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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東東]-斬情絲(古代重生)(原名:棄后)(完)

  第二十章 迷離

  除去黎子何,太醫院的十一個醫童中,平日最多話最愛熱鬧的便屬殷平。據說那日殷平被帶出妍霧殿,本該杖斃,幸得殷奇及時趕到,並向皇上求情,這才救得他半條命,不過太醫院他是無法再進了,醫童之中少了他,安靜不少,其他醫童本就與黎子何不熟,這事之後更是對他敬而遠之。
  黎子何每日照舊替妍妃送藥,等著看她拉攏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其余的時間便跟著馮宗英和李御醫看診學醫。
  這日好不容易得空,打算去看看沈銀銀,最近幾日她都沒遣人來找他,應該未惹什麼麻煩才是。
  福秀宮秀女在入宮一月內接受,最後參加殿選。雖說秀女不可隨意走動,更不可與其他男子過於親密,不過黎子何以醫童的身份進出福秀宮,旁人也無話可說。
  正是日落時分,夕陽照得西邊紅雲一片,灑在福秀宮添了幾分暖色,這個時辰,秀女一日的□也該完了,黎子何上前敲響了沈銀銀的房門。
  本還安靜的空氣,仿佛被這敲門聲嚇到,裡面突然一陣嘈雜,又是瓷器落地的聲音,又是桌椅移動倒地的聲音,黎子何不由擰起眉頭,房門在這個時候被打開,沈銀銀面上嬌羞未散,有些驚慌失措地對著黎子何笑笑,道:“師……師兄,是你啊。”
  黎子何點頭,繞過沈銀銀有些僵硬的手臂,入到房內,便看見鄭韓君正坐在桌邊,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尷尬對著黎子何笑笑。
  “鄭公子來這裡,令尊不管的麼?”黎子何冷臉道。
  “呵呵,管!當然管!我這不是偷偷跑出來的麼,你可千萬別說出去了!”鄭韓君討好的笑道,站起來示意黎子何坐在他身邊。
  黎子何只當沒看見,轉首對沈銀銀道:“你不知身為秀女,不可與其他男子過於親密?若是被扣上淫亂後宮之罪,你是想以這皇宮為墓?”
  沈銀銀一聽,頓時臉色煞白,低下頭細聲道:“銀兒又給師兄添麻煩了……”
  鄭韓君不滿地瞪了一眼黎子何,高聲道:“若有什麼事,我擔著便是。今日是我要來找銀銀,與她無關,你別罵她。”
  沈銀銀聞言,抬頭對著鄭韓君凶道:“你別這麼跟我師兄說話。”師兄是女子呢,與女子說話,該輕言細語……
  鄭韓君胸口一悶,一口氣堵在喉間,如何都順不下去,最後狠狠剜了黎子何一眼,撇過臉誰都不看,自己生起悶氣了。
  黎子何微微搖頭,也在桌邊坐下,問沈銀銀道:“這幾日在福秀宮可還好?”
  “嗯。”沈銀銀簡單回答,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突然改變身份的“師兄”。
  “宮中生活可還習慣?”
  “嗯。”
  “有嬤嬤或是其他秀女為難你麼?”
  “沒有。”
  黎子何頷首,看來鄭穎的令牌還是有些作用,往屆秀女,在殿選開始前便爭得你死我活,沈銀銀在這裡落下這麼多把柄,還沒有人借此生事,多半是畏懼鄭穎的勢力吧,單看這個鄭韓君毫不避忌地出入福秀宮也能估算到一二。
  “還有……”黎子何頓了頓,最終歎口氣道:“罷了,我先走了,記住我交代過的話。鄭公子,也該離開了吧?”
  鄭韓君聞言看了一眼沈銀銀,見她還盯著黎子何,“哼”的一聲甩袖先走了,黎子何隨後跟上。
  本欲問沈銀銀,沈墨是否來找過她,自己都在太醫院碰見過他幾次,他該也會來看沈銀銀才是,可顧忌到旁邊的鄭韓君,還是未問出口。再者,任憑沈墨武功如何厲害,也不可能在這皇宮來去自如,自己碰上那幾次,該也是巧合……
  “鄭公子!”
  走到福秀宮側面一個較為偏僻的小花園,黎子何開口叫住鄭韓君。
  “干嘛?”鄭韓君回頭,不耐煩地問道,每次吃癟都是因為黎子何,以前還覺得他有趣,現在,看著他就心煩。
  看見他的表情,黎子何輕笑道:“子何不願拐彎抹角,便直話直說好了,鄭公子可是對銀兒有意?”
  “什……什麼有意……”鄭韓君臉一紅,吱吱唔唔地吐出這麼一句,低著腦袋扯身邊小樹上的葉子。
  “哦,是子何誤會了,既是如此,子何先行一步。”黎子何略一拱手,便打算離開。
  “喂……”鄭韓君有些著急了,連忙喊住黎子何,仍是吱吱唔唔道:“你……你問我這個干什麼?”
  黎子何淡淡一笑,轉身道:“子何說過有話直說,此次銀兒為我入宮,若是讓她卷入後宮,實非我所願見,銀兒自己怕是也不願意。子何眼拙,誤以為鄭公子對銀兒有意,本欲撮合你與銀兒,可既然是一場誤會便罷了,子何再想其他辦法。”
  黎子何臉上有一絲黯然,說完這番話便打算走,鄭韓君一急,忙拉住他,急聲道:“沒,沒誤會!真的!”
  “如此說來,你願意去向皇上討銀兒?”黎子何淺淺一笑,少時純真的愛戀,讓人覺得夕陽柔和了幾分。
  “願意,當然願意,讓我爹去討,這事准成!只是銀銀……”
  “這個鄭公子放心。子何自會安排。還請鄭公子出宮之後務必去一趟雲瀲山,上門提親。”
  “哦哦,這個當然。”鄭韓君喜上眉梢,回答得輕松,可轉念一想,去雲瀲山,不是要去找沈墨?那尊菩薩貌似比他爹還難說話……
  “鄭公子可是有難處?”黎子何見鄭韓君笑容有些僵硬,提聲問道。
  鄭韓君連忙擺手,“沒有,哪裡有難處,我快些出宮,你等我的好消息!”不就是沈墨麼,為了銀銀,臉皮磨破了也得蹭上去!
  黎子何安心點頭,早在鄭韓君第一次來福秀宮找沈銀銀時她便看出鄭韓君對沈銀銀的情愫,沈銀銀問她怎麼辦的時候,她便有此打算。她雖說不算閱人無數,卻也辨得出一個人的心思正直與否,這鄭韓君雖說是鄭穎獨子,卻不見平常富貴人家的驕奢淫逸,難得的一股子純真正氣,與沈銀銀單純的性子倒是相配。
  至於沈銀銀,剛剛開門時的嬌羞,隨後對鄭韓君的無理,其實,若是與鄭韓君的關系僅維系在普通朋友,可會隨意開口責難?有些感情,不經人點破,自己是永遠不會發現的……
  鄭韓君要說服鄭穎去向雲晉言要人,不是易事,要去雲瀲山提親,也不簡單,甚至讓沈銀銀心甘情願嫁給他,也要折騰一番,可是,若是唾手可得,哪裡會知道珍惜?
  黎子何搖頭輕笑,還有大半月的時間,若鄭韓君真是有心,足夠了。
  秋日的夜晚總是來得又早又快,黎子何回到太醫院時已是繁星滿天,沈銀銀的事情總算有些起色,黎子何的心情難得有些舒暢,踏著輕快的步子入大廳,前腳剛剛踏進,便聽到身後一聲叫喚:“黎醫童!”
  黎子何回首,便看到雲晉言身邊的魏公公急匆匆趕過來,看到自己面上一喜。
  黎子何掐指一算,剛剛好三日時間,魏公公來找馮宗英去看診?
  “黎醫童!”魏公公叫住黎子何,忙上前道:“黎醫童止步。”
  黎子何詫異他只見過自己數面便記得長相,卻並未表露,和聲道:“公公何事?”
  “皇上召見,麻煩黎醫童隨老奴走一趟。”魏公公面上有些焦急,說出來的話很客氣,伸出一只手,示意黎子何隨他走。
  黎子何頷首,不再多說,跟著他的步子一路向前。
  那粟容花的種子,遇熱化作灰燼,藥力慢慢散發,殿內香爐向來是七日一換,她去勤政殿那日正好是月初,又早有准備的將袖子裡的艷鳶草換作粟容花種,毫不猶豫投了進去,三日之後種子藥力散盡,雲晉言定會全身不適,煩躁不安,隨後精神恍惚,沉浸在幻境中昏睡不醒。
  黎子何將投毒過程來回想了幾次,確定自己的動作不可能被旁人發現,那他生病,要她這個小小醫童去作甚?
  思酌間已經到了勤政殿,魏公公唱到:“黎醫童帶到。”
  隨即打開勤政殿的門,讓黎子何進去。
  殿門“嘎吱”一聲打開,香爐裡怡人的三香淡淡飄出殿外,黎子何只是站在門口便發覺不對勁,空氣中粟容花的藥力還未散盡。
  粟容花,黎子何只在沈墨的雲瀲山見過,皇宮內的醫書雖多,很多雲瀲山上的藥材卻並未提及,反倒是沈墨那裡的醫書,少,卻精。只是這類對他人有害的藥草,沈墨從來不對她多說,還是沈銀銀研究藍顏草時從沈墨房中偷偷拿出一本藥書,黎子何才知道原來種在院前的那麼一大片粟容花竟還有這種作用。
  粟容花的藥力在空氣中,會使血液流動加快,脈搏跳動也比正常人快上幾分,普通人自是無法察覺,黎子何學醫,此時又特地注意,當然一嗅便知了。
  或許是她高估了香爐的熱力,種子的藥力,恐怕要過了今晚才散。
  雲晉言坐在書桌前,拿著一支筆,好似在批閱奏折,黎子何上前行禮:“奴才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雲晉言不抬眼,不出聲,黎子何只有繼續跪著,心道雲晉言的意志力果然夠強,他一日大部分時間都在勤政殿裡,在粟容花種的藥力中呆了幾十個時辰,若是常人,早已昏睡不起,可他卻好似無事,還能處理政事,摸了摸袖中余下的粟容花種,今夜臨走之時,再投下一把便是。
  秋日的夜晚,該是有些涼氣的,雲晉言向來不喜開門開窗將自己暴露在別人的眼皮底下,封閉的空間,輕煙裊裊的香爐,使得殿內泛著若有似無的暖意,黎子何在地上已跪了半個時辰,書桌邊的人仍是沒有動靜,黎子何能清楚得感受到,兩人之間流淌的不是靜謐,是煩躁,從雲晉言身上散發出來的煩躁幽幽充溢了整個勤政殿。
  果然,不過片刻,雲晉言突地扔掉手上的毛筆,砸在地上一聲脆響,毛筆幾個彈跳,留下幾點墨漬,恰好滾在黎子何膝蓋前,黑墨浸濕的筆尖,渾圓的朱漆筆桿,黎子何眼神凝滯,只盯著這毛筆,一動不動。
  “你過來,拿著筆。”雲晉言冷聲吩咐,抬頭看了一眼黎子何。
  黎子何雙手執筆,忍住雙膝的酸疼,彎腰呈給雲晉言。
  “過來給朕寫幾個字可好?”雲晉言的聲音驀地轉柔,輕輕響在耳側。
  黎子何彎腰領命:“奴才遵旨。”
  支起身子走到書桌前,看到雲晉言的書桌上,不是奏折,而是一張白紙,上面一個個黑點,顯然是墨水滴在紙上浸染開來,卻不見半個字跡。
  “皇上想要什麼字?”黎子何恭聲問道,不著痕跡瞥了一眼雲晉言,濃眉緊蹙,面色微白,呼吸急促,眼神有一絲散亂,心道粟容花種的藥力,就算有著超於常人的意志力,也不是那麼容易抵制。
  “朕的名諱。”雲晉言撫額坐在一邊,聲音有些疲倦。
  黎子何微驚,卻不多問,他讓她寫什麼,照辦便是,多問無意。
  雲,晉,言,三個字,曾經融入血液篆刻心底,黎子何壓抑住微微顫抖的手,按耐住心中思緒紛雜,深吸幾口氣,沉住心底恨意,必須不帶任何感情,隨意寫出這三個字,即使,它承載她一世的愛,一世的恨。
  屏住呼吸,筆墨揮舞,三個字,一氣呵成。
  雲晉言驀地呆住,慢慢伸出手,輕撫三字,在“晉言”二字上頓住。
  黎子何放下筆,掃了一眼還算正常的三個字,打算離開書桌,眼前驀地一暗,臂上一緊,曾經熟悉的龍涎香撲面而來,雲晉言滿目通紅,眼神迷離渙散,明明看著黎子何,雙眼卻是無神,嘴角帶上若有似無的笑意,呢喃著:“黎兒……”
  黎子何想要甩開,奈何他力氣太大,無法掙脫。雲晉言一步步上前逼近,黎子何隨著腳步急速後退,步伐凌亂,腦中卻是清明,雲晉言此言此舉,恐怕是因為粟容花種的藥力,被惑了心智,看到她寫的字將她當成季黎……
  “黎兒……”
  轉眼已是抵到牆壁,黎子何無路可退,雲晉言死死扣住她的手臂,拉著她便要往懷裡抱,黎子何用另一只胳膊肘抵在他的胸口,用力將他往外推,雲晉言干脆放開黎子何的手,張開了雙臂便要抱過來,黎子何雙手得了空,一手摸到身後的窗,猛地推開,一手揚起,“啪”一聲脆響,在殿內分外刺耳,隨之而來的是攝人的死寂,沒有絲毫生氣的靜謐。
  窗外的寒氣鑽入殿內,原本的暖意瞬間全無,雲晉言的雙手僵在空氣中,突地頹然放下,黎子何忙跪下大聲道:“奴才見皇上好似魔怔,別無他法,冒犯聖體,請皇上降罪!”
  雲晉言好似從一場噩夢中驚醒,臉色煞白,只留下五個艷紅指印,雙眸黯淡,怔怔看著黎子何,最後擰眉移開視線,晃晃手道:“下去吧。”
  殿內燭光閃爍,映得雲晉言的明黃龍袍都暗了幾分,地上拉出他斜長的影子,一上一下,隨著他略有蹣跚的腳步離黎子何越來越遠。
  黎子何跪在地上,聽到雲晉言的話,立馬起身告退,路過香爐邊,仍是不著痕跡地從袖間取出粟容花種,迅速灑了進去。
  殿外滿天星斗,涼風陣陣,沿廊有掌燈,路還算好走,黎子何低首快步離開。只是三日時間,還不足以讓雲晉言對粟容花種產生依賴,就算是昏迷,只要離開勤政殿,在其他地方修養幾日,憑著他過人的意志力,是可以痊愈的,今日這種情況,只需開窗讓雲晉言略有清醒便好。
  至於那一巴掌,黎子何蹭了蹭現在仍有些發麻的手掌,她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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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晉言

  夜色深沉,回到太醫院,各處燈火已滅,黎子何放輕腳步,直接繞到後院,那裡有一處狹窄小巷可以回到小屋,以免吵到他人。
  清幽月光為皇宮披上一層銀紗,冷風從小巷中直直鑽入黎子何衣襟,黎子何抱緊了雙臂,抬頭看看自己小屋後的一顆大樹,若不是往這邊走,自己還從未注意到小屋邊有這麼一棵樹,枝葉繁茂,隨著夜風沙沙響動,偶爾一兩片樹葉飄下,落地無聲。
  黎子何轉過臉,吸一口氣,側直了身子,正欲從小巷中穿過去,一聲耳熟的叫喚讓她停住腳步。
  “子何。”
  沈墨從樹上翻身而下,一身黑衣融入夜色中,唯有一雙黑眸接著月色泛著瀲灩波光,淡淡看著黎子何。
  黎子何擰眉,輕聲問道:“何事?”
  剛出口又覺得過於生分了,干脆轉過眼,假意打量那顆大樹。
  沈墨倒也未介意,踏著步子慢慢走近,問道:“身體可有好些?”
  “嗯。”
  “剛剛皇上召見?”
  “嗯。”
  “你給皇上下毒?”
  黎子何噎住,終於抬眼正視沈墨,柔和的面部線條若隱若現,臉上表情卻是堅毅,直直看向自己,既然他知道,也沒有瞞住的必要,黎子何頷首。
  “我教你醫術,是讓你害人的麼?”
  空氣裡泛著淡淡的怒氣,被夜風一吹即散,黎子何坦然對上沈墨的雙眸,淡淡道:“我不曾說過學醫是用來救人。”
  “幾日前那場局,你明知藥裡參了東西,還執意送給妍妃,有意生病,逃過責難,趁機將殷平趕出太醫院,如今你更是膽大到給皇上下粟容花種,你可知這宮中御醫,恐怕無一人識得那毒?”沈墨壓低了聲音,質問的語氣卻絲毫不弱。
  黎子何輕笑,就是知道宮中無人識得,她才下藥。
  “這麼說,你入宮的目的,便是妍妃與皇上?”沈墨擰著眉頭,有些不解地看著輕笑的黎子何,那笑容裡,明顯帶著幾分快意。
  黎子何臉上的笑容散去,不希望有人來干涉她的生活,沒有辦法也沒有必要向他解釋自己的行為,直直看入沈墨的雙眸,冷聲道:“那你又是何人?為何三番五次在宮中自由出入,又為何對宮中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沈墨原本銳利的眼神驀地黯淡下來,他不過是擔心黎子何鋌而走險被人發現,枉送了性命而已,卻不想自己第一次多管閒事便落得個遭人懷疑的下場,即使是相處三年,即使是有師徒名分,她,也從未真正信任過自己。
  一時之間,兩人之間靜默流淌,耳邊只余涼風夾雜著碎葉飄過的悉索之聲,黎子何原本就未打算會得到沈墨的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為何強迫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坦誠相待?
  “我會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
  丟下這麼一句話,黎子何轉身快步離開。
  勤政殿內暖氣縈繞,殿內四盞燈只點燃一盞,昏黃的光線一明一暗,帶著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閃一爍,雲晉言仍是坐在書桌前,兩眼茫然看著白紙上的三個字,五指在“晉言”二字上來回摩挲。
  晉言,晉言,是誰曾在他耳邊輕聲低呢,是誰曾在他身畔嬌聲呼喚?
  雲晉言只覺得眼前迷朦,腦中混沌,想要沉沉睡去,卻始終捨不得放下手中那三字,眼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墨漬在白紙上浸染開來,一黑一白,一橫一豎一提筆,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恍恍惚惚看到兩個孩子,一個穿著大紅色的緞布棉襖,梳了兩條小辮挽在一起,紅色的發帶隨風舞動,蒼茫雪色中歡笑奔跑,一個披著鵝黃雪絨披肩,縮在白雪皚皚的青松樹底輕聲哭泣。
  “喂,你怎麼了?有人欺負你啦?”小女孩停下奔跑,慢慢走到男孩身邊,笑臉粉撲撲的,剛剛洋溢的笑臉瞬間化作擔憂,亮晶晶的大眼看著男孩,見他撇過臉去,輕輕笑道:“別害羞了,我也愛哭鼻子的。”
  語畢,鑽到樹底,挨著男孩坐下,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繞著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吶,給你吃糖吧,吃了糖,什麼苦都變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會不冷哦。”
  “胡說!”男孩終於用袖子擦過雙眼,轉過身子,瞪了女孩一眼,看了看她手裡花花綠綠的一堆東西,不屑道:“太傅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吃糖有什麼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頭子的話,都是拿來唬人的,你看馮爺爺吧,不讓我吃糖,自己背著馮奶奶吃得可歡了,上次被我逮了個正著,哈哈,後來他就再也不跟我說什麼苦不苦的問題了。”說話間,女孩眉眼挑動,黑眸裡滿滿的幸福就快要溢出來。
  男孩不解:“馮爺爺?”
  “對啊,就是太醫院的馮爺爺,今兒個我來找他玩,哦哦,不對,是習字!我跟馮爺爺練字。”女孩眼珠一動,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丞相的女兒季黎?”男孩蹙著眉,認真問道。
  “對啊,連你都知道我呀?”女孩嬉笑問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天我就練習你的名字好了!”
  “我?雲晉言。”
  男孩的聲音有些底氣不足,被寒風吹得支離破碎,女孩揚著彎彎的眉毛問道:“啊?晉言?哦,晉言啊,這兩個字麼?”
  說著隨手撿了一根枯枝,在雪地上認真地一筆一劃道:“晉……言……”
  “咦,雲晉言,你是三皇子呀?”女孩持著樹枝,回首問道。
  “嗯。”男孩輕輕頷首。
  “真的?”女孩兩眼一亮,丟下樹枝扯住男孩的袖子,興奮道:“你不記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宮,我們都一起玩哪,不過,你好像長的比我高了,模樣也跟原來不太一樣,剛剛居然沒認出來你!以後我進宮的機會就多啦,常來找你玩好不好?”
  女孩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紅蓮花,浸暖了整個心窩,男孩全然忘記剛剛的委屈傷悲,重重點頭。
  一個轉眼,七歲孩童長做十歲,男孩拿著手裡的書信,上寫:“晉言晉言晉言,明日午時城西,不見不散。”
  男孩輕笑,將信放在懷裡,轉身對身邊的太監道:“明日我染了風寒,明白?”
  “奴才明白,三殿下染病受不得寒氣,明日閉門休息。”小太監低頭回答。
  三月,草長鶯飛,雲淡風輕,女孩一身男子裝扮,看到心心念念的人款款而來,一個箭步沖過去,高興道:“晉言,我們去放紙鳶可好?”
  “好。不怕你爹責罰?”男孩拉住女孩的手,出了城門。
  “不怕,今日他進宮見皇上了,肯定得大半夜才回呢。”女孩從腰後扯出扎好的紙鳶,在男孩眼前晃晃,笑道:“今日我連姚兒都未帶呢,晉言,我們今日多玩一會可好?”
  “好。”
  “晉言晉言,你看紙鳶飛起來了!”
  “晉言晉言,那邊風大,我們過去吧。”
  “晉言晉言,你往前跑,我在後面拿著紙鳶便好。”
  “黎兒,你為何這麼喜歡喊我的名諱?”男孩笑著喘氣,一手拿出手帕替女孩擦去額間的細密汗珠。
  “哈哈,因為,以前你老不告訴我呀。”女孩一邊挽著風箏的長線,隨即拿下男孩手上的帕子,反為他擦汗道:“你不告訴我,以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是三皇子,三皇子就叫雲晉言,以後我要喊個夠,晉言晉言晉言!”
  “我也喊個夠,黎兒黎兒黎兒!”
  ……
  六月的湖邊,荷花滿池,蜻蜓點水,女孩長作女子,亭亭玉立,艷紅的長裙搶盡百花顏色,成日掛在嘴邊的歡笑不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滑落,對著對面的男子哭喊道:“不嫁不嫁,我不嫁!晉言,我喜歡的人是你,我要嫁的人是你,你到底,是娶,還是不娶?”
  淚珠鹹澀,被夏風吹散,蒸騰在空氣中。
  男子一臉焦慮心疼,將女子摟在懷中,勸慰道:“不哭,黎兒不哭,你不嫁,便不嫁,明日我便去向父皇求婚可好?”
  “那你,要娶我了?”女子停住哭泣,哽咽問道。
  “娶,你是我最愛的黎兒,如何不娶?”男子替她擦掉眼淚,堅定道:“明日我與你爹一同去找父皇,讓他收回成命便是,黎兒不哭。”
  “好,晉言說的,我是晉言最愛的黎兒,不可拋,不可棄。”女子靜靜伏在男子胸口,眼角的淚痕還未擦去,雙眸漣漪四起,閉眼輕歎一口氣。
  男子頷首,輕撫女子的長發,鄭重道:“不拋,不棄。”
  驀地一股寒氣,吹散眼前亦模糊亦真切的畫面,雲晉言渾身一冷,晃了晃眼,女子消失了,男子不見了,眼前仍是熟悉的“晉言”二字。
  不拋,不棄。
  雲晉言將桌上的白紙揉成一團,看向夜色彌漫的窗外,舉手間,紙團已被扔到廊道,打了幾個滾,躺在廊柱的一角,再不會有人注意,再不會有人記得。
  勤政殿最後一盞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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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開端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給妍妃送完藥便去福秀宮找沈銀銀,她的事情盡快處理好為妙。
  可能鄭韓君前後打點過,福秀宮的人對沈銀銀都是睜只眼閉只眼,再者黎子何是她師兄,還有醫童的身份,過來看看也無人非議。
  開門的沈銀銀難得的拿著一本醫書,黎子何挑眉笑問道:“銀兒看醫書?”
  “哎,師兄我最近可勤奮了。”沈銀銀關上門,回到撐著腦袋坐下,道:“應該說我老早就在勤奮了,就是師兄沒看到而已。”
  “哦?銀兒變乖了?”黎子何輕笑,不知她又在耍什麼把戲。
  “師兄師兄,我問你個問題!”沈銀銀沒回答黎子何的問題,突然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身邊,縮頭縮腦道:“呃,那個……那個……”
  “你到底想問什麼?直說便是。”黎子何看她吱吱唔唔,欲言又止,干脆打斷直接說道。
  沈銀銀的臉突然變得通紅,支起腦袋倒了杯茶水,一氣喝下,拍了拍胸脯,臉上還是粉紅粉紅,又窩回黎子何身邊,深吸一口氣道:“師兄你說男子可以和男子那個……那個什麼麼……”
  黎子何擰眉,推開沈銀銀的腦袋,正色道:“你問這些作甚?”
  學醫之人,對男女之事自是清楚,可這種話怎能出口?還是說的男男之愛。黎子何不解的打量了沈銀銀一眼,怎麼突然冒出這種問題來?莫非那鄭韓君,是她看走眼了?
  “銀兒,身為女子,有些話不可隨意出口,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哦。”沈銀銀的臉再次緋紅一片,以前一直以為師兄是男子,因此這句話一直猶豫著沒敢問出口,可就算知道師兄是女子,潛意識裡將她當做男子的時間太長,好不容易才將原來自以為的愛戀變成單純的依賴信任,這麼直接問如此羞人的事,沈銀銀還是有些尷尬,默默轉了個身,趴在桌上,心中仍是盤算著,男子與男子……
  黎子何只見沈銀銀舉起一只食指,再舉起另一只食指,認真看著自己的手,卻怎麼對都對不上,不禁“噗嗤”一笑。
  沈銀銀回過神來,惱道:“不對呀,這男子與男子……如何……”
  “銀兒,剛剛師兄說什麼了?”黎子何故意繃著臉道。
  “算了,那師兄,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沈銀銀甩甩手,拿起手中的醫術,道:“骨頭斷裂,有可能接上麼?”
  黎子何也嚴肅起來,雖然不知道沈銀銀問這些作甚,仍是答道:“要看斷裂的程度,已經時間長短,若是輕傷且救治及時,當然是可以接上的,可若拖延太久,會留下頑疾,若重傷,便是石藥無醫。”
  “啊……你說師父會有辦法麼?”
  黎子何搖頭,只知道沈墨醫術精湛,卻不知曉具體精湛在哪裡,往日她隨他下山看診,也都是些比較普通的病症,接骨一類,還真未見他做過。
  “銀兒,你今日怎會這麼多問題?你想給誰治病?”
  “哎……一個朋友,股骨斷裂,不能走路,好可惜……”沈銀銀放下書,發呆看著窗外,想到在丞相府遇見的那名男子,白衣翩翩,斯文俊雅,永遠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帶著寬容的笑意,可是無法行走……
  股骨?黎子何心中一沉,不願多說,遂轉移話題,問道:“銀兒,今日我前來,也有一事相問。”
  “咦,什麼?”師兄還會有不明白的事情麼……
  “若是讓你與鄭韓君離開皇宮,你可願意?”黎子何不願拐彎抹角,直接問道。
  沈銀銀張大了嘴巴,沒想到師兄竟是問自己這個問題,心裡空了空,接著想到和鄭韓君在雲都玩樂的日子,逛逛酒樓整整小惡霸偶爾去郊外打打獵,好像日子也不錯?點頭道:“只要可以免掉一輩子窩在皇宮裡,怎麼都成!”
  “好,那我先回去,記得今日說過的話。”黎子何干脆起身,未等到沈銀銀的回答便出門了。
  沈銀銀頹然坐在桌邊,走就走吧,跟在師兄身邊也是累贅,反正姓鄭的那小子也不敢欺負她!
  想到這裡,沈銀銀咧開嘴笑笑,收起醫書打算放好,抬頭瞬間瞥到桌底,剛剛師兄坐過的地方,好像掉下什麼東西,連忙跑過去撿起來,是個小棉袋,素素的,灰色,果然是師兄的風格,拆開看看,原來是一袋粟容花種,下次見師兄還給她好了!
  沈銀銀將棉袋上的灰塵拍了拍,塞到懷裡,入裡屋睡覺。
  妍妃的藥早晚各一次,黎子何出了太醫院,再次前往妍霧殿。
  小橘一見黎子何,忙笑著迎上道:“黎醫童真是准時,娘娘剛好起身。”說著接過黎子何手裡的藥煲,款款入殿,又突地轉過頭來道:“黎醫童愣著作甚?隨我一起進來吧。”
  黎子何垂眸跟上,其實藥已送到,為何偏偏要他入內?
  走入外殿便聽到熟悉的尖細女聲,“姐姐還真是單純善良!那醫童昨日被皇上喚去,今日皇上便在勤政殿整整一日,連早朝都未去,至今未曾進食,現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地的奴才,姐姐今早居然沒問問那醫童昨日發生何事?”
  “黎醫童不過是奉命替我送藥,皇上的事情,當時我並未聽聞。”妍妃的話語中,難得帶上淡淡的怒氣。
  黎子何入殿便看到妍妃姚妃四目相對,互不退讓,垂下雙眸,安分站在一邊。
  “喲,還以為姐姐真的心如止水淡然出塵呢,原來也是有些好奇心啊。”姚妃放下茶杯,挑眉掃了一眼黎子何,艷麗紅妝與妍妃今日的素面形成鮮明對比。
  “奴才參見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萬安。”黎子何跪下參拜,今日,定是無法全身而退了。
  “呵呵,你來得正好,給本宮說說,昨日皇上叫你過去,都發生什麼事了?”
  姚妃揚高的聲音似是懶散,黎子何卻分明嗅到危險氣息,低頭沉聲答道:“回娘娘,皇上讓奴才寫字。”
  殿內一時靜默,姚妃沒有接話,妍妃只是淡淡看著,好似神游窗外,太監宮女更是屏住呼吸,突地姚妃一陣輕笑,好似銀鈴作響,帶著不深不淺的嘲諷,道:“如何?也讓你寫名字?寫他的名字?”
  “是。”
  “接著呢?”
  “奴才寫了。”
  “我問你接著呢!寫了之後呢?他是笑是哭是喜是怒,還是,懼?”姚妃倏地從凳子上站起來,一手狠狠掐住黎子何的下巴,讓她抬起臉對著自己,手指上深長的指甲陷入黎子何的臉頰。
  “皇上,他拉住我。”黎子何忍住疼痛,艱難地從牙縫間吐出一句話,仍是垂著眼瞼,不想看到昔日親如姐妹的女子如今化作丑惡刁婦的模樣。
  “然後呢?”姚妃顯然已經急不可耐,手上力氣更大了些,指甲已經染上黎子何的血。
  “皇上,喊,黎兒。”
  姚妃眼神一凜,手上用力,狠狠甩開黎子何的下巴,指甲劃過之處,兩道深長的血痕在臉上綻開。
  “來人,給我拖出去打!”姚妃毫不掩飾恨意地瞪著黎子何,低聲吼道。
  馬上有兩名太監入殿,抓住黎子何便要往外拖,黎子何掙開跪下道:“奴才該死,惹怒娘娘,自請鞭笞!”
  姚妃被她的話驚了片刻,以為是要求饒,未想到是要討打,隨即大笑道:“哈哈,還真是有自知之明,怎麼,以為那些什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在本宮這裡奏效,會饒你一次?拖出去,本宮親自打!”
  夕陽散盡,天色陰沉,殿外涼風陣陣,黎子何跪在地上,垂首,閉眼,鞭笞,總比杖刑來的好,她的股骨,再受不得杖刑,否則恐怕這輩子再也站不起來。
  妍霧殿僅有的幾名太監奴才都站在殿外,姚妃帶來的悅兒與她站在一側,替她圍上披風,姚妃手持長鞭,黑眸泛著冷厲的寒光,直直盯著黎子何。
  “妹妹這是何必?不過是個小小醫童,莫要髒了妹妹的手。”一邊的妍妃皺眉,無奈勸解道。
  “你也知道他不過是個小小醫童,季皇後暱稱是他這賤嘴可以喚的?今日不讓他吃吃苦頭,怕是長了腦子也不記事!”姚妃一眼瞪過去,毫不客氣地反駁。
  妍妃眸中波光閃動,不忍心地看了一眼黎子何,最終撇過雙目。
  姚妃得意一笑,抬手間便是一鞭,狠狠抽在黎子何背上,冷笑道:“憑著幾個字便以為可以魚躍龍門,癡心妄想!”
  “你以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沒有人!”姚妃反手又是一鞭,恨聲道:“任何人!都不可能!”
  長鞭揮動的余音在空中嗡嗡作響,掃過地面,激起塵灰陣陣,黎子何繃直了身子,死死咬牙,不吭一聲。
  “在這後宮之中,若想生存,好好管住你的手腳你的嘴!”
  啪,又是一鞭,掃過黎子何耳邊,從上到下,由左至右,與剛剛那兩鞭交疊,三條鞭痕,像在對人猙獰狂笑,慢慢滲出鮮血來,被抽爛的碎布染著血漬隨風卷動,露出已是殷紅的褻衣。
  “不愧是姐姐看中的人,有骨氣!”姚妃揚起手,正欲再抽一鞭。
  “娘娘,娘娘,皇上……皇上在勤政殿昏迷不醒!”側面竄出一名小太監,一邊碎步奔跑,一邊滿是惶恐地喊著,聲音尖細,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楚。
  姚妃放下長鞭,交給悅兒,瞪了一眼黎子何,道:“走!”
  刺眼的大紅,帶著一干宮女太監風一般離開。黎子何雙耳嗡鳴,緊緊閉著眼睛,忍住背上疼痛,想要站起身,不過移動半分,全身便像要被撕裂一般,最終身子一歪,前撲在地上。
  妍妃睜開一直閉著的雙眼,連忙跑過去,長裙拖了一地的污漬,欲要伸手扶起黎子何,被一旁的小橘搶過,只得擔憂問道:“黎醫童可還好?”
  黎子何勉強聽清妍妃的問話,輕輕點頭。
  “我令人送你回去。”
  天很藍,盡管沒有陽光,雲很淡,盡管肉眼無法看見,鼻尖仿佛還有剛剛撲在地上的泥土氣息,手上沾染的細碎塵土怎麼擦都去不掉,黎子何閉著眼,想要摒去思想摒去疼痛摒去屈辱,這是,最後一次了。
  馮宗英趕到小屋時只看到背上鮮血結痂,閉眼昏睡的黎子何,雙眼頓時通紅,是他錯了,他以為借著相似的字來懷念曾經的歡笑,卻不想帶給別人的盡是苦難,是他拉黎子何入局,讓他攪在兩妃之間,甚至被雲晉言注意到,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就這麼被他毀了!
  “子何……”馮宗英的聲音有些顫抖,輕輕推了推黎子何,床上的人沒有動靜。
  馮宗英長歎一口氣,兩道白眉深擰在一起,泛著濃得化不開的愁霧,看了看小屋四周,想要找點東西為黎子何清理傷口,卻是一眼瞥到黎子何桌上的一摞紙稿,不由走上前去一頁頁翻看,這孩子總給人很多秘密的感覺,讓人忍不住好奇。
  紙稿該是黎子何默寫的各種藥材屬性,馮宗英大概翻了一遍,正欲放下,腦中“叮”的一聲,猛地將紙稿散開來,揀出其中一張,上書,粟容花。
  粟容花,生於西南潮濕地帶,喜陽。花開兩季,一夏一冬,花色艷紅,瑰麗無比,花香怡人,提神養氣。本身無毒無藥用。粟容花種,一花十粒,墨黑不規則狀,可藥用,多止痛,遇火化灰,無異味,然,藥力四溢,不可長時嗅聞,否則易生幻覺,賴藥成性,昏睡不起,猝死夢中。
  馮宗英的手一抖,看到後面,愈加顫抖得厲害,想了想還在昏迷中的雲晉言,折好了稿紙塞入袖中,忙到黎子何身邊推搡道:“黎子何,粟容花種為何物?黎子何!”
  推了半晌仍是毫無動靜,馮宗英終是放棄,也再顧不得替他清理傷口,雲晉言若當真猝死夢中……
  馮宗英出了一頭冷汗,踏著急步離開。
  趴在床上的黎子何動了動,轉過腦袋,睜開眼,眸中精光閃過,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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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罪狀

