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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東東]-斬情絲(古代重生)(原名:棄后)(完)

  第五十七章

  冷風含著冰雪突地襲進大凰宮內,滅了幾盞宮燈,明晃晃的廳內頓時暗了幾分,黎子何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顯得更加陰沉,雲晉言的話,未在她臉上掀起絲毫波瀾,垂著眼,密長的睫毛投下一層陰影,輕微顫動,突地兩眼一抬,直直看向雲晉言,嘴角扯出輕笑:“你是想告訴我,是沈墨‘逼’你滅了季府?包括九族?”
  黎子何眸中銳利的鋒芒讓雲晉言攬住她的手不由緊了緊,未想到黎子何會是這麼從容的反唇相譏,略有怔忪,片刻便回過神來,笑著拉過她的手,死死扣住,不顧跪在地上的眾臣,身後的嬪妃,拖著她快速踏著地毯離開。
  黎子何不想讓自己過於狼狽,近乎小跑才跟上他的步子,不用抬眼便知道他在往龍旋宮走,用力抽了抽手腕,反倒被他越扣越緊。
  “季家人?隱姓埋名混入皇宮意圖報仇?”
  入了龍旋宮,雲晉言左手一甩,長袖揮過,黎子何被狠狠甩在地上,雙手刺痛,在地上擦出點點紅殷,忍著疼想要爬起來,腿一動,拉筋折骨般的疼痛,半撐著身子再動彈不得,只看著雲晉言對她不屑笑道:“朕倒真想看看你能折騰出什麼玩意來,結果就是想偷走你家小姐季家皇後的骨灰?劫走季家的婢女?未免可笑了些!”
  黎子何垂眸,不語。
  “朕也算為你想得周全,往後日日在我身邊,找朕報仇的機會多得多,你覺得朕說的,是否有理?”雲晉言站著,居高臨下睨著黎子何。
  黎子何笑,擦了擦兩手,輕輕頷首:“的確有理。”
  雲晉言揚眉,雙手背後,細細看著黎子何的臉:“你不好奇朕如何知曉你的身份,識破你們的計劃?”
  “無所謂,敗便是敗,我認了。”黎子何面色不變,淡淡回答。
  “哈哈……”雲晉言大笑,笑意並未溶入眼底:“還真是沈墨的徒弟,性子都如此相似!
  難怪他對你視若珍寶,只是……你說,他聽到你被封為妃的消息,會是什麼表情?”
  黎子何眼神閃了閃,撇過眼,撐著身子動了動腿,仍是劇痛,皺著眉頭,干脆不動,雲晉言卻突地欺近,彎下身子,兩手將她抱了起來,笑道:“這般孱弱的身子,還真是惹人憐惜,難怪沈墨會對你動心……”
  雲晉言仍是打量著黎子何的神色,她身子略有僵硬,卻不躲不閃,也不反抗掙扎,任由他抱到榻邊。
  “其實朕很好奇,季家哪門哪戶,竟會生出你這般執著大膽的女兒?”雲晉言放下黎子何,指尖輕緩滑過她的臉,帶著溫熱的氣息,順著面部線條,滑過頸側,纏繞在鎖骨……
  “皇上是想子何現在便侍寢麼?”黎子何睜眼看頭頂明黃帷幔,平躺在榻上,隱在袖間的兩手緊緊握成拳,極力克制住顫抖,吐出來的話卻是極其不經意的淡然,還帶著些許嘲諷的笑意。
  雲晉言的手停住,幽深的眸子對上黎子何的眼,突地輕笑:“子何?黎子何……季黎?用這個名字,你是想告訴朕,你為季黎而來?給你一個黎妃的名頭,也不枉你用此名的一片苦心……”
  黎子何像未聽見,撇開眼,不語。
  “現在不說沒關系。”雲晉言站起身,彎下腰,捏住黎子何的下巴,迫她對上自己的眼:“今後,朕有的是時間弄清你!”
  說罷,甩開黎子何,背著手,抬步離開。
  黎子何強迫自己放松的身子這才完全緩下來,僵硬的十指一根根松開,斜眼看著偶爾辟啪作響的燈燭,目光逐漸冷厲,隨即泛出淺幽的哀愁,卻在即將溢出眼眸的一瞬閉眼,轉過臉,深深埋在枕間。
  三日後,雲晉言不顧眾臣反對,執意封御醫黎子何為妃,賜居晨露殿,宮內一時風聲鵲起,沈墨為上任平西王世子一事還未緩過神來,再來一個御醫女扮男裝潛伏太醫院,還一夜之間被封為妃,令人乍舌,與此同時,屈居御醫的世子沈墨,傳聞一病不起,平西王特地入宮請旨,辭去御醫官職,在雲都平西王府邸養病。
  勤政殿煙霧繚繞,兩人在矮榻上盤腿而坐,手執一子,看著眼下的棋盤不語。
  “我說你為何一定要留下那個黎子何?還直接封妃?明知她是季家人,殺了不是更干脆!”雲喚撫了撫胡子,含笑看著雲晉言,眼裡精光流轉。
  雲晉言好似正在細究棋局,並未抬眼:“皇叔怕我會被她傷到?哈哈,區區小女子而已,能奈我何?至於納妃,其中緣由叔父自是清楚,還問我作甚?”
  “咳咳……”雲喚假意咳嗽了兩聲,又不解道:“那你為何偏偏與沈墨過不去?他也無意與你爭權,這般刺激他,有何好處?”
  雲晉言眸色一沉,執子不語。
  雲喚重重歎口氣:“果真情字傷人……沈墨枉為神醫,自己重病,卻是束手無策,聽聞那咳嗽聲一響便是整夜,平西王府上下都……”
  “皇叔又為何偏偏與我說起他?我厭他惡他,如此而已。”雲晉言放下一字,抬眸不悅道。
  雲喚打量著雲晉言的神色,搖頭輕笑:“只是提醒你,莫要輕易碰‘情’罷了。”
  雲晉言自嘲一笑:“皇叔認為,如今還有誰能讓我動心?”
  “也是……哈哈,是我多慮了!”雲喚大笑,再看棋局,已經丟了大半,干脆甩手道:“不下了不下了,老了,下不過你。”
  “皇叔過謙了。”雲晉言也不強求,開始收棋。
  “對了,你不是說這次可以抓住平西王的把柄?”雲喚本欲起身,突地想到什麼,又坐回原地問道。
  雲晉言面色一僵,沉吟半晌道:“那日,他們計劃是由平西王借醉,帶那件重要物什出宮,可遣去攔住他們的人,並未從他身上搜到任何東西,冷宮那群刺客,所行方向也與平西王完全相反,按照之前設想,倘若在他身上搜出宮中之物,當然可以拿住他的把柄,可那日御林軍照我指示強行搜身,什麼都未搜出來,反倒是我理虧了……”
  “也就是整個計劃漏了一筆?”
  雲晉言搖頭,若有所思道:“桃夭殿大火,刺客劫持,平西王醉酒,沈墨送他回府,冷宮有人闖入,黎子何欲從南門出宮……一切未有差錯,他們時間上有所誤差也算正常,或許我再耐著點性子晚點搜平西王的身,便能搜出那罐骨灰……”
  “那你近日還搜冷宮作甚?”
  “總覺得哪裡不妥……”雲晉言眉頭微鎖:“此前派人守住冷宮,御林軍發現過異動,卻未能抓住人,倘若那是沈墨的人便也罷了……”
  “等等!”雲喚伸手止住雲晉言的話:“你說那沈墨,沒問題吧?若說是他要搶骨灰,他愛季黎,來搶搶人還合情合理,可現在就是一罐灰,他搶來作甚?若說是黎子何要搶骨灰,無論怎麼說,他與季家也算有一筆血仇,他就能這麼毫無顧忌地幫她?”
  “呵呵,皇叔忘了剛剛自己說過什麼?”
  “情字傷人?”雲喚恍然大悟,連連搖頭道:“哎,情之一字,當年在皇兄身上我便是不解,如今,仍是不解……”
  “皇叔,晉言有一事相求,皇叔可願一聽?”說道先皇,雲晉言好似不太願提,打斷拱手道。
  雲喚笑呵呵道:“你我叔侄二人,私底下還講究些什麼,直說便是。”
  “冷宮一事,我總覺得哪裡被我疏漏……可御林軍大張旗鼓搜了這麼些日,也未有所發現,繼續下去怕仍是無果,皇叔可否趁著空閒之時去冷宮暗暗查探一番?”
  “哈哈,沒問題!說不定被我發現什麼驚天大秘密!哈哈……”雲喚爽朗大笑,面露紅光。
  “還有一事,皇叔接手的顧家舊部,可還安分?”
  “沒事!”雲喚大手一揮,樂道:“好歹我也帶兵這麼多年,誰敢不服我?再過幾日我出雲都去各地軍營巡視一番,軍心必穩!”
  “那便好。”雲晉言微笑頷首。
  “鄭穎,你打算如何處置?”雲喚收住笑,正色問道。
  雲晉言揚眉,突然想到今早黎子何的女子裝扮,水袖羅裙,雲鬢黑絲,身姿纖細,妝容淡秀,讓人想到雪中幽然綻放的梅花,令人眼前一亮。
  垂下眼瞼掩住笑意:“如何處置他?當然交由助朕除他之人來決定。”
  黎子何輕衣便服,發間只有一根木簪,神色淡然,身後跟著一群宮女太監,浩浩蕩蕩行往刑罰司。
  “當年鄭穎帶走一批季相門生,倒戈指證季家,也算是你的仇人之一,你不是想報仇麼?給你機會親手除掉他,如何?”
  今日一早,雲晉言下朝便到晨露殿,說了這麼一句話,黎子何只余輕笑,他以為她會拒絕?以為她不敢親手殺人?卻不知,殺人,早已不是第一次……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果然在雲晉言眼裡看到了意外之色一閃而過。
  親手除掉害過季府之人,六年來日日夜夜做夢都在念想的事情,她怎會拒絕?
  刑罰司眾人該是接到過指令,見黎子何過來,齊齊跪地參拜,黎子何有一瞬間恍惚,多少年前,她在宮中,所到之處,人人跪拜,季家皇後,那時候是一個怎樣榮寵至極的象征?如今好似一切回到起點,她再次入了雲晉言的後宮,以前是唯一,如今是之一,以前她愛他,如今她恨他。
  鄭穎被鎖在刑架上,渾身髒污,卻顯然還未動過刑,聽見人聲忙抬頭,嘴唇干枯,面色慘白,形容憔悴,本還閃爍著希望的眼一見到黎子何便暗了下去,再看到黎子何一身女裝,眼睛瞬時瞪大,顫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吸引黎子何眼光的不是狼狽的鄭穎,而是屋內的一抹亮光,像是唯一干淨存在般的一身白衣,坐在輪椅上的男子,仍是含著淡笑看她。
  黎子何垂下眼瞼,一眼瞟到刑架旁邊的鞭子,快步過去,拿在手中,鼓足力氣,揚手便是一鞭。
  “啊!你……”鄭穎一聲慘叫,因為疼痛面色漲得通紅,上身從左肩斜向右邊長長一道血痕,還未說出話來,眼前一閃,又一鞭,連喊都來不及,又是一鞭。
  黎子何的手臂揚起,放下,揚起,再放下,抽得屋內灰塵四起,抽得慘叫不絕,抽得手臂酸澀,抽得氣堵心頭,抽得淚水彌漫……
  不為季黎,不為季家,只為暮翩梧。-y-
  迷蒙中又見到黝黑的臉,對著自己咧開嘴笑,見到金黃的梧桐樹底,他拉過自己手,放在掌心:“以後,我來保護你。”
  可他說,人,是會變的。
  寒風裡飄飛的白衣,孱弱的背影,嘴角慘淡的微笑,眼底淒迷的暗芒,變了,原來早就變了,不再是那個在雨中暢快奔跑的小梧,不再是那個善良干淨的小梧,不再是那個只會保護小雨的小梧,這些,全因眼前這個人!
  手上驀地一緊,欲要甩下一鞭的手被人阻住,模糊中看到暮翩梧,漆黑的雙目深不見底,臉上的笑意散去,淡淡道:“夠了,他暈了。”
  黎子何這才回過神來,眨了眨眼,蓄在眼裡的淚水掉下來,看到血肉模糊的鄭穎,手一抖,鞭子掉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茫然抽出手,轉身欲走,暮翩梧開聲喊住:“你,沒什麼想要問我?”
  黎子何背對著暮翩梧,淚水卻是止不住,克制住哽咽,深吸一口氣,按捺不住心底疑惑,輕聲問道:“為什麼?”
  暮翩梧垂眸,低下頭,好似沉思,不語。
  黎子何驀地轉身,擦去眼淚,直直看住暮翩梧:“梧桐雨,樹下棲,爹娘棄,梧護汝……梧同雨,樹下棲,爹娘棄,吾護汝,你可曾記得當年梧桐樹下的諾言?”
  暮翩梧渾身一顫,抬頭,面色愈加慘白,雙唇見不到一絲血色,突地笑起來:“當年?梧桐樹下的諾言?哈哈,你可知道,這麼些年來,我有多少次後悔自責,悔當年愚不可及,悔當年天真可笑,我成全你的一生,誰來還我的一世?”
  黎子何眼裡的失望,化作絕望一圈圈蕩漾開來,摻雜著疼痛,漫起霧氣,低下眼:“我說過會幫你……為何,你不信我?”
  “憑什麼?”暮翩梧輕笑,轉動輪椅,避開黎子何的眼:“你以為你是誰?醫童?御醫?憑什麼除去丞相救我出府?”
  “所以你選擇雲晉言?”
  “良禽擇木而棲。”暮翩梧毫不猶豫地回答。
  黎子何哽住,暮翩梧說的話,她無立場反駁,是她害得暮翩梧受杖刑殘了腿,是她害得他被棄城外,卻無能將他尋回,若非鄭穎,他早已無命,是她一手毀了一個干淨的孩子,還有什麼立場來責怪?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與其說是鄭穎毀了小梧,不如說,是她自己……
  眨了眨酸疼的眼,黎子何輕聲道:“倘若我說……真的可以救你出去,你還會……這麼選擇麼?”
  “倘若?這世上沒有倘若。”暮翩梧始終背對黎子何,聲音平淡,甚至帶著一絲冷意,黯沉的光線,勾勒出削弱的肩背。
  黎子何自嘲地笑,踏出的步子好似無比沉重,在第二次見到暮翩梧的時候,他便已經做出了選擇不是?難怪那夜雲晉言特地宣她診脈,難怪他故意握住她的手,說堪比女子,難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探……原來,他早就從暮翩梧嘴裡知道自己是女子!
  “你不覺得你可笑麼?”暮翩梧的聲音再次傳來:“一個女子,單槍匹馬只身一人,憑什麼復仇?”
  黎子何頓住腳步,回頭,決絕道:“女子又如何?只身一人又如何?可笑又如何?或許無權,無勢,無智,無謀,我有的,不過一條命,意難消,恨未平,即便是拼得頭破血流玉石俱焚身心俱殘我要他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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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一句話,低沉而有力地響在刑罰司陰暗的罰房內,暮翩梧背對著黎子何的肩臂好似瞬間沉重幾分,嗤笑:“你也未必信我不是麼?你說會有人去丞相府接我,人呢?”
  “去接你,然後等著被雲晉言的人一網打盡?”黎子何的聲音已是有些冷硬,苦笑道:“我想信你!即便最後一刻也不願放棄你,可終究……”
  黎子何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道:“無論如何,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奉勸一句,官場險惡,君心難度,若求安寧,不如歸去。”
  話落音,再無遲疑,快步出了刑罰司。
  暮翩梧低首,輕稔十指,低笑呢喃:“不如歸去……”
  雪過天晴,白日澄藍的天,到了傍晚時分迅速陰沉下來,晨露殿安靜,不是沒有人氣的死寂,而是少了虛浮聒噪的安寧,只因殿裡的主人,能靠在榻上,不言不語便是整日。
  黎子何斜倚榻上,瞇著眼看窗外,面色沉靜,眸中無波瀾,入畫女子一般,長發垂肩,輕裘裹身,幽幽的恬淡氣息縈繞在四周,讓人不忍打擾。
  雲晉言入門看到的便是這般場景,宮女太監靜立一邊,他的黎妃旁若無人地看著朦朧夜色神游遠方,連眾人的行禮之聲都好似未曾聽見。
  “愛妃可是在掛念師父?”雲晉言含笑坐在黎子何身邊,伸手便想握住她的手。
  黎子何眼神一閃,撇過身子,將手抽出,不予理會。
  “朕猜錯了?”雲晉言看住黎子何,想要抓住她臉上每一絲變化,續道:“今日平西王來見朕,想要朕的愛妃去替他那侄兒看病,說他病得站都站不穩,又有怪癖,重病從來只讓徒兒照顧……朕也不忍見他惡疾纏身,只是,子何既已為朕的妃子,當然不可隨意出宮,更何況是要照顧其他男子……”
  黎子何垂眸,仍是不語。
  “哈哈,看來朕高估了你師徒二人的情誼,”雲晉言大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傾過身子捏住黎子何的下顎:“你說,究竟要怎樣,你才會有點反應呢?哭也好笑也好,總比當個木偶娃娃好吧?”
  黎子何抬眼,木然看著窗外,好似並未聽到雲晉言的話,雲晉言眸色一沉,扣住她下顎的手力度加重,對著紅唇傾身狠狠吻了下去,黎子何眉頭一擰,用力咬下去,唇齒之間的龍涎香,瞬間被鹹澀的血腥取代,雲晉言微怒,猛地推開她,見她唇邊的血漬,好似妖異的薔薇花,隨著一絲輕笑綻放開來。
  “不如,皇上拿出季黎的骨灰,挫骨揚灰!或許……能讓我有些反應……”
  低吟吟的笑,讓屋內涼意陡升,雲晉言未料到她會突然說到季黎,眸光一暗,擦去嘴角的血漬,輕笑道:“還真是忠心耿耿的季家人!”
  “當然!皇上莫要忘了才是,暗殺,下毒……呵呵,枕邊人,防不勝防……”黎子何翻了個身坐直,冷笑著道。
  雲晉言突然想到什麼,恍然笑起來:“你也知道你是朕的枕邊人?說這話來威脅朕,反倒提醒朕還有一事未做……”
  說話間,手滑到黎子何頸間,扯住她的衣襟,大力一拉,“嘶啦”一聲,月白色外衣被撕成兩半,從身上滑落,露出白色褻衣,黎子何垂眸,順勢掃了一眼殿內殿外,眾人被雲晉言遣在外面,齊齊站了兩排,夜色中低著腦袋,動都不敢動。
  黎子何輕笑:“強迫女子,是皇上所好麼?”
  “呵呵,朕只是好奇你臉上還會出現哪種表情,你知道你吸引朕的地方麼?恨意!你看著朕的滿眼恨意……”
  “我看著你的滿眼恨意讓你想到,若季黎在世,也會如此看你,可對?”黎子何低笑著打斷雲晉言的話,冷然對上他的眼。
  雲晉言手上一抖,黎子何繼續笑道:“你說服自己是想刺激沈墨才將我留在身邊,實際上,放不下在我身上尋得的季府氣息,可對?”
  雲晉言的身子完全僵硬,像被人一擊即中般,剛剛掛在嘴角的笑意早已消散,幽黑的眸子突地深不見底,黎子何笑得更加歡暢:“若想尋季黎的影子,你直接去找蘇白不是更好?她那笑,可是有七分像我季家小姐……”
  “還是你覺得……”黎子何一手攀上雲晉言的肩,動作輕柔舒緩,多年前無數次做過的那般,輕輕揉捏:“我,比起蘇白空有的皮囊,更讓你心動?”
  雲晉言的眸光,瞬間亂了,這手勢……這力度……
  還未來得及反應,已經抱住黎子何,像失而復得的寶貝,再次重重吻下去,黎子何抬眼,透過雲晉言的肩,看到面色煞白的蘇白,死死咬住下唇,含淚扭頭離開。
  剛剛止住血的傷口,在唇齒揉捏下崩開,濃稠的血液和在齒間下肚,黎子何的手不知何時滑向枕間,抽出的匕首泛著寒光,對准雲晉言的後背,眼神一凜,手臂高揚,下沉,卻在最後一瞬被推開,手腕被死死扣住,匕首應聲而落。
  “你想殺朕?”雲晉言的眼裡有一絲血紅,低啞的聲音陰沉問道。
  黎子何笑:“我入宮本就是為報仇,你又不是今日才知曉,多此一問!”
  “如今你是朕的妃,要金要銀,要榮華要富貴,朕都能給你!殺了朕,你有何好處?”雲晉言扣住黎子何手腕的力度加重,拉過黎子何低聲問道。
  “你這般無心無情之人,連愛都不懂,可會懂何為恨?”黎子何冷眼瞪過去,用盡了力氣抽出手,厲聲道:“除非我死,否則,不會放棄報仇!要麼,你殺了我,要麼,不想被我傷到,離我遠遠的!”
  “說到底,還是怕朕動你的身子?”雲晉言神色恢復正常,挑眉輕笑道:“放心,朕對強搶無興趣,朕等著,你親自送上門的那一天!”
  說罷,冷睨了黎子何一眼,甩袖離去。
  黎子何面色依舊沉靜,自己起身入了裡間,再找出一件衣服換上,擦了擦唇邊的血漬,對著鏡子重新打理一番,拂過發鬢,突然發現自己的十指完全不受控制的顫抖,垂下眼,捏了捏拳,披上披風出了殿門。
  “誰都不許跟上!”臨行前冷聲喝令,晨露殿眾人不是第一次見識黎子何的冷然,無人敢多言,紛紛退散不敢跟上。
  黎子何抬頭看了看半彎弦月,清幽月光泛出幾絲涼意,伴隨左右的幾顆辰星閃閃爍爍,日新月異,又有什麼會是一層不變?
