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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東東]-斬情絲(古代重生)(原名:棄后)(完)

    黎子何驀地停住腳步,心中警鈴一響,回頭冷笑道︰“功臣?這幾年朝政安穩,你爹能有什麼機會立功?莫要貽笑大方了!”

    “放屁!你才貽笑大方!沈墨他算個什麼東西?我爹連季家都不怕!還怕了你們師徒?等馮宗英那個老不死的沒氣了,太醫院就是我爹的!哈哈,皇上親口承諾的!君無戲言,君無戲言你懂不懂?哈哈……”

    黎子何眸光愈漸尖銳,好似月光下閃著冷光的刀劍,一步步走進殷平,眸中恨極,吐出來的話卻是輕笑︰“你說,你爹不怕季家?呵呵,笑話,季家早在六年前就沒了,我也不怕季家!”

    殷平踉蹌朝著黎子何走過來,眼神飄忽不定,渾身酒氣沖天,大笑道︰“哈哈,這口氣我早咽不住了!你以為把我趕出太醫院做了御醫就能為所欲為了,哈哈,你等著,等我回來,要你好看!”

    黎子何眼眶早已紅透,再沒耐心听他胡扯,一手拽住他胸前衣襟,低聲道︰“你說,你爹跟季家有什麼關系?”

    “哈哈!”殷平一手推開黎子何,大笑道︰“怕了吧怕了吧!當年季丞相一手遮天又能如何?我爹幾副藥散困得他全府無力動彈。季後獨寵三年又怎麼樣?我爹一碗湯藥,一尸兩命!你也給我乖乖的,否則,下場比他們更加淒慘!”

    殷平上前扣住黎子何的肩膀,一手撫上黎子何的臉,迷糊道︰“嘖嘖,真是白嫩,要是個女人多好……”

    黎子何好似並未察覺他動作言語間的輕挑,雙眼通紅,死死盯著殷平,輕聲道︰“季府當年被投毒,季後的落胎藥,也是你爹給的。”

    “哈哈,當然。若是沒我爹出的主意,皇上也不會這麼順利地除掉季家,所以我爹才是最大的功臣!”殷平一手挑起黎子何的下巴,雙眼綻著興奮的芒光。

    黎子何一步步後退,他便一步步欺近。

    五髒六腑再次如被人用力揉搓,再用力踩上兩腳,爹和曲哥哥都會武功,早就懷疑不會那般容易被捕,卻未想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還有她腹中的孩子……

    “這些,都是皇上,親自下令?”黎子何掏出懷中的手帕,一邊替殷平擦淨嘴角殘漬,一邊輕笑著問道。

    “當然!雖然是皇上下令,可沒我爹的主意,一樣成不了大事!”殷平愈加興奮,和著酒力恨不得把在太醫院吃的憋全部發泄出來,再盯著月光下的黎子何,悲恨在他眼里化作淒楚,憤怒在他眼里看做哀憐,嘴角那一抹輕笑,看起來更是溫柔無比,再看她那雙手,力道輕盈,擦完嘴角便一手滑下,將手里的帕子塞入他胸口的衣襟內,明明是涼若寒冰的手,卻讓他渾身突地燥熱起來,不顧一切撲了過去。

    黎子何眸光一凜,身子迅速讓開,只听“噗通”一聲,緊接而來的是殷平略清醒而慌張的呼救聲,伴隨著湖水的撲打聲,被湖風吹得支離破碎。

    黎子何冷冷看著掙扎著漂向湖中央的殷平,呼救聲漸漸細弱,翻騰的水花愈漸細小,直至湖面恢復平靜,一股寒風襲來,吹開黎子何嘴角的一絲冷笑。

    你奪我一子,我掠你一命,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銀白如薄紗般的月光,隨著一片烏雲的飄過漸漸散去,凸顯地黎子何臉上的表情更是陰沉,睜著眼,暗色中看不清眼中情緒,只是全身的幽冷之氣竟是比初冬夜晚的寒氣更甚,腳步快速向前,兩手卻是僵在身側,又突然舉在腰間,由上往下,使勁往衣服上噌,噌完一次又一次,像幼時不小心髒了雙手一般。

    待她回過神來,雙手早被噌得麻木,一陣陣的灼熱,黎子何驀地停住腳步,拿手撫過額頭,沁涼的手感,讓自己再清醒幾分,此時回去,恐怕正好趕上散宴,姚妃也該回了桃夭殿,對著不遠處的冷宮圍牆舉目看去,漆黑黑一片,若從這里走正道回太醫院,踫到什麼不該踫到的人,定會惹人懷疑。

    黎子何轉身,在漆黑宮殿中繞行,好在皇宮中寸土寸地都曾有過她的足跡,熟悉到即使閉眼,都能到達目的地。

    太醫院在南,冷宮在北,想盡快回去,又避開巡邏的御林軍,黎子何垂首斂眉沉思,翻過宮中唯一一片小山林,便是最好的選擇。

    那片山林……

    黎子何輕輕閉眼,搖了搖頭,甩去腦中雜念,此時需要的是冷靜,萬事等順利回到太醫院再來梳理。

    月光隱去,山林如被濃墨潑過,看不到一絲光亮,若在夏日,還能听到幾聲蟲鳴,可現下只能听到如泣如訴地陰冷風聲。許多年未曾走過這里,黎子何放緩了腳步,循著記憶里的方向一路向前。

    這山林,算不上山,最多可是個小山包,記憶里綠樹成蔭,雜草叢生,宮中人多半繞行,不會吃力來爬這個小山頭,黎子何一路行來倒還順暢,並未如想象中一般頻繁被雜草絆到,許是冬日叢草枯萎,使得路好走了些,可透過偶爾溢出雲層的月光看著地面,又好似是被人清理過。

    黎子何顧不了那麼多,加快了步子,越往前走,越是覺得不對,幽黑的山林,竟漸漸亮堂起來,那亮,不似月光清冷,昏黃,帶著暗紅的暖意,閃閃爍爍,黎子何抬頭,前方不遠處,隨風搖擺的大紅燈籠,好似漆黑天幕閃爍的暗紅星辰,掛在挺直的松樹上一字排開,借著燭光,黎子何赫然發現,眼前她正欲穿過的,是一片桃樹林。

    霎那間黎子何只覺得頭痛欲裂,耳邊風聲化作一片嗡鳴,嘈雜的,零亂的,眼前那一字排開的大紅燈籠,幻化作薄暮的春光,春光之下蔭綠的樹林,半人高的雜草,時而追逐,時而嬉戲,時而依偎的兩個身影……

    “晉言,這草真討厭,把娘給我做的新衣裳都劃破了……”

    “晉言,這里要是有花該多美,整片整片的桃花,嘻嘻,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晉言,明日冬至,我爹要進宮,我在城外等你,記住了,紅燈籠!一字排開!”

    黎子何拼命搖搖腦袋,是誰在她耳邊歡唱,又是誰在她耳邊作答?

    “黎兒乖,以後我把這里的草都給拔了。”

    “那好,以後這里這里這里,全是黎兒的桃花。”

    “我當然知道,黎兒說過,一,就是一心一意。”

    黎子何靜靜站在原地,嘴角滑上笑意,任由這些噩夢般的對話一遍遍響在耳側,她無法阻止腦中對往事的回憶,卻可以選擇冷眼旁觀,一心一意,哈,這絕對是她听過最好笑的笑話!

    用力眨了眨眼,這才覺得雙眼有些刺痛,黎子何回頭看了看已經走了一半的山路,進退維谷,皺起眉頭,略作沉吟,轉個身,向旁邊的小道走去。

    雲晉言站在燈籠之中,手中的蠟燭顫了顫,隨之而來的一陣風將燭光熄滅,莫可名狀的感覺油然而生,突地回頭,桃樹林後,黑茫茫一片,可剛剛,那麼一瞬間的感覺,好似有一雙眼看著自己,使得後背遍生涼意。

    雲晉言輕笑,淡淡掃了一眼被他依次點燃的燈籠,眸中蓄上暖意,臉上笑容愈甚,沾上掩蓋不去的失落,垂下眼瞼,負手離去。

    黎子何繞了大半個圈,看到太醫院敞開的大門,總算是舒了口氣。

    “黎御醫。”

    剛剛抬步,一聲冷清的叫喚,讓她渾身一顫,神經一凜,忙轉身跪下行禮道︰“臣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起來吧。”未等黎子何話說完,雲晉言抬步彎腰,將她扶了起來。

    黎子何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忙抽出雙手,彎腰拱手道︰“謝皇上厚愛。”

    雲晉言雙手背回身後,掃了一眼黎子何道︰“現在才回來,莫不是姚妃病況嚴重?也未見有人與我稟報。”

    說著瞟了一眼身後的魏公公,魏公公忙躬身道︰“姚妃娘娘命悅兒前來傳話,一切安好,先行休息了。”

    雲晉言頷首,復又看著黎子何,黎子何忙伸出手,恭聲道︰“今日替娘娘開的藥方中,一味藥需新鮮才好,臣記得在西苑園林中見過,因此繞了一圈采得一些,這才回來太醫院,以免明日耽誤了娘娘服藥的時辰。”

    雲晉言仍是笑著,並未有所懷疑,伸手欲要接過黎子何手上的草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掠過黎子何的五指,突地一手握住,另一只手取過草藥,遞給身後的魏公公道︰“送到掌藥處。”

    魏公公頷首領命,接過藥草趕緊退下。

    黎子何的右手僵住,心中更是僵住,無數個念頭在腦中滑過,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另一只手,想要摸摸自己的喉結是否掉了,雲晉言又突然放開她的手,好似剛剛那個動作只是一個意外,輕笑道︰“黎御醫為何從來不抬頭看朕一眼?”

    “微臣不敢!”黎子何一想到跪下會被他攔住,便放棄了這個打算,只是恭敬彎著腰,與他身體上的接觸,只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壓抑的情緒如高躥的火苗撲騰而起,恨不得抽出隨身的匕首狠狠給他一刀!

    雲晉言直視黎子何,細細打量著,仍是沒能找出他給自己特殊感覺的原因,嘆口氣,解下身上的披風,親手替黎子何披上,柔聲道︰“更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吧。”

    黎子何又是渾身一顫,隨著披風而來的溫暖,只讓她覺得雙肩,乃至全身,火辣辣的灼痛,雙眼不知何時干澀起來,努力平復呼吸,沉聲道︰“謝皇上厚愛!”

    語畢,略一抬首間,見雲晉言轉身,雙眼輕輕瞥過太醫院,眸中帶著笑意,自信的笑意,挑戰的笑意,勝利的笑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黎子何心中驀地一沉,沈墨站在門口,黑發如絲,被夜風吹起,卻掩不去臉上的冰寒之氣,雙眸沒有一絲情愫,看著雲晉言遠去,再轉眼看著黎子何,只一眼便垂下眼瞼,轉身進門。

    黎子何突地心中一陣煩亂,今夜之事,一件還未理清,便接著再來一件,馮爺爺為何中途裝病離席?姚妃去冷宮所為何事?她除去殷平一事,是否要對沈墨交代清楚?甚至雲晉言,好似特地來太醫院尋她?

    一團亂麻。

    黎子何剛進後院,看到自己小屋中的燭光已亮,便知道沈墨在等她,推門進屋,未來得及反應,身上一涼,披風被沈墨毫不客氣地扯下,用力甩在地上,轉身坐在桌邊冷聲道︰“你莫不是要愛上仇人?”

    黎子何瞟了一眼地上明黃色披風,淡淡道︰“這是何意?”

    “有權有勢,萬萬人之上,還溫柔有加,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皆是如此。”沈墨氣息略有不穩,嘴角的輕笑很是不屑。

    黎子何黯然,那想法,屬于曾經的季黎,如今的她,連愛是何物,都已然忘卻。

    沈墨直直盯著黎子何,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見她臉色一暗,彎腰想要拾起地上的披風,一股怒氣直直躥上胸口,轉身間已經死死扣住他的手,沉聲道︰“任何人都可以,他不行!”

    黎子何的手被掐得生疼,卻又掙脫不開,雙眉擰在一起,不耐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這披風是皇上所賜,想要被人抓住把柄麼?”

    “皇上又如何?大不了你隨我出宮去。”沈墨的怒氣里混雜著不屑,手中的力道不減,阻住黎子何拾起披風。

    黎子何對上他的眼,往日的從容淡定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有憤怒有堅定,還有些許復雜情緒,黎子何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輕輕一笑,道︰“我為何隨你出宮?”

    沈墨眸光一暗,濃重的霧氣聚攏起來,扣住黎子何的力度漸小,她那一句話好似沖散他所有怒氣,他本就沒有資格怒。

    黎子何的手腕被放開,五個指印清晰可見,沈墨這才覺察到自己剛剛力度過大,看著黎子何疼得發白的臉,心中一陣愧疚一陣憐惜,不由展開雙臂將她攬在懷中,輕嘆一口氣道︰“你信我,雲晉言不似表面這般溫柔,在他身上投入感情,不會有好下場。”

    黎子何的腦袋靠在沈墨胸膛,微微的暖氣撲在臉上,淡淡的藥箱蕩在鼻尖,她想說我信你,想說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雲晉言,想說,此生,對他,只會有恨。

    可暮翩梧的話,此時如反復不休的魔咒一般響在耳側,堵在心口,連曾經用生命去愛的男子都可以欺騙,可以背叛,究竟誰,可信?

    黎子何只覺得鼻尖酸澀,雙眼刺疼,反手抱住沈墨,閉眼,仰面,踮腳,雙唇準確無誤地觸上沈墨的兩片柔軟,雙唇相依的剎那,黎子何呼吸一緊,抱住自己的雙臂收攏,將她牢牢鎖在懷中,帶著藥香的男子氣息,鋪天蓋地般襲來,唇齒相依,溫柔輾轉。

    透明淚珠順著黎子何仰起的眼角無聲滑下,皇宮之中迷霧重重步步驚心,手無縛雞之力,更無匹敵權勢,不知你是誰,不知你是否欺騙,不知你可能相信,既是如此,那便,一起下地獄吧……

    第二日,安穩不過數日的朝廷再次陷入混亂。殷御醫之子殷平死于非命,在冷宮之後的北湖發現尸體,打撈上來時已是渾身腫脹,面目全非,渾身上下只找到一條可疑的手帕,而那手帕,出自鄭丞相府中。剛剛平息的孌童一事再次被人挖出水面,矛頭紛紛指向鄭穎。

    鄭穎自是不服,坦言那夜從未離開大凰宮,宴席之後更是直奔家中。更是直言朝中有人借此生事,暗指若想無聲無息殺掉宮中之人,必定逃不過御林軍的雙眼,而御林軍中,不少顧將軍舊部親信。

    此事一推二搡,變作鄭顧兩家互相打擊,而顧將軍此時正在從南郡急速回到雲都的途中。

    是夜,星月無光,太醫院一片靜謐,沈墨房中燭光微暗,單窗大開,涼風陣陣,他安穩坐在桌邊,恬淡飲茶,一陣疾風行過耳邊,沈墨放下茶杯,嘴角微揚,淡淡道︰“如何?”

    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人,身著御林軍官服,拱手低聲道︰“回公子,顧衛權半月後可抵雲都,顧家全力搜集鄭穎今年貪污之證,鄭穎氣急,欲要以顧妍琳所犯之罪禍及顧家。”

    沈墨輕輕頷首,放下茶杯,看著窗外夜色,緩緩道︰“除了雲瀲山,所有西南郡的藥草,不著痕跡地除。”

    “是。”

    “這個拿去,由南至北,半月內,險近雲都。”沈墨拿著桌面上一個小包裹,遞給身後人,接著道︰“另外,查查丞相府暮翩梧的身份。”

    那人接過包裹,略有不解,並未多語,拱手領命,無聲無息地退去,沈墨起身,欲要關窗,欺身看了一眼黎子何屋中的小窗,恰逢燭光熄滅,臉上蕩出一個淺淡的微笑。

    “皇上英明!老臣只此一子,皇上一定要為微臣做主啊!嗚嗚……”

    勤政殿內,殷奇跪伏在地上,老淚縱橫,全身顫抖著不停哭求,久未得到答復,又重重磕頭道︰“皇上,犬子死得冤枉,斷不可草草了事,否則微臣他日……他日死不瞑目啊……”

    雲晉言眼皮都未抬,好似殷奇哭喊磕頭都是空氣般的存在,埋頭不知在翻閱何物。

    殷家幾代單傳,到了殷奇頭上,家中三女一子,只指望殷平來繼燈火,平日對他寵溺有加,恨不得捧到天上去,又仗著當年對為雲晉言立功,自覺有皇上撐腰,殷平必定一生富貴無憂,哪知道進宮吃了一次晚宴便丟了整條性命,連個尸身都是慘不忍睹。

    他與鄭穎無太大交情,更不用說殷平了,可他身上偏偏搜出用金絲線繡有“鄭”字的手帕,金黃色,不是普通人家可以隨便用上的,更何況那金絲線是今年皇上御賜鄭家,只有丞相府可以尋得。鄭穎好男色,滿朝皆知,說不定那夜借酒對殷平意圖不軌,未能得逞便將他那可憐的兒子推入湖中。

    宮中流言皆是如此,殷奇對此更是深信不疑,在他看來,顧將軍為人沉穩,忠心耿耿,若要陷害鄭穎,機會多的是,為何偏偏盯上他的兒子?可皇上對此事很是淡漠,任由朝廷奏折一本接一本,鄭顧二家互相指證,甚至有從中調和小事化無之意。

    想到這里,殷奇心中悲痛轉為悲憤,再磕一頭大聲道︰“皇上,當年皇上允諾微臣,保微臣全家無憂,富貴榮華,可是如今……”

    “殷御醫對當年的事情,記憶猶新啊……”雲晉言在此時突然抬頭,輕笑著打斷殷奇的話,笑意並未入眼,眼中那一團濃黑看不出情緒,深不可測。

    殷奇心中一抖,壯著膽子道︰“皇上,微臣只求皇上為吾兒主持公道,吾兒不可死得不明不白啊!”

    “若說死得不明不白,這世上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多了去了。”雲晉言又是一聲輕笑,看著殷奇道︰“殷御醫應該比朕更清楚才是。”

    殷奇語噎,皇上說這話是何意?

    “當年之事,殷御醫若是無法忘懷,朕不介意用另一種方式讓你記不起來,反正你家公子一個人孤單得緊。”

    雲晉言這句話,前面還輕聲細語,最後一句,音調突地轉冷,讓殷奇的身子跟著打了個寒顫,他所了解的皇上,一向溫和謙遜,沒有帝王霸氣,極好說話,剛剛那副陰冷語氣,著實讓他心下滲了滲,皇上畢竟是皇上,若要他死,不費吹灰之力,剛剛的悲憤瞬間化作恐懼,忙磕頭道︰“微臣失言,微臣失言,請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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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以為,殷御醫是明理之人,什麼該忘了,什麼該記得,什麼該追究,什麼該放手,應該是清楚得很。”雲晉言又恢復和聲和氣的模樣,笑道︰“殷御醫,朕的以為,可是對的?”

    “是是,微臣一時糊涂!容微臣回府,立刻掩尸下葬!”殷奇雖未做過大學問,雲晉言話中威脅十足的意思還是能听出幾分,這位皇帝怒起來,狠起來,他是親眼見過的,不敢多語,磕頭請旨退下。

    雲晉言正欲開口準退,突地想起什麼,抬頭道︰“殷御醫痛失愛子,身上的病,怕是一時半會無法痊愈,休息些時日再回來吧。”

    “微臣叩謝皇恩!”殷奇又行了一個大禮,由殷平掀起朝中風浪,既然無法追究,他巴不得躲在家里避災遠禍,听聞雲晉言讓他“退下”,連忙提好了衣擺快步退下。

    雲晉言抬頭,正好看到勤政殿三鼎香爐青煙寥寥,殷平之死,看似意外,實則……是有人想借他挑起鄭顧兩家的爭端吧?雖說他也想趁著兩家相斗一並除去,可為他人作嫁衣裳,不是他所喜之事,想讓朝廷亂?他便越是要它安安穩穩!

    殷平一事,因為殷奇突然主動站出,一改先前說辭,道他身上那條手帕,乃自己向鄭穎所討,恰好送給殷奇,因此在他身上不足為怪,並自責管教無方,許是殷奇醉酒,自己掉在湖中。

    殷奇息事寧人的態度,使得朝中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平息,爭斗雙方沒了托詞,一時偃旗息鼓,由此事引起的動蕩好似就此了去,平靜的表面下暗潮洶涌卻是愈演愈烈。

    丞相府內仍是一片陰霾,死氣沉沉,下人見到鄭穎的臉色,更是大氣不敢多出一聲。

    鄭穎只覺得最近諸事不順,兒子跑得杳無音信,養的幾個頗合心意的孌童被逼送了出去,還莫名其妙被扣了個殺人的罪狀,雖然最後說是誤會,可殷奇說那手帕是自己送的,完全是子虛烏有的事,顯然是有人殺害殷平在先,意圖嫁禍在後。

    最重要的,有人參他一本說虐養孌童,鬧得世人皆知他好男色,緊接著那殷平便揣著自己府上的帕子死在湖里,是個人都會覺得他不軌未遂,殺人滅口,這個巧合,未免過于巧合了!

    能讓官員遞折子,還能在宮中避開眼目來殺人,這事也只有顧衛權的勢力能做到。

    “本相去找那個,那個叫黎什麼的,黎子何!”鄭穎越想越不對,“ ”地放下茶杯,怒道︰“妍妃被打入冷宮,他就在場,他不是要與本相合作麼?只要他出來指證顧妍琳暗害姚妃龍種,而且月前皇上所中之毒來自西南郡,此番,定要拉下顧家!”

    “相爺冷靜。”暮翩梧坐在輪椅上,臨窗看院中樹葉凋零,淡淡道︰“相爺未曾想過,除了顧將軍,還有何人有遞折殺人的能力麼?”

    “沒有了!”鄭穎大手一揮,忿忿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顧衛權怕是被奪了二十萬兵權,急了吧!怕我一人坐大,才設計了這麼一連串的陰謀,想要拉我下馬!”

    “哎,相爺怕是算漏了一人呢。”暮翩梧輕嘆一口氣,仍是一瞬不瞬看著窗外,道︰“若你與顧將軍內斗,漁翁得利……”

    “你說這事是皇上干的?”鄭穎牛眼大瞪,不太相信。

    “不一定。可不是沒有可能。”暮翩梧轉過輪椅,對著鄭穎緩緩道︰“相爺無需與顧將軍爭一時之氣,倘若手中真握有顧將軍的把柄,要除去他,並非難事。”

    “什麼把柄?”

    “相爺剛剛還提過。若是顧家給皇上下毒一事有證有據,顧將軍有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暮翩梧聲音輕緩,卻很是有力。

    鄭穎怒道︰“那你還讓我冷靜個什麼?去找那個黎子何出來作證不就行了?”

    “相爺又心急了,黎御醫只能證明毒的來源,卻不能證明是顧將軍授意。”

    “那要如何?”

    “那毒藥,生在何處,何人采摘,何人何時送到雲都,如何送入宮中,如何下在皇上身上,這些,才是證據!”

    暮翩梧薄唇輕啟,讓鄭穎恍然大悟,樂道︰“哈哈,不愧是本相的軍師!”隨即又擰眉道︰“這些,全都捏造?”

    “相爺底下那班人,該不會全是吃白食的吧?”暮翩梧嘴角滑過不屑,若人人都如你蠢鈍,雲國何來安定統一。

    “哈哈,對,對。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做得最對的,就是養了你這麼個天才!”鄭穎兩眼發亮,一面說著,一面走到暮翩梧身邊,撫摸他放在雙腿上冰涼的手。

    一絲厭惡從暮翩梧眸中一閃而逝,他撇過眼,繼續看著窗外,不著痕跡抽開手,動作細微,仍是被鄭穎察覺到,他臉色一變,抬手一個巴掌狠狠打在暮翩梧臉上︰“有點能耐就以為自己真是個東西!不識抬舉!”

    語畢,拉住暮翩梧的手臂,用力一扯,暮翩梧本就舊疾纏身,身子虛弱無力,哪經得起他的力道,如枯木折斷般從輪椅上摔在地上,卻好似察覺不到疼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本相養著你是看得起你!你以為真是義子了?說到底還是個賤痞子,髒貨!”鄭穎一腳狠狠踢在暮翩梧腰間,並不打算停住,一腳接著一腳,如踢打一團肉泥,罵道︰“叫你故作清高!沒本相養著你早死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這輩子你就休想出我手掌心!”

    暮翩梧跌在地上背對鄭穎,任由他死命踢打,不吭一聲,嘴角隱隱有血跡,融在他突然綻開的笑容中,怔怔看著窗外的夕陽,雙眼漫起濃重的霧氣,他突然想到,都說殘陽似血,那些人,哪里知道真正的血,是什麼顏色……

    黎子何剛從桃夭殿診脈回太醫院,便步履匆匆往沈墨房中走去,這幾日沈墨不去找她,朝中又突然安靜,讓她有些忐忑,本以為殷平之死,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哪知道鬧了幾日便嘎然而止,以殷奇的為人,怎會就此了事?

    沈墨正欲出門,開門剛好見黎子何猶豫著敲門,輕輕一笑,握住她稍稍舉起的手,“進來吧。”

    黎子何只覺得身子被輕輕一扯,人便到了屋中,來不及多想,直接問道︰“這幾日朝中可是發生什麼事?”

    “沒有。”沈墨搖頭,擰眉道︰“可有用膳?”

    黎子何搖頭,繼續道︰“那為何殷平一事不了了之?”

    沈墨垂眸,半晌才答道︰“你將這個人的分量,看得過重。如今結果不在意料之中,也屬正常。”

    “我只是不明白殷奇怎會突然改口,不肯追究,而且雲晉言,不該樂意看到鄭顧相爭麼?居然就此平息?”黎子何參不透,若是照沈墨之前與她所說,雲晉言找機會除掉顧家,此次鄭穎被陷害,如此明顯,完全可以推在顧家頭上。

    “莫要著急,急功近利最為忌諱。”沈墨輕笑,眸光溢彩,撫了撫黎子何的腦袋,道︰“此計不成,再尋機會便是,不會等太久的。”

    黎子何垂下眼瞼,突然發現手上溫熱,剛剛欲要敲門的右手還被沈墨輕輕握住,濕膩的觸感,嘗試著抽開來,剛剛一動,便被沈墨更緊的握住。

    “暮翩梧,知道你的女兒身?”沈墨突然開口問道。

    黎子何還在尋思被他握住的手,他突然的問話使得她心下一驚,手一掙,便從沈墨掌心抽了開來,忙點頭道︰“知道。”

    這動作表情,看在沈墨眼里,卻是心虛緊張的模樣,眸色一暗,道︰“只是想知道你與這朋友,是何等感情而已。”

    想到暮翩梧,黎子何臉上的愁緒如何都掩不住,只淡淡道︰“我欠他的。欠別人的,便該還。”

    “明白了。”沈墨輕嘆一口氣,緩緩道︰“日後替雲晉言診脈的,都是你?”

    黎子何頷首,原本是她與殷奇一人診一日,可殷奇告病在家,昨日魏公公來傳旨,日後替雲晉言診脈的,便只有她一人。

    “黎子何!!!”

    沈墨還想說什麼,被馮宗英的一聲大喊打住。

    黎子何倏地站起身,開門,馮宗英紅著臉,惱怒道︰“你在這里作甚?走走走,給我看醫書去!”

    說著便拉著黎子何連走代跑出了門,回到他書房中,嘴里還在訓誡︰“都跟你說了以後你師父是我!你跟那個沈墨沒關系!沒事往那邊跑個什麼!”黎子何低著頭輕笑,裝模作樣拿出一本書翻看,突然抬頭,正經道︰“大人,冬至那日宮中晚宴,大人是用了哪種藥材?子何找了許多醫書都未發現哪種藥有此一用。”

    “你怎麼這麼笨!就是那個……”馮宗英拿著毛筆正在寫字,未做多想,差點脫口而出,突地反應過來,右手僵在空中,張開的嘴巴都忘了合上,馬上改口怒道︰“誰跟你說我用了藥?那日我醉了,哪里記得那麼多事情!”

    黎子何了悟狀點頭,便看到馮宗英憋紅了臉匆匆走了。

    幾日時間匆匆而過,黎子何嘗試接近姚妃身邊的悅兒,想要套出點那日冷宮的消息來,一無所獲。姚妃倒比往日安靜了許多,不再為難于她。雲晉言近日好似異常繁忙,每日診脈不過半盞茶的時間便匆匆離開。

    沈墨說從她入宮,宮中大小事情不斷,必須消停一陣,借此機會好好休息,靜待時機。黎子何覺得不無道理,平靜了心緒,每日看著日升月落,竟是入宮以來最為安寧的一段時間。

    正當感嘆何為時機,時機在何方時,宮外傳來急報,南方突發疫情,染病者虛弱無力,咳嗽不止,精神萎靡,愈漸消瘦,疫病以摧枯拉朽之勢由南至北迅速蔓延開來。“你不覺得此事過于蹊蹺麼?”黎子何擰眉,認真看著沈墨道︰“這癥狀倒是與尋常瘟疫無異,可這速度……若是在夏日也屬正常,冬日,疫病該是較易控制才對,可看這勢頭,怕是不足一月便可染至雲都。”

    沈墨正拿著茶杯,送在嘴邊淺啜一口,搖頭,淡笑道︰“不,至多半月。”

    “何出此言?”

    “今日一早的消息你未听到?”沈墨放下茶杯,正色道︰“南方染病災民听聞雲都醫良藥好,紛紛涌向北方,如此下去,必會加速疫病傳播速度,染至雲都,無需一月。”

    黎子何垂眸沉思,突地手上一暖,抬眼見自己手中過了只茶杯,沈墨握住她的手,使得茶杯安穩扣在她掌心,柔聲道︰“體寒手涼,注意些保暖。”

    黎子何一怔,干澀笑笑,點頭,兩手將茶杯握在一起,又疑惑道︰“李御醫同甄御醫都被遣去查探病因,如今三日過去,仍是沒有消息,對這疫病,你有何看法?”

    “這便是我與你說的時機。”沈墨放下茶杯,眸中笑意盈盈,自信滿滿。

    黎子何心中一頓,壓低聲音,帶著驚訝問道︰“這疫病,是你一手設計?”

    沈墨默認,黎子何又問道︰“你讓民心大亂,雲晉言只會更加忌憚朝廷局勢不穩,放緩除去顧家或是鄭家的速度,這樣有何好處?”

    “不是放緩,只會更快。”沈墨毫不猶豫地接話,“而且,他定會讓你我出宮看診,如此,有些事情才更為方便。”

    黎子何正欲再問,一陣敲門聲打斷二人的談話,忙起身開門,馮宗英站在門外,鼓著眼楮不滿瞪著她道︰“跟我來。”

    黎子何朝自己小屋,對沈墨點點頭,跟著馮宗英去了。

    “皇上讓你和沈墨去疫區看診。”馮宗英才入書房便嘟噥道︰“我老了,有些事沒法做了,只能由你們這些後生出力了。”

    馮宗英一邊說著,小眼瞄了黎子何一下,微微帶著歉意,又道︰“這次疫病來得生猛,你身子本就不好,本來我想著就讓沈墨一個人去了,可皇上偏說他得有個幫手,而且,這又是個好機會,若是成功除了疫癥,日後在太醫院,你也算站穩了腳跟。”

    “還有,冬日天寒,多帶些衣物。”馮宗英一邊收著醫書,一點讓黎子何插話的時間都不給留下,自顧自說著︰“這幾本醫書你帶上,或許會用得到,總比靠那個沈墨好。”

    “哎,殷奇受了那麼一次打擊,日後估計也不敢再囂張了,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料想也沒多少人敢欺負你……”

    “大人要辭官?”黎子何再憋不住,打斷馮宗英的話,這語氣,怎麼听都像是在與她道別。

    馮宗英停下手里的動作,拍了拍醫書,細碎的灰塵飄起來,顯得眼神有些飄忽,猶豫了一下,道︰“此事還未做最後決定,莫要宣揚。“

    馮宗英難得認真嚴肅地說了一次話,抱起一摞醫書重重放在黎子何手上道︰“皇上的聖旨應該待會就過來了,你去準備準備吧,今日下午便走了。”

    黎子何顛了顛書,讓它們在自己手上更加安穩,頷首道︰“那,大人保重!”

    早日離開皇宮,離開復雜的官場,安享晚年,這是他早該做的事了。

    黎子何一個轉身,一只腳剛剛踏出門口,又听到馮宗英嘟噥道︰“對了……那個……”

    馮宗英好似有些不好意思,頓了下,繼續道︰“我看了一陣子,那個沈墨,也不算壞人,你……日後有事找找他,應該也沒什麼錯……”

    黎子何心中溫暖,回頭對著馮宗英柔柔一笑,點點頭便離開。

    馮宗英立在原地,良久,揉了揉雙眼,剛剛那笑容……幻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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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李御醫與甄御醫在前,沈墨和黎子何的離開並未引起太多人關注,只是人人都將希望放在沈墨身上,見他奔往疫區,紛紛舒了口氣,料想這疫病,該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黎子何本以為就他師徒二人悄悄離宮便好,哪知同沈墨出了宮門,便看到整整齊齊的兩列御林軍,幾百人的隊伍竟都是在等他們,前頭空出來的兩匹馬,顯然是留給她和沈墨,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這陣仗,好似也在他意料之外。

    一名御林軍上前,拱手道︰“兩位請!”

    指的便是兩匹馬的方向,黎子何朝著兩匹馬走過去,有意地放緩了步子,讓幾百名御林軍保護兩名御醫?不可能。那這御林軍,是去壓制災民以免暴亂?這些事自有軍隊來做,輪不到在宮中行走的御林軍去管。

    正在思酌間,听到沈墨清淡的聲音︰“子何不會騎馬,與為師共騎一匹便是。”

    黎子何連連點頭,她會騎馬,騎著馬溜達幾圈是沒問題,要飛速趕往疫區,那是有些困難了,更何況,如今這個狀況,還得跟沈墨商量才是。

    那名御林軍瞅了瞅黎子何,見他一副瘦小的樣子,怕是風一吹都倒了,也沒多說,牽著另一匹馬便走了。

    黎子何坐在沈墨身前,本來身子還有些僵直,隨著烈馬的飛奔,不得不靠後,貼在沈墨胸前,冷風一陣陣,沈墨干脆將披風掀起,將黎子何整個包裹起來。

    冰冷的身子有了些許暖意,可想著二人此時的姿勢,黎子何還是有些不自在,掙扎著想要坐穩,沈墨一手扣住她的腰,馬蹄四響中,清冽的聲音一吹入耳︰“別動,听我說。”

    這麼一說,黎子何果然不動了,得心思澄明才能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听清沈墨的話。

    “雲晉言應該是懷疑我的身份,因此派了這麼一群人跟上,以免我帶著你跑了。”沈墨的聲音,低迷卻極具穿透力,清楚印在黎子何耳邊。

    “懷疑你什麼身份?”一股熱浪涌上黎子何胸口,顧不了當初結盟時說下的話,她對沈墨的身份實在好奇,干脆順著他的話直接問出口。

    不知是黎子何聲音太過輕細,還是馬蹄聲太過噪大,那句話好似淹沒在隨著馬蹄而起的塵灰之中,也不知是沈墨並未听見,還是有意回避,跳開話題道︰“你可有證明你是季家人的信物?”

    黎子何黯然搖頭,在她看來,沈墨有內力,不可能听不到自己的問話,那便是不願說出來了,證明季家人身份的信物,更不可能有了,她有的只是回憶,只是與她擁有相同回憶的人,都死了。

    黎子何很清楚的感覺到沈墨嘆了一口氣,突然安靜下來,眼前飛沙走過,樹木花叢飛快倒退,耳邊馬蹄聲,還有不時有騎馬的吆喝聲,半個身子靠在沈墨身上,竟感覺不到絲毫寒氣,整個人暖洋洋的,許是遠離了皇宮,身上某個角落的涼意,也淡了些。

    “不如我們真的跑了,再也不回那皇宮如何?”沈墨突然出聲,帶著些許笑意。

    剛好馬匹一個顛簸,黎子何抓緊了沈墨的衣襟,看著不斷飄落的黃葉,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顫抖,葉要落了蒂才能肆意飄零,而她,要斷了根,才能開始新生,她的根,便是深刺骨髓的恨。

    “有人曾經對我說,若是背上恨,此生再無法恣意瀟灑,只有淡看世間萬物,才能守得自己的一份清明。”沈墨的聲音帶著些許惆悵,好似從久遠的時空悠悠傳來。

    黎子何一聲輕笑︰“淡看世間萬物?若無愛恨情仇,人生便如枯木磐石,又有何樂趣?”