  被妍妃的人送回太醫院時便已是傍晚,黎子何趴在床上,看著屋內光線一點點暗下去,思緒清晰,腦袋卻漸漸昏沉。
  她被人扶回來時,還有醫童跟在一邊看熱鬧,馮宗英隨之趕來,拿著紙稿離開後,太醫院便突然安靜下來,好似諾大的院中只有她一個人。
  都去給雲晉言看診麼?
  黎子何瞥了一眼桌上散亂的紙稿,閉上眼沉沉睡去,事到如今,她該做的,便是好好休息安心養傷。
  屋內突地侵入一陣涼風,吹散桌上的紙稿,輕盈落在地上,本就隨意闔上的門被輕輕推開,沈墨身著輕便黑衫,長發隨意挽在肩後,隨著入門的夜風凌亂飄散。
  邁著輕盈的步子,沈墨反手關上門,掃到一地的紙稿,彎腰一張張拾起來。屋內只有些許清幽月光,看不真切紙上的字,沈墨只隨意看了一眼,便疊在一起放回桌上,拿硯台壓住,隨後坐在桌邊,靜靜看著沉睡中的黎子何。
  黯沉夜色掩住黎子何的臉,只能依稀看到她趴在床上,腦袋側躺在枕上,盡管看不清她的鼻眼,沈墨的腦海仍舊能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樣,若與其他女子相比,她的相貌談不上傾國傾城,甚至連小家碧玉這樣的詞都用不上,普通到扔在人群裡再也找不出來,只是那些,都是對別人而言,於他而言,黎子何是特別的,特別到一顰一笑,都在那三年的默默觀察中無知覺地刻入心底。
  沈墨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心緒,起初告訴自己只是對徒兒的關心所致,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於沈銀銀,他從來不會如此。他為人行事向來隨心,對於黎子何的這份特殊,他也曾暗示過自己,和她只是師徒而已,可情之所至,他不願刻意壓抑強迫自己,想要見時便入宮,在那棵樹下即使看不見人影,也會覺得安心,想要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便持簫吹一曲清心吟,即使她不知道那是自己……
  這種方式,他以為可以一直維持下去,只要讓他如在雲瀲山時那般,時時可以看到她便好了。
  只是,看著她夜夜難以入眠,看著她愈漸消瘦,看著她眼神愈加冰冷,看著她被人排擠,作踐自己的身子,如今更是受了鞭刑,一直平靜的心湖,由細微的漣漪化作驚濤駭浪,直直拍打心底每個角落,說不清是憤怒還是郁結,只是像有人生生堵住胸口,不時敲打兩下,頓頓地疼痛。
  沈墨站起身,走到床邊,黎子何背上的三道鞭痕,兩橫一縱,滲出的血水已經結痂,被抽地撕裂的衣服沾上血水,緊緊貼在背上,交錯的傷口在黑暗中更是猙獰。沈墨伸出一只手,忍不住有細微顫抖,慢慢接近傷口,好似只要自己撫上那傷口,它便不會再折磨黎子何,卻在最後關頭感受到一束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猛地抽回手,便看到黎子何正睜著眼,滿是懷疑,不解地看著自己。
  “你來作甚?”黎子何冷然問道,聲音略帶沙啞。
  沈墨垂眸,低聲道:“這傷口,需要清理。”
  黎子何撇過臉,沉默不語。
  “那我去把銀兒找來。”沈墨輕歎口氣,轉身便要走。
  黎子何聞言立刻轉過臉,沙啞的聲音急道:“不用!你來就好。”
  沈墨轉過身看著黎子何,見她又垂下眼瞼撇過臉,想到現在時辰已晚,要帶出沈銀銀麻煩且危險,況且他本身並非迂腐之人,既然黎子何不在意,他也不再猶疑,傷口早些處理為好。
  拿出早先准備好的藥酒和一些藥粉,再從袖間抽出一條帕子,一齊放在床邊,輕聲囑咐道:“有些疼,忍住。”
  黎子何背上殘破的衣服多被血水浸染,貼在傷口附近,沈墨擰著眉頭,小心翼翼地由上到下慢慢揭開衣服。
  沈墨的手很涼,偶爾觸到黎子何滾燙的皮膚便像被灼傷般離開,復又重新回到黎子何背部繼續,感覺到黎子何緊繃的身子微微顫抖,沈墨蓄了內力,借著指尖的力量融入傷口,減輕黎子何傷口的疼痛。
  終是將粘在身上的衣服揭離傷口,雖說沒用多少力氣,沈墨仍是松了口氣,雙手使力,“撕”的一聲,背上的衣服被盡數撕開,黎子何的背部袒露在沈墨眼前,除去猙獰的傷口,嫩白凝脂在月光下好似泛著幽光。沈墨尷尬撇過眼,拿藥酒沾在帕子上,開始為黎子何清理傷口。
  黎子何初時只覺得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好似要再次崩裂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繃緊,接著一股暖流由上到下浸軟疼痛,跟著暖流入心,渾身舒適溫暖,早已疲乏的身子這才完全放松,顧不得背上偶爾的刺痛,意識逐漸模糊,又睡了過去。
  沈墨上好藥,拿紗布好好掩住傷口,見她已經睡著,拿被子替她蓋好,再在黎子何衣櫃裡翻了些衣物放在床邊,忙完這些,再次坐回桌邊,淡淡看著黎子何,掃了一眼桌上艷鳶草磨成的粉末,這劇毒他比誰都清楚,竟是在黎子何櫃中發現。
  粟容花艷鳶草都是西南特有的藥草,雲都地處北方,少有人識,用它們在皇宮下毒,的確很難暴露,可是用粟容花種也便罷了,那艷鳶草……究竟為何定要置人於死地?又想置誰於死地?
  沈墨將艷鳶草握在掌心,猶疑片刻,塞入袖中,抬頭看著黎子何,歎了口氣,輕聲道:“既是如此,我陪你……”
  細微的一句話,伴隨著若有似無的歎息,被夜風吹散,融入空氣中,好似從來不曾存在,沈墨最後看了黎子何一眼,起身離開。
  黎子何再次醒來,是被人搖醒的。
  “黎子何!黎子何!”鄭韓君想要喊醒黎子何,卻不敢太大聲,只能憋著聲音,不停推著黎子何的肩膀。
  黎子何感到背上一陣疼痛,才聽到有人在喚她,迷糊睜眼,一見鄭韓君在眼前放大的臉,意識立刻恢復清明。
  “何事?”黎子何淡淡問道。
  “你終於醒了!快快,你快起來!”鄭韓君見黎子何醒了,面上一喜,隨即又想到什麼,擔憂地催促黎子何,一手伸出打算去掀黎子何的被子。
  黎子何眉頭一鎖,厲聲道:“慢著!昨日受了鞭刑,怕是下不得床,你有話直說便是。”
  黎子何受刑?好像隱約聽到過。鄭韓君放下手,剛剛太過心急,忘了這麼回事。
  “不行!怎麼著你都得下床,銀銀……銀銀還等著你去救呢!”鄭韓君一想到沈銀銀,急得眼都紅了一圈,在黎子何眼前著急地走來走去。
  黎子何面不改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可否說得詳細些?”
  鄭韓君按捺住焦急,在桌邊坐下,沉聲道:“昨日皇上整日未出勤政殿,任由殿外如何求見都不見開門,最後馮院史壯著膽子撞開門才發現皇上在殿內昏睡不起,可也找不到具體原因。最後馮院史估計皇上可能是累著了,便令人將皇上送回龍旋宮休息,本來以為這是就這麼完了,等著皇上醒來便好。可昨夜馮院史又突然說皇上是有人投毒,投的個什麼容來著,記不得了,這麼一說事情就嚴重了,昨夜皇宮鬧翻了天,從西苑開始找凶手,可是!可是……那毒藥,居然在銀銀那裡!昨夜銀銀便被人抓了去,你快些起來想想法子,怎麼可能是銀銀投毒?”
  “為何不可能?”黎子何抬眼,面無表情地看著鄭韓君。
  鄭韓君眉心一跳,心頭更是一空,像被人從高空扔下去一般,為何不可能?他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銀銀那麼單純善良的姑娘,本來就是為了你才進宮,干什麼去毒皇上?更何況那毒究竟投在哪裡都不知道,只是在銀銀那裡找到了藥,銀銀身上一向帶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總不能因為這個就隨便定罪吧!”
  “鄭公子,宮內斗爭,你在官家長大,應該是比子何更加清楚。銀兒日前被皇上傳喚,與皇上單獨相處過,如今皇上中毒,偏偏在她那裡找到毒藥,這罪,不是單單我們說一句不可能便可以開脫的。”
  “你!”鄭韓君見不得黎子何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拍桌而起怒道:“你他媽到底是不是銀銀的師兄?她為你入宮,如今出了事,你難道就不內疚?還硬要把罪名往她頭上扣!”
  “鄭公子!”黎子何沉聲打斷鄭韓君的話,冷聲道:“子何不是不關心銀兒,而是在分析目前的形勢,若是大喊大叫能解決問題,子何即使負傷也必與鄭公子一起。”
  “你說的形勢就是他們逮到銀銀,認准銀銀就是投毒者,就算有真正的凶手,也由銀銀做了替罪羔羊!”鄭韓君不耐地大聲道。盡管他不願承認,可毒害皇上這麼大的罪,除非找到真正的凶手,否則就算沒有切實證據是銀銀所為,她也必定不能脫身。
  “不錯,子何正是此意。”
  “那件事你是否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毒?難道沒有其他人下毒的可能性?”鄭韓君極力控制情緒,沉聲問道。
  “根據剛剛鄭公子所說,讓人昏睡不醒,脈象無異,還帶有一個容字,該是粟容花種。粟容花種,生長在我國西南方,在雲都,只有雲瀲山才有……”
  鄭韓君聞言,心慌爬滿臉上,呆坐在一邊突然沒了法子,本來來找黎子何想想為沈銀銀開罪的辦法,可他這麼一番話,讓自己越來越確定,這次銀銀凶多吉少!
  “那,那怎麼辦……”鄭韓君臉上頓時失了神采,說話也沒了底氣。
  黎子何輕歎口氣道:“子何有一計,不知鄭公子可願聽?”
  “什麼?”
  “你,帶著銀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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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投誠

  鄭韓君的心像是被黎子何這句話猛地敲了一下,久久不能平靜,張大了嘴巴,吱唔道:“你……你說讓我帶銀銀走?”
  “不錯。”黎子何闔上雙目,輕歎口氣道:“要麼你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真凶,要麼你找到銀兒不可能下毒的切實證據,要麼……就帶她走……”
  鄭韓君怔住,帶銀銀走,算是什麼?劫獄?私奔?
  “我即便是想要救銀兒,也是有心無力,鄭公子可回府考慮清楚。”黎子何將腦袋轉了個方向,不再面對鄭韓君,睜眼呆呆看住床沿側面暗灰的牆壁,上面幾絲殘破的蜘蛛網隨著小窗吹入的輕風搖曳。
  鄭韓君心亂如麻,雖說他生性好玩,不管他爹如何打罵也不願跟著其他貴公子上學堂考科舉入朝為官,只想自由自在怎麼高興怎麼來,可他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明白此次若真要救銀銀,不是平日闖禍胡鬧那般簡單。
  正在猶疑間,黎子何突然道:“鄭公子可是捨不得錦衣玉食的生活?”
  “不是。”鄭韓君緩緩搖頭,在他爹做上丞相之前,也不過一介布衣,那時候家裡沒多少銀子,可他每日與街頭同齡孩子玩在一起,吃在一起,絲毫不覺得生活艱苦,或是低人一等。
  “那是害怕日後顛沛流離的日子?”
  “不是。”鄭韓君仍是搖頭,別人看來顛沛流離的日子,在他看來,夠新鮮夠刺激夠自由,甚至早就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與銀銀仗劍江湖的人生……
  “不願放棄三妻四妾的齊人之福?”
  “不是。”鄭韓君自認為什麼都愛玩,就是不愛玩女人,碰到沈銀銀也不過覺得她有意思,和她一起開心,也不知道怎麼的,成天在一塊鬧著鬧著就鬧出問題來了,看到她對黎子何那般上心,才發現自己竟是在吃醋,不知不覺中入了那小丫頭的套!
  “那鄭公子在擔心什麼?”
  “我……”對啊,他在擔心什麼呢?
  鄭韓君頓住,只知道帶沈銀銀走會危險,很難辦,可具體在哪裡,自己也說不上來,或許因為自己從小到大還未做過這般出格之事,心中有些不安。
  “鄭公子莫要忘了,銀兒在刑部多呆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險,萬一用刑……”
  “別說了!”鄭韓君狠聲打斷黎子何的話,倏地站起來,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反正憑他爹在朝中的地位,不會因為他的這些舉動受到牽連,帶著銀銀闖蕩江湖,多好的人生!鄭韓君捏了捏拳頭,道:“我這就去安排一切,今日便能帶銀銀走。”
  “等等!”黎子何忙轉過臉,見鄭韓君欲離去,開口叫道:“你看我書桌下面的暗閣,裡面有些藥材可能用得上,望能助鄭公子一臂之力。”
  鄭韓君折回來,依照黎子何的指示,果然看到幾個瓷瓶,正猶豫該全部拿走還是只拿一兩種便好,黎子何開口道:“中間碧綠瓷瓶,無色無味,上好的迷藥,它旁邊的藍色瓷瓶為解藥,用迷藥之前自己先服下解藥。”
  “……”
  “子何希望得到鄭公子一個承諾。”
  “什麼?”鄭韓君收好了藥,抬頭問道。
  “日後若是無事,盡量少回雲都。另外,好好待銀兒。”黎子何半個腦袋埋在枕中,聲音悶悶地,卻格外嚴肅認真。
  盡管黎子何看不到,鄭韓君仍是重重頷首,道:“一定!”
  鄭韓君由外關上門,大大方方地走了,黎子何這才勉力撐起身子,蓋在身上的被子滑下,背上一涼,黎子何回頭,原本光潔的背上多了三條猙獰恐怖的傷口,她一動,便牽扯著疼痛,黎子何咬咬牙,翻過身,掃到床邊已經有一套備好的衣服,並未多想,放緩動作將衣服換上,還有一個人,該是要來了。
  黎子何和衣趴下,輕歎口氣,閉上眼。
  鄭韓君會同意帶沈銀銀走,她並不覺得意外。鄭穎入朝為官之前不過一介平民,早年喪妻,一人帶著鄭韓君長大,但早有耳聞二人關系不和,據傳是因為鄭穎好男色,鄭韓君對此極為不屑,任由鄭穎如何管教都向來不服,終日逃出丞相府肆意玩樂。
  他們父子之間到底有何爭執,黎子何無從得知,但這是他願意救沈銀銀出去的重要籌碼之一,那麼另一個呢,黎子何拉出一個似嘲諷似苦澀的笑容,年少時的愛呵……
  小屋內愈漸亮堂起來,太醫院終於有了些許人氣,黎子何估摸著已近正午,幾乎一整日未曾進食,本就疲乏的身子更是虛弱,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馮宗英端著飯菜入門時便看到黎子何好似扔在昏睡,放下飯菜便上前欲要查看黎子何的傷,卻見他全身衣著整齊,傷口也不見滲血,該是經過處理,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嘗試著叫道:“黎子何。”
  “子何,用膳了。”
  “黎子何!”
  馮宗英正打算推推黎子何,見他迷糊地“哼”了一聲,半睜著眼睛迷朦地掃了自己一眼,腦袋轉了個方向接著睡了。
  馮宗英只好作罷,回到桌邊拿起昨夜沈墨收拾好的紙稿,一張張翻看,沒有,從頭翻到尾都未找到粟容花種的解毒方法。馮宗英擰眉盯著眼前的紙稿,雲晉言還在昏睡中,病情並未有加重的趨勢,可也沒有蘇醒的跡象,雖說自己討厭雲晉言,但國不可一日無君,任由他為人如何不好,是個好皇帝,若當真猝死在夢中,這雲國,又要不安寧了……
  “黎子何!”
  馮宗英又喚了一聲,黎子何仍是沒有聲響。馮宗英歎了口氣,那傷口疼痛怕是一夜未睡,也不知他自己如何清理的傷口換的衣服,又是自己疏忽了。想到這裡,馮宗英伸手,挑了一根不粗不細的白須,猛地一拉,欠人家的,拔根胡子記著痛便不會忘記。
  這一痛讓馮宗英突然想到,昨夜在那秀女身上搜到粟容花種,那秀女是黎子何的師妹,應該也知道解毒之法吧?
  思及此,馮宗英不再多慮,放下稿紙便走了。
  黎子何聽到遠去的腳步才睜開眼,看到桌上的飯菜和旁邊的藥,雙眼熱了熱,還是有人記得自己的……
  剛剛假裝的沉睡,只是不想面對馮宗英,不想開口解釋背上的傷口,不想回答馮宗英可能會問的問題,在沈銀銀離開皇宮之前,她不會說出解毒之法。
  日頭下沉,屋內的光線又漸漸暗淡下去,整日時間,便這麼過了,黎子何仍是趴在床上,並未起身進食,要等的人,還未來。
  直到門再次被人推開,黎子何抬頭,果然就見到素面布衣的妍妃,身後跟著小橘,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進屋。
  黎子何撐起身子,欲要下床行禮,被妍妃柔聲止住:“黎醫童無需多禮,躺著便是。”
  “謝娘娘厚愛。”
  “黎醫童的傷……可還好?”妍妃坐在桌邊,神色間有些憂慮,輕聲問道。
  “已經大好,謝娘娘關心。”黎子何憋著一口氣,盡量大聲答道。
  “黎醫童無需如此客氣,若非我……你也不會受這番苦,哎……”妍妃憂郁地看著黎子何,對小橘使了個眼色。
  小橘忙從手上的竹籃中拿出一盅湯,一個褐色小瓷瓶。
  “這生蔫湯宜於傷口愈合,瓶裡的藥是西南郡進貢的上好栩欞粉,對黎醫童背上的傷口也是大有裨益,若不嫌棄,便收下吧。”妍妃帶著淡淡的笑容,滿目柔色,對著黎子何溫婉道。
  “娘娘厚愛,子何感激不盡!”黎子何對上妍妃的雙目,誠懇道。
  妍妃卻在此時輕歎一口氣,綿延悠長,似纏繞無盡愁緒,頓了半晌才又開口道:“黎醫童剛剛入宮,便麻煩不斷,雖說我也有一部分責任,可……哎,這後宮之中,不是人人都易全身而退的……”
  “娘娘有話直說,子何洗耳恭聽!子何自問入宮並未得罪過何人,卻是屢遭毒手,實在困惑不解,還請娘娘指點。”
  “哎……這後宮的禁忌啊,多著呢……就你那一手字,日後的麻煩恐怕還會有……”妍妃一臉憂慮,擔心地看著黎子何。
  黎子何擰著眉頭,不解道:“是馮院史教我習字,子何實在不明白為何會招來諸多麻煩,那字……”
  “有些話我不該說,只是在此提醒黎醫童罷了,畢竟你在皇宮中無身份無後台,如今姚妃妹妹更視你為眼中釘,只怕她哪日一個不高興便尋個理由要了你的性命……”
  黎子何一聽,臉色大變,驀地從床上翻起身,雙膝跪地道:“子何入宮以來,只有娘娘替我著想,還因子何一事有所困擾,子何無以為報,願日後聽憑娘娘差遣。”
  妍妃憐憫道:“你也不過是個孩子,看著你無辜殞命我亦不忍,可若跟著我……你可想清楚了?”
  “子何受刑,無人問管,唯娘娘記掛,還屈尊前來探望,從今往後,若是幫得上娘娘,子何萬死不辭!”
  黎子何語氣堅定,眼神坦蕩,跪在地上毫不猶豫道。
  妍妃眸中的憐憫化作一團霧氣消散,隱隱透著歡愉,粲然一笑,道:“黎醫童放心,有本宮在,定不會讓你再受半分委屈。”
  “謝娘娘恩典!”黎子何忍住疼痛,重重磕了一個頭,嘴角浮出一抹輕笑,雪中送炭,當然更勝錦上添花,妍妃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吧,在自己覺得孤獨無望的時候伸出一雙手,救她與水火中,不管是誰,對於這樣的恩惠怕是千恩萬謝,可惜,她是黎子何,也是季黎。
  第一步,終是跨出去了,還有,第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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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鄭穎