  到了沉香殿門口,殿門剛好打開,悅兒探出腦袋,一見黎子何,面色一喜,將門開得大了些,出來迎上前道:“黎御……娘娘……”
  “喚我子何便是。”黎子何一聽“娘娘”二字便皺起眉頭,打斷悅兒道。
  “悅兒還是喚黎姑娘吧。”悅兒微微行禮,接著引黎子何入殿。
  沉香殿未點暖爐,連個服侍的宮女都沒有,姚兒本坐在榻邊,拿著針線在研究什麼,抬頭見黎子何,馬上放下,笑道:“小姐。”
  悅兒微微俯身便退下,黎子何上前瞅了一眼姚兒放下的針線,還未完成的繡品,繡的一株梅花,花瓣還未成形。
  “姚兒不冷麼?”黎子何拉過她的手,冰涼涼的,搓了搓。
  “不冷。”姚兒柔笑搖頭:“小姐以前最愛桃花和梅花,姚兒好久沒給小姐繡花樣了,這不,在這裡閒得慌。”
  黎子何笑容僵了僵,那是以前,如今她無所喜好,只想看著他們都好好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要姚兒喜歡,便隨著她吧。
  “小姐,一一呢,真的救出去了?”姚兒放下剛剛拿起的針線,擔憂問道。
  黎子何重重點頭,送出去了,在他們行動的前一晚,便將一一送出去了。
  “那就好。”姚兒眼裡閃現霧氣,好似看到一一就在眼前,笑道:“一一出去了,就能治病,能說話了……”
  隨即又想到什麼,擔心道:“可是小姐,冬天河水那麼冷,一一受得了麼?順著河水游到北湖,少說要一個時辰,一一的病,會不會更厲害了?”
  黎子何握住姚兒的手,看到她驚慌的神色鼻尖一酸,搖頭道:“不會,有人用內力護住他,不會有事,他現在在外面等著我們……”
  “嗯。”姚兒點頭:“小姐說什麼姚兒都信。可是,前幾日不是說或許有機會走了麼?怎會被雲晉言發現?”
  黎子何聽著,面上失落更甚,脫掉鞋,爬上床,掀開被子笑道:“姚兒,你可記得小時候,我嫌冬日太冷,非要與你同榻,被爹狠狠地罵了一頓?”
  姚兒眸光一亮,笑著點頭:“那個時候小姐脾氣強著呢,老爺沒辦法,最後在外間給我置了張床小姐才罷休。”
  “今日我便不回晨露殿了,在這和你一起。”黎子何笑著鑽到被子裡,鼻尖一陣酸澀被強忍過去。
  “雲晉言會不會責怪?”
  “呵,他留我在宮中,便該想好了我不可能安安分分。”黎子何輕笑。
  姚兒點頭,將針線放在旁邊的矮桌上,脫了鞋褪去衣物,也鑽到被子裡,嘻嘻道:“小姐,這感覺……真像做夢……”
  “傻姚兒,不是做夢,我沒死,以後,不會再和你分開了……”
  “嗯。”姚兒拉住黎子何的手臂,將腦袋埋在她頸窩,“等我們出宮了,就能帶著一一,忘掉皇宮的一切,好好的活下去……”
  “嗯。”黎子何有些哽咽,輕聲回答。
  “對了,小姐,”姚兒突然抬頭:“還有沈公子,照姚兒看來,只有他一人是真心實意的待小姐,可是……小姐,你們有算到雲晉言會封你為妃麼?若沒算到,他……”
  黎子何轉個身,撫了撫姚兒的腦袋,拍著她的後背道:“姚兒別擔心,會好起來的……我會帶著你出宮,以後……你們都會好好的……”
  “嗯,小姐說的,姚兒都信。”姚兒輕聲呢喃著,將腦袋埋了埋,呼吸逐漸平穩。
  黎子何攬住她,睜開眼,暗光浮動,平日隱在心底的愁緒,此時無論如何抹不去,眼前一閃,又看到與沈墨商量出宮計策的那一日。
  “在此之前,有些話,我必須與你說。”沈墨扶住她,一字一句清晰道。
  “什麼?”沒有來的一陣心慌,總覺得他說出來的話,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升騰起的希望,完全幻滅。
  “我與你說的計劃,前提是,雲晉言毫不知情。”
  “什麼意思?”
  “暮翩梧此人,我覺得有些問題。”沈墨篤定道:“你上次找我要變聲之藥,是否因為覺得雲晉言懷疑你為女兒身?”
  黎子何心中好似被重物錘擊,狠狠地疼了一下,木然點頭。
  “此人在丞相府,身為男寵,雖說頗得鄭穎喜愛,可也只是男寵而已!卻突然被鄭穎收為義子,還由你來診脈。這些我查過,是在你升為御醫之後,妍妃被打入冷宮,隨之雲晉言特地宣見過他,當日便多出鄭穎義子的名頭……”
  “等等!”黎子何面色發白,伸手阻住沈墨的話:“你的意思是,暮翩梧,從一開始便向雲晉言洩露了我的身份?”
  “不錯,否則他為何不查你向他投毒的原因?明知你要報仇,還能如此愜意?包括我,他未找人來盯著你我的一舉一動,因為他手下有這麼一顆棋,你我若有異動,他定會知曉。”
  黎子何怔住,沈墨歎口氣道:“倘若我的猜測是真,此次計劃,必定全盤盡失。”
  “那要如何?丟下暮翩梧一人麼?”黎子何有些茫然,她自己都察覺到雲晉言或許知道她的女兒身,知道此事的只有沈墨,暮翩梧,沈銀銀三人而已,沈銀銀早已離開雲都,那便只有沈墨……或是暮翩梧……
  暮翩梧也曾對自己說過,要提防沈墨……
  “若你信我,此次行動,不可帶上暮翩梧。”
  黎子何面色一暗,暮翩梧的現狀,是她一手造成,這些,也只是沈墨的猜測,如何能僅僅因為猜測便放棄暮翩梧?
  “你若不想放下他,我們將計劃稍作修改便是。”沈墨再歎一口氣,拉過她的手,輕拍著安慰。
  “如何修改?”
  “先救冷宮裡的孩子出去。倘若雲晉言得知你我的計劃,必定將注意力放在叔父入宮那天,我們提前一日,將季一送出宮,叔父入宮那日,一切按照原計劃,我令原本去接季一的人,只是去冷宮搗亂迷惑視線,除了這點,其他都不變,倘若暮翩梧未將計劃洩露,帶著他一起走,倘若計劃並不順利,不會有人去接他,你和姚妃暫時留在宮中,雲晉言想拿你為把柄要挾我,不會待你如何……他也不會懷疑到我們事先行動過一次……”
  “你們去冷宮拿季黎的骨灰吧……如此一來,雲晉言沒有理由將罪責推脫到你們身上,大不了說那些人是季家舊部,去搶季黎骨灰。”
  “她的骨灰……在那裡?”沈墨神色一閃,略有遲疑開口問道。
  黎子何點頭:“拿出骨灰還可分散雲晉言的注意力,掩護一一,否則他定會懷疑冷宮有其他東西讓你我費盡心神,如若提前一日送一一出宮,你有好的法子麼?”
  沈墨搖頭:“這才是我今日與你商量的重點。”
  “這裡吧。”黎子何指住冷宮的河流,深吸一口氣道:“冷宮之內有一條河,通往皇宮極北的北湖,倘若從此處游到北湖,那邊極少人過去,若尋一個武功高強者,很易出宮……”
  “我去。”沈墨毫不猶豫接住話頭,“季一,對你而言很重要對麼?”
  黎子何垂下眼,點頭,遲疑道:“可是……一一身體很差,若保他安全,必定傾盡內力護住他,那你……”
  “無礙。”
  黎子何眨眨眼,感激,還是感謝?都無法說出口,說出口的謝,只會折殺了沈墨對自己這一番心意,只能重重點頭。
  “還有一事,我需與你說。”
  “什麼?”黎子何心下又是一沉。
  “季府滅門一案……”沈墨聲音輕淡,眼中的閃爍卻流露出他此時按耐住的慌亂:“謝家曾經參與……”
  黎子何愣住,謝家,平西王。
  “因為我……”黎子何一時激動,幾乎口不擇言,反應過來,又道:“因為季黎害死你爹娘,所以……你也恨,對麼?”
  “不。”沈墨握住黎子何的手一緊,隨即放開道:“當年我已經離開西南三年,叔父不知從何處查知當年刺客來自季家,憤恨不已,逼雲晉言交出凶手……”
  “我不欲推卸責任,季府滅門,的確與謝家脫不了干系……”
  “雲晉言若真知你季家人的身份,我寧願親自向你坦白,不願這件事是他告訴你,以此讓你傷心……”
  “如此說來,你,可還願將季一托付於我?可還願信我?”
  黎子何耳邊縈縈繞繞都是沈墨的話,腦中一時思緒紛繁,亂成一團,季家刺殺平西王,事情敗露,謝千濂不服,要求將凶手正法,結果卻是季家九族全滅……
  這便是,整個事情的真相麼?
  黎子何恍恍惚惚,最後耳邊只余沈墨帶著些許期待的清淡問話,你,可還願信我?
  沉香殿內的燭火閃了閃,突地滅了,黎子何眨眨眼,眼前畫面突地斷了,可她記得,她握住沈墨的手,伏在他胸口,輕輕一聲:“沈墨,我信你。”
  如若是她害死沈墨爹娘,即便他要報仇,又有何可究?更何況,追究之人不是他,更何況,刺殺平西王的罪責,不過是某人滅季府的借口而已……
  她信他是真心待她,信他會救出一一,信他會護他周全,信他,會替她護住她珍愛的一切……
  耳邊突然響起匆忙的腳步聲,黎子何看了看姚兒,輕輕爬起來,聽見悅兒急促的聲音:“黎姑娘,有人硬闖晨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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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黎子何心中陡升一片涼意,看了看天色,子時早過,何人會在此時來闖晨露殿?姚兒本就睡去不久,一聽悅兒的聲音,馬上翻坐起身,抓住身邊的黎子何臉上的慌亂才稍稍平復些,低聲道:“怎麼了?”
  “娘娘,殿外來了晨露殿的宮女,說是抓了刺客,皇上都驚動了,等著黎姑娘回殿。”
  悅兒說話間,黎子何已經自行穿戴好,握住姚兒的手道:“姚兒你先休息,我去看看發生何事。”
  說罷起身欲走,姚兒反拉住黎子何的手,緊張道:“小姐,會不會……會不會是沈公子?”
  黎子何對著她撫慰地笑,搖頭,若是沈墨,不會如此大意魯莽,撫了撫她的長發道:“姚兒放心,不會有事。”
  姚兒點頭,放開黎子何,躺回榻上,目送她離開。
  晨露殿燈火通明,宮女太監侍衛站了殿外大部空地,見到黎子何紛紛行禮。黎子何眉頭微蹙,目不斜視走入殿,看到雲晉言一人獨坐矮榻上,面色柔和,帶著從容的笑意,抬眼見她,笑意更甚。
  掃了一眼殿內,瞥見被人押著跪在地上的黑色背影,心中一抖,隨即沉著下來,施施然上前對著雲晉言行禮:“臣妾見過皇上。”
  雲晉言見黎子何冷靜自持的模樣,挑了挑眉,笑著道:“愛妃無需多禮。”
  地上跪著的人一聽黎子何的聲音,驀地抬起頭,嬌俏的臉上盡是不可置信,柳眉鎖在一起,懷疑道:“師……師兄……?”
  黎子何未看沈銀銀一眼,徑直在雲晉言身邊坐下,不解道:“皇上抓了刺客,往我晨露殿押來作甚?”
  “朕也不想驚擾愛妃,可這沈姑娘執意要見你,朕以為,她與愛妃相交已久,你二人感情甚深,當然不可當普通刺客處置了。”雲晉言瞇眼打量黎子何的反應,一手伸過去握住她的手。
  黎子何好似這才看到沈銀銀,往下瞟了一眼,不著痕跡抽出手,擰眉道:“沈姑娘?”隨即笑著看向雲晉言:“據我所知,應該是裴姑娘吧?”
  雲晉言笑著點頭:“不錯,應該是裴姑娘。”
  “那皇上如何說她是刺客?”黎子何不解。
  “夜闖皇宮,不是刺客?”雲晉言饒有興趣地反問。
  黎子何仍是不解道:“皇上莫不是忘了?裴姑娘幾個月前還是秀女,等待皇上殿選,可惜被人‘劫’走,錯過了殿選之際,可她逃離賊手,第一時間便想著回宮,對皇上一片忠心真是令人暗贊。”
  黎子何咬重了一個“劫”字,順勢掃了一眼沈銀銀,眼神冰冷,沈銀銀一見,忙垂著頭默不作聲。
  “愛妃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朕,她可是被人從獄中劫走,至於入獄原因,是從她身上搜出粟容花種?”
  “皇上果真好記性,這些小事都能記得。”黎子何輕笑,從容的眼裡閃著些許光亮,對上雲晉言的眼:“可皇上有一事忘了麼?粟容花種一事已經查清,下毒者是顧衛權,既是如此,當時必定有人陷害裴姑娘了,裴姑娘白白惹來一場牢獄之災,之後又被歹人劫走,如今剛剛脫離險境便急著回宮找皇上澄清事實,裴姑娘,本宮說的,可對?”
  黎子何突然看向沈銀銀,沈銀銀身子一顫,連連點頭:“師……娘娘說得對,小女不敢直接見皇上,往日與娘娘相熟,所以……所以嚷著見娘娘……”
  雲晉言冷笑道:“愛妃真是伶牙俐齒!”
  “及不上皇上心思縝密。”黎子何毫不猶豫反唇相譏。
  雲晉言面色一沉,隨即又笑道:“那照愛妃的意思,裴姑娘一番苦心,是該重賞了?”
  “臣妾不敢替皇上枉做決定,只是……”黎子何掃了一眼沈銀銀,猶豫著道:“落選秀女已經悉數返回家中,裴姑娘久留宮中,怕是不妥……”
  “那便賞裴姑娘一個嬪位,愛妃覺得如何?”雲晉言接過黎子何的話,斜眼睨著她。
  黎子何欣然一笑:“皇上若有此心,未嘗不可。只是裴姑娘遭劫,這身家清白……皇上若能堵住悠悠眾口,臣妾自是不介意師妹與我相隨,二人一起也好有所照應。”
  黎子何笑得坦然,雲晉言辨不出真假,眼神愈漸冰冷,半晌,笑道:“裴姑娘既為沈墨的徒弟,明日一早朕遣人送她去平西王府邸便是,愛妃與師妹相別甚久,今夜便好好敘舊吧!”
  說罷,不慍不怒地掃了一眼沈銀銀,背著手走了。
  黎子何看著他踏出殿外,看著他融入夜色,看著燈燭之光漸漸微弱,一直繃著的身子才放松下來,吐出一口濁氣,無奈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沈銀銀:“你還跪著作甚?人都退下了。”
  沈銀銀一直低著的腦袋這才抬起來,左右瞅了兩眼,忙起身,拍了拍酸疼的膝蓋,隨即又想到什麼,繼續跪下,低聲道:“師兄……師兄,我知道此次是我魯莽,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黎子何也未打算扶她起身,有些怒道:“莫非你進宮是想為鄭家求情?”
  “師兄……”沈銀銀抬頭,杏眼裡滿是霧氣,哽咽道:“師兄,鄭家已經被抄了,幾乎全家都入獄,鄭韓君嘴裡說那是他爹罪有應得,可我知道他也不開心的,師兄,既然……既然你在此事上立功,外人都說皇上對你極為寵愛,師兄……你向皇上求情好不好?只繞了鄭穎一命便好,不管怎樣,只要他不死便好……”
  說到後面,沈銀銀兩眼淚水止不住流下來,跪著到黎子何身邊,拉住她的手,哭著道:“師兄……削他官位,讓他受刑,發配邊疆,如何都好,師兄,你留他一條性命,留鄭韓君一個親人好不好?他從小只有這麼一個爹……即使再看不慣,即使再恨,我知道他不忍心看自己爹死的……”
  黎子何皺著眉頭,甩掉沈銀銀的手:“不可能!”
  不管是他對季家做過的事,還是對暮翩梧做過的事,都不可能輕易放過他!
  “師兄,你最寵銀兒,以前銀兒的要求你都會答應,再依一次銀兒好不好?饒他一命……”
  “我說過不可能!”
  “師兄,銀兒求你。
  “不可能!”
  “他與你無仇無怨,只是說情而已,為何不可能?”沈銀銀突地站起身,冷笑道:“還是,你進宮,本就是為這妃位?如今榮華富貴你都有了,何必還要趕盡殺絕?”
  黎子何腦中“嗡”的一聲響,兩手握成拳頭,一言不發。
  “粟容花種,是你故意丟在我房中的對不對?”沈銀銀擦干眼淚,冷聲質問。
  “不錯。”黎子何咬牙回答:“我故意嫁禍與你,騙鄭韓君劫你出宮,再以此要挾鄭穎,夠了麼?”
  “枉我敬你重你,被人抓到大牢還死咬不肯說粟容花種是你的,一直信你是有苦衷!結果呢?由醫童升為御醫,再由御醫直接封妃,還真是平步青雲!”沈銀銀眼裡盡是嫌惡,“利用鄭穎,利用鄭韓君,利用我,是不是只要能達到你的目的,什麼都可以利用?”
  “對。”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回答,不避忌地看著沈銀銀的眼:“未達目的不擇手段,這世上有何不可利用?”
  沈銀銀怔在原地,抖著唇,不知一向對自己親切寵溺的師兄,怎會突然變得這般狠厲?心好似涼了大半截,跟著覺得這世界都變了模樣,以前她看到的,不過都是表象而已……
  黎子何站起身:“奉勸一句,倘若鄭韓君躲得好好的,自是無人惹他麻煩,否則,既是鄭家人,一樣得死!”
  沈銀銀渾身一抖,看著黎子何披著長衫離開,月白色的長袍拖在地上,好似一朵盛開的蓮花,心中冰寒,輕聲問道:“包括師父麼?”
  黎子何頓住腳步,不語。
  “包括師父麼?連師父……也可以利用麼?”
  “是。”
  丟下一個字,黎子何頭都不回地離開。
  沒有暖爐的沉香殿,反倒讓黎子何更覺得溫暖,重新鑽回姚兒身邊,姚兒往上扯了扯被子,呢喃道:“小姐小心身子,莫要著涼了。”
  “嗯。”黎子何心中一暖,酸意湧向鼻尖。
  “晨露殿無事了麼?”
  “嗯,”黎子何靠著姚兒躺下,輕聲道:“姚兒,你永遠都會信我對不對?”
  “嗯,小姐的話,姚兒永遠都聽,永遠都信。”
  雲都平西王府邸內,雪已融盡,下人不多,很是安靜,李御醫背著藥箱,正欲出府,剛好遇見謝千濂,搖了搖腦袋,忙拱手道:“王爺……”
  “他還是不肯讓你診脈?”謝千濂怒道。
  李御醫點頭:“連房門都不讓我進去,這樣的話……實在無力……”
  “罷了!”謝千濂手一揮,怒道:“你先回宮,待本王再去教訓他一頓!”
  李御醫連連點頭,彎腰行禮便走了。
  謝千濂猛地推開沈墨的房門,嚇得坐在床邊的孩子渾身一抖,翻個身爬到半躺著的沈墨身邊,瑟瑟地想要遮住臉面。
  謝千濂見嚇到孩子,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對著沈墨微怒道:“你為何不讓御醫診脈?想要病死麼?”
  沈墨面色有些蒼白,眼中鋒芒不弱,撐著手坐直身子,抱起躲在他身側的季一,讓他坐在自己懷裡,淡淡道:“我自己是大夫,自己的身體當然最清楚不過。”
  “那怎麼還不見好?”謝千濂急道。
  “病去如抽絲,哪有一夜痊愈的道理?”
  “你說的倒是有理,以為我是傻子?”謝千濂見沈墨懷裡的孩子冷得抖了抖,反手關上門,仍是怒道:“你這病怎麼來的我不知道,可府裡多出來個小娃娃,你的病和這個沒關系才怪了!不肯看病,也不說這娃娃哪裡來的,地裡冒出來的不成?這麼著,你要跟我說他是你的私生子,老子拼了命護他回西南!”
  沈墨不語,低頭剝了顆糖塞在一一嘴裡。
  一一吃著糖,看了一眼謝千濂,再看了一眼沈墨,爬下沈墨的腿就想往被子裡鑽,沈墨把他拉回來,柔聲道:“以後你還要見很多生人,不必怕。”
  一一聽著,又爬回沈墨懷裡,對著謝千濂淺淺一笑。
  謝千濂呆了呆,剛剛的怒氣也淡了些,坐在床邊,伸手揉了揉一一的臉,笑道:“嘿嘿,娃娃乖,老子……呃,我向來說話聲音大,別怕我呀,我沒怪你,在教訓你爹呢。”
  沈墨擰了擰眉頭:“這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你私生子你護著藏著掖著作什麼?”謝千濂騰地站起身,嗓門又大起來:“老子知道,這娃娃十有八九和那個黎子何脫不了干系,跟季家脫不了干系!上一代的恩怨就不扯在下一代身上,這娃娃你想護著可以,黎子何如今已經冊封為妃,你就斷了你的念頭,別想再和她有什麼牽連!”
  “無需叔父掛心。”
  “老子……老子真他娘的恨啊!”謝千濂咬牙道:“雲國那麼多姑娘你看不上,兩次都是季家人,第一次害死大哥,這次,你是想連自己的命也搭上去?”
  沈墨垂眸,不語。
  “你入宮是為了那個黎子何,重新動用暗部也是為了她,上次疫病,制造混亂,用得著一千人命?你打什麼主意我琢磨不透,可你……你怎麼能凡事都被一個女子牽絆?我念著你回來,是想你跟著我做一番大事業,不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沈墨表情未有變化,低笑道:“如此了解侄兒,叔父還多問作甚?”
  “老子就是不明白為什麼!”
