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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持續更新中>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亂江南


    慶歷十年深冬,青州大捷,大將軍李弘成功在天下,奉召歸京,將將而立之年,出任樞密院副使,榮耀無比。然而那些在京都裡歌頌偉大的大慶王朝的人們,自然很清楚地看出,樞密院副使的位置,其實只是個閒職罷了,在葉重的壓制下,世子李弘成再也無法可能像在定州城中那般,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武力。而也沒有人忘記,前一任如此年輕便登上樞密院副使崇高職位的,是秦恆,而那位的下場並不如何光彩。

   李弘成回京之後,自然在第一時間內進皇宮見駕,御書房內皇帝陛下並未向他發洩一絲怒氣,而只是很平靜地談論著西涼的風光,然而世子看著陛下身旁的范若若,心情卻是低落到了谷底。出了皇宮,前去樞密院交接了差使,定好了歸院的日期,李弘成回了王府,見到了被軟禁在皇宮許多日子,剛剛被放出來的靖王爺,還有自己那柔弱可憐的妹妹,一家三口相坐無言,老王爺嘆息連連,在李弘成的肩膀拍了拍,說道:「好在沒出什麼亂子,你能堅持到今天才回京都,也算是給那邊一個交代了。」

    話雖如此,可是當天夜裡李弘成還是親自去了一趟范府,他知道范閒對自己的期望有多深,雖然他很頑強地定州抗衡著陛下的旨意和宮典的壓力,硬生生多拖了些天數,可是終究還是很狼狽地被召了回來,他總是要親自給范閒一個交代。

    這一對友人在范府後園書房裡的對話沒有人知曉,想來也不過是彼此表達著對彼此的歉意,宮裡對這一次談話似乎也並不怎麼感興趣,因為沒有人阻止世子弘成進府。

    「我也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種模樣。」范閒苦笑了一聲,站起身來,與他擁抱。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將他送出了書房。

    李弘成出書房之,轉過身來,憂慮地看了他一眼,說道:「鄧子越應該逃走了。不過你啟年小組的人,只怕在西涼路死了好幾個,畢竟這是你們院內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內情,希望你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我不知道背叛者是誰,也許只是三次接頭中地一次,被院裡的人查到風聲,畢竟……這次是言冰雲親自去坐鎮,面對著這個人,我也沒有太多的自信。」范閒的表情有些陰鬱。說道:「不過放心吧,對於報仇這種事情,我一向興趣不是太大,我只是感到有些慌亂。」

    「如果連你都感覺到慌亂,那我勸你最近還是老實一些。」李弘成搖了搖頭,拒絕了范閒送他出府的意思,像父親安慰自己一樣。用力地拍了拍他地肩膀,一撩衣襟,往府外走去。看著李弘成略顯寂廖的身影消失在冬園之中,范閒沉默許久才回過頭來,重新坐到了書房中的那把太師椅上。弘成先前轉述了宮典對他的評價,那個評價讓范閒也禁不住感到了口中的那一抹苦澀,挾蠻自重?如果真要深究的話,范閒在東夷城,在西涼的佈置,還確實有些這種意思。而這種意思毫無疑問在道德層面上是戰不住腳的。

    男兒郎當快意恩仇,豈可用將士的鮮血性命為籌碼!然而誰又能真的明白范閒地所思所想,他正是不想讓天下太多的無辜者,因為自己與皇帝陛下之間的戰爭而喪命,所以才會選擇了眼下的這一種佈置。

    青州大捷,是皇帝陛下深謀遠慮的一次完美體現,不論是胡歌的佯攻,還是單于的反應,這一切都是監察院或者說范閒花了很大精力,才打下地基礎。而這個基礎卻被皇帝陛下無情又平靜的利用了。

    范閒對於草原上的胡人沒有絲毫親近感覺,西涼路屯田上的死屍和被焚燒後的房屋,只會讓他對青州大捷拍手稱讚,問題在於,這一次大捷很輕鬆地撕毀了范閒在西涼路的所有佈置。李弘成在此局勢下。若還想拖延時間不回京,那等若是在找死。

    范閒對於皇帝陛下的手段和能力深感寒意。深感佩服,心頭竟是生出了一種難以抵抗的怯弱念頭。

    「你都聽見了,這件事情與我無關。」范閒雙手按在書桌之上,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回到中原,重新穿上了那件花布棉襖的海棠朵朵出現在了他的身後,紅山口一役後,她和定州城裡地那一拔差不多同時動身,李弘成回京極快,卻依然比她晚了一天。如今宮裡對范府的監視已經放鬆了許多,又怎麼可能攔住北齊聖女悄然入府。

    已是一年未見,海棠沉默地看著太師椅裡的那個年輕人,心裡想著其實算來對方的年紀並不大,但為什麼如今看上去卻變得有些老氣沉沉了,臉上帶著一抹怎樣也拂之不去的疲憊。想到這些日子裡南慶發生的事情,想到那個死去的監察院院長,海棠忽然明白了范閒為什麼顯得如此疲憊。

    「可是因為你讓洪亦青帶給我的話,草原上死了很多人。」海棠說道。

    范閒睜開雙眼,冷笑一聲說道:「我只是讓王庭同意胡歌的出兵,可沒有想到那位單于居然想趁機佔個大便宜。」

    海棠微微一怔,沒有向他解釋自己曾經試圖壓制速必達的野心,淡淡說道:「可最終依然是你們南慶佔了大便宜。」

    范閒沉默了,半晌後說道:「消息是如何走漏風聲地可以不用再去管,我往西涼路派了兩個人,洪亦青那邊一直還沒有辦法收攏原四處的人手,很明顯是子越在交接的時候,被院裡盯上了……」

    說到此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想到情報上提到的那位葉家少將軍,據聞那位少將軍如今領著四千輕騎兵就殺入草原去追單于王庭殘部,范閒也不禁有些佩服此人的勇氣,然而想到冬日寒冷。又深在草原之中,只怕這四千騎兵再也沒有活著回來地可能。

    「那些從北方遷到草原上地蠻騎……如今還聽不聽你的指令?」他抬頭看了一眼海棠,說道:「你畢竟是雪原王女,在草原上又受單于尊敬,地位崇高。想必能有些力量。」

    海棠眉頭微皺,那雙明亮若北海地眸子泛過一絲怒意,冷冷說道:「這時節,你還擔心那四千輕騎的死活?真不愧是南慶王朝的權臣……你怎麼不想想草原上那些青壯全損,無抵抗之力的部族?」

    「我是慶人,然後我是中原人,最後我才是人。」范閒低頭應道:「如你所言,速必達此次野心太大,帶走了各部族大量青壯,草原上的力量已然空虛。青州大後,四千輕騎殺入草原,只要留在草原西方地那些雪原蠻騎與他們保持距離,說不定他們還真的可能回來。」

    「西胡已經完了,如果時機恰當,你們從北邊遷移到草原上的那些族人,說不定可以借勢而起。」范閒淡淡地誘惑著海棠。「你必須接受這個現實,然後利用這個現實。」

    「我和你不一樣,有很多事情明知道是符合利益的,但是與我心中準則不一,我就無法去做。」海棠微垂眼簾,輕聲應道:「倒是你此時的話真讓我有些吃驚,你明明是個挾蠻自重,不以慶國利益為優先考慮的狠人,為什麼卻偏偏有這種要求?」

    「若我真的不考慮慶國乃至整個天下的利益,我何苦如今還在這府裡熬著?不論是去拋熱血。還是去隱天下,我早就去做了。」

    「你什麼時候變成聖人了?」

    「我不是聖人,只不過人生到了某種階段,當權力慾這種最高級的**都已經得到了滿足之後,我便會比較偏重精神方面的考慮……而且我不喜歡被人看成一個冷血無情,只知道利用將士們鮮血地敗類。」