  皇宮內一波未平,一波再起,皇上仍在昏迷中,未見蘇醒,刑罰司被不明人等闖入,用藥迷倒眾人,劫走秀女沈銀銀,各個宮門未見異常,在宮內搜尋未果,一行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丞相鄭穎也在此時突然重病,朝中無人掌局,人心惶惶。
  太醫院更是因為皇上的中毒烏雲漫天,人人臉上皆是陰郁。馮宗英在書房內翻遍了各類醫書,氣憤得將書扔了一地,這麼多本,居然沒有一本提到粟容花種!
  那日去問沈銀銀,只要她說出解毒之法,便饒她下毒之罪,哪知道那丫頭心硬嘴也硬,死咬著說毒不是她下的,是有人陷害,可讓她回憶與何人接觸過,她又吱吱唔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本想著第二日再想法子逼她開口,哪知道當天晚上便被人劫走。
  馮宗英又扔下手裡一本書,學了一輩子醫,居然不知道那麼個東西的存在!隨即起身出門,憋不住了,直接去問黎子何,丟臉就丟臉,他這是不恥下問!
  黎子何身上的傷好了些,已經開始嘗試著起身下地,剛走到桌邊坐下便看到馮宗英怒氣沖沖地過來,入門便吼道:“有個問題問你,給我老實回答。”
  “大人請講。”有些人在尷尬赧顏的時候便喜歡佯裝怒氣,掩蓋原來的情緒,黎子何低頭掩住笑意,輕聲道。
  “粟容花種,到底何解?”馮宗英眼神飄忽,故作不經意地問道。
  黎子何抬頭,沉吟片刻,緩緩道:“粟容花種,說毒也並非劇毒,若吸食時間不長,在空氣流通的地方呆上一陣自可痊愈,若時日太長,便需要用粟容花瓣來解毒。”
  “粟容花瓣!那花一開兩季,哪兩季?”
  “一冬一夏。”
  “什麼?”馮宗英驚得站起來,吼道:“冬夏,現在是秋天,還要一兩月才可入冬,這麼說是無解了?”
  黎子何搖頭,道:“不可說無解,只是得等到入冬花開而已。”
  “廢話!那毒不是會猝死夢中嗎?不說一兩個月,皇上接著睡個兩三日,不是被毒毒死的,是餓死的!”馮宗英低吼道,讓雲晉言吃吃苦頭沒什麼問題,要丟掉小命可就麻煩了。
  黎子何正色道:“大人莫要擔心,皇上應該不會昏睡太久,醒來之後會因著未解毒的原因全身疲乏,每日有一兩個時辰或許會全身不適,但不至於要人性命。”
  “你確定?”馮宗英狐疑看著黎子何,其實若非在沈銀銀那裡找到粟容花種,投毒的最大嫌疑人便是他,可仔細想想,若非他,自己根本不會知道粟容花種為何物,若真是黎子何下毒,他也不會這般大意……
  黎子何輕輕點頭,她確定,一來中毒時日不夠長,二來……當年雲晉言能狠心殺她,連肚中胎兒都不放過,如今又怎會縱容自己沉溺在夢中?
  馮宗英有些不信,但想著近幾日雲晉言的脈搏越來越有力,不似初時那般虛弱,好像也是那麼回事……
  馮宗英點著頭,又瞥了一眼黎子何便走了。
  雲晉言果然如黎子何所說,不過兩日時間便醒了,只是醒來之時神情恍惚,目光有些呆滯,甚至不發一言,獨自在龍旋宮坐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日上朝才略有好轉。鄭丞相的病來得凶猛去得迅速,很快便可回朝處理朝政。
  至於秀女沈銀銀被劫走,無法找到絲毫線索,雲晉言也未過多追問,便不了了之。
  宮內一掃往日陰霾,有生氣了許多,太醫院更是因著一件事而沸騰起來,曾經拒絕院史一職的雲瀲山醫師沈墨,竟自願入宮,屈居御醫。
  黎子何身體恢復了八九分,已經可以下床隨意走動,聽見院內一片喧鬧議論聲,剛出門便看到院中樹下的沈墨,如當初在雲瀲山時一般,身著月白長衫,長發簡單束起,腰間黑色緞帶,織著細密花紋,陽光透過葉間縫隙灑在他白皙的面上,光隨影動,如夢似幻,只有那雙眼,噙著淡淡的笑意,看著黎子何驟然發出一抹亮光,再不移開。
  黎子何面色一白,心跳亂了幾分,毫不猶豫移開雙眼,轉身回到屋內,關上門。
  送走一個沈銀銀,再來一個沈墨。
  再世為人,對她好的人屈指可數,她知曉自己該感激,該報答,只是,沒有資本,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處理得當,如何來感恩?要她放棄報仇,做不到,那麼她能做的便只有將對她好的人推離這個漩渦,越遠便越安全。
  一直以來她都察覺到沈墨對自己的關心體貼,可越是如此,便越不能拉他入局,越是對他冷淡,希望他能知難而退,卻不想適得其反……
  黎子何翻了翻桌上的醫書,半個字都看不下,好似有人用指甲撓著自己的心,說不上疼,說不上癢,卻讓人倍感焦慮。
  最終黎子何深吸一口氣,沈墨入太醫院,不一定是為了自己,或許想為銀兒開罪,或許有其他目的,就算有那麼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也不會讓他影響到自己的計劃,腳步不可亂,一切如常便好。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站在勤政殿不遠的長廊邊,剛剛攔住的小太監說鄭穎下朝之後便隨雲晉言去了勤政殿,若要等他又不被旁人注意,便只好守在這裡了。
  日頭漸升,接近晌午時,黎子何終於看到鄭穎矯健的身影,雖說時隔六年,鄭穎已經有些發福,黎子何仍是一眼認出,忙迎上前去,鞠躬行禮道:“見過鄭丞相!”
  “你是……?”鄭穎一雙濃眉微蹙,雙眼好似鷹目閃著精光,將黎子何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八字胡顯得整個人分外嚴肅。
  “晚生黎子何,特地來找丞相大人,有要事相商。”黎子何仍是作揖恭敬回答。
  鄭穎轉著眼珠想了想,未聽過此人的名字,遂正色道:“什麼事?”
  “晚生想隨大人回府再說,不知大人覺得是否可行?”
  “有什麼話在這裡說便是。”
  “是。”黎子何再作一揖,低聲道:“晚生有個師妹,名諱沈銀銀……”
  “等等!行了,回府再說!”鄭穎一聽到沈銀銀三字,臉色一變,馬上打斷黎子何的話,丟下這麼一句,率先走在前面。
  黎子何跟上,一路上無人查問,順利出宮。
  宮外停了一架轎子,鄭穎吩咐了隨從一聲,便有人牽來一匹馬,黎子何不擅騎馬,卻也不至於完全不會,顛顛簸簸到了丞相府。
  這丞相府比起六年前,還真是氣派不少,擴建便不說,單單看修葺一新的門楣,精致手工雕木,各種繁瑣花紋圖案,雕刻得栩栩如生,配色用料也都是一流,再入門便是寬敞空地,只是那空地上鋪的石面,恐怕就是價值不菲。
  黎子何掩住眸中神思,低頭跟著鄭穎一路前行。
  一入前廳便有人備好茶送上,黎子何的一份也未忘記,接著便識趣地退下。
  “你想跟老夫說什麼?”鄭穎悠閒在大廳中央的太師椅上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隨意問道。
  黎子何輕笑道:“令郎曾去找過我,商量帶師妹……”
  “停!老夫要聽的不是這個,你想如何,直話直說,莫要耽誤老夫的時間。”鄭穎放下手中茶盞,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黎子何。
  “哦,子何還想說一件事,令郎還曾交給晚生一本賬簿……”
  “胡說!”鄭穎一個激動,手一揚,打翻了擱在桌上的茶杯,清脆的一聲,茶水濺了一地,廳外馬上有僕人欲要進來,鄭穎一聲暴喝:“滾出去!沒有本相的命令誰都不許進來!滾遠點!”
  黎子何只當沒看到鄭穎慍怒的臉,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隨即娓娓道來:“萬安二年,旭陽洪澇,捐贈白銀一百兩;萬安三年,建夷洲,捐贈白銀五百兩;同年,通瀘河,捐贈白銀三百兩;這些出賬,子何便不多說,晚生覺得重要的是隨後的入賬,萬安六年,北部雪災,入賬……”
  “行了!你!到底想要如何?”鄭穎面色早已蒼白,撐著太師椅倏地站起來,滿是防備地盯著黎子何。
  黎子何輕輕一笑,放下茶杯,揭開茶蓋,伸出一只手指,沾了些許茶水,笑道:“於丞相大人而言,並非大事,晚生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說話間,一字已在桌上成形,鄭穎狐疑上前,乍一見那個字,驚得半句話都吐不出來,盡管壓抑住情緒,仍是看得出滿眼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那桌上,黎子何寫下的,是一個“季”字。
  “我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愛誰恨誰,只想永遠這麼牽著你的手,即使受盡世人唾棄,即使黃泉之路無顏再過,我也要讓世人知道我愛你,我愛的,只是你。”
  “哈哈,你可知道,這麼些年來,我有多少次後悔自責,悔當年愚不可及,悔當年天真可笑,我成全你的一生,誰來還我的一世?”
  “你以為還逃得掉麼?如今這天下盡在我手,當年我犧牲一個黎兒,今日我再不會放過一個你!”
  “呵,愛,你說你愛我,愛的究竟是我,還是我的這副皮囊?”
  “你愛我愛到滅我全族?愛我愛到置我於死地?愛我愛到奪我親子?雲晉言!你敢說這是愛?”
  “她死了,早在萬安三年便已經死了,我親手觸到她冰冷的屍體,親自替她換上最愛的紅衣,親眼看著她消散在那一片火海,是你們想騙我!所有人都當我是傻子,哈哈,沒有人想過,沒有人想過我只是心甘情願地做傻子……”
  “恨?復仇?不,我從未想過,當時我只是想,這輩子再也不要讓我看到她。”
  “我要他在乎的事物灰飛煙滅,要他心愛的一切可望不可及,要他費盡心機得來的江山盡喪他手,要他飽受良心譴責食不能安夜不能寐,要他嘗遍我受過的苦流盡我心底的淚,要他記住,我季黎,不是隨意欺騙任意玩弄肆意丟棄的玩物!”
  “好,我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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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真相

  “哈哈,不過個醫童,竟敢威脅本相,未免自視過高?”不過片刻震驚,鄭穎馬上恢復常態,撫撫八字胡,輕蔑笑道。
  黎子何隨手擦去桌上字跡,淡笑道:“子何不敢威脅,只是與丞相大人做筆商量而已。”
  “本相為何要與黃口小兒商量?勸還是安守本分,否則,哪冤魂歸西本相可是顧不到。”鄭穎不屑地瞥眼黎子何,又回到自己的太師椅上。
  黎子何輕輕搖頭,狀似隨意道:“子何條小命而已,可若因拉上丞相府上下……聽聞當年季府可是滅九族,如今皇上若是想要收權,又恰逢令郎劫囚,那囚犯還試圖毒害皇上,不知罪名……”
  “本相之事,無需來擔憂,顧好自己便是。”
  “可是若大人無法告之晚生想要知道的事情,事,便與晚生有關。”
  鄭穎騰起股悶氣,八字胡抖抖,硬是沒吐出句話來,且不論那賬本真假,單單他將君兒劫囚事抖出來便能讓皇上抓到把柄治罪。
  “當年季府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隨便找個朝廷大臣便知道,季寧府被屠,是因為謀逆!”
  “謀逆罪,既已定罪,便要有證有據!”黎子何毫不退讓,直視鄭穎逼問道。
  鄭穎也不在乎出來,笑道:“當然有證據,季府手下培植門人無數,當年朝中官員近半數皆是季寧門下,處處壓制皇上,如果稱之為輔佐朝政,那也便罷,可季寧之子季曲文刺殺平西王,鐵證如山,連平西王都敢殺,季府還有何事不敢?”
  黎子何緊緊咬住牙關,嫁與雲晉言之前,曲哥哥的確出過趟遠門,接著傳來平西王暴斃的消息,只是從未將兩件事聯系在起,可是,就算平西王是曲哥哥所殺,用得著滅季府滿門誅九族?分明是有人借此生事!
  “丞相大人也當年季寧門人無數,又如何能輕易被擒?大人莫不是在騙晚生吧。”
  “笑話,本相還不至於如此。門人再多,也是些文人墨客罷,當年顧將軍主持正義,率手下將領捉拿逆黨,稍有權勢的季派官員舉家被困,任他季寧權勢滔,也不過任人宰割罷,哈哈……”鄭穎得邊著邊斜睨黎子何,故意放大聲音,得慷慨激昂。
  黎子何只是輕輕垂眸,嘴角滑過絲輕笑,果然,季府事與顧家脫不開關系。
  “小兄弟,看也是死裡逃生吧,既然躲過劫,又何必再往刀口上撞?趁早離宮安生過吧。”鄭穎狠狠瞪眼黎子何,若非今日眾目睽睽之下帶他出宮,又聽聞沈墨日前進宮,定容不得他走出丞相府。
  “子何想與丞相大人商量的事情還未,又怎能走?”黎子何恢復臉的輕松,拿著茶杯淺淺抿口。
  “想如何?”
  “想與大人一起,對付顧家。”
  “哈哈,當真可笑!本相為何要與合作?又為何要對付顧家?”鄭穎突地大笑,好似看小丑般盯著黎子何。
  黎子何面不改色,放下茶杯緩緩道:“如今朝廷局勢,皇上的心思,大人該是比晚生更加清楚,更何況,如今妍妃肚中已有龍種,若是產下皇子……晚生言盡於此,先行告辭!”
  鄭穎派與顧家勢力相爭,比起往日季家獨攬大權,雲晉言個皇帝當然是要好做許多,可畢竟不夠,他若真想集權,必定慢慢削去顧家手上的兵權,至於鄭穎……
  轉身離開前,黎子何不著痕跡地瞥眼,個人,恐怕是雲晉言有意縱容的吧,縱使他如今在朝廷如何囂張,勢力如何龐大,要抓他的把柄,太過容易,扶植他來壓住顧家,削弱顧家之後再來處理他,便容易多。
  黎子何抬起頭,輕笑著看藍白雲,雲晉言啊雲晉言,心機深沉,藏而不露,若非此次重生,身在局外,恐怕永遠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當年,若是對他哪怕有絲毫的防范,季府不會落得那般下場。
  往事已矣,追悔莫及。
  黎子何閉上眼,頓覺輕松,困擾自己六年的謎題終是解開,與的猜測無二致,除雲晉言給季府定罪的所謂證據。
  平西王,是雲國唯藩王。當年先帝與結拜兄弟謝千影合力打下江山,統下,先帝封謝千影為王,管轄雲國西南部,允其自治,自傭軍隊,只需每年入宮朝見,進些貢品即可。平西王暴斃,由其弟謝千濂繼位,當年並未掀起多大波瀾,卻在三年後舊事重提,以此為由滅季府滿門。
  思及此,黎子何呼吸加重,極力保持的鎮靜又有土崩瓦解的跡象,如有刀片絞心,曲哥哥為何會去刺殺平西王?
  黎子何緊緊閉上雙目,不願去想,不能去想,不敢去想,再多想分,便會萬劫不復……
  “公子,可否移步讓?”
  溫和的聲音,輕柔地將黎子何拉出泥潭,驀地睜眼,眼前盡是片雪白,白色的衣,白色的皮膚白色的唇,甚至那頭黑發,在陽光反射下都發著白光,輕輕飄起,勾勒出子唇角溫和的笑意,只有那雙眸子,黑得干淨徹底,看清黎子何的瞬間抹驚詫抹黯然閃而過。
  黎子何努力維持平靜的心湖再次浮起漣漪,圈圈愈來愈大,直直拍打心牆,怔怔看著男子的臉,掃到他不得動彈的雙腿,久未濕潤的雙目湧起股熱流,幾欲噴湧而出。
  “抱歉,打擾。”白衣子笑意未散,垂下眼瞼,雙手推動木制輪椅,向著來時的方向拐個彎,緩緩離開。
  輪椅前行,長廊上響起細碎的嘎吱聲,重重壓在黎子何心頭,顧不上陽光的刺眼,黎子何睜大雙眼直直看著前方,急速離開,不記得如何穿過擁擠的人群,不記得如何通過禁軍盤查,不記得如何回到太醫院,只知道癱坐在小屋的桌邊時,自己耳邊仍然響徹如風般滑過的輕聲吟唱,梧桐雨,樹下棲,爹娘棄,梧護汝……
  沈墨見到黎子何面色蒼白,神色恍惚,步伐急躁地回太醫院,連忙跟上,剛在身邊坐下,手臂便被拉起來。
  黎子何又聞到夢中那絲熟悉而溫暖的藥香,毫不猶豫抓住,靠過去,鼻尖觸到絲柔軟,黎子何雙目緊緊貼上去,壓抑欲要洶湧而出的眼淚。
  曲哥哥會去刺殺平西王,是因為。
  那個干淨溫和的男子,會失去雙腿,也是因為。
  驀地想起沈銀銀曾經問過的話,男子之愛,股骨斷裂,曾是季黎時對鄭穎的不解,好色,養孌童……
  想起那個孩子曾經拉著的手:“為什麼不話呢?”曾經將護在身後大喊:“不許們欺負!”曾經用手擦掉臉上的灰塵:“以後扮作孩子,跟起,來保護!”曾經緊緊抱住:“們要打就打!替受!”
  衙門裡的哭喊,雪地裡的血色,冰凍入骨的寒冷,早已封塵的記憶洪水破堤般洶湧而至。
  沈墨見黎子何將腦袋埋在自己手臂中,渾身顫栗,心中疼惜,不由伸手扶住黎子何的肩,欲要將攬入懷中。
  馮宗英進門時,便剛好看到幕,把白胡差豎起來,大聲喊道:“黎子何!”
  黎子何如從夢中驚醒,倏地抬起頭,滿目通紅,茫然看著馮宗英,不知他意欲如何。
  馮宗英瞪著沈墨,本來師徒之間,兩人關系較好也比較正常,可想著前陣子太醫院內風言風語黎子何有斷袖之癖,今日再看到兩人副模樣,心裡像是堵團棉花,怎麼看都不覺得黎子何哪裡不正常,那不正常的就是個沈墨,師父是歪的徒弟如何能正?黎子何定是受他影響!
  “大人何事?”黎子何反應過來,見沈墨垂眸不語,便開口問道。
  “跟去看看皇上。”馮宗英剜沈墨眼,對黎子何不滿道,真想教訓他不分好壞,哪能什麼都學師父?有機會得教育番才是!
  “是。”
  黎子何頷首跟在馮宗英身後,瞥見沈墨也直跟著,正欲開口,便聽到馮宗英斥道:“跟著作甚?”
  沈墨並未回答,從袖間拿出包東西,拉住黎子何的手,塞在手心,別有意味地看眼便轉身走。
  黎子何瞬時明白紙包裡的東西是什麼,粟容花瓣,風干的粟容花瓣,沈墨不清楚到底要將雲晉言如何,可是給個,讓有兩個選擇,救,或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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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解毒

    馮宗英帶著黎子何前往龍旋宮,一來雲晉言的確如黎子何所說,醒來之後精神萎靡不振,每日有一兩個時辰好似十分痛苦,他探過脈,卻找不出是何毛病,二來黎子何因為一手字屢屢遭殃,他交代一下為妙。

    剛入龍旋宮便傳來雲晉言的大笑和姚妃的嬌笑聲,馮宗英皺眉,魏公公唱到完畢便帶著黎子何入內。

    “醫童黎子何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參見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萬安。”

    雲晉言坐在殿中黃燦燦的長椅上,一左一右,分別是姚妃和妍妃。姚妃妝容精致,衣著一如往常奢華貴氣,小腹微微凸起,身子亦有些發福,比起往日更顯富態。妍妃姿色本就不差,薄薄一層淡妝,天然去雕飾,身子顯然比姚妃弱上許多,好似一踫就碎一推就倒,眉目間還含了些郁色。

    黎子何剛剛接旨起身,便見她對著自己淡淡一笑。

    “該拿脈了。”馮宗英一看兩名寵妃齊聚一堂便沒有好臉色,拿過黎子何肩上的藥箱,重重砸在桌上。

    姚妃拿著帕子掩嘴輕笑道︰“馮爺爺脾氣倒是越來越大了,本宮回去便是。”

    說著對雲晉言粲然一笑道︰“姚兒先回去了,皇上莫要忘了今晚到我桃夭殿。”語畢起身屈膝向雲晉言行了一禮,順道得意剜了妍妃一眼,頭上的金步搖叮當作響,姍姍而去。

    “等等。”馮宗英突然出聲,叫住一腳踏出門外的姚妃。

    姚妃並未回頭,只是渾身一顫,便停下腳步,身旁的悅兒倒是回頭好奇看著馮宗英。

    “黎子何的字,是我教的,日後莫要找他麻煩。”馮宗英蒼老的聲音里難得帶了一絲暗啞,對著僵住的背影道。

    姚妃未動,也未回答,半晌踏出另一只腳,隨著叮當聲漸漸遠去。

    “妍兒也先行告退。”妍妃識趣地行禮離開。

    馮宗英的臉色這才好點,喚道︰“子何,你替皇上把脈,看看粟容花種,可還有其他解法。”

    黎子何頷首上前,正欲下跪,雲晉言的手腕已經伸到眼前,抬聲道︰“賜坐。”

    黎子何並未抬頭,伸手拿脈,心思早已飛遠,本想著用粟容花種,至少可讓雲晉言受幾月皮肉之苦,從未想過馬上替他解毒,可剛剛沈墨給了自己一包風干的粟容花瓣,這毒,若在這個時候解了……

    “皇上中毒不深,師父入宮時帶了些許藥材,可助皇上解毒。”黎子何放下雲晉言的脈,沉聲道。

    “如何解?”雲晉言揚眉,在馮宗英說話前便接過話頭。

    黎子何拿出沈墨交給她的東西,還未打開便能嗅到淡淡的粟容花香,緩聲道︰“只需在此味藥中浸泡一個時辰,再施以針灸,疏導體內

    毒素,如此兩三日便可痊愈。”

    “這麼簡單?”馮宗英有些疑惑地盯著黎子何手中的小藥包。

    “來人,備水沐浴。”未等黎子何回答,雲晉言便已吩咐道。

    “大人。”黎子何彎腰,將粟容花瓣雙手呈給馮宗英。

    馮宗英接過去,打開來看了看,艷紅花瓣已被風干,呈暗紅色,一瓣細長,緊密貼在一起,幽幽的怡人香氣四散開來,並無異常,頷首道︰“那即刻解毒便是。”

    “黎醫童來替朕解毒。”

    雲晉言突然出聲,不容置疑的口氣,讓正欲從藥箱里拿出針排的黎子何生生頓住,回首正巧對上雲晉言的雙眸,如往日一般黑亮,好似水底的黑色石子般泛著波光,一瞬不瞬盯著自己。

    從前,她向來覺得雲晉言看著自己的眼神是坦誠的,飽含愛意不參一絲雜質的,可今日,重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對上他的眸,突然發現,那雙眼,明明就是幽深莫測,晦暗難辨。

    愛欲迷人眼,被愛蒙蔽雙眼的,一直是自己。

    兩眼相對,不過一個瞬間,黎子何垂眸,再看向馮宗英,讓她一個醫童來替皇上針灸解毒麼?

    馮宗英同樣不解地掃了一眼雲晉言,隨即問黎子何道︰“你會針灸?”

    黎子何愣了愣,頷首答道︰“會。”

    “那還不謝恩?”既然雲晉言開口,他都不怕死,自己還擔心個什麼?這對黎子何而言也是個機會,若是能順利解毒,日後這宮中,就容易呆得多。

    “謝皇上恩典!”

    黎子何跪下前掃了一眼安靜躺在藥箱中的針排,長針折射出來的銀光突然變得耀眼,針灸,她學過,可從未試驗過,不過,既然送上門來,怎好拒絕?

    馮宗英被雲晉言遣走,臨走前給了黎子何一個鼓勵的眼神。

    黎子何獨自在宮外瞪了一個時辰才再次被喚進去。

    龍旋宮,正入大門是廳,右側一片算得上一個小書房,左側則是床榻,入了里間往右走有供沐浴用的浴池。黎子何踩著步子慢慢往前走,水霧漸濃,一片混沌中指看到一個模糊的明黃身影。

    黎子何止步,隱約見到有宮女為雲晉言穿衣,開口道︰“皇上脫下上衣,躺在龍榻上方可行針。”

    聞言,雲晉言干脆讓兩名宮女退下,諾大的龍旋宮里,霎時只有黎子何和他兩個人。

    黎子何看著他穿過霧氣一步步走進,仿佛撥開一層層雲團,慢慢走到自己眼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只在那一個瞬間,黎子何突然警覺,這個人,最大的外皮便是溫柔,剝開溫柔之後,便會看到一層又一層的污垢,洗不淨蛻不掉,因為除了那層外皮,從里到外都是黑的,包括那顆心。“皇上請趴下。”沒有宮女在,黎子何只好到榻邊將床鋪好,讓雲晉言趴下她好施針。

    “沈銀銀是你師妹?”雲晉言慢悠悠地走到榻邊,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問話。

    黎子何怔了怔,答道︰“是。”

    “一人下毒,一人解毒,還真有意思。”雲晉言盯著黎子何,笑道。

    黎子何忙跪下,急聲解釋道︰“那毒定不是師妹所下,否則哪會那般容易讓人從她身上搜下?師妹甚少下山,無親無友,更不會有人願意冒險‘救’她。”

    “哦?听聞她在福秀宮時便與鄭丞相之子走得甚近。”雲晉言一邊說著,脫下上身的單衣,趴在床上,示意黎子何施針。

    黎子何心頭一跳,他果然是知道的。

    雲晉言剛剛沐浴過的身子滲著細密水漬,在白日里仍舊燈火通明的龍旋宮里折射出變幻的色澤,隨著雲晉言的呼吸上下伏動,黎子何拿出針排,眼神一凜,針還未抽出,又听雲晉言道︰“上次給朕一個耳光的人,是你吧。”

    黎子何手里的動作停住,腦中思緒一頓,立馬跪下道︰“請皇上降罪!”

    雲晉言不語,閉著眼好似將要睡去,又好似陷入沉思,黎子何垂首,只听見自己的心跳聲,他居然記得,當時他神志不清,自己又多灑了一把粟容花種在香爐,便是仗著如此,自己才敢打他一個耳光。

    “起來吧,多虧黎醫童一個耳光將朕打醒才是,呵呵。”雲晉言低聲笑著,笑聲里參雜的情緒,黎子何听不懂,不想懂也不願懂。

    起身再次打開排針放在床邊,黎子何拿著一張絲帕,擦干雲晉言背上的水漬,一手撫上雲晉言的背,壓穴探位,熟悉的觸感,陌生的氛圍,黎子何眯了眯眼,順著穴位,手指一路向下。

    雲晉言卻在此時突地翻身抓住她的手,眸中有一瞬的迷亂,在看到黎子何臉上莫名表情時消散,輕笑道︰“黎醫童的手太冷了。”

    黎子何輕輕掙開手,復又跪下道︰“皇上恕罪。”

    “罷了,不用動輒下跪,朕以為你是有膽識之人。”

    “君臣之禮不可廢。”

    “盛些熱水將手泡熱便是。”雲晉言赤裸著上身,隨意坐在榻上。

    黎子何領命抬頭,撇過眼,這具身子,她早已見過無數次,倒也不至于羞澀,只是多看一眼,便會讓埋藏心底的恨意抵死掙扎,欲要翻騰而出。

    黎子何打了一盆水,將手浸泡其中,暖意順著指尖滲入身體,卻無法直達心底。

    “粟容花種,會讓人深陷夢境?”雲晉言重新趴下,又問道。

    “是。”

    “這夢境中的,是最念想之人?最快樂之事?還是……”

    “是最痛苦的回憶。”黎子何轉身,斬釘截鐵地回答。

    雲晉言一愣,突地大笑起來,笑聲因為趴在床上有些沉悶,“哈哈,說得對說得好!的確,是最痛苦的回憶!”

    黎子何再次走近龍榻,從針排里抽出銀針,凝神靜氣,一針就要下手,雲晉言又開聲道︰“我相信沈墨的醫術。”

    黎子何不予理會,集中精神看準穴位便一針下去。雲晉言身子輕輕一抖,不再說話,黎子何摒去雜念,只當眼前人是試驗用的木偶,就算扎壞了,她也無甚損失。

    一行針下來,黎子何已是滿頭大汗,將銀針放入針排內跪下道︰“回皇上,今日針灸已完。”

    “明日你接著來便是。”雲晉言的聲音慵懶,好似就快睡著,翻了個身將榻上的被子掀在自己身上。

    黎子何領命,出了龍旋宮,陰霾晦暗的天氣讓她覺得自己好似在這里呆了一個日夜那般長久,長長吐出一口氣,還有一次。

    回到太醫院,黎子何又匆忙替妍妃熬藥,從大早到現在,不管是手腳還是腦袋,都未停過,眼看已近晌午,雖說已向妍妃投誠,也不好怠慢。

    今日的妍霧殿,好比天空的顏色,灰沉沉的,比起往日更加冷清,黎子何還未入殿就見小橘一臉焦急迎過來,接過她手上的藥煲道︰“黎醫童快些進去吧,娘娘正等著你呢。”

    黎子何頷首,入了里間,妍妃側坐在矮榻上,臉上少了往日的溫柔,擰著眉頭面色不善,地上盡是茶壺茶杯的碎片,定是被她砸爛的了。

    “黎子何見過娘娘。”

    黎子何彎腰行禮,妍妃好似這才從思緒中清醒過來,抬頭看著黎子何,表情無奈陰鷙決絕,融合在一起,冷聲道︰“我要姚妃肚里的孩子。”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7 22:1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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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情怨

    妍妃要除去姚妃肚子里的孩子,黎子何並不覺得驚詫,令她訝異的是妍妃一直戴著的面具,為何瞬間就摘了下來?

    “娘娘息怒,若有子何可以幫忙的地方,必定在所不辭!”黎子何掩住情緒,拱手彎腰恭敬道。

    妍妃雙眼一紅,眼皮都為眨,眼淚就直直掉下來,一掃先前戾氣,眉間含怨,哽咽道︰“我也不想做那惡毒婦人,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這麼些年我處處忍讓,如今懷上一胎,更是小心翼翼,不想與她爭斗,她如此咄咄逼人,若是得了皇子做了皇後,這後宮之中再無我立足之地!”

    “娘娘莫要傷心,姚妃腹中是否為皇子尚且未知,娘娘肚中已有龍種,也可與她一爭,再退一步,就算她產下皇子……”黎子何頓住,對上妍妃的雙眸,再作一揖誠懇道︰“子何既願意為娘娘辦事,便直話直說了。且不說姚妃姿色不及娘娘,單論勢力,姚妃在前朝無身世背景,被立為皇後的機會少之甚少。”

    “前朝有勢力又能如何?身為女子,想要的無非是心愛之人的眷顧。皇上金口已開,誰先誕下皇子,便由誰來統領後宮,她受孕比我早,皇上如此一說,顯然是偏袒于她。她向來視我如仇敵,此次若真讓她產下皇子,等著我的,怕就是北面一望無邊的冷宮!”妍妃原本柔弱的聲音,此時沙啞卻尖利,通紅雙眼,續道︰“再者,前朝鄭丞相向來與我爹政見不合,皇上立姚妃為後,我爹自是不會同意,鄭丞相定會特地唱反調,力捧姚妃!如此一來,她也說不上沒有勢力支持。”

    “娘娘想要何時?”

    “越快越好!”

    妍妃毫不猶豫地回答,見黎子何不語,好似有些為難的樣子,解釋道︰“馬上秀女開始殿選,屆時後宮嬪妃大增,想要掩人耳目,難度又大了幾分,若再拖些時日黎醫童還有把握,我也不反對。”

    如今這後宮中妍姚兩妃最為受寵,其余有三嬪十世婦,十七御妻,區區三十幾人,的確夠少,還有許多未曾被雲晉言臨幸,相互之間也甚少走動,即便如此,妍姚兩妃之爭都已經明暗交替虛實不分,一旦選完秀女,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後宮一旦充實,爭斗只會愈演愈烈。

    “娘娘放心,此事交給子何便是。”黎子何彎腰領命,難怪那日姚妃在此,明明可以讓她先行離去,偏讓小橘領她進來挨了一次打,原來妍妃已是急不可耐了。

    “你當真願意?”妍妃面色已近正常,柔聲問道。

    “子何不是糊涂人,知曉其中厲害關系,娘娘放心,子何受娘娘恩惠,銘記于心!”

    “有黎醫童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樹倒猢猻散,你早被姚妃視作我的同黨,哎,黎醫童可明白我的意思?”妍妃恢復常態,神色柔和地看著黎子何。

    “子何明白!”黎子何沒有絲毫猶豫地誠懇道。

    妍妃滿意點頭,輕笑道︰“今日在龍旋宮受了點氣,有些失控,讓黎醫童笑話了,你先退下吧,行事記得與我商量。”

    “是。”

    黎子何頷首退出殿外,原本陰暗的天氣更加昏沉,烏雲厚重的壓下來,像是一不小心便會砸向地面,今晚,最遲明日,定會有一場大雨。

    自從沈墨來了太醫院,眾醫童便不再那般無視黎子何,今日黎子何又受昭替皇上解毒,頓時覺得他身價大漲,見他回來,都齊刷刷地看過去。

    黎子何一心想著還有些醫書沒有看完,倒也並未在意。

    臨近夜晚,天空終于飄起小雨,淅淅瀝瀝,仿佛摻著幾絲愁緒。黎子何忙完一天瑣事,終于可以坐在桌邊稍事休息,可腦中思緒並未停下,今日妍妃說要出去姚妃肚中胎兒,她答應是答應,甚至上次姚妃無理取鬧時恨意十足地想過那個孩子,一定不能留!