  “為什麼?”沈墨抬眼,冷漠地掃了一眼:“因為謝家欠她!”
  此話一出,謝千濂突地大笑起來:“哈哈,謝家欠她?是她季家欠我謝家還是我謝家欠她?當年你明明知道是季曲文引開你,再借機行刺,那批刺客為首者是季府人,能瞞得過你?你一瞞就是三年,若非我查出來,大哥怕是永遠死不瞑目!季曲文來找你,借口不就是他那個妹妹?當年大哥跟我提過,說季黎和三皇子關系匪淺,你不聽,說人家姑娘等著你!結果呢?她不肯嫁便罷了,逼得你守孝退婚……”
  “所以是我錯了!”沈墨冷聲打斷謝千濂的話,話語裡平靜無波,卻淡的溢出冷光:“是我自以為是,不聽爹娘的勸向先皇求婚,不曾知曉季黎心意便逼她嫁我,引來血禍害死爹娘,若你要怪,該怪的人是我!”
  謝千濂滿腔憤慨被沈墨一句話掏得干干淨淨,壓低了聲音,不可思議道:“你……竟是這樣想的?”
  “不錯,當年錯本在我,可叔父又因著這件事逼迫雲晉言,季府九族之死,又如何能與我謝家撇的干干淨淨?季府九族不滅,子何也不會淪為乞兒孤苦伶仃,半輩子活在仇恨當中,我欠子何的,如今,還債罷了。”沈墨低下眼,看著一一,笑了笑,子何說得對,欠人的,始終是要還。
  “我只是讓狗皇帝交出凶手,他一口氣滅了季府滿門,關我屁事!”謝千濂大眼神一閃,不服氣地揮手道:“要怪只能怪她季黎愛錯人季府信錯人,怪狗皇帝心狠手辣,連自己的孩子……”
  說到這裡,謝千濂突然頓住,看著季一,一瞬不瞬,顫抖著手指著季一道:“這……這娃娃該不會……”
  “娃娃,你叫什麼名字?”謝千濂蹲下身子,盡量扯著笑容放柔了聲音問道。
  一一大眼眨了眨,揚著手在空中比劃,被沈墨攔了下來:“這孩子是誰,叔父無需掛心。”
  “好,我不管!那你打算拿他如何?這麼藏一輩子?”
  “養好病醫好毒,送回西南。”
  “這……這娃娃中毒了?”謝千濂面色一柔,從上到下打量了一次一一,瘦瘦弱弱,白皙地有些不正常,身子弱是必然,卻沒想到還中毒了……
  一一見他打量自己,臉上表情怪怪的,沖著他笑了笑,謝千濂搓了搓手,笑道:“嘿嘿,娃娃我來抱抱你好不好?”
  一一仍是笑,露出左臉的小梨渦,張開兩手,謝千濂一樂,一把抱起他,對著沈墨道:“哈哈,老子這麼大還沒抱過孩子,你小的時候老子在江湖上打拼呢,江湖比這朝堂可有意思得多了,當年老子……”
  沈墨眼前物事晃了晃,好似迷上一層霧氣,耳邊的聲音亦是愈發弱小,用內力壓住的濁氣再沉不住,由腹腔沖到胸腔,卻再找不到出口,猛力咳嗽起來,隱隱聽到謝千濂的怒罵聲:“你又用內力壓住病?明知道會反彈得更加厲害,想死是不是?上次被人砍了那麼多刀就沒好完全……”
  一只小手牽住自己,仿佛看到黎子何對著自己盈盈一笑,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子何,你可會找謝家復仇?
  耳邊,黎子何的聲音天籟般輕淺蕩起,沈墨,我信你。
  晨露殿中黎子何手裡的茶杯驀地從手上滑落,碎了一地,殿外宮女急急入內在她耳邊道:“娘娘,白貴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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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黎子何吩咐宮女清掃掉地上的瓷片,起身入了裡間,臨窗的矮榻被拾掇得很是舒適,擱在上面置放茶具的小桌被移到窗邊,不見茶具,卻見幾盆綠油油的花草,枯朽的冬日裡尤為顯眼。
  蘇白入來時,便剛好看到黎子何淡藍水色紗衣,圍著厚實的純白色絲絨披風,襯得臉色好似透明一般,側著身子坐在矮榻上,眼睫垂下來,細細看著手下正在擺弄的花草。
  “姐姐可還習慣這後宮?”蘇白站了許久,見黎子何好似未曾發現她,這晨露殿的宮女太監們老早便退在殿外,無人提醒,只好拉起笑容主動開口。
  黎子何睫毛顫了顫,抬起眼皮掃了她一眼,並未打算起身行禮,淡淡問道:“娘娘何事?”
  蘇白笑容一僵,旋即蕩開來,曉得更甚,施然走到矮榻便,與黎子何隔桌而坐,看著黎子何手下的花草詫異道:“姐姐一雙巧手,竟能讓花草在冬日抽出這般鮮嫩的綠葉來。”
  說著一手伸上前去,便打算觸碰,黎子何手一動,將花草推開,瞥了蘇白一眼,輕笑道:“冬日不僅能抽出綠葉來算什麼,有些草,三日便能開花呢……”
  蘇白的手僵在空中,原本白嫩,因著窗外吹入的冷風略有些紅腫,動了動手指,縮回去,仍是笑著,喏喏道:“看多了枯枝黃葉,突然見到這一抹綠,有些新奇罷了……”
  “可有人與你說過?在他人面前扮演已逝之人,會讓人覺得厭惡?”黎子何看住蘇白,聲調驀地變冷。
  蘇白臉上的笑再也掛不住,澄清的眼突地渾濁起來,面上柔色化作冷意,對黎子何的注視並不躲閃,冷笑一聲:“你以為我願意?”
  黎子何卻突地斂起眸中鋒芒,坦然笑開來:“一早便放下面具,有話直說不是更好?”
  “好,依你!”蘇白面上表情未變,冷淡道:“今日我來,是想問……想問……”說到後半句,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吐不出來,遲疑地看了一眼黎子何,垂下眼瞼。
  黎子何輕笑:“娘娘想問藍顏草?成大事者,最忌猶疑不定,這後宮,雖說不會有什麼‘大事’,可要想在百花叢中獨樹一幟長盛不衰,艷壓群芳安得聖寵,也非易事。”
  蘇白神色沉澱,再抬起的眼裡找不到絲毫純真的透徹,滲著幾分堅定決絕,道:“不錯,我是來問藍顏草。你給我的,是真的?”
  “我為何要給假的?”
  “你……”蘇白有些懷疑地掃了一眼黎子何,身子纖細,卻沒有女子的羸弱感,原本清俊的臉,換了發髻施上粉黛,總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算不上傾國傾城,卻透著一股平常女子沒有的冷毅,甚至還有幾分隱隱透出來的貴氣,在格局未有定數的後宮中,可算是最為獨特的存在。
  “你不想要皇上……恩寵麼?”
  蘇白遲疑著開口,細細打量黎子何臉上的神色,只見她眼皮都未抬,仍是輕笑著:“你以為我需要麼?”
  蘇白眉眼一跳,垂首噤聲,她是想留皇上在梨白殿過夜卻留不住,可眼前的黎子何,好幾次皇上夜入晨露殿卻不見人影,幾番查問才知是夜夜都去了極偏的沉香殿,皇上也不追究,任由她過去,可白日裡往晨露殿去的次數,更勤了……
  “信與不信,皆在你心,倘若不信我,你來問我一次,又有何意義?”
  “那你……為什麼幫我?”蘇白仍是有些遲疑問道。
  “幫你?幫我自己罷了。”黎子何輕歎,隨即笑道:“皇上日後傾心你一人,自是不會再來我晨露殿,我求之不得。如今我雖再三躲避,難免起了欲擒故縱之用……”
  蘇白心中恍然,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難怪皇上呆在晨露殿的時日越來越長,可放在自己身上,是沒有那般信心膽量故意推開他,來博得這個欲擒故縱之效。
  “你中意之人是……”蘇白突然想到沈墨替她診脈時的眼神,冷漠地堪比窗外冰雪,揉不進雜質,亦摻不入絲毫情愫,卻會在她偶爾提及“黎御醫”時驀地化開來,好似有一抹微亮在眼中緩緩搖曳,那時她只是好奇而已,可看到黎子何的女子裝扮,再將宮中盛傳的二人師徒關系聯系起來,不得不令人多想……
  黎子何眼神蕩了蕩,語氣冷然:“此事與娘娘無關。”
  這般反應,反倒讓蘇白更加確定了心中猜測,心頭不由松了松,若是已有心上人,便不難理解黎子何的做法……
  “你為何會與姚妃相好?”蘇白再接再厲,決心一次將問題弄清楚,若能在其中發現破綻,有些事便需要好好考慮一番。她記得很清楚,黎子何還是醫童時便曾被姚妃鞭笞過,即使是御醫之時也未見二人關系有太大改善,卻在她恢復女子身份時突然情同姐妹,黎子何還日日夜宿沉香殿……
  “皇上未對你說麼?我是季家人。”黎子何不避不閃,坦然答道。
  蘇白吃了一驚,手中的帕子差點落在地上,被她及時收了起來。季家人,她便是憑著季家人的臉面才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姚妃便是憑著季家人的丫頭才平步青雲,從宮女一步步上了妃位,季家人在後宮,從來都是不可藐視的存在……
  “我先回宮了。”蘇白面上仍是有些驚慌,被生生壓住,淺淺笑著對黎子何道。
  姚妃曾經指著黎子何說她的一手字,比自己像季後的一身皮囊更加貨真價實,她親眼看到皇上默認黎子何比她這副皮囊更讓她心動,看到他用從未見過的力度抱住她,親吻……
  輸!
  倘若黎子何有心要爭皇上,蘇白只能想到這一個字,她會輸得徹徹底底!
  “忘記提醒娘娘一句,藍顏草極為難得,好好種養。”黎子何瞥了一眼蘇白愈漸慘淡的神色,垂首低眸,將剛剛移開的花草慢慢推回來,嘴角微微上揚。
  平西王府邸,近幾日謝千濂的大吼聲少了許多,時常一個下午都聽不見一句高吼,本就寂靜的院落,更顯沉靜,只余來回的腳步聲,還有偶爾響起,你推我搡地去沈墨房中喚出自家王爺的攛掇聲。
  外面是靜是鬧,房中只有一片安詳,卻被今日下午平西王第一聲暴喝打破:“老子不信!老子就不信了!再來再來!”
  沈墨靠在床邊看書,抬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謝千濂,掃到坐在他對面的一一,微微笑道:“一一,莫要聽他的,把藥喝了。”
  一一眨了眨眼,清澈的眼裡閃著波光,輕輕閃動,看了看眼下的棋盤,再掃了一眼桌上的保溫木盅,點點頭,伸手欲要揭開,被謝千濂一手攔住,不服氣道:“不行!說了你贏了便可以不喝藥,輸了立刻喝,再來一盤,老子就不信下不過你這個小毛娃娃。”
  一一遲疑地看了看沈墨,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見,沈墨輕輕搖頭:“莫要管他,等他贏了你,這藥早該涼透了。”
  “胡說!我與你下棋,也不過輸得一子兩子,怎麼可能下不過他?一一來,乖,再下一盤,嘿嘿,我一定贏了!”謝千濂拍拍胸脯,他沒念過書,可棋卻下得不少,本見著一一不太願意喝藥,想著前幾日開始教他下棋,便說兩人來下一盤,若是一一贏了便可以不用喝藥,若他輸了,便得不吃糖果直接吞藥,結果……結果下了一盤又一盤,居然盤盤都輸!
  謝千濂瞪了一眼沈墨,不知他不在的時候,沈墨又教了一一什麼?
  沈墨輕笑:“我未教過一一。叔父起初是太過輕敵,接著又高估了一一的能力,性子急躁,百般迂回,反而不及一一心思簡單,看得透徹。”
  “我又沒問你!”
  謝千濂又是一聲干吼,一一好似已經習慣了他的大嗓門,倒藥的手都不帶顫抖,沉著地拿起藥碗便一口喝下了,謝千濂忙從懷裡掏出糖果塞給一一討好道:“一一,來,吃糖!”
  一一擦了擦嘴角,搖頭,拿手在空中比劃道:“叔叔說,男兒不可畏苦。”
  隨即慢慢走到床邊,爬到沈墨身上,從懷裡掏出一本小書,自顧自看了起來。
  謝千濂看著左手卷書看得入神的沈墨,再看了一眼窩在他懷裡兩手捧著小書的一一,眼角抽了抽,想那本小書還是他吩咐人特地為一一做的,那是為了一一能識更多字好與他交流,可不是為了讓他學著沈墨的模樣,成了第二個沈墨多無趣。
  “哎喲,一一,爺爺帶你出去玩!”謝千濂不放棄,一個跨步上前抱起一一。
  沈墨怪異地瞥了他一眼,謝千濂只比他長了十來歲,身子骨又很是健壯,滿臉的絡腮胡子只顯得江湖氣重了些,絲毫不顯老,可按輩分來算,一一真得喊他爺爺……
  眼看謝千濂抱著一一便要出門,沈墨終於開聲:“叔父每日要我說多少次才明白?”
  一一在府上,除了他二人,無人知曉。
  “不就是一個孩子?抱出去又怎麼了?就說老子在街頭撿回來的!”謝千濂有些氣悶,每日把孩子憋在房中,害得他無聊時也只有往這房裡跑,這也便罷了,他總怕會把一一憋壞。
  沈墨斂目,沉聲道:“我說不可便是不可。”
  這個孩子,左臉的那個梨渦,如此眼熟,他應該,長得極似季黎吧……
  謝千濂還欲開口說什麼,突地門外一陣嘈雜,這房內門窗用特殊材質處理過一次,隔音很是不錯,這樣都能被他們聽到,看來門外動靜很大。
  趕緊抱好一一,回到床邊,謝千濂將他塞到被子裡,輕聲道:“一一乖,在被子裡躲一下。”
  沈墨皺著眉頭,淡淡道:“叔父在房中,我出去一趟便是。”
  說著放下手裡的書,站起身時微微咳嗽了兩聲,便推開門出去。
  開門瞬間飄入的聲音,是沈銀銀。
  謝千濂喘了口氣,她從幾日前被宮裡人送回便執意要見沈墨,奈何沈墨前幾日幾乎無法下床,又不想一一被發現,便一直避而不見。
  “一一,沒事了。”謝千濂輕輕掀開被子,剛好對上一一黑溜的大眼。
  一一爬出被子,低著眼坐在一邊,半晌抬手在空中比劃道:“爺爺,是不是,一一見不得人?”
  謝千濂眼眶一紅,抱過一一,絡腮胡子擦著他細嫩的小臉,壓低聲音道:“當然不是!是他們不配見咱一一,髒了一一的眼!”
  門外沈墨迎風而立,削瘦白皙的臉上面無表情,眼無波瀾看著沈銀銀。
  “師父……”沈銀銀一見沈墨便靜下來,又忙道:“師父,我去找……”
  “我知道。”沈墨淡淡道。
  “師父,師兄變了。”沈銀銀突地哭起來,哽咽道:“師父,你在幫師兄對不對?師兄不是原來那個師兄了,真的,她說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她說她什麼都可以利用,她說連師父都可以利用,師父你不要被她騙了……”
  沈墨眉頭越擰越緊,臉上有些不耐,打斷沈銀銀的話:“你以為你是如何出的宮?”
  一句話讓沈銀銀僵在當場,若說幾個月前剛剛下山的她還是一張白紙,不懂世事,可與鄭韓君游走江湖這段日子,她聽過見過不少事情,早不復當初單純,性子裡執拗的一面也愈加明顯,不顧一切闖了皇宮……
  可越是明白人心險惡,對原來深信不疑的東西,反倒看不清了。
  “師兄當時的語氣……”不像說謊……
  “滾,越遠越好。”
  不知哪裡突然竄起一股無名之火,沈墨厲聲打斷沈銀銀的話,轉身,開門,又聽到她道:“對不起……我走了,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替我向師兄道歉……”
  關門,聲斷。
  謝千濂朝著他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將剛剛睡著的一一放回被子裡,看著緊闔雙目的一一歎了口氣,復又抬起頭問道:“一一的毒,何時能解?”
  沈墨面色一沉,垂眸道:“因早產和日積月累下來的寒毒,已經驅得七七八八,可那嗓子……再過三日,倘若我還找不出解毒之法,便送他回西南。”
  “你想用……”
  “嗯。”
  謝千濂看了一眼呼吸平穩的一一,動了動唇,最終歎了口氣,未發一言,背著手走了。
  是夜,濃重的寒氣籠罩整個皇宮,沒有暖爐的沉香殿內尤為陰冷,姚兒蓋著被子半坐在榻邊,看著黎子何換上一身黑衣,清秀的臉上好似染上薄霜,眼神沉靜,薄唇緊抿。
  “小姐……又要出去麼?”
  “嗯。”黎子何毫不猶豫點頭。日日夜宿沉香殿,外人看來是黎妃不知好歹,雲晉言看來是二人同為季家人,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每走一步所為何事。
  姚兒略有些失落,靠坐在床榻上,聲音細小,有些擔憂道:“小姐,一一的毒……可以解的,對吧?”
  聞言,黎子何眼神閃了閃,隨即點頭,確定道:“一定會解!”
  她問過姚兒當年給一一下毒的細則,姚兒說因事出緊急,馮爺爺連夜入宮,本就重病纏身,又連受打擊,反應許久才明白姚兒話中的意思,匆匆趕回家中配了藥,要使得一一不能出聲,又不能讓毒氣入體無法可解,便要打亂正常配藥的醫理,最重要的,姚兒不知馮爺爺究竟用了哪些藥材,沈墨單從症狀亦是無法推測,輕易用藥又恐毒上加毒。
  黎子何斂目,束好長發,此毒難解,馮爺爺定是知曉,她不信馮爺爺會任由一一背著無名之毒而自殺身亡,他死前,一定有留下藥方,很可能,在雲晉言手中!
  “小姐,小心些……”
  姚兒細弱的聲音拉回黎子何的神志,她對著姚兒點頭,以前隨身帶著的防身毒藥被雲晉言搜走,便只有帶上匕首,利落出門。
  低首快步隱在夜色中,這幾日黎子何基本摸清了御林軍巡視到沉香殿的路徑時辰,小心著繞開,一路往西。
  要解一一的毒,比起在雲晉言那裡拿藥方,另一件事,相對容易得多。
  沈墨救出一一那日與她說,若他實在無把握安全解毒,便帶他回西南。沈墨一手醫術,或說毒術,均來自家中醫書。他娘曾經是西南聖毒教聖女,卻早在十幾年前便不再弄毒,金盆洗手前耗了三年時間制出兩枚丹藥,可解百毒,一枚進貢給先帝,一枚則留在西南府邸。
  那時黎子何才恍然,為何她給雲晉言下粟容花種,他明明知情卻將計就計,絲毫不擔心自己當真被毒死。
  一一的毒,雖說沈墨有一枚丹藥可解,但將另一枚留在皇宮,豈不是太便宜雲晉言?
  踏著輕碎的步子,西宮西宮,最西面有一處宮殿,名碧落,先帝便是在那裡駕崩,從那以後殿門緊閉,無人敢入。
  黎子何到了殿門口,抬頭,月光下隱隱看到蛛絲厚結,輕輕推了推,門只是闔上,並未上鎖,稍稍用力便發出蒼老的“嘎吱”聲,黎子何身形本就細小,微微打開一些便一個側身閃了進去。
  穿過院落,到了正殿,門仍是虛掩,黎子何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厚重的塵灰鋪在案間桌上,茶具,書本,筆墨,屏風,矮榻,被褥,有些零亂,未收撿整齊便被重灰封塵,顯然是許多年不曾有人來過。
  黎子何皺了皺眉,碧落殿中從無妃子,卻是先帝最常呆的地方,比起龍旋宮要多得多,還是季黎時她曾問過雲晉言,每次都被他不經意地繞過,後來入宮想要過來看看,每次提及便看到雲晉言眸中升騰起來濃重的霧氣,他會拉住她的手,柔聲細語:“黎兒,傷心之地,多去無益。”
  那時她以為,他所說的傷心,是指先帝在此處駕崩。
  可如今再想,事情未必那般簡單。
  她在雲晉言身邊多年,未曾聽他提及那枚丹藥之事,即便入宮為後,亦是不知,可當年她生性好動,時常在皇宮中走動,走到哪裡便最喜翻騰,又因著馮爺爺的關系對藥物極為敏感,若那丹藥在雲晉言身邊,不可能絲毫蛛絲馬跡都不曾被她發現。
  細細算來,丹藥最有可能便是放在碧落殿中,雖說時隔六年,其中變化難測,可是哪怕有半分可能性,都不能放過。
  黎子何掩住鼻尖濃重的塵灰之氣,忍住咳嗽,行到桌邊。
  書籍,筆墨,畫卷,眼睛向下,掃到抽屜,輕輕推開,空無一物。正欲走向裡間,一眼掃到重灰中的一抹暗白,又回到桌邊,伸手撫上去,除去灰塵,便觸到紙質,輕輕推開來,暗白漸漸顯露出來,該是一卷畫,奈何光線太暗,看不真切。
  輕輕拿起,湊在眼前,灰塵沾在上面染了打半畫面,還有潮濕之氣浸染過的痕跡,整幅畫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子,只隱約看得出畫的一個人,右下角的題字,顯然還未完成,黎子何仔細辨認一番,好似一個“沈”字?