    「終究你還是一個虛偽而自私的人。」海棠看著他說道,然後將懷中那柄小刀放到了他的面前。

    范閒面無表情應道:「若這算虛偽與自私,我想全天下的百姓都會很感謝我的虛榮民……我知道你們家皇帝陛下是個女兒身,就算是我要挾你吧。」

    海棠身子微微一震,看著他許久沒有說話范閒也保著沉默。整間書房都沉浸在一種壓抑的氣氛之中,許久之後,他有些難過地開口問道:「其實有很多時候,我是需要有人幫助給些意見的,原來是言冰雲和王啟年充當這種角色。如今言冰雲做他地純臣去了。老王頭被我安排走了,都沒處去問去……我又不是神仙。面對著他,根本沒有一絲信心,又無人幫助自己,著實有些無奈。」

    「這是在我面前扮可憐?」海棠反諷出口,卻是微微一怔,嘆了口氣後說道:「你想問些什麼呢?」

    范閒輕輕地拍拍雙手,很認真地請海棠在書桌一旁坐下,然後喝了口冷茶潤了潤嗓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正色說道:「我親妹妹在皇宮裡,我一家大小在京都裡,那些依附於我,信仰於我的忠誠下屬們在這個國家的陰影裡,我有力量卻難以動搖這個朝廷的基石,我也不想動搖這個基石,從而讓上面的苔蘚螞蟻曬太陽的兔子全部摔死,而我的對手卻擁有強大的力量,冷漠的理性,超凡的謀劃能力,他擁有這片土地上絕大多數人地效忠……最關鍵的是,雖然從初秋那場雨後,宮裡傳出來的些微消息裡知道,他漸漸從神壇上走了下來,逐漸開始變得像個凡人,留下了些許情緒上的空門,可是我依然相信,他的血足夠冷,他的心足夠強,一旦我真的出手了,我想保護的這些人,也就真的……不復存在了。」

    「我以前很怕死,現如今卻不怎麼怕死。」范閒說了一長段話後繼續認真地做著總結,「可是我卻很怕自己愛的人,自己保護地人死,這個問題,你能不能幫我解決?」

    海棠並沒有沉默太久,很直接地說道:「不能。」

    范閒攤開了雙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看看,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有人能幫我解決這個問題。」

    「你說他走下神壇是什麼意思?」海棠明顯對這件事情很感興趣,她不知道范閒對慶帝這個判斷從何而來。

    范閒將右手輕輕地放在自己心臟的位置上,似笑非笑說道:「畢竟父子連心,有些小地方的改變。你們察覺不到,但我能察覺到……他讓我留在府裡做這些手腳,然後一件一件地擊碎給,雖然展現了一位君王的強大,但你不覺得,其實這樣很麻煩?他有太多的方法可以讓這一切都消彌於無形,然而他沒有這樣做,他……是在和我賭氣,和陳萍萍賭氣,和我地母親賭氣。」

    「一個本來無經無脈。無情無義之人,如今卻學會了賭氣,你不覺得他已經越來越像正常人了?」范閒搖頭苦澀笑道:「想必這也是老跛子赴死所想造成地後果吧「可你依然沒有辦法改變這個趨勢。」海棠坐在椅子上,微微低著頭,「你這幾個月裡一直枯坐京都,卻把亂因扔到了天下各方,你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她抬起頭來用明亮地眼眸盯著范閒那雙滿是血絲的雙眼。沉重說道:「想必這也是陳萍萍復仇地佈置,先整的天下飄搖,趁亂逼宮,然後再雷霆一擊……只是你如今並沒有如他設想的那般獲得慶帝的信任,這是你那點可憐的虛榮心在作祟,同時你也沒有辦法真的對這天下動狠手,這是你那點可憐的虛偽在做祟。」

    「你應該很明白,你的性情看似陰厲,實際上終究不是大開大闔的梟雄,有很多事情你是做不來的。」海棠微微眨眼。將眸中地懾人寒光斂了去,平靜說道:「既然如此,你現在做的這一切,除了天真幼稚之外,再也沒有旁的詞語可以形容,因為到了最後……你依然沒有正面對抗他的信心。」

    范閒沉默片刻說道:「誰又能有這個信心呢?這幾個月裡我只是在敲邊鼓,試圖警告他,從而維持一個時刻可能破滅的形勢,儘可能地維護我身邊的這些人…… 如果不是陛下念及我沒有破罐子破摔,沒有讓半個慶國都陷入動亂之中。你以為楊萬里,成佳林,還有一處裡的那些人會活下來?」他抬起頭來,盯著海棠說道:「我必須證明自己地力量,才能保住這些人的性命。不錯。到最後那個關頭,我還是要和陛下面對面的較量。我是沒有那個信心……所以我一直在等一個人回來。 」

    「瞎大師。」海棠沒有詢問,而是很直接地說出了這個似乎帶有魔力的名字。

    「你不可能總將希望放在這些曾經扶持著你成長的先輩身上,不論是你的母親,還是陳萍萍,還是范尚書大人,他們已經為你做了太多。」海棠看著范閒,心頭忽然生出一絲憐憫的情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瞎大師一直不回來,你在這京都裡煎熬著,有什麼意義呢?」

    海棠正色勸告范閒說道:「很多事情總是要自己做的,不論你有沒有這個信心,可是時局已經逼著你到了這一步,你既然不可能對你母親和陳萍萍的死無動於衷,那麼你就永遠不可能再去扮演他的好臣子,好兒子。」
    范閒忽然覺得這些話很刺耳,他皺著眉頭,舉起了手,阻止了海棠地說話,低沉著聲音說道:「你沒有親自體會過他的強大,所以你可以輕鬆地說出自信這兩個字來。」

    海棠嘆了口氣,說道:「可是你還能等多久?你和陛下在滄州城弄的動靜,他根本沒有動容考慮,而是直接揮兵西進,輕輕松松地抹掉了那邊的全部隱患。接著便是江南,便是東夷城……不,說不定他根本不會理會東夷城,而是直接北進。一旦時局發展到那天,你所有的力量都被拔除的一乾二淨,除了像個閒人一樣的窩在京都,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巔峰,看著他對你家長輩的靈魂們冷笑,你還能做什麼?」

   「他動不了江南,那個地方他若一動,我就必須要動。而我一動,包括他在內的整個慶國都會感到痛。」

    「我不知道你在內庫裡動了什麼手腳,但我相信,慶帝這種人物,為了他心中的執念。不會在意任何損失。」海棠說道。

    這時候,一個聲音從書房地陰影裡響了起來,冰冷至極:「皇帝這個雜碎,本來就不是人,哪裡知道痛這種感覺。」

    說話的是影子,這幾個月裡一直像個影子一樣飄浮在京都裡地影子。緊接著另一道直接而穩定的聲音響了起來,似乎也是想說服范閒:「關於自信這種事情我不大懂,不過如果真的是要出劍……我會告訴自己,我必須自信。」

    說這句話地是王十三郎,這位劍心堅定地劍廬關門弟子。縱使面對地是慶帝這位深不可測地大宗師,依然是這般的平靜,這般的執著。

    正如范閒以前分析的那樣,皇帝陛下或者說慶國,眼下最大的命門便在於尖端的個人武力方面極有缺失,那些曾經強大的人物,都在慶國的內耗裡一個一個死去。如今天底下九品強者。竟是有一大半都站在范閒的陣營裡,這股實力,縱使是慶帝也不敢小視。


    若洪老公公,秦家父子,燕小乙這些高手依然活著,那麼如今地慶國真可稱得上的鐵打一般的營盤。

    范閒沉默許久,沒有直接回答書房裡這三位絕頂強者的勸說,而是皺了皺眉頭,說道:「我不想你們都死在他的手裡……而且,這終究是我的事情。」

    慶歷十年深冬裡的范閒。就像一隻被困在暴風雪裡地野獸,焦燥,陰鬱,不安。他眼睜睜地看著強大的皇帝陛下以遠超自己的老謀深算將自己的左膀右臂一刀刀地割了下來,眼睜睜地看著慶國朝廷有條不紊地邁向了一統大陸的功業,卻無法做些什麼。