    沈墨扣著黎子何的手緊了緊,未再多話,沉默良久,才重新開口道︰“當年季府勢力龐大,一部分被雲晉言硬生生砍下,一部分投靠鄭穎,被他帶走,還有一部分季府死忠辭官隱退。”

    沈墨頓了頓,黎子何輕輕頷首,這些,她自是知道,沈墨又續道︰“辭官隱退者,我發現他們近來有些動作。”

    黎子何身子一顫,難怪沈墨問她是否有證明自己是季家人的信物,若是能用起他們……可轉念一想,如今他們有動作,就必然已有引導者,是誰?他們的動作,又是想作甚?

    “動作不大,只是走動頻繁了些,而且……在暗中斂財鋪路……”沈墨料到她的疑惑所在,直接答道︰“至于是誰在暗中領導,暫時未有消息,季府可還有其他幸存者?”

    黎子何鼻尖一酸,連帶著眼楮也迎風酸疼,盡量穩住聲音道︰“應該,沒有。”

    那日刑場之上,連季府管家都不曾放過,與季家親近的幾房親戚也在場,按照慣例,九族之內,即使不在雲都刑場,也在其所在地的刑場上同時問斬,最重要的,依著雲晉言的性子,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肯放過,會輕易錯放哪個季家人麼?

    她此次重生,已是異數,除非,還有人與她一樣……

    “莫要擔心,再過幾日,定可查出幕後人的身份。”

    沈墨低沉的聲音,帶動胸口一陣輕微的顫動,黎子何輕輕點頭,季府的殘余勢力,她不是沒想過,一來苦于無處去尋,二來,就算尋到了,憑什麼讓別人相信自己是季家人?僅憑自己對季府的了解,不足為證啊……

    所謂疫區,不過是官府出力,暫時將染上疫病的百姓聚攏在離城鎮許遠的一處空地,扎了帳篷供人居住,李御醫與甄御醫一見沈墨,如見到救星一般,就差老淚縱橫了。

    黎子何對疫病倒不關心,既是沈墨操控,他必然有解決之法。

    只是,這疫病到底有何好處,她還是未能明白,除了人心惶惶,疫病並未致人死亡,更想不到它能對鄭顧兩家有何影響?

    沈墨明顯在故意拖延時間,三日時間,每每診脈便擰眉冥思,好似不得其法,黎子何這才發現,若是讓沈墨演戲做假,該也不是難事……

    第四日,寒風更甚,烏雲朵朵,像是要下起雪來,黎子何總算是看出疫癥與顧家的關系,因為這一日,顧衛權從西南郡回雲都,恰好經過這里,隊伍後面,跟了數萬北遷求醫的災民……

    黎子何擰眉看著衣著襤褸的災民們,轉個身回了帳篷,既想報仇,又何必惺惺作態婦人之仁。

    帳外一片喧鬧,災民們見朝廷先後遣了四名御醫過來,本就安分許多,又見到仰慕已久的大將軍,更是激動,被疫病折磨的痛苦被興奮沖淡,一個個圍著顧衛權以及他帶著的軍隊看熱鬧。

    “黎御醫,今晚不得不麻煩黎御醫屈就,與沈御醫共用帳篷如何?”許久未見的李御醫瘦了一大圈,眼看沈墨就要研制出醫病之法,雖是高興,還是掩不住這幾日的疲累。

    “嗯。”黎子何頷首以示諒解,今日顧衛權帶了那麼些人過來,帳篷不夠用是必然。

    “沈御醫的方子,可寫出來了?”李御醫帶著些許希翼問道。

    黎子何猶豫片刻答道︰“應該快了,我過去看看。”

    沈墨等的,應該就是顧衛權吧?顧衛權來了,他也該給出治愈之法了。

    “久仰沈醫師大名,久仰久仰!”

    黎子何還未入帳篷,便听到顧衛權的聲音,干脆停下步子,听听顧衛權來找他作甚。“听聞沈醫師出自西南郡?”帳內顧衛權一邊說著,一邊細細打量正在寫方子的沈墨,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干脆作罷。

    沈墨頷首,淡淡道︰“不錯。”

    “嘶,我好像未曾听過西南郡有姓沈的人家。”顧衛權故作不解,復又打量沈墨起來。

    見沈墨抬頭,又連忙收回眼神,把玩桌上的茶杯。

    “在下出自小門小戶,大將軍自是未曾听過。”

    “听聞那沈銀銀……”

    “子何,進來吧。”沈墨有些不耐,打斷顧衛權的話,對著帳篷外喊了一句。

    黎子何掀開帳簾,抬步進去,向顧衛權行了一禮︰“見過顧大將軍!”

    “顧將軍,此乃治愈疫癥之方,還需麻煩顧將軍的下屬,按照此方去遠些的城鎮收集些藥草發放給百姓。”沈墨將寫好的方子疊起來,遞給顧衛權。

    顧衛權雙眼一亮,這可是在民間累積聲望的好機會,毫不猶豫接過,“呵呵,多謝沈醫師,事不宜遲,老夫這就吩咐下去。”

    說罷,看都未看黎子何一眼便走了。

    黎子何不解道︰“這又是為何?”

    “明日我們便回雲都。”沈墨笑著撇開黎子何的問話,牽住她的手道︰“今晚你好生歇息,我在外面躺一宿便好。”

    說著接過黎子何的衣物放在床邊,黎子何本想拒絕,看看帳篷里只有一張床,便也噤聲不語。

    是夜,黎子何縮了縮每逢陰雨天便酸疼難耐的雙腿,突然想起暮翩梧,今日恰好初一,卻沒能過去看他,不知現下可好?

    還有沈墨,此次雲晉言讓她過來,明面上是說讓她給沈墨幫忙,實際上,是想讓她牽制沈墨吧?沈墨說雲晉言怕他們跑了,應該是“他”才對,自己于他而言,或許只是個累贅,否則,憑他的功夫,要走也是輕而易舉。

    帳外一聲高過一聲呼嘯的風聲,伴著黎子何亂七八糟的思緒,讓她突然焦躁難安,沈墨一人在外面,如此冷的天氣,如何入眠?

    干脆爬起來,穿上衣服打算去尋,在帳內總比在帳外要好些。

    剛剛下床,一陣冷風吹過,帳簾被掀開,月光下沈墨的臉更是冰冷,帶來的消息,直直將黎子何扔入冰窟。

    “妍妃暴斃冷宮,疑犯馮宗英,畏罪自殺。”

    黎子何還未來得及穿鞋,沈墨的話讓她的動作生生停住,怔怔看著他嘴唇上下闔動,說了些什麼,好似被夜風帶走,一句都無法入耳,耳邊只有嗡鳴之聲,努力甩了甩腦袋,眨了眨眼。

    “啊?”

    沈墨,他剛剛說了什麼?說了什麼……沒听見沒听見……

    沈墨看不清黎子何臉上的表情,只見她渾身一抖,好似受了打擊一般頓住,出口的那個字更是小心翼翼,底氣盡失,再走近才發現她臉色蒼白,雙眼一片混沌,還未再開口便被她一手抓住,聲音低沉陰冷︰“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沈墨未料到黎子何反應會如此之大,穩了穩她的身子,壓低聲音道︰“剛剛傳來消息,妍妃死在冷宮,各矛頭指向馮大人,昨夜他在府上同夫人一起,服毒自盡。”

    “死……死了?都……死了?”黎子何抓住沈墨的手越來越緊,死死盯住他,雙唇不住的顫抖。

    沈墨心中一緊,將她擁入懷中,輕聲道︰“應該是雲晉言有派人暗中監視,剛剛服下藥便被人發現,只是……那藥毒性太烈,馮夫人本就體弱,命喪當場,馮大人也只是救回一口氣……”

    黎子何突地從沈墨懷中掙開,動作極快地坐回床邊,穿鞋,挽好發髻,面上僵冷,不容拒絕道︰“回雲都!馬上!”

    未等沈墨回答,自行出了帳篷,帳外的御林軍被驚醒,出手攔住,黎子何冷聲喝道︰“讓開!”

    沈墨忙跟著出來,微微拉住黎子何,淡笑客氣道︰“黎御醫得知馮大人出事,急于回雲都見馮大人最後一面。疫病藥方在下已經給與顧將軍,各位是否隨我二人離開?”

    幾名侍衛面面相覷,最後領頭一人出來拱手道︰“沈御醫先行一步,我等在此幫忙分配草藥,明日隨顧大將軍一同離開!”

    沈墨眸光一沉,早已料到他們的回答,並未多語,帶著好似失了半個魂魄的黎子何快步往馬廄走去。

    馬聲嘶鳴,狂風肆虐,夾雜著細小的冰晶,如利劍滑過臉龐,沈墨攏起披風,將黎子何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一手握住韁繩,一手緊緊抱住她不住顫抖的身子,雙眉緊緊擰在一起,好似心中疑惑,無法解開,黎子何突如其來的悲痛,幾乎讓他不知所措,既然她堅定回雲都,那便回去,不管,損失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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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李御醫與甄御醫在前,沈墨和黎子何的離開並未引起太多人關注,只是人人都將希望放在沈墨身上,見他奔往疫區,紛紛舒了口氣,料想這疫病,該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黎子何本以為就他師徒二人悄悄離宮便好,哪知同沈墨出了宮門,便看到整整齊齊的兩列御林軍,幾百人的隊伍竟都是在等他們,前頭空出來的兩匹馬,顯然是留給她和沈墨,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這陣仗,好似也在他意料之外。

    一名御林軍上前,拱手道︰“兩位請!”

    指的便是兩匹馬的方向,黎子何朝著兩匹馬走過去,有意地放緩了步子,讓幾百名御林軍保護兩名御醫?不可能。那這御林軍,是去壓制災民以免暴亂?這些事自有軍隊來做,輪不到在宮中行走的御林軍去管。

    正在思酌間,听到沈墨清淡的聲音︰“子何不會騎馬,與為師共騎一匹便是。”

    黎子何連連點頭,她會騎馬,騎著馬溜達幾圈是沒問題,要飛速趕往疫區,那是有些困難了,更何況,如今這個狀況,還得跟沈墨商量才是。

    那名御林軍瞅了瞅黎子何,見他一副瘦小的樣子,怕是風一吹都倒了,也沒多說,牽著另一匹馬便走了。

    黎子何坐在沈墨身前,本來身子還有些僵直,隨著烈馬的飛奔,不得不靠後,貼在沈墨胸前,冷風一陣陣,沈墨干脆將披風掀起,將黎子何整個包裹起來。

    冰冷的身子有了些許暖意,可想著二人此時的姿勢,黎子何還是有些不自在,掙扎著想要坐穩,沈墨一手扣住她的腰,馬蹄四響中,清冽的聲音一吹入耳︰“別動,听我說。”

    這麼一說,黎子何果然不動了,得心思澄明才能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听清沈墨的話。

    “雲晉言應該是懷疑我的身份,因此派了這麼一群人跟上,以免我帶著你跑了。”沈墨的聲音,低迷卻極具穿透力,清楚印在黎子何耳邊。

    “懷疑你什麼身份?”一股熱浪涌上黎子何胸口,顧不了當初結盟時說下的話,她對沈墨的身份實在好奇,干脆順著他的話直接問出口。

    不知是黎子何聲音太過輕細,還是馬蹄聲太過噪大,那句話好似淹沒在隨著馬蹄而起的塵灰之中,也不知是沈墨並未听見,還是有意回避,跳開話題道︰“你可有證明你是季家人的信物?”

    黎子何黯然搖頭,在她看來,沈墨有內力,不可能听不到自己的問話,那便是不願說出來了,證明季家人身份的信物,更不可能有了,她有的只是回憶,只是與她擁有相同回憶的人,都死了。

    黎子何很清楚的感覺到沈墨嘆了一口氣,突然安靜下來,眼前飛沙走過,樹木花叢飛快倒退,耳邊馬蹄聲,還有不時有騎馬的吆喝聲,半個身子靠在沈墨身上,竟感覺不到絲毫寒氣,整個人暖洋洋的,許是遠離了皇宮,身上某個角落的涼意,也淡了些。

    “不如我們真的跑了,再也不回那皇宮如何?”沈墨突然出聲,帶著些許笑意。

    剛好馬匹一個顛簸,黎子何抓緊了沈墨的衣襟,看著不斷飄落的黃葉,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顫抖,葉要落了蒂才能肆意飄零,而她,要斷了根,才能開始新生,她的根,便是深刺骨髓的恨。

    “有人曾經對我說,若是背上恨,此生再無法恣意瀟灑,只有淡看世間萬物,才能守得自己的一份清明。”沈墨的聲音帶著些許惆悵,好似從久遠的時空悠悠傳來。

    黎子何一聲輕笑︰“淡看世間萬物?若無愛恨情仇,人生便如枯木磐石,又有何樂趣?”

    沈墨扣著黎子何的手緊了緊,未再多話,沉默良久,才重新開口道︰“當年季府勢力龐大,一部分被雲晉言硬生生砍下,一部分投靠鄭穎,被他帶走,還有一部分季府死忠辭官隱退。”

    沈墨頓了頓,黎子何輕輕頷首,這些,她自是知道,沈墨又續道︰“辭官隱退者,我發現他們近來有些動作。”

    黎子何身子一顫,難怪沈墨問她是否有證明自己是季家人的信物,若是能用起他們……可轉念一想,如今他們有動作,就必然已有引導者,是誰?他們的動作,又是想作甚?

    “動作不大,只是走動頻繁了些,而且……在暗中斂財鋪路……”沈墨料到她的疑惑所在,直接答道︰“至于是誰在暗中領導,暫時未有消息,季府可還有其他幸存者?”

    黎子何鼻尖一酸,連帶著眼楮也迎風酸疼,盡量穩住聲音道︰“應該,沒有。”

    那日刑場之上,連季府管家都不曾放過,與季家親近的幾房親戚也在場,按照慣例,九族之內,即使不在雲都刑場,也在其所在地的刑場上同時問斬,最重要的,依著雲晉言的性子,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肯放過,會輕易錯放哪個季家人麼?

    她此次重生,已是異數,除非,還有人與她一樣……

    “莫要擔心,再過幾日,定可查出幕後人的身份。”

    沈墨低沉的聲音,帶動胸口一陣輕微的顫動,黎子何輕輕點頭,季府的殘余勢力,她不是沒想過,一來苦于無處去尋,二來,就算尋到了,憑什麼讓別人相信自己是季家人?僅憑自己對季府的了解,不足為證啊……

    所謂疫區,不過是官府出力,暫時將染上疫病的百姓聚攏在離城鎮許遠的一處空地,扎了帳篷供人居住,李御醫與甄御醫一見沈墨,如見到救星一般,就差老淚縱橫了。

    黎子何對疫病倒不關心,既是沈墨操控,他必然有解決之法。

    只是,這疫病到底有何好處,她還是未能明白,除了人心惶惶,疫病並未致人死亡,更想不到它能對鄭顧兩家有何影響?

    沈墨明顯在故意拖延時間,三日時間,每每診脈便擰眉冥思,好似不得其法,黎子何這才發現,若是讓沈墨演戲做假,該也不是難事……

    第四日,寒風更甚,烏雲朵朵,像是要下起雪來,黎子何總算是看出疫癥與顧家的關系,因為這一日,顧衛權從西南郡回雲都,恰好經過這里,隊伍後面,跟了數萬北遷求醫的災民……

    黎子何擰眉看著衣著襤褸的災民們,轉個身回了帳篷,既想報仇,又何必惺惺作態婦人之仁。

    帳外一片喧鬧,災民們見朝廷先後遣了四名御醫過來,本就安分許多,又見到仰慕已久的大將軍,更是激動,被疫病折磨的痛苦被興奮沖淡,一個個圍著顧衛權以及他帶著的軍隊看熱鬧。

    “黎御醫,今晚不得不麻煩黎御醫屈就,與沈御醫共用帳篷如何?”許久未見的李御醫瘦了一大圈,眼看沈墨就要研制出醫病之法,雖是高興,還是掩不住這幾日的疲累。

    “嗯。”黎子何頷首以示諒解,今日顧衛權帶了那麼些人過來,帳篷不夠用是必然。

    “沈御醫的方子,可寫出來了?”李御醫帶著些許希翼問道。

    黎子何猶豫片刻答道︰“應該快了,我過去看看。”

    沈墨等的,應該就是顧衛權吧?顧衛權來了,他也該給出治愈之法了。

    “久仰沈醫師大名,久仰久仰!”

    黎子何還未入帳篷,便听到顧衛權的聲音,干脆停下步子,听听顧衛權來找他作甚。“听聞沈醫師出自西南郡?”帳內顧衛權一邊說著,一邊細細打量正在寫方子的沈墨,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干脆作罷。

    沈墨頷首,淡淡道︰“不錯。”

    “嘶,我好像未曾听過西南郡有姓沈的人家。”顧衛權故作不解,復又打量沈墨起來。

    見沈墨抬頭,又連忙收回眼神,把玩桌上的茶杯。

    “在下出自小門小戶,大將軍自是未曾听過。”

    “听聞那沈銀銀……”

    “子何,進來吧。”沈墨有些不耐,打斷顧衛權的話,對著帳篷外喊了一句。

    黎子何掀開帳簾,抬步進去,向顧衛權行了一禮︰“見過顧大將軍!”

    “顧將軍,此乃治愈疫癥之方,還需麻煩顧將軍的下屬,按照此方去遠些的城鎮收集些藥草發放給百姓。”沈墨將寫好的方子疊起來,遞給顧衛權。

    顧衛權雙眼一亮,這可是在民間累積聲望的好機會,毫不猶豫接過,“呵呵,多謝沈醫師,事不宜遲,老夫這就吩咐下去。”

    說罷,看都未看黎子何一眼便走了。

    黎子何不解道︰“這又是為何?”

    “明日我們便回雲都。”沈墨笑著撇開黎子何的問話,牽住她的手道︰“今晚你好生歇息,我在外面躺一宿便好。”

    說著接過黎子何的衣物放在床邊,黎子何本想拒絕,看看帳篷里只有一張床,便也噤聲不語。

    是夜,黎子何縮了縮每逢陰雨天便酸疼難耐的雙腿,突然想起暮翩梧,今日恰好初一,卻沒能過去看他,不知現下可好?

    還有沈墨,此次雲晉言讓她過來,明面上是說讓她給沈墨幫忙,實際上,是想讓她牽制沈墨吧?沈墨說雲晉言怕他們跑了,應該是“他”才對,自己于他而言,或許只是個累贅,否則,憑他的功夫,要走也是輕而易舉。

    帳外一聲高過一聲呼嘯的風聲,伴著黎子何亂七八糟的思緒,讓她突然焦躁難安,沈墨一人在外面,如此冷的天氣,如何入眠?

    干脆爬起來,穿上衣服打算去尋,在帳內總比在帳外要好些。

    剛剛下床,一陣冷風吹過,帳簾被掀開,月光下沈墨的臉更是冰冷,帶來的消息,直直將黎子何扔入冰窟。

    “妍妃暴斃冷宮,疑犯馮宗英,畏罪自殺。”

    黎子何還未來得及穿鞋,沈墨的話讓她的動作生生停住,怔怔看著他嘴唇上下闔動,說了些什麼,好似被夜風帶走,一句都無法入耳,耳邊只有嗡鳴之聲,努力甩了甩腦袋,眨了眨眼。

    “啊?”

    沈墨,他剛剛說了什麼?說了什麼……沒听見沒听見……

    沈墨看不清黎子何臉上的表情,只見她渾身一抖,好似受了打擊一般頓住,出口的那個字更是小心翼翼,底氣盡失,再走近才發現她臉色蒼白,雙眼一片混沌,還未再開口便被她一手抓住,聲音低沉陰冷︰“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沈墨未料到黎子何反應會如此之大,穩了穩她的身子,壓低聲音道︰“剛剛傳來消息,妍妃死在冷宮,各矛頭指向馮大人,昨夜他在府上同夫人一起,服毒自盡。”

    “死……死了?都……死了?”黎子何抓住沈墨的手越來越緊,死死盯住他,雙唇不住的顫抖。

    沈墨心中一緊,將她擁入懷中,輕聲道︰“應該是雲晉言有派人暗中監視,剛剛服下藥便被人發現,只是……那藥毒性太烈,馮夫人本就體弱,命喪當場,馮大人也只是救回一口氣……”

    黎子何突地從沈墨懷中掙開,動作極快地坐回床邊,穿鞋,挽好發髻,面上僵冷,不容拒絕道︰“回雲都!馬上!”

    未等沈墨回答,自行出了帳篷,帳外的御林軍被驚醒,出手攔住,黎子何冷聲喝道︰“讓開!”

    沈墨忙跟著出來,微微拉住黎子何,淡笑客氣道︰“黎御醫得知馮大人出事,急于回雲都見馮大人最後一面。疫病藥方在下已經給與顧將軍,各位是否隨我二人離開?”

    幾名侍衛面面相覷,最後領頭一人出來拱手道︰“沈御醫先行一步,我等在此幫忙分配草藥,明日隨顧大將軍一同離開!”

    沈墨眸光一沉,早已料到他們的回答,並未多語,帶著好似失了半個魂魄的黎子何快步往馬廄走去。

    馬聲嘶鳴,狂風肆虐,夾雜著細小的冰晶,如利劍滑過臉龐,沈墨攏起披風,將黎子何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一手握住韁繩,一手緊緊抱住她不住顫抖的身子,雙眉緊緊擰在一起,好似心中疑惑,無法解開,黎子何突如其來的悲痛,幾乎讓他不知所措,既然她堅定回雲都,那便回去,不管,損失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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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墨……”黎子何細碎的聲音傳來,這是她第一次喚沈墨的名字,無力且無助,輕輕飄散︰“沈墨……你有辦法救馮大人的對不對?”

    “沈墨……你是神醫呢……”

    “沈墨……他是我最後的親人……”

    “沈墨……我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與他說……”

    “沈墨……就算我死,他也不能死……”

    ……

    狂風未能吹散一句句輕聲低喃,沈墨全身愈發冰涼,唯有胸口那一片灼熱,燙得人不敢輕易觸踫,一夾馬刺,逆著寒風冰雹,急速前行,此處離雲都還有些路程,最快明日一早才可到達。

    更何況……

    此情此景,容不得片刻分神,一股凌厲殺氣赫然從後背襲來,沈墨全身一凜,帶著懷中黎子何趴在馬上,躲過從後而來的一排箭矢。

    黎子何被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到,腦中混沌瞬間散去,剛剛,她在干什麼?這種時候,居然任由自己沉溺在無用的悲痛中,甚至貪戀沈墨懷中的片刻安穩?從前,她便錯在過于依賴,如今,還要重蹈覆轍麼?

    黎子何腦中“叮”一聲脆響,再不作他想,凝神屏息,從沈墨的披風縫隙看到幾支長箭劃破夜色,與冰雹相撞,好似泛起火花,急速穿過身側,馬匹都感到不安,突地停下,仰蹄嘶鳴,自己被沈墨緊緊護在懷中,只感受到兩人同時加速的心跳,刺客,沈墨的仇人?還是雲晉言派來的?

    馬匹中箭,如瘋了一般向前沖去,身後一陣口哨聲,那馬突地掉轉方向,朝著相反的方向奔去,沈墨一眼瞟到對面數十名黑衣人,騎著快馬疾奔而來,手持長弓正對自己,忙抱緊黎子何,雙腳一蹬,從馬上跳離,剛落地便運氣行輕功,朝著左側隱隱可見的山林奔去。

    敵眾我寡,林中隱蔽,最易藏身。

    黎子何在沈墨懷中一動不動,深怕阻了他的動作惹他分神,豎起耳朵只听到後面綿綿不絕的馬蹄聲,沈墨輕功再好,該是跑不過快馬,今日一戰,避無可避,果然,她成了沈墨的累贅!

    眼看就要入了樹林,沈墨背上一痛,任他反應再快,每次幾十支箭同時射來,不可能全數躲過,□的後背已經插了三個箭頭,腳下動作卻未放緩,奔入林中。

    黎子何嗅到血腥味愈發濃重,狂風都無法全部吹散,心中一抖,急聲問道︰“沈墨,你受傷了?”

    那十人並未放棄,緊隨其後,沈墨不敢掉以輕心,沉聲道︰“幫我把背上的箭,拔了!”

    黎子何哽住,卻也容不得她猶豫,一手伸向沈墨後背,濡濕的血染了一手,微微顫抖地找到箭頭,一手握住,心一沉,手上用力,便感覺沈墨全身一震,抱著她的手緊了緊,黎子何咬牙,扔掉箭。

    “還有兩支。”沈墨聲音有些沙啞,明顯壓抑著。

    黎子何咬牙,伸手繼續在後背摸索,清晰地感覺到剛剛抽出一支箭的傷口,鮮血汩汩而出,容不得她多想,找到第二支箭頭,猛地拔開,那箭,好似在她心頭劃開長長一道口,生疼生疼,鮮血似要順著掌心蔓延到她四肢百骸,手上顫抖地愈發厲害。

    “無礙,快。”

    沈墨抱著黎子何的手又緊了緊,下巴蹭在她腦袋上,呼出的熱氣讓黎子何眼中滾燙,終是在腰間找到最後一支箭,深吸一口氣,將腦袋深深埋在沈墨胸口,好似用盡全身力氣般,拔下箭頭仍得老遠,反手緊緊抱住沈墨的肩。

    “子何,你听我說。”沈墨內力已經略有不支,一邊找著較為隱蔽的地方,一邊壓低聲音緩緩道︰“我胸口有張藥方,你拿走,依著藥方找全藥材,明日正午前服下,或許還有一救。”

    黎子何精神隨之一震,有救,她就知道,沈墨一定會有辦法!

    “稍後,你先行離開,那些人目標是我,只要你動靜不大,應該不會為難與你。”沈墨的聲音不知是故意壓輕,還是重傷所致,輕忽地好似嘆息。

    “那你?”黎子何想到剛剛觸及的一手濡濕,心頭還是有些擔心。

    “我去引開他們,你留在這里只會拖累我。身為醫者,你該明白時間對病者意味著什麼,出了林子買匹馬,快快趕回雲都。”

    黎子何頷首,一手探入沈墨胸前衣襟,果然觸到一張紙,隨即發現沈墨的身子,不知何時變作冰涼。

    沈墨恰在此時停下來,放下黎子何,摸了摸她的臉,輕笑道︰“走吧,等我回去。”

    黎子何鼻頭發酸,重重點頭,不多遲疑,緊緊拽著藥方,順著沈墨指的路離開。

    細碎的冰粒,打在臉上卻只剩麻木,抬頭看天,剛好月亮透過雲層露出一角,居然灑下些許清輝,黎子何回頭,沈墨月白長袍在紛紛墜落的銀白色冰粒中黯淡無光,卻是從袖口抽出的長簫,借著月光閃著幽光。

    那長簫……

    有些東西在黎子何心頭閃過,卻再抓不住,時間緊迫,無暇多慮,黎子何轉首,獨自踏上返回雲都的路程。

    黎子何不擅騎快馬,又值夜深,找不到車夫,只能買了匹馬盡快往雲都趕,途中記不得多少次跌下馬,可每每想到馮宗英佯怒的臉,嘟囔的語句,幕幕暖人心田,她希望他離開皇宮,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第二日,烏雲散去,陽光撞破雲層,黎子何趕到馮宗英府上時,已是滿面塵霜。府上一片蕭條,連看門的下人都不見蹤影,黎子何大跨步進了府,一眼便看到白底黑字,大大一個“奠”,幾乎讓她忘了呼吸,努力眨眨眼,穩住步子,靈堂前,居然只有一名老者一邊抹淚一邊燒紙。

    黎子何記得,那是馮府的管家。

    快步上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壓住哽咽,急聲問道︰“馮大人呢?”

    管家好似被嚇了一跳,“騰”地站起身,面色蒼白,見到黎子何說不出是喜是驚,竟怔怔站在原地呆住。

    黎子何不耐道︰“馮大人呢?”

    這“奠”字,一定是因為馮奶奶,沈墨既然說正午之前服藥或許還有的一救,馮爺爺便不會在這之前斷氣,她信他,願意信他只能信他!

    管家這才回過神來,瞬間老淚縱橫,抖了抖唇道︰“大……大人他……你……你跟我來。”

    “不用。”黎子何拉住管家,冷靜道︰“我自會去看馮大人,你按著這個方子去抓藥!快!一炷香內一定得回來!”

    管家看著黎子何滿手凝固的血,再看看那浸著血的藥方,驚得抖了抖,可想著或許能救老爺一命,顧不了那麼多,接過藥方便快步走了。

    黎子何紅著眼眶看了一眼那個“奠”字,沒有吊唁的時間,急急向著馮宗英的房中走去。

    這府上一草一木,自己極為熟悉,沒變,什麼都沒變,只有房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黎子何一見到他整張臉都散著黑氣,便知道他服用的“黑冥散”,服藥之後一盞茶的時間便會全身發黑,中毒而亡,難怪馮奶奶會這麼快下葬,難怪沈墨只說,“或許”還有一救……

    “馮爺爺……”黎子何擰著帕子,替他擦了擦滿著黑氣的臉,白白的眉毛白白的胡須,一直是他的驕傲,他說他要活到抱季黎的孩子,他的重孫……

    “馮爺爺,丫頭回來了……”

    黎子何將他的一只手捧在掌心,輕輕擦拭,滿布皺紋,黑氣蓋住糙黃,他老用手上的老繭刮季黎細嫩的皮膚,笑著說臭丫頭,長這麼嫩一張臉干啥。

    “馮爺爺,是丫頭不對,回來也不肯認你。”

    黎子何替他裹好被子,放下帕子,看著幾欲探進窗內的枝頭,幽幽道︰“你看,梅花快開了,你答應過丫頭,每年給丫頭留一枝梅花呢。”

    回首間,黎子何見馮宗英眼皮掀了掀,忙擦了擦眼角的淚,笑著道︰“馮爺爺,你看丫頭都回了,你不會讓丫頭一個人吧。”

    “你睜眼看看我如今的模樣,等你好了,丫頭做糖果你吃,真的,這次不騙你了。”黎子何壓住哽咽,馮爺爺愛吃甜食,最喜歡吃季黎做的糕點糖果……

    “公子公子!”

    大冷的天,管家跑得滿頭大汗,手里拿著大大小小的藥包,他怕藥不夠,每種都多拿了幾份,看著房里的黎子何雙眼通紅,跟著自己的眼眶也紅了,卻也不耽擱,急聲問道︰“公子,接著如何?”

    “熬藥。”黎子何故作輕松地笑,管家怕也是急的暈頭轉向了,站起身子道︰“罷了,我去。”

    看了看窗外掛在半空的太陽,來得及的,還有半個時辰,來得及的。

    正要動身,手上一緊,袖子被人拉住,黎子何的心重重跳了兩下,喜從中來,回頭果然看到馮宗英徐徐睜開的眼,忙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去熬藥,喝了藥就好了。”

    馮宗英手上力道不減,定定看著黎子何,抖動雙唇,想要說什麼卻吐不出來,只能緩緩搖頭。

    管家見勢大喜,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嗚咽道︰“老爺定是有話……有話與公子說,我……我去熬藥。”

    說著人已經出了房間。

    “丫……丫頭……?”馮宗英像是用盡了力氣,從嘴里擠出這麼兩個字。

    黎子何笑著擦去洶涌而出的眼淚,連連點頭,等你好了,馮爺爺與丫頭,便回來了。

    馮宗英雙眼脹得通紅,拉著黎子何袖子的手突地放開來,不住顫抖著移向床上,黎子何忙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想拿什麼?想拿什麼丫頭來拿。”

    馮宗英又抖了抖唇,仍是一個字都未吐出來,干脆掙開黎子何的手,顫抖著伸向枕邊,黎子何扶住馮宗英稍稍移動,枕下,什麼都沒有。

    “馮爺爺,等喝完藥,喝了藥有話我們慢慢說,你想干什麼丫頭都依你可好?”黎子何努力克制,眼淚還是不停掉下來。

    馮宗英不肯放棄,一手仍是放在枕頭上,黎子何這才看明白,他是想抽出枕頭,忙站起身,一手輕輕抬起他的腦袋,一手抽出枕頭,對著馮宗英道︰“這枕頭,怎麼了?”

    馮宗英呼吸突地急促起來,手再無力氣舉起來,雙唇劇烈抖動著,卻吐不出半個字,只能用眼楮死死盯住枕頭。

    黎子何前後看了看枕頭,精貴的絲錦,里面是厚實的棉墊,並未有異常,可馮宗英的眼楮從始至終都為離開過,急急想要說什麼,黎子何明白他固執的性子,順著他的意思琢磨枕頭,用兩手從頭壓到尾,發現枕頭間有一硬物,那形狀……

    黎子何心中一急,迫不及待用兩手撕開枕頭,雪白填充物飛了整個房間,躺在枕頭中央的東西,讓黎子何的眼,晃了又晃。

    通體血紅,雕工極致,如鳳高飛,是鳳印,血玉所制的鳳印。

    “馮爺爺,是你,在暗中聚攏季家舊部?”黎子何的眼淚更是洶涌,將鳳印握在手中,當年,見它如見季黎。

    馮宗英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放下手中動作,緩慢而吃力地點頭。

    “雲晉言知道了對不對?所以他逼你死?”黎子何聲音破碎,幾欲低吼。

    馮宗英呼吸又急促起來,抖著唇想要說話,黎子何忙握住他的手,擦擦眼淚輕聲道︰“不急,馮爺爺不急,丫頭不乖,不該問你這麼多話,你先躺著,我們稍後再說可好?”

    “公子公子!藥來了!”管家端著藥碗,踏著細碎的步子,小心翼翼卻不緩慢,忙走到馮宗英身邊喜道︰“老爺,老爺快喝了這藥,喝了就好了。”

    馮宗英看都不看那藥一眼,緊緊握著黎子何的手,直直看著黎子何,眸中太過情緒混雜在一起,明亮得讓人不敢直視,“一……一……”

    黎子何忙扶起馮宗英,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接過藥碗,放在嘴邊吹了吹,輕聲哄道︰“喝藥,喝藥就好了,好了我們再慢慢來說。”

    馮宗英看不到黎子何,眸光暗了暗,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力氣,舉起一只手打向藥碗,灼燙的湯藥灑在黎子何手上,疼痛一陣陣,黎子何卻無法扔下這碗,仍是舉著,一手擦去眼淚,一邊笑著哄道︰“一口,就喝一口可好?”

    “無……無用……”

    馮宗英終是又擠出兩個字,卻是說,無用。

    淚水溢過眼眶,滑落在湯碗里,濺起一朵小花,黎子何舉著湯碗的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卻始終不肯放下,無用,她看到馮宗英臉色的瞬間便知道,可沈墨說過有救,他明明說過有救,那為何不可一試?

    馮宗英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伴隨著斷續的咳嗽,突地身子一抖,腦袋往前重磕,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黎子何忙放下碗,用袖子替他擦拭,鼻子通紅,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不停掉眼淚,好似要掉盡六年來被她吞在肚中的苦。

    “一……一……”馮宗英嘴里仍是吐著“一”字,黎子何也不再打斷,細細听他想要說些什麼。

    馮宗英吐字極其艱難,如何也說不全整句話,突地好似想到什麼,居然自己坐起身來,緊緊握住黎子何的手,雙眼芒光驟亮,直直看著黎子何︰“姚……姚……”

    話未出口,眸光如星辰隕落,瞬間失盡光彩,身子直直向後倒去,“ ”的一聲,砸得黎子何的眼淚驟然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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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管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管家低著頭,泣不成聲,黎子何有些不耐,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幾日時間,妍妃為何死在冷宮?又如何與馮爺爺扯上關系?若馮爺爺想動她,過去的六年時間里,機會大把,又何須在她入了冷宮之後再來動手,還讓人拿住把柄成了嫌疑犯?