    可是,姚兒啊……

    在未完全弄清楚當年季府一事,她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之前,自己還不打算動她。

    門不知何時被推開,沈墨站在門外,身上被小雨浸濕,雨水掛在發間濕漉漉地搭在衣襟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黎子何。

    “有事麼?”黎子何起身將門大開,示意他入屋。

    “你替皇上施針?”沈墨擰眉問道。

    “嗯。”

    “為何不讓其他人來?”

    “皇上欽點。”

    “你可以推脫。”

    “為何要推脫?”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反問,既是有了解毒之法,只要她這次為雲晉言順利解毒,算得上是立了一件大功,想要往上攀爬,想要查清當年事情的來龍去脈,想要走出復仇的第一步,她自認為這是最好的選擇。

    沈墨的黑眸驀地變得深沉,復雜而濃烈的感情在眸中掙扎撕扯,半晌閉眼,壓低聲音,盡量和聲道︰“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對皇上而言,我是男子。”

    “對我而言,你不是!”沈墨睜眼,眸光倏然變得銳利,淡淡的怒氣從身上透出來,竭力控制手上的力度,將黎子何的一只手輕輕握住,放在手心。

    黎子何愣住,未料到沈墨會這般直接,迅速抽開手,假意去拿茶壺倒水,沈墨再次握住她拿著茶壺柄的手,認真道︰“我從不曾隱瞞,我對你……”

    “你是我師父!”黎子何放下茶壺,猛地甩開手,垂眸不看沈墨。

    “我不介意。”

    “我介意。”

    黎子何干脆接話,抬眸直直看住沈墨。

    沈墨臉色一白,扯開嘴角輕輕一笑,有輕蔑有恍然有自嘲︰“原來如此。”

    說罷轉身便走,黎子何看著他頹然的背影,眼眶驀地一熱,高聲道︰“你本事淡薄之人,無需因我委曲求全,尋個機會出宮吧。”

    沈墨在門外站住,屋內燭光映得他月白長衫散出淡淡的光暈,黑發隨著夜風微微飄起,只听他淡淡道︰“我願意。”

    人已遠去,空留藥香,黎子何撫過剛剛被他握住的手,仿佛一陣灼熱滾過心頭,拉出一絲笑容,不知是苦是澀。

    第二日,昨夜淅瀝的小雨突然變作暴雨,嘩啦沖洗整個雲都,深秋的天,卻突然打雷閃電,讓人恍惚覺得已是夏至。

    黎子何奉命前往龍旋宮繼續針灸,撐著油傘,衣角和後背仍是濕了個透,雙腳的濕濘更是不用多說。

    其實黎子何很是好奇,為何雲晉言不擔心自己施針過程中要他性命?是對自己太信任,還是對她太放心?

    他的心思,她從未猜透,例如此次兩妃同時懷上龍種,金口已開,誰先產下皇子誰便是後宮之主,他就那般自信,兩妃會互相撕咬兩敗俱傷?

    “黎醫童,皇上已經準備好了,你先進去吧。”魏公公一臉和善接下黎子何手上傘,擺擺手示意他動作快些。

    黎子何頷首稱謝,入到宮中,一股暖氣混雜著龍涎香的味道撲面而來,消散她身上的些許濕氣,抬眸見雲晉言一身單衣坐在桌邊,正在翻看什麼,忙跪下行禮。

    “平身,還是如昨日那般?”雲晉言放下手里的東西,揚眉問道。

    “是。”

    雲晉言頷首,起身正欲往里間走,突然傳來魏公公的傳唱聲︰“桃夭殿宮女悅兒求見!”

    雲晉言看了看外面的大雨,雙眉微皺,放聲道︰“準。”

    悅兒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身上的淺綠宮女裝已經濕透,和著頭發緊緊貼在身上,面上焦慮,剛入宮門便驚慌跪下,急聲道︰“皇上……皇上,娘娘她……她又……”

    “知道了,你在殿外候著。”雲晉言打斷悅兒的話,擰眉吩咐道。

    悅兒連連點頭,瘦長的臉頰滑下一滴滴雨水,顧不上擦拭便起身,關門退下。

    雲晉言快步離開書桌,走入里間拿起龍袍便往身上套,本欲喊侯在外面的宮女,瞥了一眼黎子何道︰“會穿衣麼?”

    “會。”黎子何垂眸回答。

    “過來,替朕穿衣。”

    雲晉言伸開兩手,任黎子何把弄龍袍,冰涼的手不時觸到自己溫熱的皮膚,立刻彈開,復又回來繼續,突地記起昨日針灸時兩手在背上按壓的觸感,看不到身後人的臉,莫名有一種熟悉而安心的氣息,仿佛從那人身上散出來,轉身想要抓住,卻在看清身後人的模樣時,那股氣息亦煙消雲散。

    雲晉言閉上眼,久違的熟悉感再次蜂擁而至,好像以前有個人,也曾這般替他穿衣,突地睜眼,好似從一場幻夢中甦醒,看到黎子何低垂的眼瞼,覆在臉上的長睫,只是比常人稍稍白淨的臉,陌生,將那感覺沖得支離破碎。

    果然,昏睡太久,陷入夢境太久,竟會經常覺得看到她的影子。

    雲晉言輕輕一笑,龍袍已上身,看了眼黎子何道︰“你跟我來,帶上藥箱。”

    宮外雨勢未小,雷聲轟鳴,黎子何撐著傘跟在龍輦之後,尋思那悅兒想說什麼,雲晉言又為何匆匆趕來桃夭殿。

    雨聲漸大,蓋過了龍輦前行的聲音,偶爾“轟隆”一聲,好似天公發怒。剛剛接近桃夭殿,便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聲,黎子何心頭一震,是姚妃的尖叫聲。

    “啊!血……”

    雲晉言從龍輦上下來,顧不得給他撐傘的魏公公,急步進入桃夭殿。

    桃夭殿外宮女太監跪了一地,不知是被大雨淋濕冷得瑟瑟發抖,還是听到駭人的尖叫聲嚇得渾身顫栗。黎子何匆匆瞥過一眼便跟上雲晉言的步子。

    桃夭殿內一片狼藉,撕碎的紗幔,摔破的瓷器,推到的桌椅,扔了一地的首飾,還有癱坐在正中的姚妃,淚水將濃妝沖得滿臉都是,頭發散亂,跟著淚水濡濕地貼在臉上,若不是身上的火紅長裙,怕是很難想象她會是平日趾高氣昂的姚妃。

    “血……血……都是血,好多血!不要啊!不要這麼多血……啊!”姚妃尖叫著,死命抱住腦袋,一邊挪動雙腿無措地向後退,地上破損的瓷器碎片嵌入腿間,她卻好似渾然不覺,仍是不停尖叫。

    雲晉言疾步上前,蹲下來阻住她不斷後退的身子,兩手用力掰開她的手,一邊柔聲道︰“姚兒,姚兒,沒有血,沒有血,你在做夢……”

    姚妃停止哭喊,抬起頭,眸中無神,雙唇發抖,木然看著雲晉言,突地一聲驚雷響徹天際,姚妃瘋了般掙扎,欲要甩開雲晉言的雙手,又開始哭喊道︰“啊!不是夢……不是夢,好多血……”

    雲晉言一邊朝黎子何使著顏色,一邊將姚妃抱在懷里,輕聲道︰“姚兒,听我說,是夢,是夢,醒來就好了……是夢……”

    “是夢,是夢……”姚妃停下掙扎,最終跟著雲晉言呢喃著,將腦袋埋在雲晉言胸前,哽咽道︰“是夢……三殿下,是夢……”

    黎子何已經走到雲晉言身邊,听到這句話,如遭雷擊,石化般站在原地,姚妃說,三殿下……

    在她嫁給雲晉言之前,在雲晉言登基之前,姚兒稱雲晉言,便是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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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病癥

    “愣著作甚,快想些法子讓娘娘安靜下來。”雲晉言抱著姚妃到榻邊,一邊對著黎子何不耐道。

    黎子何這才明白雲晉言喚她跟上的原因,只是……

    黎子何瞥了一眼手上的藥箱,壓抑住心中情緒,垂首彎腰恭聲道︰“回皇上,藥箱中只有針排,未帶其他藥物,娘娘現在的狀況,不宜用針。”

    姚妃雖是緊緊窩在雲晉言懷里,仍是不停顫抖,嘴中還在嗚咽。

    雲晉言將她放在床上,低吼道︰“去請馮院史過來,馬上。”

    黎子何領命出門,殿外大雨滂沱,沒有停緩的跡象,雨水砸在地上點出一朵朵小花,濺在心底一片冰涼,冰涼到麻木,原來看著昔日愛如骨髓的男子,用同樣溫柔的眼神疼惜別的女子,還是曾經與自己情同姐妹的女子,對著自己卻是冷語相向,心中再無疼痛,麻木到只觸到一日勝過一日的恨意。

    愛已成殤,恨亦入骨。

    天空驀地閃過一道白光,撕開黯沉天幕,好似猙獰詭異的大笑,隨之而來一聲震天驚雷,響徹雲端,驚起剛剛安靜下來的姚妃,滿面驚慌失措,看到坐在床邊的雲晉言,突地瞳孔一陣收縮,面色更是慘白,緊緊拽著床單的手不住顫抖,又慌忙松開,淚水蓄了整個眼眶,滾爬下床榻,跪在地上扯住雲晉言的龍袍下擺,嘶聲嗚咽︰“皇上……皇上,救小姐,皇上,求你救救小姐,小姐一心只對皇上一人,小姐為了皇上愁得不眠不休,為了皇上差點與老爺鬧翻,為了皇上才入的後宮……”

    雲晉言扯開龍袍,面無表情,卻仍是彎腰打算扶起姚妃。

    姚妃手中一空,側身躲過雲晉言的手,一個趔趄再次癱坐在地上,突地安靜下來,淚水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夾雜著厚重的粉脂落在大紅長裙上,染出點點水漬,她木然看著雲晉言,眸中一片混沌,一陣涼風穿堂而過,吹起雲晉言的明黃龍袍,拂過姚妃眼前,那雙眼突地閃出精光一般,狠狠瞪著雲晉言,摸起地上冰涼的瓷器碎片便向他砸過去。

    “混蛋!騙子!你不是三殿下,不是三殿下!三殿下最疼我家小姐!你是皇上,見死不救的皇上!”

    不停飛來的瓷片被雲晉言輕易閃過,他皺著眉頭,臉上柔色盡散,略有不耐地看著姚妃,一絲疑色從臉上飛閃而逝。

    “姚兒,姚兒……”馮宗英入門只看到一人怒瞪一人氣郁,忙快步過去扶住地上的姚兒,撩開她凌亂的長發,急聲道︰“姚兒沒事了,馮爺爺來了。”

    姚妃身上的戾氣散了些,恍惚看著馮宗英,一個眨眼淚水又直直留出來,撲到馮宗英懷里哭喊道︰“馮爺爺,你救小姐,只有你能救小姐了!他們都要她死,連孩子都不放過!馮爺爺你快把這個人趕走,他不是三殿下!三殿下不穿龍袍的!馮爺爺救小姐,好多血,全是血……”

    “是是,姚兒乖,把這個吃了,吃了他就走了。”馮宗英打開手中瓷瓶,倒出幾粒藥,喂給姚妃吞下。

    “吃了你就救小姐對不對?”

    “嗯,姚兒乖。”

    姚妃點頭,乖巧地吃下藥,眼神漸漸渙散,軟身子蜷縮在馮宗英懷里,入定般一動不動。

    “你還是早日把她醫好為妙,如今她能認得朕的龍袍,該是病情有好轉了?”雲晉言一手挽弄自己的袖子,淡淡瞥了一眼姚妃。

    “若能醫好,何須六年時間?作孽啊作孽啊……好端端一個人兒,被你折騰成這個模樣……”馮爺爺心疼地擦去姚妃臉上的污漬,聲音哽咽顫抖。

    “若非朕留著她,她連命都保不住,更何況,這病如何來的,馮爺爺怕是比朕清楚吧?”雲晉言似笑非笑地盯著馮宗英,黑眸幽深,看不出任何情愫。

    馮宗英被盯得渾身不自在,眼神躲閃道︰“那陣子我臥病在床,如何得知?”

    “哦,是朕糊涂了。”雲晉言好似不在意地輕輕一笑,接著道︰“既然朕再制不住她,日後雷雨天,還是馮爺爺親自過來的好。”

    語畢,兩手背後,抬腳出門。

    馮宗英抱著姚妃,狠狠瞪了一眼雲晉言的背影,姚兒若當真無用,你會留她到如今?

    黎子何回到太醫院,全身被淋了個半濕,甩了甩油傘上的雨滴,剛入門,便听到醫童們議論紛紛,好似在說沈墨今日一早走了現下還未回來,心中輕嘆了口氣,走了便好,馮爺爺本就不待見他,他要走定不會多加阻攔,遠離這是非之地,繼續做他淡泊出塵的醫師沈墨吧。

    回到屋中,黎子何打開桌下暗閣,其實算不上暗閣,只是比起一般抽屜更加隱蔽而已,里面放了些從雲瀲山偷偷帶下來的稀有藥材,至少在偏北的雲都是稀有的。黎子何從中挑了兩樣,塞入袖口,撐著油傘再次出門,前往妍霧殿。

    妍霧殿今日竟是比往日更加冷清,本就不多的幾名太監宮女都被妍妃打發回去休息,殿內只留她和小橘二人。

    黎子何進殿便感到一股暖氣,帶著濕氣和泥土的味道,撲面而來。抬眼見到妍妃仍是拿著一本書斜臥在矮榻上,見自己入門輕輕一笑道︰“黎醫童來了。”

    “娘娘萬安。”黎子何作揖行禮,瞥見店內只有妍妃和小橘二人。

    “無須多禮,黎醫童現在前來,莫不是昨日交給你的事情,這麼快便有了主意?”妍妃放下手上的書,面上柔和,眸中散出來的芒光卻是犀利興奮。

    黎子何垂眸道︰“在此之前,還請娘娘回答子何幾個問題。”

    “有何不解,盡管問我便是。”

    “關于姚妃娘娘……今日隨皇上去桃夭殿,姚妃娘娘……好似有些不正常?”黎子何故作踟躕,猶疑道。

    “呵呵,黎醫童已經發現了,何必再來問我。”

    “子何是想知道姚妃的具體癥狀,病因等,如此才好配藥,事半功倍。”黎子何一邊緩聲說著,一邊從袖間拿出剛剛那兩味藥,放在手中。

    妍妃輕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痛快道︰“她就是得了瘋病!每到雨天,特別是打雷的雨天,便開始發病,嚎哭怪叫,還說什麼必須得皇上去才能安靜下來,依我看,是利用皇上的憐憫之心,裝瘋賣傻的吧!”

    “娘娘,不是……”

    妍妃身邊的小橘開口欲要說什麼,被她臉上愈發燦爛的笑容堵了回去。

    “如此說來,姚妃怪病由來已久,每到打雷下雨便會發作?”黎子何擰眉認真問道。

    “不錯,宮人皆知,只是有俱于她殘暴的性子不敢直言罷了。呵呵,話說回來,也是見她瘋癲的可憐模樣,我不屑與她多爭,可她得寸進尺,我也別無他法。”妍妃輕輕嘆了口氣,微微皺眉。

    黎子何垂首低笑,妍妃這面具果真厚重,到了這個份上,還能做出一副善良柔弱被逼無奈的模樣……

    “既是如此,子何這里的兩味藥,只需麻煩娘娘請人縫在姚妃的香囊,枕套,或是被褥中,或是找機會不著痕跡留在桃夭殿,此藥擾人心智,令人心神不寧,今日姚妃剛好發病,一連幾日無法入睡也不會引人懷疑,屆時勞累過度,肚中胎兒,自然而然……”

    “黎醫童果然聰穎,我沒看錯人。”妍妃此時的笑意倒有幾分真,隨即又疑慮道︰“可會被人發現?”

    “娘娘放心。兩味藥,分開來他人會當做普通的香料,可若合在一起,便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而且這藥是從雲瀲山上帶下來,識得的人本就不多,知道其藥力的,便更是少之又少了。”

    小橘上前,黎子何將藥交在她手里,又對妍妃道︰“子何能做的只是提供藥物,其他還需娘娘費心了。”

    “這是當然。”妍妃滿意地打量黎子何,道︰“這幾日的藥就不勞煩黎醫童送了。”

    黎子何了然點頭,行禮退下。

    殿外雨勢漸漸收小,黎子何撐開傘,迎著寒風一路向前,姚妃與雲晉言,不管他們是何關系,有何瓜葛,又是從何時開始,背叛便是背叛,雲晉言的“龍種”,必須給她來不及出生的孩子陪葬!

    三日後,桃夭殿傳來消息,姚妃小產。

    只是,不是因為夜不安寢體弱神虛,而是因為在妍霧殿喝了一碗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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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雨夜

    黎子何听到這個消息時,思緒有一瞬間的停頓,怔怔坐在書桌前,計劃以外的事情,總會讓人粹不及防。

    妍妃既然特地拉攏自己,定是不可能擅作決定換了解決姚妃的方法,而且還如此愚蠢的讓姚妃拿住把柄,此事顯然不是妍妃所為,那還會有誰,想要除去姚妃肚中胎兒?若還有一個自己不曾知曉的人,一計嫁禍妍妃同時迫害姚妃,這個人還當真厲害……

    黎子何再坐不住,起身前往妍霧殿。本來為了姚妃出事時不惹人懷疑,這幾日都未過去,可事情弄成如今這個局面,還是過去一趟弄明白到底怎麼回事為好,她不喜這種被動感。

    剛剛出了太醫院便看到馮宗英擰著眉頭,一臉憂郁的模樣,慢慢踱著步子,頭都不抬從黎子何身邊擦過,竟好似未曾發現他的存在。

    黎子何回頭,不解看了看馮宗英的背影,他向來把喜怒哀樂放在臉上,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連續幾日都見他悶悶不樂,定是心中有什麼事情不痛快了,黎子何輕嘆口氣,等從妍霧殿回來再問問便是。

    幾日前的大雨,硬是下了整個日夜才停息,天氣驟然變冷,昭示著初冬的來臨,皇宮也好似被這場雨刷洗一新,處處清麗明亮,唯獨妍霧殿內密布愁雲,明晃晃的陽光照在殿內,卻仍是讓人覺得暗淡無光。

    黎子何在妍霧殿不遠處駐足而望,宮中人傳聞是說姚妃在妍霧殿喝下妍妃的一碗補湯之後身體不適,落胎小產,可妍霧殿除了比往日增添幾分沉悶,未見雲晉言有其他行動。可她幾日未曾送藥,此番貿然前去,會不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正在思酌之間,妍霧殿一聲脆響傳來,瓷器砸地的聲音,隨後是更加陰森的死寂。黎子何凝神抬步,看這狀況,雲晉言該是不在,現在過去,表忠心的好機會呢。

    殿外只留一名太監看門,面色蒼白瑟瑟發抖,一見黎子何,連忙高唱道︰“黎醫童求見。”

    殿內仍是靜默,半晌才听見妍妃低沉壓抑的聲音︰“進來。”

    黎子何推開門,里外間屏風邊一人高的花瓶倒在地上,碎片灑了一地,小橘跪在地上嚶嚶哭泣,妍妃坐在矮榻上,一臉怒氣瞪著小橘,見黎子何入門,面色才有所緩和,深吸了口氣,柔聲道︰“黎醫童來了。”

    “娘娘萬安。”黎子何簡單行了一禮,瞥了眼不停抹淚的小橘。

    “虧得黎醫童此時還敢來妍霧殿,如今這皇宮內怕是避之唯恐不及了。”妍妃垂眸,一抹愁緒蕩上眉梢,說話間伴著失意的嘆息。

    黎子何正色道︰“子何受娘娘恩惠,豈是忘恩負義之人?今日前來,實在是對宮中傳聞略有不解,想弄清事情真相。”

    “真相!”妍妃眼神一凜,憤恨瞪著小橘,怒道︰“你倒是給我說說,什麼是真相!”

    小橘渾身一抖,顧不得地上的碎瓷,跪著挪了幾步,膝蓋上的鮮血印得地上一塊塊的血漬,磕頭哽咽道︰“娘娘,是小橘錯了,小橘錯了!”

    “現在認錯有何用?我顧家養你教你,從小到大你跟在我身後可曾受過委屈?如今你竟這般害我!留你還有何用?”妍妃說道急處,拿起手邊的茶杯,一手砸在小橘腦袋上。

    小橘仍是哭,又壓抑著不敢出聲,只听見她不停的哽咽換氣聲,磕頭道︰“娘娘,小橘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小橘只是不想再看娘娘害人,真的沒想過要害娘娘。”

    “你在這後宮的日子是太舒坦了吧?我不害人,不代表別人不會害我!這後宮怨靈什麼時候少過?我千算萬算,竟是算漏我主僕二人兩心相向!”妍妃雙目微紅,幾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黎子何從她們的對話中大概明白姚妃一事怕是敗在小橘,可事情究竟如何?

    “讓黎醫童見笑了。”妍妃僵著臉扯出一個笑容,疲累嘆口氣,又對小橘道︰“你把事情始末再說一次!看黎醫童是否還有轉圜的法子。”

    “是。”小橘磕頭領命,低頭,仍是哽咽道︰“那日黎醫童給的藥,我……我收了起來……我沒想到收起了藥,姚妃還是落胎了,真的!我不想再害人了,不想了……”

    “什麼叫再?這幾年我忍氣吞聲,姚妃的一根手指頭都未動過!若非她欺人太甚,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娘娘,娘娘……”小橘又對著妍妃不停磕頭,半晌抬頭瑟瑟道︰“娘娘,您知道,每到雨夜,桃夭殿便會有哭嚎聲,像是要喊進人心里,娘娘,那桃夭殿……那桃夭殿,以前……以前是紅鸞殿啊……”

    “宮人皆知那哭嚎是姚賤人搞的鬼!她這些伎倆也就能騙到你這種蠢貨!”妍妃一听小橘的話,臉色被氣得煞白,最後一句話更是咬著牙齒吐出來。

    小橘臉上帶淚,連連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娘娘,姚妃平日都好好的,只有雷雨天才會如此,雷雨天……娘娘,當年季……當年……也是雷雨天,大雨下了三個日夜……從那夜開始便有了這哭嚎聲,六年來每逢雷雨天便不曾停歇,娘娘,那是……那是……冤魂……”

    “閉嘴!”妍妃氣急,一手掃掉矮榻小桌上的茶具,驚得小橘再說不出半句話。

    “呵呵……”妍妃突地輕笑,看了一眼黎子何道︰“黎醫童是自己人,更何況,這事也並非宮中禁忌,我說來也是無妨。當年季黎在我殿前一跪整夜,非我所迫,隨後動了胎氣難產而亡,與我妍霧殿有何關系?那是天命!”

    “可是……可是那日……”小橘看了看黎子何,將話頭頓住。

    “你不用看,黎醫童比你更知曉分寸。更何況我自問未作虧心事,那日如何?你倒是說來看看!忍了六年,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何想法!”妍妃挑眉冷聲吩咐,一瞬不瞬盯著小橘。

    “那日皇上……皇上並不在妍霧殿……”

    “呵呵,看來是我自己愚笨了,竟會選了你這麼蠢的一個丫頭!”妍妃听到小橘的話,更是冷笑,“這皇宮不小,可說大也不大,季黎在我殿前撒潑半晚跪求半晚,你以為皇上會不知道?你去問問這宮中老人,誰人不知?”

    小橘噎住,跪在地上再不說話。

    黎子何心中好似被人一扯,深埋心底的記憶,再次被人無情地翻騰出來,撒潑半晚跪求半晚,的確,她向來養尊處優,如何受得了向一個搶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下跪?

    那夜大雨傾盆,她得知雲晉言在妍霧殿,瞞過姚兒只身趕到妍霧殿,那夜,是身為季黎的她最後一次哭,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她哭著喊雲晉言的名字,哭著說他們曾經的誓言,哭著求他出來見她最後一面,只是,回答她的永遠只有轟隆雷鳴和不絕于耳的雨水嘩啦,還有小橘得意的冷笑。

    哭得累了,哭得傷了,哭得絕望了,哭得想要放棄了,可想著第二日便要處斬的季府滿門,悲憤化作無奈,無奈化作無望,無望化作自棄,拋去身份拋去尊嚴拋去一切,跪在殿前只求一見。

    “黎醫童?”妍妃見黎子何靜立一旁,沉默不語,揚聲喊道。

    黎子何拱手彎腰,平靜道︰“娘娘何事?”

    “哎,小橘之事不說也罷,事已至此,黎醫童可還有辦法?”妍妃一掃先前陰郁,和氣問道。

    黎子何恭聲道︰“還請娘娘把事情來龍去脈再說詳細一些,小橘未將藥物尋機會送去桃夭殿,接著呢?”

    “那日她上門說來與我聊天,剛好小橘炖好湯,便請她也喝一碗,哪知她回了桃夭殿便傳來落胎的消息,還一口咬定是因為喝了我妍霧殿的補湯,說是我要加害于她。”妍妃蹙著眉頭緩聲道來。

    黎子何抬頭問道︰“那日湯藥可在?”

    妍妃搖頭︰“那湯本就只有一人份,當時她喝完還問過是否有剩,接著讓她身邊的悅兒隨小橘一起收拾小廚房,事後我才知曉那悅兒將湯煲和湯碗刷得干干淨淨,即便御醫過來驗毒,也驗不出個所以然。若是皇上相信她所說的話……”

    妍妃滿是愁緒地垂眸,看著地上的瓷片愣住,黎子何也是沉默,沒有證據,便是最好的證據,宮中與姚妃勢不兩立的只有妍妃而已,雲晉言又說過誰先產下皇子,便由誰來打理後宮,若他要以此為借口打壓妍妃,甚至顧家,也是無可厚非。

    “此時,容子何思酌兩日,娘娘莫要擔心,定能尋到解決之法。”黎子何沉了沉氣,拱手道。

    “嗯,你先退下吧,無事便不要來這桃夭殿了。”妍妃疲倦地擺擺手,斜躺在矮榻上,掃到小橘,眼神又是一凜,厲聲道︰“你也給我出去!”隨即翻了個身,背對兩人。

    小橘流著眼淚再磕了一個頭,想要起身,膝蓋一疼,一個趔趄,好在被黎子何及時扶住,黎子何對她輕輕一笑,示意她跟著自己出去。

    小橘看了看背對自己的妍妃,對黎子何感激地笑笑,由她扶著出門。

    “小橘姑娘住哪邊?我送你回去吧。”出了殿,兩人要輕松許多,黎子何扶著她邊走邊問道。

    “不用麻煩黎醫童,你扶我在那個園子里休息片刻便好。”小橘客氣道,指了指對面的小花園。

    黎子何頷首,將她扶在一處假山邊坐下,清幽的池水照出兩個人的倒影,被不時漂過的枯葉推起漣漪,小橘呆坐住,不知在想些什麼。

    黎子何看了看四周,並無他人,便也跟著坐下,輕聲道︰“小橘姑娘心中若是有何郁結,說出來便好了。”

    小橘抬眼,看著黎子何和氣的模樣,忍不住委屈的淚水浮上眼眶,哽咽道︰“這幾日來我夜夜噩夢,都是孩子的哭喊聲,還有,還有那夜雨中淒厲的哭喊聲,我怕……”

    “其實正如娘娘所說,那些事與你無關,無需自責。”

    小橘連連搖頭道︰“娘娘以前說……說要得到皇上寵愛,便不能……不能容下季……季皇後的存在,特別是她腹中的孩子……所以才讓我傳話,騙她皇上在妍霧殿……”

    “娘娘也說過,就算皇上不在妍霧殿,此事,他也是知曉的……”更何況,讓她落胎的,不僅僅是長跪半夜,還有那一晚湯藥……

    “可是,那一夜,我……我讓侍衛攔住她……不讓別人去稟報……,還……還說了很多難听的話……,如果……如果不是這樣,或許……或許那孩子……不會死……”

    “你說的姚妃哭嚎一事,與此有關?”黎子何好似不在意得問道。

    小橘點點頭,無助哭道︰“自從季皇後歸天那夜,每到雷雨天姚妃娘娘便像發瘋一般,你不知道……當年……當年季皇後最喜紅衣,那個夜晚,也是雷雨交加……說不定……說不定姚妃娘娘是被冤魂附體,說不定那個孩子又回到她身上,我不敢……不敢再殺它一次……它在夢里對我哭,要我還它性命,好可怕……好可怕……”

    黎子何了然,那兩味藥還未到姚妃那里,便先在小橘這里起了作用,做過虧心事,自然是良心難安,安慰道︰“姑娘莫要在意,鬼怪之事,無稽之談罷了。姑娘回去好好休息便沒事了。”

    “嗯。”小橘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黎子何目的已經達到,告辭轉身離開,再回到妍霧殿。

    妍妃見他折回,起身問道︰“黎醫童還有何事?”

    “子何想到了解決之法。”黎子何垂眸緩聲道,既是我那孩子讓你還它性命,你照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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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鬧劇

    妍妃一听便來了興致,雙眸閃亮,笑道︰“黎醫童有何妙計?”

    “子何先有一問,還請娘娘如實回答。”

    “哦?什麼?”

    “娘娘認為,姚妃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誰下的手?”黎子何直接問道,她猜不出有誰,不代表妍妃也猜不出。

    妍妃听到這句問話,嘴角蕩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不屑道︰“若要我說,姚妃的孩子,是她自己拿掉的!”

    黎子何心下一跳,還未反應過來,疑問已經出口︰“為何?”