    在慶帝的面前,一向善於掩飾自己的范閒,終於第一次變得沒有自信,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擊敗這樣強大的人物。所以他在等,卻不知道等的那個人會不會回來。而為了保證等待的時間裡。自己以及身邊人地安全,他在努力地做著一些什麼。

    然而京都出乎他意料的平靜,據抱月樓非常辛苦獲知的情報,賀大學士府中那位范無救,曾經的二皇子謀士在一次突襲中受傷。自此不知所蹤。而賀宗緯卻沒有受到此事的牽連。范閒在略感失望之餘,也終於明白胡大學士這頭老狐狸不是這麼好利用的。

    更令范閒感到挫敗的是。江南終於傳來了消息,不好的消息。

    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總是那樣的慢,慢到令人憤怒,臘月裡范閒收到地消息,實際上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情。

    內庫轉運司接到了宮裡的密旨,按照計劃開始了來年春天開庫招標的準備工作,然而今年內庫的招標流程有了一個驚動天下地變化----變準備銀競價招標為朝廷評估報表招標----這一個變化,很直接地將內庫招商地權力由朝廷和商人們協商,完全變成了朝廷一方面的安排,換句話說,明年內庫開標,朝廷想要哪家中標,便是哪家中標。

    如此一來,夏棲飛主持地明家,就算有招商錢莊和太平錢莊兩大錢莊的暗中支持,也不見得能繼續以往的輝煌,這毫無疑問是對范派實力的一次沉重打擊。

    內庫招標的規矩從當年三大坊建成之後便固定了下來,不論是老葉家還是後來的內庫,誰都不敢輕動此規。而今年冬天的變化,毫無疑問是一次恥辱性地倒退,誰都知道皇帝陛下的這道旨意,會對整個江南的商業活動,產生難以評估的惡劣影響。

    然而出乎很多人意料,江南的巨商們並沒有抱成團來抵抗這道昏旨,相反嶺南熊家和泉州孫家都保持了沉默,而有幾家鹽商則開始躍躍欲試----眾所周知,那幾家鹽商的子弟曾經有好幾人因為當年春闈一案,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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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京華江南皆有血


    江南居,大不易,江南雪,深幾許?南慶朝廷的連番密旨,讓整個江南都亂了起來,那一場並不大的雪給萬千百姓平添了無數涼意。所有的巨商大賈們,都感受到了來自京都的壓力、殺氣,嶺南熊家,泉州孫家一直與范系交好,然而在朝廷的壓力下,他們動也不敢動。至於那些一直在朝廷權貴們庇護下,於邊縫裡竊取著天下財富的鹽商們,則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內庫招商方式的改變,從根本上打擊了范閒所擁有的力量,關於這一點,誰都看的清清楚楚,尤其是身為范閒在江南的代言人,如今明家的當家主人夏棲飛,更是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險。當然,他相信以明家在江南的影響力,最關鍵是明家的存亡會影響的江南民生,會讓朝廷在下手時有所忌憚,至少不會在慶歷十一年就直接把明家逼死,明家若真的散亡了,朝廷也得不到什麼好處。

    只是這樣一種趨勢已經定了,時局再這樣發展下去,用不了幾年,明家便會漸漸被邊緣化,被朝廷扶植的其他十數家江南商人逐漸吞噬。夏棲飛的身後有數萬人的生死,由不得他不警惕持重,而江南總督大人薛清那一夜與他的長談,更是點明了朝廷對他的要求。

    在那夜之後,夏棲飛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必須在小范大人和朝廷之間選擇一邊,正因為這種很苦惱的思忖,讓他接到了那名啟年小組的通知後,並沒有選擇在第一時間潛入京都與范閒碰面,並不是他已經開始搖擺,而是因為他知道范閒讓自己入京,只是想評估一下自己的忠誠,而眼下的局面沒有給夏棲飛展現忠誠的時間,江南的局面太危險,所以他只是給范閒去了一封親筆書信。表達了自己一如既往。

    如果換做別的商人,在朝廷與已經失勢的范閒之間選擇,並不是一件極為困難地事情,商人逐利,自身並沒有能夠影響時局的真正實力,他們必須主動或被迫地投向更強大的一方。這是商人們的天然屬性,夏棲飛就算如今棄范閒而去,想來也不會讓太多人意外和不恥。

    然而夏棲飛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商人,這也正是當年范閒挑選他做為自己江南代言人的原因。這位明傢俬生子與范閒擁有極為相似地人生軌跡,他自幼漂泊在江湖上,是江南水寨的首領,在商人的天然血脈之外,更多了幾分江湖之人的義氣。

    夏棲飛清楚,如果沒有小范大人,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到明家。更遑論重掌明家,替母親報仇,就此大恩大德,夏棲飛不敢或忘,更不願意背叛范閒。

    明家經營江南無數年頭,便是當年范閒下江南也有些舉步維艱,如今在夏棲飛的帶領下。開始發起抵抗,抵抗江南總督衙門的壓力,抵抗那道來自京都的密旨,一時間整個江南都慌亂了起來。

    便在此時,當年與范閒配合默契,卻不怎麼顯山顯水的江南總督薛清站了起來,這位南慶朝廷的極品封疆大吏,冷漠地開始了對明家的打壓,並且極為出人意料地,再次將明家四爺扶上了檯面。

    這本來就是當年范閒曾經用過地招數。如今薛清很簡單的照葫蘆畫瓢,卻是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明園內部本身就分成幾個派系,老明家的人雖然手頭拿的股子數量不多,但畢竟是明家內部的人士,如今雙方的分歧被擺上了檯面,夏棲飛再想替范閒維護在江南地利益,就顯得極為困難了。

    然而夏棲飛還在堅持,在招商錢莊的大力支持下,化金錢為力量,由下至上的滲透著整個江南的官場。不惜一切代價的阻撓著朝廷旨意的真正落實。這位明家當家主人很清楚,大勢不可阻,小范大人只是在京都等待著什麼,自己這些人所需要做的,就是盡力保存他的力量。從而讓他在京都的等待能繼續下去。可問題在於。究竟要等多久?自己這些人如此拚命地煎熬,又要熬多久才到頭?

    沒有熬多久。慶國朝廷很明顯對於江南士紳商人們的不配合失去了耐心,就在內庫轉運司召開地冬末茶會後的第三天,在茶會上嚴辭反對內庫招標新規的明家主人夏棲飛,便在蘇州城外遇刺!

    行刺夏棲飛的黑衣人竟是超過了五百人,誰也不知道這些兇徒是怎樣通過了南慶內部嚴苛的關防,來到了蘇州城外,更不知道這些刀法狠厲,頗有軍事色彩的兇徒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夏棲飛遇刺的時候,蘇州府和江南總督府的反應那般慢?江南路多達數萬人的州軍,為什麼在事後一個兇徒都沒有抓到?

    五百名黑衣兇徒像潮水一樣吞沒了夏棲飛地車隊,夏棲飛雖然是江南水寨的寨主,手底下有無數願意為他拚命的好漢,然而在這樣一場怎樣也預想不到的突襲面前,拋盡頭顱,灑盡熱血,終究還是被攻破了防禦圈。

    江南水寨新任的供奉力戰而死,回蘇州幫助處理事務地關嫵媚也死在這一次刺殺之中,夏棲飛本來絕無幸理,然而在這關鍵地時刻,一位不起眼的明家家丁背著重傷後地他,靠著手裡的一柄寒劍,於重重圍困之中,殺將出來,將夏棲飛背回了明家!