    管家被這冷喝驚到,可看黎子何也不像壞人,往日與老爺關系甚好的人家,都礙于老爺所犯的罪不敢前來,他卻敢帶著藥方過來,而且看樣子與老爺交情匪淺,便也不磨蹭,擦干眼淚,哽咽道︰“三日前,宮里突然傳來消息,說被打入冷宮的妍妃,突然斃了,老爺當時臉色就變了,匆匆忙忙趕到宮里,回來什麼都沒說,拉著夫人到房里,也不知道商量了些什麼,第二日……第二日便……便發現服毒了……”

    “那為何會說妍妃之死與大人有關?有證據麼?”

    “宮中消息說妍妃被殺那日,有人見過大人在冷宮出沒……”管家聲音里透著一聲哀嘆。

    黎子何“騰”地站起身,握著鳳印的手略略向上挽起,讓長袖掩住鳳印,冷聲道︰“只是在冷宮出沒,這便能證明大人是殺害妍妃的凶手?”

    管家一听,眼淚又流了出來,嗚咽道︰“具體老奴也不清楚,只知道老爺進宮見了皇上,接著宮里就傳來這般風言風語,可是……可是……”

    管家聲音里明顯透著不服和暗憤,黎子何自覺語氣有些冷硬了,放緩聲調道︰“可是什麼?”

    “可是……宮中還有消息,查到那日進出冷宮的,不止老爺一人,還有姚妃娘娘……”管家盡量壓抑,說出來的話仍是滿滿的憤慨,明明與妍妃有過節的人是姚妃,為何無人懷疑姚妃,偏偏要說是老爺干的?

    “你確定大人是服毒自盡?”

    “嗯。”說道這里,管家剛剛的憤怒一下子沒了底氣,若真與老爺無關,他怎會服毒自盡?

    黎子何按捺住心中情緒,看了馮宗英一眼,渾身已經被黑氣溢滿,馮爺爺本就會武,黑冥散,若非他自願,無人可以無聲無息地逼他喝下。

    “馮管家,如今府上可還有皇上派來的人?”黎子何記得沈墨好像說過雲晉言派人盯住馮府,才及時發現二老服毒……

    管家搖搖頭,“自從御醫來診斷老爺無救,所有人都散了,有關系的沒關系的,全散了……”

    黎子何眼眶又是一紅,生生壓住,現下不是傷心的時候,看了看一直被她緊緊捏住的藥碗,放在桌邊,沉著道︰“麻煩馮管家一事,兩個時辰內莫要出房門,萬不可透出大人已經過世的消息,即使有人發現,也不可說大人斷氣時,我在當場。黎子何在此多謝馮管家,務必幫子何一次!”黎子何無比誠懇地對著馮管家作了個揖,馮管家連忙扶住,哽聲道︰“公子放心,老奴明白!”

    黎子何又回頭看了一眼馮宗英,逼回眼淚,將鳳印收入袖中,繼續囑咐道︰“我先行入宮,稍後若是有人過來,記住我說的話便好,其他,實話實說。”

    見管家點頭,黎子何再不回頭,決絕踏著步子離開,她要,去找雲晉言。

    北風呼嘯,枯葉凋零,吹落人心散亂,雲都一處偏僻小屋內,滿面絡腮胡子的長者,三四十的模樣,兩條刀狀濃眉擠在一起,瞅了瞅床上傷痕累累的男子,抖了抖唇,鼻孔大氣一出,揮手間,桌上的茶具被盡數推倒在地,熱水灑了一地,水汽升騰。

    “來人!統統給我滾進來!不是說他馬上就醒了?這都什麼時辰了?”長者開口,如雄獅高吼,聲音洪厚,震得床上的男子擰起眉頭。

    “叔父,你若早些喊幾聲,無需大夫了。”

    清亮的眼,驀地睜開,芒光閃過,清冷的聲音凝靜了空氣,剛剛那聲咆哮,好似從未在屋中響起,沈墨趴在床上,說話間掃了一眼自己,渾身繃帶,白色中透出殷紅,動動身子,陣陣刺痛,突地想起昨夜,懷中不斷顫抖的身子,身後不停飛來的利箭,他笑著對她說,等我回去……

    刺骨的寒風,吹到鼻尖盡是殺氣,閃著血光的劍芒,刺在身上,像是感覺不到疼痛,每一次,都仿佛那雙看到波光瀲灩的眼,看著自己,相信,依賴,期盼,從來不曾在黎子何眼中出現的情愫,在那個夜晚讓他看見,一見,便不忍再辜負。

    沈墨欲要撐起身子,旁邊的長者又是一聲呼喝︰“你還想起來!給老子躺回去!”

    “叔父是怕我們沒人發現?”沈墨面色不變,手下動作未停,眼都不抬,淡淡道。

    有人進來踏著急步進屋,衣衫襤褸,看神色卻不似常人,單膝跪地對著長者行禮道︰“王爺有何吩咐?”

    “扶公子躺下,找幾根繩子來,捆住!”謝千濂手一揮,不耐地吩咐。

    沈墨眼神一凜,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那人︰“退下。”

    語調平平,卻讓那人打了個哆嗦,埋低了腦袋,頷首領命,不敢再看謝千濂一眼,匆匆忙忙彎腰退下。

    謝千濂瞪著沈墨,倒也不生氣,嚷嚷道︰“你行啊,到如今這幫兔崽子還听你的,我這平西王的命令成了耳邊風,他們不捆,老子親自捆!”

    說著四處張望,欲要出門找繩子,沈墨已經坐起身,輕笑道︰“叔父何必多費心機,我想做的事,你可見過何人攔得住?”

    謝千濂被這句話堵住,看著沈墨的身子,臉上泛過一絲心疼,硬的不行來軟的,苦口婆心勸道︰“我說小墨啊,說你像你娘,你也不能連性子也學著她是不是?你這滿身傷,還要出去?你不要命老頭子我還想多活幾年呢,養好傷再出去行不?”

    沈墨這才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手上動作未停,拿起旁邊備好的衣物,一邊穿著一邊道︰“宮中還有事。”

    “哈,你還想回那個狗皇帝的狗窩?昨夜那十個人,不是他派的我把腦袋割下來當凳子坐!他對你已經起疑,你還回去送死不成!”

    “經過昨夜,他的疑心該淡了才是。”沈墨皺了皺眉,背上的傷口有些撕開。

    “這就是你不讓暗衛出面救你的原因?還以為你有點出息了,灰頭土臉裝成災民跑過來,難不成就看你演這麼一出苦肉計?”謝千濂斂起神色,已經有些怒氣。

    沈墨系上腰帶,沉默片刻,道︰“我不願暴露身份,自是有自己的考慮,昨夜只有身負重傷才能消去他的疑心。”

    “何止身負重傷!那十個人,哪個不是數一數二的高手?要不是老子及時撿到你,現在你就該去閻王府報到!好,你武功高,你聰明,一個腦袋頂老子十個,可你這次的做法,我想不通,老子沒念過書,說不來那些大道理,只會硬拼硬,咱硬拼硬也不怕那狗皇帝,鼓一響號一吹,從南到北打過來,多爽快的事,你還在皇宮里磨蹭什麼?”

    沈墨收起床邊的長簫,擦了擦上面的血漬,不語。

    謝千濂急了,最怕他不說話,干脆嚷道︰“老子跟你說,你愛男人愛女人老子管不著,可你不能愛自己徒弟!”

    沈墨身子一顫,抬頭看著謝千濂,眼神有些冷,“徒弟又如何?”

    謝千濂想要喝口茶平息怒氣,硬是被沈墨這句話生生逼了出來,猛地咳嗽︰“咳咳……咳咳……你!老子沒念書都知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外面的人會怎麼說你?”

    “無所謂。”沈墨垂首,看到自己的鞋,已經染了許多黑色血漬。

    “還真是淨得你娘的真傳,大哥知道得從土里跳出來掐死你!”謝千濂瞪著沈墨,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見沈墨眼神一黯,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想要收回都已經來不及。

    沈墨不多猶豫,穿上鞋,身上的疼痛好似被他濾過,面無表情,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謝千濂怕他生氣,可見他毫不猶豫收拾好一切打算出門,心中一急,拿出最後殺手 ,吼道︰“好!就算是你徒弟無所謂!憑他是季家人就有所謂!”

    沈墨又頓住,眸中暗芒浮動,看不出情愫,卻是直直看著謝千濂,淡淡道︰“季家人又如何?”

    “他娘的,你想氣死老子是不是?”謝千濂一手拍桌,震得灰塵撲騰起來,又引來一陣咳嗽︰“咳咳,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收他為徒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他是季家人,就該離得遠遠的!你要回宮,我是個驢腦袋都知道你是為了他,隱瞞身份也是為了他,搞不好弄出這次疫病,還是為了他,跑去當什麼狗屁御醫,搞不好還對著那皇帝磕頭謝恩,他娘的,想著就惡心,當年要不是狗皇帝和季家,大哥……”

    “叔父!”沈墨冷聲打斷謝千濂的話,並不看他,語氣不容置疑︰“我人不在西南,並不代表一無所知!當年之事到底如何,叔父你心知肚明!”

    “你這麼說是怪我了?莫不成錯的人是我?”謝千濂雙眼微紅,略有委屈道。

    “佷兒並無此意。”沈墨自覺語氣有些過了,放緩了聲調道︰“入得宮中,里應外合,日後更為方便。雲晉言一早懷疑我的身份,若是讓他知曉,必定以我為人質威脅叔父,經昨夜一戰,他確定無人護我,放下戒備,更利行事。這次疫病,其中好處,叔父應該一早便想到了。”

    謝千濂的情緒這才平緩一些,想想沈墨說的,好像有幾分道理,仍是埋怨道︰“那一萬精兵被你整成皮包骨了,混進雲都,也不知何時可用,接下來該如何?”

    “你還是早些回西南的好,否則定會被雲晉言發現,這邊的事情,我早已布置妥當,回去等著消息便好。”

    沈墨拿床邊的手帕沾了水,洗淨雙手,步子有些蹣跚,還是打算出門。

    謝千濂這才發現自己被他繞得忘了原來的話題,忙吼道︰“老子跟你說,季家人,無論如何不可過我謝府!”

    沈墨剛好打開門,清涼的北風,吹得深思又清明了幾分,看著門外院落里凋零枯萎的樹木,沉聲道︰“她不是季曲文,更不是,季黎!”

    聲落地,人已出,空留枯葉盤旋流轉,落入塵埃。黎子何急步入宮,渾身塵灰污漬,衣袖間不經意露出的血跡,守門的御林軍上下看了許多次,最後確認腰牌無假,又見他毫無心虛膽怯之意才放他入宮。

    估摸著時辰,雲晉言現下該在勤政殿才是,黎子何盤算著最近的去路,毫不猶豫地向前。

    北風冰寒,勤政殿理所當然地緊關殿門,魏公公恭敬站在殿外,抬眼見到黎子何匆匆而來,略有詫異,隨即抹去表情,迎上道︰“黎御醫,可是要見皇上?”

    黎子何拱手道︰“還請魏公公通傳一聲。”

    魏公公犯難道︰“這……黎御醫稍等片刻,殿內……”

    話未說完,勤政殿的門突地被打開,靜謐的宮內顯得異常突兀,只見姚妃仍是一身火紅衣衫,皮了白色狐裘披肩,難得一日未施粉黛,怒氣沖沖出了勤政殿,紅著眼眶,目不斜視傲然離開。

    魏公公像什麼都未看見,臉上波瀾不驚,聲音不高不低,恰好傳入殿內,“黎御醫求見。”

    “進來。”

    殿內聲音有一瞬間停滯,略有疲倦。

    黎子何未有遲疑,進門便行了大禮鄭重道︰“臣黎子何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英明,求皇上網開一面,準御醫救馮大人一命!”

    雲晉言未語,黎子何堅持道︰“求皇上開恩降旨!”

    “他一意尋死,那便遂了他的願!”雲晉言有些不耐,抬頭看著黎子何。

    “臣以為,這其中定有誤會,求皇上開恩!”黎子何再磕一頭,言辭懇切。

    “黎御醫如此匆忙趕回宮,便為此事?”雲晉言輕笑,挑眉道︰“你不知馮宗英乃畏罪自殺?”

    黎子何面不改色,匆忙道︰“臣略有耳聞,可不敢苟同,馮大人與妍妃娘娘無冤無仇,無理由殺人,還請皇上先派御醫救人,微臣無能,無法解毒!”

    黎子何面上焦慮,心中卻是沉著,只有用著求情的借口來找雲晉言,方才有套話的切入點,馮爺爺入宮見雲晉言,到底與他說了些什麼?宮中傳言又有幾分假幾分真?

    “此毒無解!前日發現他服毒時御醫已經診斷過。”

    雲晉言聲音驀地冰冷,淡淡瞥過黎子何。

    黎子何心神晃了晃,被他的冷語刺到,就算曾經對自己那般無情,可看著他對馮宗英百般忍讓,她以為,至少對馮爺爺,他還是有所顧忌,或許還有幾分祖孫情面,未料到要殺起來,同樣的狠絕無情!

    “皇上,微臣覺得,此事必有蹊蹺,萬一是有人蓄意陷害,投毒滅口,大人死得冤枉!”黎子何鼻尖發酸,冤枉,的確是冤枉,是不是,馮爺爺也覺得雲晉言會念在二十多年的情分上不動他?

    “你是說朕忠奸不分,任人欺騙?”雲晉言又是輕笑。

    黎子何忙道︰“臣不敢!馮大人于臣而言,恩同再造,臣只是心中有惑,故大膽說出猜測!”

    “不用猜測了,此事馮宗英親口承認!”雲晉言冷聲道。

    黎子何心中一沉,馮爺爺親口承認,接著畏罪自殺,在外人看來合情合理,可越是如此,越是可疑,馮爺爺針對妍妃是因為季黎,可既已入了冷宮,活著等死可比痛快死了更加折磨,馮爺爺斷不可能為了她送了自己和馮奶奶性命,再退一步,就算真要殺妍妃,這六年來機會多的事,何須等到如今,還被人抓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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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無語間,黎子何覺得眼前一暗,抬起眼皮便看到白緞長靴,明黃衣袍在眼前一晃一晃,心中一跳,欲要後退,已經被雲晉言扶住手臂,順力起身,忙拱手道︰“謝皇上恩典!”

    “你受傷了?”雲晉言比黎子何高出一個腦袋,略略低著頭,掃了一眼黎子何的袖擺。

    黎子何搖頭道︰“昨夜听聞馮大人病危,心急之下離開疫區,師父本與我同行,哪知路遇刺客,他……他身受重傷,便讓我先行離開……”

    黎子何無需偽裝,聲音已經有些哽咽,十名刺客,挨了三箭,他可能安然脫身?

    “那他現在?”

    “微臣不知。”

    黎子何垂首如實回答,不著痕跡瞥了一眼雲晉言,臉上並無詫異,可也無法從表情來斷定那刺客是否是他派出。

    “呵呵,朕派人通知顧將軍宮中消息,沒想到你比他的動作還快。”雲晉言話鋒一轉,有趣地打量黎子何。

    黎子何躬身答道︰“微臣听到消息便連夜趕回,故比顧將軍早了一步。”

    面上懇切,心中卻在冷笑,顧衛權為人再老實,也明白民心聲望對他的重要性,昨夜沈墨給他藥方,他必然不會放過這個拉攏民心的機會,若是再傳出顧大將軍背著喪女之痛為災民放藥……

    顧衛權不是不能回,是不肯回吧!

    “皇上!”殿內突然傳來魏公公的聲音,顫抖道︰“有消息過來,馮大人……斷氣了……”

    雲晉言臉上的笑容僵住,眸光變幻莫測,不過片刻,再次扯出一個笑容,卻沒了之前的了然自得,緩緩道︰“燒了尸身,送去將軍府。”

    黎子何早已料到,仍是渾身一震,火葬,只有大奸大惡之人,才會在死後,尸骨不留。

    “黎御醫有異議?”

    “微臣不敢!”黎子何掩住情緒,就算留得尸身又能如何?不會再對她笑對她怒拍著她的腦袋叫她丫頭……

    “黎御醫該回去梳洗一番了。”雲晉言面上陰霾瞬間散盡,笑著伸手就要擦去黎子何臉上灰塵。

    黎子何本能般後退,忙跪下道︰“臣恐髒了皇上的手,這就回太醫院清理一番。”

    “呵呵,朕欣賞黎御醫的執著勇敢,又怎會在意這些虛浮之物?”說著一手又伸了過來。

    黎子何心跳突地加快,怔怔看著他細細擦去自己臉上塵灰,嘴角噙著一如既往的溫柔笑意,甚至感到他粗糲的手,放下時有意無意滑過自己的喉結,努力垂下眼,掩住眸中迸發的驚慌。

    “退下吧,明日該替朕診脈了。”

    雲晉言心情突然好起來,背著手回到書桌邊坐下。

    黎子何故作鎮定地起身退下,背後滲出冷汗,要麼,雲晉言不為她所知的一面好男色,要麼,雲晉言已經懷疑她為女兒身。

    太醫院內有些嘈雜,醫童們議論紛紛,特別是看到黎子何之後,齊唰唰看向他,接著繼續交頭接耳。

    黎子何皺皺眉,不喜與他們一起多生是非,快步走向後院,即使擺脫了那些眼神,仍是覺得哪里不對,黎子何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未有異常,他們議論的,許是馮爺爺的事吧……

    深吸一口氣欲要抬步,眼前血色一閃而過,心頭一抽,再低頭,點點滴滴的血跡,順著長廊蔓延,黎子何眼中灼熱,這血跡,順至沈墨房門前。

    思緒還未緩過來,人已經到了門口,房門只是輕闔,暗紅的門板上,依稀見到血色的掌痕,呼吸滯住,恍惚看到沈墨滿身猙獰傷口,鮮血淋灕,蹣跚著進宮,回太醫院,染上鮮血的手推開房門,留下這個印記……

    “子何。”

    清冷的聲音,拉回黎子何的神智,毫不猶豫推開門,見沈墨安然坐在床邊,懵在當場,干淨的月白長衫,看不到一點血漬,面色微白,並不似想象中慘無人色,看著自己的眼,盈著歡喜與暖意。

    “這血……”黎子何一眼瞥到沈墨身邊的那件滿是血漬的衣服,與他身上的干淨清爽完全兩個模樣,還有地上的血,門上的掌印……

    “進來再說。”沈墨輕輕一笑,坐在床邊未動。

    黎子何頷首,反手關上門,擰著眉頭心疼道︰“你傷到哪里了?怎麼……怎麼流了一地的血?”

    沈墨眸光一亮,笑道︰“做做樣子而已,你看我可有哪里不適?”

    黎子何見沈墨神色輕松,眉頭擰得更緊,沉聲道︰“莫要騙我,若非重傷而回,那些個醫童怎麼會議論紛紛,見我回來議論得更歡,是不是你不讓他人醫治?”

    “傷口已經處理過了,若是讓人看診,會被發現。”沈墨看著黎子何,眼都未曾離開,笑道︰“所以我將他們都趕了出去,說只有你,能看我身上的傷。”

    “你……”黎子何臉上驀地一紅,這話听起來,哪里不對……

    沈墨臉上的笑容展得更開,晃了黎子何的眼,黎子何沉了沉心,轉移話題道︰“昨夜追殺你的是哪些人?”

    “仇人。”

    “哪里的仇人?是不是雲晉言?”

    沈墨笑容僵了僵,又輕輕展開,柔聲道︰“你我沒事便好。”

    “那我先走了。”黎子何心中一堵,他還是不肯說,透露哪怕半點與他身份相關的事。

    沈墨一急,忙站起身拉住黎子何,笑容有些勉強︰“等等可好?今日還會有個好消息,你與我一起等著可好?”

    黎子何一眼瞥到他胸前干淨的衣衫開始滲出血色,漸漸浸成斜長一道,心下一軟,反手扶住沈墨︰“上藥了麼?”

    “無礙。”沈墨順著黎子何的手,輕輕捏在掌心,突然像得了糖的孩子般笑了起來。

    黎子何只看著沈墨胸口的血慢慢浸出來,錯過他臉上的笑。

    “你說的好消息,是指何事?”黎子何疑惑道。

    沈墨神秘笑笑,兩只手將黎子何的手握在一起,“等等便知道了。”

    黎子何也不多問,想到什麼,神色一凜,沉聲道︰“馮大人一事,你有何看法?”

    “此事蹊蹺。妍妃在冷宮中,一刀正中胸口致命,第二日馮宗英便入宮見了雲晉言,說了什麼無從知曉,當天晚上馮大人與夫人服毒,說是畏罪自殺。在冷宮中殺人不難,甚至要瞞天過海將尸體藏起來不被人發現也不難,不可能堂而皇之將尸體放在殿內等人發現。”

    “可是大人親口向皇上認罪。”黎子何神色一暗,種種不可能,她也知道,偏偏馮爺爺一口承認了。

    “馮大人這麼做,怕是有所袒護吧。”

    袒護,若要說袒護,黎子何只能想到姚妃,按照管家的說法,妍妃死的那日,除了馮爺爺,姚妃也曾去過冷宮,她去冷宮,羞辱妍妃?

    在旁人眼中,無疑只有這一個目的。

    可事情的表面,永遠是假象重重。

    有些東西漸漸在腦中串起來,曾經疑惑的事情,不解的東西,只差一個解釋,便都能說通。

    姚妃落胎一事,明面是妍妃所為,可她明明知道不是,若是姚妃親自下手,何來藥材?那幾日馮爺爺的心神不寧,冬至那夜二人先後退席,妍妃死去那日二人都曾去過冷宮,馮爺爺臨終時嘴里的“姚”字。

    冷宮,所有問題都在冷宮!

    “我要去冷宮。”黎子何驀地站起身,抽開被沈墨握住的手。

    沈墨不解,正欲開口,房外傳來一名醫童的高喊聲︰“天哪,顧將軍……顧大將軍……殺了一千災民!”

    黎子何震驚地看向沈墨,只見他對著自己笑,眸若辰光。“這就是你說的所謂好消息?”震驚之後,黎子何面色突地變作煞白,如果沈墨所指的是這件事,那極有可能,便是他一手策劃,一千條人命……

    沈墨仍是掛著輕笑,徐徐頷首。

    “一千災民,你連眼都不眨?”黎子何訝異,她知曉沈墨的淡薄,實為涼薄,知曉他的溫和,只因不在意,甚至他學醫,從來不是為了懸壺濟世,可一千條無辜生命,就消散在他這樣一個笑容里,仍是讓她覺得心寒。

    沈墨對黎子何的反應並不意外,伸手拉她坐下,被她一手甩開,空出的手臂僵了僵,垂眸道︰“這其中好處,你該是猜得到。”

    “這就是你等到顧衛權才肯開出藥方的原因?”

    “不錯。顧衛權邀功心切,卻不知藥草難酬,藥少人多,勢必起亂,我不過扇點風,點些火罷了。”

    不管顧衛權是否情願,一千災民在他手上殞命,世人必定憤怒,久仰的大將軍居然不問是非,任由手下將領屠殺無辜百姓,這般罪行,任由官位多重,功勛多高,不容于世。

    黎子何明白,此事一出,顧家必定倒台,可……

    “為何一定要用如此激進的方法?雲晉言本就有意除去顧家,我們順著他的意思,自會找到機會。”

    沈墨眼神蕩了蕩,化作輕柔,語氣仍是平淡,道︰“上次你借殷平挑起鄭顧兩家的矛盾,鄭穎被人陷害的痕跡如此之重,他若有心除去顧家,必定順水推舟扯顧家一把,可殷奇突然改變態度,兩家涌起的斗勢偃旗息鼓,這些顯然是有人從中作梗,那個人,只能是雲晉言。他已經看出我們想要搗亂朝政的想法而出手阻止,倘若繼續耍些不溫不火的小手段,只是浪費時間!他不想讓朝廷亂,我們便逼得朝廷亂!”

    黎子何抖了抖唇,還想說什麼,沈墨繼續道︰“你要看清你的對手。不是路人甲,不是路人乙,不是朝廷上不大不小的官員,更不是心思簡單心慈手軟的傀儡皇帝。他從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到如今,可以說是踩著尸體爬上那張龍椅,既要找他報仇,要麼你永遠含著恨意在宮中仰看他指點江山,要麼,你一樣得踏著尸體與他站在同樣的高度,如此,才有資格與他對峙。”

    沈墨淡淡然的語氣,如重錘打在黎子何心頭,雙眼脹得通紅,拳頭亦是越捏越緊,沈墨說的話,她找不到理由反駁。

    “我去冷宮。”黎子何冷冷丟下這麼一句,轉身便走。

    沈墨忙道︰“冷宮已被御林軍守住,若無緣由,怕是不會讓你進去。”

    “顧妍琳,是不是你殺的?”她找不到別人去殺顧妍琳的動機,甚至姚妃,也該更願意看著她在冷宮里苟延殘喘地活著,沈墨既然有如此龐大的勢力,要殺了顧妍琳不是難事,以此擾亂顧衛權的心智,會讓他設計顧衛權屠殺災民一事更加順利。

    “不是。”沈墨斷然回答。

    黎子何未回頭,未回答,徑直出了房門,沈墨清淡的聲音緩緩飄到耳邊︰“若是想查個究竟,去找姚妃怕是更為合適。”

    傍晚時分,烏雲壓頂,天色晦暗,勤政殿內已經掌了兩盞燈,雲晉言的影子斜斜投在書桌旁,隨著燭光閃動。

    “皇上,是災民暴動,實在與老臣無關!”顧衛權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聲音沉痛至極。

    雲晉言面色不善,惱怒道︰“災民暴動也不可屠殺百姓,如今朕是想保你都不得其法!”

    “皇上明察!散藥當場,著實混亂,災民不知如何得知草藥不夠,不受控制往前涌,到最後紛紛搶藥,當場踩死幾人,老臣只有出動兵力鎮壓,哪知有人拼死反抗,兵將們一時未能控制好便……死了一人,剩下的愈加憤怒,如此不可收拾,實非臣所願見!”

    “如今不是朕明察便可完事,我信你又如何?百姓可會信你?如若此事不了了之,百姓只會說朕縱容包庇,此事一出,你便該知曉是個什麼結局!”雲晉言臉色發白,千算萬算未算到顧衛權竟會自毀長城。

    顧衛權更是膽顫,磕頭道︰“老臣願親自向受害家屬賠罪!”

    那些受難者,都是些平民,他帶著眾屬登門賠罪,再賠些銀兩,或許……或許會好一些?

    “顧將軍!莫非是越老越糊涂了?自古將軍帶兵打的是敵人,可有自國兵將雙手染上百姓鮮血這個道理?若賠罪便能了事,是不是人人殺人之後賠罪便一了百了?”雲晉言低喝,顧衛權這想法,還真是簡單。

    顧衛權渾身一抖,為官至今,還從未遇到這等事情,無前例,如何處置,憑的不過民心,和君心。

    “老臣失職,願听憑皇上發落!”顧衛權心一橫,只能賭著皇上如今還不敢動自己,畢竟此事,錯不全在他身上,若要殺了他,手下那批將士定不會善罷甘休,因此而擾亂軍心,皇上也會有所顧忌。

    “顧將軍先在審法司里呆一陣可好?”雲晉言輕嘆口氣,道︰“朕是想保你,可現下也該避避風頭,待查清一切,自會放將軍出來。”

    “老臣叩謝皇恩!”顧衛權一听雲晉言的語氣,馬上磕頭謝恩,只要皇上偏袒于他,此事便好辦得多。

    話剛落音,便有兩名侍衛帶著顧衛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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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晉言的臉瞬間陰沉下來,捏著毛筆的手不自覺的用力,竟“卡擦”一聲斷開來,有對手是好事,可他最討厭被人逼迫!

    “皇上,沈墨今日一早回宮,身受重傷!”魏公公入殿行禮道。

    雲晉言挑眉,頷首。

    “皇上,剛剛御林軍總領過來問,冷宮要守到何時?”

    雲晉言抬頭,眼神變了變,冷聲道︰“一直守著!”

    黎子何換了身衣物,未去冷宮,未去桃夭殿,而是出宮到了馮府。風聲蕭瑟,哪比得了人心,黎子何紅著眼,從管家手里接過馮宗英的骨灰盒,雲晉言說要送到將軍府,並未指明哪一日,讓馮爺爺多陪陪她吧。

    馮府後院有一片梅林,小時候的季黎很是喜歡,因為白茫茫的冬季,唯獨那里有一片顏色,且清香宜人。那時候人人都笑言,她的一身紅衣,比梅花更添冬日亮色,如今她才知道,要在冬日盛開,是多麼不易,那般苦寒,不是人人都能熬過。

    黎子何抱住骨灰盒,眯著眼靠坐在一棵梅花樹底,暫且,容她休息,容她緬懷片刻吧。

    心才剛剛柔軟下來,眼淚便直直掉下,曾經她摔跤會哭,被針扎到手指會哭,與爹爭吵會哭,與雲晉言鬧別扭也會哭,她知道,她一哭,便如梨花帶雨,嬌嫩可人,任是心若堅冰,也化作一汪春水,哄她笑逗她開心。

    如今她受杖刑不哭,受鞭刑不哭,被人拋棄不哭,被人欺騙不哭,因為不值,可這世上啊,值得她哭的人,一個個離開了。

    驀地肩上一暖,眼淚被人細細擦去,黎子何睜眼,見沈墨擰著眉頭,眼里盛了些許憐惜,伸手替自己擦著眼淚。

    慌忙撇過腦袋,瞥了一眼肩上的披風,拿手擦去淚漬,冷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沈墨長嘆一口氣,隨著黎子何坐下,仰面看著灰沉沉的天空道︰“有人與我說過,人死了,會在別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他們只是換了地點,換了方式,其實從未離開,無需難過。”

    黎子何愣住,半晌,緩緩點頭,突然想到,或許沈墨說的是正確的,所有人死了都會有新生,譬如她,只是她剛好記得上輩子的事情罷了。

    沈墨看著她紅腫的雙眼,心中一抽一抽,單薄的身子靠在樹干上,好似被風一刮便走,伸過手,輕輕攬她到胸前,柔聲道︰“若執意報仇,死傷難免,將來更是只多不少,可若就此罷休,便到此為止,你可願放下那恨?”

    “放不下。”黎子何未有一絲猶豫,脫口而出,一面輕笑著,一面眼淚又掉下來,道︰“一千人命算什麼?我季家九族,死者何止上萬?”

    “那一千人,不是普通百姓,你無須自責。”沈墨好似不經意地拂過黎子何的面,擦去她的眼淚,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饒是嘴里說不在意,心中……還是會有芥蒂吧……

    見黎子何不語,沈墨又道︰“更何況此事是我一人做主,並未與你商量,與你無關。”

    黎子何的喉頭哽住,不知該如何作答,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連忙抬起腦袋,急道︰“你那麼重的傷,為何又出來了?”

    “無礙,皮外傷而已。”沈墨眸中突然盛滿了笑意,拂了拂黎子何的碎發,西南的傷藥最是好用,再重的外傷,七日便可痊愈,他又是習武之人,有內功護體,自是比一般人好得更快。

    “你該回去休息。”

    “我陪你。”

    黎子何眼眶一熱,撇過腦袋,抱緊了懷里的骨灰盒,半個身子斜躺在地上,靠在沈墨膝頭,哽聲道︰“沈墨,我靠一下,一下便好。”

    長發散了整個膝蓋,沈墨慢慢順著,輕聲道︰“我的身份,日後定與你坦承,可好?”

    “嗯。”

    “復仇之路,注定艱難,但,你信我,會一直陪著你……”

    “嗯。”

    殘陽突地穿破濃厚烏雲,透出幾絲光亮來,黎子何只覺得心頭的重擔突然輕了許多,一口濁氣從胸口吐出,眼前的世界,干淨清明得多。

    信的,原來,她對沈墨,一直是願意相信的。

    願意相信,卻又害怕相信,只怕會再次信錯人,所以在意,在意他對自己不夠坦誠,在意他隱瞞實力隱瞞身份,可他這麼一說,突然覺得豁然開朗,既然願意相信,那便信吧,猶豫徘徊優柔寡斷,為難的,永遠是自己。

    兩人之間沉默流淌,卻分外安寧和諧,不知不覺中,夜幕降臨,沈墨摸了摸染上露氣的披風,打破靜默道︰“回宮吧。”

    “嗯。”黎子何起身,好似如夢初醒,“你帶我去冷宮可好?”

    沈墨頷首,低聲道︰“今夜子時。”

    黎子何見他神色不對,馬上明白過來,連偶爾一次出宮,都有人跟蹤麼?

    “我們剛剛說的話,他們會听見麼?”黎子何假意緊靠著沈墨,輕聲道。

    沈墨搖頭︰“他們怕被發現,在三十步開外,看得見听不到。”

    黎子何了然點頭,又突然想到什麼,忙離得沈墨遠了些,剛剛兩人的動作,已經很是親密,被人看見還不知會怎麼想,沈墨卻拉住她的手臂,隨即扣住她的五指,輕輕一笑。

    “我……我是男子……”黎子何一邊甩著手,一邊緊張道。

    沈墨又笑,將她的手扣得更緊,“無所謂。別人怎麼看,我無所謂。”

    無所謂,黎子何眼前一陣氤氳,對沈銀銀無所謂的沈墨,對世人眼光無所謂的沈墨,對千條人命無所謂的沈墨,究竟會對誰,有所謂?

    子時早過,黎子何此時窩在沈墨懷中,听著他強有力的心跳,眼都不敢眨一下,躲在冷宮中的樹叢之後,看御林軍來來往往的巡邏。之前沈墨對她說冷宮有御林軍把手,她有了心理準備,可過來之時還是被這陣勢驚到,來往的御林軍,竟是比西宮還多,過了子時也未見減少。

    “往南!”黎子何輕聲道。

    以往,越是往北,越是僻靜,可兜了幾個圈,黎子何發現,越是僻靜的地方,御林軍越是多,或許,往南的宮殿會少些。

    “雲晉言只讓他們巡視,並未告知目的。”沈墨在黎子何耳邊釋疑。

    暖暖的氣息撲在耳畔,一陣酥癢,黎子何撇開腦袋,輕輕頷首。

    往南走,御林軍是少了些,燈火也漸漸多了起來,同時也讓人覺得藏不住什麼秘密,黎子何有些焦躁,不可能每日讓沈墨帶她進來,自己一人又無法翻過宮門,今日好不容易來一次,定不能一無所獲。

    “往西。”黎子何又開聲,她身為季黎的時候,並未來過冷宮,可往西面繞道,比直接到北面來的容易。

    夜色深沉,由西往北走,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宮殿,北風灌透的嗚咽之聲很是嚇人,沈墨帶著黎子何,一時隱入叢中,一時躲在廊後,好在他輕功甚好,腳步輕盈,未被人發現。

    “被攔住去路了。”沈墨突然開口,低沉的嗓音好像附了磁力一般。

    黎子何眯眼看清前路,才發現一處主殿,橫在左前方,宮殿後便是圍牆,再之後應該就是那片北湖。

    無法從殿中橫穿,殿前又滿是御林軍,黎子何心中一堵,今日恐怕要到此為止了。

    “算了,走吧。”黎子何輕聲道,再拖些時辰,便該天亮了。

    沈墨好似也有些疲倦,嘆氣點點頭,正欲攬住黎子何離開,突然左前方的宮殿傳來細小的“嘎吱”聲,沈墨有內力,夜晚又太過安靜,那聲音便擴大一般響在耳邊。

    沈墨停住腳,黎子何也順著他的眼楮看過去,左前方的宮殿,一扇窗突地被打開,從中竄出一個人影,飛快朝著他們的方向奔來。

    接著傳來御林軍的聲音,大喊︰“站住!”