    “呵呵,黎醫童,這後宮女子的狠絕,是你無法想象的。”妍妃掩嘴輕笑,剛剛還是側身歪著,正坐起身道︰“黎醫童,我早已把你當做自己人,說話也就不遮遮掩掩了,那個姚賤人,說到頭也不過是個丫鬟,憑什麼與我平起平坐?更何況,無姿無色,穿著一身紅衣便以為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笑話,皇上會喜歡這種低賤女子,那才是怪了!”

    “娘娘說得是。”黎子何垂首隨聲附和。

    “偏偏她不知好歹!仗著皇上的一點憐憫,便想得到更多!此番她拿下自己的孩子,既可以拉我落馬,又可以博得皇上同情,呵,也算她聰明了一次。”

    殿內已經被人清掃干淨,茶具也煥然一新,妍妃倒了杯茶,捧在手里輕轉茶杯,一邊看著黎子何笑道︰“又讓黎醫童見笑了。你剛剛說,想到解決之法了?”

    黎子何頷首,恭聲道︰“既然娘娘說把子何當做自己人,子何也便不拐彎抹角了,子何以為,娘娘也想到了解決之法。”

    “哦?說來听听。”妍妃仍是帶著笑意,卻像帶著溫柔的劇毒。

    黎子何繼續道︰“娘娘打算犧牲小橘?”

    “呵呵,我還是那句話,黎醫童果然聰穎。”妍妃微微一笑,好似春日里含苞欲放的小花,一句話說得雲淡風輕。

    黎子何垂眸輕輕一笑,接著抬眼道︰“子何以為,娘娘也可以狠絕一次。”

    “你的意思是?”妍妃手里的茶杯蕩了蕩,灑了些在手上,她干脆放下茶杯,蹙著眉,瞥了眼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輕撫上,不確定道︰“讓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娘娘既是明白,子何便不多說了。”黎子何再作一揖,續道︰“子何先行告退。”

    妍妃愣在矮榻上,失神地點點頭,又翻了個身,好似睡去。

    妍霧殿外陽光燦爛,微風染著寒氣鑽入黎子何的衣襟,她平視淨得刺眼的皇宮,表面愈是干淨,內里愈是骯髒,是不是,她該慶幸自己死過一次,如此才能跳出局外,冷眼看清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的眾人小丑般斗得你死我活。

    姚妃,果真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姚兒,若真如妍妃所言,她居然能對自己的孩子下手,這個女人當真可怕,可是姚妃狠得下心,妍妃也不會比她弱,犧牲小橘是必然,至于是否願意利用她肚子里的孩子來倒打一耙,便由她自己選了。

    黎子何快速回到太醫院,只覺得這幾日過得匆匆忙忙,很多情況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事情便一件接著一件,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倘若知道妍姚二妃這麼快便會斗起來,她也不會急著給雲晉言下毒了,如今這麼多事情撞在一起,他會不會已經有所懷疑?又或者,他自己心中有底,放任二妃互斗,到頭來兩敗俱傷,他損失的也不過是兩個孩子,呵,一個都可以不要了,多兩個又有何妨?

    黎子何來到馮宗英的書房,又見他看著醫書發呆,咳嗽了兩聲,道︰“大人,子何有事請教。”

    “什麼事?快說!”馮宗英好似被他嚇到,身子一抖,猛地抬頭,不耐煩道。

    “姚妃娘娘的病……子何有些不解……”黎子何猶疑地開口,故作不解道︰“上次娘娘診喜脈時曾讓子何探過脈,除了身子有孕,子何並未探出其他異常,可那日娘娘的狀況又好似極不正常,大人可否指點一二?”

    馮宗英的眼神閃了閃,要直接說他也不知道吧,覺得太丟人了,要實話實說吧,馮宗英瞪了眼黎子何,就這小子事多,嘟囔道︰“那事無需你多管,先顧好給皇上解毒再說!”

    黎子何頷首,拿了本書坐下翻看,馮爺爺果然知道姚妃的病因,怕是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至于雲晉言,那日過後便沒再喚她解毒,許是身體已經大好,便未放在心上了。

    “你那個師父,去哪里了?”馮宗英突然想到沈墨,雖說還未正式授予御醫一職,這皇宮也不是他想來便來,想走就走的吧。

    黎子何心中一緊,只有搖頭道︰“子何也不甚清楚。”

    馮宗英懷疑地瞥了他一眼,若非李御醫私自帶沈墨進宮,他可不會那麼容易就答應他入太醫院,如今更是轉眼不見人影,當他這個院史不存在的?

    “你還坐著作甚?皇上說過讓你今日去給他解毒。”馮宗英再次把對沈墨的不滿轉嫁在他這個徒弟身上,鼓著眼楮喝道。

    黎子何連忙起身,合上書,躬身道︰“那子何先過去了。”

    解毒地點仍是在龍旋宮,雲晉言見他進門行禮,只是淡淡瞟了一眼,喚他起身便自行往里間走。

    同樣的水汽氤氳,同樣的暖霧四溢,也同樣的冷漠疏離,黎子何看到內間水池里上浮的粟容花瓣,經過熱水浸泡,一瓣瓣舒展開來,吸足了水分,恢復幾分嬌嫩,再回頭看裸了上身趴在榻上的雲晉言,被粟容花種這麼折磨一番,渾身消瘦不少,精神也比往日差了幾分,看人的眼神倒是更加凌厲。

    黎子何放下藥箱,拿出針排,仍是用雙手輕壓穴位,比起上次順手許多,只是雲晉言跟上次比起來倒有些異常了,明顯繃緊了身子,不太放松,背上細密的水珠,不知是水是汗,黎子何開口道︰“請皇上放松一些,此次定不會有意外。”

    黎子何剛一出聲,雲晉言的身子便松下來,好似還輕嘆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黎子何,目光閃爍,又好似極其仔細,最終閉上眼,不再動彈。

    黎子何抽出銀針,凝神辨穴行針。

    雲晉言壓抑住心中怪異的情愫,閉眼之後的漆黑使得時間突然漫長起來,身體的各種感知也更加敏銳,以前從未留意過的龍涎香飄在鼻端,赤裸的後背不時一抹涼氣掠過,銀針行過之處,若有似無的酥麻感,好似帶走淤積體內多日的疲累,安靜恬淡的空氣和身後人散發出的氣息,讓他沒由來的覺得舒適愜意。

    “皇上,針灸已完。”黎子何抽回銀針,放入針排,跪下稟報。

    雲晉言起身,睜眼瞬間剛剛的感覺再次灰飛煙滅,隨手拿了件衣服披上,道︰“你的醫術,只做一名醫童,是不是有些委屈了?”

    黎子何磕頭正欲答話,雲晉言又開口道︰“黎醫童救駕有功,今日起晉升為御醫,與殷御醫一道,輪流給朕看診。”

    雲晉言的語氣很隨意,卻透著毋庸置疑的肯定,黎子何未料到如此順利,仍是立馬反應過來,重重磕頭道︰“謝皇上恩典!”

    話剛落音,便听到守在宮外的魏公公急聲道︰“稟皇上,妍妃娘娘與姚妃娘娘在桃夭殿……好像……好像出了些事……”

    聞言,雲晉言面色一冷,對著黎子何道︰“跟朕來。”

    黎子何暗自詫異,妍妃動作如此之快?而且,雲晉言看似隨口讓她跟去的一個行為,實在是耐人尋味,他是早就料到那里的一場爭斗,會用到御醫吧?否則怎會第一時間想到讓自己跟上……

    桃夭殿一向熱鬧,而今日更甚,一向低調的妍妃,今日帶足了太監宮女,殿外左右兩排站得整整齊齊,殿內則皆是姚妃身邊的人,眾人听到魏公公的唱到聲,皆是一顫,跪下行禮,山呼萬歲。

    姚妃躺在床上,面色蒼白,未施粉黛,反倒比往常多了幾分清麗,欲要下床行禮,雲晉言幾個跨步上前扶住她道︰“愛妃免禮。”

    姚妃嬌笑,就著雲晉言的手靠在她懷里,指著跪在正中的小橘,虛弱哽咽道︰“皇上,就是她……她說,是她下藥害了我們的孩子……”

    “小橘一時糊涂,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小橘渾身發抖,一邊連連磕頭,一邊嘶聲哽咽道。

    雲晉言嫌惡得瞥了一眼,冷聲道︰“是你所為?”

    “小橘該死小橘該死!請皇上定罪!小橘萬死不辭!”小橘的額頭早已磕出鮮血,仍是不停磕在地上,砰砰作響。

    “萬死?居然膽大到要我兒的性命,是你一條賤命可以填的?斬了你滿門都不夠給我兒作陪!”雲晉言摟住姚妃,對著小橘狠聲道。

    小橘聞言渾身一抖,顫栗得更加厲害,幾乎能听見牙齒踫撞的聲音,淒楚看著同樣跪在地上未得允許起身的妍妃,見到妍妃撇過臉,眼淚掉得更凶,磕頭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小橘家中老小不配給皇子陪葬,皇上饒命!”

    “拖下去。相關人等,一個不留。”雲晉言看都不看一眼,淡淡道。

    “娘娘,娘娘,你說過……”小橘被兩名太監往殿外拉,一邊退步一邊哭喊,妍妃見勢忙大聲道︰“臣妾管教無方,請皇上降罪!”

    眾人眼光皆在二妃和小橘身上,只有黎子何,分明看到魏公公朝拉著小橘的兩個公公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好似是被小橘牽制住,動作慢了下來。

    “不!不!娘娘你說過保我家人,我沒有害姚妃娘娘,沒有……皇上,娘娘說是姚妃自己弄掉的孩子,皇上……皇上明察……”

    “皇上,他們說的這是什麼話?居然說臣妾狠毒到打掉自己的孩子?”姚妃驚得從雲晉言懷里掙脫開來,聲聲哽咽,淚如雨下。

    雲晉言瞥了一眼跪在一邊的妍妃,嚴肅道︰“愛妃何出此言?”

    “臣妾沒有!”妍妃堅定回答。

    “剛剛小橘還說是自己下藥,如今又矢口否認,怎麼,都來糊弄朕?”雲晉言眼神一凜,厲聲道。

    妍妃凝噎,拉住小橘的兩名太監也停住動作,殿內一時靜下來。

    雲晉言替姚妃擦去眼角的淚水,不耐地瞥了一眼妍妃和小橘,開口道︰“今日起妍妃貶為妍嬪,退居寒玉殿,小橘,拉出去杖弊!”

    小橘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人拉了出去,妍妃猛地抬頭,不可思議看著雲晉言,她以為他是愛她的,她以為姚妃不過是替代品,她以為他至少會查清事實再做決定,原來,也不過如此……

    妍妃嘴角突地浮起一層笑意,向雲晉言磕頭道︰“皇上,臣妾想親自向姚妃娘娘請罪。”

    雲晉言扶姚妃靠在床榻上,頷首示意她過來。

    妍妃跪著挪步,卻是挺直了身子毫不示弱,到了榻邊,愧疚道︰“娘娘可否屈尊听我一句耳語?”

    姚妃臉上恢復了些生氣,眉梢帶笑,輕聲道︰“你站起來便是。”

    “謝娘娘。”妍妃起身,附在姚妃耳邊。

    黎子何听不見她說了句什麼,只看到姚妃的臉色一變,好似未等妍妃話完,一手猛地推開她,妍妃連連退步,腳一崴,身子沒能穩住,直直倒向後面的屏風。

    黎子何只是站在一邊靜靜看著,收到妍妃飄過來的眼神,心中冷笑,這出鬧劇,真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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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合作

    屏風是雲國工匠特制,一年只有一扇,裱上圖案之前晶瑩剔透,如若冰凌,繪上百花靈鳥之後更是別致,唯一的缺點便是易碎,如瓷器一般,且碎片鋒利傷人。

    妍妃腳步不穩,直直倒在屏風之上,只听“砰”的一聲,剛剛屹立不倒的屏風隨著妍妃倒地,瞬間砸作碎片,劃破妍妃的廣袖長裙,如被利刀割過,鮮血染透衣襟。

    再受不住疼痛,妍妃紅著眼眶,眼淚一串一串,淒楚看著雲晉言,她錯了,錯在心疼自己和他的孩子,六年來做夢都想有他的孩子,即便腹中是個公主,她也是高興的,她舍不得對這孩子動手,不僅僅因為這是自己的骨肉,更因為她愛,愛眼前這個男子。所以她賭,賭他對自己有一絲情分,推出小橘便就此了事。

    終究是自己輸了,他不信自己,不願多調查一步,武斷判決。一旦被貶為嬪,秀女入宮,她再無出頭之日,那她再賭一次,賠上孩子賭最後一次,姚妃可以博得他的憐憫,為何自己不可以?最不濟,今日姚妃將她推倒,拉著姚妃一起被貶,她也不願從此低這個丫鬟一等!

    雲晉言驚得站起身,忙對黎子何道︰“快看看妍嬪如何了。”

    黎子何領命,快步到妍妃身邊,蹲□子拿脈,跪下皺眉道︰“臣該死!娘娘的龍種……怕是保不住了……”

    雲晉言突地一聲冷笑,看著妍妃的眼神更是鄙夷,道︰“就因為摔了一跤?”

    “這……”黎子何垂首,故作為難,半晌抬頭堅定道︰“娘娘怕是用過擾亂心神的藥物,胎氣本就不穩,如今傷得這般嚴重……自是保不住了……”

    妍妃楚楚可憐的眸光,瞬間化作利劍,直直射向黎子何,什麼藥物,什麼胎氣?

    “去妍霧殿搜。”雲晉言在姚妃身邊坐下,對魏公公道。

    魏公公領命退下,妍妃腦中一片混沌,明明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原以為只要小橘認罪,自己就能置身事外,皇上既然不肯放過她,如今姚妃將她推倒,該受責罰的,不該是她麼?她裝可憐,自己也可以!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她,為何失了孩子,他對著自己仍是一片冰冷?

    不過片刻幾名太監前來,搜來一床被褥。天氣轉涼,宮內各宮各殿都準備發放御寒物資,大紅的被套,繡在被底的一個“姚”字,任誰一看便知,這該是準備送往桃夭殿的。

    此時被褥已被破開,繡得精致的雪白梅花里,瓖著兩樣藥材,雲晉言面色更冷,問黎子何道︰“這是什麼?”

    “回皇上,這兩味藥產自西南郡,長時間吸食會導致心脈受損,心神不寧,若是有孕在身,極容易導致滑胎。”黎子何垂首如實回答。

    雲晉言冷眼看著妍妃,笑道︰“看來讓顧將軍駐守西南邊境,沒有好好照顧平西王,倒是方便了愛妃你啊!”

    “臣妾……臣妾沒有……”

    “听聞前陣子朕中的毒,也是來自西南郡,被抓住的那名秀女,被朕召走之前,可是在愛妃的妍霧殿呢,愛妃可還記得?”雲晉言打斷妍妃欲要開始的哭訴,淡淡的聲音里透著令人顫栗的寒氣︰“這兩味藥,怕是顧將軍忘了告訴你,這藥放在妍霧殿的時間久了,也會對愛妃有所影響吧?”

    “沒有……我爹沒有……”

    “傳朕指令,妍嬪謀害皇子,心狠手辣,惡毒為人所不齒,即日起打入冷宮,任何人等不得探望!”

    雲晉言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震得妍妃連眼淚都再流不出來,木然睜眼好似失了一半魂魄,呆跪在地上一句反駁的話都吐不出來。

    “黎御醫,送她去冷宮,保住半條命便好。”

    姚妃倒在雲晉言懷中,嘴角勾起笑意,雲晉言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輕輕拍打她的後背,一邊隨口吩咐道。

    兩名太監上前,毫不客氣拖走跪在地上的妍妃,妍妃不掙扎不哭喊,只是回頭死死看著雲晉言,任由人愈拖愈遠,所過之處,留下一片血色拖痕。

    冷宮地處皇宮北面,還未靠近便迎來一股寒氣,入了宮門更是靜得讓人心虛,明明陽光普照,卻始終給人陰森森的顫栗感。

    兩名太監隨便找了間空出來的小殿,將妍妃扔在床上便不管不顧地抱著手臂出去了,黎子何坐下替妍妃拿脈,還未觸到她的脈門便被她一手甩開,木訥許久的雙眼恢復神采,卻是蓄滿恨意,冷聲道︰“滾開,不用你的虛情假意。”

    “子何奉命而已。”黎子何淡淡回答,再次拿上她的脈門。

    “那藥,你是故意給我的?”

    “是。”

    “然後陷害我?”

    “不,子何卻是為娘娘著想,只是未料到小橘會私藏下來,姚妃落胎,若是娘娘狠心拿下肚子里的孩子,不會淪落至此。”若是她拿下孩子將一切推在小橘身上,自是不會惹人懷疑。

    妍妃怒極,喝道︰“說得這般輕松,喪子之痛,是你這種賤人能理解的?”

    說話間,甩掉黎子何的手,一個巴掌便要打在黎子何臉上,黎子何神色一凜,抬手阻住,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反手一個巴掌狠狠抽在妍妃臉上,冷聲道︰“黎子何向來如此,別人給我一個巴掌,我便兩個耳光還回去!今日如此對你,自認為已是仁至義盡!”

    妍妃粹不及防,捂住左臉不可置信看著黎子何,氣急之下聲音都有些顫抖︰“我……何曾害過你?姚賤人才是害你最多!若非我……”

    “若非娘娘,我也不會挨那三鞭。”黎子何沉聲打斷妍妃的話,接著輕笑道︰“況且小橘也說過,你可是害過別人的骨肉,如今算是罪有應得!”

    “哈哈,我問心無愧!”妍妃突地大笑起來,容態盡失,好似連身上的疼痛都感覺不到,歇斯底里喊道︰“這後宮中想要生存便要爭要搶,那個季皇後,天真愚蠢,活該落得那副下場!她的那個孩子,宮中人人皆知那孩子是因為皇上賜的落胎藥,無人敢怒,無人敢言,便將罪名壓在我的頭上,憑什麼?”

    “不如娘娘也在懷胎八月的時候在雨中跪地一晚,看看孩子能否保住?”黎子何握緊了拳頭,壓抑住怒氣譏笑道︰“不過,娘娘也沒這個機會了。”

    “娘娘的孩子是保不住了,藥會讓藥童送過來,子何先行告退。”黎子何冷聲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離開,親手毀了自己的孩子,將自己送入冷宮,遺恨終生孤獨終老,這個結局,比直接殺了姚妃更讓她解恨。

    陰風瑟瑟飄過,帶出冷宮之中的猖狂大笑︰“我沒錯,我沒錯!要錯就錯在不知自己身為棋子,錯在輕易說愛,錯在輕易信人,錯在急功近利……哈哈,帝王之愛,你們去爭,你們去搶……我在這里守著你們一個個的進來……”

    宮外剛剛還是陽光燦爛,片刻便陰沉下來,黎子何沉著步子慢慢向前,未曾害過她?當年是誰日日遣人去紅鸞殿中喧嘩,大肆宣揚妍妃如何美艷如何受寵?是誰屢屢投毒想要她腹中胎兒?是誰假傳消息讓她在雨中哭跪一夜?又是誰帶著將領圍困季家門生,捉拿季家滿門?

    不錯,罪魁禍首是雲晉言,但身為幫凶的你們,同樣不可饒恕!

    隨著天氣愈漸寒冷,多事之秋好似即將消逝,妍姚二妃的爭斗塵埃落定,妍妃打入冷宮,姚妃雖然痛失一子,卻成為後宮唯一寵妃。皇上毒已痊愈,投毒者究竟為何人,未有定論,皇上亦未追究,醫童黎子何救駕有功,晉升御醫。秀女殿選一事因後宮是非被推遲一月,皇宮霎時一片安寧。

    黎子何雖已為御醫,仍是每天跟在馮宗英身後學習,殷御醫念著他與殷平的糾葛,時常為難,卻也未出什麼大亂子,就在眾人以為一切恢復正常時,消失了一些時日的沈墨,又回來了。

    黎子何在太醫院再次看到他時的心情,連自己都無法形容,訝異,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不解,以為他被自己抹過面子,再不會原諒,還有突然生出來的淡淡安心,好似一條長無盡頭又充滿艱辛的路上,終于有人作陪,無需他撫上一把,無需他護著前行,跌倒也不會拉他一起,只是,偶爾回頭,發現自己並非孤單一人。

    沈墨只是淡淡瞥了黎子何一眼,擰著眉頭一聲不響進了黎子何的小屋,見她跟上開口道︰“關上門。”

    黎子何照做,猶豫著開口道︰“你……回來作甚?”

    沈墨好似沒听見她的問話,沉默半晌,抬頭看住她,黑眸中波光閃動,看不出情緒,仍是淡淡的語氣︰“你是季府的人。”

    肯定句,並非問句,黎子何愣在當場,想要否定,卻如何都開不了口,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干脆點頭,若是沈墨,她還是願意相信的。

    “你入宮,想要報仇,因此打擊妍妃針對雲晉言。”

    黎子何又怔住,不為沈墨猜中自己的目的,而是他口中的雲晉言,隨即轉念一想,他這種不在乎名利等級之人,直呼帝王名諱,也像是他做的事。

    黎子何坦然點頭,沈墨緊接著堅定道︰“我幫你。”

    “不用。”黎子何毫不猶豫拒絕,她不想拉任何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來踩這趟渾水,成功與否,沒有定數,她是死過一次的人,無所畏懼,但沈墨不一樣,他該有自己的人生,繼續做他懸壺濟世的神醫。

    沈墨像是料到她的回答,輕輕一笑,道︰“你以為,我入宮只是為了幫你?”

    黎子何心中一空,她的確是這樣認為的,身為女子,對情之一事太過敏感,自負的以為沈墨拋去原則入宮是為了自己,可他既然這樣問,便真的是自己太過自負了。

    “若我說,我入宮,也為報仇,你可相信?”沈墨眸光一亮,整個人竟是從未有過的神采飛揚,含笑看著黎子何,卻突然讓她覺得陌生,這笑容里,隱匿的東西太多,不再是與世無爭,更不是淡然出塵。

    “你與我說這些,意欲為何?”黎子何壓抑住滿懷的失望,這條長路,有人默默作陪,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與你合作。”沈墨回答得斬釘截鐵,道︰“我不問你詳細的來歷出身,你也無需顧我,我動用所有人脈物力,你靠你的才智計謀,還有……一些常人不知的事情,不管你我出發點在哪里,目的只有一個人。”

    “好。”黎子何同樣斬釘截鐵道,心中卻是在訕笑,話已至此,沈墨既然能查到她季家人的身份,勢力定是不小,放在手邊的力量,為何不用?自以為是地認定他對自己的關心出于有情,卻不知,只是利用二字。

    如此最好!

    赤裸裸的互相利用,沒有牽絆更沒有感情瓜葛,日後便少了傷害少了愧疚少了顧慮,目的達到,一拍兩散。

    “我想知道六年前雲晉言身邊郝公公的下落。”

    “最多三日,給你答復。”

    沈墨起身離開,屋外的陽光再次突破雲層,卻使得小屋內更顯昏暗。黎子何壓住心中酸澀,輕輕一笑,如此便好,無牽無掛,孑然一身,復仇之路,愈漸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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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棋子

    太醫院突然多出兩名御醫,一師一徒,卻是平起平坐。沈墨入宮第二日便被皇上召見,傳聞二人在勤政殿內整個下午,只是下了一盤棋,過程中談話內容無從知曉,只知他出來之後便被皇上授予太醫一職,並準他出診隨個人意願,太醫院眾人紛紛乍舌,看著沈墨的眼神,除了崇拜和敬意,又多出幾分探究。

    自從那番對話之後,黎子何與他之間看起來更加不似師徒,平日若是無事,甚少呆在一起。馮宗英對此很是滿意,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討厭那個師父,但是喜歡這個徒弟,黎子何和沈墨關系不好,倒是對自己畢恭畢敬,讓他有種從別人那里搶了寶貝的滿足感。

    “子何,今日我便不隨著你去給皇上看診了,這兩天下來,你也該能應付了才是。”

    馮宗英笑吟吟地開口,最近他心情甚好,自己帶的醫童不過一個來月便晉升御醫,讓他漲足了面子,最重要的,後宮那個一直讓他恨得牙癢的女人終于被整到冷宮了,哎哎,初冬的陽光,就是燦爛啊。

    黎子何頷首應允。馮宗英本是不再替雲晉言診平安脈,許是擔心自己哪里出錯惹怒雲晉言,初時兩天都隨著她一起去勤政殿。不過他和雲晉言一旦見面,便少不了尷尬和摩擦,兩日時間讓自己了解流程,適應一下便匆匆退居幕後。

    其實還是季黎的時候,看過無數次馮宗英診平安脈,但他有對自己的這份關心,還是讓黎子何覺得分外溫暖。

    今日本該是殷御醫診脈,可是不知何故,雲晉言遣人來召,今日仍是黎子何前去,而且把時間從早間下朝之後推到了傍晚。

    黎子何心中已有計較,這段日子發生這麼些事,他不可能毫無知覺,既然按兵不動,便是有自己一番考慮,只是無論他如何聰明,心機如何深沉,他不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知曉自己進宮的目的。

    勤政殿三鼎香爐已經換作全新,銅黃色的底座上仍是輕煙裊裊。上次的粟容花種,當然有人懷疑到這三鼎香爐,只是上下找過一番,除了一堆灰燼,別無其他,干脆將香爐換作全新。

    雲晉言手持朱筆,明黃的龍袍襯得整個人英氣十足,挺直的肩背更顯得人精神矍鑠,听到開門聲,放下朱筆,隨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行禮的黎子何,剛剛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帶著莫名的笑意,道︰“黎御醫,可知今日朕為何單獨召見?”

    “微臣愚昧,不敢妄測君心。”黎子何未得允許,不能起身,跪在地上沉聲道。

    “你愚昧?呵呵。”雲晉言合上手中的折子,放在一邊輕笑道︰“若要朕說,黎御醫的聰穎,非常人所能及。”

    “皇上謬贊,臣愧不敢當!”黎子何心中一緊,磕了一個響頭。

    “朕不管朕的毒,是你師妹下的,是你師父下的,抑或,是你下的。”雲晉言頓住話頭,看著黎子何的眼里盡是全盤皆在他手中的自信,續道︰“也不管妍霧殿里的藥,是顧家給顧妍琳的,還是你給的,能知曉朕的意思,你很聰明。”

    能看出他的意圖,順著他的意思牽出妍霧殿中的兩味藥,只是入宮不久的黎子何,的確會察言觀色,審時度勢。

    “臣只是實話實說。”黎子何的話穩重誠懇,實則有一瞬間的慌亂在腦中奔馳而過,雲晉言知道她是有意推妍妃下水!

    自從听妍妃說雲晉言放話,誰先誕下皇子,便由誰掌管後宮她便意識到了,他是想讓兩妃惡斗。

    如今她身在局外,再加上對雲晉言的了解,其中利害關系一目了然。姚妃無背景,前朝無勢力力扶,憑著雲晉言的偏袒在後宮坐上妃子之位,已近極致,讓她懷上龍種,就算是誕下皇子,也不可能登上後位。只可惜妍妃,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因著姚妃的囂張容忍了六年,雲晉言對姚妃的偏袒已經深入她心,以至于忽略了後宮對前朝的影響和牽制,一心認為,姚妃憑著皇上的寵愛,有何不可?

    倘若她繼續忍氣吞聲靜觀其變,一旦產下皇子,這後位非她莫屬,可是這個結局,不是雲晉言所願見。

    妍妃若是為後,顧家勢力必將猖獗,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局面,又會打破,正是因為如此,雲晉言才設下此局,姚妃向來跋扈,不會容妍妃在她之上,妍妃雖說隱忍,也不是毫無手段,兩虎相爭,本該落得個兩敗俱傷,又因為雲晉言的偏袒,姚妃旗開得勝。

    說雲晉言偏袒,只需看他在桃夭殿的行為便可知曉。有意聲稱滅小橘滿門,逼她露出破綻,拉小橘走的兩名太監有意放慢動作,讓她多出說話的機會,揭開妍妃的謊言。接著順水推舟,自己所中之毒和妍霧殿搜出來的草藥,產自西南郡,這宮中與西南郡聯系最為密切的便是駐守西南邊疆的顧將軍。

    如此一來,妍妃無話可說,又失了龍種,再無翻身機會。顧家更是留了把柄在雲晉言手上,敢怒不敢言,除非他們能揪出給他下毒和給妍妃藥材的真凶。偏偏雲晉言下旨,任何人都不可探望,妍妃所知曉的真相,便爛在了肚子里。

    唯一讓黎子何不太明白的,是雲晉言對顧家態度的突然轉變。打壓妍妃是為了側面打壓顧家,這是必然,可他未免有些草率了,就連自己都未想到,他竟直接將妍妃打入冷宮了。他如此舉動,是在向顧家示威?還是,顧家最近有什麼出格舉動,在提醒他們收斂氣焰?

    當然,黎子何同樣不明白的,還有雲晉言對姚妃的態度,是為了壓制妍妃假意偏袒逢場作戲,還是情之所至真心愛憐?無論如何,這些,與她無關。

    雲晉言見黎子何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又道︰“事情究竟如何,朕不知道,不代表永遠不知道,同樣,不追究,不代表永遠不會追究!黎御醫,還是將此事忘了的好。”

    “臣謹遵聖命!”

    “那粟容花種哪里來?”

    “雲國之內,只有西南郡產。妍霧殿內兩味藥材,同樣只有西南郡產。”黎子何咬緊了“只有”二字。雲晉言此言,無非是想將罪名全部放在顧家頭上,雖說此事還未挑明,卻是日後對付顧家的把柄,一如當年,在時隔三年之後,借刺殺平西王一事,滅季府滿門。

    “如此甚好,退下吧,明日一早再來替朕看診。”雲晉言輕笑,滿意地揮手,讓黎子何退下,自己再次拿起朱筆,翻開奏折,垂首批閱。

    黎子何退出殿外,明明陰冷的天氣,後背幾乎被汗水浸透。緋紅夕陽鑽出雲層,給大地平添幾分暖色,卻始終暖不入黎子何心里,看著恢宏磅礡的各宮各殿,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仿若天地間毫不起眼的塵沙,由衷的無力感再次襲來,想要斗過雲晉言,何其容易?