    明園就此封園,三日不開。

    而當州軍趕到刺殺現場時,除了明家那些倒臥於地的家丁護衛屍體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現,那些黑衣兇徒們竟是連一具屍首都沒有留下。當夜江南總督府裡,總督薛清與兩位師爺看著手中的情報開始沉思,朝廷不顧天下震驚,也要悍然出手,已然是孤注一擲的舉措,京都裡的皇帝陛下已經不想與范閒再玩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已經失去了耐心,然而就在這樣的雷霆一擊之下,夏棲飛居然活了下來,這個事實讓薛清感到了些微的失望。如今明園已經封了,朝廷總不可能明火執杖地破了江南明家的園子。

    回報的情報中,那個背著夏棲飛飄然遠離的劍手,引起了薛清地注意,面對數百名慶國精銳軍士,居然還能殺出重圍。能夠擁有這樣能力的武者,一定是位九品強者,而這天下的九品強者總共也沒有多少,能夠一直潛伏在夏棲飛的身邊,在最後挽狂瀾於既倒者,也只可能是范閒……派過來的劍廬弟子。

    江南的事情並沒有就此罷休,在這一場血雨腥風中,對明家當家主人地行刺只是個引子。當明家閉園之後,江南水寨沙州總舵開始調拔好手,準備馳援蘇州。然而這一支援助明家的隊伍行至半途,便被朝廷的州軍攔截繳械。

    而駐守沙州的江南水師,則趁著江南水寨內腹空虛的機會,進行了最冷酷的清洗工作,湖水包圍中的江南水寨被一把大火燒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火勢整整燒了三天三夜。還未停歇,直欲將那湖水燒乾,葦根燒成祭奠用的長香……

    朝廷清剿江南水寨,可以有無數理由,然而令薛清再感失望的是,江南水師的出手太狠辣,而路中攔截下地那批水寨漢子死的死傷的傷,被俘的人們也是極為硬頸,竟沒有一個人肯開口,於是想將明家與江南水匪扯上關係的試圖。在這裡被迫止住。

    明園封園第三日,明家四少爺死於井中,據傳是心生愧疚,投井自殺,緊接著,明家老一派的人手開始逐漸凋零,死了太多親人兄弟的夏棲飛,開始了殘酷地反擊,至少在眼下,明園終於在他的鐵血手段下。在東夷城強者的幫助下穩定了下來。

    朝廷用這種手段對付江南巨商明家,影響太過惡劣,極容易造成江南民心動盪,也會讓其餘的商人們對朝廷產生不信任之感。而且不要忘記,夏棲飛如今也有官府身份。他的監察院江南監司身份並沒有被撤掉。所以總督府方面當然不肯承認這件事情與官府有關。

    在明家憤怒的指責下,在京都監察院本部或有或無的質詢中。以江南總督衙門為首,幾大州的官府開始聯合起來,努力地開展著對夏棲飛遇刺一事的調查,當然,誰都能夠想得到,這個調查永遠是沒有任何結果的。很奇妙地是,無論是官府還是明家,都沒有人提起那個消亡在火海裡的江南水寨,似乎那個曾經在江南風光無比的江湖勢力從來沒有存在過。

    與滄州城外那場莫名其妙的戰役,紅山口那一場決定歷史走向的大捷比較起來,江南處的動亂與殺戮並不如何刺眼,死的人並沒有那兩處多,影響看上去也沒有那兩處大,京都的權貴市民們也只是隱約知道江南有個很有錢的家族最近似乎過的並不是很如意。然而江南地較量,其實才是真正的較量,因為那裡承擔著慶國極大份額的賦稅來源,三分之一百姓的安居樂業。

    而且江南一向安樂,即便是范閒當年下江南一場亂整,也極為小心地將風波控制在一定的範圍之內,雖然惹出了一場江南士子上街地運動,但畢竟沒有讓江南亂起來。而這一次江南卻是真地亂了,如果不是夏棲飛僥倖活了下來,並且用更狠厲的手段來安撫自己悲傷地心,或許江南已經全數落入了朝廷的把控之中。關於這一點,只能說范閒這一生的運氣確實不錯,他選擇的那些親信下屬,對他的信任投注了已經完全超出的回報。

    皇帝陛下與范閒之間的冷戰在天下的三個重要地方變成了熱戰,而除了這三個地方之外,在穎州城外也發生了一件事情,只是這件事情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被朝廷剝奪了官職,押回京都受審的監察院官員兼內庫轉運司主官蘇文茂,途經穎州,當囚車隊伍剛剛走出穎州城的時候,遇到了一批山賊的襲擊,是日,負責押送犯官的刑部官員死傷無數,而蘇文茂被生生砍斷了一隻臂膀,最後生死未知,下落不明。

    「當年穎州的山賊,其實就是關嫵媚吧……那一年我坐船下江南,第一批開始打交道的就是她。然後通過她的關係,才找到了明七少,也就是夏棲

    慶歷十年臘月二十八,江南的情報終於通過抱月樓的途徑傳到了范府,范閒看著手中地情報沉默半晌,說道:「江南水寨早就暗中被招安了。杭州會的重心一直在穎州,那年大江決堤之後的慘景早就沒了,如今的穎州知州是我親自挑的良吏,怎麼可能又整出這麼多山賊來。」

    范閒笑了笑,笑容卻有些淒涼,他回頭看了林婉兒一眼,說道:「你我兩口子折騰了這麼多年,原來卻及不上陛下不講道理的瞎砍瞎殺一通。」

    當年范閒下江南路過穎州,發現此地民生艱難,後來內庫重新煥發青春。朝廷國庫充實,內庫豐盈,第一時間內,林婉兒主持地杭州會便開始向大江兩岸的貧苦州郡投放銀兩,那時節有范閒和晨郡主的名聲壓陣,又有監察院的陰森監察,倒也沒有什麼官員敢從中撈銀子。如今江南的民生應該比當年要好些了。

    「劍廬一共派了六個人下江南,內庫裡面我留了三個,因為那裡是重中之重,還有三個主要就是負責夏棲飛和蘇文茂的安全,我不想讓這些跟著我的人都死了。」范閒面無表情說道:「就這樣,還是出了這麼大的問題,希望文茂能夠活下來。」

    林婉兒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知道他的心裡有諸多苦楚壓力。范閒低頭沉思片刻,然後緩緩地抬起頭來,眼眸裡似乎開始燃燒起一股火焰。這股火焰像極了湖泊裡燒了三天三夜的火,似乎有無數地冤魂在這把火裡掙扎悲鳴哭喊慘嚎。

    京都裡的局勢也滿是苦風苦雨,言冰雲還在定州處理青州大戰的事宜,就算此時他已經離開定州,卻還要在路上耽擱一陣時間。也正是在這段日子裡,都察院趁機開始了對監察院的威壓,如今的監察院先後兩任院長一死一廢,而言冰雲卻無法獲得監察院從內心裡的服從,群龍正是無首,憑藉著陛下的縱容。門下中書地配合,都察院的御史們,開始在賀宗緯的率領下,對監察院發起了最殘酷的清洗。

    首當其衝的便是一處,短短三天時間。便有三十幾名監察院官員被緝拿入獄。被捉進了大理寺中,那些看似溫和的文官難得有機會對監察院動手。自然不會客氣,牢裡的各式刑具在這一刻都開始發揮作用。敗,敗到塗地,范閒知道自己錯了,皇帝陛下就像是那座大東山一樣,就算自己在天下間再營造出無數的風雨來,只要這座山不倒,慶國的朝廷便不會亂,再大風雨依然冷酷。

    而今天宮裡傳出來的那個非常隱密地消息,就像壓在范閒心上的最後一根稻草,逼得他必須馬上做出選擇。一位被選入宮裡的秀女據說懷上了龍種----聽到這個消息,范閒禁不住冷笑了起來,看來食芹殺精這種效果,對大宗師這種怪物,確實沒有太大作用。

    「江南那邊夏棲飛很艱難,若我再不出手,他連自保都不能,更遑論替我撐腰。」范閒微瞇雙眼說道:「我的力量消損的越多,陛下的手段便越狠,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事情。一開始他會慢慢地來,可我反擊的力量越來越小,他的顧忌也就越來越少,手段便會越來越瘋狂……直到最後把我變成一個孤家寡人。」

    「朝廷在江南的舉措……其實很不明智。」林婉兒輕聲說道:「明眼人都知道明家地困局是怎麼回事,朝廷這次做的太明顯,而且用的手段太血腥,只怕江南的商人們從此以後便會離心。」