    沈墨手一緊,抓著黎子何便要離開,黎子何卻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直直盯著那個人影,近一點,近一點,再近一點便能看得更清楚,那人,那人是郝公公……“子何,走!”眼看御林軍就要追過來,沈墨顧不上黎子何臉上的驚詫,抱住她便踏著步子快速離開,回頭看了一眼御林軍,朝著剛剛那名男子的方向追去,該是沒發現他們。

    看了看天色,沈墨未再多話,徑直回到太醫院。

    “好好休息。”沈墨見黎子何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拿手蹭了蹭她的臉,柔聲笑道。

    黎子何木然點點頭,朝著自己的小屋走去,腦中全是剛剛那個身影,夜太深,只是依稀見他穿了一身太監長衫,動作還算矯健,那容貌看不太真切,可看他第一眼,闖入腦中的便是郝公公。

    他曾經是雲晉言的貼身太監,幾乎是自雲晉言出生便在一邊伺候著,功夫自是有一些,對雲晉言也很是盡心盡責,為人和善且心地極好,那個時候,每每她和雲晉言二人一起,他便識趣地找機會退下,雲晉言借口出宮也是他一手擔著,雲晉言做了皇帝,他自然是跟著升官,那麼些年下來,對他太過熟悉,即便沒看到臉,黎子何幾乎能肯定,那人是郝公公無疑!

    可沈墨上次說郝公公死在紅鸞殿的火場,那人若真是他……

    黎子何心中突地浮起一個設想,一個讓她驚出一身冷汗的設想,如若設想成立,所有的疑點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無知覺中回到小屋,無意識地點燃蠟燭,黎子何被自己的想法驚到,拍了拍腦袋,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吹滅了蠟燭倒床便睡。

    沈墨見黎子何進屋,提了一口氣快速回房,剛剛關上房門,便再撐不住,跌坐在桌邊。

    黑色的夜行衣,胸前背後已經被血色浸透,那血還未有止住的趨勢,再運起一口氣,沈墨撐著點燃油燈,燈光乍亮,印出他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一手撕開夜行衣,身上的白色繃帶早已染作鮮紅,沈墨解了繃帶,傷口已然盡數崩開,還在往外滲血,分外猙獰。

    找出藥酒,咬牙清理傷口,至于背上的,只能草草了事了。

    “公子!”御林軍服飾的男子從窗口翻入,沈墨剛剛上好藥,正在重新上繃帶。

    “如何?”沈墨的聲音有些虛弱,淡淡道。

    男子拱手道︰“制造騷亂成功,想必公子已經有所耳聞。一千死士均為自願,托屬下代為傳話,生為暗部人,死為暗部魂!”

    沈墨身子抖了抖,手上的繃帶掉在地上,暗部,當年他爹,平西王謝千鏘察覺到先帝對他起疑,唯恐哪日被先帝扣個罪名奪了性命而沈墨無所依,秘密培養了一批死士,任務便是保護沈墨。沈墨十二歲時便接手暗部,十五歲那年離開西南,從此未再多管,如今謝千濂手下的雇佣兵將領,多是出自暗部,這次潛入雲都的萬名精兵,同樣來自暗部。

    “好生安葬。”

    “屬下明白!”

    “雲晉言是何態度?”

    “顧衛權被押入審法司,此事雲晉言好像打算壓住。”

    沈墨輕笑頷首,要除去顧衛權,竟比想象中還要困難,事已至此,即便是為了那一千亡靈,顧家也非倒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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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夭殿和冷宮呢?”

    “姚妃時常閉門不出,雲晉言也未曾入殿,無法知曉殿內發生何事,偶爾見到姚妃,形容憔悴,精神恍惚。冷宮未發現異常,近日御林軍徒增,我等不方便大肆行動。”

    沈墨頷首,擺手道︰“可以退下了。”

    男子略有猶豫,隨即拱手道︰“公子,請公子務必好生照顧自己的身子!”

    說罷,轉身翻窗離開。

    沈墨看著落在地上的繃帶,身子僵住,良久,唯聞一聲嘆息。

    黎子何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身上不知何時染滿了血漬,心中一抽,只有可能是沈墨的,昨夜她竟沒發現,他說無事自己便無所顧忌地讓他帶自己去冷宮,一直運功快行,那傷口,怕是早就崩開了吧……

    壓住心中愧疚,黎子何推開沈墨的房門,見他果然面色蒼白地斜躺在床上,讓他再帶自己去冷宮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伏在床邊輕聲道︰“對不起……”

    “無礙,休息幾日便好。”沈墨笑著拿手蹭了蹭黎子何的腦袋。

    黎子何輕輕頷首,垂下眼瞼,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沈墨輕聲道︰“有何事直說便是。”

    黎子何抬眸,掃了一眼他蒼白的臉,更覺慚愧,有些話又不吐不快,心一橫,開口問道︰“關于郝公公,你上次所查,不會有錯?”

    “不會。”沈墨肯定回答,強調道︰“六年前紅鸞殿大火,他便再未出現過。”

    “那會不會……他沒死?實際上藏起來了?”黎子何說出自己想了整晚的猜測,所有人都以為郝公公死在那場大火,或許只是他接火遁走,藏身……冷宮……

    “理由。”沈墨對上黎子何的眼,認真道︰“他當年跟著雲晉言,好不容易等他登基為帝,又極得聖寵,為何假死藏身?”

    黎子何抖了抖唇,理由,她有猜測,一個荒唐的猜測,無法說出口的猜測。

    “你覺得昨夜那名太監,是郝公公?”沈墨擰眉問道。

    黎子何頓了頓,輕輕頷首。

    片刻,未听沈墨再語,黎子何抬頭,見他一副沉思模樣,目光閃了閃,低聲道︰“你為何不問我怎會認識郝公公……”

    說完便將眼神移向窗外,枯葉凋零,翩翩落土為塵,只听到沈墨一聲輕笑,手上一暖,不大不小的力度,如往常那般握住,淡淡道︰“我說過讓你信我,自然,我也是信你的。既然相信,便無須多問。”

    心田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掃走塵埃,換得一片清明,黎子何轉首,對上沈墨的眼,黑如墨潑,清晰倒映出自己的臉,不自覺綻出一個笑容,由心底而發。

    蒼涼的冬日,房間內好似突然照入春日陽光,甚至溢滿了花香,飄在鼻尖蕩人心神,沈墨只覺得眼前一亮,這個令人怦然心動的笑容,好似等了一世那般久遠,一手扶住黎子何的脖頸,垂下眼瞼,毫不猶豫對著兩瓣紅唇吻了下去。

    黎子何只覺得唇上一熱,濃郁的藥香撲鼻而來,心跳不可遏制地加快,粹不及防的一吻,讓她險些失了分寸,身子後退欲要避開,沈墨的手卻不願放開,傾身抵上兩片柔軟,輾轉纏綿。

    黎子何腦中白了一片,也未再掙扎反抗,唇畔的溫熱淌入心底,有個聲音輕輕喚著,再信一次吧,再愛一次吧,一個人,不苦麼……

    房外突地一片嘈雜,拉回黎子何幾欲迷糊的心智,猛地推開沈墨站起身,听得沈墨一聲悶哼,也不再多看,匆忙出了門。

    “顧將軍這次完了,完了完了……”

    “听說屠殺災民一事皇上還有意壓制,可如今……鄭丞相拿出的證據,不由人不信啊,听說今日早朝時皇上臉色都變了!”

    “那可是謀害皇上謀害皇子的大罪啊!這罪名,誅九族都不足為過!”

    “可……可顧將軍手下那批將領會服氣麼?”

    “不服氣?有什麼不服氣的?這等大罪,皇上只是賜死顧將軍,家眷充軍貶奴,仁至義盡!比起季……呃,反正今日開始,顧家怕是……哎……”

    “那大將軍的職位怎麼辦?誰有能力勝任?”

    “听說皇上召回左將軍雲喚,再過幾日,肯定就是雲大將軍了!”

    “那顧將軍的毒酒……”

    黎子何站在長廊處,他們的對話听得一陣膽顫心驚,顧衛權,被賜死?

    本想從他們的議論中再找出些信息,可話到一半,戛然而止,順著醫童們的眼神看過去,剛剛病愈回到太醫院的殷奇,站在身後陰陽怪氣地盯著自己,狠狠剜了一眼低喝道︰“跟本院史來!”

    黎子何心中一堵,馮爺爺過世之後,竟真是殷奇接任院史一職,比起原來更加囂張,又因著沒了兒子,多了許多戾氣,對曾經害得殷平受杖刑的黎子何更是不待見。

    入了原本馮宗英所在的書房,黎子何不語,如今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醫童,不想對著仇人笑臉相迎,更不覺得這個人有資格取代馮爺爺的位置,因此她只是站著,不行禮也不說話。

    殷奇一見黎子何淡淡的模樣就怒了,大拍桌子喝道︰“見本院史連行禮都不會麼?”

    “有何事直說便是。”黎子何眼都不抬,冷聲道。

    殷奇大口喘著粗氣,額間青筋都暴了出來,卻又知道自己無法耐他如何,如今黎子何也算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皇上和姚妃的平安脈,皆是由他負責,自己這個剛剛上任的院史反倒閑了下來。

    深吸幾口氣,平息怒氣,這院史,總不能白做。

    “今日早朝,皇上下旨毒酒賜死顧將軍,這事,你去辦吧。”

    這等得罪人的事情,還是得罪曾經握有重兵的顧家,擱在太醫院怕是無人敢坦蕩蕩地去做,殷奇這麼想著,心里的怨怒之氣順了許多,這種“好”差事,非他黎子何莫屬!

    黎子何並未如他想象中的那般驚慌,只是略有錯愕,隨即淡淡道︰“知道了。”

    仍是未行一禮開門離開。

    殷奇大眼瞪得撐出血絲來,兩手的拳頭捏得“嘎吱”直響,怒得一手甩掉桌上的醫書,“啪嗒”一聲巨響。

    剛好站在門外的黎子何輕蔑一笑,暫且留你一條老命,懷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看著厭惡的人飛黃騰達,還不時被氣到把持不住,這麼活著,好像也還不錯……

    只是,顧衛權謀害雲晉言?真的被賜毒酒?才一個晚上,事情,好像又回到他們最初估算的軌道……

    到了掌藥處,黎子何細細打听了一番,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本來顧衛權已被送到審法司候審,還不至于這麼快定罪行刑,可今日早朝,鄭穎當朝聲稱,找到給雲晉言下毒的凶手,且證據確鑿,當場向雲晉言請旨,召來審法司,刑罰司,執法司三名司長,證人有曾經跟隨顧衛權的小兵,有顧衛權身邊多年的副將,甚至幾名御林軍,全都不要命地將矛頭指向顧衛權,稱受他指使將西南郡至毒之物送入宮中,企圖謀害雲晉言。

    顧衛權當朝痛哭,竟無一句辯駁之詞,定下罪名刑罰便又扔回大牢。

    從昨日顧衛權殺了千名百姓的消息傳過來,宮中人便猜測顧家這一跤,摔得太重,怕是爬不起來了,因此今早這個消息,並未在宮中掀起軒然大波,畢竟,對宮中局勢影響較大的妍妃早已不在。

    黎子何只是有些詫異,此次鄭穎竟會如此聰明地選好時機落井下石。不,對顧衛權來這麼一招,的確是聰明,可對雲晉言……雲晉言本欲壓下此事,被鄭穎這麼一攪和,顧家變得非除不可。

    出這主意的,是暮翩梧無疑!雲晉言收得兵權,又對鄭穎積怒已久,下一個,便是鄭穎了。

    黎子何瞥了一眼端著的毒酒,突然有些感謝殷奇這一安排,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親眼看著仇人死在自己眼前!

    天牢外,只站了幾名御林軍看住大門,黎子何出示腰牌,石門便“轟”地一聲打開,濕悶之氣滾滾未來,夾雜著刺鼻的意味,讓黎子何的神經隨之一擰,送上刑場前,他們……是不是也曾在這種地方呆過?

    顧衛權到底曾經是位高權重的將軍,即便犯了罪淪為階下囚,也無人敢怠慢,被關在一處單間,獄卒打開門,站在一邊等著顧衛權喝下毒酒。

    黎子何瞅到桌角,將毒酒放下,緩緩倒滿︰“將軍請。”

    顧衛權坐在床邊,面色蒼白,雙眼無神,頭發好似一夜花白,蒼老十載,蹣跚著走到桌邊,無力坐下,突地笑起來,卻笑得悲悵︰“哈哈,小公子,老夫臨死之前奉勸一句,為人啊,切莫貪心啊……”

    “老夫錯就錯在貪權貪勢,賠上女兒,也就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這世上,果然無可信之人,哈哈,隨了那麼多年的副將,戰場上生死與共的兄弟,哈哈,人生不過如此啊……”

    “哎,妍兒肯定怪我了。為了權勢把她送入宮,眼睜睜見她打入冷宮卻不聞不問,賠了性命也沒去看她一眼……”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竟是一場空,一場空啊……哈哈……”

    “啊,不對,老夫還錯在小看黃口小兒啊,二十四,二十四,老夫還當他十四歲,哈哈,自認識人無數,竟是栽在一個笑面虎手上。”

    “你想說老夫說得不對是不是?想說咱們皇上溫文儒雅,恭謙和善是不是?想說是老夫自不量力妄圖謀害天子是不是?哈哈,是我小看他了,仗著手里的兵力小看他了……”

    眼見他越說越帶勁,獄卒已經有些不耐,這種場面他見得多了,人死前的怨言罷了,干脆打斷道︰“將軍,該上路了!”

    顧衛權這才停下來,掃了一眼一直靜靜看著他的黎子何,再看看滿杯的御賜“佳釀”,自知退無可退,救無可救,顫抖著手拿起酒杯,一口飲下。

    黎子何未有言語,卻突然笑了,一手伸進袖中,避開獄卒,緩緩亮出手里的鳳印,臉上笑容愈甚。

    顧衛權的眼,瞬時瞪大,死死盯著黎子何,眼里有震驚有不信甚至還有恐懼,想要上前,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卻仍是盯著黎子何不放,一手指著黎子何,“你……你……不……不可能……”

    顧衛權還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黎子何收回鳳印,一手背後,施施然出了天牢,顧家,總算是完了。

    顧家倒台一事,竟未在朝中掀起多大波瀾,畢竟顧衛權縱容手下將領屠殺災民為實,意圖謀害皇上又證據確鑿,皇上只處死顧衛權一人,算得上仁厚至極,顧家舊部無理由不服,新任大將軍又為皇家血脈,且同為久經沙場的老將,很是服眾,朝廷的一次大換血,就此沉默落幕。

    推遲一月的秀女殿選終于如期順利進行,傳聞那日西宮堪比百花爭鳴,惹來雀鳥早啼,冬花早放,只為一睹美人笑。空虛六年的後宮終是充實,各宮各殿皆有主,而眾秀女中,一人引得後宮慌亂,朝廷驚詫,此女名甦白,家世不顯,其父為東城小官,卻在一夜之間飛上枝頭,成為後宮唯一一名貴妃。

    黎子何見過這位驚為天人的白貴妃,那一瞬間是個什麼感覺,她忘了,可浮在腦中的念想,卻久久不曾散去。

    雲晉言的軟肋,原來,早在眼前。淡紫色的紗衣,包裹的身子嬌弱似柳,雪白狐裘印的皮膚好似透明一般,略粉的臉頰,搭上靈動的雙眼,懷著好奇飄過黎子何,再掃掃黎子何身邊的沈墨,最終看著雲晉言,面上更紅,嬌滴滴垂下眸,不語。

    “累了?”雲晉言拉過嫩白的手,聲音柔得好似要化出水來。

    甦白忙搖頭,低頭嬌羞淺笑。

    黎子何垂首站在一側,不用抬眼都能勾勒出那笑容的模樣,有一個梨渦,淺淺的,在左臉,笑起來眼楮好似天上的星星,亮得所有映入眼的物什都變得干淨起來,如若不笑,甦白與自己,不,不是自己了,是季黎,與季黎在眉目間只是有三分相似,可她笑起來,那個梨渦,甚至眼中無憂無慮的神采,都讓她想到十四歲的季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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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這就是朝中驚詫的原因?

    不是驚詫于甦白一舉封為貴妃,而是驚詫于她酷似季後的笑,他們的皇上連季後身邊的丫鬟都能寵幸為妃,更不說這位有著明白出身,舉手投足神似季後的甦白,被封貴妃好似是理所當然。

    反倒是後宮,對這位白貴妃神似季後一說心照不宣地噤聲,開始流傳著白貴妃如何得寵。

    冊封不過幾日,種種賞賜源源不絕,所居梨白殿煥然一新,撥去的太監宮女比起桃夭殿竟多了半數,皇上每日空閑便呆在那里,听白貴妃撫琴。讓眾人稍稍不解的是白貴妃竟還未開始侍寢。

    黎子何此時正在心中低笑,抱得美人歸,特地召來她和沈墨,所為何意?

    “沈御醫,日後貴妃的平安脈,由沈御醫來診可好?”雲晉言正好抬頭看著沈墨,笑意滿滿,卻讓人覺得臉上表情莫測,听不出這問話是玩笑還是真心。

    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心中一頓,不安感漸漸升騰,沈墨好似沒听到雲晉言的話,正看著甦白,眸光流轉,竟是看不出任何情愫來,不過一個瞬間的事情,黎子何卻覺得,他看著甦白,好似要看入骨子里。

    “遵旨。”

    沈墨聲音淺淡,听在黎子何耳里,第一次覺得泛著寒意,跟著心也抖了抖,她以為沈墨會找借口拒絕,這是他除了那次自己策劃的“疫癥”,第一次應允出診。

    雲晉言好似很滿意,挑眉輕笑道︰“哈哈,如此甚好,可以退下了。”

    兩人行禮退下,沈墨一人當前,步子走得飛快,黎子何只覺得異常,從他見到甦白開始?

    加快速度與沈墨平步,黎子何低聲不解道︰“你為何不找借口推掉?”

    “沒必要。”沈墨簡單回答。

    黎子何想再問,又被他扔下了幾步,潛意識里,她覺得雲晉言讓沈墨入宮為醫是有原因的,或許他們原本認識?又或許上次沈墨單獨面見雲晉言時達成什麼協議?無論如何,不可能單純為了沈墨的醫術,入宮至今除了解決上次“疫病”,便是今日讓他替甦白看診,身為御醫,未免清閑了些。

    沈墨步子漸快,黎子何不得不提速跟上,正低著腦袋,覺得沈墨今日反應有些異常,額頭一頓,撞到一堵肉牆上,頓時有些惱火道︰“又如何了?”

    沈墨略有歉意地抬手,欲要揉黎子何的額頭,被她避開,只有帶著慚愧道︰“剛剛冷落你了。”

    黎子何抬眼,若說他心細如塵,還真是如此,輕聲道︰“無事。”

    沈墨這才放緩了步子,卻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樣,黎子何壓低聲音試探性問道︰“雲晉言讓你給甦白看診,會不會懷疑到我們什麼了?”

    “放心,不會有事。”

    沈墨對著黎子何笑笑,即便雲晉言懷疑他的身份,甚至知道他的身份,也不能耐他如何。

    “那……你為何不推掉看診?”黎子何略有吱唔的開口,由將話題引到原點。

    甦白的出現沒讓她感到意外,反倒是沈墨的反應,她看來,沈墨對沈銀銀都是冷清的,復雜的神色,只有他看著自己的時候才會在臉上浮現,可剛剛沈墨的眼神,分明參雜了許多東西……

    “甦白是你安排的?”未等沈墨開口,黎子何又問道。

    利用甦白長得像季黎,在雲晉言身邊安插眼線?想想又不對,當年自己只是听聞過沈墨之名,卻從未見過他,沈墨自是不知道季黎長得什麼模樣。

    沈墨突地輕笑起來,洋溢著滿滿的暖意︰“莫要胡思亂想。听聞她長得很像季後?”

    黎子何面色沉了沉,低笑道︰“像麼?沒覺得。”

    眉眼如何相似,駐進不同的靈魂,便再不是同一個人了,即便是同一個靈魂,有了不同的心境,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人,所以,如今的她,只是黎子何。

    “你見過她?”沈墨見黎子何的笑泛著苦澀,接口問道。

    黎子何眼神閃了閃,低著腦袋輕聲道︰“嗯,很久很久以前……見過……”

    沈墨若有所思地頷首,和黎子何挨得更近,壓低聲音道︰“今夜還去冷宮麼?”

    黎子何毫不猶豫地點頭。那夜她看到疑似郝公公的太監,可第二日宮中也未有異常,該是沒被御林軍抓住。前幾日趁著秀女殿選宮里繁忙,見沈墨的傷好了些,讓他帶自己去過一次,本以為御林軍會少一些,哪知還是那麼多人,整個夜晚來回輪換,他們本就對冷宮地形不熟,夜黑不好辨路,避開御林軍都費了不少精力,近天亮仍是一無所獲。

    可她不想放棄,雲晉言既然派人守著,不可能是因為妍妃暴斃讓他突然想起了冷宮的安全問題。“今夜子時。”沈墨聲音里透著幾分歡愉。

    黎子何未注意那麼多,點點頭,剛好到了太醫院,與沈墨拉開點距離,回自己的小屋。

    撥弄著屋中蠟燭,看自己的影子一閃一閃,黎子何有些燥,探出腦袋看了看沈墨的窗,暗的,再抬頭看看月亮,被烏雲掩住,只露出一角,已近中空。

    吐出一口氣,從櫃中翻出一身黑衣,總算是到時間了。

    正欲換衣,門外突地響起急促敲門聲,她和沈墨向來是約好在她屋後的樹底見,不可能是他,這麼晚,還能是誰?

    將黑衣放回櫃中,黎子何故作鎮定地開門,竟是喘著粗氣一臉焦急的魏公公。

    “公公何事?”黎子何有些詫異。

    “黎御醫快快跟老奴來。”

    魏公公說完便急匆匆地走了,黎子何怔了怔,回頭背上藥箱,只能跟上。

    魏公公未帶她去雲晉言就寢的龍旋宮,而是去了甦白所在的梨白殿。之所以取名梨白,全因殿後一片梨樹,梨花開時,淡黃近白的片片花瓣,讓人如墜花海。

    殿內果然如宮中傳言一般,煥然一新,所有布置均用上好貢品,有些是直接從雲晉言的龍旋宮撥過來,榮寵至極,甚至還有些賞賜擺在殿內一角,未來得及收好。

    黎子何入殿便嗅到刺鼻的酒氣,呵,雲晉言今日想借酒助興,未料到自己醉倒了?

    甦白剛好挽起長發,捋了捋長袍,見黎子何和魏公公,連忙迎上,正欲開口,魏公公退在一邊,黎子何跪地行禮道︰“臣黎子何參見白貴妃,貴妃娘娘萬安。”

    甦白有些無措,想要彎身子去扶,看了看四周站得筆挺的宮女,忙站直了身子輕聲道︰“起來吧。”

    聲音輕細,宛若黃鶯,透著一股子和善味道,只是任她說話比唱歌悅耳,黎子何對她上不來好感。

    “快來看看皇上。”說著甦白便轉個身,繞過屏風。

    黎子何看了眼身後的魏公公,好似並未打算跟上,便也作罷,跟著甦白到了里間。

    濃烈的酒味,比剛剛更甚,一眼瞟到右面的兩張矮桌,一張放著箏,對面一張擺了好幾只酒壺。才入殿黎子何便依著酒味辨出魂銷醉,可算得上是宮內最烈的酒,數了數酒壺,整整五壺,常人喝上一壺已經是了不得,雲晉言今夜這般猛灌,還真是一醉求銷魂吶。

    甦白一面往前走,一面輕細解釋著︰“皇上今日喝了許多酒,我……本宮勸不下,見皇上一醉不醒著實憂心,魏公公又說從未見皇上醉成這般模樣,不得已尋來黎御醫,皇上萬不可有什麼差錯才好。”

    那聲音絮絮叨叨響在耳邊,黎子何本能般拒絕細听,只略略掃了一眼躺在榻上的雲晉言,並未穿龍袍,而是一身瓖金白袍,面色酡紅,雙眉緊皺,閉著眼,眼皮卻是上下不停闔動,呼吸粗急,的確是喝得有些多了。

    黎子何上前,將藥箱放下,熟練地打開針排,現在開方熬藥有些晚,行一次針驅散些酒氣便好了。

    正欲替雲晉言解開衣帶,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甦白,縮回手道︰“麻煩娘娘替皇上解開衣帶,微臣行針。”

    甦白面色一紅,輕輕點頭,十指好似青蔥,微微顫抖著,生疏替雲晉言解衣,偶爾听到他悶哼一聲,便好似受到驚嚇般縮回手,見他未醒,復又繼續。

    黎子何低眉斂目,半晌才听見甦白輕弱的聲音︰“好了。”

    穴位靠近後頸,剛好被燈光映射的陰影擋住,黎子何深吸一口氣,傾著身子靠近雲晉言,伸手按壓以確定穴位,冰涼的手,觸到雲晉言滾燙的皮膚,明顯的感覺到所過之處起了一片顫栗。

    甦白在旁邊好奇地看著,看到那一排銀針,兩眼中好奇參雜著興奮。

    黎子何細細抽出一根,在火中濾過,行針切記快準穩,看好穴位便一手下去,可力度未到,手上一熱,被人生生阻住。

    “黎兒……”低啞的聲音,破碎吐出兩個字,雲晉言的眼半睜著,迷離看不見神采,卻是對著黎子何。

    黎子何心下一跳,手上用力,欲要掙脫,卻被他緊緊握住,雲晉言像有了意識般,大力向前拉,黎子何向前一倒,左手死死抵住床榻,這才未倒在雲晉言胸口。

    “皇上……”甦白臉色白了白,有些委屈道。

    雲晉言好似未听到她的聲音,仍是看著黎子何,突然坐直了身子,眼里含著笑意,另一手擁住黎子何,哽聲道︰“黎兒,你回來了……”

    黎子何鼻尖盡是酒氣,突然覺得眼楮刺疼,胳膊肘猛地用力,雲晉言吃痛,只是悶哼了一聲,仍是抱住黎子何不放,喃喃著︰“黎兒……黎兒你回來了……”

    黎子何被他死死抱住,突地腦中一片嘈雜,黎兒,黎兒,兒時的嬉戲聲,稍長的嬌噌聲,寵溺的責備聲,誰人曾在她耳邊輕聲呼喚,一喚便是十數年……

    昏黃的燈光,蒙上一層氤氳,突地一聲叫喚,讓一切歸為平靜。

    “皇上……”

    甦白再次提高了聲音,離雲晉言更近︰“皇上……”

    剛剛還微白的臉,綻開一個笑容,小巧的梨渦,漩在左臉,“皇上……”

    雲晉言抬眼,看那女子巧笑艷艷,眸中迷離散了幾分,沾上幾分欣喜,抱住黎子何的手漸漸松開。

    黎子何有了喘息的機會,迅速抽離被他握住的手,雲晉言另一只手已經完全放開她,踉蹌著向對面的女子走去,帶著似有若無的笑容,仍是喚著“黎兒”……

    剛剛被灼燙得溫熱的身子,好似被寒風刮過,黎子何的眼眶,沒由來紅了,站在原地看雲晉言聲聲喚著“黎兒”,扣住甦白的肩膀,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我就知道……你沒死,沒死……他們把你……藏在冷宮了……”

    “我等了你這麼些日子,怎麼到今日你才出來?”

    雲晉言突然放開甦白,雙手觸著她的臉,心疼道︰“冷宮……很冷是不是?你的臉怎麼這麼冷?手也是涼的……”

    說著又握起甦白的雙手,輕輕揉搓,甦白只是笑,看著雲晉言,一直一直笑。

    黎子何一瞬不瞬看著那笑容,笑到僵硬還勉勵維持住的笑容,突然奇怪,自己第一眼見到那笑,怎會覺得很似季黎,分明,天差地別。

    雲晉言卻好似被那笑容迷惑住,漸漸放緩手里的動作,盯著甦白的臉,彎□子,吻了下去。

    黎子何的第一反應便是閉眼,心頭像是被人擰住一般,閉眼,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最好……可她沒有,撐起眼皮看著,看他摟住她的腰,看他吻住她的唇,看他像是用盡畢生力氣不肯放下甦白……

    撐到雙眼通紅,似要滴血,黎子何連眼皮都不願眨,若要逃避,她進宮作甚?

    突地耳邊一聲巨響,一陣冷風吹入殿中,梨白殿的門被人推開,隨之而來是熟悉的張狂聲音︰“皇上呢?”

    還未等人回答,又听姚妃的聲音,散漫帶著笑意︰“听聞皇上今夜醉倒,還傳了御醫,本宮心中焦慮無法入眠,過來看看皇上安好才敢安寢。”

    聲音隨著姚妃的步子越來越近,黎子何忙行禮道︰“臣黎子何參見姚妃娘娘,娘娘萬福。皇上醉酒已醒,臣這就退下。”

    知道太多事情,是會被人顧忌的,黎子何起身便欲退下,被姚妃一聲喊住︰“退下作甚?依本宮看,皇上現在還未醒呢,倒是外面那些個不相干的,大半夜杵在這里,扮鬼給人看呢?”

    屏風外一陣抽氣聲,接著眾人齊聲道︰“奴婢,奴才告退!”

    殿內霎時一片死寂,雲晉言早已緩下動作,仍是將甦白護在懷里,雙眼清明幾分,酡紅也散了些,迷茫看了一眼姚妃,再掃了一眼黎子何,眼神仍是混沌,微怒道︰“你來此處作甚?”

    “哦,對了,姚兒還未行禮呢。”姚妃突然想起什麼的模樣,彎膝行禮道︰“姚兒參見皇上,參見白貴妃。”

    “白貴妃”三字被姚妃咬得很重,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語畢還狠狠瞪了一眼甦白,甦白一驚,往雲晉言懷里縮了縮。

    雲晉言擁住甦白,見她對自己笑,眼神瞬間又亂了,扶起她柔聲道︰“黎兒,讓姚兒替你備些小菜可好?你向來喜歡宵夜的……”

    甦白未答話,歉意地看了姚妃一眼,姚妃突然笑了,徐徐走到矮桌便,一邊倒著酒,一邊笑道︰“皇上可要看清懷里的人是誰呢……”

    姚妃這句話雲晉言倒好似听進去了,身子一震,卻是不管不顧,攬著甦白道︰“走,朕帶你去看你喜歡的桃花林。”

    “叮當”一聲脆響,姚妃手里的酒壺落地,濺得瓷片四溢,一如她溢開的笑容︰“皇上!都說這位甦白,白貴妃!極像某個人,為何我沒看出哪里像呢?”

    雲晉言不理,拉著甦白便要走,姚妃高聲道︰“皇上!若要說像,姚兒看來,不如說黎御醫像更為合理!”

    一直安靜站在一側的黎子何,心頭被這句話狠狠拍了一個巴掌,抬頭間正好對上雲晉言看過來的眼,帶著迷惑盯著自己,忙又低頭,只听到姚妃高挑的聲音。

    “那一手字,可比一副爛皮囊要貨真價實得多!”

    雲晉言看著剛剛還被自己抱在懷里的黎子何,突然覺得頭疼欲裂,好似有些感覺被他錯失掉,忘了,醉夢中熟悉的存在感,忘了,究竟是誰用冰涼的手指,觸回他近乎迷失的意識,忘了,溫香在懷那一瞬間腦中閃現的畫面……

    姚兒突地站起身,長袖拂過矮桌,酒壺酒杯砸了一地,剩余的酒灑落下來,滿屋子的酒香,欲要醉人心神。

    “死了!她死了!六年前的夏夜,死在雨中死在火場死在你手中!”姚妃睜大了眼,雙眼脹得通紅,一字一句,決絕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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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晉言像是被重物擊到,前後晃了晃,攬住甦白的手也漸漸松開,又突地眼神一凜,低吼道︰“不可能!死未見尸……是你們藏她在冷宮……是……”

    “哈哈,你也就在醉酒的時候才會說出這種糊涂話!”姚妃突地大笑,打斷雲晉言的話,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死未見尸?當年是誰,見死不救?死未見尸?你確定?就算沒有紅鸞殿那場火,你會見她一面?”

    雲晉言的臉色驀地變作蒼白,踉蹌扶住屏風,反手扶住額頭,想要減輕腦中糾結著的疼痛。

    甦白不明所以看著二人,任由是誰,在這種環境下,再笑不出來。

    “她死了!”姚妃靜下來,一手指住甦白︰“她,姓甦名白,姓季名黎的人,早就死了!”

    雲晉言渾身又是一震,眨眼間已經由屏風處行到桌邊,一手扣住姚妃的脖子,渾身戾氣畢現,冷聲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姚妃的眼淚,不知是窒息所致,還是念及其他,再次掉下來,如斷線串珠,順著揚起的臉一顆顆滑落,咬牙道︰“我說!季黎!死了!死了!!!”

    雲晉言眸光好似寒刀,手上再多用一分力氣就能將姚妃脖子掐斷,眼看姚妃面色從通紅至蒼白,毫不示弱盯著雲晉言,呆在一邊的黎子何見勢不妙,忙跪地大聲道︰“皇上息怒!皇上若再不放手,姚妃娘娘性命堪憂!”

    雲晉言狠厲地瞪了一眼黎子何,一手甩掉姚妃,步伐不穩地離開,甦白伸手欲扶,被他避開。

    殿門被打開,冷風吹進來,和著雲晉言的低吼聲︰“滾!全都滾開!朕要去冷宮!”

    姚妃被雲晉言那麼一甩,磕在矮桌上,緊接著翻滾摔在地上,剛剛散落一地的瓷片劃了一身,黎子何突然想到那個打雷的暴雨天,她也是如此,拖著渾身的傷口哭。

    “娘娘,臣替娘娘看傷。”

    黎子何恭敬走近姚妃,被她冷眼制住︰“滾開!”

    黎子何心中一頓,步子僵硬,退開。

    姚妃自行拔去身上手上的碎片,好似感覺不到疼痛,剛剛站起身子,耳邊“啪”的一聲,耳根火辣辣地疼。

    甦白舉著顫抖的手,畏縮站在她對面,眼神躲閃,喏喏道︰“你……你居然敢對皇上……對皇上那般說話,該打!”

    姚妃嘴邊浮起一個冷笑,反手一個耳光狠狠甩在甦白臉上,盯著甦白狠絕道︰“就算我姚兒明日被廢被棄被打入冷宮,也輪不到你!騎在我頭上撒野!”

    說罷,一個轉身離開。

    甦白捂著臉,委屈的眼淚暴雨般狂瀉而下,黎子何一直低著頭,只當什麼都未看見什麼都未听見,拱手道︰“微臣告退。”

    “等等。”甦白哽咽地喊住黎子何,“等等,黎御醫,有件東西……甦白想給你看……”

    甦白快速折回榻邊,從旁邊的小抽屜里,拿出一件物什,遞在黎子何眼前。

    黎子何眨了眨眼,簪子,沉香木,藍顏花,銀兒?抬頭驚詫看著甦白,壓住情緒低聲道︰“娘娘怎會有此物?”

    “是……是銀銀送我的……秀女之中我只與銀銀熟識,她說日後若我有困難,可以找你……”甦白有些不好意思,縮回手,瞥了一眼黎子何,又匆匆垂下眼瞼。

    “娘娘有何事,直說便是。”黎子何垂首恭敬道。

    甦白眼神閃了閃,黎子何有禮的疏遠讓她有些失望,鼓起勁頭,細聲問道︰“听說……听銀銀說……有一種藍顏草,開出來的花……就是簪子上這種!銀銀說男子吃了那花,便會迷戀上種花的女子?”

    黎子何沉默,沒想到甦白打的竟是這個主意。

    甦白見黎子何不語,哽咽道︰“黎御醫也看到了,如今我只是表面風光,皇上都不曾喚我侍寢,再者……今日還得罪了姚妃,宮中人皆知她向來跋扈刁蠻,以前的妍妃就因為忍氣吞聲才……所以……所以我想著比她凶點,或許會好些……結果……”

    說著又捂住臉,嚶嚶哭了起來。

    黎子何鎖住眉頭,不想再看這出戲,接過簪子道︰“娘娘放心,此事臣放在心上,若有機會尋得藍顏草,必定交給娘娘。”

    “真的?”甦白擦干眼淚,亮閃閃的眼,直直看著黎子何︰“甦白今日能做到貴妃,若能安得聖寵,一定記住黎御醫的功勞!”