    這次表面上成功讓妍妃入了冷宮,報了當年哭跪之仇,可實際上呢,自己何嘗不是棋子?雲晉言的棋子。

    若非自己投毒在先,送藥在後,雲晉言不會那麼容易拿到顧家的把柄,妍妃也不可能輕易被送入冷宮,自己有意無意的報復行為反倒幫了雲晉言這個罪魁禍首,甚至連自己的把柄都在他手中,日後他若還想拉攏顧家,將她這個真凶推出去,萬事皆休。

    這次自己所謂報仇的成功,前提是她與雲晉言所要打壓的對象,不謀而合。

    黎子何拖著步子回到太醫院,靜立的宮殿,來回的醫童,偶爾嬉笑議論聲,她卻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不斷飄落的黃葉更是如心境一般蕭瑟,落在地上幾個翻滾,沾惹一身塵埃。

    頹然回到小屋,剛剛躺在床上,便被“嘎吱”的開門聲驚得坐了起來,回頭看見沈墨正好抬頭,對上自己的眼,眸中不知名的情緒一閃而過,轉個身關上門,在桌邊坐下,低聲道︰“雲晉言與你說了什麼?”

    黎子何垂眸,怔怔看著暗灰色的地面,不知該如何開口,說她自以為的報仇幫了雲晉言一把?說雲晉言借她抓到了顧家的把柄,還抓到了自己的把柄?

    挫敗,進宮以來,一直對自己說,就算憑著一己之力,一步步來,傾盡全力,大仇一定得報,容不得自己有絲毫懦弱絲毫膽怯,日日提高警惕瞻前顧後步步算計,結果到頭來,也還是別人的棋子。黎子何輕嘆一口氣,悶聲問道︰“你說,我以打壓顧家為切入點,是不是錯了?”

    沈墨見著她的表情便知道她郁郁不樂,雲晉言與她說的話,自己也能猜到幾分,至于她這問題……

    沈墨輕輕一笑︰“你可信我?”

    聞言,黎子何抬頭,正好看入沈墨的眼,閃爍著堅定的芒光,微微的暖意透出來,竟好似一陣暖風一點點驅散心底的烏雲,不由自主地輕輕點頭。

    “你以為你幫了雲晉言,雲晉言又何嘗不在幫我們?”沈墨淡淡笑道︰“所謂的敵人,朋友,當我們與他有共同敵人的時候,暫時先做朋友,未嘗不可。你信我,與他一起,先除去顧家,定不會有錯。如此說來,你可明白?”

    黎子何愣住,這些道理,她不是不清楚,可被沈墨這麼說出來才發現,自己對雲晉言復仇的執念太深,潛意識里覺得與他自始至終便該站在對立面,完全忽略了沈墨的這一說法……

    黎子何恍然一笑,點頭道︰“明白。”

    窗外恰好吹入一陣輕風,泥土的香氣浸在空氣中,隨著沈墨的笑容舒展開來,映在黎子何眼里分外清晰,心中突地一動,這樣的香氣,這樣的笑容,這樣的溫暖,讓人久違,似曾相識的感覺,記憶里,這樣坦然的面對一個人的笑容,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黎御醫。”

    突地一陣敲門聲,拉回黎子何的思緒,她起身開門,是同期的醫童,恭敬站在門外道︰“外面有人找。”

    黎子何對著屋里的沈墨點頭,示意她先行離開,便去了前廳。

    前廳空蕩蕩,並未看到旁人,黎子何看了看四周,抬腳走出太醫院,剛剛抬頭便看到殿外台階下,緋紅雲彩依托著的那個男子,黑發夾雜著白衣,隨著清風微微飄起,蒼白的面,在夕陽下有一絲紅暈,干淨到仿若不含丁點雜質的眸子一瞬不瞬看著自己,嘴角彎起,和煦的笑意滲入眼底,耳邊再次響起稚嫩清脆的輕唱︰

    “梧桐雨,樹下棲,爹娘棄,梧護汝……梧同雨,樹下棲,爹娘棄,吾護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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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三年

    萬安三年,正值夏季,雨如瓢潑,寥寥可數的幾名路人撐著油傘匆匆而過,街道上只余嘩啦雨聲,還有門窗被大風刮動的乒乓之聲。

    街道上一名十一二歲的少年,身上污濘的灰色長衫,雖是殘破,剛好將上下遮了個嚴實,又因著被沉重雨滴拍透,盡管正在急速奔跑,仍是緊緊貼在身上。

    少年的臉黝黑黝黑的,雨水順著臉頰滑下,被困在雨中卻未見愁色,反倒很是愜意的笑著,若不是怕被淋出病來,炎炎夏日被大雨刷去一身髒污,也是不錯的選擇。

    正思量著雨天哪里去尋吃食,一眼瞥到小巷里,一個瘦弱的身影,蜷在角落,瑟瑟發抖,猛地剎住腳步,少年干淨的眸中閃過一絲憐憫,一邊踏著輕緩的步子,一邊猶疑地偏著腦袋,想要看到地上那個孩子的模樣。

    那孩子一身破布濫衫,頭發凌亂,全身勉力縮入角落里,想要避免雨水的拍打,腦袋埋在雙臂中間,看不清模樣。

    少年提步上前,伸手想要拍拍他,又怕自己太過突然嚇到他,縮回手,輕聲問道︰“你怎麼了?要不要我送你回住處?”

    少年看到這孩子一身穿著便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是個乞丐,流落在雲都,無所依靠,只是乞丐也有乞丐的窩,他會在這里,是因為剛來雲都,不熟悉狀況吧?否則也不會大雨天的困在這里了。

    那孩子好似沒听見少年的問話,一動不動。

    少年再喊了一聲,還是沒動靜,覺得有些不對,伸出手推了推他,沒用多少力氣,那孩子竟直直倒在地上,撲了一身的泥水。

    少年一急,忙過去扶起他,喊道︰“喂,你醒醒!”

    孩子身上的衣服本就濕漉,這會摔在泥水中更是污濘不堪,少年習剛撫上她便發現他渾身滾燙,顧不得他身上的污泥,匆匆掃了他一眼,小臉倒還干淨,該是生病,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沒再多想便背著他,加快了步子。

    回到雜院少年才知道自己猜測不錯,他是前日才來的雲都。

    “哎,這女娃怪可憐的,小梧,你在哪里撿到她的?”雜院里年長的老婆婆一頭白發,顫悠悠地問道。

    小梧看了看一邊呼吸沉重的孩子,八九歲的模樣,身子瘦小,不是他們說,自己還真沒看出是個女娃。

    “在城西一條巷子里。嚴婆婆,她什麼時候來的雲都?”

    “就在你出城的第二日,她爺爺帶著過來的,剛過來的時候還是活蹦亂跳的,結果,沒兩天就給病了,你也知道,我們這種人,哪來銀子看病,染了風寒就準備好入土吧,她爺爺哭著說就這麼個寶貝孫女,抱著她到街上討錢,哎……沒討到錢就算了,也不知怎地被人毒打一頓,回來沒多久就咽氣了。這女娃昨晚倒是醒了一次,整個人就是跟傻了一樣,看著她爺爺的尸體不哭也不鬧,呆呆坐了一整晚,今天早上趁著雨小的時候,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自個兒把爺爺拖出去葬了,這不,這會就被你背回來了……”

    小梧憐憫之色愈甚,掏出城外山上找到的一些草藥,本來還打算賣些銀兩,算了,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草藥並非對癥,作用不太明顯,可那孩子的身體也逐漸好轉,小梧暗暗高興,又救了一條人命呢。

    “嘿,你叫什麼名字?”小梧見她坐起身,湊過去興沖沖地問道。

    孩子抬頭看著他,眼神空洞,茫然而無神,不發一語。

    小梧只覺得她渾身上下都散著絕望的死氣,想到她爺爺剛剛去世,不好意思再笑了,坐在她一邊,認真道︰“不怕,就算做乞丐,沒人敢欺負咱的。”

    孩子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扇子一半覆在臉上,仍是沉默,片刻自己躺在稻草上,背過身去,抱著雙膝窩成一團,好似又睡了。

    小梧無奈嘆了口氣,心結啊,要解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哪,吃吧。”小梧遞給孩子一個剛剛撿來的饅頭,把外面一層髒的剝去了,除了冷一點,還是可以入口的。

    孩子怔怔看著饅頭,不說話,不眨眼,不動手,小梧尷尬笑道︰“這個其實……”

    未等他話說完,孩子伸手,接過饅頭塞到嘴里,小梧未出口的話轉作欣慰的笑意,柔聲道︰“我叫暮翩梧,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孩子垂眸不答。

    小梧無謂地笑笑,又道︰“你叫我小梧就好了,你呢,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好麼?”

    孩子撇過臉,起身,背對小梧,留給他一個背影,愈走愈遠。

    小梧忍不住嘆了口氣,他知道她不是啞巴,可是自從遇到她,除了病中夢里的哭叫聲,便沒再見她開口吐一個字,夜里醒來經常見她坐在角落里,有時呆呆看著窗外,有時怔怔盯著地面,整個人死氣到好似連眸中的波光都不再閃動。小梧嘗試過整夜不睡,結果就看著她同樣整夜睜著眼,一動不動。

    小梧心想,只要她肯開口說話,肯開口說話,便會慢慢好了。

    只是讓她說話,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小梧自己給她取了名字,思來想去,既然踫到她是在一個雨天,便簡單稱她小雨。初時她還有些抗拒,慢慢好似習慣了,可臉上仍舊沒有什麼表情,不哭不笑,不喜不怒,若是無人搭理,她可以一坐整日不吃不喝也不動。

    小梧日日將她拽在自己身後,深怕被這里其他人欺負了去。人情冷暖,在哪里都是一樣,他們這群乞丐雖說住在一起,平日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無人有心情有能力去照顧同情其他人,甚至時常有搶食打斗的事情發生。

    小梧生就一副熱心腸,只要力所能及的事情,便會幫人一把,因此雜院內甚少人來找麻煩,雖說小雨不太喜歡跟著他,可她還那麼小,又是個女孩子,只身一人,總怕會出什麼意外。

    這些擔心並非不無道理,這日小梧才出去一個早晨,回來便發現雜院內靜得詭異,忙踏著步子進去,一眼看到三五個大小乞丐,將小雨圍在中心,幾人笑得不懷好意,小雨倔強站在中間,緊抿雙唇仰著頭一個個掃視著,雙眼里是毫不示弱的芒光,未等小梧出聲,其中一人鉗住小雨的肩膀,“撕拉”一聲,本就破舊的上衣瞬間被撕下,小梧一聲大喊︰“你們都給我滾開!”

    “哈哈,這宅子里就這一個女娃,老子找樂子,你小子給我滾開才是!”剛剛那人對著小梧怒目道。

    小梧飛快沖到他們中間,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便一腳踢在那人小腹上,那人吃痛,手一松,小雨便摔在地上,小梧將她護在身後,大吼道︰“不許你們欺負她!”

    正值白日,雜院內只余他們幾人,小梧的聲音打了個轉,讓幾人愣了一會,便打算動手繼續。

    小梧沒來得及想明白該怎麼辦,手上一涼,听到一聲慘叫,被一股力道帶著急速向前,待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跟著小雨跑出雜院許遠。

    夏日炎熱,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小梧坐在一片陰涼的梧桐樹底,看看靠在一邊閉眼喘息的小雨,還好外衣里面還有一層底衫,還好今日早些回來了,還好他們逃出來了,長出一口氣,小梧往小雨身邊挪了挪,想到她剛剛因著害怕而煞白的臉,心中一陣懊惱,第一次在她臉上見到的表情,居然是恐懼。

    小梧攢起袖子,抬起手,欲要給小雨擦汗。

    小雨突地避開,睜眼,見是他,復又閉上眼,靠在梧桐樹邊,呼吸漸漸沉穩。

    小梧輕輕觸上她的額,由上到下,細細擦去汗漬,還有不知何時沾染的灰塵,輕聲卻堅定道︰“以後你扮作男孩子,跟我一起,我來保護你!”

    小雨的長睫顫了顫,終究未再睜眼,更未開口回答。

    替小雨擦去汗,一陣微風拂來,小梧握住小雨略有冰涼的小手,輕嘆一口氣道︰“你為什麼不說話呢?”

    回答他的,永遠是沉默。

    小梧帶著小雨離開那個雜院,在城南居然找到一間廢棄的舊宅,宅院內一棵梧桐樹無比茂盛,兩人在那里住下來,小雨便愈發安靜了。

    只是,安靜,比原來冰冷來的好。雖說她仍舊不說話,仍舊時常整夜不眠,仍舊不喜自己隨時跟在她身後,可畢竟她臉上時而會有其他的表情,例如那股讓他無由來興奮的淡淡微笑。

    每當這個時候,小梧便不由自主地對著她綻放一個笑容,卻不曾知曉,這笑容,看在一個人的眼里,是這世上最干淨的。

    日復一日,小雨安靜,小梧便找著法子想逗她開心,說戲唱曲講段子,那棵梧桐樹底,小雨的眸光愈漸閃亮,小梧的笑聲愈加響亮,金黃落葉下,相依相靠的兩個身影,成為那個秋天最濃的墨筆,夜夜回蕩在院內的低吟聲,是那個秋天最美的旋律。

    “梧桐雨,樹下棲,爹娘棄,梧護汝……小雨,你听懂了麼?梧同雨,樹下棲,爹娘棄,吾護汝……”

    “……”

    在宅院的日子,靜如止水,小梧時常想,若有朝一日能听小雨喊出他的名字,這輩子做了個乞丐,值了。

    萬安四年冬,雲帝突發急令清整雲都乞丐,小梧心頭慌亂,離開不是,不離開也不行。若是離開,在其他地方必定遭人欺負,若不離開,日後在雲都又如何生存?

    小雨聞言,只是听到雲帝二字時略抬眼皮,接著便沉默不語。小梧知道她不想走,唯一的爺爺便葬在這里,其實自己也不想走,在雲都,自己還能和小雨出城上山采些簡單的草藥賣銀子,若是換了地方,難道真要日日去街頭行乞?更何況,天寒地凍,怕是還未到下一個城鎮,便凍死在路上……

    既然如此,那便不走!

    原本空蕩蕩的宅子,一夜之間熱鬧起來,許多不願離開的乞丐,不知如何找到這里。小梧向來心善,一個個留住,給他們收拾房間,挪出空位。

    那一夜月光尤其透亮,灑在雪地上幽亮亮的瑩白色,小梧趴在窗前,看了看因為寒冷縮在一起的乞丐們,嘆口氣道︰“日後若我有大把銀子,一定要讓這宅子里的乞丐一人一份!”

    “……”

    “小雨,你有心願麼?”

    “……”

    “我最大的心願啊,便是這宅子里的人都能笑得開開心心的。”當然,最最大的心願,便是听到你說話……

    “……”

    “小雨,明日皇上要出巡呢,還帶著妃子,難怪這麼急著清理城內乞丐……”

    “……”

    “小雨,你睡著了?”

    “……”

    第二日一早,寒風凜冽,小梧一覺醒來,不見了小雨的身影,心頭一跳,想都未想便急急往街道上趕。

    雲帝出巡,雲都盛事,街道上人聲鼎沸,摩肩擦踵,小梧顧不得其他,鑽在人群中四處找尋小雨的影子,城內乞丐三日前便開始清理,到今日為止,衣著襤褸者一眼便能挑出。小梧轉了兩三條街道,終于在臨近皇宮的主街道上看到小雨,她不知哪里來的一身衣服,倒看不出來是個乞丐,心頭一喜,喊道︰“小雨!”

    小雨回頭,看著小梧,卻是一臉驚詫。

    小梧還未明白,便被人扭著手提起來,只听到身後人怒道︰“居然還有個漏網之魚,幸虧老子出來看看,否則今天就得人頭落地了!”

    宮門恰在此時大開,明黃的“雲”字大旗率先飄出宮門,剛剛的喧鬧之聲戛然而止,眾人跪地,山呼“萬歲”,唯有人群中央的那個瘦小身影,寒風中孑然而立,盯著那抹明黃巍然不動。

    抓著小梧的衙差面色慘白,緊緊抓著小梧,幾個大跨步到了小雨身前,拉著她的手拼了全力將她往一邊拉。

    小雨不過一個九歲的孩子,又本就瘦弱,反抗也不過兩三下便被拖走,摔在地上一身髒污,眼楮仍是死死盯著宮門的方向。

    小梧只覺得寒氣串頂,小雨的眼里,是深不可見的恨。

    “跪下!”

    在衙門關了一兩個時辰,兩人同時被押了出來,雲都知府大人四十來歲,還未坐穩便一聲喝道。

    話未落音,小梧已經跪下,見小雨站在一邊置若罔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卻好似毫無知覺,仍是不動。

    知府大人只看到一個孩子而已,卻是一臉倔強,不害怕也不打算求饒的模樣,心里竄起無名之火,連審問都懶得,擺擺手道︰“不跪的,險些驚擾聖駕,杖刑,這個乞丐,關幾日再放。”

    小梧心中一驚,又重重拉了拉小雨的衣角,仍是不見她動。

    不過片刻,小雨便被架在長凳上,手持棍仗的兩名衙役上前,眼都不眨地來回擊杖。每一下,都打在小梧心里,看著小雨閉眼,除了因疼痛而咬牙,卻不發任何聲音,心頭如被刀絞,自己都未反應過來,便一個翻身撲過去,趴在小雨身上喊道︰“你們要打就打我!我替她受了!”

    衙役停下,見知府大人未有反對,持杖繼續。

    一棍接著一棍,打在身上慢慢沒了知覺,小梧漸漸意識迷離,數不來受了多少棍,可這身上的疼痛,卻使得心里的焦躁平復,自己疼了,小雨便不會疼了。

    想要睜眼,卻是一片赤紅,感覺到一雙冰涼的手拉住自己,緩解身上的燥熱,一滴滴溫熱的濕潤,浸在自己臉上,眼淚,這是誰的眼淚……

    耳邊忽遠忽近,傳來細細的輕喚,軟軟的,一聲又一聲︰“暮翩梧……暮翩梧……”

    好像,在夢里,听見小雨這般喚過……

    “乞丐,遵聖命,丟出城外!”

    一聲暴喝打破夢境,小梧只覺得自己的手被一片冰涼緊緊抓住,身子越來越輕,那雙手好似慢慢被剝離,輕輕的嗚咽聲直刺心底。

    強迫自己睜眼,入眼一片雪白,又是一片血紅,四周景色飛快倒退,殷紅染在雪地里,好似一條血染的小徑,血色小徑的盡頭,看到日夜牽掛的影子,蹣跚著跟來,卻是越來越遠……

    “暮翩梧……暮翩梧……”

    耳邊的輕喚被寒風一吹即碎,終究,是自己的一場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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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孌童

    黎子何雙眼灼熱,久干逢露,卻是浸得生生的刺痛,怔怔看著暮翩梧原本黝黑的皮膚變作蒼白,原本透亮的黑眸蒙上一層霧氣,原本咧嘴歡笑的唇只是淡淡揚起,淺淺的笑意帶著幾分生澀看自己慢慢走近。

    黎子何踩著步子拾階而下,很短一段路,好似用盡全部力氣,終是到了人前,蹲□子,撫上他僵硬如石化般的膝蓋,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喜,憂,愧,憐,最後化作一句話,三個字,輕輕吐出口︰“暮翩梧……”

    暮翩梧臉上的笑容忽的展開來,一手搭在黎子何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笑道︰“終于會說話了,黎御醫?黎子何?”

    黎子何看著他毫不在意的模樣,扯出一個笑容,無法避免的苦澀,輕輕頷首。

    “黎御醫可否隨我去一趟丞相府?”暮翩梧放下手,聲線都比原來輕柔縴細許多,除了眉目間不曾改變的熟悉感,和看著黎子何始終不變的干淨眼神,再找不出曾經那個小乞丐的半點影子。

    黎子何的心緒馬上被拉回現實,淨涼的風吹得神經一擰,站起身問道︰“去丞相府,為何?”

    暮翩梧垂下眼瞼,雙手推動木制輪椅,隨著“嘎吱”聲,吐出的一句話輕不可聞。

    “丞相大人已向皇上請旨,由黎御醫來替我醫治雙腿。”

    黎子何忙跟在後面,幫著暮翩梧推動輪椅,黑色發絲飄在臉上一陣酥癢,她舉手理順長發,輕輕放在後背,有些猶豫,仍是開口問道︰“你……如何進的宮?”鄭穎又是以何理由請御醫來醫治……一個……

    “丞相大人收我為義子,今日受皇上召見,皇上憫我雙腿折斷,故恩準黎御醫親自調理。”

    暮翩梧輕嘆口氣,話語里有淡淡的嘲諷,是諷刺鄭穎?還是自嘲?

    黎子何不緩不急地推著輪椅,沉默不語。無數個疑問壓在胸口問不出來,他如何會在丞相府?為何鄭穎收他為義子?雲晉言又為何召見他?

    秋風陣陣,吹亂剛剛平復的心緒,一如那年冬天,雲都城門呼嘯不止的寒風,吹入骨髓卻再無任何知覺,忍著劇痛支起雙腿,想要跟上前方越走越遠的馬車,想要縮短她與他之間的血路,想要親口對他說,暮翩梧,我……叫季黎……

    黎子何閉了閉眼,那個冬天,自己如何熬過的?旁人都說她命大,在雪地里昏迷兩三個時辰,無人醫看的腿,連續三日的高熱,居然還能再活過來……

    可是,她如何能死?從未間斷的噩夢,曾經的笑靨如花,瞬間幻作在眼前一個個滾落的頭顱,曾經的甜言蜜語,突地變作猖狂大笑,曾經的輕聲吟唱,只變成杖刑之聲,一下下敲打在胸口,暮翩梧慘不忍睹的雙腿,即便疼到昏迷仍舊想要睜眼看看自己的表情,雪地里越來越長的血跡……

    即便是在夢里,她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能死。若她死了,誰來報季府滿門之仇?若她死了,誰來替她看看罪魁禍首的下場?若她死了,誰人去找回被扔在城外的暮翩梧?

    所以她醒了,拖著重病的身子,在雲都城外找了一個日夜,血色早被新雪掩埋,大風飄起的雪花落了全身,在城外的那片亂葬崗,如行尸走肉般刨開大雪,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暮翩梧……

    那時候她以為他必死無疑,那樣冷的天,那樣重的傷,在城外三日……

    黎子何止住眼眶酸澀,怔怔看著暮翩梧的銀白色發冠,或許,看見他仍舊活在這個世上,該慶幸,可偏偏,她比誰都清楚,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痛苦。

    黎子何穿的御醫官服,暮翩梧也有丞相府的令牌,兩人順利出宮,一路無言,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倒也不會覺得尷尬。

    宮外已有丞相府的人備好的馬車,正在等候,幾名體型健碩的大漢守在馬車邊,見黎子何推著暮翩梧出來,其中一人上前,恭敬行禮道︰“暮公子!請!”

    說著背了個身,示意暮翩梧到他背上。

    暮翩梧淡淡一笑,看了一眼黎子何,眸中的失落讓黎子何的心又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想到沈銀銀曾經問過自己,股骨折斷可有治愈之法?

    現在她的回答,仍是和當初一樣,沒有。六年的舊疾,當時又傷得那般嚴重,黎子何不用拿脈便知道,暮翩梧,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那大漢將暮翩梧背上馬車放下便離開,黎子何跟著上了馬車,在他旁邊坐下,不自覺地伸出手扶住他,深怕一個顛簸他便會坐不穩。

    暮翩梧反握住她的手,輕笑道︰“你的手,還是這麼涼。”

    “黎兒,有些話,必須趁著現在說。”未等黎子何有所回答,暮翩梧看著她認真道。

    一句“黎兒”,讓黎子何愣了半晌,小雨,畢竟已經是過去了吧……

    “我,不是鄭穎的什麼義子,是他的孌童。”暮翩梧毫不在意地吐出這麼一句話,帶著些許自嘲,甚至欲要笑出來,抵不住黎子何突然灼燙的目光,撇過臉,看著馬車車壁。

    黎子何早已猜到,只是未曾想到會從他嘴里這般輕松地吐出來,鄭穎的喜好,滿朝皆知,其實富貴人家養幾個男寵,也不少見,鄭穎這一喜好會引人注意全因他還喜虐孌童……

    黎子何胸口如被大石壓住,一句“對不起”哽在喉間如何都吐不出口,暮翩梧為她所犧牲的,不是一句對不起便可清算,這句話出口,只會玷污他對自己的情分。

    可,對不起他的人,的確是她。是她蒙他百般照料還不知感恩,連一句話都未曾對他說過;是她听見雲晉言帶著妃子出巡便控制不住自己不顧後果想要看他們一眼;是她放不下所謂高貴所謂驕傲不肯跪拜;也是她,在一年多無望的乞丐生涯後,沒骨氣地想到了死……

    衙門里的她,是想死的。

    身為乞丐,想如常人般過普通生活都是一種奢望,更不提有機會進宮報仇雪恨,自己在雲國的最底層摸爬滾打,雲晉言卻帶著寵妃逍遙快活風光無限,深刻體會到兩人的差距的那一刻,黎子何只覺得心如死灰,既然報仇無門,活著還有何意義?

    所以她不掙扎不反抗,一心等死,換來的卻是惜她護她的暮翩梧一條性命,也是他這條性命,再次喚起了自己生存的意志,重燃她復仇的火焰。

    背負這般血債,容不得她有絲毫逃避軟弱怯懦。

    “莫要難過,此事與你無關。”暮翩梧握緊了黎子何的手,輕聲安慰,續道︰“時間不多,你我長話短說可好?”

    黎子何頷首。

    暮翩梧繼續道︰“那日我被人扔在城外雪地,醒來之時已是在丞相府,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逃出去。”

    暮翩梧微微嘆了口氣,黎子何馬上接口道︰“我幫你。”

    “不。”暮翩梧斷然拒絕,黑眸好似蒙上一層迷霧,看不到眸光閃動,輕笑道︰“如今,我想光明正大的出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黎子何愣住,他想,扳倒鄭穎麼?

    “要麼他直接殺了我,要麼他關我一輩子,否則……”暮翩梧看住黎子何,突地輕輕一笑,撫上黎子何微微收攏的眉頭,“莫要緊張,鄭穎為官不仁,為人不善,偏生的心大腦粗,即便沒有我,他也時日不多……”

    黎子何輕輕頷首,擔心的不是鄭穎難除,而是……

    “人總是要變的,黎兒,你我不再是孩子。”暮翩梧好似看透她心中的想法,話鋒一轉,輕嘆口氣緩緩道。

    “你想要如何?”黎子何打起精神,現在,不是悲春傷秋的時候。

    “鄭穎的一干罪證,我都有辦法拿到手,包括他與朝廷各官員的利益關系,暗中操持的一些把戲,事無巨細,我皆知曉。等的,只是將所有罪狀抖出來的機會,以及皇上的誅其之心。”暮翩梧將看著車窗外的視線拉回來,放在黎子何身上,“還有,一個替我出面的人。”

    黎子何輕輕一笑,彎膝在暮翩梧身邊,仰面道︰“那你可知道,我想對付的,不僅僅只有顧家?”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找你。”暮翩梧伸手拂去吹在黎子何臉上的亂發,“鄭穎與我說過,你是季家人。”

    “看來他還沒太傻。”黎子何眸光一沉,當日在丞相府既然那般問過,便估摸到鄭穎會做這番猜想,那麼,沈墨知道她季家人的身份,消息也只能是從丞相府傳出去的,他與鄭穎是何關系?

    “也不聰明。”否則不會說小小醫童能耐他何這種話……

    “的確。”黎子何輕笑,鄭穎當年是她爹的門生之一,這個人,初時老實本分,恪守禮教,出身平民,毫不出挑,為官亦是由下至上,低調規矩,季寧正是看中他的本分,才扶持他平步青雲,若他老奸巨猾,恐怕也坐不上這丞相之位。只是她爹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鄭穎人不聰明,可那貪心,卻是在做了丞相之後畢顯無疑。

    “稍後到了相府,你對鄭穎說我的腿,有痊愈之法。”暮翩梧拉了拉黎子何的手,讓她在滾滾車輪和馬蹄亂踏聲中注意到自己壓低的聲音。

    黎子何了然點頭,以醫腿為名,便有了與他接觸的機會。

    “每月初一十五,鄭穎會去廟中燒香。”

    黎子何仍是頷首,那便與鄭穎說每月只有初一十五兩日稍有空閑可以出宮,且月虧,醫腿良辰。

    “還是這般聰慧。”暮翩梧欣慰一笑,又道︰“剩下的時間,與我說說這些年你是如何過的可好?”

    如何過的……

    黎子何垂下眼瞼,這些年,她不顧一切地活下去,嘗試各種擺脫乞丐身份的方法,想盡所有可以接近拉攏的人,每年雪日在城門口守望祭奠,直到遇見沈墨……

    勤政殿內,雲晉言低頭批閱奏折,垂首擰眉,朱筆舞動,書桌前跪伏在地的正是妍妃之父,握有重兵的顧衛權顧將軍。

    “謝皇上不殺之恩!小女刁蠻善妒,實不配侍奉皇上,皇上網開一面,饒她一命,臣願萬死以謝恩!”

    雲晉言手中動作不停,眼皮都未抬,只是輕笑道︰“顧將軍何出此言,朕還有些事要麻煩顧將軍才是。”

    “皇上有何吩咐,臣萬死不辭!”顧衛權年近五旬,頭發花白,精神矍鑠,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只需一眼便知道必是久經沙場的武將。

    雲晉言不經意道︰“此次朕中毒在先,在妍霧殿搜出毒藥在後,三種毒,均是產自西南郡,顧將軍久駐西南邊關,定是對此有所了解,可否幫朕分析分析,這宮中,可能是誰人投毒?”

    顧衛權渾身一抖,急聲道︰“臣听聞小女在宮中犯錯,故連夜趕回面聖謝罪,其他一概不知!”

    “哦?”雲晉言這才抬起頭,停下筆,臉上表情狀似不解道︰“前陣子西南郡長之女被人劫出宮,朕細數宮中之人,與西南郡長相熟,且熟悉宮中禁衛之人,好似只有一人。”

    “皇上明察!臣駐守西南,恪盡職守,與西南郡長只因公務有過數面之緣!”