    「不止不明智,更可以稱得上愚蠢,不過很明顯,陛下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用最短的時間徹底地擊垮我,擊碎我任何地僥倖。」范閒地表情很木然,「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他也有些著急了。」

    林婉兒看著他,心頭微微顫動,雖然夫妻二人並未明言什麼,然而只需要一個眼神,她便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尤其是在這樣地局勢下。他這樣的表情足以證明他的心思。

    就這樣兩行清淚從婉兒的眼裡流了出來,她怔怔地望著范閒,顫著聲音說道:「可是你能有什麼法子呢?」

    范閒沉默很久,然後輕輕地攬過她地身子,像抱著孩子一樣溫柔地抱著她,輕聲說道:「雖然我一敗再敗。看似毫無還手之力,其實卻證明了一點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陛下終究是老了,他不再像當年那般有耐心,沉穩冷漠到可怕的程度,不給人任何機會。」范閒低著頭在妻子的耳邊說道:「脫去了那身龍袍,陛下更像個普通人了,這……或許就是我的機會。」去等待那位蒙著一塊黑布的親人從冰雪天地裡回來,如果他真地這樣繼續等下去,就算皇帝陛下一直忍著不殺他。就算他等到了五竹叔的歸來,可那個時候,他所在意的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光了,就像江南水寨裡的那些人,關嫵媚,蘇文茂,監察院裡的那些官員。

    他必須反擊。而且他的手裡確實還擁有皇帝也不曾知曉的秘密,只是他清楚,關於內庫的反擊一旦真的展開,范系的勢力與皇宮那位之間,再也沒有任何回轉地餘地,說不定整個慶國都將因此陷入動亂之中,而若范閒敗了,他的身後只怕要死無數的人。

    范閒沒有信心可以擊敗自己的皇帝老子,所以當他勇敢地以生命為代價站了出來時,必須要替自己在意的親人友人們保留後路。那場秋雨之後,他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卻仍然在意旁人的生死。

    為了這個後路,臘月二十八之後地范府安靜了很久,氣氛壓抑了很久,便是兩位小祖宗似乎都發現了父親的異樣情緒,不再敢大聲地叫嚷什麼。

    過了一個極為無味的年節,隨意吃了些餃子,范閒便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裡,這一關便是七天。一直到了初七,他才從書房裡走了出來。

    闔府上下都等候在書房外,林婉兒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思思端了碗參湯送到了他的手裡。

    范閒端過參湯一飲而盡,笑著說道:「咱澹州四大丫環。還是你的湯熬的最好。」

    思思心裡咯?一聲。忽然覺得有些不祥的預兆,卻是緊緊咬緊了嘴唇。並沒有出聲,她相信自己看著長大的少爺,本來就不是凡塵中人,無論面臨著怎樣的困局,都會輕鬆地解決,就像這二十幾年裡的歲月一樣。

    今日初七,太學開課,洗漱過後,林婉兒替他整理好衣衫,將他送到了府邸正門口,一路上她地手都在微微顫抖。

    清晨的日光突破了封鎖京都許久的寒雲,冷冽的灑了下來。林婉兒癡癡地看著范閒好看的側頰,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看到,忽然看見了范閒鬢角上生出一根白髮,在晨光中反耀著光芒,不由心頭一絞,酸痛不已。

    她盡量平靜問道:「想了七日,可有想明白什麼?」

    范閒歎了口氣,回復了初進京都時的憊懶與無奈,笑著說道:「想七天希望能想成一個大宗師,你說我是不是太癡心妄想了些?」

    林婉兒掩唇笑道:「著實癡心妄想。」

    「年前請戴公公遞進宮裡的話有回音了,陛下讓我下午入宮。」范閒憐惜地看了一眼妻子,說道:「陛下向來疼你,加上年紀大了,想來不會為難你,若你在京都過的不舒服,回澹州吧,陛下總要看看奶奶的面子林婉兒依舊掩著唇,笑著問道:「我可懶得走,就在家裡等你,倒是你,可真想出什麼法子來了?」

    范閒聳聳肩,像個地痞無賴般說道:「哪有什麼法子?陛下渾身上下都沒有空門……啊,想起來了,一個姓熊的人說過,既然渾身上下都沒有空門,那他這個人就是空門。」

    「又在講笑。」林婉兒掩唇笑著,笑地快要咳出眼淚來一般。

    「本來就是在講笑。」范閒低頭在婉兒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看著馬車向著東川路太學的方向駛去,林婉兒臉上的笑容頓時化做了淒涼,她放下了掩在唇上的袖子。白色地衣袖上有兩點血漬,這七日裡她過地很辛苦,舊疾復發,十分難過。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堅書,所學何事……庶幾無愧,自古志士,欲信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

    冷靜到甚至有些冷冽地聲音在太學那個小湖前面響起,愈百名太學地學生安靜地聽著小范大人的教課,很多人感到了今天小范大人情緒上的怪異,因為今天他似乎很喜歡開些頑笑,偏生那些頑笑話並不如何好笑。很多人都感覺到,小范大人有心事。

    胡大學士在一棵大樹下安靜地看著這一幕。老懷安慰,他自以為自己知道范閒的心事在哪裡,所以安慰。今天是初七,太學開門第一課,而下午的時候,陛下便會召范閒入宮。慶國朝堂上地上層人物都知道,此次入宮是范閒所請。所以胡大學士很自然地認為,在陛下連番打擊下,在慶國取得的偉大戰果前,范閒認輸了。

    一想到今後的慶國君臣同心,父子齊心,一統天下,一片和諧,胡大學士便感到無比安慰,甚至都沒有注意去聽范閒今天講課的具體內容。

    「孔不是扮王力宏的九孔,不是搖扇子孔明。更不可能是打眼的意思。孟……嗯,我不大喜歡這個人,因為這廝太喜歡辯論了,和我有些相似。」

    范閒對池畔逾百名太學學生笑著講道,他也不在乎這些太學生能不能聽懂,這個世界上確實有經史子集,卻沒有孔子孟子以至許多子,仁義之說有,卻很少也像孔夫子講的那般明白的。

    「捨生取義這種事情,偶爾還是要做做的。但……我可不是這種人,我向來怕死。」

    此話一出,所有的太學學生都笑了起來,覺得小范大人今天亂七八糟地講課裡,終於出現了一個聽得懂的笑話。

    「但!」

    范閒的表情忽然冷漠了起來。待四周安靜之後。一字一句說道:「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唯重義者耳?不見得……人之本能。趨生避死,然而人之可敬,在於某時能慷慨赴死,因何赴死?自然是這世間自有比生死更加重要的東西。」

    「這依然與我無關。」他笑了起來,然後四週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感覺到異樣,所有的太學生怔怔地看著池畔的他,沒有一個人笑出聲來。

    「我一向以為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比自己的生死更重要,但後來發現,人地渴望是一種很了不起的事情,人有選擇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既然總是要死的,那咱們就得選擇一個讓自己死的比較盡興的方式,無悔這種詞兒雖然俗了些,但終究還是很實在的話語。」

    「人的一生應當怎樣渡過?」

    范閒環顧四周,問出這個問題,自然沒有人回答。一陣沉默之後,他的聲音迴盪在安靜的太學裡。

    「我想了一輩子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抄很多書,掙很多錢,娶很多老婆,生很多孩子……呃,似乎都做到了,然後我又想了很久很久,大概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吧,只要過地心安理得。」

    「這,大抵便是我今天想要說的。說完這番話,范閒便離開了太學,坐上了那輛孤伶伶的黑色馬車,留下一地不知所以,莫名其妙,面面相覷的太學年青學子,還有那位終於聽明白了范閒在說些什麼,從而面色劇變的胡大學士。