  心頭疑惑又重了一層,瞥到桌邊卷好擺放的畫卷,正打算拆開來看,門聲一響,一個人影晃過,黎子何心中一跳,放下畫卷,抬頭,便看到雲晉言陰冷的臉,盯著自己,好似要用眸中寒劍將自己看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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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清涼的月光灑下,照亮雲晉言半個側面,劍眉下的黑眸平靜無波,透著陰涼之氣,兩片薄唇緊緊抿在一起,像在隱忍著什麼,緊盯著黎子何,半晌不語。
  黎子何對上雲晉言的眼,怔忪片刻,拍了拍兩手,站在桌邊微微行了個禮:“見過皇上。”
  聲音平淡,不摻雜絲毫情緒,連帶著眼裡波光伏動都被隱去,見雲晉言仍是無語,站直了身子,坦然站直了身子踏著步子准備離開。
  踏過門檻,擦身而過的瞬間,手腕被人扣住,黎子何眉頭微蹙:“皇上何事?”
  雲晉言手上力度加重,扣著手腕扳過她的身子,壓抑到低啞的聲音隨著欺近的身子逼近:“誰告訴你來這裡?”
  黎子何吃痛,面色有些蒼白,咬住牙關不肯回答。
  雲晉言逼問一句:“你來這裡做什麼?”
  渾濁的眼裡,霧氣散了散,亮起些許光點,輕緩地笑意湯漾開來,轉過臉看著雲晉言,輕聲道:“我來這裡能做什麼?只是曾經有人從未來過,一直對這裡很是好奇,我便趁著今夜過來替她看看罷了。”
  雲晉言的眸色驀地黯沉下來,看著黎子何,暗芒流轉,平日掛在嘴邊或輕蔑或揶揄的笑意好似散在夜色中,面上盡是肅冷:“誰?你說的是誰?”
  “我為何要告訴你?”黎子何嘴邊仍是輕笑,心頭卻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聲音不由有些低啞。
  “你不怕……”
  “誅九族?”雲晉言話剛出口,便被黎子何接過來,毫不避忌看入雲晉言的雙眼,嗤笑道:“皇上莫不是忘了?黎子何的九族,早被皇上誅盡了!”
  鏗鏘一句話,好似將雲晉言的神志拉了回來,剛剛還散著寒意的雙眸瞬間掩去情緒,嘴角掛上笑意,一手輕輕撫上黎子何的臉,揚聲道:“季家……不是還留了一個姚兒麼?”
  剛好一陣寒風襲來,黎子何渾身抖了抖,臉上笑容有些僵硬:“我與姚兒,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說罷,用力甩開雲晉言的手,轉身欲走,剛踏出半步,手又被他扣住,聽他笑道:“愛妃還是老實呆在晨露殿的好,那沉香殿,萬一哪日朕一時糊塗,罰得姚妃挨挨板子受受鞭刑,誤傷愛妃可會讓朕心疼。”
  正欲擺脫的手僵直在空中,突然不敢再動,對於沈銀銀,她可以賭,裝作不在意,賭雲晉言會放她走,可對姚兒……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可能,都不願再傷到她……
  雲晉言了然地笑,扣著黎子何的手松開來,改為牽住,帶著她緩緩走向晨露殿。
  冬日的風,本是很干燥,此時卻因著微亮的天染上幾分濕氣,黎子何順從跟在雲晉言身後,五指被他輕輕包裹住,手心的一點暖意隨著汗漬的消散漸漸飄走,隨即變得灼熱起來,卻不知灼傷的到底是手心,還是心頭。
  多年前,暖春寒冬,酷夏爽秋,每每鬧了別扭,她會躲起來,又不敢躲得太隱蔽,選在他容易忽視卻也不難發現的角落,細數他的不是,數完了,氣消了,他也找到她了,牽起她的手帶她離開,不多解釋,任由她默默跟著,或許在轉角處,他會突然轉身,微微擰著眉頭,捋去她的碎發,輕聲道:“黎兒,對不起……”
  多年都是如此,她不問他,不需要他的解釋,既然愛他,便信他到底,只是,最終他負她,並非所有事,一句對不起便可煙消雲散……
  雲晉言的腳步忽的停下來,黎子何還未從神思中抽出情緒來,習慣性抬頭,便看入雲晉言眸中,像是壓了層烏雲一般,暗沉無光,糾纏著復雜難辨的情緒,一閃即逝,黎子何不知自己情緒外漏了幾分,忙轉過眼,不再看他。
  雲晉言不知自己為何會停下腳步,不知自己為何會回頭,又為何會在熟悉的角度看到完全不同的人,神色有一瞬間恍惚,心頭像是被撥亂的琴弦,崩現不知名的情愫,又在黎子何撇開眼的瞬間恢復平靜。
  握了握手裡略涼的五指,突然覺得踏實,仍是拉著她,腳步卻放慢了許多。
  “要麼你撤掉監視我的人,要麼讓他們明明白白跟在我後面。”入殿黎子何便甩掉雲晉言的手,一邊快步入裡間,一邊冷聲道。
  晨露殿眾人未料到黎妃和皇上會在此時一並回來,慌慌忙忙趕出來欲要行禮,被雲晉言一手止住,隨即依著他的手勢退下,在殿外候著。
  “你知道有人盯著你,還敢趁夜到處亂跑?”雲晉言隨著入了裡間,沉聲問道。
  黎子何輕笑道:“不做虧心事,為何要怕你遣來的人?倒是你,碧落殿中藏了什麼秘密不成?那畫中人,沈……沈姑娘?沈公子?皇上真正的意中人?”
  盡是不屑的語氣,讓雲晉言的臉色愈加陰沉,上前一手扯掉黎子何手裡的衣物,扣住她的脖頸,微微用力,眼裡泛著危險的芒光,低聲道:“你……到底是誰?”
  平常人家的兒女,怎會有這般處變不驚的氣度,不是強裝出來,而是從內到外透出來,完全不似一個十五歲的女子,暮翩梧說她是季家人,可他查不到季家哪門哪戶漏了一個孩子,即便她的確是季家人,憑著入宮幾月,怎會對宮內如此熟悉?
  心中疑惑翻滾,臉上仍是一片冷氣,陰鷙看著黎子何,想要從她臉上找出些許破綻。
  黎子何只是笑,未達眼底的笑:“我是誰,皇上查不到麼?即便我說了我是誰,皇上便會相信麼?”
  雲晉言眼神微閃,手中力道松了些,不信,這世上的人,他從來都是信三分,疑七分。
  “如今黎子何算是明白了,憑我一人之力,哪能傷皇上半分?”黎子何淡淡開口,帶著些許自嘲,隨即正色道:“所以,我不想再與皇上斗下去,可皇上仁慈,不肯殺我和姚妃二人,既是如此,不如……皇上放了我和她?宮裡也會安寧許多,皇上的安全,也更有保障……”
  “做夢!”黎子何話未完,便被雲晉言甩開,冷笑道:“你們若有本事殺朕,盡管來,留著你們,便是這宮中太過無趣,看看你們能搗出什麼把戲來,放了你們?休想!”
  “呵,開玩笑而已,皇上何必當真?”
  黎子何輕輕一笑,欲要繞開雲晉言放松的手,雲晉言卻在此時突然用力,嘴邊滑出詭譎的笑:“依朕看,愛妃還是安心留在朕身邊的好,今日一早,平西王同沈墨入宮,向朕辭行。”
  雲晉言頓了頓,放下手,攬住黎子何的腰,欺身在她耳邊,溫熱的氣息若有似無,淺淺道:“愛妃想要出宮,好似難上加難了呢……”
  語罷,輕輕吻了一下黎子何的耳垂,滿意地感覺到她渾身一抖,猛地推開自己,面上是倔強的慌張。
  “愛妃一夜未眠,好好休息。”雲晉言笑意慢慢地留下一句話,背著手轉身離開。
  本來暗中監視黎子何的幾名侍衛不再隱匿,直接站在了晨露殿外。被雲晉言那麼一番要挾,黎子何不敢再隨意去沉香殿,便將心思都放在尋找丹藥身上,找各種借口去勤政殿和龍旋宮,這是雲晉言最常呆的兩個地方,可仍未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雲晉言到晨露殿的次數愈加頻繁,時間亦是越待越久,黎子何不搭不理,他便坐在一邊,含著笑意看黎子何看書,黎子何若想激他走,他便當什麼都未聽見,自己也拿著一本書開始看。
  時間久了,黎子何難免有些膩煩,雲晉言呆在這裡,想要出去自是不可能,可她不管干什麼,刺繡撫琴下棋,只要是能打發時間的事,都會露出破綻來,唯一能想到的便只有看書了,晨露殿翻來翻去便只有那麼幾本簡單的詩詞,早就熟記於心,一字一句盯著,時間反而更加難熬。
  “皇上最近很空閒麼?”黎子何放下書,壓住怒氣道。
  雲晉言笑:“閒是不閒,但想到愛妃,便是再忙也該抽出時間來陪。”
  “臣妾承受不得,未免後宮怨聲載道,皇上還是去去其他嬪妃處更好。”黎子何淡淡道。
  “朕身為一國之主,連喜歡呆在哪宮哪殿的自由都沒有?”雲晉言佯怒,接著又笑道:“倒是愛妃如此識大體,有一國之母的風范……”
  黎子何眼皮抖了抖,只當未聽見,也隨著笑,柔聲道:“皇上若是怕臣妾悶了,不如撤了姚妃的禁足令,讓她有空過來陪我聊聊天?也免得臣妾跑到那麼遠的沉香殿。這天冷得很,臣妾倒無所謂,麻煩殿外幾位辛苦跟著,臣妾可會過意不去。”
  “你想讓姚兒過來?”雲晉言揚聲問道。
  黎子何老實點頭。
  “那你悶的時候遣人過去喚她一聲便是。”雲晉言笑得燦爛,眉梢眼心盡是笑,好似真與黎子何是一對恩愛夫妻般。
  黎子何垂下眼瞼,柔聲道:“謝皇上。”
  不管他是什麼心思,自己目的達到便是。
  “對了,有個人要見你一面,朕允了。”雲晉言突然站起身,對著黎子何正色道。
  黎子何眉心一跳,大概猜到了來者,淡淡道:“皇上既已經允了,還與我說什麼?直接讓他過來便是。”
  “朕先回勤政殿。”雲晉言挑眉,放下書便走了。
  黎子何身子軟了軟,看向窗外,雪色未減,融了一些又下一場,時日一長,平日無人清理的地方,幾乎積了半人高的雪,在陽光下好似會發光的細沙,一閃一閃。
  暮翩梧來的時候,已近黃昏,橙黃的夕陽掛在西邊,映得他蒼白的側臉有了些許顏色,他一人坐在輪椅上,在殿外,不肯入內。
  黎子何隨手找了件披風,走出去仍是打了個寒顫。
  緩步行到他身側,四目相對,卻是無言。
  “我……來辭行的。”終是暮翩梧打破沉默,瞇眼看著遠處夕陽,輕聲道。
  黎子何點頭,不願過多修飾表情,點點頭:“嗯,好走。”
  徐徐的風,微微急了些,沙沙一陣,帶著雪面的陰冷襲了過來,黎子何瞥見暮翩梧的手,隨著風抖了抖,解下身上的披風,由前替他披上,蹲下身子打了個結,稍稍笑道:“走吧,外面冷。”
  “鄭穎死了。”暮翩梧突然開聲,聲音不大,順著風吹到黎子何耳裡,讓她手上動作頓了頓,聽他的後話:“我殺的。”
  黎子何站起身,少了披風有些冷,歎口氣道:“走吧,莫要回來了。”
  “那你呢?”
  “我?”黎子何微微挑眉,輕笑道:“你也有著血仇,你也說過有些仇,要親手來報。我的心境,你該是可以理解。”
  “不一樣。”暮翩梧轉過輪椅,抬頭直視黎子何:“你和我不一樣,鄭穎和雲……和他不一樣,你大仇得報的機會,實屬渺茫……”
  “我有我的打算。”黎子何垂眸道。
  暮翩梧垂首,黎子何替他蓋上的披風傳來一股暖意,推動輪椅,輕聲道:“你對我說,不如歸去,你……何嘗不是如此……”
  輪椅嘎吱作響,緩緩向前,黎子何站在原地,看著雪地上留下兩天細長的輪跡,與來時的輪跡交錯,隨著人影的遠去愈發細窄。
  “小姐,明日?”姚兒坐在矮榻邊,原本正與黎子何下棋,被黎子何的話驚到,手上棋子掉下來,打散了整盤棋局。
  黎子何斂目點頭,沉聲道:“先前便與你說過,月圓之日,明日便是十五了。”
  姚兒眼中光芒閃了閃,暗了些,猶疑道:“都准備好了麼?”
  “姚兒,”黎子何握住姚兒的手,肯定道:“這次只有你我二人,只要配合得好,出宮,容易多了。”
  “小姐的毒制好了?”姚兒垂眸,低聲問道。
  “沒有。”黎子何搖頭:“預料到雲晉言會搜走我身上的毒,可未料到他會封我為妃,當時的打算,最好便是他容我繼續在太醫院,最差便是直接扔入大牢,若在太醫院,如今出去當然更加容易,若在大牢,沈墨事先有准備,將毒放在郝公公那裡,他拿著你宮裡的腰牌來看我,便可將毒交給我,不管哪種情況,都是在月圓之夜行動。可如今我在晨露殿,被人牢牢看住,所以……”
  “如何?”黎子何頓住,姚兒忙問道。
  “姚兒,你再去一次冷宮,郝公公定會將毒給你。”黎子何緊了緊姚兒的手,道:“本想著自己想辦法制毒,可雲晉言把這附近可用藥的東西盡數收走,我無法脫身,只有你去郝公公那裡取了。”
  姚兒眸色又暗了暗,不安道:“拿到毒,我們就能走了麼?”
  “嗯。”黎子何肯定點頭:“姚兒,我本想憑著這條命與雲晉言一耗到底,玉石俱焚在所不惜,可如今還有你,還有一一,讓我如何放得下你們?那便便宜雲晉言,一口氣毒死他!”
  姚兒抖了抖,顫聲道:“小姐,你……真的不愛他了?”
  黎子何呼吸一滯,眸光四散開來,隨之嘴角浮起破碎的笑容:“現在還說這個問題,沒必要了,無論愛與不愛,我與他,不共戴天之仇,只能用血來還!”
  “小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看著黎子何冰冷的眼,幾乎被仇恨吞噬,姚兒反手拉住黎子何,兩眼淚光閃動,喃喃道。
  “傻姚兒,以前便是我太笨太心軟,季家才落得如此下場,人活兩世,怎能再犯同樣的錯誤?”黎子何聲調柔軟,擦去姚兒欲要滑下的淚。
  姚兒垂眸,點頭,哽咽道:“我今夜便去冷宮,以往我便是拿著替小姐上香的借口過去,此次再去,雲晉言應該也不會懷疑。”
  “嗯,若是被人發現,他們也不敢搜身,你死咬住去看我便是。”黎子何囑咐道,若是被人發現,再想其他辦法便是……
  “我明白。”姚兒點頭,看著散亂的棋盤微微失神。
  “姚兒莫要擔心……”黎子何見狀安慰,話未說完,被姚兒打斷:“小姐,我先回去,今晚你等我好消息。”
  語罷便起身走了。
  黎子何看著她比原來更加消瘦的背影,微微心疼,她若不出宮,姚兒定不願一個人走,不忍看著她再傷心一次,更不忍一一沒有娘……
  夜色微薄,不知不覺,在殿中一坐便是一個下午,天色愈暗,心跳便愈是無法抑制地加速,偶爾殿門一開,便像被人在心頭突地敲擊了一下,忙看向殿門,見是宮女,便稍稍安心。
  若姚兒順利拿到毒,便不會再來晨露殿惹人注意,若未拿到,會再來與她商量,若行蹤目的被人發現……
  “彭”……
  突地一聲巨響,打亂黎子何的神思,驚得從矮榻上站起身,面色不由發白,一股酒氣隨著大開的殿門被風刮入,定睛一看,是雲晉言。
  黎子何雙眉不由鎖在一起,往日雲晉言如何溺在這裡,到了晚上便會識趣地離開,偏偏今晚突然跑來,還喝了酒。
  “退下!都給朕退下!”
  雲晉言面色微紅,喝散扶住他的太監,魏公公大大福了個身,掃了一眼黎子何,便帶著眾人退下。殿門關上,殿內酒氣愈加濃重。
  “喝酒傷身,皇上喝了這麼多酒作甚?”黎子何沒打算去扶雲晉言,不冷不熱看了他一眼,便轉身向裡間走。
  雲晉言還算清醒,眼神隨著黎子何的身影移動,幾個大步沖上前,身子一倒,便將黎子何抱在懷裡。
  酒味刺鼻,更讓黎子何記起在梨白殿的那個夜晚,心中反感愈深,用力掙扎了幾番,卻是推不開。
  “皇上,夜深,該回龍旋宮就寢了!”從牙間吼出一句話,黎子何又試圖推了推雲晉言。
  雲晉言不放手,呵呵笑道:“今夜,愛妃陪我入眠。”
  黎子何知曉雲晉言意識清楚,冷聲道:“皇上莫要忘了曾經說過什麼話?”
  這句問話被雲晉言濾過,抱著黎子何便往榻邊走,臨近床榻卻是一個趔趄,兩人一起倒在榻上,黎子何被壓在身下,一股燥熱之氣透過雲晉言的身子浸入體內,她心頭莫名緊張起來,咬牙欲要推開雲晉言,被他抱得更緊。
  不過片刻便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黎子何驚出一身冷汗,蘇白竟還未對他下藍顏草!
  黎子何並非未經人事,明白此時掙扎只會讓情況更差,干脆任由他抱住,一動不動,隨著衣帛撕裂之聲,身上驀地一涼,外衣被雲晉言除去,接著是夾襖,裡衫……
  眼角一片冰涼,又一片溫熱,黎子何一片空白的大腦稍稍緩過神來,便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在哭,雲晉言細細吻去她眼角的淚,含糊而輕柔的聲音:“不哭……不哭……朕說過不動你……”
  接著身上一暖,雲晉言掀開被子,將兩人裹住,側著身子將她抱住,讓她的腦袋埋在他胸前,兩手放在她腰間,再不多動,亦不多語。
  黎子何閉著眼,好似短短一段時間,又好似過了大半個夜晚,聽見雲晉言的呼吸漸漸平穩,箍著她的手,力度不減。
  身邊是熟悉的人,鼻尖是熟悉的味道,連溫度,都再熟悉不過,卻終究抵不過物是人非。
  毫無征兆的,眼淚愈流愈凶,她曾經的至愛呵,為何偏偏殺去她的至親,生生斷了二人的前路?
  若姚兒所行被發現,若明日行動失敗,若他決心殺掉她二人,她只想得到一條自保的法子……
  可是,即便身份曝光,你,可還會再殺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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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桃花片片,帶著沁鼻香氣融在風中,燦爛的春日,好似下了一場花瓣雨,雨中二人兩手相執,奔跑嬉鬧,艷紅的衣裳,奪去大片春光。
  “呀……”季黎一聲驚叫,腳下一個不穩向前滑去,身子猛地前傾,眼看就要腦袋著地,兩手被人拉住,一股力道將她拉起,隨即被擁入懷裡。
  “黎兒故意嚇我的不是?”溫潤的嗓音,好似石子落水,掀起季黎心湖一片漣漪,閉著眼深吸一口氣,鼻尖心底,盡是幸福的味道。
  “黎兒睡著了?”小心地輕問。
  季黎埋著的腦袋動了動,偷偷地笑,抱著溫暖的手松開,仰臉歡笑,便看到雲晉言溫柔的笑,笑彎了眉眼,好似月牙一般,西沉的太陽剛好在他臉側,映起一片輕柔的微光,季黎卻只看入那雙眼裡,清澈地好似流過心頭的小溪,滿眼只有自己一人倒影。
  她看到他抬起的手,修長,如白玉般,掠過自己的眉眼,從發間取下什麼,放在自己眼前,一瓣粉紅的桃花,只是看著,便好似觸到它的柔軟,接過來,放在鼻尖嗅了嗅,清甜的香味,再抬眼,雲晉言仍是笑看著自己。
  彎彎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來,眼裡的笑意卻未削減,比起先前多了分淡淡的柔色,剛剛放下的手又抬起,輕輕撫過她的臉,卻是粗糲的觸感,眨了眨眼,陽光散去,光影移動,眼前之人,掛著淺淡的笑容,輕聲道:“子何,我等著你。”
  腳下一空,好似跌入無境深淵,黎子何驀地睜眼,沈墨。
  心中突然覺得空蕩蕩,好似被人掏過一般,裹緊了被褥,嗅到被子上的酒氣,一個激靈坐起身,昨夜發生的事幕幕滑過心頭,連著那個荒唐的夢境。
  怎會將雲晉言和沈墨混在一起?
  還是季黎時,雲晉言對她的笑,是燦爛的,好似夏日驕陽,透明得耀眼,沈墨不常笑,笑起來也是淡淡的,卻像由心底散出來,春風拂面一般,說不出的溫暖。雲晉言即便對她溫柔有加,呵護備至,對著旁人時,也有一股傲氣,皇家天生的傲氣,讓人無法忽視,而沈墨,不止笑容淺淡,整個人都好似一個淺淡的影子,若不特地記掛心頭,即使同處一屋,也常常忽略他的存在。
  只是,這種淺淡的存在,像細沙般積在心頭,愈來愈多,帶著他特有的溫度,不知不覺滲透身心。
  他和雲晉言,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在她心底各占一隅。
  “娘娘,奴婢服侍您穿衣……”
  “不用。”黎子何未多想便拒絕,抬眸掃了一眼,果然是新來的宮女,否則不會不知曉她不喜生人接近。
  “退下。”這殿裡,她向來不留一個宮女太監。
  那宮女聞得黎子何的冷聲,抖了抖,忙福身行了個禮便向後退下。
  黎子何突地響起什麼,忙道:“慢著。”
  “奴婢不知娘娘習性,奴婢知錯,請娘娘責罰。”未等黎子何開口,宮女已經跪下討饒,差點哭了出來。
  黎子何蹙著眉頭搖頭道:“無礙,昨夜宮中可有何事發生?”
  “回娘娘,宮中一切安好。”
  “皇上何時走的?”