    “呵呵,這麼說是朕多疑了。”雲晉言釋然一笑,接著道︰“這麼說,前幾日有人來報,平西王做客將軍府,也是誤傳?”

    顧衛權心中一抖,冷汗都快冒出來,前面兩件事不知是何人有意為之,將矛頭指向自己,可平西王日前登門造訪,的確屬實,他非文人,有詭辯之才,干脆如實回答道︰“平西王的確到過將軍府,只是……”

    “顧將軍無需解釋,你駐守西南多年,平西王登門道謝也無可厚非。”雲晉言打斷顧衛權的解釋,拿起手中的一份奏折,道︰“這倒也提醒了朕,這麼些年顧將軍手握重兵,承擔護國重擔,必定也是累了,听聞顧將軍靡下莫副將年輕有為,為將帥之才,可有此人?”

    “有,但是……”

    “好,傳朕指令,升莫菱為右將軍,分管顧將軍手下二十萬大軍,守西南邊關。朕听聞西南潮濕,于養生不利,西北反倒與雲都天氣相近,不如顧將軍先回雲都修養,三月後再前往西北駐守。如此安排顧將軍可有異議?”

    “臣叩謝皇恩!”顧衛權磕頭謝恩,這句謝卻是底氣不足,若是不願回來,便有勾結平西王之嫌,可這麼回來一次,損失二十萬兵力,這一刀,當真割到他心眼里去了。

    “哈哈,鄭丞相果然有慧眼,他這折子,朕是準對了!”雲晉言爽朗大笑,將手中的折子放在一邊,對著顧衛權道︰“愛卿快快平身,去了西南便速速準備回雲都修養,朕還需要顧將軍多多指點才是。”

    顧衛權謝恩起身,轉身退出勤政殿,手中的拳頭捏的卡擦作響,鄭穎,果然是他!朝中與他作對的只有鄭穎一人,能在宮中劫走秀女的,不是自己,便只有他有這個能耐,還有妍兒殿里的藥,向來便只有他力挺姚妃!以為削弱他的兵權便能獨掌大權?痴心妄想!

    勤政殿內雲晉言眸光漸沉,屬于他的,必會一點點拿回來。

    “皇上,顧將軍當年隨先帝打下江山,忠心耿耿,理應不會……”

    “在權勢面前,沒有人會一成不變。”雲晉言肯定打斷魏公公的話,若當真忠心耿耿,便該及早交出兵權,手握重兵還與平西王走近,便容不得他再多留了……

    “黎御醫今日可曾過來?”雲晉言突地話鋒一轉,看著魏公公問道。

    “回皇上,未曾過來。”魏公公如實回答,低著頭猶豫片刻,又開口道︰“皇上,老奴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朕的脾氣你該是清楚,有話直說便是。”

    “那黎御醫……皇上既然知道真相,為何留他?”魏公公問出心中的疑問,皇上明知他的中毒和妍霧殿的藥材與黎子何有關,為何還不除掉他,甚至升他為御醫?

    “黎子何,生為乞兒,四處漂泊,六年前停留雲都,爺爺病逝,曾被官府杖刑,撿得一命,三年前拜沈墨為師,隨後入太醫院。他有膽量給朕下毒,再給朕解毒立功,有謀略為顧妍琳除去姚妃,失敗後察覺朕的意願,轉而嫁禍給顧妍琳,呵呵,這個人,還算聰明,貴在無身份無背景。”雲晉言盯著半人高的折子,眼神幽亮,淡笑著緩緩道來。

    魏公公仍是有些不解,鞠躬道︰“老奴愚鈍,猜不透皇上用意。”

    “呵呵,無身份無背景,用之,感恩戴德,棄之,猶如敝屐。”

    魏公公噤聲,瞬間想到自己,由一個小太監,迅速升為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感恩戴德還是猶如敝屐?不想被皇上廢棄,便只有忠心耿耿一條路。

    雲晉言輕輕一笑,幽深的黑眸一望不見底,更何況,這個黎子何,比自己想象中有趣得多……

    “傳黎御醫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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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棋局

    初冬的天,白日時間縮短了許多,黎子何回到太醫院時,時辰不晚,可天已經是灰蒙蒙的一片,一路上都在回想剛剛在丞相府的場景。

    丞相府對暮翩梧很是恭敬,“暮公子”前後不敢有怠慢,鄭穎顯然不知道暮翩梧對她交代了二人的關系,表面看起來,兩人還真如父子一般。鄭穎對她所說的醫治之法概不多問,對她提出的每月初一十五到丞相府也沒有異議,言語間毫不在意上次自己對他的那份威脅,又或者說,他讓自己替暮翩梧醫腿,是默認了他們之間的合作關系?即便不是合作,至少不是敵人……

    黎子何入了後院,抬頭正好看見自己小屋里燭光透過輕輕闔上的門流瀉出來,沈墨定是還在屋中等她,今日許多不清楚的問題,恐怕要從他那里才能得到答案,思及此,心中沒有來的一陣安穩,腳下動作未慢,推門進屋。

    沈墨正坐在桌前翻看黎子何的醫書,燭光一閃一爍,映得他面上也是一明一暗,看到黎子何的瞬間眸光微微一亮,隨即恢復如常,淡淡道︰“回來了。”

    黎子何頷首,踱步到他旁邊坐下,未等她開聲,沈墨又道︰“你要查的郝公公,六年前葬身火海。”

    “火海?”黎子何詫異,皇宮之中,豈會輕易失火?

    “不錯。”沈墨肯定道︰“六年前皇後居住的紅鸞殿突發大火,直到夜半突下大雨才將壓下火勢,紅鸞殿中所有物什化作灰燼,只有皇後身邊侍女僥幸逃脫一命。”

    侍女,那便只有姚兒了。當年她驅盡紅鸞殿宮女太監,只留得一個最信得過的姚兒,郝公公為何會在紅鸞殿?他是自雲晉言還是三皇子時便跟在身邊的太監,若說雲晉言真要有信得過的人,他便是那第一人。

    本以為他只是年老出宮,卻未想到命隕紅鸞殿,少了他,當年之事便又少了根線索,黎子何微闔雙目,靜靜坐著,知曉當年事件的人,如今可以問的,便只有一個馮宗英,可她實在不想他再為了季家的事憂心,如今這般過完余生,遠離這些是非便是最好。

    突地覺察到手上一陣溫熱,暖意夾雜著濕潤,是沈墨握住了她的手,黎子何心下一跳,驀地抽開手,從未在意過手心的溫度,此時卻突然覺得一陣沁涼,忽略掉心中的異樣,撇過眼問道︰“季府一事,我只知道雲晉言以謀殺平西王為由治罪,下令誅殺滿門,你可還知道其他細節?”

    沈墨眸光一暗,沉默半晌,怔怔看著蠟燭上跳躍的火焰,突地開聲問道︰“是不是所有害過季家的人,你都不會放過?”

    “不錯。”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回答,季府家大業大,不可能雲晉言一聲令下便瞬間崩塌,這其中有多少人得利,多少人出謀獻計,如今就該有多少人償命。

    “不管是直接間接還是有意無意?”

    “是。”

    小屋內又是一陣靜默,一個倔強決絕,一個陰晴不定,兩人身影隨著燭光閃爍,竟是無一人再開口說話,好似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良久,終是沈墨一聲嘆息打破僵局,淡聲道︰“我只能查到最近六年間的事情,六年前,概不知曉。”

    “無礙,只是問問而已。”黎子何這才覺得自己語氣有些生硬了,她和沈墨是合作而已,他並沒有義務幫助自己,更何況,現在一個顧家便足夠讓她頭疼,那些細節,自然會慢慢水落石出。

    “今日找你的男子,是丞相府的男寵。”沈墨抬眸看住黎子何,細細看著她的神色。

    黎子何目光一沉,臉上本就淺少的柔色消失殆盡,男寵又如何?她不想听到任何人因著這個身份而歧視暮翩梧。

    “他,是你朋友?”沈墨察覺到黎子何的不悅,卻不願將話題轉開。

    “嗯。”黎子何頷首,“他想出丞相府。”

    “然後?”

    “我們暫時目標一致。”

    沈墨輕笑︰“我只是怕你輕信他人。若你信他,我不反對你從他那里套來鄭穎的消息。”

    黎子何心里微微一驚,盡管對自己說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還是不自覺地向他解釋,何時開始,連自己的心意都無法把持了?

    沈墨反倒輕松許多,這才想起黎子何剛剛從外邊回來,翻起茶杯替她倒了一杯茶,緩緩道︰“你對朝廷局勢,可還了解?”

    黎子何摒去雜念,擰眉道︰“目前為止,我所知曉和猜測的,朝中兩股勢力對峙,一面偏向鄭穎,一面偏向顧衛權,兩股勢力應該旗鼓相當不分上下,明爭暗斗固然少不了,可也明白互相牽制維續平衡的道理,誰也不願先行動手露出破綻落下把柄,因此幾年下來,也算是相安無事,可若我們想動顧衛權,必然要在這灘靜水中投入一顆小石子。”

    小波瀾掀起大波浪,接著,渾水摸魚。

    “那顆石子,你已經投下了。”沈墨給了黎子何贊賞的一眼,道︰“今日皇上封副將莫菱為右將軍,接管顧衛權駐守西南二十萬兵馬,並令顧衛權回雲都修養,三月後直接去西北。”

    “莫菱?”

    “不錯,近幾年迅速躥升的副將。”沈墨看著手中的茶杯,茶葉隨著手中的動作在水中盤旋游弋,淡淡道︰“當前朝廷,明面只有兩股勢力相抗衡,實則不止。”

    “你是說雲晉言?”

    “不錯,六年來他必定在暗中培植屬于自己的勢力,比如這個莫菱。還有早已被眾人忽略多年的左將軍雲喚,常年駐守極苦東北,東北邊境綿長,當時一批批軍隊撥過去並未引人注意,可仔細一算,雲喚手中,至少有五十萬兵馬。包括朝中官員,表面看起來不是鄭穎一邊便是顧衛權一邊,若要我說,恐怕其中有不少雲晉言的耳目。”

    黎子何緩緩點頭,她也知道雲晉言不可能讓大權旁落,可六年來他到底干了些什麼,還真是無從得知。

    雲喚乃先皇親弟弟,也就是雲晉言的叔叔,按例本該封王,坐享錦衣玉食,偏偏他生性好戰,不喜宮中安逸,許多年前她只見過幾次而已,因為朝廷安定,他又甚少回宮,若不是沈墨提起,她也未想起還有這麼個人存在。

    當年先皇率三百萬大軍一統雲國,登基後修生養息,大批兵將卸甲歸田,這麼些年雲國一直安定,未有戰事,兵力大概在一百五十萬左右,先皇在位時兵權如何變動,她是不知,只記得雲晉言登基之初,東北駐軍應該是二十萬,保皇軍三十萬,她爹本就是由武將轉文臣,手中握有五十萬兵馬,顧衛權手中也有五十萬。

    黎子何心中打了個凸,這麼說來,季府一劫之後,她爹手下的兵馬便是被瓜分了。如今,算上莫菱手上的二十萬,雲喚的五十萬,保皇軍三十萬,這麼一來,不知不覺中,雲晉言已經拿回大部分兵權。

    “如果猜測屬實,雲晉言已經握有一百萬兵馬,還會咬著顧衛權不放麼?”黎子何都知道顧衛權為人厚道老實,就算有叛變的賊心,怕是沒那賊膽。

    “會。”沈墨肯定回答,側首問道︰“子何可知道雲晉言登基前,顧衛權擁護的哪位皇子?”

    黎子何沉默不語,心中已有了答案,顧衛權是守舊一派,固執地認為長幼有序,皇位該由大皇子來繼承,對當時還是三皇子的雲晉言不屑一顧。

    “當年他擁立大皇子不成,最後雲晉言登基已成事實,才未有異議。可雲晉言此人,定不像表面那般溫和可親,多疑,恐怕才是他的本性之一。”否則,不會將扶持他上位的季家趕盡殺絕。

    最後一句話沈墨未說出口,只是看了一眼黎子何,輕輕嘆了口氣。

    “我們助他除了顧家,兵權盡在他手,不是更如他意?”黎子何不解,屆時想要撼動他的地位,更是難上加難。

    沈墨輕笑,道︰“收兵權容易,收人心難。若是有人煽動,跟了顧衛權多年的老將,必定不服,況且,其中還有許多季家舊部。”

    你究竟是何身份?

    黎子何差點脫口問出,擅長醫術,心思細密不足為奇,可對朝廷里舞權弄勢這套好像信手拈來,就算她自己,出身官家也從未仔細研究過。

    只是,當初既然諾過不問,那便信他。既然決定合作,便不再猶疑。自己終究是吃不慣這一套套計中計局中局,或許,有了沈墨在,她對雲晉言,才有些許勝算。

    “你設計讓妍妃被打入冷宮,已是這場內亂的導火索,如今我們靜觀其變便好。”

    沈墨仔細看著黎子何,安慰的笑意在臉上緩緩蕩開來,讓黎子何久懸的心慢慢落地,只要挑起鄭顧兩家的爭斗,雲晉言必定找借口削掉顧衛權的兵權,他們再找機會煽動軍心,一旦內亂,雲晉言這皇位,便不牢靠了。

    思及此,黎子何對著沈墨欣然一笑,這條復仇之路,總算找到了方向感。

    氣氛終于緩和下來,兩個人相視而笑,黎子何卻突然覺得尷尬起來,垂著眼瞼裝作倒茶喝水,沈墨卻一手搶過茶壺,替她倒滿道︰“稍後好好休息。”

    黎子何默默點頭,即使是利用的合作關系,為何沈墨給她的感覺,還是這般溫暖?

    沈墨還欲開口說些什麼,剛剛動了動唇便頓住,眼神一凜,對著黎子何輕聲道︰“有人過來。”

    黎子何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開門,正好看到魏公公持著燈籠朝小屋過來,見到黎子何,彎腰和聲道︰“黎御醫,皇上召見。”

    黎子何略有詫異,診脈麼?今早才剛剛說過明早再過去,怎麼這個時候又傳她?

    回頭給沈墨一個安心的眼神,關上門便隨著魏公公的步子向勤政殿走去。

    勤政殿燈火大亮,竟比平日還多點了兩盞燈,黎子何入門時正看到雲晉言手執黑籽,盯著黑白棋局,凝眉沉思,亮堂的燈光,明黃的袍子,暖黃的色調傾灑在臉上使得五官線條格外分明,眉目間習慣性的笑意,又平添了幾分柔色。

    黎子何只是掃了一眼便跪下行禮,溫和謙遜,這是雲晉言曾經給自己,給旁人的錯覺,對任何人都是溫柔地笑著,卻在不經意的時候給你最溫柔的一刀。

    “平身。”雲晉言未抬眼皮,仍是盯著眼下的棋盤淡淡道︰“黎御醫可會下棋?”

    黎子何起身,垂首恭敬道︰“微臣愚鈍,未曾學過。”

    下棋,其實她會,身為丞相之女,季寧有意栽培,季黎貪玩但也不笨,長久下來,可說是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只是作為黎子何的她,不該會的,更何況,棋品看人品,就算她平日百般注意,到了棋場,有些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潛藏在靈魂深處與季黎相似的本質必定會在不經意間暴露出來。

    “哦?”雲晉言揚眉,略有些失望,笑道︰“那你上來收拾掉這盤棋局吧。”

    說罷,垂手放下手中那顆黑子,黎子何略瞟了一眼,一子定輸贏,只是這顆子下去,竟是一盤和局。

    黎子何略彎著腰,低首到雲晉言對面,不露聲色地舉手,將黑白棋分別放回棋盒中,本是冰涼的棋子,卻因著黎子何本來冰涼的手,讓她察覺不到絲毫冷意。

    驀地手上一熱,抬頭間對上雲晉言黑亮,隱含笑意的眸,熟悉的溫度握著她的手細細摩挲,輕笑道︰“黎御醫這雙手,竟是比女子生得更加縴細嬌嫩,就算是朕的那群嬪妃,恐怕也是比不上……”

    黎子何一怔,夾在兩指間的棋子,應聲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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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刺探

    勤政殿內暖氣肆意,飄在黎子何眼前仿佛浮起一層水霧,對面的男子,熟悉的面,熟悉的笑,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度,唯有深不見底的黑眸中,再找不到絲毫情意,只有淺淡的笑意,徐徐泛出來,卻是看不明白那笑的含義。

    自己的手舉在半空中,雲晉言抬手輕輕握住,甚至有輕細的撫摸,黎子何看清兩人之間這詭異的動作的瞬間,第一反應便是要抽回手,那只染過季府滿門鮮血的手,憑什麼再踫觸她?

    可是心中一頓,反應過于激烈,必定惹他懷疑,若是不動,他那只手,如烙鐵一般,讓她疼得恨不得將自己的一只手都砍掉。

    心思百轉千回,卻也不過一個剎那,棋子落地,落在地上清脆地一聲,連帶著彈跳的振動聲都清晰入耳,黎子何連忙跪下,那只手自然而然地抽開來,磕頭大聲道︰“微臣失態,請皇上降罪。”

    雲晉言手中一空,看了看滿盤皆亂的棋局,再掃了一眼略有緊張的黎子何,突地一笑,道︰“平身,是朕看到愛卿的手,有些失態才是。”

    “微臣的手常年浸在草藥中,干黃不堪入目,且因搗藥老繭厚重,有傷聖體,請皇上降罪!”

    黎子何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的手只是比一般男子略小,若說縴細還勉強搭襯,可嬌嫩?任是誰只需看一眼便不會用這個詞,更不說將它握在手里了。

    那麼雲晉言這一言語這一動作,是何意?

    “愛卿莫要緊張,是朕一時迷糊了。”雲晉言溫和笑著,起身便打算扶黎子何起來,黎子何不著痕跡避開他的手,自己起身站在一邊,垂首等著吩咐。

    雲晉言看了黎子何一眼,眸中意味不明,自己坐回去,慢慢將棋子放在棋盒內,退下棋盤,輕聲道︰“診脈。”

    黎子何拿出隨身帶著的脈枕,放在小桌上,還未開始探脈便听雲晉言又道︰“愛卿拜沈墨為師之前,為何方人氏?”

    “臣幼時生過一場大病,除卻自己名諱,往事皆不記得,只知道醒來時與雲都眾多乞丐一起,因此估計自己在病前也是乞丐。”黎子何垂首回答,講述既成事實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為何會想到學醫?”雲晉言沒有擺出帝王的架子,反倒好似普通人之間的聊天一般好奇問道。

    “臣听聞唯一的爺爺便是死于重病,臣也是在病中撿回一命,望學醫可自保,可醫人。”黎子何見雲晉言已經將手放在脈枕上,伸出一只手捏住脈門。

    “原來如此……”雲晉言一聲輕笑,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道︰“半月後冬至,宮中大慶,姚妃喜熱鬧,可近來身子太弱,她對殷御醫看診不滿,昨日特地找朕點名要你去看診,你這幾日隨殷御醫

    去看看便是,馮院史上次為你說情,她也不會為難于你,不必擔心。

    黎子何放下拿脈的收,拱手道︰“臣領命。皇上脈象無異,只是過于疲累,需好生歇息。”

    雲晉言頷首,揮手示意他退下。

    黎子何走出殿外,一陣涼風讓她心緒清明許多,姚妃特地找她去看診,為何?六年前紅鸞殿的大火,她六年來的瘋病,雲晉言對她的百般縱容,這中間究竟發生過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上次在馮宗英那里套話,未果,那麼,去套姚妃的話?

    黎子何長嘆一口氣,此事還得從長計議,想套她的話,如今的姚妃,不是姚兒。

    回到太醫院,沈墨已經離開,黎子何打了一盆水來洗臉,接著燭光細細看水中倒影,這張臉在女子中長相算是普通,放在男子中,算得上清秀,可長相白淨的男子,也不是罕有,再摸了摸自己的喉結,牢牢貼在脖頸間,不會出破綻才是,那是自己的聲音?

    平日她說話甚少,而且注意壓低聲音,不會惹人懷疑才是。可雲晉言今日這番試探的意圖太過明顯,莫不是自己何時舉止不當?

    黎子何將今日兩次與雲晉言相處時自己的行為舉止前後想了幾次,沒有找到頭緒,擰著眉頭倒掉水,明日問沈墨是否有能讓嗓音更加低啞的藥更為穩妥。

    從小窗探出腦袋,黎子何看了看沈墨的房間,是前殿八間房里其中一間,從小窗外剛好可以看見側面的一扇窗,燭光未滅,沈墨好似坐在桌前,在窗上投下斜長的身影,一動不動。

    黎子何只是看了一眼便關上窗,躺下睡去,未曾發現,那燭光,一亮便是整宿。

    第二日晌午,黎子何隨殷奇去桃夭殿給姚妃看診,殷奇顯然不滿黎子何的插入,臨走前狠狠瞪了她一眼,接著便不理不顧徑自向前走。

    黎子何也不在意,她無需別人刻意對自己好,也不在意別人刻意對自己不好,只要不阻著她的路,悉听尊便。

    如今這後宮之中,妍妃被打入冷宮,便只余一個姚妃最為得寵,可桃夭殿內反倒沒有往日熱鬧,宮女太監被遣去大半,其余人等皆退在殿外守候。

    黎子何隨著殷奇入殿,剛剛進去便見一只茶杯扔過來,砸在地上一聲脆響,好在反應及時,險險躲過,殷奇則沒有那般幸運,滾燙的茶水灑了一身,恨不得馬上把官服扒□才是,想喊疼又喊不出來,憋著又著實難受,只有一個勁拉開衣服扇抖,隨即姚妃一聲厲喝,險些嚇走他半個魂。

    “殷御醫!入了本宮桃夭殿,連行禮都免了,皇上莫不是給過你這個特權?”

    殷奇回頭,發現黎子何早就老實跪在地上,再想想連日以來姚妃對自己的刁難,連忙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大聲參拜道︰“臣參見姚妃娘娘,娘娘萬福!”

    “滾進來!”

    殷奇聞言,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挪著膝蓋直到姚妃榻前,磕頭道︰“臣殷奇替姚妃娘娘診脈。”

    姚妃躺在榻上,帷幔後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一聲不屑地輕笑飄出來︰“你來診脈?診得出什麼來麼?前幾日開始本宮渾身不適,也未見有好轉,你這御醫到底是拿什麼俸祿的?”

    “微臣該死!請娘娘責罰!”殷奇只有一個勁在地上磕頭,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過姚妃,以前還好好的,自從妍妃被打入冷宮,姚妃便有事沒事針對自己,莫不是她天性好斗,缺了斗的對象便找上自己?

    又听姚妃輕笑,挑起紗幔,眼神銳利,盯著殷奇道︰“責罰當然是免不了。”

    殷奇渾身一個哆嗦,本來是官場的客套話,可姚妃這麼一說,再加上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讓人渾身顫栗,忙磕頭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我看殷御醫這身袍子,哎,都濕透了。”姚妃干脆坐直了身子,示意旁邊的悅兒替她拉開帷幔,續道︰“殷御醫還是趕緊褪下來,以免染了風寒的好。”

    殷奇臉色大變,眾目睽睽之下讓他脫了袍子,日後還有何顏面在宮中行走?不停磕頭道︰“微臣體賤,煩勞娘娘操心!”

    “哦?不介意啊?”姚妃挑眉,將殷奇上下打量了一遍,滿意一笑,就著悅兒扶著她的手便欲起身,悅兒擔憂地搖搖頭,姚妃皺了皺眉,還是下榻站了起來,轉個身拿起榻邊木架上的木盆,雙手一揚,“嘩啦”一聲,冰冷的水頃刻倒在殷奇身上。

    殷奇未及反應,只覺得突降大雨,渾身被水淋了個濕透,瞪大了雙眼,一陣涼風,冷得上下牙止不住地磕響。

    “你不是要懲罰麼?滾出去跪著!沒有本宮命令,不許起身!”姚妃扔下木盆,狠狠瞪了一眼殷奇,坐回榻上。

    殷奇一股子氣悶涌上胸口,皇上都不曾待他如此,這個婢女出身的丫頭,憑什麼這般囂張?

    氣歸氣,終究是敢怒不敢言,她連妍妃都能扳倒,就不說他這個沒有任何權勢的御醫了,悻悻磕了個頭,咬牙起身,低頭彎腰快速行至殿外,還不忘瞪黎子何一眼,想想遭殃的也不止自己一人,上次黎子何不是被她無緣無故抽了三鞭麼?

    黎子何對于姚妃的改變,早已見怪不怪,但若她仍是咬住自己不放,莫要怪她提前下手了。

    姚妃坐在榻邊,好似心情大好,喚道︰“外面的可是黎御醫?”

    “正是微臣。”

    黎子何沉聲回答,里面沒了動靜,只有衣物悉索之聲,片刻便看到姚妃穿著紅色長衫,披著雪白披風走出屏風,黎子何還在猶豫是否要開口勸誡,便听到她旁邊的悅兒道︰“娘娘,娘娘還未足月,不宜下榻,外面風大天冷……”

    “本宮知道。”姚妃打斷她的話,掃了一眼黎子何,嘴角撇過一絲輕蔑,道︰“你起來吧,跟著我去看看你的舊主。”

    去冷宮?黎子何有些詫異,臉上表情無異,垂首跟在姚妃身後。

    出殿掃到殷奇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黎子何擰了擰眉,就算以前是她錯看姚兒,可如今姚妃的種種行徑,著實令人費解,以前處處針對妍妃可說作爭寵,處處為難她,可以算作容不下她寫得一手與季黎八成相似的字,那麼這個殷奇呢?

    若想在後宮更好的生存,姚妃不會愚蠢到將所有人都得罪吧?

    想不透便不想了,這不是她目前該關心的事,黎子何沉住心神,還是先走好眼前的路,看好姚妃帶著她去冷宮作甚。

    天氣轉寒,冷宮更是陰冷,好似夾雜著女子輕泣的風聲一陣又一陣,黎子何看到前面的悅兒極為不安地看了看跟在身後的自己,垂眸只當沒看見。

    姚妃遣退了所有太監宮女,只帶著她二人,入了宮門回首問道︰“她在哪里?帶本宮過去。”

    黎子何了然道︰“娘娘隨我來。”

    以診脈為名,讓自己帶她找到妍妃所在,再以勝利者的姿態炫耀得意一番?黎子何嘴角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笑,憑著記憶左彎右拐,到了一處小殿前面,站在一側恭敬道︰“娘娘,此處便是。”

    小殿內極其安靜,陰暗沒有一縷陽光,姚妃掃了一眼黎子何道︰“你跟我進來,悅兒在外邊等著。”

    黎子何背好肩上的藥箱,不多語,直接跟上。

    上次過來還滿布塵灰的小殿,現在已被收拾得干淨妥當,只是少了各種裝飾顯得有些蕭條,顧妍琳側臥在榻上,薄薄一層棉絮搭在身上,面色慘白,雙唇幾乎看不出血色,細細看去起了一層白皮,半睜著眼,呆看著床側的木梁。

    “喲,姐姐精神還不賴嘛。”

    聲至人到,姚妃一身火紅雪白,刺得顧妍琳眯了眯眼,淡淡瞟了她一眼,便將眼神放向它處。

    “呵呵,姐姐倒是淡泊了,莫不是這冷宮使得姐姐的性子也冷了?”姚妃隨便找了張凳子,沿桌坐下,笑意盈盈地看著顧妍琳,臉上的快意和得意毫不掩飾,揚眉對黎子何道︰“黎御醫,還不替你家主子診脈?”

    “臣效忠于皇上,不敢奉他人為主!”黎子何彎腰拱手謙卑道。

    “對哦,這宮中,上至丞相將軍,下到宮女太監,哪個不是為皇上效力?”姚妃幡然醒悟的模樣,擰眉對著顧妍琳憐惜地搖搖頭︰“嘖嘖,可惜有些人偏偏要與皇上作對,妄想拉攏他人,結果……哎,妹妹沒讀過多少書,好听的話不會說,但還听過一句,那什麼,偷雞不成蝕把米!”

    越是說到後面,姚妃聲音越發尖銳,最終長嘆一口氣,對著黎子何道︰“看姐姐這般柔弱,黎御醫還是替她看看的好。”

    黎子何頷首上前,又被姚妃一聲止住︰“慢著!呵呵,本宮糊涂了,那日本宮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皇上說,只用留姐姐一條命便好,這不?活得好好的,無需勞煩黎御醫了,退下吧。”

    顧妍琳本還木訥躺在床上,不予理睬,一听到姚妃特意咬重的“只用留一條命”,眸中突地綻出絕望到銳利的芒光,直直刺向姚妃,掙扎著坐起身子,死死咬住雙唇,似要咬得鮮血淋灕方肯罷休。

    黎子何只是略瞟了一眼顧妍琳,背著藥箱離開。

    姚妃笑得更加燦爛,抖了抖身上的披風,站起身道︰“如何,姐姐想說些什麼?如今只有我姐妹二人在場,但說無妨。”

    顧妍琳唇上已經露出鮮紅的牙印,雙眸里的憤恨,似要將姚妃淹沒,咬牙擠出一個字︰“滾!”

    “滾?”姚妃挑眉,徐步走到顧妍琳榻前,一手扯住她的長發狠聲道︰“事到如今,輪不到你來跟本宮說這個字!”

    顧妍琳身子本就虛弱,被姚妃用力一扯,跌撲在榻上,棉被滑下,涼氣絲絲纏繞入心,咬牙道︰“賤婢!就算你爬上後位,也改變不了你是個賤婢的事實!飛上枝頭也做不了鳳凰!”

    “本宮不屑做鳳凰!”姚妃一手扣住顧妍琳的手臂,一個用力,將她拖下床榻,膝蓋磕在地上一陣悶響,姚妃听著更是快意,道︰“被人拋棄的滋味,可還好受?沒了孩子的滋味,可還愜意?本宮不怕告訴你,那孩子,是我殺的!”

    顧妍琳猛地抬頭,被姚妃扯亂的長發散在眼前,雙眼似要滴出血來,孩子,她說哪個孩子?

    “我的孩子,是我親手殺的!”姚妃對上顧妍琳的眼,同樣的雙眸通紅,怪異地笑容里泛著恨意,緩緩道︰“你的孩子,也是我殺的。”

    “賤人!不!不是人!瘋子!你就是個瘋子!”顧妍琳吸足一口氣,掙扎起身,拼盡全力嘶聲喊著︰“你還我孩子!還我孩子!”