    “娘娘抬舉了。臣先行告退。”

    黎子何行了禮便匆匆退下,雖說殿里的人是被姚妃遣走,若是讓有心人發現他與甦白獨處,不知又要生出什麼事端來,越早離開越好。

    殿外,晨曦微露,東方已經有了暖意,不知不覺中,竟是折騰了大半個夜晚。

    迎著料峭寒風,眼楮被刮得生疼,腦中哄鬧並未散去,反倒愈演愈烈。

    甦白,表面看來干淨剔透,可聰明過頭,顯然明白自己的優勢所在,知道自己笑起來最像季黎,知道外人最易同情單純被欺的人,知道允諾自己一點好處,便會更全心替她找到藍顏草,入得了後宮的女子,果真沒一個簡單的。

    姚妃,看不透,不是從前季黎所了解的姚兒,也不像她之前所看到的姚妃,當年的事情,她到底是否參與?如今在宮中,又是扮演的什麼角色?之前至少在雲晉言面前,還是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如今又是什麼使得她不惜撕破臉,公然與雲晉言翻臉?

    至于雲晉言,呵,他的軟肋,果然就是對季黎的情。

    對著“晉言”二字堵字思人?粟容花種的夢境中,見到季黎?冬至火紅的燈籠,遍山的桃花樹林,想要彌補她?

    這些疑問,在看到甦白的時候,黎子何恍然大悟,答案是肯定的。即便是對著死物十幾年,也會有些感情,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是全心全意待他的季黎,只是這感情,有深有淺,與其他物什放在一起時,當然也有舍有得,看孰輕孰重而已。

    如今季黎不再威脅到他,所以開始懷念開始想念?這種惺惺作態的情,曾經的季黎不需要,如今的黎子何,更是不屑要!

    眸中浮起霧氣,黎子何幾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屋中,才開門便看到桌邊朦朧的影子,沈墨在等她。

    “沈墨……讓我靠一下……就一下……”

    紛亂的思緒,壓在溫暖的肩膀上,朦朧中,耳邊好似響起無數次隨她入夢的簫聲,伴隨一聲悠然長嘆︰“睡吧……”萬安十年冬日的第一場雪,終是飄飄揚揚落下來,比往年來得晚,卻來得猛,灰沉沉的天,好似一個瞬間冷下來,砸了個措手不及。

    黎子何腦袋昏昏沉沉,明明察覺到身上厚重的被子,仍是覺得冷,蜷著身子又往被褥里縮了縮,一雙溫涼的手觸上自己額頭,很是舒服,不由抵住蹭了蹭。

    沈墨掃了一眼桌邊的湯藥,嘆了口氣,依著床邊坐下,兩手輕輕掀開蒙住黎子何腦袋的被子,黎子何緊閉著眼,又縮了縮。

    “子何,起來喝藥可好?”沈墨輕聲細語,兩手扶起她。

    黎子何有些懵,喝藥?

    這些日子天氣過于陰冷,她那小屋更是如此,沈墨擔心她在屋內呆久了股骨傷痛,便將她的醫書都搬到自己房內,點了熱爐,午休便在他這邊,兩人商討事情的地點,自是也移了過來。

    以前身子太虛的原因,到了冬日便開始犯困,極易睡著,記得只是躺一會,怎麼就要喝藥了?

    黎子何順著沈墨手上的力度撐起身子,捏了捏拳頭,才發現果真全身無力,怕是染了風寒。

    沈墨往里坐了坐,讓黎子何靠在自己身上,拿起手邊的藥碗遞到她嘴邊,柔聲道︰“只是染了少許寒氣,喝點藥,明日便好了。”

    沈墨的醫術她向來相信,毫不猶豫喝了下去。

    “上次你讓我拿給馮大人的藥……其實是騙我的對麼?”黎子何垂著眼瞼,看不到情緒,擦了擦嘴角。

    “不。”沈墨放下碗,扶穩了黎子何,淡淡道︰“當時我並不知曉馮大人身中何毒,若毒性不是太重,那藥方還是有的一救。”

    黎子何靠在沈墨胸口,他的聲音听來悶悶的,帶起胸膛微微震動,勉強拉出一個笑容,眯眼看窗外濃黑夜色里瑩白的雪光,即使是騙她的,也沒關系,若沒有那份希望,哪里能撐著回了雲都。

    沈墨見黎子何不語,又拿手觸了觸她的額頭,略有不滿道︰“你前些日子一直勞累,近日又思郁過重,這小病一場算是警示,想不通的事情,不想也罷。”

    黎子何似是未听見沈墨的話,怔怔看著窗外,聲音里有些寒氣,問道︰“冷宮的御林軍前幾日便撤了,這幾日應該無人再注意,我們今夜過去可好?”

    沈墨眉頭馬上鎖在一起,堅定道︰“不可,冷宮你我去了那麼多次,雖說有御林軍在,也是從頭到尾查看了好幾遍,若有異常,早該發現。”

    “可是……”黎子何頓住,不知該如何同沈墨解釋。

    雖說雲晉言醉酒第二日便撤了全部御林軍,冷宮再次恢復到曾經的死寂,好似什麼都未曾發生,可姚妃那夜大鬧之後,親自請罪,連自己打了甦白一個耳光都供認不諱,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結果雲晉言一句舊疾復發尚可原諒將她打發回桃夭殿,再未去看她一眼。

    黎子何日日替姚妃診脈,親眼見她日漸消瘦,郁結于心,焦慮煩躁搗得脈象極其不順,開了藥也是無半分好轉。

    前因後果聯系在一起,她突然想到,若是雲晉言真懲姚妃,她對皇上惡語相向,對貴妃動手掌嘴,這些罪責,逃不了廢棄一道。

    如此一來,黎子何完全有理由懷疑,姚妃突然對雲晉言撕破臉,甚至那日掌摑甦白,只有一個目的,冷宮!

    “等過兩日病好再看,可好?”沈墨見黎子何不語,一旁安慰道。

    黎子何眼神閃了閃,垂下眸,似在沉思,半晌才突地開口道︰“沈墨,你說……”

    話到一半又打住,深吸一口氣道︰“你說,八月大的胎兒,有可能存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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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墨一怔,皺著眉頭道︰“若是早產,除了體弱,與其他胎兒無異。”

    “我是說……”黎子何閉眼,側臉往沈墨懷里鑽了鑽,壓住哽咽道︰“我是說……若是被打胎藥……打下來的孩子呢……”

    “你是想問,當年季後腹中胎兒?”沈墨稍作猜想便明白黎子何的用意,這幾日她心事重重的模樣,沒想到竟是存了這樣的念想,沉聲道︰“若是想問她,那孩子,不可能還在。”

    “為何?”黎子何渾身一抖,坐直了身子,回頭對上沈墨的眼,那孩子,八個月了,已經成形,那碗打胎藥,喝下肚要起到作用,少說得一兩個時辰,或許……或許臨死前的那陣疼痛……是孩子受不得累,早產了……

    看著黎子何發紅的雙眼,沈墨心中一抽,不該講話說得那般決絕,畢竟……或許是世上最後一位親人……

    只有疼惜攬住黎子何,輕聲解釋道︰“或許你並不知情,當年季後趕去刑場,親眼看家人行刑,當場暈倒,羊水已破,若她還有意識,再出一口力,或許孩子便生下了,可是……產婦生產,最忌昏迷,這樣說,你可明白?”

    黎子何睜著眼,分明听到耳邊“ ”地一聲,幾日以來心心念念的希望,支離破碎,沈墨說得對,她最後的意識,是刑場上寒到刺骨的冰冷,那孩子,沒有她的努力,如何來到這世上?

    “今夜你在這邊歇下,我去你那邊。”沈墨一邊說著,一邊扶黎子何躺下,“冷宮之事,等你病好再說。”

    “不用了。”黎子何閉眼,轉個身,背對沈墨,再睜眼,只看到一片迷蒙︰“你有辦法拿到藍顏草麼?”

    “有。半月以內。”沈墨肯定回答,隨即疑惑道︰“可藍顏草的毒……”

    “我明白。”黎子何聲音冰冷,續道︰“還要些靈消散。”知曉沈墨會不解,繼續解釋道︰“經過雲晉言醉酒那夜,我發現,人只有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才會說真話。”

    就算冷宮里沒有孩子,她不信姚妃身上沒有任何秘密,至于藍顏草的毒,那是雲晉言自作自受!

    沈墨本欲轉身離去,听黎子何這副語氣,又折回來,掰過她的身子,袖角擦過臉頰,果然一片濡濕,撫著她的長發道︰“莫要心急壞事,顧衛權剛剛倒台,明日雲喚回宮,我會趁著軍心未定借機攪起紛亂,鄭穎暫時不動,前朝表面看來會很安寧,你好好休息些時日。”

    “不,”黎子何翻過身,面上悲色散盡,對上沈墨的眼,“你不攪前朝,我來擾後宮!”

    雪止日出,天氣未見回暖,反倒愈加干冷,宮內主道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干淨,來往宮女太監,來回忙碌,絡繹不絕。今日剛剛受封的雲喚大將軍由東北回雲都受職,雲喚是先帝親弟,近七年不曾回宮,此次回來,雲晉言特地吩咐設大宴款待。

    勤政殿,矮榻上明黃色的緞子,看起來暖和舒適,擺了一個小方桌,上放棋盤,滿桌的黑白棋子,在沉默中廝殺。

    “哈哈,幾年不見,皇上果然進步很多。”雲喚面色偏暗,下巴上蓄了小節胡須,眼角刻了幾絲歲月痕跡,卻掩不住眼中的黑亮神采,一見便知是心思沉穩英姿勃發的從軍之人。

    雲晉言輕笑著收撿白子,一邊道︰“皇叔何須如此客氣?佷兒說過,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接你回來。”

    “哈哈,這時間,的確是比我估算的早。”雲喚滿意點頭,也跟著收起黑子,一面瞥了一眼雲晉言,打趣道︰“可時間太早,難免缺了穩妥,顧家那五十萬兵力……”

    “皇叔會有辦法解決吧?”雲晉言挑眉笑道。

    雲喚點頭︰“只要無人起亂,處理這五十萬人,當然不在話下。”語畢,雲喚意味不明地看著雲晉言,又笑道︰“把顧衛權的兵力交給我,你就不怕?”

    雲晉言手上動作頓了頓,隨即笑道︰“皇叔若喜歡這些東西,也不會跑到東北,一去十幾年,上次相見,還是在我大婚之時……”

    雲晉言突地停住,笑容也有些僵硬,自知心思瞞不過,也不再強笑,默默收撿棋子。

    “最近宮中兩大趣聞,來,先來說說你那位新立的白貴妃如何?”

    雲晉言面色更沉,透著一絲苦笑︰“皇叔既已听說,還問我作甚?”

    “由秀女直接封妃,若你想借此向朝中眾臣表明你羽翼已豐,我不反對。可是……”雲喚掃了一眼雲晉言,眸中黑亮淡了些,悻悻道︰“佳人已去,若是找個替身,借人思人,這想法……”

    “姪兒一時糊涂了。”雲晉言坦言,神色有些暗淡,輕笑道︰“酒力作怪而已。”

    雲晉言未再言語,雲喚卻未放緩問勢,又笑道︰“這第二件,就出自你太醫院,哈哈,听聞最近有名御醫,甚是得你眷顧,未見醫術高明,卻一人獨挑你和姚妃的平安脈,還時常被你單獨召見,再者,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毫無避忌讓他直接替姚妃觸脈……嘖嘖,你說你是有意縱容,還是別有他意?”

    “等等!”雲晉言就要開口,雲喚一手止住他道︰“還有一句話,這才是關鍵!听說那御醫白白淨淨,男生女相?莫要告訴我你喜好變了?”

    雲喚停住,雲晉言才有了開口的機會,無奈道︰“皇叔,想來這麼些年你是悶壞了……”

    “別說其他,先回答問題!”雲喚忙打斷雲晉言的話。

    雲晉言輕笑︰“只是覺得他有趣罷了。”

    “如何有趣法?”這麼一說,雲喚更來了興致。

    雲晉言搖頭,緩緩道︰“這個日後再與皇叔細說。皇叔不覺得今日該說些正事?”

    “還有什麼可說的?你把鄭穎那個廢物踢下去,朝廷立馬倒個個,大權盡在你手。怎麼?你莫要跟我說,如今這血,還沒換干淨?”

    “皇叔莫急,鄭穎暫時不動。”雲晉言垂著眼瞼,沉聲道︰“半月後,平西王進宮,皇叔可還記得,他也有個姪兒?”

    “當然記得,當年皇兄對他可是……”話到一半,掃了一眼雲晉言,哽住,轉了個話頭道︰“他怎麼了?”

    “如今他可能就在宮中。”

    “你揪出來便是,听聞他十年前離家,自此再無消息,如今他也算不上世子,你也無需顧忌他。”雲喚毫不猶豫地回答,既然平西王位讓給了謝千濂,世子便等同于自願放棄所享權利,與平民無異。

    雲晉言嗤笑︰“那多沒意思。”

    “你想如何?”雲喚之所以遠離皇宮,去了東北邊防,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厭倦宮里這一套勾心斗角,但對雲晉言的想法仍是好奇。

    雲晉言笑容未散,正欲開口,殿外傳來魏公公的聲音︰“皇上,奴才有事稟報。”

    “進來。”

    “皇上,”魏公公步伐緊快,神色略有慌張,語調還算平穩,道︰“有人來報,梨白殿大亂!”

    梨白殿寬敞明亮,盡顯貴氣,淡粉色的紗幔,微微浮動,暖暖的色調,本該隨著暖爐,襯得殿內溫暖如春,卻因著降至冰點的氣氛,顯得異常突兀。

    “甦白特地準備了糕點向姐姐賠罪,姐姐你何故如此?”

    甦白淨透的雙眼含著霧氣,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糕點,無辜委屈對著姚妃道。

    姚妃面色蒼白,對甦白的質問置若罔聞,怔怔看著地上的糕點,本是一朵朵精致的梅花形狀,整齊疊放,此時要麼碎成粉末,要麼裂成幾片,紛亂灑在地上,隱隱透著香甜的梅花味道。

    “這糕點,真是你準備的?”

    姚妃突地笑起來,陰森詭異,讓甦白頓了頓,遲疑地點頭。

    “誘惑皇上不成,又整這麼一出來迷惑我?”姚妃站起身,垂眼,帶著輕笑睨著坐在對面的甦白。

    甦白瞪大了眼,解釋道︰“甦白只是賠罪,姐姐莫要誤會。”

    “說!你與季家是何關系?”姚妃突地目光一凜,盛氣凌人。

    甦白渾身一抖,驚得也站了起來,不解道︰“姐姐你在說什麼?季家?哪個季家?甦白來自東城,從未听說那里有哪個季家……”

    “嚇成這個樣子,還問我哪個季家?”姚妃將甦白從上到下掃了一眼,不屑嗤笑道。

    “姐姐莫要胡說,我出身清白……”

    “你這話,是想說誰出身不清白?”姚妃厲聲打斷甦白的話,挑眉反問。

    “我……我沒有……”甦白喏喏道。

    姚妃又笑,干澀的臉上未施粉黛,笑容有些蒼白,卻非無力,眸光堅定,直直看著甦白道︰“你確定,這糕點是你親手做的?”

    “親手”二字被姚妃咬得很重,甦白聞言,垂眸低聲道︰“不是……我……不會做糕點,讓宮女做的。”

    語畢掃了一眼還剩一盤的梅花糕,不明白姚妃怎會吃了一口便這麼大的反應。

    “誰做的?本宮倒想看看,白貴妃身後有何等高手!”姚妃說著,悠悠閑閑地坐下,拿帕子擦了擦拿過糕點的手指。

    甦白皺著眉頭喚道︰“采兒燕兒,還不快來拜見姚妃娘娘。”

    兩名瘦瘦小小的宮女從側面出來,快速跪下,戰戰兢兢行禮。

    “你們,誰做的?”姚妃笑著問道,可這笑意讓兩名宮女更是顫抖得厲害,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快些,休要浪費本宮時間!”姚妃眯著眼,懶懶地靠在椅背上。

    “奴婢沒有!”兩名宮女,異口同聲回答。

    姚妃不耐,睜眼道︰“本宮的性子,你們該是知曉,莫要考驗本宮的耐心。”

    兩名宮女渾身一顫,再次同時磕頭道︰“奴婢沒有,娘娘明察!”

    “昨個娘娘吩咐奴婢做些糕點,今日一早奴婢便進了小廚房,結果看到兩盤糕點已經做好,便以為是采兒做的,直接端了上來。”

    “娘娘明察,今早奴婢去了御膳房照昨日沈御醫吩咐交代這幾日的膳食,未踏入小廚房一步。”

    “娘娘,剛剛奴婢問采兒,她還說是自己做的,現在又矢口否認……”

    “娘娘,剛剛貴妃娘娘稱贊糕點做得好,奴婢邀功心切,才如此說……”

    “行了!”姚妃坐直身子,不耐睨著二人,掃了一眼眾人道︰“拖下去打!打到說實話為止!”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奴婢說的都是實話!”兩人再次磕頭,淚水漣漣,宮中人都知道姚妃暴虐,得罪她的奴才非死即傷,萬萬不敢說謊,可她不信,便只能求。

    “拖下去!”姚妃無謂擺擺手,順勢掃了一眼旁邊的幾名太監。

    被姚妃這麼一掃,幾名太監忙站出位,欲要拉走二人,甦白一聲厲喝︰“慢著!”

    聲音落地,甦白站起身,目光冰冷,直射向姚妃,怒道︰“姐姐看清楚了,這里是梨白殿,不是桃夭殿!”

    “你也看清楚了!這里可不止你我二人,呵呵,白貴妃,不是溫婉可人,單純善良麼?怎能說出如此凶悍的話來?”姚妃輕笑,靠在椅背上眯眼看她。

    “人不欺我,我自不欺人!若要教訓奴才,還請姐姐移駕桃夭殿!”甦白不甘示弱,一眼瞪回去。

    “好!”姚妃倏地站起身,紅裙拖過雕花木椅,帶出一條柔線,對著剛剛幾名太監道︰“把這兩個奴才帶到桃夭殿,本宮慢慢教訓!”

    “你!”甦白氣急,憤恨瞪著姚妃。

    “本宮如何?”姚妃不屑笑道︰“本宮不是听貴妃娘娘的旨意麼?”

    “呵……”甦白剛剛因憤怒而高漲的嫣紅從臉上退下,面上一松,清澈眸光混了幾分,突地輕笑起來︰“你當然要听本宮的旨意,且不說如今本宮品階高于你,即便按為妃之前來算,你!身份低賤的丫頭,哪里有資格反駁本宮的話?”

    甦白輕笑,左臉的梨渦漸漸深陷,高高揚起的眉頭,竟是與初入宮中時判若兩人,姚妃猛地站起身,死死盯著甦白的梨渦,殿中氣氛瞬時緊張起來,四目對視,好似無硝煙的戰爭,融在空氣中,引得在場太監宮女紛紛膽顫。

    甦白好似明白自己哪里刺激到姚妃,笑得更歡,揚著眉頭道︰“姐姐還是快些回宮……”

    話未說完,只覺眼前銀光一閃,周圍一片抽氣驚叫聲,左臉刺疼,顫抖舉起手,一片濡濕,放到眼前,盡是血紅。

    姚妃手持匕首,雙目的憤恨化作快意,梨白殿中的太監這才反應過來,馬上押住姚妃,又不敢太過用力。

    姚妃掙了掙,未掙開,便也作罷,只是笑著,看著甦白臉上的傷口快慰笑著。

    甦白摸過左臉的手不住顫抖,雙眼閃過驚詫,憤怒,最後化作恐懼,喝道︰“傳御醫!把她拉下去,傳御醫!”

    早在姚妃亮刀時已經有太監出去報信,此時甦白一喝,又出了兩名。

    “放開!你們不要命了?”感覺到拉著她的人欲要把她拉走,姚妃放聲大喝。

    兩名太監動作僵了僵,停住動作,為難看了看甦白,低下腦袋,不再拉姚妃,卻也未放開她的手。

    “要本宮走,可以,把這兩個奴才帶著!”

    “誰敢動?”

    甦白立馬怒喝,殿內空氣再次凝固,甦白和姚妃站著對峙,除了扣著姚妃雙手的兩名太監,其他太監宮女,早在甦白面部被刺時齊齊跪地,梨白殿,靜到令人心虛,眾人大氣不敢出,沉沉低著腦袋盯著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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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駕到!”

    雙方僵持不下,兩人毫不退讓,一聲唱到打破僵局,甦白面色柔和下來,隨著眾人行禮。

    雲晉言面色陰沉,擰眉掃了眾人一眼,看到地上的梅花糕,眼神頓了頓,腳步未曾遲疑地徑直走到殿中貴妃椅邊坐下,沉聲道︰“平身。”

    甦白抬頭,左手捂著臉,眼淚瞬間掉下來,雲晉言隱隱看到血跡,眼神一閃,伸手欲要拉下甦白的手,她卻不肯放下,雲晉言輕聲道︰“怎麼了?”

    甦白眼淚汪汪地看著雲晉言,掃了一眼姚妃,偎在雲晉言懷里,抽泣道︰“臣妾……臣妾的臉……”

    雲晉言順勢看著姚妃,見她手里的匕首,閃著銀紅相間的芒光,馬上明白一切,怒道︰“這又是為何?”

    “因為那夜的事,臣妾特地準備了些糕點給姐姐賠罪,哪知姐姐才吃了一口,便將一整盤都掃在地上,還問臣妾是誰做的……”甦白接過雲晉言的問話,見他憐惜地看著自己,往他懷里鑽了鑽,繼續委屈道︰“梅花糕是采兒和燕兒端來的,可二人都說不曾做這糕點,姐姐便要行死刑,臣妾當然阻止,所以……”

    說著,眼淚又掉下來,雲晉言略有不耐地看著姚妃,沉聲道︰“是真的?”

    姚妃並未驚懼,抬起頭,眼中滿滿的笑意,柔聲道︰“皇上,你先嘗嘗那梅花糕如何?吶,桌上,臣妾特地為你留了一盤呢。”

    雲晉言擰眉,疑惑地看了一眼桌上擺的整整齊齊的梅花糕,由下至上,精致小巧,莫名有些熟悉,無意識地伸手拿了一塊,咬了一口。

    姚妃緊緊盯著他的表情,見他眼神一瞬間亂了,輕緩笑意蕩漾開來。

    可那亂,也不過一個瞬間,雲晉言的眼神馬上沉下來,竟是比初時更加深邃,盯著姚妃︰“你想說什麼?”

    “我不過想查查這糕點是誰做的而已。”姚妃對上雲晉言的眼,毫不避諱地回答。

    雲晉言放下手中梅花糕,輕笑︰“這世上,能做出這種味道的,不是只有你一個了麼?”

    姚妃正欲開口,雲晉言黑眸閃亮,不容旁岔地繼續道︰“前幾日愛妃還不遺余力地提醒朕,說她死了,怎麼?今日又想顛覆之前的說法,告訴朕她沒死?懷疑這兩盤梅花糕出自她手?”

    “沒有!”姚妃斷然回答,厲聲道︰“糕點出自梨白殿,梨白殿有這等高手,臣妾只是想見見而已。”

    “見見而已,便帶著匕首傷了人臉?”雲晉言眼神愈加幽深,輕笑道︰“愛妃這次的手段,有些低愚了,這糕點,從桃夭殿拿到梨白殿,並非難事。”

    姚妃眼神一黯,釋然而笑︰“好,你說並非難事便並非難事,由你處置!”

    雲晉言面色一沉,倏地站起身,一手掐住姚妃的下巴,狠聲道︰“想要我如你所願?想死還是想去冷宮?”

    姚妃不卑不亢,垂眸,不答。

    “哪樣都別想!”雲晉言甩下她的下巴,牽著甦白的手快步離開,冰冷的聲音盤旋在梨白殿︰“掌嘴二十,禁足三月!”

    姚妃眼神空洞,臉上唰的慘白。

    黎子何听聞姚妃挨了掌摑時,手里正拿著沈墨給他的消靈散,可令人暫時神智混亂,心理脆弱,時間一過,藥效便過。藍顏草難得,需半月才有,消靈散沈墨本就帶了些,便直接給她了。

    正在尋思哪里找機會給她下藥,出了這麼回事,機會便來了。

    她做那些糕點,本意只是稍稍試探,可掀起的波瀾,比想象中大得多,甦白差點因此毀容,姚妃也為此被掌嘴二十,還被禁足,看來,“季黎”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將消靈散融在幾罐消腫藥膏中,黎子何背著藥箱便跟著悅兒到了桃夭殿。

    因姚妃被禁足,桃夭殿更是冷清,寒風一陣陣刮得臉上生疼,凸顯得殿外愈發陰冷,呼嘯著讓黎子何恍惚以為,到了冷宮。

    悅兒打開殿門,並未如往常那般撲來暖氣,反倒是陰冷冷的一陣風,黎子何跟著閃過屏風,便看到床榻上,帷幔後愈發清瘦的影子。

    行禮過後,黎子何站在一側,遲遲未見姚妃的手伸出來,便也垂首不語。

    突地眼前一暗,“噗通”一聲,黎子何驀地抬頭,便見到姚妃,原本蒼白的臉,紅腫著高高鼓起,滲出血絲,幾乎不成形狀,雙眼同樣紅腫,不知是哭過還是掌摑太重,這都不足為奇,令黎子何的心高高提起的,是姚妃此時,正跪在地上,仰面,一瞬不瞬看著自己,而悅兒好似什麼都未看見,怔怔看向窗外。

    “黎御醫,以前姚兒多有冒犯,是姚兒的錯!”姚妃的唇同樣紅腫,撕扯著盡量將話說得清楚些,聲音沙啞,並不微弱︰“兩次掌摑,一次鞭刑,黎御醫如若介懷,姚兒今日在此,任憑處置!”

    黎子何怔了片刻,立馬反應過來,忙彎腰欲要扶起姚妃,一面道︰“娘娘言重,快快請起,微臣實在受不得!”

    姚妃掙開黎子何的手,重重磕了一個頭,再抬首,已是淚眼朦朧,哽咽著,盡量平靜道︰“姚兒已是別無選擇,無前路亦無退路,只能拼此一搏,求黎御醫幫姚兒一把。”

    黎子何看著入宮以來一直張揚傲氣的姚妃,突然放下一切身駕,跪在地上哭求,演戲?不像,且沒必要。

    “事到如今,橫豎都是一死,姚兒也無所顧忌,只望黎御醫看在馮爺爺一手提拔的份上,答應姚兒的請求。”

    黎子何怔住,反應快于意識,開口問道︰“什麼?”

    姚兒抬眼,紅腫雙目里,黑瞳閃爍著堅定決絕的光彩,一字一句道︰“幫我,去一次冷宮!”窗外忽然飄起雪花,一朵一朵,輕盈干淨,和著輕風洋洋灑灑地飄落,黎子何動了動僵硬的十指,看著姚妃久久不語。

    “姚兒知道此去可能會給你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屆時你說我求你也好,威脅你也好,將罪責推到我身上,姚兒定保你無恙。”姚妃跪在地上,聲聲懇切︰“姚兒知曉當日馮爺爺過世,只有黎御醫一人敢去府上吊唁,也只有黎御醫一人肯為馮爺爺替皇上求情,這件事,你當幫姚兒也好,完成馮爺爺遺願也好,若再遲些,恐怕……恐怕……”

    姚妃聲音再次哽住,眼淚撲簌而落,淌在紅腫的臉上再看不出原來的半分清秀。

    “去冷宮哪里?”如此好的機會,黎子何當然不會拒絕,只是不知姚妃究竟意欲如何,草率答應她的要求,怕會引她懷疑。

    姚妃擦干眼淚,聲調平穩︰“駐魂閣。”

    黎子何心中一頓,駐魂閣,地處冷宮最北面。冷宮女子皆是有罪責之人,死後火化便將骨灰存放于駐魂閣內,她與沈墨查看北面宮殿時特地看了一眼,除了陰風牌位,各類棺材,並未見到其他。

    “駐魂閣在冷宮最北面,你過去,那殿中有一處閣樓,上去之後,自會明白要做些什麼。”姚妃似是已經料到黎子何會答應她的要求,未等她再問,直接說道。

    黎子何也不再故作扭捏,點頭答應。

    留下事先準備好的膏藥,吩咐悅兒要用熱水敷臉,兩個時辰之後方可使用,黎子何便背著藥箱匆匆離開。

    回到太醫院,沈墨正好替甦白看完臉,兩人一起入房。

    沈墨見黎子何一直沉默,伸手倒茶,緩聲道︰“怎麼了?”

    黎子何忙搖頭,踟躕道︰“你說……雲晉言會不會派人暗中盯著冷宮?”

    沈墨倒茶的手頓住,放下茶壺,搖頭道︰“已經全數撤了,如何,你又想去那里了?”

    黎子何不語,不知是否該告訴他姚妃今日說過的話,想了想,還是作罷,若姚妃話真,回來再告訴沈墨便是,若是假,也不至于兩人同時冒險。

    “甦白的臉,怎麼樣了?”黎子何轉移話題道。

    沈墨舉起茶杯,看著黎子何輕笑道︰“你想要她怎樣?”

    “醫好吧。”黎子何斂目,未多猶豫便開口回答,醫好了,接下來,才會更有意思。

    沈墨放下茶杯,了然頷首,動了動唇,還欲說些什麼,黎子何倏地站起身道︰“我先走了。”

    她已經急不可耐,既然沈墨說冷宮無人監視,她直接過去便是。

    細小的雪花飄了一身,墨黑的長發,看起來一片斑駁,黎子何連披風都忘記加上,直接融入風雪中,徑直往皇宮最北面走去。

    冷宮又恢復一片死寂,白花花的積雪鋪了一地,竟連一個腳印都不曾有,黎子何垂首斂目,直接向著記憶里的方向行去,耳根早已凍得失去知覺,避著風,眼楮還是有些干澀,好不容易,抬頭間見到“駐魂閣”三個大字,心中松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留下的串串腳印,如蜿蜒的長蛇蔓延到門前,不過片刻,又被雪花掩去。

    看著滿目的靈位棺材,黎子何渾身打了個寒顫,這些死者,多是原來有品階的嬪妃,死後都不讓出冷宮,便燒了“停尸”于此,宮中人都覺得這些是“怨靈”,避而遠之。

    黎子何沒有心思多看,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大步繞過,走到大殿里端,便看到一條木制小階梯,一眼看上去,黑幽幽一片,不多猶豫,順勢爬了上去。

    閣樓不大,窄窄一間,僅有的一扇窗緊緊關著,透進些許光亮,恰好照在擺在中央的棺材上,黎子何抬步上前,腳下的木板被擠壓地“嘎吱”直響。

    看了看四周,什麼都沒有,光未照到的地方,黑漆漆的,姚妃讓她來干什麼?

    黎子何踱步到棺材邊,突然想到雲晉言曾經說過的“死未見尸”,莫非這棺材里的,是她的尸身?可沈墨說過紅鸞殿大火,“季黎”該是化作灰燼了才是……

    黎子何伸手,觸了觸棺材蓋,好像是活動的,並未釘死,仔細看了看,那蓋,還是抽拉式,使勁將棺材蓋往前頂了頂,果然動了!

    還未來得及看清棺材里的東西,脖頸一涼,黎子何全身僵住,順勢瞥了一眼打開一些的棺材,如若沒看錯,是季黎所用一些衣物,還有,一個骨灰盒?

    “你是誰?”身後持著匕首放在黎子何頸間人出聲。

    黎子何一听,渾身一個戰栗,是郝公公!

    “在下黎子何,奉姚妃娘娘之命前來駐魂閣。”黎子何盡量保持聲音平穩,淡淡道。

    放在頸間的匕首略有遲疑,仍未放下,半晌,郝公公壓低聲音道︰“你是宮中何人?娘娘如何與你說的?”

    “在下太醫院御醫,是馮宗英馮大人的徒弟,娘娘只說讓我來駐魂閣找到閣樓,便知道接下來該如何了。”黎子何估摸著這閣中秘密,馮爺爺定是知曉,否則姚妃也不會說是他的遺願,因此特地強調她是馮宗英的徒弟。

    脖子上的匕首緩了緩,半晌,終是放下,听聞郝公公一聲嘆息︰“罷了,由不得我懷疑,老奴多有冒犯,還請黎御醫見諒!”

    黎子何放松了身子,回頭便看到郝公公拿著匕首,單膝跪地,拱手請罪,忙扶起道︰“公公多禮,究竟,娘娘讓我過來所為何事?”

    郝公公已是白發蒼蒼,原來炯炯有神的眼,泛了幾絲淡白,臉上盡是溝壑,听到黎子何的問話,表情有些哀戚,垂下眼瞼緩緩走到棺材邊,用力滑開棺材蓋,黎子何這才看清,果然是自己曾經用過的衣物首飾,之上放著的,是一個瓷罐,貼著一張白紙,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季黎”。

    黎子何早已料到,撇過眼,看郝公公還有什麼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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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見他輕輕敲著棺材側面,蒼老的聲音顫抖道︰“一一,出來……”

    黎子何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棺材里漸漸有了聲響,露出兩只蒼白的小手,接著是一個小腦袋,慢慢爬著,繞過瓷罐,起身,郝公公上前,牽著他跨出棺材,他抬頭,長長的頭發簡單扎起,蒼白到病態的臉上嵌著一雙大眼,黑白分明,一瞬不瞬看著黎子何,面無表情。

    黎子何鼻尖一酸,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無意識地渾身顫抖,怔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一,原來,馮爺爺臨死之前的“一”,便是指的這個孩子。

    “黎御醫,娘娘讓你前來,便是為這孩子看病。”郝公公聲調還算平緩,拉回黎子何的意識。

    黎子何背著光,不著痕跡擦掉臉上的淚,深吸一口氣,蹲□子,欲要牽過那孩子,他一躲,怯生生看著她。

    “一一,我來給你把脈可好?”黎子何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柔聲道。

    那孩子眸光一柔,扯了扯郝公公的袍子,見郝公公點頭,才慢慢挪著步子過來,伸出左手。

    黎子何伸手拿脈,心緒紛亂復雜,根本無法靜下來,探脈更是一塌糊涂,干脆放下手,站起身子,直接問道︰“這個……是誰的孩子?”

    郝公公眉頭一擰,微怒道︰“讓你來看診,無需知道其他。”

    “你若不說,他的存在,馬上公諸于世!”黎子何口氣一硬,不想與他多說,直接威脅道。

    “那你也休想走出駐魂閣!”郝公公冷聲接住黎子何的話。

    黎子何壓抑住情緒,輕笑道︰“前不久冷宮才死了一名妃子,如今太醫院的御醫突然消失在冷宮,你不覺得,皇上會再次包圍冷宮,大肆搜索?”

    郝公公話頭哽住,半晌道︰“你未見那瓷罐上的字麼?”

    “你的意思,他是季皇後之子?”黎子何死死捏住拳頭,控制住聲音的顫抖,坦然看著郝公公問道。

    郝公公渾身一抖,眼眶立馬紅了一圈,雙膝跪地道︰“娘娘既選得黎御醫過來,黎御醫必定有過人之處!還請黎御醫務必保守這個秘密!”

    “保守秘密可以,你跟我說清楚,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季皇後的尸身在何方?這孩子又是如何產下?你們又為何將他藏在冷宮之中?”黎子何瞪大了眼,壓抑著不讓淚水流下來,沈墨說過,她當時的狀況不可能產下孩子,可眼前……

    郝公公直直跪在地上,一听黎子何的問話,身子便軟了下去,老淚縱橫,哽聲道︰“皇後娘娘……便在那瓷罐里了……”

    “這孩子……這孩子……”郝公公大口喘著氣,泣不成聲︰“這孩子,是姚兒姑娘……從皇後娘娘肚子里……挖出來的……”

    黎子何耳邊“嗡”的一聲,挖出來的?如何挖出來?