  “回娘娘,辰時。”
  “退下吧。”
  黎子何又掃了一眼這宮女,看樣子是剛入宮不久,再稍稍探出腦袋掃了一眼外間,眉心跳了跳,晨露殿的人,全都換了一批。
  快速起身收拾好,繞出屏風,顧不得眾人行禮,猛地推開殿門,殿外站了兩名太監,不再是眼熟的兩名,細細看了一眼四周,雲晉言派來的侍衛,不見了。
  “皇上派來的人呢?”黎子何正色問道。
  “回娘娘,今兒一早皇上說娘娘既然不喜被盯著,便放娘娘自由。”一名太監上前跪下,小心翼翼地復述,生怕錯了一個字。
  黎子何微微挑眉,心中盤算著雲晉言這一舉動的目的,緩緩退回殿內。
  昨夜他醉酒,抱著自己睡了一晚,已經很是怪異,她不用猜都能知道這晨露殿裡處處是他眼線,可他換了批人,是想告訴自己,這批不再是眼線?
  黎子何不屑地笑了笑,不管是不是眼線,如今,她都不會再信他。
  又或者,她與姚兒的意圖被他察覺,所以故意換走全部眼線,讓她放松警惕?也不可能,照雲晉言的性子,不會做這般畫蛇添足的舉動,若當真對她們的計劃有所察覺,按兵不動對他更為有利。
  黎子何搖搖頭,不管出於什麼目的,今夜行動,不容有變。
  “娘娘,皇上說會過來用晚膳。”殿內一名宮女嬌滴滴地行禮道。
  黎子何腳步一頓,微微頷首,隨手找了件披風披上,又出了殿門,邊走邊吩咐道:“一個都不許跟著。”
  雲晉言給了她這個方便,她為何不用?
  沉香殿仍是冷冷清清,卻好歹多了個暖爐,散了些陰冷之氣,黎子何拿手拍拍幾乎被寒風凍得僵硬的臉,勉力扯出一個笑容,放緩了步子。
  悅兒開門,見是她,略有詫異,讓開身子放黎子何進去。
  姚兒坐在榻邊,手裡拿著針線,低著腦袋,一針一線,繡得很是小心,黎子何放輕了步子到她身邊,探過腦袋掃了一眼,輕輕一笑,仍是上次的梅花,只差最後幾針了。
  “小姐等等再說話,馬上便好了。”姚兒頭都未抬,語氣裡有幾分歡愉。
  黎子何含笑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細細繡好最後幾針,拿在遠處看了幾眼,滿意地點頭微笑,收針剪線,慢慢將帕子取下來,疊好,笑著遞到黎子何眼前:“小姐,收著。”
  “姚兒的手笨了呢,居然繡了這麼些天。”黎子何拿著帕子,手心溫暖,故意取笑道。
  姚兒瞪了她一眼,佯裝不屑道:“小姐呢?六年不動針線,姚兒看啊,連穿針引線都不會了呢……”
  “哈,敢小瞧你家小姐……”黎子何見著姚兒難得的明媚笑容,不由心頭開朗起來,收起帕子便要撲過去撓癢癢:“讓你瞧瞧我的厲害!”
  “哈哈,小姐你饒了姚兒……姚兒不敢了不敢了……”姚兒一個翻身爬上床,拿住枕頭攔著黎子何。
  黎子何踢了鞋,也跟著爬到床上,一手過去便要抓住姚兒的手腕,姚兒手裡的枕頭卻突然放下來,靈巧繞過她的手,反手握住,看著黎子何輕盈地笑。
  黎子何也停住動作,牽著她的手笑。
  剛剛鬧騰的殿內忽的安靜下來,流淌著暖意,姚兒翻過身,從被子裡拿出一個紙裝包裹,交在黎子何手中:“小姐,拿到了。”
  黎子何小心翼翼地拆開來,看了一眼,從中拿出兩個小瓷瓶,將一只遞給姚兒道:“這是解藥。昨夜可還順利?”
  姚兒接過瓷瓶,怔了怔,點頭笑道:“郝公公一直在那裡等著,冷宮向來無人,這沉香殿也快被人拋在腦後,我只身前去,未引人注意。”
  “嗯,那便好。”黎子何輕輕吐出一口氣,隨即擰眉道:“今日計劃稍稍有變。”
  “怎麼?”姚兒仰起臉看著她,眼神有些閃爍。
  “晨露殿的人全部換了,跟著我的侍衛也被撤走,不知雲晉言打的什麼主意。”黎子何眸光深沉,略略垂下眼瞼。
  姚兒猶疑道:“那今日……還出去麼?”
  “當然。”黎子何回答,斬釘截鐵:“不能再困下去,若錯過了今日,我無法與沈墨聯系,憑我二人之力出宮更是困難,今日無論如何也要拼他一拼。”
  提到沈墨,姚兒的眼神又暗了暗,看著殿內的燭火發怔。
  “姚兒莫要擔心,只要這毒順利拿到手,今日不會有太大差錯。”黎子何捏了捏姚兒的手,安慰道:“你記得提前半個時辰服下解藥,不管是否有人暗中盯著我們,一旦有人出現阻止,就灑毒,便是硬闖,也得到北湖。”
  “那他們……”
  “死。”
  “小姐……”姚兒眉頭蹙起來,擔憂看著黎子何,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除了你和一一,別人死活與我無關!”黎子何眼神微凜,散出寒光,臉上卻是帶著微微的笑容:“要想不損一人安全離宮,不可能。”
  姚兒想了想,點頭,輕輕靠在黎子何肩頭:“小姐,那些人,我來殺……反正這些年,不少了……”
  小姐的手,該是干淨的……
  黎子何微微心疼,笑著拍了拍姚兒的腦袋:“有我在,哪輪的上你來出頭?想搶小姐的風頭?”
  “呵呵,不敢不敢。”姚兒笑著躲過,復又靠在黎子何身邊,眸中星星點點的光亮漸漸暗淡,帶著淡笑,微微闔上雙目,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輕緩,好似害怕打破這一室寧靜。
  夜色漸濃,寒氣肆虐,晨露殿內暖氣騰騰,燈燭閃爍,略有昏暗,外間斜長的矮桌上滿布佳餚,色澤明麗,香飄四溢,臨桌二人卻是各懷心思,緘默不語。
  雲晉言往日不會在晚上來晨露殿,更不會特地過來用膳,黎子何偶爾抬眼,不著痕跡地掃他一眼,想從他的神色間打量出什麼來,卻只看到柔和的笑意掛在嘴邊,看不出什麼異常。
  “今日這飯菜可還合口味?”雲晉言突然開聲問道。
  黎子何怔了怔,這才仔細看桌上幾份菜,沒什麼特別之處,稍稍點頭。
  “朕聽聞愛妃節儉,平日吃得甚是清淡,今日特地吩咐准備了一番,愛妃喜歡便好。”雲晉言神色淡淡,柔聲細語。
  黎子何聽到那聲“愛妃”便皺皺眉頭,也不是他一人會做戲!放下碗筷笑著柔聲道:“臣妾為皇上准備了些糕點,皇上可想嘗試一番?”
  聞言,雲晉言有些意外,揚揚眉頭,頷首應允。
  黎子何入了裡間,端出一盤芙蓉糕,手工不算精美,卻也看得過眼,整齊擺放了十個,步子輕盈地走出來,帶著恬淡的笑意,讓雲晉言的眼前晃了晃。
  放下糕點,黎子何輕笑道:“第一次做糕點,皇上見笑了。”
  雲晉言瞥了一眼殿外,又看著芙蓉糕,好似在思酌著什麼,黎子何靜坐在對面,但笑不語。
  抬眼看著黎子何掛在嘴邊的輕笑,眸中一片混沌,看不清情愫,卻始終亮著點點暗芒,突地也隨著輕笑起來,抬手欲要拿糕點,卻被黎子何攔住,笑道:“皇上還是召魏公公進來試毒最為穩妥。”
  雲晉言的手頓住,眸中暗芒驀地光亮起來,反手握住黎子何攔住他的手,笑道:“愛妃一片心意,朕怎忍心懷疑?更何況,若是有法子毒到朕,昨夜愛妃便該下手了。”
  語罷,放下黎子何的手,拿了一塊糕點。
  黎子何靜坐一旁,細細看著他將糕點吞下,久懸的心總算微微放下,垂眸掩住情緒,突地被雲晉言攬入懷裡,溫熱的氣息噴在脖頸邊:“愛妃今夜這般溫順,莫不是有些什麼不為人知的意圖?”
  黎子何稍稍用力便推開他,笑道:“皇上如此一說,臣妾也無需裝了。”斂起笑容,冷聲道:“夜深,皇上該走了!臣妾想早些休息!”
  雲晉言捏住她的下顎,挑眉輕笑:“愛妃再陪朕一夜如何?”
  黎子何甩開他的手,冷睨一眼道:“莫要欺人太甚!”
  雲晉言的笑容裡帶上幾分晦暗,出口的聲音亦是冰冷:“入了朕的後宮,便是朕的女人!朕倒想看看,你能否一人傲氣一輩子!”
  說罷,甩袖離開。
  黎子何拿著披風,緊跟其後,有意怒吼道:“本宮去沉香殿,誰也不許跟上!”
  雲晉言帶著一眾人等往東,黎子何獨自一人往西,漸行漸遠。
  圓月漸漸懸上高空,陰風陣陣,黎子何站在大凰宮旁的小巷裡,看到姚兒纖瘦匆忙的影子,心中最後一口大石也放下,忙微微上前,拉住她的手,輕聲問道:“怎地這麼晚?可是有什麼差錯?”
  姚兒連連搖頭,暗色中看不清臉上表情,只見到眼裡透出些許光亮,細聲道:“走吧。”
  黎子何點頭,輕輕揉了揉姚兒的手,她的身子受過重寒,即使是夏日也是手腳冰涼,此時姚兒的手,卻是比她還冷上幾分,帶著些許顫抖。
  “姚兒莫怕,雲晉言一直以為我們中計,冷宮計劃失敗,想不到我們還有後招。”黎子何一路向前,仔細辨路,一面輕聲安慰。
  姚兒握緊了黎子何的手,輕輕“嗯”了一聲。
  樹影婆娑,時有清亮的月光在地上映出各種輪廓,暗黑死寂的夜裡,隨著駭人的呼嘯聲,顯得尤為驚心。
  “小姐……”身後的姚兒突然開聲,不知是冷,還是害怕,聲音有些虛弱:“你……給皇上下毒……還順利麼?”
  “嗯,我把毒粉灑在手上,他不易察覺。”黎子何擰緊了神經,淡淡回答。
  放在飯菜中是不可能,放在糕點中,若是他有疑心驗毒,也會被查出來,可放在手上,只要設計讓他拿糕點的五指觸過自己的手,便有機會讓他中毒!
  姚兒沒了聲響,默默跟在身後,黎子何一心都在想著如何躲避御林軍和靠近北湖,並未注意。
  “小姐……”姚兒又開聲,有些顫抖,泛著些許涼氣:“小姐,北湖……以前,你和三殿下,經常約在那裡見面……”
  北湖地處皇宮極北,又靠近冷宮,平日甚少人過去,便成了雲晉言和季黎約見的最佳地點。
  黎子何輕笑,那裡,在她看來,只是她殺人嫁禍的案發地罷了!
  “姚兒,三殿下……早不在了!”黎子何聲音很輕,卻有力。
  黎子何握住的手突然猛地一抖,幾乎將她的手甩掉,心中莫名不安,黎子何回頭,便看到姚兒剛好抬頭,滿面淚痕。
  “姚兒……你怎麼了?”黎子何停住腳步,緊張問道。
  姚兒眼神有些恍惚,看到黎子何,又定了定神,看了看四周,呢喃道:“小姐……小姐……”
  “姚兒你怎麼了?”黎子何突然怕起來,擦去姚兒的眼淚匆忙道:“我在這裡,姚兒看不見麼?”
  姚兒閉了閉眼,再睜開,恢復了些許神采,眸中仍是含著淚,突然想到什麼,拉著黎子何快步道:“走,小姐,今夜你得離開這裡,這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小姐,我們就快到北湖了,快走……”
  黎子何被拖著走了許遠,時間緊迫,又怕被人發現,顧不上多問其他,只能加快了步子,緊緊拽住姚兒的手。
  眼看北湖已是近在眼前,在月光下泛著徐徐波光,隨著風起,一波□開,湖邊的枯樹枝丫,好似怪物張牙舞爪般,黎子何察覺得到身後的人顫抖得愈發厲害,卻不想多問,緊緊拽著她前行,無論如何,今夜一定要出宮!
  “放開我……放開我……”姚兒突然輕聲哭起來:“我會壞事,你……你自己走,別管我了,快……自己走!”
  言語中壓抑的哭泣聲緊緊揪住黎子何的心頭,她知道問也是無用,只拉著姚兒往前走。
  “小姐,我頭疼……頭疼,你放開我,自己走,頭疼,走不動了,小姐,快放開。”姚兒輕聲哭求著。
  黎子何手微動,擒住姚兒的脈,一片涼氣,如冰錐般刺入心底,眼裡漸漸泛起熱氣,拖住姚兒不肯放手:“姚兒你忍著,只用一下,一下下便好,我們馬上便可以出去了。”
  “不行,頭疼……我會壞事……頭疼……”姚兒一只手被黎子何用力拉住,一只手開始用力撕扯頭發。
  黎子何忍住哽咽,眼淚卻還是越流越凶。
  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快了,就快了,只需繞過北湖。
  “姚兒你……”
  “啊!”
  刺耳尖叫劃破長空,淒厲好似女鬼,滲著血腥的味道,隨著呼嘯的風聲打破寧靜的夜。
  “啊!!!血!!!好多血……”姚兒不知何處來的力氣,一手甩掉黎子何的手,兩手不知所措地撕扯長發,一面尖叫著後退:“不要啊……我不要,好多血……”
  “姚兒姚兒……”黎子何上前抱住姚兒,死死困住她的手,“姚兒不怕,不怕,沒事的,小姐沒死,也不怪你……”
  “不!不!好多血……啊!!!”
  姚兒奮力掙扎,兩手被困住,兩腿不停踢打黎子何。
  黎子何看著湖對岸的宮牆,淚水彌漫雙眼,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沈墨……會來的……
  抱著姚兒拼命往宮牆靠近,還未行了幾步,不遠處燈火漸亮,腳步聲齊齊靠近,黎子何回頭,只看到大隊御林軍,急快而不零亂,背著長弓,舉著火把圍攏過來。
  “火……燒啊……”姚兒突地湧上一股大力,將黎子何震開,大笑起來:“哈哈……燒,全燒了!髒的干淨的,一把火全沒了!哈哈……”
  黎子何被甩開,重重砸在地上,好似感覺不到疼痛,怔怔看著瘋了般的姚兒,心頭像被獵鷹啄食,一塊一塊被剝離,鮮血淋漓。
  御林軍靠近,照得北湖邊好似白日,黎子何瞇了瞇眼,見到雲晉言帶著輕緩的笑意緩緩走來,身邊跟著好似驚恐萬分的蘇白。
  姚兒突然安靜下來,瞪大眼看著蘇白,蘇白對著她笑。
  “小姐……小姐……”姚兒又哭起來,淚水泉湧一般,卻帶著笑容,緩緩向蘇白走進:“小姐……”
  黎子何忍痛爬起來,一手拉住姚兒,大聲道:“姚兒!姚兒你醒醒!”
  姚兒回了回神,看了一眼黎子何,又看了一眼蘇白,眸中一片霧氣,臉上迷茫,在看到雲晉言的瞬間皆數散去,人便向著他沖過去:“三殿下!三殿下……小姐……”
  “姚兒回來!”黎子何怒斥,拉住姚兒的手,對著雲晉言喝道:“雲晉言!解藥交出來!”
  雲晉言黑眸深不見底,臉上除了笑,找不到其他情緒,微微掃了一眼黎子何,輕聲道:“解藥?還要多虧了姚兒,不辭辛苦替朕送解藥,否則,朕還不知道,你有本事弄到毒藥,還能無聲無息給朕下毒!”
  “解藥!”黎子何壓住哽咽,憤恨看著雲晉言。
  “呵呵,”雲晉言不緊不慢地笑:“你以為這世上就你一人會用毒?愛妃會下毒,會解毒,可惜朕身邊沒有這般人才,這毒下了,便無解!”
  姚兒仍在掙扎,向著雲晉言與蘇白的方向,黎子何死死扣住,一手匆忙從胸前掏出什麼,遞在姚兒眼前,柔聲道:“姚兒,你看看這是什麼?”
  繡著梅花的手帕,白色的絹布,暗紅的梅花,好似夜色裡血色的綻放,姚兒看著手帕,眼裡再次騰起霧氣,迷茫看了看蘇白,再看了看黎子何。
  “姚兒,過來跟小姐回去。”雲晉言突然看著姚兒,帶著一貫的溫和笑容。
  姚兒怔怔看住,眼裡愈漸通紅,流出的眼淚竟似要滲出血來,低頭,將手帕放在臉邊,輕輕觸了觸臉龐,梅花染上淚漬,更顯殷紅。
  隨即姚兒身子一軟,跪坐在地上,眼淚一滴一滴,打落在帕子上,面色漸漸慘白,眼裡時而清明,時而混沌,再抬眼看蘇白,回頭看黎子何,突然輕笑起來:“她死了,早在萬安三年便已經死了,我親手觸到她冰冷的屍體,親自替她換上最愛的紅衣,親眼看著她消散在那一片火海,是你們想騙我!所有人都當我是傻子,有沒有人想過,我只是心甘情願地做傻子?”
  猛然抬頭見,眼裡一片猩紅,一手指著蘇白,憤恨瞪著雲晉言:“到如今你還說她是小姐?我對你說過多少次,小姐死了!你與我一樣,想做傻子?活在自欺欺人的夢裡麼?”
  雲晉言面色驀地一白,撇過眼,不語。
  姚兒又軟下身子,輕輕靠在黎子何懷裡,眼淚不停,全身顫抖,輕輕在黎子何耳邊低喃:“我……我剛剛……有沒有……有沒有說出你的身份?我……”
  話未說完,身子向前一傾,吐出一口血來。
  黎子何的眼淚再控制不住,迷朦了雙眼,緊緊抱住姚兒,對著雲晉言哽聲道:“雲晉言……解藥,解藥,我求你……解藥……”
  雲晉言臉上的笑再掛不住,冷冷看著二人,眸光閃爍,正欲開口,破空之聲響在耳側,帶著騰騰殺氣洶湧襲來,只看到姚兒不知哪來的力氣,急速沖向自己,本能般用力揮掌,狠狠劈開。
  鮮血灑了滿地,姚兒吐出的,背上中箭流出的,死寂的夜晚,風都靜止。
  御林軍手上的長弓被拉滿,齊齊對向城牆外,雲晉言面色發白,怔怔看著被他劈開許遠的姚兒,他以為,要殺他的,是姚兒……
  黎子何的眼裡,星星點點的光亮,隨著姚兒倒地的身子驟然熄滅。
  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都被抽走,癱坐在地上,木然看著姚兒背上的長箭。
  忽的,手指動了動。
  姚兒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再無霧氣,透亮如當空繁星,黎子何渾身一抖,想要站起身,卻渾身酸軟地跌回地上,顧不得一切,連滾帶爬到姚兒身邊,將她緊緊抱起:“姚兒,姚兒不能死,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我們馬上就出去了……”
  姚兒的手緊緊拉住黎子何的衣襟,顫抖著唇想說些什麼,又是一口血吐出來,黎子何哭著替她擦掉:“姚兒不說話,以後我們還有機會說。”
  姚兒不肯放手,嘴裡嗚嗚咽咽。
  黎子何傾下身子,靠近姚兒耳邊,聽見她斷續如殘葉的聲音:“小……小姐,我……我愛的人……是……是曲哥哥,小姐……你……你信我……”
  “我信你,姚兒,信你。”黎子何抱著姚兒呢喃,連哭的力氣都無。
  “我愛的人……是……曲哥哥……”姚兒輕聲重復著,睜開的眼看向雲晉言,嘴角漸漸滑出一個笑容。
  拽住黎子何的手驀地松開,疾風乍起,梅花手帕,沾著血,染著淚,愈飄愈遠。
  黎子何拔下姚兒背上的箭,鮮血噴了一臉,放下姚兒,木然站起身,眼裡一片死寂。
  御林軍手持彎弓,對著城牆外的箭頭,齊齊對著黎子何。
  黎子何笑,笑得妖嬈。
  “晉言,我們來射箭玩,可好?”輕緩的聲音,卻如同鬼魅。
  緩步走到最近的御林軍身邊,無視於指著自己的數百箭頭,握住那人的彎弓。
  那御林軍面色煞白,沒有皇上的命令,不敢放箭,黎子何奪弓,也不知是否該放手,瞥向皇上,只見他失了魂般怔在原地,看著黎子何,眼裡情緒翻滾,卻並無殺氣,眼見自己的長箭抵在她的額頭,接到雲晉言冰凌似的一瞥,手不由一歪,箭射空,弓亦已在黎子何手中。
  長箭出,又聞破空之聲。
  雲晉言好似這才回過神來,面色突地煞白,眼見一個個對向黎子何的箭頭,大斥道:“放下!統統給朕放下!無朕命令,不許舉箭!”