    胡大學士惶恐地離開了太學,向皇宮的方向趕了過去,這時候天色尚早,范閒要下午才能入宮,他希望自己還來得及向陛下說些什麼,勸些什麼,阻止一些什麼的發生。

    范閒在太學裡這番東拉西扯的講話,在最短的時間內撒播了出去,不需要有心人的推波助瀾,實際上整個京都裡,那些敏感地人們,一直在等待著這位京都閒人的反應。

    與所有這些人的匆忙緊張不同,范閒卻很平靜,離入宮的時間還早,他來到了新風館,開始享用冬日裡難得的,或許是最後地享受----那幾籠熱氣騰騰地接堂包子,以及桌子旁邊長著一張包子臉的大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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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二十五章 誰在京都殺四方
一雙長長的筷子插入接堂包子的龍眼處,往兩邊扒開,露出里面鮮美誘人的油湯,範閑取了個調羹勺出湯來,盛入大寶面前的瓷碗中,又將肉餡夾了出來,放在大寶的炸醬面上。

    “小閑閑,吃。”大寶低著頭向食物發動著進攻,嘴里含糊不清卻異常堅決地說著,听語氣他是真擔心範閑把東西都給自己,而自己吃不飽。

    範閑看著自己的大舅子笑了笑,雙手將接堂包子細軟嫩白的包子皮撕開,浸進海帶湯里泡了泡,隨意吃了幾口。自打接任監察院一處職司之後,他就很喜歡在新風館吃包子,而每次來吃包子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帶著大寶,他知道大寶只喜歡吃肉餡,對包子皮卻沒有什麼愛好,所以這哥倆分工配合起來,倒也合適。

    看了一眼快樂的、吃的滿頭大汗的大寶,不知為何,範閑的心里卻酸楚了起來,不知道今後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和大舅哥一起混日子。他喜歡和大寶呆在一起,因為只有面對著大寶,他才會真正的放松,他可以將所有關于自己的秘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全部講給對方知曉,而不用擔心對方背叛自己。

    今天之後,恐怕再也很難和大寶一起吃包子了,也很難再和大寶一起躺在船頭,對著滿天的繁星,談論著慶國這個世界的星空與那個世界的星空,竟是那般的相似……

    範閑臉上依然帶著溫和和鼓勵的笑容看著大寶,心里卻嘆了口氣,有些食不知味。扯過桌旁的手巾將手上地油漬擦去,微微轉頭,隔著新風館二樓的欄桿,看著對面街上的那兩個衙門。

    慶國大理寺以及監察院第一分理處,都在新風館的對門。

    今兒個初七,正是年關之後朝廷官員當值的第一天,這一天里除了各部司之間的互相走動,互祝福詞,互贈紅包之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太緊要的政事需要操持。一個衙門內部,更是基本上都在開茶話會,由主官到最下層的書吏,個個捧著茶壺,嗑著瓜子兒,嘮著閑話兒,悠閑的狠。這是整個天下官場上地慣習,便是宮里那位也知道這點,畢竟是新年氣象。

    當值時很閑散。也沒有什麼事兒做,很自然,放班自然更早,此時時刻明顯還未到,天上那輪躲在寒雲之後的太陽還沒有移到偏南方的中天,街對面的大理寺衙門里便走出來了許多官員,這些官員與早守在衙堂門口的其它各部官員會合。如鳥獸一般散于大街之上,不知道是去哪里享受京都美食去了,這當值頭一天,中午吃吃酒也不是什麼罪過,甚至有可能一場醉後,午後便直接回府休息。與大理寺不一樣,門臉明顯寒酸許多,陰森許多的監察院第一分理處衙門卻依舊緊閉著大門,沒有什麼入內辦事的官員,更沒有嘻嘻哈哈四處走動的閑人。一股令人有些垂頭喪氣的壓抑氣氛從那個院子里散發出來。範閑靜靜地看著那個熟悉地院子,那個他曾經一手遮天的院子,心知肚明這是為什麼。

    如今的監察院迎接著淒涼的風雨,在朝廷里的地位一降千里,尤其是前一個月,很多監察院的官員被一些莫須有的罪名逮入刑部及大理寺中,明明知道是都察院領頭地清洗,然而監察院卻像是失去了當年的魔力,再也無法凝結起真實的力量,給予最強有力的反擊。

    此消彼漲。以賀宗緯為首的御史系統,隱隱壓過了胡大學士,開始率領整個文官體系,向監察院發起了進攻,不知道有多少監察院的官員。在大獄里迎來了殘酷的刑罰。

    如今的慶國。早已不是有老跛子的那個慶國了。

    樓梯上傳來一陣穩重的腳步聲和自持地笑聲,約摸七八名官員從樓下走了上來。看服飾都是一些有品級的大員,只是這些官員們並沒有上三樓的雅間,而是直接在東家的帶領下來到了欄桿邊,準備布起屏風,臨欄而坐。

    新風館以往並不出名,雖然就在大理寺和監察院一處的對面,可是官員們總嫌此地檔次太低,哪怕雅間里也沒有姑娘服侍,所以寧肯跑的更遠一些。直到後來範閑經常來此憑欄大嚼肉包,硬生生地將新風館的名氣抬了起來,風雅之事,從此便多了這一種。

    今兒來新風館的官員大部分是大理寺的官員,而今兒的主客則是剛剛從膠州調任回京地侯季常。大理寺的官員們清楚,這位曾經的範門四子之一,如今已經放下身段,投到了當年與他齊名的賀大學士門下,從而才有了直調入大理寺的美事兒----世事變幻,實在令人唏噓。

    官員們對于侯季常背叛範閑,暗底下不免有些鄙視,只是面上卻沒有人肯流露出來。今兒是侯季常初入大理寺,自然拱著他來新風館請客,為了給賀大學士面子,便是大理寺副卿都親自來陪。

    來到欄桿邊,眾官員準備坐下,屏風未至,很自然地看到了欄桿那頭地那一桌,那一桌上只有三個,一位護衛模樣地人明顯已經吃完了,正警惕地注視著四周,面對官員們的那個胖子正在低頭猛嚼著什麼,那個面對著官員地人物穿著平民服飾,舉頭望著街那頭,僅僅一個背影,卻讓眾人的心咯 一聲。

    侯季常的身體在這一刻僵硬了,露在官服外面的雙手難以自抑的顫抖了起來,就像是樓外的寒風在這一瞬間侵蝕了他的每一寸肌膚。

    其余的大理寺官員先前只是被那個蕭索的背影驚了驚,並沒有認出那個人地身份,所以看著侯季常慘白的臉,不免覺得無比驚愕。他們順著侯季常的目光再次望去,終于明白了侯季常的驚恐何在。

    一陣尷尬的沉悶之後,大理寺副卿皺了皺眉頭,輕輕地拍了拍侯季常的肩膀,輕聲安撫道︰“坐吧。”

    侯季常神魂不寧地坐了下來,許久之後有些慚愧地嘆息了一聲。如果換在以前的任何時刻,這一桌子官員必然是要去那桌上畢恭畢敬地向範閑行禮請安,然而如今的範閑不止沒了任何官職,便是那個一等公爵的身份也被陛下一擄到底。成了地地道道地白身,只不過是個平民罷了。

    這一桌子大理寺官員都是賀宗緯的嫡系,明知道小範大人在欄桿的那邊,自己這行人在欄桿的這邊,走是自然是不能走的,哪有官員讓百姓的道理,哪有如今正在風頭上的賀派卻要讓著一條落水狗走的道理?

    如今看著範閑的落破樣子,這些官員雖然不至于愚蠢地去諷刺什麼,但想來心底里也會有暗自地喜悅之意。這些天大理寺審監察院的舊案,正在風光之時,想著此處又是京都繁華要地,陛下死死地捏著小範大人的七寸,只要自己這些人不去主動招惹對方,想來範閑也不會吃多了沒事兒干來自取其辱。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屏風一直沒有上來。酒菜卻先上來了,大理寺的官員們雖然有些不高興,但在這樣的場面下也不好吵嚷什麼,丟了官員的臉面事小,真要和那邊桌上沉默的三人發生什麼交流,也不是這些官員願意看見地事情。

    “今天一是歡迎侯大人入寺,從今日起,侯大人便是你我同僚一屬……”大理寺副卿笑著端起手中的酒杯。

    侯季常勉強地笑了笑,也將酒杯端了起來,但他的心里著實是相當慌亂。因為他了解範閑這個年齡比自己還要小的門師,今天對方忽然出現在大理寺的對面,出現在新風館中,難道就真的只是喜歡這館子里的包子?