    “當年皇後娘娘被抬回紅鸞殿,已經只剩最後一口氣,殿里只有老奴和姚兒姑娘,她說去找人來救命,可……可還是一個人回來……我以為皇後娘娘必定是一尸兩命,可……可清理身子的時候,這孩子……這孩子已經出來一只手……”郝公公兩手不停擦著眼淚,吸氣讓自己的話更加連貫︰“皇後娘娘如何喚都喚不醒,這一只手,又是難產之兆,可……可孩子在動啊……姚兒姑娘瘋了似地找遍紅鸞殿,最後……最後找來一把匕首……”

    “老奴沒用……老奴不敢動手,姚兒姑娘……說……說孩子不能死……,拿著匕首就……就……”

    郝公公再說不下去,黎子何亦早已是淚流滿面,蹲身子,將孩子緊緊抱在懷里。

    “老奴求求黎御醫,就看在孩子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份上,一定要守住秘密,還有……還有他從小體弱,頑疾在身,特別到了冬日……所以娘娘才特意遣了黎御醫過來,否則……否則他也撐不過了……”郝公公淚眼迷蒙,根本看不清眼前物事,一邊說著一邊磕頭求黎子何。

    黎子何慌忙拿過孩子的手,再次切脈。

    除了從胎中帶出來的固疾,體內還有毒素,黎子何哽咽問道︰“你們,給他下毒?”

    郝公公擦了擦眼淚,嘆氣道︰“孩子太小,怕他哭鬧,所以……所以用毒,毒啞了……”

    心像是被人狠力掐了一把,由里到外滲出血來,疼到連呼吸都不順暢,只知道干澀許久的眼里,有些東西決堤而出,一只冰涼的手,觸到臉龐,輕輕擦淨,扯了扯她的衣襟,黎子何低下頭,懷里的孩子正對自己笑,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隨即一手摸入袖中,半晌,拿出什麼東西放在他手中,黎子何攤開手,糖果。

    黎子何連忙擦干眼淚,也對著他笑道︰“你叫一一?”

    孩子點頭,伸手在空中比劃︰“季一。”

    眼淚仍是不受控制,再次迷朦雙眼,黎子何用力擦了擦,從懷中拿出一瓶藥丸,塞到季一手中,笑著道︰“一一乖,你送我糖果,我送你這個可好?”

    季一乖巧點頭,拿著瓷瓶把玩著。

    “那妍妃,是你殺的?”

    “不是。”郝公公搖頭,“是……她是自殺的……”

    黎子何頓住,難怪她的尸身會堂而皇之地擺在所住殿內,若真是凶殺,將尸體藏起來,至少可以蒙蔽些時日。

    “她發現你們了?”

    “是的,老奴得知消息準備去滅口時,已經傳來她暴斃的消息……可老奴偷偷遣去看過尸身,那一刀,明顯是自己所刺。”

    黎子何斂目,點頭,站起身,平靜道︰“季公子體弱,又染了寒癥,那藥丸只是些補藥,過幾日我會另帶些藥過來,至于他體內毒素,怕是要出宮才可解。”

    郝公公連忙起身,感激地點頭。

    黎子何看了一眼仍在把玩瓷瓶的季一,壓住情緒拱手道︰“子何先行離開,尋著機會再過來。”

    郝公公噙著眼淚頷首。

    殿外寒風肆虐,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無知無覺,黎子何只覺得臉上緊繃繃的,眼里愈發灼熱,踏著步子慢慢離開。

    駐魂閣平日鮮少人來,即使來了,也只是上香,更不會有人注意到閣樓,就算上了閣樓,听到聲音便躲在棺材里,也無人會開棺,那麼,郝公公和孩子,就這麼呆了六年麼?

    想到這里,黎子何鼻尖又是一陣酸澀,這些,日後再慢慢了解,現在,還需趕去桃夭殿一次,她下的消靈散,該起作用了。

    快步行到桃夭殿,正巧見悅兒步履匆匆出來,見到黎子何,面上一喜,迎上急道︰“黎御醫,正要去找你呢,快快跟我來。”

    黎子何斂住神思,跟著上前。

    自從雲晉言下令禁足,桃夭殿所剩無幾的宮女太監被姚妃打發得干干淨淨,只留了悅兒一人,反正姚妃不出去,也無人來訪。

    剛開了殿門,黎子何便再次听到如上次雷雨天那般,姚妃刺耳的尖叫聲。

    “血……血……啊!都是血!”

    殿內能砸的被砸了一地,能撕的全部被扯亂,黎子何心中一陣酸痛,只听悅兒道︰“娘娘的病又犯了,這會沒下雨都犯病了……”

    “去稟報過皇上麼?”黎子何壓住情緒,淡淡問道。

    悅兒點頭,哽聲道︰“皇上在梨白殿,可能……可能以為娘娘是裝的……馮大人也不在了,我……我才想到找你……”

    “你,知道郝公公?”黎子何不磨蹭,直接問道。

    悅兒一怔,點頭。

    “幫我守在殿外。”

    悅兒略有踟躕,念及姚妃已經讓黎子何去過冷宮,點頭。

    黎子何關上殿門,整個殿內,充斥了姚妃刺耳的尖叫,她突然覺得自己不爭氣,眼淚再次滑落,看著坐在地上哭叫的姚妃,竟是無法移動一步。

    “血……好多血……我不要,不要!”姚妃眼神空洞,身子已經比入宮初見時消瘦了許多,再加上紅腫的臉,竟是慘不忍睹。

    黎子何眼看瓷器碎片又要將她劃傷,忙上前,抱住她不斷後退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聲道︰“姚兒……”

    姚妃驀地一怔,安靜下來,回頭看黎子何,兩手推開她,驚恐看著,吱唔道︰“你……你是誰……”

    黎子何擦掉眼淚,只是靜靜對著她笑。

    姚妃眼淚流得更加凶猛,看著黎子何,空洞眼神里恢復些許神采,喏喏道︰“小姐……小姐……小姐?”

    黎子何還未點頭,已經被姚妃緊緊抱住︰“小姐!小姐你來接我了,來接我去陪你對不對……”

    黎子何一手撫上姚妃的長發,輕輕順著,未置朱釵,有些凌亂。

    突地一陣大力,將黎子何狠狠推開,姚妃懷疑看著黎子何,哭道︰“不……不可能是小姐,小姐不會原諒姚兒了……是我親手殺了她……親手殺了她……”

    黎子何淚眼迷蒙,上前擦去姚妃的淚,輕聲道︰“不怪你,姚兒不哭。”

    姚妃抬頭,看著黎子何的眼,眼淚仍是滾滾而出,跪在地上,扯住黎子何的衣袍,嚎啕大哭︰“小姐,小姐原諒我,我求了好多人,求他們救你,沒人肯過來!馮爺爺又重病,我找不到他!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一一不能死,一一死了小姐會傷心的!”

    黎子何蹲身子,將姚妃攬入懷里,輕輕道︰“嗯,原諒你,不怪你。”

    “小姐,好多血,都是你的血……”姚妃仍是哭,死死抱住黎子何︰“等我,等我救一一出宮,我就去找你賠罪……”

    “可是……馮爺爺也死了……”姚妃突然呆愣住,喃喃道︰“都怪我,若我听馮爺爺的話,不找顧妍琳麻煩,她不會在冷宮,不會發現一一,不會死,她不死,馮爺爺就不會死了……小姐,我把馮爺爺也害死了……”

    “還有……還有一一,他病了,病得好厲害,小姐,我好怕,怕他也死了……”姚妃死死抓住黎子何的手,生怕她會跑掉似地︰“如果他也死了,你們都死了……都死了,還留著我干什麼?”

    黎子何再控制不住,跟著眼淚滾滾而出,哽咽道︰“沒死,我們都沒死,都好好的,姚兒也要好好的,是小姐不對,不該不信你,給你下毒套話。”

    “沒死……沒死麼?”姚兒止住哭泣,漠然看著黎子何,痴痴笑起來︰“死了,我親手殺的,你再像她也不是她,還妄想取代她的位置?”

    姚妃突地尖銳起來,一手推開黎子何,站起身輕笑道︰“該死的是你們!一個個虛偽做作,愚蠢無知!連我一個姚兒都斗不過,若不是我家小姐善良大度,你們斗得過她麼?”

    “還有雲晉言,你們以為他懂什麼是愛麼?我告訴你們,他對所有人都溫柔,對所有人都體貼,對所有人都可以說愛!為了他所謂的江山社稷,連他最愛的小姐都見死不救!”姚妃瞪著雙眼,盡是憤恨,又突地想到什麼,眸光柔下來,縮在屏風角落,哭道︰“對了,連我都爬上他的床,小姐更不會原諒了……我還懷了他的孩子……”

    黎子何心中抽疼,一陣強過一陣,看著姚妃卻不知從何安慰,突地听到殿外悅兒一聲高喊︰“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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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一


姚姨說,我是很多人的唯一,所以叫我一一。

    郝公公總說,我的世界很小,每到這個時候,我會看看從有記憶開始就呆著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個大盒子,里面放著小盒子,小盒子里,住的是我。

    不對,不止是我,還有那個瓷罐。郝公公說,那是我娘。

    娘是什麼?我不知道,可有它和我一起,即使冬天,很冷很冷的時候,我也沒覺得特別冷。

    我知道,說這里小,因為外面很大,這個盒子外面很大。

    郝公公會定期帶我出去沐浴,外面那個世界有條河,他們說,河里的是水,可以將身子洗干淨。

    雖然每次出去都是夜晚,我還是能看到一些,那個時候我就會同意郝公公的看法,我的世界,真的很小。

    和我呆在一起最久的人是郝公公,他不知從哪里弄來食物給我吃,冬天會記得替我加被褥,換下的衣服,也不知被他拿到哪里,下次過來,又干淨了,他還會教我寫字,教我很多沒見過也沒听過的東西,只是我不太敢親近他,因為他很少對我說其他的話,即使說話,也很恭敬。

    姚姨和太爺爺很少來看我,有時候一個個來,有時候一起來,每次都會帶很多東西過來,我最喜歡太爺爺的糖果,那個味道,太爺爺說,叫甜。

    我記得郝公公教過我,和甜相反的,是苦,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喝的藥,是苦的。

    姚姨和太爺爺總是怕我生病,其實我不怕,生病的時候才能經常見到他們,姚姨會把我抱在她懷里,比我的小盒子暖和多了,太爺爺會跟我講我娘小時候的事,這樣我才知道,我娘不只是一個小罐子。

    我喜歡他們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只有他們來了,大盒子的窗才會打開,陽光照進來很暖和,從窗里看出去,我可以看到很多顏色,藍色,綠色,紅色,黃色……可是關上窗的時候,我只能看到黑色。

    我經常一個人躺在小盒子里,想著郝公公教給我的東西,他說得最多的,是這個世界很復雜,人會被迫做一些自己不願做的事,為了一些想得到的東西,放棄已經擁有的東西,譬如我很想走出這個盒子,這樣有可能永遠離開太爺爺或者姚姨,這個時候便要有所選擇,有所放棄。

    我很想告訴他,只要能和姚姨和太爺爺在一起,不管給我什麼,我都不會出去的,只是我不會說話。

    說到我不會說話,姚姨每次都會哭,太爺爺則很歉疚,他們都說,再等等,會好的。

    能不能說話,我不太在意,反正沒人對我說話,而且,我喜歡听別人說話,譬如姚姨和太爺爺。

    他們說的什麼,我沒有太理解,只能猜測著,他們在爭論,太爺爺想要姚姨和我一起出去,姚姨不肯,她說不願冒險,沒有萬全保障,她不會動手,姚姨還說她恨,恨這里所有人,要他們不得安寧。

    我總是握著姚姨的手,遞給她一顆糖,我不知道姚姨說的恨是什麼,可是郝公公教過我,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他說恨是不好的東西,所以我想跟姚姨說,我給你糖,你把恨丟掉吧。

    這種爭論持續了很長時間,終于有一天,我記得那是冬至,晚上很冷,可我知道姚姨和太爺爺會過來,他們說,冬至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那一天,姚姨終于沒有反對太爺爺的話,摸著我的腦袋說,該離開了。

    後來的幾日,他們來得多了,太爺爺對姚姨說,一切都準備好了,就在這兩日,說要小心些,不可露了破綻。

    我很高興,可想到郝公公說過的話,我用手比劃著問姚姨︰“我會永遠離開你們麼?”

    姚姨又哭起來,她說不會,她說我是她最寶貝的一一,永遠不會離開我。

    姚姨沒離開,離開的人是太爺爺。

    隱隱的,我知道是我害了太爺爺,因為那天下午,姚姨和太爺爺剛剛離開,郝公公沒及時回來,我偷偷的,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窗,我很冷,陽光很溫暖,我想,被陽光照一下,我的病就好了。

    以前郝公公經常教我,不能隨便開窗,這是我第一次不听話,于是我看到了那個人,長得比姚姨好看,可是讓我覺得更冷,連忙關上了窗。

    那天晚上,我縮在角落里,想著那個人看我的眼神,覺得很害怕。郝公公回來的時候,我扯著他的袖子,在空中比劃,我說我不乖,被人看到了。

    郝公公驚慌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下,抱起我到小盒子里,他說,不管發生什麼,一定不能出來。

    我在小盒子里發抖,被褥很厚,郝公公說是姚姨特地為我準備的,很保暖,可我還是一直發抖,因為從來都很安靜的地方,突然來了很多人。

    我只見過姚姨,太爺爺,和郝公公,還有那個有些陰冷的人,記得很小的時候,我以為這個世界加上我,也只有四個人而已,後來我才知道,那只是我的世界。

    郝公公說我不可以被其他人看見,我點頭,郝公公還說,我現在要一直留在小盒子里,我點頭,我知道,不听話,會害得他們永遠離開我,譬如太爺爺。

    我不知道在小盒子里呆了多久,久到我覺得呼吸困難,甚至隱隱約約看到娘的影子,她和太爺爺說的一樣,穿著火紅的衣服,對著我笑,她說我不能睡著,要一直醒著,醒著等她來接我。

    這個時候盒子打開了,郝公公驚慌地塞給我很多吃的,偷偷帶我解決內急,又匆匆走了。

    我又回到小盒子,這樣的日子循環往復,我在小盒子里,頂著盒蓋寫字,想著太爺爺跟我說過的娘,還有夢里她對我的笑,還有姚姨說的,馬上就可以離開。

    我再一次被關到快要無法呼吸的時候,盒蓋又被打開了,猛地一陣光亮,差點刺到我的眼,大盒子的燈,居然被點著了。

    本來還有些迷糊,寒風一吹,燈光一照,我馬上清醒過來,然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飄在鼻尖,很久以後,我知道,那是酒的味道。

    當時我很高興,以為郝公公終于回來了,可又害怕起來,郝公公從來不點燈的,所以我蜷縮在小盒子里,仰頭看著外面,不敢動。

    我听到那人嘴里一直喚著“黎兒”,于是想到我娘,我娘叫季黎,他在喚的,應該是我娘吧。

    接著我看到一只手,蒼白,卻很修長,微微顫抖著,慢慢伸到小盒子里。

    我想,如果我可以說話,當時肯定會喊出來︰“不要動我娘!”

    我怕他會搶走娘,差點從盒子里鑽了出來,可是我突然想到姚姨的話,她總是摸著我的心口,說娘在這里,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娘被我裝在心里了,所以他拿不走的。

    這麼想著,我老實呆在里面,靜靜看著那只手,我以為他會拿走娘,可他的手,只到了罐口,連娘的名字都沒觸到,便停下了。

    好似過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個瞬間,盒蓋猛地關上,我的眼前,又只剩黑色。

    那夜以後,突然多起來的人,都散了。我又回到原來的日子,可郝公公再也不說離開的話,姚姨也再也沒來看過我。

    我的病也越來越厲害,因為關在盒子里的幾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

    我終于把身邊唯一不哭的人也弄哭了,郝公公時常看著我,看著看著便掉下淚,說我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對著他笑,因為我不會哭,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不能說話,可以听別人說話,不能出盒子,其實我一個人,要那麼大的世界做什麼?經常生病,可病了,才能經常看見姚姨和太爺爺,現在太爺爺也不在了,可是他和娘一樣,在我胸口那塊地方,再也不會離開我了。

    幾天以後,我的世界終于看到第五個人。

    他站在窗口,背著光,看不清模樣,可他抱著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安心,我想,要是能永遠這麼暖和該多好。

    果然,他也哭了,我總是惹得人哭,而我,只會對著他們笑。

    我遞給他一顆糖,太爺爺說,甜,是會讓人笑的,盡管姚姨拿著糖,太爺爺拿著糖,郝公公拿著糖,只會哭得更厲害,可我覺得太爺爺不會騙我。

    他擦掉眼淚,真的對著我笑了。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娘,除了夢里的娘,他是第一個對我笑的人。

    他遞給我一個小瓷瓶,說是糖交換的,我知道那個里面是藥,可我覺得,那藥一定是甜的,因為糖是甜的,換回來的東西,也該是甜的,不是麼?

    他還和郝公公說了很多話,我听不太明白,可有一句我懂了,他還會回來看我的。我很高興,因為他和娘一樣,會對我笑,而且,他和娘一樣,名字里有個“黎”字。

    後來他走了,我又回到小盒子里,比起外面,那里還是很暖和的。

    很久很久以後,我知道,我娘沒死;很久很久以後,我離開我的小盒子,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後,我窩在娘的懷里,很像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柳芽初露,細雨迎著風飄灑下來,我跳下娘的膝蓋,牽住她的手,回頭輕笑道︰“娘,下雨了,我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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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兒的聲音故意揚高,黎子何心中警鈴大作,她現在是男子身份,與妃子獨處自是于禮不合,還遣了悅兒在外把風,若讓雲晉言抓到,有口難辯。

    顧不得仍在哭泣的姚兒,黎子何快速移步到窗邊,撐開窗,正欲翻出,手被人一拉,身子一輕,已經倒在滿是藥香的懷中。

    “你……什麼時候來的?”黎子何沒由來一陣心慌,低聲問道。

    “剛剛。”沈墨穩穩扶住黎子何,簡單回答,說著便要拉黎子何走。

    黎子何腳步不動,她想听听雲晉言會與姚兒說些什麼,沈墨察覺到她的意圖,低聲道︰“听不到的。”

    黎子何不肯放棄,腦袋往床邊又湊了湊,半晌,一點聲響都無,無力地瞥了一眼沈墨,垂下眼瞼,抬步準備離開,卻是腿下一軟,整個人幾乎跌在雪里,沈墨兩手扶住,彎腰打算抱起她,黎子何推拒道︰“不,在宮里。”

    沈墨輕笑︰“無所謂。”

    黎子何站穩,伸出一只手,原本的暗黃色,在風中吹作通紅,卷起的深藍色衣袂不時掠過五指,輕緩而安心的聲音︰“走吧。”

    沈墨定定看著她,倔強而堅韌,空透的眼里,明明是風吹不散的迷茫哀戚,臉上的表情卻找不到絲毫軟弱,她要的不是依賴,而是,並肩而行罷了。

    伸手,將冰透的五指裹在掌心,微微運功。

    黎子何只覺得身子漸漸暖起來,垂首跟著沈墨,不用擔心是否會被御林軍看到,她知道,沈墨會找一條最安全的路來行,不用擔心是否會滑倒,她知道,即使滑倒,沈墨會在她觸及冰冷的前一刻穩穩扶住,不用擔心回到太醫院又會面對什麼,她知道,從她出門那一刻,沈墨便已安排好一切……

    路很偏,雪很深,經常漫過黎子何的膝蓋,只是,行起路來並不困難,她只需循著沈墨的腳步,踩著他的腳印,一步一步向前便好,那一個個腳印里,似乎還有殘留的溫度,感覺不到絲毫涼意。

    心防瞬間坍塌,柔軟之後,留下的便只有眼淚。剛剛滑落臉龐,便被寒風吹做冰粒,沉沉墜了下去。

    “沈墨,你可有想要保護的東西?”黎子何的聲音低啞,壓抑著哽咽。

    沈墨明顯听出來了,皺了皺眉,並未回頭,清冷的聲音帶上淡淡的暖意︰“有。”

    “你會如何保護?”

    “竭盡所能。”

    沈墨濃黑的長發被風輕輕吹起,沾著風雪,卻始終柔軟,拂過黎子何的臉際,好似連她臉上的淚痕一並抹去,是呵,竭盡所能便好,當初她決定進宮報仇,就是這個想法,如今對一一,她竭盡所能,愛他護他,彌補六年來失去的一切,必須,先送他出宮!

    “沈墨,回太醫院,我有話與你說。”

    “嗯,好。”

    “沈墨,你會醫病,會解毒對不對?”

    “嗯,對。”

    “沈墨,等會我與你說的事,無論如何你一定答應可好?”

    “嗯,好。”

    ……

    風雪愈盛,蒼茫雪地里,兩個深藍色的身影,一前一後,維系著彼此的,是緊握在一起的手心溫度,身後愈來愈長的深淺腳印,愈發模糊,印在心底的烙印,卻成為這個冬日,唯一的鑒證。

    桃夭殿因著雲晉言的到來點起暖爐,殿內一片氤氳,姚兒仍是縮在角落,嚶嚶哭泣,雲晉言站在殿中居高臨下地看著,眸中有疑惑有輕蔑,掃視殿內時順帶瞟了她一眼,便看著身後跟進來的悅兒,揚聲道︰“你就是這麼照顧主子的?”

    悅兒忙跪下,顫聲道︰“奴婢該死!娘娘發病,奴婢無法……”

    “所以就把主子一人留在殿內?”說著又掃視了一圈,眸光犀利,落在悅兒身上。

    悅兒听他話中意思,松了口氣,知曉黎子何已經離開,面上仍是緊張,瑟瑟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雲晉言眯了眯眼,沒看出問題來,冷聲道︰“自行下去領罰。”

    悅兒忙磕了個頭退下,殿門關上,便只剩下姚兒的哭聲在殿內盤旋,雲晉言輕笑,黑眸里的精光好似老鷹尋獵,居高臨下看著縮成一團的姚兒,清潤的嗓音打斷哭泣︰“朕已經過來了,目的達到,還用裝麼?”

    姚兒抬頭,紅腫的雙眼微微睜開,稀薄的光里看到雲晉言,好似見到救星一般撲過去︰“三殿下!三殿下救小姐!小姐不能死……”

    雲晉言身子一讓,姚兒直直撲倒在地上,回頭迷惑看著雲晉言,突地目光一凜︰“你……你不是三殿下!你是皇上!做了皇上的雲晉言,哈哈……”

    雲晉言理了理袖子,轉個身輕笑道︰“朕就是來看看,如今你還能玩出什麼把戲來。”

    “小姐,小姐呢……”姚兒目光突地迷茫,緊張地四處張望,腳下踩到瓷片,好似一點痛覺都無,屏風前後,衣櫃內外,看了個遍,又哭起來︰“小姐……小姐你剛剛不是來了麼?還是不原諒姚兒對不對?所以藏起來了?小姐……”

    雲晉言眉頭一皺,笑道︰“六年前你們執意要將黎兒的骨灰放在冷宮,朕依了你們。六年來,朕倒想看看你們能在冷宮弄出什麼把戲來,看你今日這個模樣,莫非是想找出個人來,說她就是黎兒?死而復生被你們藏了六年的黎兒?”

    姚兒眼里的霧光散了散,直直盯著窗,再看著雲晉言乞求道︰“小姐,小姐真的沒死!剛剛我還看到她,她就從那里出去了。”

    一手指著窗,姚兒踉蹌起身,沖到窗邊便要打開往外翻,嘴里不停嚷嚷︰“我要去找小姐,去找小姐……”

    雲晉言一個跨步拉住姚兒的手腕,狠聲道︰“你們故弄玄虛,六年,夠了!”

    說著手一甩,姚兒又跌在地上,哭喊道︰“玄虛?我們弄什麼玄虛?是你疑心作祟!”

    暗芒從眸中一閃而逝,懾人的冰冷之後是偽暖的笑︰“好!朕疑心重!你們一個兩個,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冷宮,馮爺爺在朕面前三番五次明說暗示,冷宮中有對朕而言至關重要的東西?無非是想讓朕懷疑黎兒未死!朕縱容你們一個裝瘋賣傻,一個惡語相向,六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朕,朕欠了黎兒!這些縱容的前提,你知道是什麼?”

    雲晉言眼楮微紅,姚兒好似有些清醒,靜了下來。

    “是黎兒還活著!”雲晉言薄唇輕啟,一字一字,陰鷙盯著姚兒︰“朕信馮爺爺對黎兒的袒護,信你對她的主僕情誼,信你們在朕面前都是演戲!你們處處針對顧妍琳,弄得後宮烏煙瘴氣,朕可以不管不顧,甚至你爬上朕的床,你以為朕不知道你想干什麼?想讓朕嘗嘗喪子之痛!你說,朕說的,可有假?”

    姚兒怔怔趴在地上,雙眼毫無神采,再不發一語。

    “馮宗英暗中勾結季家舊部,朕居然以為他是要暗中送黎兒出去,還未逼問兩句,他便在府中自殺!如今朕親自去過冷宮,親眼看到黎兒的骨灰,也的確心有愧疚,你們可滿意?至于那些舊部,你們想用他們來反朕江山?”雲晉言眸色一沉,自嘲地笑讓殿中空氣又冷了幾分︰“呵呵,朕,自欺欺人,六年時間,夠了!你們拿著黎兒這把劍,曾經所向披靡!如今,朕不怕告訴你,就算黎兒真真正正站在朕面前,也動不了朕一絲一毫!”


    雲晉言瞥了一眼姚兒,甩袖離開,臨近殿門,突地停住腳步笑道︰“對了,你這妃位,朕會留著,可你若不安分些,休怪朕手下不留情!”

    姚兒坐在地上,神思早已清明,突地吃吃笑起來,什麼叫聰明反被聰明誤,雲晉言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以為人人都如他那般心思深沉,制造小姐未死的假象?對他們有何好處?他這種無情無義之人,讓他不時念到小姐,便可以傷到?笑話!還是,他以為人人都如他那般,為權為勢不擇手段,借著小姐的名義召集舊部?

    呵呵,機關算盡,獨獨漏掉一一的存在。

    馮爺爺定是不忍一直瞞住,才提及過冷宮,他不忍,因為對雲晉言還抱有一絲希望,可是,清楚整個事情真相的她,早已對他心如死灰,這個人,無心!

    大雪下了三日,終是有了見晴的苗頭。

    黎子何窩在沈墨的被子里,探出半個腦袋,懶懶問道︰“什麼時辰了?”

    “申時。”沈墨放下書,對著她淺淺一笑。

    黎子何一驚,猛地翻起身︰“該去替雲晉言診脈了。”

    “不急,今日他召見雲喚,沒那麼早閑下來。”沈墨順了順黎子何的頭發,替她披上外衣。

    黎子何點點頭,這幾日雲晉言又開始那陣子的異常,一日會喚她兩次診脈,早晚各一次,診完脈也不遣她退下,讓她站在一側,還特地囑咐不用再去桃夭殿,以至于這幾日都未找到機會再見姚兒。

    “沈墨,你……真願意幫我?”黎子何遲疑地開口,她想送一一出宮,憑一己之力,自是不可能。

    沈墨微笑,頷首道︰“那日不是允過你,不管何事,都會幫你?”

    “可是……會危險……”黎子何垂眸低聲道,她毫不避諱說了一一的存在,沈墨有片刻怔忪,卻並未遲疑,當場應允,可以送一一出宮。

    只是,盡管雲晉言不知道,一一仍是他唯一的皇子,若是行動被人發現……

    “莫要多慮,至多半月,我自會安排。”沈墨敲了敲怔住的黎子何,眉間眼梢都是暖暖的笑意。

    黎子何垂眸,事已至此,就算鳳印在手,她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尋到季家舊部且取得他們的信任,那便只能依靠沈墨手中的力量了,沈墨說幾日後平西王會上雲都,屆時宮內熱鬧,越是熱鬧,越是雜亂,容易渾水摸魚。

    一一已經在冷宮呆得太久,她,不願再等。

    黎子何點點頭,整理好了衣物,匆匆出門,隱隱听到沈墨問了一句,輕忽的聲音,軟軟飄在耳際︰“季一走了,你呢?”

    心中一頓,只當那句問話被開門聲掩蓋,被隨之而來的寒風吹走,踏著步子出了門。一一走了,那她呢?

    沒想過,現在的她,只想讓一一快點脫離這里,讓沈墨調理他的身子,醫好他的嗓子……

    勤政殿很暖,診過脈,黎子何如前幾日一般,老實站在一側,如今面對雲晉言,再不如以前那般難以控制恨意,她不再回顧與雲晉言過往的種種,只是靜靜算計著日子,沈墨說,約莫平西王到的時候,藍顏草也到了。

    “黎御醫與沈醫師,相識于三年前?”雲晉言突然開聲。

    黎子何迅速拉回思緒,恭敬答道︰“回皇上,的確如此。”

    “你師徒二人,情誼非比常人啊。”雲晉言好似揶揄,帶著笑意抬頭看黎子何。

    黎子何垂眸低首道︰“師父厚愛。”

    “那你可知,沈醫師還有一個女弟子,為西南郡長的女兒?”雲晉言說起沈墨,好似很高興,調高了聲音繼續問道。

    黎子何如實回答︰“知道。”

    “朕听聞,雲瀲山的草藥,很多來自西南郡,不知可有此事?”

    “臣未曾去過西南,無法知曉。”黎子何掩去事實,若說雲瀲山的草藥來自西南,他此時變臉,說粟容花種的毒,來自雲瀲山,也不無可能。

    雲晉言由上到下掃了黎子何一眼,眸中神色難辨,卻是從上到下透著歡愉,繼續道︰“那你可知,當年平西王妃,為當地聖毒教聖女,最擅長的,便是下毒解毒?”

    黎子何一怔,隨即面色唰地慘白,她比誰都清楚,沈墨除了醫術,擅長擺弄各色各樣的草藥,其實,就是毒藥……

    “看黎御醫這個反應,竟是不知?”雲晉言故作驚疑,隨即笑道︰“這倒無礙,沈醫師的身份,朕都未能徹查清楚。”

    “師父私事,徒兒無權過問。”腦中突地一片紛亂,雜草瞬間從心底漫出,佔據整個心頭,卻又被雲晉言這一句話,統統拔去,干淨到令人心虛,手心唯一的溫度,被冷汗侵染,卻仍是逼著自己,說出這麼一句話。

    “朕也只是好奇,你先退下吧。”雲晉言細細看著黎子何,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笑得更盛,擺擺手吩咐他離開。

    黎子何跪安退下,突然覺得,藍澄澄的天,黑了。

    勤政殿內雲晉言的臉,突然冷下來,不知從何處竄出一名黑衣男子,跪在地上候命,雲晉言只淡淡一聲︰“看清楚了?去吧。”

    “奴才斗膽!要生要死?”黑衣男子聲音沙啞低沉,始終未抬頭。

    “死!”雲晉言眸中寒光,好似化作利劍,又突地柔下來,如春水在眸中流轉,笑若修羅︰“最好,當著他的面。”

    當著,沈墨的面。黎子何失魂落魄出了勤政殿,照著慣例欲要回太醫院,腦中盤旋的仍是雲晉言與她說的話,平西王妃的毒術,沈墨的醫術,雲瀲山的草藥,沈銀銀的身份……那麼,沈墨的身份……

    思及此,黎子何只覺得兩眼好似發黑,胸口壓住大石一般,不由加快了步子,有些話,必須問清楚才是。可深吸一口氣,緩下神經,走著走著才發現哪里不對勁,背後涼颼颼的,心里沒由來一陣虛慌,趕緊從袖間取了些藥丸塞到嘴里。

    行到僻靜處,黎子何干脆停下腳步,回頭看去,只覺得愈加安靜,隨即眼前一黑,鼻尖盡是刺鼻的藥味,一瞬間的驚慌馬上被壓下,好在事先有準備,光天化日,要想在皇宮中不動聲色地動人,必然會用藥,剛剛服下的藥丸應該可以抵一陣子,可誰要對付她?

    黎子何想喊,可蹦到腦中的“殺人滅口”四個字讓她將所有想法咽了去,兩眼一閉身子一軟,于她而言,老老實實裝作中招遠比反抗來的安全。

    被人扛住上下顛簸,那藥已經漸漸起了作用,意識已經有些迷糊,黎子何雙拳緊握,讓指甲深陷入手心,提醒自己不可睡去。

    “就這里了。”

    沙啞的聲音,隨之而來身子一痛,被人扔下了。

    “現在動手麼?”