  黎子何好似什麼都聽不見,亦看不見。
  拿過弓,看著手裡沾著血的箭。
  月,已上中天。
  濃甚比墨的夜色中,黑色的影子,漸漸脫穎而出,動作快如飛鷹,不過片刻竄到黎子何身邊,來不及眨眼便已抱著黎子何飛快離開。
  御林軍未得雲晉言命令,不動。
  雲晉言看著黎子何遠去的影子,蹣跚著跟上。
  突地,那影子停在城牆上,兩人,卻好似一人,孑然而立。
  圓澄的月,剛好穿透雲層,傾灑一片銀白,映出黎子何溢滿血紅的雙眼,右手持弓,左手拿箭,崩開箭弦,用盡全力拉弓,猩紅的箭頭,對准雲晉言心口。
  風靜,放箭。
  雲晉言的步子止住,明明只看到一個影子,那神情,那動作卻在眼前無限放大。
  聽不到身後蘇白的叫喊聲,看不見破空而來的長箭,感覺不到騰騰殺氣裡的恨意,直到長箭入心口那一瞬,冰冷的箭頭,入心卻好似溫暖。
  那裡,早已是萬丈冰窟,他親耳聽到箭入心口時它轟然破裂的聲音,按捺心底的疼痛,瞬間崩塌,蔓延至身體每個角落。
  身子倒地,感覺不到冰冷,只是看著漸漸隱入雲層的圓月,耳邊響起佯怒的笑鬧聲。
  “晉言晉言,馮爺爺對我說,左手,是連接心脈的呢。以後啊,你若負我,我便用左手持箭,咻……刺到你心裡,然後,連著你我情緣的紅線,就斷了……”
  斷了……
  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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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血殤

  入季府時,我很小,小到記不得年歲,只知道哭,哭著求爹娘不要賣我,可最終還是我一人留在季府。
  那裡很大,大到兩個春日過去,我仍是經常迷路,一旦迷路,便無法按時完成手裡的事情,經常挨打挨罵,身上的青紫,一年到頭從未消失過。
  第三個春日,我覺得自己長高了許多,也稍稍能記住路了。一日被吩咐去後院采些鮮花,晾干了可以有許多用處。
  我始終記得,那日陽光正好,那座大花園裡,百花爭艷,蝴蝶翩飛,是我從未見過的美。采著各種花朵,我的心飄到了天上,直至暮色降臨,才突然發現找不到出去的路了。看著籃子裡的花,想到籐條抽打的疼痛,直掉眼淚。
  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很像早晨鳥兒唱歌,問我:“你哭什麼?”
  我回頭,便看到了小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姐,一身火紅的衣裳,精靈般的人,透亮的大眼對著我眨呀眨,我便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那時的我很膽小,不知小姐的身份,只憑一身衣著辨出自己與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瑟瑟跪在地上不敢說話,牢牢記得娘說過,入了季府,我便是卑賤的奴。
  可那個春日,讓我的人生在路口處狠狠拐了個彎,扭轉了我一生為奴的宿命。
  小姐笑鬧著說府上居然還有比她小的丫頭,歡喜地拉扯著我說日後有人陪她玩耍,不介意我手上的髒污,牽著我出了大花園,直接到了老爺面前,說要我做貼身丫鬟。
  季府小姐的貼身丫鬟,比起普通人家的小姐,地位還要高上幾分。
  那時我不太清楚,只想著小姐如此可親,日後或許不會挨罵挨打,心中歡騰的小鼓敲了好一陣,直到老爺點頭,才漸漸緩了下來。
  從那以後,我便站在了小姐身後。
  小姐很聰明,無論學什麼,一點即通,偏偏生了個愛玩鬧的性子,想著法子打發走教她的先生,再想著法子出府,用得最多的借口便是馮爺爺。
  馮爺爺膝下無子,老爺的同胞兄長隨他學醫,無事他便會來季府,說是看徒弟,實則看小姐。他喜歡與小姐斗嘴,爭得面紅耳赤,喜歡拿糖果騙小姐惹老爺生氣,然後站在一邊揚起眉毛看小姐挨訓,喜歡用不帶小姐出府的借口威脅小姐替他捶肩捏腿,趁著小姐背過身朝我使個眼色露出奸詐的笑。
  其實馮爺爺很疼小姐,每次都配合小姐順利從老爺眼皮底下出府,帶著小姐入宮。
  每次入宮,我是無法跟去的,所以許久以後,我才知道為何喜愛自由的小姐,會熱衷於想方設法走進那堵高牆。
  那次小姐不知從何處弄來兩套男裝,帶著我偷偷出了府,在雲都的城牆邊,我見到那名男子。
  素淨的長衫,腰間深藍色的緞帶,鑲了一塊剔透的美玉,眉眼間盡是柔色,見到小姐時眼裡的光亮突然聚攏,幾乎閃了旁人的眼。
  後來小姐告訴我,那是三皇子,我知道,雲國三皇子,名諱雲晉言。
  我慢慢長大,小姐出落得愈發美艷,雲國上下幾乎無人不知,丞相府裡有這樣一位才色俱佳的小姐。
  其實,比起小姐,更奪人眼球的是少爺。
  長相俊逸,性子溫和,才華橫溢,又不似皇家那般高不可攀,虜獲了幾乎大半雲都待嫁女子的芳心。
  少爺很寵小姐,幾乎是有求必應,偏偏喜歡作出各種詩詞取笑小姐,小姐一惱,他又使出各種法子哄她開心,兩人心有靈犀地你推我擋,鬧得不亦樂乎。
  每次跟著小姐見少爺,我都不敢抬頭,只默默地站在後面添茶倒水,聽他清潤的聲音與小姐嬉鬧,偶爾感受到他飄過來的眼神,心便開始上下跳個不停。
  不知從何時開始,少爺的取笑對象,從小姐轉移到了我身上,每每被他說得兩頰發熱,便見他笑得愈歡,只好找了借口匆匆離開。
  十一歲那年,我第一次隨小姐入宮,那時我看著金碧輝煌的皇宮,目瞪口呆,想著只要隨著小姐多呆一會,多看一眼便好,卻未曾想過,這裡會是我一生的束縛。
  那時小姐心心念念都是三殿下,我時常逗她,也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小姐逗我,說等我再長大些,該嫁人了,要找一個心愛之人嫁掉,我不太明白何為愛,如三殿下和小姐那般麼?我摸了摸心頭,若有一人能那般溫柔的對我,定會很溫暖吧,不知覺眼前浮現少爺的笑,臉便“唰”的紅了。
  從那以後,小姐認定我有了心上人,我自己卻清楚得很,那都是不切實際的夢,小姐不把我當奴看,我自己,卻不能自視甚高。
  雲國女子十四及笄便可嫁人,男子十五方可娶妻。
  少爺十五並未娶妻,小姐十四也未嫁人。那一年來府上提親的人,幾乎將門檻踏平。我取笑小姐,十四不嫁人,日後再嫁,可就不易了。我當然知道,小姐是在等,等三殿下滿十五。
  小姐十五,我亦十四。少爺愈加頻繁的來找我,我越是躲,他便越是鍥而不捨。他說我沒有傾城之姿,骨子裡卻有一股其他女子沒有的韌勁,他說我恬靜如水,不似其他女子柔弱如水,他說,他想娶我。
  我清楚地察覺到自己的心,蠢蠢欲動,可又無比清醒地明白,自己配不上少爺,哪怕是當小妾,老爺也不會同意。
  老爺是怎樣的人,我始終看不透,時而嚴厲,時而爽朗,對小姐和少爺的事從來一絲不苟,與小姐的調皮不同,少爺是很聽話的,只除了娶妻一事。
  打小我便幫著小姐欺瞞老爺,所以在老爺眼裡,我是個不識禮教,不知好歹的刁奴,若非小姐一直護著,我早被老爺趕出府。所以少爺第一次在老爺面前說想娶我時,被老爺關了三日面壁。
  我勸少爺,沒有小姐未嫁丫鬟便出閣的道理,讓他暫時不再向老爺提及此事,心中卻暗暗思酌,許是我先前拒絕太過明顯,挑起了少爺的好勝之心,再過些時日,說不定便淡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上突然下旨賜婚,可對象,竟是平西王世子。
  老爺夫人很高興,小姐卻是日日以淚洗面。
  我了解小姐的性子,平日極好說話,外表看來很是溫順,實則執拗。我看著她與三殿下,從兒時玩伴到春心萌動,最後傾心相戀,她一直以為,去求賜婚的會是三殿下,卻被人捷足先登,偏偏與那人素未謀面,即便老爺夫人如何說好,也是不肯嫁的。
  所以少爺與我說去西南時,我只是淡淡點頭。
  少爺說世子極得皇上寵愛,若他主動退婚,此時或許還有轉圜余地。我看著少爺出門時的笑,信他會解決一切。
  可事情遠不如想象中順利,平西王死了,三月後王妃隨他而去,少爺曾經憂慮地與我說,擔心平西王一事會影響到季府,皇上若是查到,定不會輕饒。
  短短幾個月,局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世子守孝三年,自請退婚,皇上重病,突然將虛空三年之久的太子之位給了三殿下,轉而將小姐賜他為正妻,不待見三殿下的老爺,也放棄之前成見,大力籌備二人婚事。
  府上轉眼之間一片喜氣洋洋,小姐破涕為笑,我亦滿心歡喜,只是,始終不敢告訴小姐,平西王被刺一事與少爺的關系。
  小姐終是嫁作人婦,我被老爺指名陪嫁,少爺不願,他說,要帶我離開這裡。
  恍惚間我想起與少爺一起走過的這麼些年,明知不可動情,仍是忍不住暗生情愫,忍不住心生遐想,點頭應允,小姐出嫁當夜,與他離開季府。
  那夜,燈燭通明,熱鬧非凡,雲都上下一片沸騰。
  我隨小姐到了太子府,坐在自己的房間,看燭火閃爍,流出血紅色的淚光,整整一夜。
  少爺走了,去了西南邊境,一去三年。
  小姐不知其中緣由,反過來安慰我,說男子先有一番事業功勳,才會安家,我佯裝嗔怒,說陪小姐一輩子。
  小姐怒瞪,我討饒,說是開玩笑。心裡卻澄亮無比,我與少爺,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如今他年輕氣盛,或許為爭一口氣,願意拋棄身份地位,放棄榮華富貴與我離開,可日後呢?
  我靠在榻邊,看著徐徐升起的紅日,人的一輩子,很長吶,哪會只有愛情?
  小姐成婚一月後,皇上駕崩,三殿下登基。
  那段時間小姐悶悶不樂,當著三殿下的面卻還是笑得愜意,她對我說,做了皇上,許多事情便身不由己了,我安慰小姐,有她在,有季府在,三殿下的皇位,會坐穩。
  隱約記得小姐與少爺提過,幾年前,太子是大皇子,可資質平平,二皇子天生聰穎,好大喜功,對太子不服,二人你爭我奪鬧出不少事來,三年前皇上一怒之下廢了太子,將兩位皇子同時幽禁,只留得一直以來被他忽視的三皇子。
  三殿下生性溫和,不好爭,許多時候能忍便忍,能讓便讓,雖說頗得幾位文臣敬重,可畢竟年少,幼時又常年不受寵,支持他登基之人少之甚少。
  老爺名為左相,門下文臣,手中兵權深重,皇上駕崩後更是有人看准風向,投向季府。小姐當然比我更清楚形勢,握著我的手堅定道,一定幫他坐穩皇位。
  權術爭斗我不太懂,小姐揣摩著老爺和三殿下的心思,宜進則進,宜退則退,經常與我分析利弊,在三殿下面前卻是只字不提。
  她說,讓他知曉自己為他費盡心思,會讓他難堪。
  我很佩服小姐,若我有小姐一半執著,一半勇敢,那夜便會不顧一切與少爺走了。
  朝廷局勢一日一變,小姐漸漸消瘦,三殿下不在時,臉上笑容愈來愈少,許是怕我擔心,總會想法子逗樂,可干澀的笑總會讓我心酸。
  我問過小姐,值得麼?男子的事情,讓他們琢磨便是。
  小姐拍著我的腦袋說我不懂,她說愛了,便是愛了,如飛蛾撲火,傾盡一切愛一次,日後,便不會後悔。
  我笑著,心中卻愈發苦澀,不是我不懂,是我不敢,不敢愛。
  三年時間,小姐說朝廷局勢差不多穩定下來,她會勸老爺放下大權,否則,外戚專權,哪個帝王都無法容忍,與此同時,三殿下,要納妃了。
  三年裡,我看著小姐褪去稚嫩的表皮,愈漸堅強,可那夜妍霧殿紅燭搖曳,小姐撲在我懷裡,抱著我,哭得聲嘶力竭。
  小姐說人生便是如此,有悲有喜,第二日她便恢復成端莊的季皇後,我站在一邊,看著那個好似柔弱的顧妍琳盈盈而拜,接著聲稱連夜勞累,身體不適,匆匆屏退,我看到小姐臉色瞬間變作蒼白,眼裡的淚卻遲遲未曾滴落,一手撫上小腹,對著我笑道:“姚兒,我們去吃點東西,孩子餓了。”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小姐,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下來,接著又不顧一切地擦掉,說不該哭,會讓孩子不開心。
  三個月,三殿下未曾踏入紅鸞殿一步。
  我等著他來向小姐解釋,哄小姐開心,等著他冷落那個故作柔弱的顧妍琳,等著他來與小姐一起,替孩子取名。
  等來等去,等到的,是季府滅門的消息。
  我只記得那個時候,腦袋裡一片空白,眼前發黑,耳邊嗡鳴,不願相信,直到小姐沖出紅鸞殿。
  我迷迷糊糊找到郝公公,他含糊地點頭,我便看到少爺對著我的笑臉,那日他與我說,雲都城牆邊,不見不散。
  那笑容,在陽光下格外明媚,那聲音,明明還帶著暖意,響在耳邊……
  不記得自己想了些什麼,如何恢復神智,在妍霧殿前見到滿身雨水,跪了整夜的小姐,我的心像被撕扯一般,顧妍琳,當時我就想,若有機會,小姐受的苦,要她百倍償還!
  小姐喝了藥,拿著鳳印走了。
  我該攔的,可是我沒有。
  貪婪自私的我,希望小姐可以救下少爺,所以任由小姐挺著八個月的肚子,只身去了刑場。
  郝公公試圖安慰我,我讓他滾。
  十幾年的溫順自持,恬淡靜默,在那一日完全崩塌。
  小姐明明未死,卻被他們扔在了紅鸞殿,下身一片殷紅,我求,求所有能求的人,求他們救小姐,甚至去了妍霧殿,哭著求顧妍琳,看在同為女子的份上,救小姐一命,抑或,救那孩子一命。
  沒有人理我,早上放晴的天,傍晚時分又陰沉下來,大雨滂沱,伴隨雷鳴電閃,我跑遍了整個皇宮,去太醫院找馮爺爺,病重不在,整個太醫院,只有殷奇一人,我求他,他卻大笑諷刺,說小姐活該。
  世人的丑惡,在那一日,我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覺得,小姐是多麼干淨的人,可她,就要離我而去了。
  我顫抖著,跌倒,爬起,渾身泥水,只怕連小姐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郝公公未走,一直替小姐擦汗,我癱坐在小姐身邊,眼前整個世界都是黑的,只有那一小片溫暖,卻在漸漸細弱。
  我拉住小姐的手,不停抽氣,想要止住哭泣,眼淚卻是越流越凶。
  小姐愛干淨,愛紅衣,我失魂落魄備好了一切,准備替小姐淨身換上,卻看到小姐下體,帶著血跡的小手。
  腦中一片混亂,好似無數爆竹爆炸,是驚是喜是懼是怕,不記得了,那只小手,抓住我即將潛入絕望的心,埋下一顆希望的種子。
  回過神來,手上拿了一把匕首,郝公公面色慘白,竟也哭了起來,攔住我的手:“姚兒……姚兒,你……你想干什麼?你……你別……老奴……老奴這就出宮去找馮大人,你……你等著……”
  郝公公走了,我卻等不了了。
  不是我等不了,小姐等不了,孩子也等不了。
  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我不敢哭,不敢叫,生怕一個不小心,弄壞了孩子。
  我拼命抽離一切神智,讓自己不要想,只看著手上的匕首,漸漸劃破肚皮。
  接著是血,鋪天蓋地的血色……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記得自己干了什麼,亦不記得紅鸞殿如何起的大火,隱約記得,小姐冰冷的皮膚,染滿血漬的紅衣……
  很多人說我瘋了,只知哭,只知喊,歇斯底裡,還有笑,大笑聲蓋過天雷,沖破雲霄,響徹皇宮,猖獗堪比大火。
  我知道我沒有。
  我替小姐哭冤,幫小姐喊疼,笑世人無情。
  那夜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三殿下,死了,從他登基那一刻開始。
  如今活著的,只是皇上。
  又或者,三殿下,根本不曾存在,一切只是迷惑世人的假象罷了。
  我哭得沒有眼淚,喊得沒有聲音,笑得沒有力氣,其實,不過想問一句老天,季府亡了,小姐死了,少爺沒了,為何,偏偏留我一個姚兒?

  小姐讓我走,我沒有。
  若雲晉言不肯放過我,要殺要剮,隨他。
  皇宮裡季府的親信早在不知不覺中或被調走,或已倒戈,即便我想走,也無路可去。我跪坐在紅鸞殿前,看著那一片廢墟,心中一片死寂。
  雲晉言來了,在一切化作灰燼之後,面色蒼白地看著我手裡的衣物,眼裡一片空洞,他問我,為何放火。
  我笑了,笑得麻木,哭喊了一夜的嗓子沙啞著回答,皇上不想見娘娘,奴婢一把火燒了,讓皇上高興罷了。
  我留了下來,成為皇宮裡特殊的存在,既非宮女,亦非嬪妃。
  馮爺爺順利讓雲晉言同意將小姐的骨灰放在冷宮,我們想盡辦法藏起一一,每月借著看“小姐”的借口來看一一,雲晉言很少過問,可我從來不敢妄動。
  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心懷恐懼。季府一事,讓我發現自以為熟悉了解的雲晉言,實際上從未被人看透,讓我開始害怕,怕他不為人知的勢力找到一一,怕他像對季家那般對待一一。
  馮爺爺不這麼認為,他說雲晉言是他看著長大,應該……不會對一一動手……
  隱隱中,馮爺爺對他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卻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我與他爭執,堅決不肯讓雲晉言知道一一的存在,而讓一一出宮的計劃,也是一波三折。
  雲晉言找我要過鳳印,我說小姐拿走了,回來時也未瞧見,他信了幾成我不知道,總之未再過多追問。其實,我將鳳印給了馮爺爺。
  我猜想著,季府當年死忠不少,雖說被雲晉言一舉打壓,可總有一些殘余才對,倘若拿著鳳印找到他們,必定願為季家出最後一份力。不求他們能有多大作為,只希望借他們之力,救出一一,照顧一一。畢竟,一一可以偷偷出宮,而我,出去只會連累一一。
  馮爺爺為了一一不敢辭去官職,白日都要進太醫院,而尋找季家舊部又不可明目張膽,每次提及此事,馮爺爺便眉頭緊鎖,我只有輕聲安慰。
  紅鸞殿大火之後,我的眼睛好似被灼傷一般,看著這個世界,沒了顏色,只有一片灰白。除了大紅,那抹在我眼前飄了十幾年的艷紅,那夜之後,我幾乎一刻不能離眼。
  一一在冷宮,需要度日的物什,盡管郝公公說一切交給他,我知道那絕非易事,我最怕的,還是一一會被人發現。
  無數個夜晚,連連不斷的夢魘,我夢到自己牽著少爺的手,對他說,我跟你走,少爺對著我溫暖地笑,如從前的日子一般,突地,頭顱掉了,帶著笑滾在地上,無聲無息,我的臉上是一片血紅。
  我夢到小姐小鳥般奔到我身邊,拉著我嗔道,姚兒姚兒,我要你繡的帕子。我連連點頭,拉著小姐往房間走,她卻不動,我回頭,便見她癱軟在地上,下腹空蕩蕩,內髒流了一地,我的手上突然沾滿鮮血。
  我夢到一一在我懷裡安穩地沉睡,不時做了美夢般淺淺地笑,陽光剛好照在臉上,左臉一個梨渦分外喜人,驀地,陽光被擋住,我抬頭,觸到雲晉言陰冷的目光,手上空蕩蕩,一一被他奪去,高高舉起,狠狠砸在地上,濺了我一身血。
  我後悔三年前未隨少爺一同離開,或許那樣,便逃過此次血災,我自責親手斷了小姐的命,讓她失去了活在這世界最後的希望,我厭惡自己沒有能力送一一出宮,反而要對他用毒,讓他活在棺材裡……
  可這所有的情緒,我不敢外露。
  記得那是小姐過世一年,夏日,陽光灼熱,到了夜晚,陰涼的風一陣陣。我剛剛看過一一,從冷宮裡出來,便見到雲晉言一人撐著身子歪在冷宮宮門口,瞬時腿都軟了幾分,逼著自己露出嘲諷的笑容:“皇上還敢來冷宮?”