    顧妍琳上前欲要拉住姚妃,被她反手推開,狠狠摔到地上。

    “呵呵,”姚妃突地柔和起來,坐下垂眸看跌在地上狼狽不堪的顧妍琳,撫著雙手,笑道︰“似乎不能這麼算,雖說是我推倒的你,可那也是皇上恩準的,所以,我啊,最多也只算是個幫凶……”

    “胡說!滾!你給我滾!”每每听到“皇上”二字,妍妃身上絕望氣息愈加濃烈,此時听姚妃這麼一說,眼淚再止不住,洶涌而出。

    姚妃這頭更是笑得愜意,不管不顧繼續道︰“若不是皇上默許,本宮可不會笨到當著他的面推倒你,你以為你那句話,真能讓本宮那麼激動?”

    顧妍琳臉色更是慘白,甚至隱隱透著黑色,眼淚不住留下,再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季黎,做鬼都不會原諒我……”姚妃突地輕笑,眼神有些渙散,不過瞬間蓄積起光亮,站起身來狠狠甩了顧妍琳一個耳光,大笑道︰“哈哈,那她又會放過你?”

    顧妍琳捂住臉,擦掉嘴角的血跡,連帶著眼淚一起抹淨,鬼魅般地輕笑︰“最壞不過在冷宮中呆一輩子……”

    “不錯!”姚妃厲聲打斷顧妍琳的話,嘴角含著快意的笑容,緩聲道︰“說到頭來,你那孩子還是你親自舍棄親手毀掉的。你用你的骨肉換來冷宮里的苟且偷生,我用我的骨肉換來一生榮寵,哈哈,顧妍琳,你以為就此結束了?我告訴你,有我姚兒在這世上一日,你們!統統別想有好日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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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前奏

    黎子何站在殿外,凝神想要听到殿內的動靜,奈何耳邊只有陰颼颼的冷風,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悅兒,低眉順眼靜靜站著,暗道妍姚二妃性格迥異,連著身邊的宮女性格也是截然相反,妍妃表面溫順,小橘卻是狐假虎威囂張得很,姚妃看來跋扈,這個悅兒卻是安分守己,難得的沉穩內斂。

    正在沉思間,听到殿內一陣雜亂之聲,好似有重物倒地,乒乓響動,緊接著是顧妍琳撕心裂肺般的吼叫聲︰“滾!滾出去!滾!”

    黎子何瞥了殿內一眼,便見姚妃嘴角上揚,很是快意地踏著步子緩緩走來,雙眼里未曾褪去的恨意好似劍光鋒利無比,目不斜視地走過黎子何身邊,不發一語,自顧向宮外走。

    悅兒給了黎子何一個跟上的眼神,抬步跟在姚妃身後。

    黎子何也垂首跟上,突地想到姚妃的病癥,若是為了對付顧妍琳有意裝出來的,如今顧妍琳已然垮台,是不是她的病也會隨之痊愈?

    對于顧妍琳曾經說過的,姚妃以此博取雲晉言同情的說法,黎子何不敢苟同,若雲晉言真愛姚妃,她無需這些手段,若不愛,那些瘋癲的癥狀只會令他更為討厭她。那病若真是裝出來,能達到的目的只是擾亂後宮罷了,讓人不時想起季黎,想起六年前,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小橘,做賊心虛!

    可姚妃能猜到這番舉動會讓小橘心智動搖,助她除掉顧妍琳?

    顧妍琳被打入冷宮,可說是機緣巧合,姚妃未必能聰明至此猜到每一步吧?若真能被她料全,只能說,當年,自己身邊還真是藏龍臥虎。

    想知道到底是真是假,日後逢雷雨天多多注意桃夭殿便是,脈象是否正常,一探即知。

    隨後的幾日,黎子何隔日替雲晉言診脈,始終覺得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與往日有異,可細細研究過自己的言語舉止,並未覺得哪里不妥,沈墨也應她要求,配制了一些使得嗓音更加低啞的藥,只是藥效比較緩慢。

    自那日被姚妃淋得一身水,又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殷御醫臥病不起,躺在家中休養,黎子何便每日去桃夭殿問脈,姚妃竟未多加刁難,不似往常非打即罵,甚至從脈象看來,體內有郁結之氣,身子也因為小產弱了許多。

    黎子何有了機會便會細細打量桃夭殿,表面看來與往日的紅鸞殿無異,可留了心思仔細觀察,才發現很多地方的確是翻新重建,而且偶爾可以找到大火留下的痕跡。

    那場大火黎子何很是好奇,只是苦于無跡可尋,曾經想到剛入太醫院時,和殷平大聲喧嘩口無遮攔的御林軍副總管的兒子,那人名林懷軒,本來殷平在時,二人時常掏出宮中所謂“秘聞”在醫童中大肆宣揚,自從殷平走後,他也老實起來,對黎子何更是能避則避,想要從他嘴里套話,還需要等待時機。

    至于他曾經說過的,姚妃聖寵不衰的原因,是在搜集季府謀逆罪證時立了大功,當時黎子何不知所謂的謀逆是指的什麼,如今看來,無非是指證曲哥哥刺殺平西王。

    每每想到這里,黎子何的心便一陣收縮,不由自主地抽疼,當年曲哥哥與姚兒“情投意合”,卻因為她的身份爹極力反對,曲哥哥執意要明媒正娶,只等她及笄便打算迎娶過門,兩人關系自是非同一般,若說她知道曲哥哥刺殺平西王一事,甚至手里握有證據,也不無道理。

    盡管深知宮中謠傳十有九錯,即使往日情同姐妹,即使曾經打死她都不願相信姚兒會背叛,可種種巧合踫在一起,偏偏又是那麼的合情合理,讓她如何說服自己不去懷疑?

    只是近來後宮事故太多,顧妍琳剛剛被打入冷宮,雲晉言也對她有所懷疑,此時再去招惹姚妃,實在是不智之舉。

    黎子何听著沈墨的意見,按兵不動,等著鄭相和顧家互相撕咬,幾日之後,朝中果然有人參了鄭穎一本,而內容居然是鄭穎憑權仗勢,搶虐孌童。

    這個眾人皆知的秘密突然被人挑明,搬到皇上面前來說,私人家的齷齪事情突然被當做“國家大事”,說成是身為丞相,有辱國體,朝中暗暗恥笑鄭穎的官員有了依仗,抓緊了機會狠狠地打擊,將鄭穎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搶得男寵多少名又于哪年哪月哪日將男寵虐之傷殘甚至慘死搜集得整整齊齊交了上去。

    朝中一時沸沸揚揚,有人緘默不語明哲保身,有人幸災樂禍添油加醋大肆渲染,鄭穎饒是臉皮再厚,這等丑事被人遞了折子當成朝廷重事來商議,也是覺得顏面無存,第二日便告了病假閉門不出。

    恰逢十五,黎子何從桃夭殿回來,收拾了藥箱便打算去丞相府看暮翩梧。

    “等等!不許去!”

    人還未動,便被馮宗英一聲怒吼喊住,吼道︰“不許去!老老實實在太醫院呆著!”

    黎子何心中一笑,面不改色道︰“大人何事?”

    “好端端的去什麼丞相府,上殿御醫什麼時候淪落到去給丞相府的人看病了?”馮宗英白胡一顫一顫的,想說什麼又憋了回去,最後瞪著眼楮道︰“你等著,我這就去找皇上,讓他換個人給鄭穎那個義子看病去。”

    說著馮宗英轉個身打算出去,被黎子何一手抓住︰“大人,皇上既已下令,子何遵命便是,更何況子何對那位公子的病很感興趣,若是由我親手醫好……”

    “醫醫醫!到時候連個人毛都沒了,還醫個什麼醫!”馮宗英听他這麼說,一下就急了,最近宮里風言風語,傳鄭穎虐孌童,傳得繪聲繪色,讓人毛骨悚然,看看黎子何白白淨淨的模樣,這萬一……萬一……

    馮宗英扯開黎子何的手,不耐道︰“你是覺得我多管閑事了?”

    “子何不敢。”黎子何面上恭敬,心里早已被暖意蓄滿,只是暮翩梧,她定是不能放棄和他見面的機會,只能客氣道︰“大人的心意子何心領,在丞相府,子何定會小心。”

    “你!”馮宗英怒氣上涌,自己連他是沈墨的徒弟都不計較了,替他擔心受怕,他居然不領情,怎麼著他也是堂堂太醫院院史,真是沒面子!

    馮宗英“哼”了一聲,狠狠瞪了一眼黎子何,不知好歹!好心當驢肝肺!被鄭穎吃了也不干他的事!甩著袖子氣鼓鼓地走了。

    黎子何無奈笑著搖搖頭,背著藥箱出門。

    丞相府不出意料的愁雲密布,門庭冷清,來回下人也是步履匆匆,神色晦暗,見到黎子何,懷疑地來回上下打量,見他一身御醫裝束,未多問便引他到了後院。

    已近冬日,原來綠草茵茵繁花滿布的後花園顯得有些蕭瑟,隨風而落的枯葉漂在中心的湖水之上,泛起波光粼粼,徐徐盤旋著在水中游弋,湖邊一抹亮白被木色輪椅掩去一半,那人,明明靜坐不動,卻好似要隨風而逝。

    許是听到身後的動靜,暮翩梧回頭,眼角微彎,剛剛彌漫霧氣的雙眼變得清明,對著黎子何淺笑。

    黎子何快步上前,蹲□子握住他的手,竟是比自己的手還涼,皺了皺眉道︰“進屋可好?”

    暮翩梧頷首,笑意更深,抽出手欲要推動輪椅,被黎子何拉住,抓住他的兩只手放在一起,塞到袖子里,囑咐道︰“湖邊寒氣重且濕氣甚,若是無事,少來為好。”

    說著起身,推動輪椅前行,抬眼左右打量後院,好似除了他二人,再無旁人,諾大的花園顯得有些空蕩,繞花園而建的房間倒是不少,可間間房門緊閉,不似有人居住。

    暮翩梧的房間靠右,寬敞明亮,收拾得干淨舒適,黎子何只掃了一眼便知道這房間看似普通,實則每件物什都價值不菲,鄭穎對暮翩梧,厚愛?呵……

    黎子何坐下便要為暮翩梧拿脈,暮翩梧抽開手,嘆口氣道︰“黎兒,不用了。”

    黎子何不顧他的反對,拉過他的手,認真道︰“即使不能醫好雙腿,把身子調理好也是必須。”

    暮翩梧輕笑,老實伸出左手。

    其實不用拿脈黎子何也能猜到他的問題所在,體內寒氣集而不散,導致體弱氣虛,尤為畏寒,與她當年一無二致,只因二人病因相同,她在城外雪地里昏迷了幾個時辰,那他呢?又是何時才被鄭穎撿到?

    黎子何執筆,照著沈墨曾經給她開的方子,只是少許改動,便可用在暮翩梧身上了。

    “鄭穎今日出去了麼?”黎子何一邊寫著,一邊問道。自從被人參了一本,便听聞他閉門不出,可今日,他也不像在丞相府的樣子。

    暮翩梧頷首道︰“每月初一十五必會出門。更何況近幾日出了這麼大的狀況。”

    黎子何嗤笑,神佛若真有雙眼,他鄭穎便是下地獄的第一人!

    “這幾日府中男寵陸陸續續被他偷送出府。”暮翩梧推動輪椅,行到窗邊,輕輕推開,看著窗外一列緊閉的房門,眼神恍惚,淡淡道︰“往日,那邊都是男寵居住的地方。”

    黎子何心中一頓,像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一下,隱隱的疼痛輕緩泛濫開來,突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其他男寵被送走,可他,剛剛被鄭穎收作義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因著這次風波被送出府。

    “黎兒,鄭穎覺得此次是顧將軍借勢生事,想通過此事辱他名聲,打擊他在朝中地位。”暮翩梧好似未察覺黎子何的異常,自己又開口,將話題轉移到朝廷局勢之上。

    黎子何隱去情緒,那折子是誰上的,恐怕只有上折子的人和雲晉言自己知道,無非是想挑起鄭穎和顧衛權的爭端,只是此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未必能達到想要的目的……

    黎子何不語,擔憂掃了眼窗外,暮翩梧笑道︰“後院無人,無須擔心。”

    黎子何頷首,問道︰“鄭穎打算如何?”

    “忍。”暮翩梧的眸中好似又蒙上一層霧氣,只看著窗外,輕聲道︰“這事本就是他理虧,息事寧人便是最好的選擇。

    “你教他的?”黎子何不解。

    暮翩梧輕笑,點頭。

    “你不想他與顧衛權起爭執?”若鄭穎息事寧人,照顧衛權的性子,怕是不會追究到底。

    “不。”暮翩梧肯定回答,道︰“此事我只能勸和,鄭穎的劣勢太過明顯,勸爭,只會讓他懷疑我的用心。要激化他與顧衛權的矛盾,此事只能是個導火索,如今他越是退讓,心中悶氣愈盛,若是顧衛權再欺他一步,鄭穎必定再穩不住,欲要反擊。”

    暮翩梧對著冬日幾近透明的陽光,淺淺一笑︰“氣極反咬,那一口,才咬得夠狠夠重。”

    黎子何只覺得被他的笑容刺到,心中猛地一沉。暮翩梧說得對,人總是要變的,他不再是往日那個心思單純的小梧,受盡磨難的蛻變,她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可生生看著曾經干淨的眸逐漸混沌,好似看到一朵極美的花在眼前被人摧毀,想要保護而無能為力的無奈,還有不可磨滅的歉疚。

    “黎兒,我們先找機會除去顧家可好?”良久的沉默之後,暮翩梧突然開聲。

    黎子何抬頭對上他的眼,未反應過來,問話已經出口︰“為何?”盡管這一想法與她不謀而合,可他要對付的,不是鄭穎麼?他眼中閃爍的,是從未見過的興奮,甚至摻著一絲血光,令人心驚……

    “讓人從頂峰跌落,才跌得更慘更疼。”暮翩梧好似在說一句極普通的話,帶著笑意隨口回答。

    黎子何蹲□子,握住他的雙手,仰面認真看入他的眼,道︰“暮翩梧,這件事你不管可好?不管顧衛權先倒台還是鄭穎先被除掉,你在丞相府里好好保護自己便好,其他無需操心,你信我,無論如何,一定讓鄭穎罪有應得!”

    暮翩梧抬手欲要輕輕撫上黎子何的臉,眸中霧氣漸漸散開,眸光卻突地一暗,手上動作戛然而止,停在半空的手指動了動,最終縮回來,從袖間抽出一條帕子,輕輕擦著黎子何的臉,笑道︰“臉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灰塵……”

    “暮翩梧,答應我可好?”黎子何拿下暮翩梧手里的帕子,咬住話頭不肯放。

    暮翩梧舉起的手臂有些僵硬地放下,垂下眼瞼,暗芒從眸中滑過,再抬眸,已是一片清明,固執道︰“有些仇,要親手來報,方才解恨。”

    黎子何無言以對,無法說服自己的事情,她沒有立場去說服別人。靜靜收拾好東西,開門出去,身後暮翩梧說的話突地讓她腳步一頓。

    “那沈墨……你小心為妙……”

    黎子何回頭,不語,看著暮翩梧想要一個解釋。

    暮翩梧輕嘆一口氣道︰“每每提及此人,鄭穎便言語支吾,我只是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無。”

    黎子何仍是不語,轉身,快步離開。

    鄭穎搶虐孌童一事,皇上派人去丞相府查過一番,毫無所獲,再者,權貴家中有幾個孌童,實屬正常,此事便隨著冬至的來臨不了了之。

    冬至大節,宮中設宴大慶,朝中官員放假一日,晚上入宮赴宴,與君同歡。

    沈墨自是不願參加,黎子何也打算借口身體不適,窩在小屋里休息一日,哪知今日一早診脈時雲晉言特地吩咐讓她出席,避無可避,那便只有面對了。

    冬日的晚霞分外暖人,燒在西方一片緋紅,流雲好似瓖了一層金邊,讓人恍惚以為正值夏日,黎子何看了一眼緩緩西沉的夕陽,眼里有了一絲溫度,紅日有升有落,她的人生也該如此,有落,便有升。

    回到小屋細細打量自己全身,重新固定自己的喉結,確定沒有紕漏才決定出門,剛開門,一個人影擋住剛剛的夕陽,背對陽光,臉上的陽光反倒更加分明,帶著幾分柔色,一絲恬淡的笑意,看著自己的雙眸,一如既往的閃亮。

    沈墨靜靜站在院落里,對著黎子何輕笑︰“我與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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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償命

    晚宴設在大凰宮,東宮與北面冷宮中間的一處寬敞宮殿,一直是宴待群臣之用,寬廣大氣金碧輝煌自是不說,又為了冬至特地布置了一番,黎子何和沈墨到的時候,大部分官員已經就坐,井然有序又不失熱鬧。
    黎子何草草看了一眼,殿中當然是雲晉言的龍椅,依階而下的該是嬪妃之位,左右兩側長桌豎置,官員按照官階由前至後就坐,黎子何瞥了一眼太醫院所在的角落,和沈墨對視一眼便跨步上前入座。

    殷奇重病未愈,特地囑殷平前來謝恩,太醫院眾人客氣地挽留了幾句,他便真的留下了,完全忘記之前差點在宮中送命,坐在殷奇的位置上不亦樂乎。

    雲晉言帶著姚妃入殿,一個一臉意氣風發,一個全身恣意傲然,接受百官朝拜,有那麼一瞬,黎子何匆匆瞥過他二人的那麼一瞬,恍惚覺得那抹艷紅,便是季黎。

    從前的季黎也是如此,默默站在他身後,看他與百官言笑晏晏,看他為政事濃眉緊鎖,看他對自己淺笑盈盈,明黃與艷紅,在季黎的眼里是最搭襯的顏色。

    可在黎子何眼里,是最刺心的顏色。

    百官朝拜,山呼“萬歲”,雲晉言今日心情大好,眉間唇角,無不洋溢著笑意,揚聲讓眾人平身。姚妃坐在左側離他最近的位置,妝容艷麗,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一番,同樣是笑意連連,不時看看雲晉言,再將眼神放在百官中,好似在找些什麼。

    雲晉言率先拿起酒杯,向百官敬酒,接著眾人便以鄭穎為首,紛紛謝酒互敬,說出來的話,無非國家安定皇上聖明,有此明君繁榮昌盛等等等等。

    黎子何心中嗤笑,這場面,還真是虛假得令人反胃,就連最該得意的姚妃,臉上的笑容都讓人覺得勉強,與她相處時日太長,怎樣的情緒在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黎子何還是有些把握,看她今日這個模樣,很顯然心神不寧,表面看起來很是高興,實則眼神閃爍,怕是有些坐立難安吧。

    掃了一眼雲晉言附近的幾個空位,後宮只剩她一個寵妃,她還有何擔憂?

    觥籌交錯間,殿內漸漸熱鬧起來,先前的拘謹淡了許多,黎子何從頭到尾默默吃菜,若打算喝酒便會被沈墨攔住,幾次過後干脆作罷,那麼點酒她不會醉,少了也無妨。

    每被攔一次,黎子何便會想到暮翩梧對她說的話,心中不由一堵,自己對他不坦誠,他是由始至終都清楚的,盡管隱瞞過,他仍是知道她的女兒身,知道她季家人的身份,若是要害自己,只需抖出一樣,她便無法在皇宮生存下去,可他保持緘默,也不代表完全可信,信任是雙方的,他若信自己,為何不坦誠不公說出自己的身份?

    黎子何訕笑,或許她這種想法有些過分了,自己無勢無力,與沈墨合作無論如何都是得了便宜,其實,根本沒有懷疑別人的資格。

    “沈醫師,怎會坐在那里?”雲晉言突然開聲,好似剛剛才發現沈墨,驚訝道︰“快快上前來坐。”

    眾人眼神瞬時投向沈墨,黎子何也不例外,雲晉言指的位置,是右手邊第一排第一座,理應是顧衛權所坐,因他去了西南郡未來得及返回,便空了出來,無人敢坐。

    沈墨臉上波瀾不驚,站起身拱手道︰“在下與徒兒同坐便好。”

    “哈哈,那黎御醫也一並上前便是。”沈墨並未稱“臣”,雲晉言也不氣惱,反倒放聲大笑。

    黎子何忙行禮道︰“微臣不敢……”

    “皇上。”黎子何話未說完,馮宗英突地站起身,面色微醺,該是喝了不少酒,口齒有些模糊,意識倒還似清明,道︰“我這個院史還在這里,那倆御醫憑什麼坐那里?于禮不合于禮不合……”

    雲晉言恍然大悟狀,點頭連連稱是,又道︰“那馮院史上前來坐可好?”

    黎子何被沈墨拉著坐下,便看到馮宗英步履踉蹌地從第二排走出去,欲要行到對面,剛剛走到過道上,一個沒站穩,打了個趔趄,摔在地上,撲得旁邊桌上的酒菜倒了一地,嚇得那官員面色發白,連忙扶起他道︰“大人可還好?”

    馮宗英眯了眯眼,騰地爬起來,擦了擦身上的污漬,拍著額頭輕聲道︰“丟人丟人,真丟人!”

    殿上有幾名官員掩嘴輕笑,雲晉言也帶著笑意,未有責怪之意。

    馮宗英穩了穩身子,拱手道︰“皇上,老臣不勝酒力,請旨先行退下。”

    私底下馮宗英不給雲晉言好臉色,可在百官面前還是行規言距畢恭畢敬,雲晉言見他站穩都難,臉上因著酒力躥紅一片,點頭道︰“那馮院史便好生回家休息便是。”

    馮宗英搖頭晃腦地謝恩,馬上有太監上前扶住他,被他一手甩開怒道︰“我還沒老到要人扶著走路。”

    說罷踉踉蹌蹌地出了殿。

    黎子何正擰眉不解,听到旁邊沈墨極輕的聲音說了兩個字,“裝的。”

    假裝醉酒?

    黎子何疑惑看向沈墨,見他肯定點頭,拿手在桌上劃了一個“藥”字,意思是馮宗英面上的潮紅是吃藥所致?

    想想也是,馮爺爺雖說愛酒,可也不會不分場合醉酒鬧事,剛剛那醉酒的模樣,的確有十分真,若非沈墨提醒,她也看不出來是裝出來的。

    只是為何?

    黎子何垂眸夾菜,卻是食不知味,馮宗英早過了卸官修養的年紀,至今仍留在太醫院,說他因著虛榮舍不得身上的官職,黎子何不信,多年前他便打算將院史一位讓給沈墨,說他為著那些許俸祿,也不太可能,從先帝在位時馮宗英便是當朝御醫,先帝厚愛有加,時常賞賜,那他留在太醫院,要麼,覺得沒有合適的人替代他的位置,要麼,有何令他無法放下之事……

    “黎御醫!”

    黎子何正在沉思間,听到雲晉言的聲音,連忙起身拱手道︰“臣在。”

    “來看看愛妃如何了?”

    黎子何這才抬頭,見姚妃捂著小腹,好似極其難受,面上妝容過厚,看不出臉色如何,雲晉言擰著眉頭正看著自己,黎子何忙退出坐位,瞥了沈墨一眼,見他想說什麼,卻礙于身邊的人,沒能出聲。

    黎子何順著台階一步步上前,正在猶豫間,雲晉言道︰“無礙,直接拿脈便是。”

    黎子何領命,搭上姚妃的右手,垂眸間見姚妃不著痕跡給了自己一個警告的眼神,再一拿脈,瞬間明白她的意圖,退下拱手道︰“稟皇上,天寒露重,娘娘怕是染了寒氣,故此身體不適,臣開兩副藥,休息兩日便好。”

    “臣妾還是先行回宮了。”姚妃低眉順眼,聲音細如蚊吶。

    雲晉言頷首,吩咐黎子何道︰“送娘娘回宮,好好開方。”接著轉首對姚妃柔聲道︰“愛妃先行休息,朕稍後便到。”

    黎子何彎腰拱手領命,悅兒扶著姚妃起身,黎子何退在一邊讓她二人先行,隨後跟上,又看了一眼沈墨,見他對自己點頭,心中瞬間安穩了不少。

    殿外早已被夜色籠罩,繁星滿布,涼風襲來,將先前的喧鬧浮華吹得一干二淨,姚妃和悅兒步履匆匆,黎子何保持距離得跟在身後,最後的是桃夭殿的太監宮女們。

    回了桃夭殿,姚妃沉默不語,靜靜看著黎子何執筆開方,眉目間的不耐還是讓黎子何捕捉到,黎子何隨她意願,快速寫好方子交給悅兒,行禮退下。

    姚妃的脈象,的確紊亂,體虛受寒之癥,若其他御醫來拿脈,便是這個結論。可她半月來日日替姚妃拿脈,對她的身體狀況還算了解,昨日還好好的身子,今夜就突然變成這樣,難免有些奇怪,再看到她警告自己的眼神,便明白了,她是有意裝病退席,至于目的?

    黎子何隱在桃夭殿側面的暗處看著桃夭殿漸漸熄滅的燈火,再抬頭看了看斜掛半空的明月,晚宴結束,最少還有一個時辰,她急著回來,是想趕在雲晉言退席之前有什麼動作吧?只要今夜留意桃夭殿的動靜,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今日冬至,官員放假一日,宮中侍衛同樣如此,各宮各殿只留了少數御林軍,比起常日,少了大半。

    桃夭殿的宮女太監早被姚妃遣散,只留了悅兒一人。黎子何目不轉楮盯著殿門,要出去,只有這一條路而已。

    不稍片刻,昏黃的燭光透過門縫輕泄出來,殿門被緩緩打開,露出一只腦袋,黎子何忙縮回身子,匆匆掃過一眼,辨出那是悅兒。

    斜眼盯著桃夭殿前方,便看到兩個腳步急促的背影,未提燈籠,皆是一身宮女裝,走在前面那人是悅兒自是不用懷疑,後面那位,即使遠遠看著背影,即使有蒼茫夜色的掩蓋,黎子何還是一眼認出,是換了裝束的姚妃!

    黎子何不由的心跳加速,環顧四周,確定無人才輕踩這步子,小心翼翼地跟上。

    時走時停,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們該是對宮中御林軍的巡視時間和地點非常清楚,一路過來都未踫上什麼人,只遠遠看到一隊御林軍路過,也未注意到她們,黎子何屏息凝神,隨著她們走去的方向,心中愈是疑惑。

    許是為了避開御林軍,前面二人來回迂轉,可大致方向不可能有錯,姚妃的目的地,顯然是冷宮!

    姚妃帶著她去冷宮向妍妃示威,已經讓她覺得可疑,此時,又躲開眾人換了裝束再去冷宮,那冷宮里,有秘密!

    思及此,黎子何深吸一口氣,壓抑住越來越快的心跳,眼看離冷宮越來越近,不可掉以輕心。

    姚妃和悅兒在前方,不回頭,不左右張望,低著頭熟稔地快步前行,不知情者看來便是兩名普通宮女在宮中行走而已。

    黎子何高度緊張的神經,在到了冷宮門口時猝然崩落,姚妃毫不猶豫抬腳進去,可悅兒……卻是留在了門口……

    秘密就在眼前,卻無法戳破,恨只恨自己不能跟著沈墨學武,否則,一牆之隔,一個翻身便可越過。

    黎子何不想放棄,環顧四周,除了旁邊的大凰宮燈火通明,站了一圈侍衛,冷宮還是照舊冷清,偶爾傳來的絲竹之聲,好似為了凸顯冷宮的落寞,尤為刺耳。

    冷宮算是皇宮的院中院,幾十個宮殿被圍牆死死圍住,只留一處出口,被悅兒守住,無法翻牆而入,便只有引得悅兒離開。

    黎子何隱在冷宮與大凰宮之間的一處夾縫,看看了地上,眸光一亮,踩著貓步再往前走了幾步,彎著身子撿起地上算是最大的石塊,瞥了一眼大凰宮的侍衛,使足了力氣向冷宮上的磚瓦砸去。

    “ ”地一聲,黎子何縮回身子,往夾縫里端走。

    這頭的悅兒渾身一抖,抬頭看到幾名侍衛走過來,面色大變,奈何已被人看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忙低下頭緩步前行,隨手將桃夭殿的腰牌翻了出來,掛在腰側醒目之處,迎著幾名侍衛屈膝行禮道︰“桃夭殿悅兒替姚妃娘娘傳話給皇上。”

    幾名侍衛神色一緩,領頭一人道︰“那邊有人麼?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聲響?”

    悅兒仍是鎮定,看了看剛剛發出聲響的地方,不解道︰“悅兒也是剛剛從桃夭殿過來,或許,是冷宮里的貓吧。”

    說著再屈膝,向前走去。

    幾名侍衛在磚瓦落下的地方看了看,又繞到正門瞅了瞅,沒覺得哪里異常,便退回原地。

    黎子何屏息站在原地,見眾人離去,舒了口氣,正欲抬步出去,肩膀上一股大力,被人拍住,心像被人狠狠抽了一掌,呼吸一滯,匆忙回頭,見殷平滿面通紅,眼神飄忽看著自己,一手拍在肩上,一手指著她︰“你……黎……黎……”

    黎子何忙伸手緊緊捂住他的嘴,殷平明顯已經喝醉了,說話如唱戲一般扯著嗓子,不想被人發現,黎子何捂著他的嘴,拖住他便往後退。

    冷宮再偏北,接近皇宮城牆的極北處,有一泊清湖,平日都甚少人去,更不用說冬至的夜晚。黎子何拖著醉得氣暈八素的殷平,到了湖邊便一手甩掉他,打算重新回冷宮。

    “你……你……你敢這麼對我!”殷平被黎子何一甩,摔在地上翻了個滾。

    黎子何不理,轉身欲走,這種麻煩,離得越遠越好。

    “明日便讓我爹跟皇上說,讓他除了你御醫的官職,趕出皇宮去!”殷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指著黎子何大喊。

    黎子何仍是不理,自顧向前走。

    “你以為你那個沈墨就了不起!沒有皇上的照拂,一樣沒用!我爹是皇上的功臣,太醫院,遲早是我爹的,遲早是我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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