    另外一個男子的聲音。

    “不,皇上吩咐,當著沈墨的面。”

  “不,皇上吩咐,當著沈墨的面。”
  這句話讓黎子何瞬間又清醒幾分,雲晉言呵……
  片刻,未再聽到有任何動靜,黎子何勉強睜眼,迷迷糊糊,枝椏交疊,好似霧氣彌漫,可仍是認出來,這裡,她與雲晉言無數次碰面,這裡,她曾說是一片桃花林多好。
  如今,桃花已在,可他,仍是要殺自己!
  黎子何笑了笑,摸摸心口,不涼,不熱,麻木的。
  撐起身子,穿過這個山頭,便是太醫院了,沈墨……在等她……
  舉步艱難,桃樹好似會動一般,走來走去都是同一塊地方,身子愈發無力,眼前霧氣更是越來越重,冷汗淋淋,黎子何扶住一棵桃樹,心下明白,不是□的關系,那兩人會放心留她在這裡,因為這裡布了陣。
  走不出去了,黎子何抱了抱手臂,靠著桃樹坐下,將腦袋埋在手臂中,有些冷呢,抬頭看看天,迷蒙中看到有些黯沉,若是晚上下雪……突然想起曾經在雲都城門外的那一夜,那樣的雪那樣的傷,她都未死,如今,她也不會……
  出不去,她等著……
  她信的,有人,會來救她……
  放晴不過一日的天,夜半時分,再次飄起大雪,天明之時,皇宮又被新雪覆蓋,雪花仍是未停,紛紛揚揚,鵝毛般傾灑而下。
  魏公公替雲晉言摘下披風,抖了抖飄在上面還未融化的雪花,恭敬侯在一旁。
  雲晉言跨步進了勤政殿,心情甚好,剛剛坐下便雙手一拍,殿內馬上有黑衣男子竄出跪地,雲晉言揚眉問道:“事情如何?”
  “困在陣中!”男子沉聲答道:“沈墨尋了一夜。”
  “御林軍中那些個眼線,都□了?”雲晉言嘴角微揚,滿眼志在必得,隨手翻開一本奏折。
  “是,昨夜但凡有異動者,今日一早,皆數被擒。”
  “黎子何……還未下手麼?”那個名字,沈墨皺了皺眉頭,隨即松開,仍是輕笑。
  “沈墨未到,暫未動手。”
  雲晉言掃了一眼奏折,放在一邊,臉上笑容愈發莫測:“那,放他一條生路。”沈墨的勢力,未有想象中厲害,而且,好似有了更有趣的法子……對付他……
  “遵旨!”
  “沈墨現在呢?”雲晉言這才抬頭,掃了一眼眼前黑衣人,一直以來他精心培養的心腹,安插於皇宮各個角落,抑或說朝廷各個角落。
  男子正欲開口,突地眸光一凜,看向殿門,眼神剛一觸到,門已經被一掌劈開,隨之而來是魏公公的驚叫聲:“沈御醫!”
  沈墨滿身冰雪,長發早已如冰柱,眉睫之上都是一片霜白,深藍色的長袍,浸染得好似濃黑,全身殺氣崩現,雙眼冰冷得連眸中血色都要凝住,動作未有絲毫停頓,直直襲向雲晉言。
  上一刻還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心中大驚,一個翻身掠到沈墨身前欲要攔住,被沈墨毫不猶豫一掌劈開,吐了一地鮮血,捂住胸口只看到沈墨身形好似鬼剎,一個眨眼便扣住雲晉言的脖頸,抵在牆壁之上,出口之聲更似被冰雪濾過,冷得人不禁打了個寒顫,“說!子何在哪裡?”
  雲晉言面色微白,未有懼色,輕笑:“你想對朕如何?”
  “子何在哪裡?”沈墨聲音仍是陰寒,毫不退讓。
  “謝公子!你居然膽敢殺朕麼?”雲晉言明顯呼吸不暢,卻不肯示弱,每個字都好似從牙間咬出。
  “呵,我什麼時候怕過你?”沈墨手上力度更甚,笑容是從未見過的詭異,好似滲著血腥味道:“從來只有我想不想,沒有我敢不敢!傷我所愛之人,你以為,還會有上次那般好運?”
  雲晉言面色已經漲紅,沈墨內功太盛,居然連一點反抗余地都無。
  剛剛倒在地上的黑衣人蓄起一掌,狠力劈了過去,還未近身,沈墨長簫在手,揮袖間暗器橫飛,所過之處一片焦黑,黑衣人面露驚慌,左躲右閃幾個來回,勉強躲過毒器,只聽得沈墨又一聲逼問:“最後一次,子何在哪裡?”
  像是壓抑著萬千情緒,欲噴薄而出,聲音低啞而暗沉。
  雲晉言不甘示弱,面色白了又紅,一個字都不肯吐出口。
  黑衣人見勢不妙,忙開聲道:“太醫院後山桃花林!再不去怕……”
  話未完,深藍色的影子好似一陣風從眼前掠過,雲晉言已經跌倒在地,殿外也嘈雜起來,御林軍已經趕到。
  只是來人還未看清刺客相貌,只看到勤政殿殿門打開,好似有人影在眼前閃過,緊接而來是雲晉言的怒斥:“滾!”
  魏公公面色驚白,入門看到黑衣人的屍體,自斃而亡。
  大雪未停,落滿桃樹枝頭,沉沉壓下去,愈集愈厚,好似要將枝頭壓斷方肯罷休。桃樹底,細小的身子,緊緊蜷縮在一起,連微微顫抖都無,雪花一層一層飄下,欲要埋葬這片桃林最後一個活物。
  沈墨身後,卷起一片雪花亂舞,所過之處,只留輕淺痕跡,純淨的雪白,成為最刺眼的顏色,藍色,藍色,他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一片深藍而已。
  風乍起,吹過桃花枝頭,雪落地,撲哧作響。
  沈墨眸光一亮,心念所致,人已到跟前,顫抖著手,扒開積雪,藍色漸顯,白色的雪,滲在黑色的發中,僵冷得沒有絲毫生氣。
  沈墨雙眼好似要滴出血來,一手拿住黎子何的脈搏,一手抵住背後大穴,屏息運氣。
  雪花仍是落下,觸及兩人身畔,突地化開,消散不見,黎子何僵硬的身子,漸漸幻起水珠,溫暖濕潤。
  雪飄,風起,雪化,人散。
  黎子何倏地吐出一口氣,倒在沈墨懷裡,冰冷到麻木的神經找到感覺,溫暖的,濕潤的,緊緊包裹著自己,恬淡的藥香味道,總是能讓自己安心,忍不住想要靠近,用盡了力氣靠那味道再近一點,吸起一口氣,聲音好似悠遠來自遠方:“沈墨……”
  “嗯,不睡了,我……帶你回家……”
  “沈墨……”黎子何又往沈墨懷裡鑽了鑽,恢復知覺的面,帶上苦澀笑意,有了意識的第一個瞬間,竟是想問這個問題:“你曾經……是平西王之子……對不對?”
  “嗯,對。”淺淡的聲音,不帶情感,卻好似暖風一般,總能讓人觸到溫暖。
  黎子何剛剛微睜的眼,再次閉上,好似有什麼從眼角滑過,融入冰雪,再尋不見蹤跡,伸手反抱住唯一一片暖地,黎子何輕笑,帶著不明意味地輕笑:“沈墨……我……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短,又很長的夢。
  夢裡季府未滅,夢裡春光正盛,夢裡她笑若夏花。
  夢裡的爹,拿著明黃色的聖旨,滿面紅光,入了家門樂呵呵道:“黎兒,今日皇上下旨賜婚!黎兒你真真有福啊!”
  季黎面色微紅,嗔怨道:“爹,你說什麼呢?”
  “年近十五還未嫁人,你知道有多少人笑話呢?哈哈,此次居然是平西王世子親自面聖求婚,絕無僅有絕無僅有啊!”季寧滿面春風,說起來格外開心,忽略茶杯落地那一聲脆響:“這位世子,當年可是極得皇上寵愛,連他的名字……”
  “不嫁!”季黎倏地站起身,秀美的臉上是不容置疑的堅決。
  季寧皺眉:“黎兒不可胡鬧!爹與謝千鏘也算多年戰友,他那個兒子,長得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可不比三皇子差!西南不知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許,可惜他天性淡薄……”
  “爹都說他淡薄,淡薄之人,何以談情?”季黎打斷季寧的話,嬌噌道:“爹……你捨得女兒嫁那麼遠麼?”
  季寧躲開季黎,揚著手臂道:“淡薄之人,一旦有心,定會全意待你,如今他親自向皇上請旨,定是對你有情在先……”
  “不嫁不嫁!無論如何,我不嫁!”
  “皇上聖旨已下,豈能由得你亂來?”
  “不嫁!”
  “跟著三皇子,日後只有吃苦的份……”
  “不嫁!”
  ……
  剛剛還完整無缺的夢境,被寒風吹散,幻作一句句“不嫁”,執擰而滿溢傲氣的兩個字,黎子何覺得頭疼,像是有誰在用利器在腦袋裡攪著,沉沉的,往沈墨懷裡鑽了鑽,藥香入鼻,心安定了些,夢……還未完……
  傷心哭嚷的季黎,心疼無奈的曲哥哥,滑膩干淨的聲音:“黎兒,你不嫁,就不嫁!哥哥幫你!”
  “你如何幫我?”季黎眼睛早已哭得紅腫,懷著微薄期望看著季曲文。
  “你別管。”季曲文笑,拿手刮了刮季黎的鼻子:“過陣子哥哥出門辦些事,回來就等著喝你和晉言的喜酒。”
  “真的?”嬌美女子破涕而笑。
  “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季曲文抱著雙臂,斜睨季黎。
  “黎兒最愛哥哥了!”
  銀鈴般的笑語,花開花落,那個夏秋交際,埋了許多人,葬了許多情。
  黎子何吸了吸鼻子,為何自己思緒會如此清明?為何,明明過去很久的事情,一直在腦中揮之不散?當年雲晉言的聲音,在耳邊無數次回響,曾經於她而言,是驚天喜訊,如今,對她來說,是墜地噩耗。
  “黎兒,他主動請旨退婚,你們的婚約,解了……”
  解了,解了情,還是結了怨?
  當年讓她驚讓她喜的是這前半句,如今,讓她傷讓她疚的,是後半句。
  “平西王遇刺身亡,世子守孝三年,因此他主動請旨……”
  風又起,吹入心底一片濕涼,明明窩在溫暖的懷裡,明明呼吸著安心的藥香,明明死死抱住了害怕失去的人,還是覺得……下一刻……他便會遠去……
  “沈墨,你說過你有想要保護的東西,是什麼?”黎子何的身子漸漸恢復暖意,吐出來的話,柔柔響在沈墨胸前。
  “人。”沈墨拂了拂黎子何的碎發,看她身上水汽快要散盡,稍稍控制了內力:“我曾經……想要護過……四個人……”
  “四個?”
  “嗯。爹,娘,你,還有……”沈墨突然笑了,風雪中顯得格外干澀。
  “季黎。”黎子何接過他的話,心中鈍痛,忍住哽咽問道:“你見過她麼?”
  “嗯,”沈墨把她擁在懷裡,抱著她站起身:“跟你一樣,很久很久以前……見過……”
  黎子何垂眸,靜靜窩在沈墨胸口,緩緩閉上眼,不自覺地開始回憶,回憶還是季黎的日子,男子,與她相熟的男子,只有雲晉言和曲哥哥。
  黎子何再睜眼,第一次細細打量沈墨,狹長的眼,黑亮的目,微薄的唇,永遠對著自己微微掀起,堅毅的下巴不失柔色,對萬事都是一副無謂淡然的模樣,看著自己時,卻好像傾注了全部力量,這樣一張臉,俊美到讓人無法忽視,可偏偏,她忽視了……不記得了……不記得曾經見過他……
  “沈墨,你喜歡季黎麼?”
  “曾經。”
  “你為何會喜歡她?”
  “不知道。”
  “那我呢?”
  “嗯,我愛你……”
  猝不及防地,黎子何未想到沈墨會這般直接,心頭好似被人抖了三抖,一股辛酸由心底泛出,緩緩溢到身體每個角落,化作嘴邊無力的問句。
  “那……你為何會愛我?”
  風吹過,沈墨的發飄在黎子何臉上,癢癢的,沈墨看著遠方,不語,半晌,像是經過許久的思考,吐出口的,卻仍是那三個字:“不知道……”
  黎子何抬眼,仰面看著沈墨:“可我是季家人。”
  “無所謂。”
  黎子何鼻尖又泛起酸意,腦袋深深埋在沈墨胸口,隨著他的腳步一上一下,悶聲道:“以前,你說過的,教你放下恨的人,是你娘對不對?”
  “嗯,對。”
  “你娘……你爹去世後,抑郁而終,對不對?”
  “嗯,對。”
  “那你……恨季黎麼?為何不想復仇?”
  沈墨的腳步緩下來,停住,低頭吻住黎子何的眼,片刻,抬頭,看著蒼茫雪色輕笑:“恨?復仇?不,我從未想過,當時我只是想,這輩子再也不要讓我看到她。”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8 11:1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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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沈墨說,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她,她是指季黎。
  沈墨說,他愛她,她是指黎子何。
  可偏偏,黎子何,也是季黎。
  黎子何徐徐睜開眼,雪花瓣瓣,迷了視線,眼窩熱熱的,連帶著一片雪色也滲著氤氳,深吸一口氣,抽出手,一瓣雪花落在指尖,融化,滑去,滴落,這便是雪的一輩子麼?
  如此短暫。
  人的一輩子呢?
  為何,長得看不到盡頭。
  “沈墨……你說……這輩子,會有多長……”黎子何眨眨眼,突然疑惑起來,她的重生,是回來報仇?還是還債?
  沈墨低頭看她,吻去她眉上細密水珠,仍是淡淡的表情,黎子何卻看到他眼中的堅定,聲音溫純如花開:“有我在,你不會死,你的這輩子,只能比我長……”
  黎子何閉眼,埋在沈墨胸口,苦澀一波波泛濫開來,心思細密如沈墨,也不可能理解她那句問話的意圖所在呵……
  她只願,斷了殤,絕了恨,這輩子快快結束,如此,才能坦蕩站在沈墨眼前,言笑晏晏。
  “沈墨,我們要去哪裡?”暖流從沈墨手心漸漸傳遍全身,黎子何意識愈發清醒,視線也不再模糊,看出沈墨走的路,並非回太醫院。
  “我的身份被雲晉言發現,御林軍中的眼線也被他撥除,今日一早我急於找你……差點把他殺了……妄圖弒君,不稍片刻,定會有人來扣押,說不定,這片山林已經被人包圍。”
  “他要殺我,是為了引你現身?”黎子何忙問道。
  沈墨頷首,輕笑:“他一早懷疑我的身份,只是,我不肯承認,他也找不到破綻,我早該想到你才是,你也無需吃這般苦頭。”
  說到後半段,沈墨的眉頭輕輕皺起來,手上力道加重,黎子何只覺得全身好像被灌入力量一般格外輕松,下雪的天,卻好似曬著春日陽光,暖洋洋的,鼻尖的藥香更是讓自己無比安心,輕歎口氣,雲晉言三番兩次提起她與沈墨的關系,果然是有意圖的,知道沈墨重視她這個徒弟,若她失蹤,定會不遺余力的尋。
  傷害他人在意之人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還真是雲晉言的作風。
  “那你現在帶我去哪裡?”剛剛沈墨說,帶她回家……
  連馮爺爺都不在了,何處為家?
  “出宮。”
  “不!”拒絕的話,未經過大腦便一口吐出,怎能出宮,一一還在這裡,姚兒還在這裡,仇還未報……
  黎子何對上沈墨的眼,本還堅定的目光,突然弱了下來,沈墨的說法有理,平西王的勢力,怕是朝廷之外最讓雲晉言憂心之事,他若有心針對沈墨,即便不正面對他下手,也會對自己下手,這皇宮,不宜久留,只是……
  “雲晉言還無法估算到平西王真正的實力對不對?”黎子何腦袋活絡了不少,說出來的話也有了力氣。
  沈墨點頭:“他派軍西南,表面上聲稱駐守邊疆,實則想要看住叔父,唯恐他兵力過盛,對他造成威脅。叔父的性子……雲晉言想知道,他偏偏處處隱藏,到如今,雲晉言無法探得虛實,更是忌憚。”
  “呵……”黎子何微微一笑,仰面道:“那就不必擔心了,我們直接下山,回太醫院,定不會有事。”
  “此話怎講?”
  “雲晉言此人,凡事沒有萬全把握,不會動手,他既忌憚平西王,便不敢隨意動你,顧家剛剛倒台,軍心不穩,他傷了你,倘若此時平西王反,只會亂成一團,戰局定是他無法控制的。反之,倘若他留你在宮中,還可讓平西王因著你有所顧忌,對他有利……”黎子何看著樹杈上的雪,將心中想法娓娓道來。
  沈墨低首一笑,想要糊弄黎子何出宮,還真是不易……
  “罷了,那我們回太醫院。”沈墨抱著黎子何轉了個方向,笑道:“你的話倒讓我想到,不如,我們直接反了如何?”
  輕淌的笑意,如流水一般劃過心頭,極其隨意的話,卻讓黎子何心頭狠狠一沉,造反,這種話從沈墨嘴裡說出來,好似讓她喝水吃飯那般簡單無謂。
  “你為何要反?”黎子何輕聲問道,聲音有些顫抖:“對不起你的,是季家。”
  沈墨不語,腳下的步子緩了些,半晌才道:“誰也沒有對不起我,你若想反,我便反,他若逼我反,我必反!”
  黎子何抬頭,見沈墨的黑眸,迷朦看著前方,透出的光亮徐徐,讓黎子何忽然意識到,沈墨對著自己溫柔一面的背後,也有她從未發覺的冷毅,是不是,只要未曾觸及他的底線,他便永遠是溫潤如玉的模樣,一旦觸及,便是她無法想象的截然相反……
  “季一……你還會幫我麼?”黎子何遲疑地開口,沈墨對季家,恨,日後她會坦白身份任他處置,不恨,她也會想盡辦法悉數彌補。
  欠別人的,是要還的。
  可在這之前,必須救出一一,她欠的債,自己來還。
  “我不是今日才知道你季家人的身份,”沈墨停下腳步略有嗔怪看著黎子何:“我在你眼中,肚量如此之小?”
  黎子何避開他的眼,垂眸輕笑,掩住情緒,季家人無所謂,那麼季黎呢,也會無所謂麼……
  “沈墨,放我下來。”黎子何動了動身子,抬頭對著沈墨笑。
  “不怕冷麼?”凍了一個晚上,雖說已用內力替她疏散寒氣,可那腿,還能走麼……
  黎子何搖頭,笑容是從未見過的燦爛,順著沈墨的手臂滑下來,站在雪地裡,雙腿有些酸軟,牽住他的右手,仰面笑道:“走吧。”
  沈墨有些莫名,仍是依著她,拉著她的手緩緩前行。
  偶爾回頭,見她專注低著頭,踩著自己的腳印,一點點跟著自己,身子不時傾斜,這個時候便拿出另一只手,兩手同時拉住他,嘴角緩緩蕩開來的笑意經久不散。
  “沈墨,以後,我便這樣,跟著你的步子,可好?”黎子何抬頭,正好撞到沈墨的眼,摒去所有雜念對著他笑,這樣的日子,以後,或許,不多了……
  那一刻,沈墨看著愈下愈大的鵝毛雪,只覺得,春天來了。
  當日,沈墨和黎子何下山,宮中果然未有異動,剛剛回到太醫院,便來了聖旨,稱沈墨護駕有功,賞半月假期在宮中養傷,太醫院內紛紛謠傳,沈墨當時如何英姿颯爽殺了欲要行刺皇上的黑衣人,如何默默無聞安然離去,眾人都未想到沈墨除了一身醫術,還會功夫,看他的眼神,如仰視神祗一般,又敬又畏。
  黎子何凍了一夜,盡管沈墨用內力替她驅過寒,回到太醫院仍是病倒了,沈墨干脆將她所有東西搬到自己房中,日夜不離地照料。
  “沈墨,我明日便痊愈了,可以出門了。”黎子何偎在他肩膀上,輕聲道。
  這幾日她已經急不可耐想要去看一一,見姚兒,可病得連步子都走不穩,今日服下最後一副藥,明日就該好了
  上次給一一的藥丸,雖說精貴,可不能當萬能藥材來用,一一身上的病,還得對症下藥。而姚兒,禁足至今,未再聽到消息,倒是蘇白得寵的傳言,一日勝過一日,但也沒有想象中的獨寵,與她同屆秀女也有侍寢受封的,較得聖寵的,只是雲晉言去她梨白殿的時間,相對多出許多。
  沈墨將眼從書上離開,摸了摸黎子何的腦袋,柔聲道:“嗯,你若想出去,明日便可。”
  “沈墨,你最近……都未去給蘇白看診?”剛剛想到蘇白,黎子何便想到雲晉言特地讓沈墨給蘇白看診,現在想來,應該是因為蘇白神似季黎,因此,特地如此安排刺激沈墨?
  沈墨搖頭,不屑笑道:“讓說我受傷需調理,樂得清閒半月,為何還去那裡?”
  “你……”黎子何垂眸,放下手裡的書,緩緩道:“你見過季黎,為何上次還問我蘇白是不是長得像她……”
  沈墨頓了頓,瞥了一眼黎子何,見她擰著眉頭,撫了撫眉頭輕笑道:“不記得了……她長什麼模樣,不記得了。”
  黎子何突然覺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沈墨會這樣說,是安慰她麼?見她問他曾經喜歡過的女子,怕她心有芥蒂所以說不記得了?可偏偏她就是那個女子……
  “當……”黎子何話剛出口,想問他,當年曲哥哥刺殺平西王,到底怎麼回事……
  曲哥哥刺殺平西王,緊接著沈墨因守孝退婚,這麼乍一看來,黎子何的第一反應便是曲哥哥因為自己不想嫁沈墨而去刺殺,可是仔細想想,曲哥哥不是那般魯莽之人,倘若真要殺人退婚,直接殺沈墨,不是來得更容易?殺了平西王,倘若沈墨是固執之人,不肯退婚,他們也無話可說……
  更何況,曲哥哥武功並不算太好,至少是比不上沈墨的,平西王身邊也不可能毫無強人,那麼,如何能順利殺了平西王?
  所以當年她甚至想都未曾想過,平西王之死會與曲哥哥扯上關系,她一直以為,曲哥哥所說的幫她,是哄她開心而已……
  到了嘴邊的問話被黎子何咽了下去,從前她對自己了解季府的程度從來不加隱瞞,也不介意沈墨會懷疑她的身份,可如今,她突然怕了,倘若沈墨問她,如何知道這麼多,她該如何回答?
  “藥好了麼?”黎子何轉了話頭開口問道,只有先養好病,尋機去桃夭殿,曲哥哥當年定是怕自己擔心才瞞住,可姚兒……他未必會瞞……
  如若平西王並非曲哥哥所殺,她與沈墨之間,便少了這道橫亙的家仇,會不會……至少,能保持如今這種狀態……
  “來。”沈墨拿住藥碗,遞到黎子何嘴邊。
  黎子何一口喝下,快速從袖間拿出什麼,塞到嘴裡。
  沈墨柔笑:“糖果?”
  黎子何點頭:“一一給的。”
  “一一?”
  “季一。”
  沈墨緩緩點頭,笑道:“原來你也吃糖果的。”以前見她喝藥,從來都是眉頭都不皺的一口喝下。
  黎子何輕笑不語,將腦袋輕輕靠在沈墨肩上,用力吸了吸鼻尖的藥香味,倘若,一直是苦的,即便再苦,也都無所謂,可嘗過了甜,誰還願一人品嘗嗜骨的苦痛?
  窗口忽的襲進一股冷風,黎子何一個寒顫,便看到眼前跪了一名御林軍服飾的男子,拱手道:“公子。”
  黎子何明顯見他略為怪異地瞥了自己一眼,縮了縮腦袋,打算離沈墨遠點,被他一手扣住,牢牢靠在他胸前,聽到他低沉的嗓音從胸腔透到耳膜:“如何?”
  “御林軍中只余三十六名暗部兄弟。王爺三日後入雲都。這是公子要的東西。”
  三句話,簡單干脆,男子從袖間取出一個黑布包裹,放在桌上,仍是跪著候命。
  沈墨拿過來,沉聲道:“退下。”
  男子拱手略行一禮,身子一竄,人便沒了蹤影。
  黎子何眨眨眼,不解道:“他剛剛那意思,你在御林軍中的人,還未被完全清除?”
  “嗯。”沈墨點頭,若一舉被雲晉言抓盡,也太容易了些。
  “那這個?”黎子何看著那個黑色小包裹。
  沈墨低笑,慢慢打開黑色裹布,是一株草,四片葉子如扇子般展開,中間是詭異的藍色,越往外沿,漸漸變作綠色。
  黎子何接過來,是,藍顏草。
  次日,正當黎子何想著如何找理由去梨白殿時,蘇白遣人來傳他了,黎子何拿好了藍顏草,毫不猶豫跟著宮女過去,這草可離土半月,半月一過,馬上枯萎。
  梨白殿仍是一片奢華,隨處都可看到皇上專用的東西,曾經的妍霧殿冷清,桃夭殿鬧騰,現在的梨白殿,則是一片和樂。
  蘇白眨巴著眼睛,一會問問宮女這個,一會問問太監那個,逗得他們笑盈盈看小妹妹般如實回答,見黎子何來了,笑得更是開心:“黎御醫,病可好了?”
  黎子何忙跪下行禮,禮畢回答道:“煩娘娘多慮,臣日前已痊愈。”
  “那就好。”蘇白施施然一笑,露出左臉的梨渦,被姚妃劃開的傷口,已經全然不見蹤影。
  “采兒去拿糕點,燕兒去備些茶,你們倆幫我去御膳房說說今日的膳食,晚上皇上要過來……”
  蘇白遣走這個,再遣走那個,不知不覺中,梨白殿只剩下蘇白和黎子何二人,蘇白也並未打算往裡間走,大大方方坐在貴妃塌上,柔聲笑道:“黎御醫,上次交予黎御醫之事……”
  “臣正是為此事前來。”黎子何拱手,順便從袖間拿出藍顏草,上前,放在矮桌上。
  蘇白的兩眼頓時亮了,青蔥般的手執起藍顏草,四片花瓣,仔仔細細瞧了個遍,半晌抬頭道:“這個……真是藍顏草?”
  “如假包換!”
  “撲哧!”蘇白拿著帕子捂嘴笑了:“本宮自是信黎御醫的,銀銀可是與本宮說過不少黎御醫的事,譬如雲瀲山那些獨特的草藥來自西南,啊,聽聞皇上曾經中過西南毒藥的毒……”
  黎子何目光一沉,威脅她?沈墨已經與她說過,雲瀲山上來自西南的草藥,已經被他毀了,這威脅,過期了!
  “娘娘放心使用便是。”黎子何不動聲色沉聲道。
  “這個……如何用?”蘇白睜大眼,好奇道。
  黎子何仍是垂首,低聲道:“若娘娘想用藍顏花留住皇上,用精血澆灌,三日便可開花,一紅一白,紅色娘娘服用,白色皇上服用,只是……”
  黎子何頓住,蘇白正仔細聽著,忙接話道:“只是如何?”
  “只是……這藥,毒性奇重,娘娘若服用,可能……”黎子何抬頭,看住蘇白的眼,誠懇道:“無法產子……”
  蘇白一驚,手上的藍顏草掉在桌上,又怕摔壞似地,忙撿了起來。
  黎子何拱手道:“是否用藥,還請娘娘斟酌再三,臣職責已盡,告退!”
  蘇白半晌不語,黎子何退下。
  殿外雪盡雲散,陽光柔柔照下來,亮白的積雪上好似散著七色的光,黎子何回頭看了眼梨白殿,輕笑。
  藍顏草,藥性陰毒,若普通雨水澆灌,一月開花,花色鵝黃,為極烈□;若女子精血澆灌,三日開花,一紅一白,紅色女子服用,白色男子服用,所謂會讓男子愛上種花女子,實指服藥之後,男子症若服食□,必與女子合歡。
  只是,女子會因毒性無法產子,而男子,黎子何拍了拍腦袋,好像忘對蘇白說了,男子,終其一生,只可與那女子合歡,否則,痛若萬蟲嗜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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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你當真要給雲晉言用藍顏草?”沈墨擺弄窗邊不知何時養起的花草,抬頭看了一眼進門的黎子何,揚眉問道。
  黎子何面色不變,入門坐在桌邊,沉著倒了杯茶,半晌,不屑笑道:“不是我是否給他用,是否用這毒,決定權在蘇白。”
  “你對她說了此毒的毒性?”沈墨低頭看已漸枯萎的花莖,摘去枯葉,再冷上幾日,這花,該完全枯死了。
  黎子何舉杯到嘴邊,淺淺啜了一口,含著淺淺的笑意,眼力仍是不屑:“對蘇白自己的影響,自是說了。”
  沈墨輕笑,終究,黎子何還未被仇恨完全蒙蔽。
  “你若不說毒性,蘇白定會毫不猶豫用毒,害起雲晉言來,不是更容易?”明知黎子何的想法,沈墨還是問道。
  黎子何放下茶,垂下眼瞼:“我要報復的人,只是雲晉言而已。蘇白與我無冤無仇,我無權為了自己的目的奪去她作為女子最重要的東西,說出後果讓她自己選擇,不管最後她是否下毒,我問心無愧。”
  “那雲晉言呢?”
  “蘇白若不肯用,我自會再想其他法子對付他,若用了,便是他活該!”黎子何聲音不深不淺,卻很是決絕,上次下毒被雲晉言發現,再加上沈墨的身份曝光,他定會對自己有所防范,親自給他下毒是不可能了,既然蘇白要求,她也很樂意順水推舟,至於蘇白能否下毒成功,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你隱瞞了此藥對雲晉言的影響,或許蘇白知道此事,便會有所顧慮,這樣說一半,瞞一半,與全部瞞住,又有何區別?”沈墨輕輕歎了口氣,放下手裡的動作,由窗邊走到桌邊坐下。
  黎子何輕笑:“你終究是男子,如何能明白女子的心思?蘇白若會有所顧慮,便不會想要下毒,她還不至於單純到認為那藥會對雲晉言沒有任何影響,可她既然討藥,便是想雲晉言獨寵她一人,否則,如今她的寵勢,哪還需要用毒?呵,人心,果然是不會知足的。”
  “但凡女子,便望得到心愛之人的獨寵麼?”沈墨突然轉了話題,目光灼灼看著黎子何。
  黎子何眼神一閃,點頭。盡管季寧從小教她,男子三妻四妾為常事,盡管與雲晉言耳鬢廝磨已是很久之前的事,可想想那時的心情,是不願與任何女子來分享他的,若非他身為天子,或許,季黎會變作人人不齒的妒婦,禁夫納妾……
  只是,即便重生一次,她也未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錯,若是願意與人分享,她只願相信那是女子被逼無奈,抑或,不夠深愛……
  沈墨略有茫然的點頭,突地輕笑:“難怪我爹,只有我娘一妻。”
  黎子何心中一堵,當年平西王與平西王妃,於戰場相識相愛,兩人共同打理西南,伉儷情深,傳為雲國佳話,幾乎無人不知,所以,她至今還記得,當時平西王遇刺,接著傳來的便是平西王妃抑郁而終的消息……
  “對不……”
  “與你無關!”沈墨握住黎子何的手,眼神有些閃爍,再抬眼,已是一片清明:“季一,你想何時送他出去?”
  “盡快。”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此事我會盡快安排。”
  黎子何感激點頭,不由自主想到姚兒,問道:“桃夭殿會有雲晉言的人看著麼?”
  “你想去桃夭殿?”
  “嗯。”
  沈墨垂眸:“桃夭殿如今也算半個冷宮,自是無人看守,你若過去,小心點便是,最好夜沉些再過去。”
  “好。”
  黎子何聽聞,起身欲走,沈墨拉住她:“現在便過去?”
  黎子何搖頭,透過窗看了看天,眼色沉下來,輕聲道:“晚些再去桃夭殿,現在,我去一趟丞相府。”
  “見暮翩梧?”沈墨擰眉。
  “嗯。”
  沈墨明顯眸色一暗,眉頭鎖得更緊,卻未多說,放開黎子何的手道:“早些回來,我送你去桃夭殿。”
  “嗯。”黎子何施施然一笑,覺得心中安定不少。
  可想到暮翩梧,臉上的笑容還是有些僵硬,最近一連串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有好久,未曾去看他……
  丞相府一掃先前陰郁,白雪覆蓋下,一片欣欣向榮之勢,看著下人的臉色,黎子何便能猜到鄭穎最近心情甚好,顧家已除,如今朝廷上,至少表面上,是鄭家一家獨大,他仍未有防范之心,反倒沾沾自喜,的確是他那個腦袋會干的事……
  這次是鄭府的管家直接將黎子何帶到暮翩梧房前,黎子何看房門好似只是虛掩著,輕輕一推,果然開了。
  映入眼簾的便是暮翩梧削瘦卻依舊直 挺的肩,靠窗坐在輪椅上,眼神迷離地看著窗外,夕陽剛好傾入窗口,照在他的側臉上,好似糊了一層金光,斜長的影子投在桌上一動不動,風一陣陣,吹得黑發與白衣互相纏繞追逐。
  黎子何反手關上門,忙上前,關窗,推開他道:“冬日風寒,你本就是寒氣侵體,怎能在窗口吹寒風?”
  黎子何動作太急,袖口滑過桌上,甩落茶具,突地一聲脆響,之後房內一片空寂,半晌才聽暮翩梧帶著苦澀的聲音幽幽道:“你記起我了。”
  黎子何眼中一澀,蹲下身子,解釋的話剛到嘴邊,被暮翩梧臉上一片淤青一片紫紅的傷,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低著頭,極力想要避開黎子何的眼神,可額間嘴角剛剛愈合的傷口,顴骨頰邊還未來得及消散的紅腫,不是想遮便能遮住,黎子何腦中驀地一白,低吼道:“鄭穎干的?”
  暮翩梧笑,拉動傷口卻渾然不覺:“習慣了。”
  黎子何哽住,拉住他的手,淺淺握著,壓住喉間異物感,平聲道:“你再等等,不需太久,沈墨說現在不宜動手……”
  “你愛上他了?”暮翩梧一瞬不瞬看著黎子何,忽然打斷,問出來的話,不似問句,更似肯定句。
  黎子何怔住,剩下的話也被她咽下,只聽暮翩梧又道:“你說起他時……眼神變了……”
  黎子何神色一閃,垂下眼瞼,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想盡快出去。”暮翩梧見她怔忪,轉移話題,對著她安慰似地輕笑:“我,不想再忍了。你會幫我麼?”
  暮翩梧的笑容,總讓黎子何想到秋冬之際路邊的小花,迎著暖日在寒風中綻放,輕微,卻美得不容忽視,支著細小的枝干與嚴冬對抗,不卑,不亢,只讓人覺得心疼。
  毫不猶豫地點頭,黎子何沉聲道:“你想……直接出府?還是,此時便扳倒鄭穎?”
  “當然是後者。”暮翩梧未多想便回答,雙手推動輪椅到衣櫃邊。
  黎子何靜靜看他翻出許多衣物,不知從衣櫃何處翻出一沓紙張,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再一轉身,推輪椅到她身邊,將紙張遞給她,淡淡道:“收好,可照我所寫,一一舉證,鄭穎必辯無可辯。”
  黎子何接過放入袖口,沉吟片刻道:“待我回去與沈墨商量……”
  “好。”未等黎子何話說完,暮翩梧一口打斷,對著她笑道:“我等你。”
  黎子何點頭,按照慣例給他開了藥方,拿著暮翩梧給她的東西匆匆離去。照她之前和沈墨的打算,先擾軍心,朝廷混亂的時候再添一把火,把鄭穎拉下馬,可如今,必定先得救一一出宮,否則宮中混亂,他又無人可護,沈墨的身份也被雲晉言發現,今日暮翩梧又與她說了這麼一番話,之前與沈墨的計劃,全盤打亂,無法走下去,得重新商議。
  夜色漸沉,黎子何靠在窗邊等了一個多時辰,圓澄的明月,幽幽散著白光,照得窗外樹影婆娑,有些煩躁地瞇了瞇眼,正欲關窗,終是看到沈墨的身影,在朦朧夜色中緩緩走來,心頭一松,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轉個身打開房門。
  “走吧!”沈墨剛剛到房門口,便被黎子何拉住手,步伐不快,卻透著焦躁,往桃夭殿的方向行去。
  沈墨輕歎口氣,拉住黎子何,淡笑道:“換條路。”
  雲晉言既已發現他的身份,如今二人行動,愈加小心才是。輕輕將黎子何攬在懷裡,披風在前,擋住凜冽寒風,讓她腦袋靠在自己胸口,觸到她輕淺溫熱的呼吸,這一直令他討厭的皇宮,突然再次明亮起來。
  黎子何不是第一次與沈墨夜行,去桃夭殿的路又比去冷宮好走許多,也不如往日那麼多御林軍,不稍片刻兩人已經在桃夭殿側的窗邊歇腳,沈墨朝她眨眨眼,意在問她接下來如何,黎子何看著木窗,有些恍惚。
  要如何對姚兒說她就是季黎?姚兒知道後是喜是憂?又能否相信能否接受?
  沈墨敲敲她的腦袋,拉回她的意識,黎子何澀澀一笑,學著沈墨的模樣,伸手敲響木窗。
  沈墨雖是不解黎子何的舉動,也不多問,只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在這等你。”
  黎子何點頭,從敲響木窗那一刻,心跳便開始加速,不知此時桃夭殿是何情何景,若開窗人有問題,馬上便走!
  半晌,無動靜。
  黎子何伸手又敲了三下,窗突地打開,黎子何一閃,窩在沈墨懷裡剛好躲過,便見到悅兒有些緊張地伸出腦袋四下看了看,一眼便瞟見沈墨和黎子何緊貼牆壁站在床邊,眼睛一瞪,忙用兩手捂住嘴巴,半晌,才稍稍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壓低聲音瑟瑟問道:“你……你們來作甚?”
  沈墨不語,黎子何忙上前道:“我有些話要與娘娘講,事關重大,悅兒姑娘應該明白!”
  黎子何眼神誠摯,語氣更是堅定,悅兒瞬間想到冷宮,忙點點腦袋,將窗開得更大,好讓黎子何進來。
  沈墨雙手掐住黎子何的腰,一個用力舉起,便將她送入殿內。
  黎子何回首,對著他欣然一笑,關上窗。
  沈墨只是看著黎子何的笑容,淺淺的,卻是從眼裡滲出來,再滲到他心裡,直到木窗關上,寒風一吹,那笑好似被風兒刮走一般,眼神一黯,身子一動,隱在了暗處。
  桃夭殿內終是點起暖爐,比起上次過來暖上許多,黎子何剛落地站穩,抬頭便見姚兒穿著大紅衣衫,眼神凌厲,質疑看著自己。
  黎子何站在原地,眼眶瞬時紅了,她曾經卑劣得懷疑過姚兒,覺得她背叛自己,相信宮中謠言,覺得她或許參與季府滅門一案,甚至在她抱著雲晉言喊“三殿下”那一瞬,懷疑他們早在自己出嫁前便有來往。
  可看到一一的那一瞬,觸及真相的那一刻,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惡劣卑微,被仇恨蒙蔽雙眼,居然連從小一起長大,日日照顧自己的姚兒都會懷疑……
  “姚兒……”思緒千絲萬縷,對不起也好,謝謝也罷,最終吐出口的,仍是喚了十幾年的那一聲“姚兒”……
  殿內一片死寂,姚兒怔在原地,眼睛越瞪越大,被猩紅的血絲布滿,身子緊繃著,顯然因為難以抑制的情緒微微顫抖,半晌,突地笑了,輕嗤道:“誰准你這麼喚本宮?”
  說著斜躺在榻上,笑道:“就算為本宮辦事,你我還是尊卑有別,莫要混了身份。”
  黎子何壓住酸澀,心中明白,當日姚兒因藥力精神恍惚,根本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就算記得,也只是模糊的影子,當做一場夢,此時的自己,在她面前,仍舊是太醫院的黎御醫。
  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下來,黎子何忙用手擦掉,瞥見姚兒不解地瞥了自己一眼,壓住哽咽,啟齒輕喚道:“朱姚兒……”
  姚兒正在倒茶的手抖了抖,茶水灑了些出來,悅兒忙上前擦去。
  姚兒極力平靜地倒好茶,握在掌心,抬頭直直盯住黎子何,冷聲問道:“誰告訴你的?”
  黎子何盡量扯出一個笑容,在姚兒不可置信地注視下取下喉結,拆開發髻,一邊絮絮道:“朱姚兒,四歲入我季府,六歲被撥到我身邊做丫頭,七歲那年,我偷跑出府,你替我挨了一頓家法,左手臂有一處鞭痕,至今未褪,八歲我開始教你識字,每逢偷偷出門便讓你代我讀書,被爹發現過一次,關在柴房餓了三日三夜,九歲我帶著你往府外跑,要爹收你做義女,與爹起爭執,你為護我被爹一手推到桌腳傷到後腦,十一歲隨我入宮……”
  “住嘴!”姚兒一聲厲喝,將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狠狠瞪著黎子何:“你是誰?誰告訴你的?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姚兒……我是……”
  黎子何話未出口,姚兒已是淚水漣漣,哭著低嚷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死了,死了!又來一個裝作小姐的人!一個蘇白還不夠,再來一個你?你說!誰告訴你這些?”
  “姚兒,”黎子何擦掉眼淚,走進姚兒,看入她眼裡,對著她笑,掐了掐她的臉蛋:“傻姚兒,你說,我是誰?還有誰知道你的本姓?還有誰知道你我之間這麼多事?”
  姚兒未避開,看著黎子何的笑容,眼淚越來越凶,面色一陣白一陣黑,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連帶著聲音也抖得幾乎無法成句:“那……你說,小姐……小姐最愛吃什麼?”
  “城西的雲蓮散。”
  “小姐最怕什麼?”
  “最怕爹。”
  “小姐為何愛穿紅衣?”
  黎子何怔住,一絲苦笑泛開來,幽幽道:“因為,有人曾說過……我穿紅衣最好看……”
  姚兒再說不出話,想要放聲大哭,卻又拼命壓抑著,胸脯劇烈起伏,不停抽氣,眼淚如滂沱大雨般潸然而下,迷朦中看到黎子何的臉,纖細的眉眼,小巧的臉龐,淡白的唇,雙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去,哭道:“小姐……小姐……怎麼瘦成這般模樣?”
  黎子何雙眼通紅,生生壓抑住哽咽:“姚兒,你信……信我是小姐了?”
  “小姐……小姐站在我面前我怎麼會不認得……”姚兒像是沒聽見黎子何的問話,想要歇斯底裡地哭,卻怕聲響太大,只能嗚咽著:“小姐……我親手殺的你,所以你回來怨姚兒的是不是?可是……可是……”
  姚兒拼命擦去淚,輕輕笑道:“小姐,你會高興的,你看到一一,一定會高興的!來,你隨我來!我帶你去看一一,他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姚兒!”黎子何拉住姚兒,對著她笑:“姚兒不記得了麼?我說過,不怪姚兒的。”
  姚兒迷茫的雙眼恢復了些許神采,呢喃道:“那個……不是夢麼……”
  “不是夢,姚兒,不怪你。”黎子何擦著姚兒的眼淚,輕聲安慰著:“你看看,我沒死,活得好好的,一一也活得好好的,這都虧了姚兒。”
  姚兒這才安靜下來,突地兩眼亮起來:“真的是小姐,只有小姐會用這種語氣與我說話,這宮中人都罵我是賤人,都想害我,都巴不得我死,只有小姐才會這麼溫柔對我……”
  “小姐你隨我來,我有好多話與你說……”
  “小姐你看,這宮中還是原來的模樣……”
  “小姐,你得跟姚兒說說這麼些年你都干了些什麼……”
  ……
  姚兒拉著黎子何入裡間,嘴邊洋溢著笑意,雙眼亮閃閃,嘴裡喋喋不休,看著黎子何也對著自己笑,突地安靜下來,回首抱住黎子何,眼淚又掉下來:“小姐,姚兒……好想你……”
  “是我不對……”黎子何仍是輕輕拍打姚兒的後背安慰著,扶起她,再次替她擦去眼淚,再擦掉自己的,沉聲道:“姚兒,今日時間不多,我有些話想問你。”
  姚兒眼神一緊,已經從剛剛激動的情緒中緩過來,看了看門窗,對著悅兒點點頭,拉著黎子何再往裡走,鋪好了床榻,推黎子何坐下,自己靠在她肩膀上,輕輕笑道:“以前我們常這樣的。小姐,你有話盡管問。”
  如果這是個夢,便讓這夢,再長些吧。
  即便這是個夢,能在夢裡與小姐這般說話,也是福氣。
  “姚兒,當年,曲哥哥當真刺殺過平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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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