  雲晉言喝了很多酒,難得有意識迷糊的時候,看到我眼前一亮,居然一氣沖到我跟前,將我緊緊抱住:“你在這裡……果然在這裡……”
  我頓時明白,這一身紅衣,他將我認作小姐了。
  我未掙扎,未反駁。一一慢慢長大了,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多,倘若馮爺爺找不到季家舊部,憑他一個院史,我一個宮女,如何送一一出宮?顧妍琳,殷奇,雲晉言,日日在眼前打轉的仇人,我恨。
  靠在雲晉言懷裡,我學著小姐的聲調喊他,晉言。
  那夜我一身紅衣被他撕得干干淨淨,那夜我學會虛偽地笑,那夜活了十五年的朱姚兒不復存在。
  第二日,雲晉言不屑地看我,一聲不語。他離開後,我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許久不曾流淚的雙眼隱隱泛酸。
  我成為後宮女子,季家唯一存活下來的人。從那以後宮中風聲不斷,有人說我因為小姐得寵,皇上愛屋及烏,也有人說季家一事因我立了大功,才得蒙聖寵。
  其實,所謂的聖寵,不過是個笑話。
  我讓雲晉言重修紅鸞殿,他同意了,改名桃夭殿。人前,我與他恩愛無比,他對我寵愛有加,人後,我與他冷語相向,他對我不置一顧。
  他呆在桃夭殿的時間很多,卻從來不碰我,噩夢纏身猛然驚醒時,會發現他在一邊的矮榻上,看著我,兩眼卻是無神。
  我知道他不喜歡顧妍琳,立她為妃,其中緣由,小姐與我分析過,他做出寵我的表象,也只是利用我罷了。
  顧妍琳很聰明,卻萬萬猜不到我與雲晉言的關系,她試探著,一步步接近我,偶爾用些法子使我為難,我裝傻充愣地忍著,任由她挑撥我與為數不多的嬪妃之間的關系,直到有一次,我意識到她想殺我。
  壓抑許久的情緒仿佛一宿之間全部爆發,我成了暴虐的姚妃,處處針對柔弱溫順的妍妃,二妃之間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水火不容。
  我不知雲晉言是否會讓顧妍琳害死我,可我不願冒險,倘若人人都知我與妍妃不和,我出事,便與妍妃脫不了干系,顧妍琳行動起來便會有所顧忌。
  其實我很無用,在宮中六年,未能傷到雲晉言半分,他身邊有暗衛護著。顧妍琳和殷奇,雲晉言無意除掉,我能做的,不過是張揚跋扈的小丑一般羞辱他們幾次,很多時候,我覺得我的人生毫無意義。
  只有在一一那裡,看到他干淨透徹的眸子,將他抱在懷裡,我才能感覺到我的心跳,知道我還活著。
  馮爺爺說終於找到舊部的一些線索,那些人,只要找到一個,其他便容易了。
  宮中日日上演著姚妃仗“寵”欺人的戲碼,我也的確是愈發狂躁,每次瘋了般的發洩完後,便想到少爺說我恬靜如水,不知名的滋味竄上心頭,那些,好似上輩子的事……
  宮中謠傳,十有九假,偏偏那一份真,讓我膽顫。
  他們說桃夭殿逢雷雨天便有人如厲鬼般哭嚎,只有皇上去了方能震住。這些話,初聽不在意,時日久了,便不知不覺去觀察,可我漸漸發現,雷雨天的記憶,我沒有,而且身上時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一次比一次厲害。
  我問悅兒,她含糊地說我擔憂的事情太多,忘了。
  悅兒是郝公公的侄女,我的秘密她幾乎全部知道,連她都閃爍其詞,事情便真不簡單了。
  我有意留意雷雨天,強迫自己隨時保持清醒,發現了另外一個自己。
  懦弱地哭,恐懼地叫喊,瘋般地自虐,眼前一次次滑過剖開小姐肚子的全部過程,平日壓抑的愧疚驚恐絕望一瀉而出,心心念念只有三殿下能救小姐,雲晉言過來時拉著他不肯放手,求他救小姐,那個夜晚不敢做的事,未曾做的事,另外一個自己做了……
  我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是不受控制的,只有雲晉言過來,看到熟悉的臉,我才覺得小姐未死,只有聽到他柔聲細語的安慰,我才相信,那一切真的是場夢。
  對於這一切,我選擇忽視,不在我掌控中的意識,我無法剝離我的身體,便只有承受。
  又是一年夏日,雲晉言突然伏在我耳邊說,該要個孩子了。
  我沒有反抗。
  他留下我的前提,是我對他有利用價值。
  可當真診出喜脈時,我怕了,我想,即便到了奈何橋邊,小姐也不會原諒我。
  懷著雲晉言的孩子,我開始愈發想念小姐,時常覺得,她並未離開,仿佛能在皇宮裡嗅到她的氣息,可我最清楚,親手殺了她,親自燒了她,她在我手上,灰飛煙滅。
  與此同時,顧妍琳亦被診出喜脈。我心下了然,雲晉言開始選秀,意味著拉攏新的勢力,讓我和她同時有喜,無非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她。
  他猜得沒錯,這樣一個機會放在眼前,我絕對不會錯過。
  馮爺爺聽我說完計劃,老淚縱橫,執意不肯給我打胎的藥物。我態度堅決,說他不給藥,我自有其他辦法。我知道馮爺爺怕我傷及性命,定會給我。
  喝藥時,我心裡眼裡都是小姐,她的身孕已有八月,還要忍著疼痛去刑場;下腹劇痛時,我讓自己想著雲晉言,滿滿的恨意,只要想著,這是他的孩子,心中就莫名地痛快;歸於平靜時,我看著帷幔,心頭空落落,人生,又殘缺了一塊,那個,也是我的孩子……
  顧妍琳終是去了冷宮,我得勢不饒人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借著特地過去羞辱她,我去看一一的機會又多了許多。
  馮爺爺說一切准備妥當,一一可以出宮了。我是捨不得的,送走一一,日後,便再也見不到他了,可一一,不屬於皇宮。
  顧妍琳死了,接著馮爺爺死了。
  我眼前的世界,又暗了幾分。
  我不是雲晉言的對手,那我放棄。我只想守著冷宮,陪著一一過完余生。可雲晉言好似察覺到什麼,千方百計不讓我如願。
  我開始恐懼,害怕哪一日郝公公過來對我說,一一也死了。
  絞盡腦汁,我只想到馮爺爺不止一次向我提起過的徒弟,黎子何。
  對這個人唯一的印象便是寫了一手和小姐極似的字。在我心裡,小姐的字,他憑什麼模仿?馮爺爺與我說,是他親手教的,心中芥蒂才稍稍除去一些。
  小姐與我說過,世人不可信,可並非是人不可信。人要有所選擇,只要在選擇時權衡好利弊,確定日後不後悔便是,信任亦是如此,倘若人人都不信,日日活在猜疑憂慮中,做人還有何樂趣?
  小姐的話,一直有道理的。
  我選擇相信黎子何。
  其實也是我唯一的機會,否則一一在冷宮中生病,必死無疑。
  這件事的結局,出乎我的意料。黎子何散下長發,告訴我她是女子,眼裡流動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光芒,嘴裡吐出的是只有我和小姐知道的事情,說話的語氣深情,笑容裡的溫度,所有的所有,只在夢裡才會出現的東西,突然鮮活地崩現在眼前……
  或許,我是有些懷疑的吧。
  可心頭的喜悅,強烈的直覺,潛意識裡強迫性地相信,讓我將所有顧慮扔在一邊,牢牢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像小貓般龜縮在她懷裡,小姐還在,我便不用擔心不用操心不用傷心了,小姐會帶一一離開,帶我離開,我又可以默默站在她身後,讓她護著,如許多年前一般……
  我所有的瘋狂,一夜之間偃旗息鼓,變得比以往更加溫順,更加依賴小姐,不再思考,不再憂慮,小姐說的我便做,等著她帶我出宮。
  小姐嘴裡頻繁出現沈墨這兩個字,可對他的身份,卻有些閃爍,我只知道,小姐能有今日,最該感謝的人便是他。
  可那日,他來了沉香殿。
  月白色的衣衫,青絲如墨,隨著他翻窗而入映在眼前,眉目間有些冷清,眼裡看不見波瀾,俊美的男子,卻是淺淡的感覺,這才明白為何小姐表露身份之前我幾乎未曾注意到她,許是被沈墨影響,淡到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他說他隨平西王來辭行,他問我子何可還好,他說一一他會好好照顧。
  直覺告訴我,他不是會說這麼多話的人,他在,掩飾什麼吧?
  他轉身欲要離開,步子很慢,最終停下,背對著我,問了一句話。
  我怔住,許多事情一波波沖向腦海,我木然地回答,心中頓時明了,我知道了,雲晉言的一個秘密。
  沈墨什麼時候離開的,我沒注意,情緒翻滾之後,只留下嘴角一抹笑意,幾年來對雲晉言的恨意,竟消失的無影無蹤,只覺得他可憐。
  只是有些事情,懶得去想了。我蜷縮在小姐臂彎中,漸漸的,有些失去的東西回到我體內,我不再偏執,不再狂躁,我覺得再過些時日,我便能做回原來的姚兒了。
  可是,並非所有回來的東西,都是我樂見的,例如每夜的夢。
  日夜糾纏的夢魘終於不再,可夢裡的我,依舊彷徨恐懼,夢裡有一處溫暖,我只要靠住,所有不安害怕便跟著消失。一日一日重復的夢境,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那片溫暖,從試探到依靠,依靠到依賴,最後,是依戀。
  直到小姐說要毒死雲晉言,靈魂仿佛再次被抽離,我驚覺,原來夢裡的……是六年來我缺失的記憶,那片溫暖,來自雲晉言……
  原來這麼些年來,我痛苦猶豫糾結歇斯底裡,還因為,潛意識裡,我戀上那片溫暖,明明恨他,明知道他是仇人,我卻,愛上了。
  我不忍他死,拿著解藥偷偷去了龍旋宮。
  雲晉言不在,無人攔我,將解藥放在桌上,我匆匆離開,與一名小太監撞了個滿懷,未多語,回了沉香殿。
  我想,我和小姐就此離開吧,只要小姐和一一還活著,那些所謂仇恨,便讓它煙消雲散吧。
  夜晚的寒風,刺骨地疼痛,小姐拉著我的手,小心前進,我的腦袋愈漸昏沉。眼前又開始浮現許多年前的畫面,笑著的,鬧著的,憂著的,哭著的。
  眼前開始一片又一片的血紅,冷汗一撥又一撥,那是雷雨天,我意識剝離的症狀……
  極力保持神智清醒,我讓小姐放開我,我知道我會再次變得歇斯底裡,引來御林軍,小姐便沒法逃了。
  迷糊中記起撞了我的小太監,當時一股異香,原來……雲晉言發現了……
  再次清醒時,小姐滿面淚痕,我心疼,更怕自己剛剛說出她的身份,若說了,雲晉言……再不會放她走了……
  小姐竟為了我求雲晉言,她說要解藥。
  全身上下開始疼痛,我故意忽視掉,繼續蜷縮在小姐懷裡,努力汲取最後一絲溫暖,眼睜睜看著背後,一支長箭飛來。
  本來早已無力的身子,竟能比意識還快地奔向雲晉言,我的身體告訴我的意識,我不想他死。
  背上一箭,胸前一掌,還中了毒,我想,這次必死無疑了吧……
  可我又怕了,怕到不顧一切睜開眼,看到小姐臉上的淚,卻無力擦去。
  力氣在慢慢游走,意識也在漸漸抽離,我還是怕,怕小姐知道……知道我愛上雲晉言,曾經的三殿下……
  幾乎費盡全部力量,我想告訴他,我愛的人,是少爺……
  以前少爺總讓我喊他名字,說不許喊少爺,要不,曲哥哥也行……
  我不敢的,尊卑有別。
  可最後這一句話,我想,喊喊也不要緊的吧,所以我讓小姐信我,我愛的人……是曲哥哥……
  說完這句話,全身都松了下來,最後那一刻,我看著雲晉言,笑,瞧,我愛的人是曲哥哥,我,沒有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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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淒冷的夜,寒風呼嘯,刀割般劃過皮膚,黎子何撐著眼皮,風干的雙眼生澀的刺疼,木然看著身側,刀劍所過之處,倒下一片御林軍,溫熱的血灑在臉上,噴到嘴邊,舔了舔,腥甜的味道,雙手環緊了身邊的溫暖,閉眼,努力吸氣,從刺鼻的血腥裡尋找淡幽的藥香味。
  “子何,抱緊了。”沈墨一身黑衣,身姿矯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從未見過的光亮,閃著攝人的寒氣,低聲囑咐黎子何。
  沈墨一手持劍,一手攬住黎子何,身側上百名黑衣人,同樣皆是蒙面持劍,攔住御林軍,替他開路。
  耳邊不斷閃過刀劍碰擊聲,受傷者的慘叫聲,黎子何側目看著沈墨的劍端,猩紅的,月光下偶爾閃出些許暗輝,便看到血順著劍尖滴下。
  雲晉言在皇宮外設了埋伏,可能事出緊急,又料不到他們從何處出逃,人手並不多,沈墨帶著黎子何在眾人掩護下很快突出重圍,離皇宮稍近的樹林中停住四輛馬車,隨便挑了一輛跳上去,四名車夫立刻吆喝著分別向不同的方向駛去。
  一路顛簸,黎子何像並未察覺到,仍是木然睜著眼,抱住沈墨的手越來越緊,腦袋靠在沈墨胸前片刻都未離開,身子卻開始發抖,愈發厲害。
  “子何,那支箭……是我射的……”沈墨一手放在黎子何眉目側面,順著眉毛的形狀,描眉般輕輕撫過。
  黎子何眨了眨眼,隨即怔怔看著被夜風飄起的車簾,不語。
  沈墨垂下眸,還欲開口說什麼,黎子何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些自嘲的淡笑道:“姚兒她……一心尋死的。”
  沈墨怔住,安慰似地撫了撫黎子何的長發。
  “我應該猜到的,應該考慮到的……”黎子何閉眼,聲音有些哽咽:“無論如何,雲晉言……是她夫君……”
  與他有著血海深仇的是季黎,不是姚兒,姚兒為她救下一一,保住他的安全,為她親手打下自己的孩子,六年來幾乎變得失了本性,她以為認回姚兒,讓她不再內疚,帶她出宮過著安穩的日子好好照顧她,便能償還這麼些年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卻忘了,姚兒也是女子,而雲晉言是她唯一的夫君,盡管剛剛她還在自己耳邊說她愛的人是曲哥哥……
  “既然是她的選擇,你何須難過?”沈墨輕緩地開口,聲音好似水波,緩緩蕩開,清淨寧人:“她的選擇,對她而言,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黎子何突地一笑,帶著些許淒涼,不再言語。
  “你以前學過射箭麼?”沈墨突然問道,掃過黎子何的雙手。
  黎子何心下一跳,竟有些慌張,半晌才答道:“嗯,學過。”
  其實是還是季黎的時候學過,有一次她一人溜出府玩,路上被幾名無賴乞丐攔住,要盡了身上的銀錢不說,居然還想調戲,好在她反應夠快,雖說最後弄得灰頭土臉還一身傷,也未被他們占到多少便宜,之後雲晉言便教她些防身之術,射箭是她借著機會纏著他教的,後來閒著無事便在季府練靶。
  沈墨又疑惑地掃了一眼黎子何,未多問,只是低吟道:“剛剛你那一箭,雲晉言……”
  “不會死。”黎子何接過話,三字裡透出的是濃濃的恨意,深吸口氣,稍稍壓抑道:“姚兒與他好歹夫妻一場,明知姚兒為他送解藥,他還能毫不留情……”
  說著又有些哽咽,又突然自嘲地笑起來:“當時我怒極,忘了許久不曾練習射箭,高估了手上的力度,那一箭,最多要他半條命。”
  “那你……為何要用左手?”
  沈墨一句問話,將黎子何生生問住,為何當時會用左手?
  恨極,怒極,只想狠狠地打擊報復他!不甘心就那麼離開皇宮,讓他安穩的過下半輩子,當時就想著一箭斷了他的性命一了百了,用左手,是想讓他明白到底是誰奪了他的命!
  沈墨見她不語,反倒身上戾氣愈重,轉了話鋒道:“一一,我讓叔父先送他回西南了。”
  提到一一,黎子何的神色果然柔軟起來,忙抬眼看著沈墨道:“他的病如何了?還有他身上的毒……我在皇宮未能找到你說過的丹藥……”
  “身上的寒氣已經驅得七七八八,還需調養些時日,那毒,回西南便能解了。”沈墨低頭看著黎子何,淡淡的笑,兩眼的光亮一閃一閃,好似滿載星辰。
  黎子何的心隨著他的笑容安穩下來,靠回沈墨胸前,雙手仍是抱住他,輕聲道:“沈墨,你帶我走吧……我,怕了……”
  睜著干澀的雙眼,馮爺爺眼裡愈漸黯淡的芒光,姚兒躺在她懷裡臉上安心的笑容,漸漸在眼前放大,又驀地模糊,消失。
  她怕了,怕一一也因此受到牽連,他不到七歲,在棺材裡呆了近七載,人生已經殘缺了一塊,若只有她一人,她無所畏懼,可自從看著他從棺材裡慢慢爬出來,睜大了雙眼看著自己,一片純淨透徹,原本那顆定如磐石的復仇之心便動搖了。
  馮爺爺死了,姚兒死了,她突然怕,萬一哪天一一也不在了……
  “嗯,我們走。”沈墨臉上,緩緩蕩出一個笑容,隱匿著無邊柔色。
  黎子何輕輕舒出一口氣,未來得及再說話,馬車突然一陣劇烈顛簸,馬匹失控般嘶鳴,馬車外車夫急聲大喊道:“公子,那些人追上來了!”
  坐在馬車裡能清晰聽見長箭射在車壁上的聲音,黎子何稍稍凝神,便聽到身後的馬蹄聲漸響,雜亂急促,來人恐怕不少!
  馬車已經行到雲都郊外,平坦的大路兩邊是片片樹林,雖說冬日綠葉散盡,枝椏仍是密密麻麻,來者人多,敵眾我寡,黎子何又不會武,若要硬拼,即便不被抓住也落得個兩敗俱傷。
  沈墨不急,黎子何也未慌,兩人對視一眼,輕輕一笑,互相點頭,已然明白雙方的想法,沈墨伸手,與黎子何同樣泛著些許藥黃的手,看在黎子何眼裡,竟是從未見過的有力與溫暖。
  黎子何亦伸出手,兩手相握,十指相扣,完美的契合。
  沈墨穩住身形,拉開車簾,冷風灌入,拉著黎子何的手緊了緊,兩人同時出了馬車,車夫不解,卻也不敢分神看二人,一面趕馬一面急聲道:“公子這是……”
  剛好馬車到山林轉角處,車夫話未來得及說完,便見自家公子抱著身後的女子,縱身一躍,隱沒在山林中,不過眨眼功夫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墨,他們會追上來麼?”黎子何回頭看著兩人剛剛走過的路,一團漆黑,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會。”沈墨肯定倒,冷清的聲音好似寒夜的風:“我們找地方呆上幾日,等追兵散了再啟程回西南。”
  “一一呢?在西南等我們麼?”黎子何聽沈墨如此說,聲音稍稍大了些,跟在沈墨身後,他的長發隨風飄起,拂在臉上癢癢的,伸手挽開,絲般的觸感,忍不住拿在手中撫弄一番。
  沈墨回頭,便剛好看到黎子何挽著自己一撮長發,輕輕一笑,道:“一一的身體不宜過度奔波,因此他們速度較慢,應該與我們同時到達,有叔父護著一一,不會出事。”
  “嗯。”黎子何點頭,沈墨的話,總讓人沒由來的相信,他說不會有人追上來,她加速的心跳便漸漸平緩,他說一一不會有事,她久懸的心便安穩落地。
  “一一乖麼?”
  “嗯,每日呆在房中看書,基本所有字都識得了。”
  “他最喜歡看什麼?”
  “我房中的醫書。”
  “看得懂?”黎子何寬慰的笑,質疑問道。
  “簡單的醫理藥理,應該還是看得懂。”
  “那他喜歡吃什麼?糖果麼?”
  “嗯,以前喜歡。”
  “現在不喜歡了?”
  “他不知從哪裡看來,說男兒不可成日溺在蜜罐中。”
  “噗。”黎子何撲哧笑出來,眼睛竟有些發熱,這是她的孩子,未能見他出生,見他成長,卻要從別人嘴裡知曉他的習性。
  “沈墨,我想他了。”想要快快到他身邊,永遠守著他,見他對自己笑,對自己哭,看著他慢慢長高,聽他喊自己娘親,想到這裡,一顆心便好似浸在溫泉中,滿滿的暖意。
  “嗯,等替他解毒,我們帶著他,出了雲國可好?”沈墨再回頭,看著黎子何,淺淺的笑意,兩眼彎起,好似初露的月牙,眸中閃著點點光亮。
  “出雲國?”
  “嗯,出了西南邊境,便是風國,兩國交界處有一處峽谷,谷中四季如春,溪水長流,繁花不斷,蝴蝶翩飛,你和一一,一定會喜歡。”沈墨眸中蒙起一層霧氣,好似那世外桃源般的峽谷已在眼前,淡笑著抬起手,輕輕撫著黎子何的臉,突地話鋒一轉,笑道:“你換作女兒裝,我都未好好打量一番。”
  說著便當真細細打量起黎子何來,發間,眉眼,口鼻,頸脖……
  黎子何雙頰驀地緋紅,明知夜色甚濃,沈墨看不見什麼,仍是慌忙舉起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另一只手始終與沈墨十指相扣,大跨著步子拉著他往前走,嗔怒道:“該趕路了。”
  沈墨未見過黎子何這般嬌羞的女兒姿態,低低地笑了兩聲,也不多語,只管跟上。
  枯黃的落葉,踩在腳下嘎吱作響,成為暗夜裡唯一的節奏,兩人一前一後緩緩前行,月光拉出斜長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掠過枝椏的投影,漸行漸遠。
  沈墨找了一處偏僻的小村,二人裝作夫妻,找了間廢棄的民房便住了下來,第二日便傳來皇上被刺,舉國緝拿刺客的消息,至於雲晉言的病情,無人敢妄論。好在小村極偏,無人搜查過來,二人一住便是七日。
  “我來。”
  沈墨正披著披風打算出門,黎子何放下碗筷,上前,細細為他系住,冰涼的手偶爾觸到沈墨的皮膚,沈墨輕輕拉下,擰眉道:“再過三日便可啟程回西南,回去之後,再把身子調理一番。”
  黎子何輕輕地笑,未理沈墨的話,從頭到尾打量了沈墨一眼,揶揄道:“其實你扮農夫還挺像的。”
  沈墨只是淡笑,這幾日黎子何的心情一日好過一日,臉上陰霾漸漸散去,嘴角也時常掛著笑意,不管她放下仇恨是真是假,從始至終,她想要的,也不過是這般普通平凡的生活吧。
  “若今日他們往西南的追兵散去,我們明日就啟程。”沈墨轉身戴上斗笠,這幾日他每日出門,一來確保二人安全,二來探清追兵的方向,等著追兵散了再啟程,是不想用武力使得事情愈發復雜。
  “嗯。”黎子何轉身手撿著碗筷,輕聲道:“我做好晚飯等你。”
  沈墨笑,笑得兩眼彎彎,載滿了星光,上前拉住黎子何,使她轉過身子,在她額上留下一個吻便轉身離開。
  黎子何摸了摸溫熱的額頭,看著沈墨的背影不由笑了笑,關上門。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雪花,他們所處雲都東面,並未暖和多少,愈到隆冬便愈是嚴寒,黎子何看著做好的幾盤菜,冒著氤氳的熱氣,跟著心頭暖了暖,還是季黎時,她會做許多糕點,可菜餚,做來做去拿手的只是那幾道,這幾日也未見沈墨吃膩,反倒是越吃越有味道的模樣。
  端了飯菜上桌,天色漸漸沉下來,黎子何坐在桌邊,腦袋枕在雙手上,想到在雲瀲山的三年,當時從未覺得,等人吃飯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大門“彭”地一聲被推開,黎子何驚得站起身,隨著門開入屋的風雪讓她渾身打了個寒顫,門外之人的披風被風吹得高高鼓起,沾了一身雪,一個跨步入了屋,摘下斗笠,不是沈墨。
  “你是?”黎子何心中警鈴大響,仔仔細細打量了來者一眼,大眼正怒瞪著自己,滿臉絡腮胡子,沾染的雪花已經化作水珠掛在上面,看起來蠻力十足,卻不似行軍之人。
  “老子是平西王!”謝千濂狠狠剜了一眼黎子何,將斗笠扔在地上,坐下便開始吃飯。
  黎子何怔住,匆忙關了門,不知這位平西王爺是真是假,坐在對面看著他吃完二人的飯菜。
  謝千濂擦了擦嘴,抬眼瞪著道:“你還在這裡作甚?”