    一念及此,他的手又顫抖了起來,眼角余光下意識地瞄了一眼欄桿那邊沉默的三人,他知道那個面對自己的胖子是誰,正是晨郡主地親生兄長,有些天生愚痴的大寶,他暗自祈禱。既然小範大人帶著這位來,希望不是要來鬧事的。

    大理寺副卿察覺到他的異樣,有些不喜的皺了皺眉,自從前任副卿因為牽連進老秦家京都謀叛事後,他在這個位置上做的順風順水。如今竟是連監察院也要看自己的臉色。他實在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害怕的,不錯。人人都知道小範大人厲害,可是難道他還能不講理到來破口大罵?

    副卿大人很明顯對于侯季常的表現不滿意,瞥了一眼欄桿那邊坐在範閑對面的那個胖子,猜出了對方地身份,唇角微翹,釋出一絲鄙夷的笑容,眼眸里的嘲諷之意十足。範閑喜歡和他那個傻大舅一起玩,這是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卻也是官員們極為瞧不起的一件事情,雖然這位副卿大人沒有,也不敢出言向那方諷斥,可是臉上地表情卻展露了

    “第二件事情,便是歡迎郭大人終于從江南回來,重入都察院任左都御史。”

    此言一出,席上頓時熱鬧起來,都察院左都御史可是個相當要害地職司。那位姓郭的大人自矜地笑了笑,端起杯中水酒浮敬一番,只是眼光落在欄桿那頭時,就如侯季常一般,臉色變得相當不自然。

    郭御史姓郭名錚,正是當年在京都府里要整治範閑地那位人物,如今多少年過去了,京都人只怕早已淡忘了這件事情,但郭錚相信,範閑不會忘記,自己也不會忘記,因為在江南內庫一事中,郭錚也是站在了範閑的對立面上。

    酒未過三巡,欄桿那頭沉默的三人卻已經先吃完了。範閑牽著大寶的手向著樓梯處走去,藤子京沉默地跟在後面。三人要下樓,必將要經過官員們集聚的這一桌,不期然地,這一桌子上的官員同時安靜了下來,帶著一絲緊張。等待著那位小爺趕緊走掉。

    偏生範閑沒有走,他的人很自然地來到了這一桌的旁邊,微笑看著諸位官員。大理寺副卿一看勢頭不對,尷尬地笑著站了起來,拱手行禮道︰“原來是小範大人,下官……”

    下官二字一出,他才發現不對勁,對方如今已經是白身,自己身為堂堂大理寺副卿。怎麼可能說出下官來。這位副卿大人吶吶住了嘴,將心一橫,勉強笑著說道︰“要不要一起坐坐?”

    範閑笑著搖了搖頭。這時候侯季常早已經惶恐地站了起來,低著頭對範閑施了一禮,冷汗浸透了他地後背,偏生範閑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一般,偏生就是這種無視,卻讓桌旁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絲寒意。

    範閑沒有看侯季常。他看著身邊新任的左都御史大夫郭錚,輕聲說道︰“三年前就很好奇,我把你流放到江南去,整的你日夜不安,後來京都叛亂事發,你明明是信陽的人,怎麼陛下卻沒有處置你的旨意。”

    “後來我才想明白。原來你見勢頭不對,拋棄了我那位可憐的岳母,借著都察院里的那點兒舊情,抱住了賀宗緯這條大腿。”範閑笑了起來,搖頭嘆息道︰“賀宗緯那廝是三姓家奴,你這牆頭草自然也學他學了個十足。”

    如今的賀宗緯在朝中是何等樣身份地大人物,範閑這般誅心的一句話出口,桌上所有的官員都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來,準備呵斥什麼。

    “我錯了。賀宗緯不是三姓家奴,他服侍的幾任主子都姓李。”範閑搖頭說道︰“應該說他是李家忠犬才是。”

    大理寺副卿終于忍不住了,寒著臉說了幾句什麼。偏生範閑卻是似若未聞,只是冷冷地看著那個渾身顫抖的郭錚,一字一句問道︰“你能調回京都,出任左都御史一職,想必是在江南立了大功,我就在想,我在江南的那些下屬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系?”

    郭錚將心一橫。寒聲說道︰“本官奉旨辦差,莫非小範大人有何意見?”

    “很好,終于有些骨氣了,這才是御史大夫應該有的樣子。”範閑緩緩說道︰“我知道你今天進京,所以我今天專程在這里等你。”

    新風館里的氣氛頓時變得有若暴風雨前地寧靜。安靜的令人心悸。專門等郭錚,這代表著什麼意思?雖然直到此時依然沒有人相信範閑敢冒天下之大為韙。在這京都要地做些有辱朝廷的事情,可是看著範閑那張越來越漠然的臉,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絲寒冷和恐懼。

    跟隨這些官員進入新風館的護衛並不多,畢竟誰也想不到就在大理寺的對街,居然會出現這麼大地事情,感覺到樓上氣氛有異,幾名護衛沖了上來,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

    範閑笑了笑。

    大理寺副卿尷尬地陪著笑了笑。

    郭錚十分難看地笑了笑。

    然後一盤菜直接蓋在了郭錚的臉上,菜汁和碎瓷齊飛,同時在這位御史大夫的臉上迸裂開來,化作無數道射線,噴灑出去!

    與之同時噴灑出去的,還有郭錚臉上噴出來的鮮血!

    範閑收回了手,摁在了郭錚的後腦勺上,直接摁進了硬梨花木桌面中!如此硬的桌面,生生壓進去了一個血肉組成的頭顱!

    喀喇一聲,硬梨花木桌面現出幾絲細微的紋路,郭錚的頸椎全斷,血水從他地面骨和硬梨花木桌面的縫隙里滲了出來,像黑水一樣。

    哼都沒有來得及哼一聲,剛剛在江南替朝廷立下大功,回到京都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郭錚大人,就這樣被範閑一掌拍進了桌面,變成了一個死人。所有人傻傻地看著桌面上那個深深陷進去的頭顱,和那滿桌與菜汁混在一起的血水,說不出話來,因為根本沒有人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一幕,所有人都認為這只是幻覺。

    當街殺人!殺的是朝廷命官!在眾多官員面前殺了一位左都御史!

    這是慶國京都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也是所有人都無法想像地事情,所有地人根本都反應不過來。只是看著這一幕場景,就像是在看一出十分荒謬的戲劇。

    終于有位官員反應了過來,他驚恐地尖叫一聲,然後雙眼一翻白,就這樣昏了過去。

    護衛們沖了過來,向範閑攻了過去,然而只听到啪啪數聲悶響,新風館的二樓木板上便多了幾個昏厥過去的身體,範閑依然靜立桌畔。就像根本沒有出過手一般。

    大理寺副卿伸出指頭,顫抖地指著範閑,就像看見一個來自幽冥地惡魔,忽然行走于陽光之下,他根本說不出來什麼,咽喉里只是發著可憐地嗚嗚之聲。

    範閑的雙眼毫無表情,冷漠地看著他問道︰“听聞這一個月里,大理寺在你地授意下,對我的屬下用刑用地不少。我有三個屬下在獄中被你折磨而死?”