  姚兒身子一抖,剛剛柔和下來的面色又泛起冷光,坐直了身子,牢牢盯住黎子何:“你!你真是小姐?”
  黎子何心疼,連連點頭,勉力笑道:“剛剛不是說過麼?除了我,還有誰能知曉你那麼多事情?”
  姚兒眼裡閃爍著猶疑,突地爬下床榻,鞋都顧不上穿,直接踩著冰冷的地面,速度極快地沖到衣櫃前,黎子何還未反應到她想作甚,便見她白嫩的手臂長長一道傷口綻開來,殷紅的血順著手臂滴下,另一只手上的剪刀,燭光下閃著紅光。
  “姚兒……姚兒你干什麼?”黎子何腦中一白,人已經到了姚兒身邊,舉手奪過她手上的剪刀扔在地上,看著她不停滲出的血,剛剛止住的眼淚,無論如何都再咽不回去,只覺得手上一緊,姚兒正對著自己笑:“不是夢……真的是小姐……”
  “小姐不哭,姚兒從小就不怕疼的……”這次換作姚兒替黎子何擦眼淚,嘴角始終微微上揚,“小姐你剛剛問我什麼?”
  黎子何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心像是被人拿著細針使勁扎一般,密密麻麻地疼痛,對著屏風外的悅兒喊道:“悅兒,殿內有藥箱麼?”
  悅兒對今晚的事情,尚還在震驚中,一聽黎子何喚她,來不及多想,忙找出藥箱放在裡間,自己又退到屏風之外。
  黎子何瞥了她一眼,姚兒和馮爺爺都能放心讓她知道一一的存在,一直以來,應該也是她在掩護姚兒去冷宮,她該是他們信得過的人,所以今日表明身份,也並未故意支走她,一來既然信得過,她也無需太多顧忌,二來更深夜重,萬一有什麼事,也不至於殿中只有她和姚兒二人。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燈燭閃爍,剛剛淚眼朦朧的兩個人,也都靜下來,一個坐在床邊伸出手臂,一個垂首仔細清理傷口,暖意流淌,姚兒的眼裡,是從未見過的清澈流轉,顯然神智已經完全清明,也沒了恐慌猶疑,細細看著黎子何替她包扎傷口,想了想,仍是開口問道:“小姐,你先跟我說,你身上發上過什麼好不好?我……我明明燒了……你怎麼變成如今這個模樣?”
  說著還掃了一眼黎子何的小腹,面色瞬間變作蒼白,被她生生壓住,恢復了常色。
  黎子何正在扎繃帶,見姚兒終於恢復到她所熟悉的模樣,露出柔和的笑:“此事離奇,可的確發生了,萬安三年,我最後的意識在刑場,接著醒來變成一名小乞丐,可能……這就是曾經聽說過的借屍還魂吧……那小乞丐之前也是重病……”
  “借屍還魂?以前好似聽人說過……不管怎樣,小姐你還活著便好!”姚兒眼眶微紅,接著又皺著眉頭微忿道:“成了乞丐,那小姐豈不是受了很多苦?”
  “不苦……”黎子何笑,再苦,如何苦得過你……
  “嗯,還好你拜沈墨為師,”姚兒聞言釋然道:“聽宮中人說他對你極其寵愛,應該也不會讓你吃了什麼苦頭……”
  黎子何肯定地點頭,兩手在繃帶上打了個結,放下姚兒的長袖,沉聲道:“姚兒,以前的事情日後我再找機會與你細說,你快與我說說,當年,曲哥哥去西南一事,他可有與你提起過?”
  說道季曲文,姚兒眼神沉了沉,垂下眼猶豫瞼道:“少爺……少爺的確跟我提起過……”
  “如何?”黎子何剛剛沉澱的心緒,又開始緊張起來,等著姚兒的答案。
  “當時少爺千叮萬囑讓我莫要向你提起,所以我才只字不提,小姐你莫怪我……”姚兒抬眼,有些不安得看著黎子何,見她有些緊張,問道:“小姐你問這個作甚?”
  “當年雲晉言便是以此為借口誅我季府,我說的可對?”黎子何帶著蔑笑問道。
  “小姐,你若怪姚兒便直說好了。”姚兒忽的從榻上站起來,跪在地上眼淚又快流出來:“我知道此事時,老爺夫人全部被打入大牢,只待斬首,小姐當時的身孕……所以才有所隱瞞,小姐……”
  “姚兒,我不怪你。”黎子何拉著姚兒起身,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垂眸,隨即看著燭光冷笑道:“當年雲晉言到底是什麼理由是何居心,我已經不想知道,不管過程如何,結果便是,他下旨殺了爹殺了娘殺了曲哥哥殺了季家九族,還讓一一在冷宮裡棺材裡呆了近七年!有了這樣的結果,原因,又有何意義?”
  “那……小姐,”姚兒看著黎子何,鄭重道:“你……還愛他麼?”
  黎子何眼神一閃,浮起一層霧氣,恍惚又看到春日陽光下對著自己展顏俊笑的男子,微風過,吹散一池春水,那笑,也再無影無蹤,黎子何慘然一笑:“姚兒,你快快回答我的問題才是。”
  “當年麼……”姚兒低著腦袋,垂眸道:“少爺出門前與我說過,老爺與平西王多年戰友,關系甚好,那位世子,雖說許多年未見,可記得也是識禮之人,若是他前去游說一番,說明小姐已有心愛之人,或許會放棄婚約。皇上對世子極為寵愛,若世子主動退婚,定不會追究……”
  姚兒停下,好似沉浸在許久之前的回憶中,黎子何忙道:“後來呢?”
  “後來……”姚兒聲音愈發細小:“後來少爺回來,平西王……死了……”
  “那……真是曲哥哥殺的平西王……”黎子何面露恍惚,眼中混沌突地聚攏,好似失去大半力氣般,身子都軟了半截。
  姚兒見狀,忙拉過黎子何的手:“這件事,少爺……少爺也不太清楚的,倘若知道會因此害了全家,少爺定不會去西南……”
  說著又哽咽住,黎子何只覺得欲哭無淚,可,姚兒說曲哥哥都不清楚?
  “姚兒,你把你所知道的,全說與我聽。”即便還有一絲希望,這件事,也要查個透透徹徹。
  姚兒點頭,又開始回憶道:“少爺回來之後偷偷與我說,他本是去找世子,又擔心大張旗鼓地說小姐不肯嫁,會駁了世子的臉面,因此並未以季曲文之名去謝家,而是獨自約了世子在酒家一見,二人話未說完,便傳來平西王妃遇刺的消息,而平西王為救王妃,身受重傷,他跟著世子匆匆趕回謝府,平西王已然斷氣,而被抓住的刺客之一,竟是一直呆在少爺身邊的侍衛,那侍衛未表露自己的身份,斷了性命,少爺知曉當時認了侍衛,定會掀起軒然□,便匆匆告辭回府……”
  “爹知道此事麼?”
  “知道。
  “那為何不調查?說不定是有人嫁禍!”黎子何皺眉問道。
  姚兒渾身一震,眼裡迸出恨意,咬牙道:“是雲晉言!小姐,一定是雲晉言!”說著眼淚又掉下來,雙手死死拉住黎子何,哭嚷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可一定是他!當年曲哥哥去西南之前,雲晉言來找過他,回來之後,他也來見過老爺!一定是他!指使他人殺了平西王,三年後舊事重提借此嫁禍季府!他禽獸不如禽獸不如!”
  提及雲晉言,姚兒像是失控般哭吼起來:“不知道他與老爺少爺說了些什麼,老爺未再追查為何突然有人去刺殺平西王妃,還讓少爺不再多管,亦不再反對小姐與雲晉言的婚事,可當年知道此事的,除了老爺少爺和我,便只有他!”
  黎子何擁住姚兒,訕訕笑道:“我本就沒想過不是他!若非他,何人會在三年後重提此事?若非他有意為之,就算曲哥哥指使人刺殺平西王成功,罪責也不至於要誅九族……姚兒,我對他,早已不報任何希望……”
  那麼沈墨呢……
  平西王一事,即便不是曲哥哥親自動手,既然爹不追究,那便是默許,這事,與季府脫不了干系……
  姚兒抬頭,正巧看到黎子何雙眼無神地愣住,忙扯出笑容道:“好了,不說他,我們不說他!小姐還活著,一一還活著,小姐也不怪姚兒,姚兒再無所求,小姐我們出宮可好?馮爺爺說得對,就算我們報仇又能如何?死去的人不會活過來,活著的人即便死了,對我們也沒有任何好處,當初便是我不肯聽馮爺爺的話,才害了他。我一人之力無法出宮,本想著去冷宮陪一一一輩子,可如今你還活著……我們再逃一次!逃出這吃人的皇宮,小姐,好不好?”
  姚兒笑著,眼淚掉下來再擦去,殷切看著黎子何。
  黎子何垂眸避開她的眼神,沉默。
  “小姐……”
  “今夜太晚,我先走了,會再找機會過來。”黎子何驀地站起身,一邊挽起長發貼上喉結,一邊頭也不回地快步行到窗邊,開窗,跳落。
  毫無意外地掉在滿是藥香的懷裡,手上一暖,被另一只手牽住,跟著他緩緩前行,風過,吹地雙眼干澀刺疼,壓住哽咽輕聲道:“沈墨……你真的,不曾有過恨麼?”
  夜色沉寂,耳邊只有風聲,未等到淡然的聲音,亦未等到肯定的回答。
  恨為何物?
  若無情,何來恨?
  若非十五年青梅竹馬傾心相許,對雲晉言全心全意地信任托付,反目背叛之時,又怎會有那般銘心刻骨的痛?若非十八年來家人寵極愛甚,眼睜睜看著他們在自己面前滾落頭顱那一刻,又怎會恨入骨髓?若非恨到心殤,又怎會孤注一擲毅然回宮,低聲下氣虛與委蛇只為傷到那負心人哪怕一絲一毫?
  至親之人,悉數命喪至愛之手,教她如何放下恨?
  “有人與我說過……”
  沈墨淡淡的聲音終是飄來,卻被黎子何一口打斷:“我不要聽別人與你說過什麼!不想知道別人的想法!我要知道你的想法。你,恨不恨季黎?恨不恨季家?”
  黎子何拉住沈墨的手,止住他向前的步子,決絕看入他眼裡,他這般心思,該是在平西王遇刺時便知曉是季家所為,他未對季家動手,不代表他不恨,或許,阻住他報仇的,一直是平西王妃曾經與他說過的話罷了……
  沈墨回頭,濃黑的眼裡映著月色,波光徐徐,卻深不見底,看不到絲毫情愫,撥開黎子何的碎發,輕笑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人,已經死了。”
  “可我……”就是季黎……
  話未出口,已經被溫熱的唇堵上,流連輾轉,細細地吻著,唇畔,鼻尖,臉頰,眼角,輕緩地滑到耳邊,好似喟然長歎,又好似蜜語誓言,隨風入耳,淌在心尖:“我愛你……與他人無關……”
  風起,吹散耳邊溫暖,雙手相執,細碎的腳步聲隱隱響在濃郁夜色中,隨著輕淡的對話兩兩相溶。
  “沈墨,救一一的法子,你想到了麼?”
  “嗯,三日後,叔父入宮,趁亂送他出去,一切已安排妥當。”
  “帶上姚妃……”
  “嗯,好。”
  “帶上暮翩梧……”
  “嗯,好。”
  “沈墨,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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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兩日後,叔父入雲都,雲晉言必設宴款待,如今我身份暴露,叔父若來,我必定相隨左右,無法脫身,屆時我讓叔父醉酒,送他回府,借機離宴。雲晉言對叔父有所防范,大批御林軍會布置在宴會附近,且他近來對冷宮不聞不問,我們要入得冷宮很容易,可出宮卻是困難……”沈墨攤開地圖,指了指冷宮,再指了指四處大門,每處都有人把守,想要混出去,著實不易。
  “你以前是如何入宮的?”黎子何擰眉,這宮中她甚是熟悉,若無腰牌,東宮西宮之間的游走都會引人懷疑,更不說帶著一個孩子直接出皇宮……
  沈墨沉聲道:“往日我在御林軍中的眼線有數百名,總有輪到他們值夜的時候,他們巡視的路線時間有一定規律,只要事先知道,出來和進去的時候繞開御林軍便可。”
  “如今只剩下少數……”黎子何想想有些歉疚,若非她,沈墨辛苦放下的眼線也不會這般容易被揪出來。
  沈墨像是沒聽到黎子何的話,仍是看著地圖:“我之前的打算,夜宴之時命人去冷宮接季一,叔父醉酒送他離場,接著放火,梨白殿抑或桃夭殿,宮中必亂,叔父身寬,季一卻小,讓他抱著叔父藏在披風之下,也無人敢查。你若想帶姚妃出去,那火燒之殿便選在桃夭殿,我命余下的內應直接劫走她。我和叔父向東,劫走姚妃之人向西,於城北匯合,一旦出了雲都城門,便會有人接應。”
  “嗯……”黎子何微微頷首,忽覺不妥,忙問道:“城外有人接應?有多少?可能保得安全?”
  即便冷宮動蕩未被雲晉言發現,姚兒被人帶走,不可能不知道,嬪妃被劫,勢必派人追擊……
  “至少九千。”沈墨肯定道,對上黎子何的眼,寬慰笑道:“子何莫擔心,有我在,定保他二人安全。”
  “那……暮翩梧呢?”
  “讓他在丞相府等著,入夜便會有人去接。”沈墨垂眸,淡淡道。
  黎子何了然點頭,沈墨接著道:“若你未被喚去赴宴,便拿著腰牌,夜宴途中出宮,若被喚去,火勢一起,必無人顧你,仍是拿著腰牌直接出宮,往南門走,那夜守城門的侍衛已經打點過,不會為難你。”
  沈墨指了指地圖上的南門,只要子何想出宮,任是誰人都無法攔住。
  黎子何臉上仍是有些擔心,輕聲道:“若出了紕漏,先保一一和姚妃……暮翩梧,也不用去接了……鄭穎遲早玩完。”
  沈墨歎口氣,攬住黎子何,讓她靠在自己胸口前,再次鄭重道:“放心,皇宮之外還有一千伏兵,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有事。”
  黎子何重重吸了一口藥香味,眸光閃爍,點了點頭。
  “但是……”沈墨扶起她,對上她的眼,眼裡墨色沉澱,一字一句清晰道:“再此之前,有些話,我必須與你說。”
  黎子何目光又一沉,點頭。
  大雪之後的晴日,比起落雪之時更冷人覺得陰寒,寒氣像是無孔不入,一個不留神便鑽到身體每個角落,黎子何從勤政殿出來,打了個寒顫,這幾日替雲晉言診脈,或有意或無心的總在盤算著雲晉言的心態,若他有些異常的舉動,試探自己或是問問沈墨,自己還會心安一些,可他正常到什麼都未察覺的模樣,反倒讓自己不安。
  這便是所謂的“做賊心虛”?
  黎子何笑著搖搖頭,不著痕跡瞥了一眼附近御林軍,繞著路快步往冷宮行去。
  冷宮仍舊無人看守,積雪都未除過,比起上次來又厚了幾分,黎子何一深一淺地踩到駐魂閣,再看了一眼四周,才提步進去。
  一上樓,無意外的一片黯沉,輕輕喚了聲:“一一……”
  叫喚聲落地,棺材蓋馬上動了動,悶悶的幾聲響,黎子何忙上前,推開蓋子,季一趴在裡面,全身被棉絮緊緊裹著,腦袋擱在兩手上,見到黎子何,大眼一亮,輕輕笑著,露出左臉的梨渦。
  那雙透徹的眼,光亮幾乎閃到黎子何,她眨了眨眼,止住酸澀,笑道:“一一,裡面不悶麼?”
  季一搖了搖腦袋,指了指前方的骨灰罐,又是一笑。
  黎子何彎下腰,欲要抱起季一,被一道沉聲喝住:“外面寒氣重!平日這蓋子都是開著,聽到樓下有動靜才會關上,一一不會被悶到。”
  黎子何回頭,郝公公正在自己身後。
  “郝公公。”黎子何拱手行了一禮,被郝公公攔住:“黎御醫多禮,是我該謝謝黎御醫才是!”
  黎子何訕訕一笑,看了一眼季一,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多猶疑,直接問道:“我和娘娘商量過,打算送公子出宮,不知郝公公可願同行?”
  郝公公面色微變,心疼地看著季一,最後點頭道:“我護著你們出去!”
  “那……”黎子何猶疑道:“你呢?”
  “呵呵,我在這宮裡,呆了一輩子啊……”郝公公輕笑,神色難辨,歎口氣道:“我有武力自保,無需為我擔心,必定侍奉小公子到底!”
  黎子何心中一熱,驟然而生的謝意生生堵在喉間,不知該如何開口,也沒有立場開口言謝,只能感激看著他,重重點頭。
  “這是整個計劃,郝公公務必看好,子何不便多留,先行告辭!”黎子何從懷裡掏出一片折疊好的紙張,隱約可看到黑色的墨跡畫滿了整整一張,雙手遞給郝公公。
  郝公公接過,滿是皺紋的手略有顫抖,輕輕打開,略掃了一眼,對著黎子何拱手道:“一切憑娘娘和黎御醫安排!”
  黎子何點頭,看了一眼季一,見他仍趴在那裡,從懷裡掏出一把糖果遞到他面前,微笑道:“給你,喜歡麼?”
  季一笑,兩眼好似閃爍的星星,白嫩卻干瘦的小手抓過糖果,對著黎子何點頭。
  黎子何眼眶一紅,摸了摸他的腦袋,撇過眼,頭也不回的離開。
  時間緊迫,從冷宮出來,黎子何徑直奔向丞相府。
  既非初一,亦非十五,鄭穎自是在家,見黎子何過來,不屑地瞥了一眼,招呼都未打,轉個身便走了。
  黎子何禮都未成,受了個白眼,也不氣惱,站直了身子自行往暮翩梧房中去,鄭穎這長到頭頂的兩只眼,不由她動手,也會有人挖下來!
  剛推開門,便聽到暮翩梧沉悶的咳嗽聲,黎子何反手關上門,見到半躺在床上的暮翩梧,忙上前,皺眉道:“未服藥麼?”
  暮翩梧輕笑,頷首:“喝過了,只是這天,有些太冷了。”
  黎子何幫他披上外衣,又聽他道:“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前天不是才來過麼?”
  “嗯,有些事情與你說。”黎子何眼神閃了閃,坐在床邊,竟有些微微發愣。
  “怎麼?上次我給你的東西,看不明白麼?”暮翩梧壓低了聲音,帶著笑意問道,試著把身子往上挪挪,黎子何忙起身扶住他,讓他好使出力氣。
  “不是。”上次他給的,都是一些鄭穎貪贓枉法的證據。
  “那怎麼?”
  黎子何垂眸,臉上看不到什麼表情,沉默了半晌,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深吸口氣,對上暮翩梧的眼,道:“兩日後我便出宮,你可願隨我離開?”
  暮翩梧臉上笑容僵了僵:“出宮?你……不是要報仇麼?”
  “我要送出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黎子何未抬眼看暮翩梧,而是看著窗外的積雪絮絮道。
  “你們打算如何出去?”暮翩梧忙問道。
  黎子何轉過眼,看住暮翩梧,眼裡閃爍著不知名的芒光,眼皮都不眨,除了一一的存在,將之前沈墨與她說的計劃一字不漏說給暮翩梧聽,接著握住他的手:“暮翩梧,你願意……拋下報復鄭穎的想法,與我走麼?會有人來接你,你在丞相府等著便好。”
  暮翩梧不語,被黎子何握住的手愈發冰涼,半晌,抬眼,笑問:“你真的會走麼?和我,和那件重要的東西一起?”
  黎子何怔了怔,點頭。
  “那好,兩日後,我便出丞相府。”暮翩梧抽開手,閉著眼輕聲答道。
  黎子何看著蒼白到病態的暮翩梧,又怔住,雙唇抖了抖想要說些什麼,最終眼神一沉,咬牙起身,留下一張驅寒的藥方,匆匆離開。
  兩日時間,天氣終是漸漸轉暖,平西王入雲都,覲見皇上,是自雲喚回雲都後另一件大事,宮中一早便開始忙碌,時至今日,萬事准備妥當,只等謝千濂入宮。與此同時,太醫院從昨日起一片喧鬧,一直備受矚目的御醫沈墨,昨日不知是何人爆出,竟是上任平西王世子,今日隨行伴平西王左右。
  院內熱鬧,沈墨房內,卻是一片壓抑,偶爾有沈墨的一兩聲咳嗽。
  黎子何將手上的湯藥遞給他,扶了扶額,輕聲道:“已經和姚妃說好,今日她自是知道該如何行動。”
  沈墨點頭:“雲晉言昨日未讓你出席?”
  “沒有。”黎子何垂眸搖頭,昨日去替他診脈時,雲喚也在勤政殿,她一進去,兩人對話戛然而止,兩雙眼睛齊齊盯著她,她垂首斂目,生怕舉止異常引人懷疑,雲喚她記得見過,可長得什麼模樣,老早便忘了,也不敢抬頭哪怕掃一眼,診了脈便退下,雲晉言也未說讓她今日出席晚宴的話。
  “那……”沈墨頓住,壓住咳嗽,扳過黎子何的身子,讓她對上自己的眼,正色道:“若一切順利,中途你一定記得出宮!南門!”
  “嗯。”黎子何點頭。
  “你記著,我等你。”沈墨傾下身子,在黎子何額頭留下一個吻,轉身離開。
  黎子何跌坐回桌邊,動了動剛剛還被沈墨握在手心的五指,看著窗外雪色裡的枯木,冬日,還很長,枯木,何時才可逢春?
  大凰宮,燈燭閃亮,宮內好似白日一般,亮黃的光透過門窗傾灑在雪地上,蘊暖的淡黃色鋪了一地,卻仍是泛著寒光,宮門之前的大道早被清理干淨,鋪上厚實的印花絨毯,留下一串串紛亂腳印。
  宮內,雲晉言坐在首座,上次晚宴時空乏的嬪妃之座已盡數占滿,左邊是最為得寵的白貴妃,其次是新上任的尚書之女渝妃以及剛剛受封的各嬪,主座下來,左邊第一位為雲喚,右邊第一位本該為鄭穎,此時讓給謝千濂,旁邊是沈墨,沈墨對面,雲喚旁邊的是鄭穎。
  “今日與諸位愛卿能齊聚一堂,朕甚感欣慰!先敬眾愛卿一杯!”雲晉言高舉酒杯,眸中芒光閃亮,歡愉之情溢於言表。
  謝千濂舉杯,掃了一眼沈墨,見他低首垂眸,好似沉思,不著痕跡抽出手,推了推他,沈墨鎖著眉頭不耐掃他一眼,舉起酒杯,附和著眾人喝了一杯。
  “平西王路遙人疲,千裡迢迢趕來,朕甚喜,必與王爺先飲一杯。”雲晉言舉杯對著謝千濂笑著,眼神卻不時瞥向沈墨。
  謝千濂亦舉杯道:“蒙皇上厚愛,先干為敬!”
  說話間,酒已下肚,雲晉言眸光一閃,並未多語,直接喝了酒,再倒一杯,敬向雲喚:“皇叔不日啟程遠離雲都,為國效力,為侄為君,朕皆該敬皇叔一杯。”
  “謝皇上!微臣惶恐!”雲喚舉著酒杯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謝千濂吹了吹胡子,不著痕跡瞪了雲喚一眼,自顧自倒酒喝著。對面的鄭穎看了看眾人,眼珠一轉,忙舉起酒杯道:“皇上!容臣多言,如今國盛民安,乃皇上勵精圖治之果,微臣代百姓,代百官叩謝皇恩,皇上萬歲!”
  說著由頭到尾行了一個大禮,這才喝下手中的酒,雲晉言笑著頷首,緊接而來的自是百官紛紛效仿。
  “眾卿無需多禮,亦勿局促,依朕所言,隨意便好。”
  雲晉言撂下話,殿內慢慢熱鬧起來,百官之間互相敬酒,宮女太監忙於上菜換碟,絲竹之聲漸起,舞姬助興。
  沈墨皺著眉頭,掃了一眼雙目不離雲晉言的蘇白,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瞥了一眼已經喝下幾杯謝千濂,拿起酒杯對著謝千濂道:“叔父,與侄兒喝一杯可好?”
  謝千濂幾杯酒下肚,臉色已近通紅,見沈墨敬酒,好似受寵若驚,忙舉著酒杯湊過去:“哈哈,小墨第一次敬酒給我,喝,當然喝!”
  兩杯碰撞,清脆一聲響,沈墨食指一動,恰巧觸到謝千濂酒杯口,輕輕滑過,不著痕跡,收回手,舉杯咽酒,嘴角蕩出一絲淡笑。
  舞到高 潮,百官齊聲叫好,謝千濂卻在此時一頭栽在桌上,“咚”的一聲,眾人眼光瞬時轉移過來,或忿或樂地掃過來,沈墨忙起身拱手道:“皇上,叔父怕是醉倒了。”
  “哦?這節目還精彩著呢……”雲晉言滿眼的笑意,臉上露出遺憾之色:“如此,你便先扶王爺回去吧,天冷酒熱,莫要染了風寒。”
  沈墨行禮,眾目睽睽之下扶著謝千濂退下,一出門便有人替他披上厚重的披風,沈墨將披風繞上前,被風吹得鼓起,扶著他遠去。
  黎子何看了看天色,拿好腰牌,白日出宮長時間不回,會引人注意,而夜間出宮又無緣由,若在晚宴之前也怕雲晉言會有所懷疑,便只能選在晚宴途中,幾件事情同時進。
  身著御醫官服,快步向南面行去,雪地裡紛亂的腳印,一個疊上一個,再也辨不出屬於誰,陰冷之氣從腳底直直襲上腦,卻讓人意識更加清明,黎子何擦了擦被凍得通紅的鼻子,掃了一眼西方。
  意料之中,突地大亮起來,火光沖天。
  轉過頭,繼續向南,一步,兩步,心跳越來越快,雙眼脹得生疼,腳底的麻木好似觸及心底,低著頭,只想一直向前,一直一直向前。
  驀地一只手臂,攔住去路,黎子何抬頭,魏公公對著她微微彎腰,身後跟著數十名御林軍。
  大凰宮內,仿若萬籟俱靜,眾人呆坐在矮桌前,看著西面木窗透過來的火紅光亮,目瞪口呆,而剛剛還被他們稱作英明神武的皇上,坐在主座上,嘴角帶著的笑容好似滲著猩紅的血光,口口聲聲道,這火,是放給他們欣賞外加取暖的,不許任何人去救!
  黎子何被帶入宮中,眾臣按捺住不解,無數雙眼齊齊看向他。
  緊隨黎子何而後的,是十名被押住的御林軍,為首一人,手裡緊緊拽著一瓷罐,貼了紙張,上書“季黎”……
  “稟皇上,冷宮中發現此十人潛入駐魂閣!”押住十人的,同是御林軍,說話者與他人綠色主調軍服不同,紅色為主調,顯然官階較高。
  雲晉言揚眉,笑道:“怎麼?費盡心機入了冷宮,竟是為了一罐骨灰?”
  抱住瓷罐者低頭不語。
  “朕還以為會發現什麼有趣的物什……”雲晉言低笑,順勢掃了一眼魏公公,魏公公收到眼色,忙上前伏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雲晉言臉上的笑僵了僵,隨即又展開來,眸中卻是化作一片冰冷。
  “稟皇上!二十余名刺客欲趁桃夭殿之亂劫走姚妃娘娘,被我等擒住,待皇上發落!”又一名御林軍急匆匆快步入來,頭都未抬便跪在地上稟報,聲音洪亮,在宮內繞了個圈。
  “娘娘呢?”雲晉言隨意問道。
  “娘娘……”回答略有踟躕:“回皇上!桃夭殿被燒,娘娘身邊的宮女說……娘娘……舊疾復發!”
  “哦?”雲晉言微笑,黑眸好似起了漩渦,看不清情愫:“把娘娘送到沉香殿,那裡如何哭如何喊都擾不到旁人!至於今夜的刺客……斬!”
  “斬”字落地,本就安靜的宮內瞬時又靜了幾分,聽到幾聲突兀地抽氣聲,再無聲響,眾臣坐在原位,只覺得此時應該匍匐在地上跪在皇上跟前,可無人打頭陣,坐也不是,跪也不是,便只有一動不動。
  嬪妃更是驚住,蘇白不明所以地坐在原位,原本看著雲晉言的殷殷目光被他身上迸發的戾氣逼了回去,硬是不敢再抬頭直視,低眼,更加困惑地掃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黎子何。
  雲晉言仍是笑著,故作不解地瞥了眾人一眼,道:“眾卿家無需緊張,朕今夜不過是整頓後宮罷了!順帶……”
  雲晉言頓住,從主座上踱步出來,順著台階一步步走下,到了鄭穎面前停住,鄭穎一驚,再坐不住,忙跪下。
  雲晉言從袖間抽出一沓紙張,狠狠砸在鄭穎身上:“順帶正朝綱罷了!”
  鄭穎渾身一抖,瞥了一眼散在地上的紙張,只一眼,便一句話都再說不出口,重重磕頭,語不成聲道:“皇……皇上……皇上明察……”
  “朕當然會明察!”雲晉言輕笑,對著剛剛還在稟報的御林軍道:“把鄭丞相一並押下去!要察的事情,多著呢!”
  宮內死寂,只余腳步聲,鄭穎抬頭,看看黎子何,再看看雲晉言,還有地上那一沓紙,瞪大了眼,雙唇顫抖著,幾乎能聽見牙齒磕動的聲音:“我……我明白了,是……是你們……你們串通……”
  話未說完,已經被人押起,卻是連站直的力氣都無,被人連抬帶拖地架著出了大凰宮,一起出去的,還有始終抱著瓷罐不放被押住的“御林軍”。
  一時之間,除了空去的鄭穎之位,宮中好似什麼都未曾發現過,一切與半個時辰前毫無變化,一直安坐的雲喚突然起身,跪下,大聲參拜:“皇上英明!”
  百官好似這才回過神來,紛紛跪地山呼:“皇上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宮內官員宮女太監跪了一地,山呼之聲好似使得大凰宮都震了幾震,而此時仍舊站在一邊沉默不語的黎子何,忽的顯得突兀起來。
  雲晉言笑著看過去,見她毫不避諱地直視自己,眼中一片混沌,卻看得出極力掩去了繁復情緒,心中沒由來的一抖,一手拉過她,攬在懷中對著眾人宣布:“黎子何奉朕旨意,女扮男裝潛伏太醫院,助朕捉拿刺客,尋奸臣貪污之證有功,今日起,封作黎妃!”
  極靜之後,是此起彼伏地抽氣聲,眾人無法抑制地紛紛抬頭,只見到這名女扮男裝立功封妃的女子,瞪著皇上,眼裡卻是再掩飾不住的恨意!
  雲晉言滿面滿眼盡是笑意,拉過黎子何的手,緩緩傾身在她耳邊,柔聲笑語:“沈墨啊……為師為父,養你教你,可曾告訴過你,當年,是誰逼朕滅季府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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