    大理寺副卿忽然大叫一聲,像兔子一樣地反身就跑,看勢頭,這位大人準備翻過欄桿,哪怕摔成重傷,也要從這新風館里跑出去。

    然而範閑既然已經開始動手,怎麼可能讓他跑掉。只听得一陣風聲拂過新風館的樓閣,再听到啪的一聲脆響,踫的一聲悶響,大理寺副卿的頸椎就在此斷裂,頭顱也被慘慘地拍進了硬梨花木的桌面之中。

    血水順著桌面開始向地下流淌,兩具朝廷大員的尸體頭顱就這樣鍥進了桌面,再也難以脫離,他們的尸體半跪于地,穿著厚靴的腳尖處還在抽搐著,場景看上去十分恐怖。

    當街立殺兩人。新風館內一片鬼哭神嚎,範閑卻是面色不變,轉過身去。新風館地一名伙計不知何時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眾人身後,遞過去了一條熱騰騰的毛巾。

    範閑接過毛巾仔細地擦了擦手,有些厭惡地將毛巾扔到了地上,牽起大寶的手往樓下走去,對那個伙計說道︰“可以開始了。”

    從範閑走到這張桌旁,到他用最殘酷的手段殺死兩位朝廷大員,再到他下樓離開,他沒有去看侯季常一眼。

    滿臉慘白的侯季常顫著嘴唇。將目光從樓梯處收了回來,落在那兩具尸體的身上,看著桌面上那些不知道是腦漿還是菜豆花的地物事在血水中流淌著,無盡的恐懼佔據了他的全身,他終于忍不住彎下身體止不住地嘔吐起來。“送舅爺回府。”在新風館樓下。範閑將大寶扶上了馬車。對藤子京說了一句,便目送著黑色的馬車向著南城行去。而範閑單身一人。卻開始向著皇城的方向行去。

    範閑並不擔心那輛歸家馬車的安全,因為沿途有六處的劍手在負責保護。正如在新風館上說的那樣,殺人,乃是為了監察院的部屬報仇。雖然他如今已經不是監察院的院長,然而事實上只要他願意,他就將永遠是監察院地院長。

    影子回到京都,重新整合了那些本來就一直藏在黑暗里的六處刺客,而海棠尤其是王十三郎的到來,讓皇宮再也沒有任何辦法去阻止範閑重新聯絡監察院八大處里忠于自己的人們。監察院已然風雨飄零,今天就算是這個陰森院子最後的一次光彩吧。

    今天晨間,範閑以監察院院長的名義,向監察院設在各處的釘子和刺客發布了最後一道指令,他不知道有多少密探和官員會跟隨自己,然而範閑相信,自己手下的那些兒郎們肯定不會讓自己失望。

    深冬的寒風在京都的大街上吹拂著,距離入宮地時間還有一會兒,範閑一個人孤伶伶地沿著大街行走,向著遠方的那座皇宮行進,他沿途看著京都的街景,貪婪地呼吸著京都的空氣,似乎想將這一切都銘記在自己的記憶之中,即便死了,也不要忘記。

    就在範閑離開新風館後不久,一直閉門不開地監察院一處,忽然全員盡出,一百余名身著黑色官服地監察院官員,殺氣騰騰地涌進了他們的老鄰居,如今最可惡地新敵人----大理寺。

    不得不說,範閑挑選的初七。確實是一個最好地時機,此時未至正午,而大理寺里的官員們卻早已經與各部的官員自行去瀟灑風流快活去了,大理寺衙門在這些如狼似虎的監察院官員面前根本沒有任何反抗之力,而這恰好也符合了範閑的期望,不要有太多的慶國官員會因為這一場動亂而流血。

    要死的那些朝廷官員,自然有必死的道理,都是一些經過範閑精心挑選的目標,而一處進佔大理寺。只是要將那些被朝廷押入大牢地同僚們救出來。

    範閑走過長街,轉過沙河街,在攤販的手上買了一串糖葫蘆,津津有味地吃著,隨手扔了一片金葉子,自然懶得要找零,他很感謝京都的糖葫蘆,因為當年正是靠著那個孩子手上的糖葫蘆,他才沒有在慶廟迷路。

    今日午間。戶部尚書正在一石居里請客,他請了刑部的侍郎大人還有幾位交好的友人,不出意料,都是賀系的中堅人物。尚書大人輕捋短須,在這冬天的暖閣里微感得意,經歷了三年的辛苦折騰,他終于將前任尚書範建留在部里地陰影清除干淨。屬于範府的獨立王國就此不存,他終于成了真正的戶部尚書。

    雖然為了抵抗來自範府的壓力,他很主動且謙卑地站到了賀大學士的身邊,但他並不覺得屈辱,因為賀宗緯本來就是門下中書的大學士,而且站在賀大學士的身邊,就等若站在了皇帝陛下地身前,這是一種榮光啊。

    本來今天這次宴請應該是在晚上才顯得比較正式,然而前去賀府打探風聲的門客打听的清楚,而且年前下朝會後。賀大學士也要交待,初七這日宮里有些事情要做,所以賀大學士不可能親自前來赴宴,所以才將時間挪到了中午。

    雖然略感失望,但戶部尚書亦覺得松了一口氣,賀大學士不到,自己便是這一桌官員中位份最高的那人,听到耳邊傳來的諛聲,心情何等舒暢?

    尤其是想到剛剛稟承賀大學士的意志,戶部強行插手。將京都府衙門玩的欲仙欲死,逼得那位硬骨頭的孫敬修不得不黯然辭官,最終還是還不出議罪銀,被索入大牢之中,尚書大人便開始感覺到欲仙欲死。你拿什麼和本官斗?不就是仗著生了個好女兒?待你那女兒被賣入教坊之後。本官也要暗底里去讓你那女兒欲仙欲死。酒意上頭,就在戶部尚書大人圍繞著欲仙欲死這四個字繞圈的時候。他沒有注意到在暖閣里服侍眾人的那位女子眸中閃過一絲狡黠陰毒地光芒。

    尚書大人當然不知道,自己喝的這些五糧液里的毒,足夠讓他欲仙欲死無數次。

    慶歷十一年正月初七,一石居大火,暖閣盡成頹垣殘壁,戶部尚書,刑部侍郎等幾位賀派中堅官員喪生火場,因酒殉職。

    大火起時,範閑已經啃完了糖葫蘆,提著一把新買的黑布傘,走到了美麗的天河大街上,他將殘留著糖渣的竹簽隨意扔進了潔淨異常,流水逐落水的街畔青池中,聳了聳肩,一點不為自己污染環境的舉動自責。

    然後他看了一眼監察院正門口那塊正在被拆除的黑石碑,以及那塊石碑上越來越少的金字,凝視片刻,搖了搖頭。

    忽然間一陣朔風吹過,雪花開始飄了下來。

    雪花落在了賀宅冷清地門口,賀大學士清正廉明,最恨有人送禮,所以在府門處養了兩只惡犬,很多人都知道,這一招是當年澄海子爵府,也就是言若海大人的首創,不免暗中誹笑賀大學士拾人牙慧,然而不論如何,這兩條惡犬,還是替他掙了不少清名。

    兩條狗被緩緩落下的雪花惹惱了性子,拼命地對著老天吠叫起來,凍犬吠雪,哪有絲毫作用,雪依舊是這樣緩慢而堅定地下著。

    兩聲悲鳴,兩條惡犬倒斃于地,十幾名穿著百姓衣裳的刺客,警惕地控制了清靜賀府的周邊,然後悄悄地摸進府中。

    範閑眯著眼看了看天,打開了黑布傘,蒙住了自己地雙眼,蒙住了這天。

    雪花積在黑布傘上,融化地有些快,無法積聚起來,讓他有些不喜。就這樣走著走著,便走到了皇城之前,他沒有去正門處等待通傳,而是繞著皇城根,在禁軍們警惕的目光之中,走到了門下中書省那一溜相當不起眼地平房外。

    範閑推門而入,撢了撢自己身上和頭上的雪花,將流著雪水的黑布傘小心翼翼地放在門口,對門內那些目瞪口呆地官員們笑著說道︰“許久不見了。”

    坐在暖炕上認真審看著各式奏章的賀大學士,緩緩抬起頭,看了一眼門口這位不請自來的貴客,眉頭皺了起來 。



[ 本帖最後由 zxc_110 於 2009-4-25 02:2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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