  “不明白王爺的意思。”黎子何垂眸淡淡回答。
  “老子今天特地趕過來,要麼,你滾,要麼,你死!”謝千濂倏地站起身,抽出隨身的大刀,架在黎子何脖間,怒道。
  黎子何咬著唇,鎮定掃了一眼白晃晃的大刀,仍是淡淡道:“還是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少裝蒜!”謝千濂怒道:“季家與我謝家不共戴天之仇,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黎子何臉上的血色突地退去,面色煞白,只有一雙黑目滲著血絲,沉默不語。
  “老子給你選擇的機會,要麼立馬滾蛋,休想再拖累小墨,要麼成為我刀下亡魂!”謝千濂逼近了幾分,面上表情猙獰,似想嚇退黎子何一般。
  “不走。”黎子何還未來得及思考,已經吐出二字,隨即緩過來,反問道:“我為何要走?”
  “你季家害死大哥大嫂,你還想安穩的做謝家媳婦?”謝千濂一聲冷笑,見黎子何手無縛雞之力,干脆收起大刀。
  “我會……”補償……
  “你會如何?”謝千濂未給黎子何反駁的余地,繼續冷笑道:“你會害得小墨只身入宮,害得他身受重傷,害得他臥病在床,害得他賠上半條性命,搞不好哪天剩下的半條也搭上!”
  黎子何雙拳漸漸收攏,兩眼血絲愈發通紅,聽著謝千濂的話,竟沒有反駁的立場。
  “好,如今不說你是否會連累他,就憑你季家人的身份,有什麼立場站在他身邊?”謝千濂冷笑著問。
  黎子何眼神一沉,道:“是否有立場,不用你來說!”
  “這麼說你是不肯走咯?”
  “不走。”
  “呵呵,要不要老子跟你說說我家小墨和季家的關系?”謝千濂坐在一邊,揚著眉毛看著面色蒼白的黎子何。
  黎子何不語,謝千濂便道:“實話跟你說,小墨也就是看在你是季家人,才會對你這麼好,當年他非要娶你們那個季家大小姐,如今也不過把你當做替代品!”
  “你管不著。”
  “哈哈,不錯,我管不著!”謝千濂大笑,站起身推了黎子何一把:“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憑什麼讓他對你出生入死?”
  謝千濂身材本就高大,用了九成力氣,黎子何被他這麼一推,一個步子不穩,便狠狠摔在地上。
  謝千濂面色一冷,居高臨下看著黎子何,咬牙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當年你季家大小姐洞房花燭之時,我謝家世子披麻戴孝三日未眠;你季家大小姐喜結連理之日,我謝家世子一夜成孤血淚成河;你季家大小姐榮登後位之期,我謝家世子孤苦一人遠走他鄉!你,季家人!憑什麼入我謝家家門憑什麼站在他身邊憑什麼讓他為你放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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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謝千濂一句話說完,脹得滿臉通紅,自覺未念過書,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皆因這幾個月實在憋得慌了,又見黎子何態度堅決不肯走的模樣,怒極了。
  黎子何怔住,眼圈紅了又紅,面色煞白,一句話都未說,撐著身子爬起來,不著痕跡擦過雙眼,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回桌邊,一邊收著碗筷一邊淡淡道:“你殺了我吧,我不走。”
  “老子還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皮的女人,你想糾纏到底不成?”謝千濂見黎子何沒有絲毫懼怕,更無離開之心,眉眼一瞪,抽出大刀砍向方桌。
  木桌眨眼被砍成兩半,桌上碗碟應聲落地,碎得干淨,黎子何身形滯住,拿著筷子的手因為過於用力幾乎沒了血色,漸漸顫抖起來,最後將筷子狠狠甩在地上,竭力壓抑住聲音低吼道:“這是我與他二人之事,與你何干?”
  “他是我侄兒!”
  “那是他讓你來趕我走?”
  謝千濂噎住,對著黎子何冷然的雙眼,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黎子何彎著身子收拾倒下的桌子,不想屋內太過凌亂,這麼些年,只有這裡,給她“家”的感覺,盡管只有七日時間……
  “要我走可以,有些事情我自會與沈墨交代,屆時他若讓我走,我絕不遲疑。”黎子何一邊收拾著,一邊緩緩說著。
  坦白季黎身份一事,她膽怯了,懦弱了,每每話到嘴邊,看著沈墨眼裡溫柔的笑意,便怎麼都吐不出來,她安慰著自己,好好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溫存,忘記仇恨忘記身份真當自己是普通農婦,安心過上幾日,待到坦白之時,不管沈墨待她如何,至少這幾日,是幸福的。
  如今謝千濂來提醒她,這日子,到頭了。
  “不走?”謝千濂握著刀的手緊了緊,眉頭攏在一起,眼裡寒光一閃,怒道:“老子沒那麼多閒工夫跟你廢話!你身為後宮嬪妃,帶著你小墨就是自尋死路!我也容不得你阻他大好前程!此次不殺你,日後再無機會!”
  說話間,大刀毫不客氣砍向黎子何,黎子何眼疾手快,操起手邊一半木桌擋了一刀,謝千濂一身蠻力,木桌顯然阻不住他,卻也影響了力度,千鈞一發,黎子何大喊一聲:“沈墨!”
  謝千濂手上一頓,回頭看向大門,黎子何趁機扔下木桌便往門邊跑,雙手快速打開門,寒風伴著雪花迎面而來,緊接著背上一痛,明顯得察覺到血肉由上到下撕裂開來,想要抬步出逃,腳上卻再使不出一點力氣,連身子都無法再支撐住,直直倒向前方。
  沒有預料中冰冷的疼痛,鼻尖倏然飄滿藥香,雙手被人扶住,腦袋埋在厚實的胸膛裡,黎子何劇烈跳動的心像是被人捋過,平靜下來,鼻尖一酸,緊緊拽住那人,低吟道:“沈墨……你回來了……”
  話未說完,已經被抱了起來,背上的疼痛擴散開來,幾乎擰住黎子何每根神經,蔓延到每個角落,咬牙忍住,卻愈發厲害。
  本來溫暖的胸膛,驀地結冰一般,泛起寒氣,黎子何心中莫名慌了一瞬,忙抬眼,見沈墨正盯著屋內,面上表情冷過冰雪,黑眸裡盡是壓抑的殺氣。
  “小墨,你……你……”
  謝千濂手裡的大刀“匡當”一聲掉在地上,刀鋒染了鮮紅的血色。
  沈墨抱著黎子何入了屋內,走過謝千濂身邊時,左腿一勾,剛剛落地的刀受了力度,越過門檻,掉在門外又是一聲響。
  謝千濂面色有些難看,見沈墨渾身的殺氣淡了些,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瞅了瞅隨了自己好些年的刀,跨過門檻,撿刀。
  門像是有意識一般,他前腳踏出,後腳便猛地關上。
  謝千濂渾身上下抖了一抖,不敢再硬闖,撿起刀拍著門大聲道:“小墨,小墨你這是何意?要讓我在屋外過一宿麼?”
  屋內沒有聲響,謝千濂看了看四周,黑漆漆一片,打了個哆嗦,繼續拍門道:“小墨那個女人留不得!她是季家哪門哪戶?她明知害她家破人亡謝家有份,還裝作不在意,有意利用你啊!她如今還是拿什麼黎妃,說不定清白……”
  “倘若你不是我叔父,早已屍骨全無。”
  突然飄出的冷言,聲音不大,卻清晰,謝千濂如被冰錐釘住,呆立在原地,再不言語。
  屋內點起暖爐,卻未起到太大作用,冷風不時從門窗縫隙灌進來,黎子何背後,被謝千濂的大刀由上到下劈開,從肩胛骨到腰部,斜長一道傷口好似猙獰的大笑,笑得血肉模糊,黎子何只覺得意識有些迷離,身上刺骨的冷早已掩蓋疼痛,死死拉住沈墨的衣袖生怕少了最後的溫暖。
  黎子何趴在床上,沈墨一手撕開她背上的衣衫,驀地想起入宮前夕的那個夜晚,他想著再不會讓她受苦受委屈,可事到如今,她卻是因為自己,兩次都險險丟了性命,思及此,沈墨眼神沉下來,壓抑的殺氣隱隱跳動,最終閉眼,再睜開,又是一片清明,為黎子何清理傷口,上藥。
  黎子何不知是冷還是疼,身子不住的顫抖,帶著牙齒都上下磕動,沈墨握住她的手,輸了些內力才讓她安穩些,小心替她蓋上被子,正欲離開,手被她拉住,稍稍用力,沒能抽開,只有開口道:“我出門再找些藥來,剛剛只是止血止疼……”
  “沈墨,別……別走……”黎子何微微睜眼,眼皮好似千斤重,剛剛渾身發冷的身子漸漸灼熱起來,燒得腦袋愈發昏沉,只知死死拉住沈墨,盡全力吐出一口氣,道:“沈墨,對……對不起,我……對不起……”
  九年前錯誤的抉擇,害死你雙親,讓你孤苦,我……對不起你呵……
  沈墨眉頭一擰,在床邊坐下,反握住黎子何的手,淺聲道:“莫要聽叔父胡言亂語,你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一味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沒必要。”
  “沈墨,我……季黎……我是……”黎子何又提起一口氣,忍住背上疼痛,話到一半卻又哽住。
  沈墨的黑眸好似漫起一層濃霧,混沌,卻干淨,只是有些黯沉,扶住想要爬起來的黎子何,讓她趴在自己膝頭,攏好了被子,一手輕輕撫上她的長發,深深淺淺地梳理著,接過黎子何的話,淡淡道:“你還是想問我是否恨季家?是否恨季黎?”
  黎子何眼角不知何時濕潤,閉眼,點點頭。
  “恨。”沈墨薄唇輕啟,吐出一字,淨冷的房間內霎時連呼吸都聽不見。
  黎子何心中像是被絲線撕扯,一點點拉出,一點點掠過每個角落,來回拉扯,終於被那個“恨”字觸到最柔軟的角落,長劍入心般狠狠戳了一下,便看到眼前一片紅,鮮血淋漓。
  沈墨輕歎一口氣,一手撫上黎子何的臉,擦向眼角,黎子何腦袋微微一偏,便躲過。
  “我非聖人。”沈墨垂下眸,密長的睫毛扇子般蓋住眸中神思,續道:“有人說我生性淡泊,我只是比常人少了些許感情罷了,那些感情,用在我在意的人身上。因著我與季黎的婚事害死爹娘,我的確恨過。”
  黎子何伏在沈墨膝頭,他手上的暖流漸漸遍布全身,止住顫抖,止住疼痛,聲音好似好聽的樂章,一點一點傳到耳邊,平淡無波,卻沒由來催出她的眼淚,眼裡心裡盡是披麻戴孝神色蕭索的沈墨。
  “那時我召集暗部,將他們安插在軍中,爹向來得軍心,眾人見我有所籌謀,蓄勢待發。”沈墨仍是一手理著黎子何的長發,緩緩道出的是九年前影響他一生的事,卻淡得沒有絲毫情愫:“原本西南邊境是無駐軍的,那時先帝察覺到我的動作,不願撕破臉,又恐我當真造反,便派了駐軍,說是守邊境。我西南各種毒草邪術,要制住他們著實不在話下,千鈞一發之際,娘病了。”
  “之前她一直勸我莫要沖動,我不聽,她一病,我便慌了。我精通醫術毒術,唯獨對心病束手無策,眼睜睜見她身子一日差過一日,臨終前,她交給我一本醫書,讓我研讀三年,三年之後,倘若我仍想報仇,她在九泉之下,支持我的決定。”
  “那之後……你便到了雲瀲山?”黎子何專注聽著沈墨的話,無論寒冷還是疼痛,好像都突然遠去。
  沈墨微微頷首,嘴角帶著笑意,眸中又亮起星星點點的光亮,瞬間又被打碎般四散開來,繼續緩緩道:“路上我遇到銀兒,她跟了我許久,我便帶上她到了雲瀲山。”
  “接著,三年後呢?”黎子何聲音細小,輕微微的,有些怕沈墨的答案,又有幾分期待。
  “三年後……”沈墨微微笑著,溫潤的笑容,夾雜著破碎春光一般,透著幾許淒涼:“三年後我不恨了。”
  “為什麼?”
  三個字未經過大腦便問出來,黎子何轉首仰面看著沈墨,正巧對上他看下來的眼神,清新如春日的綠芽,帶著特有的柔軟掃下來,仍是輕笑,問道:“我問你,中蛇毒,最好的解藥是什麼?”
  “蛇膽,有些是蛇皮,有些飲蛇血。”
  “粟容花種的解藥是什麼?”
  “粟容花瓣。”
  “藍顏花的解藥?”
  “若清水澆灌解藥為葉,若鮮血澆灌,為種花女子的血……”
  黎子何輕蹙眉頭,不知是藥物起了作用,還是沈墨傳輸內力的原因,背上的疼痛幾乎全無,斂思一一回答沈墨的問題,眉頭越皺越緊,心知沈墨的問題意有所指,一時半會卻想不出他目的所在,干脆問道:“這與你是否有恨,有何關系?”
  沈墨坦然地笑,揉了揉黎子何的腦袋,聲調柔和,飄蕩在屋內,比點火的暖爐更讓人覺得暖意融融:“從小到大我念過不少醫書,卻只看到了表面,未看到本質。那三年我日夜對著那唯一一本,看粟容花花開花敗,終是明白……”
  沈墨話頭頓住,黎子何仰面,不解道:“明白什麼?”
  沈墨對上黎子何的眼,眸中浮起霧氣,層層疊疊,輕笑透過迷霧漾出來:“萬事皆有因果,醫病需對症下藥,找到症結便可治愈,一物克一物。解毒亦是如此,無論怎樣的劇毒,世上必有法可解,可那解藥最重要的一環,通常便在毒物身上。如此說來,你可有明白些?”
  黎子何聽得懵懵懂懂,茫然睜著眼,搖頭。
  “所謂愛恨,只在一念之間,是毒藥是解藥,本身就是一個整體,若無毒,何來解?若無愛,何來恨?”沈墨垂眼,釋然道:“當年既是我向先帝請婚,便該承受最後的結果,不可喜便歸功於自己,悲便責難於他人,說到底,若非我去請旨,不會釀成謝家慘禍,事情的緣由,從來在我自己身上,既非季家,亦非季黎。”
  黎子何眨眨眼,看著屋內閃爍的燭火,無言。
  沈墨又摸了摸她的腦袋,將她扶下膝蓋,讓她趴在枕頭上,剛要起身,又被黎子何拉住:“等等。”
  “怎麼?”沈墨復又坐回來。
  黎子何轉過腦袋看著他,輕聲道:“你娘……姓沈麼?”
  “嗯。”
  “碧落殿,是先帝為她建的,可對?”黎子何目光渙散,喏喏問著,這樣一位有著出塵思想的女子,想當年定是芳華絕代吧,哪個男子會不動心?那殿中畫,有一個“沈”字,先帝對平西王的厚待,對沈墨的寵愛……
  沈墨輕笑:“這會又聰明了?”不等黎子何開口,便接著道:“那宮殿是否為娘所建,我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何糾葛,我不明白,只知當時先帝選了皇位,娘便與爹離開雲都,回到西南,未再踏足雲都一步。”
  “她……真是個奇女子……”黎子何喃喃道,自認沒有她那種胸襟見識,沈墨說的這些道理,她也似懂非懂,她明白報仇對自己無益,可在這六年裡,從來無法真正說服自己放棄仇恨。
  她願意為了姚兒放下,願意為了一一放下,卻不是如沈墨這般,心甘情願地將恨意抹平,打心底的平靜。
  “我先出去,否則這藥效一過,傷口又會疼痛,且極易裂開。”沈墨終是抽開被黎子何拉住的手,蹲下身子,在黎子何眼角留下一個吻,柔聲道:“雲晉言的追兵全部去往西南方向,過幾日發現一無所獲便會退走,屆時你的傷口也好了許多,我們再回西南。”
  “嗯。”黎子何輕應一聲,又道:“王爺他……”
  沈墨面色一沉,略有不悅道:“早走了。”
  語罷,又拿著披風,戴著斗笠出門。
  黎子何趴在床上,背上的痛感漸漸回來,還有些濡濕的感覺,好似又在流血了,閉上眼,不去想傷口,不管是身上的,抑或心底的,只是想著沈墨對她說的話。
  若無愛,何來恨?
  還未陷入冥想,突聞破空之聲,床邊一陣悶響,猛地睜眼,便見床側被射上一只長箭,箭端掛了一只包裹,稍稍折疊的紙張飄落下來,黑色墨跡隱隱透出來,黎子何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閉上眼,那一個“黎”字,卻是在眼前揮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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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沈墨回來時,已近天明,斗笠披風上壓了厚厚一層雪,再門外摘下,用力抖落,才開門進去。抬眼便見黎子何欲要起身,皺了皺眉,忙過去扶住她道:“起來作甚?待我替你上好藥。”
  黎子何笑了笑,又乖乖趴下,嗔道:“趴了整個晚上,渾身都酸了。”
  “這傷至少得休息三四日不可動……”沈墨放下手裡的藥,將黎子何身上的被子往上攏了攏,囑咐道:“你再睡上一覺,我配藥搗藥。”
  “嗯。”黎子何乖巧點頭,卻是睜著眼,片刻不離沈墨。
  他穿了一身醬色的粗布衫,如絲的長發挽了起來,一夜未眠,神色卻不見倦怠,雙眸比起在宮中時光亮許多,整個人也比在雲瀲山時更生動了些。
  “沈墨,銀兒呢?”思及雲瀲山,黎子何最先想到的便是沈銀銀,上次在皇宮趕她走,宮裡是未再見她人,也不知最後究竟如何。
  沈墨微微蹙眉,淡淡道:“走了。”
  “與鄭韓君一起麼?”
  “嗯。”
  “你……可有找人護著他們?”
  “嗯。”
  沈墨好似不太願意提起沈銀銀,仍是配合著回答,黎子何舒了口氣,沈墨說是對不在意的人毫不關心,可沈銀銀畢竟與他處了那麼多年,不會全然不顧。
  屋內一時靜起來,黎子何仍是不眨眼得看著沈墨,連背影,都好看起來。
  “沈墨,在雲瀲山時,你都想些什麼?”黎子何偏著腦袋,想到那三年,他不是在書房看書,便是上山采藥,要麼就下山看診,臉上時常是沒表情的,那時她很少正眼瞧他,從未研究過他淡漠表皮下,究竟藏了些什麼。
  沈墨打開包裹,分出草藥,聽著黎子何的話,頓了頓,輕笑道:“不記得了。”
  黎子何打趣道:“你失憶了不成?”
  又聞沈墨一聲輕笑,卻未回答,默默搗著藥,一聲一聲,聽在黎子何耳裡,好似有節奏的樂聲,一夜未眠,有些困倦,眼前的背影漸漸模糊,卻突然聽得清淡的聲音響在耳邊,睡意瞬間全無。
  “你問過我為何說愛你。”
  黎子何眨眨眼,等著沈墨的下文,卻仍是一下一下的搗藥聲,讓她幾乎以為剛剛那句話是幻覺,正欲開口發問,聽沈墨又道:“我想了許久,仍是找不到原因。”
  看不到沈墨的表情,可黎子何感覺到,他在笑,輕輕地笑:“後來我想到你未出現的日子,看透愛恨之後,我愛的人早已遠去,曾經恨過的不願再見,這世界,突然虛無起來,誰都無法牽動我半分情緒。”
  “後來碰到你,你是不知道,當時的你,哪裡像一個孩子。”沈墨聲音裡的笑意更加明顯,隨即又沉下來:“碰到你,我發現,原來我對這世界也並非完全無感,至少會對你好奇,會為你心疼,擔憂你在皇宮受苦,怕我的身份會牽累到你……”
  “子何,你明白麼,你的出現,於我而言,好似被賜予了新生,重新有了人的感知,有喜、怒、哀、樂,許多我未曾深刻體會到的感情,在你之後生動起來,爹娘死後我不知我為何而活,可愛上你之後,我知道了……”
  黎子何看著沈墨的背影,聽著他的話,明明想笑,幸福溫暖的笑,可眼裡不知何時開始酸澀,浮起一層熱浪,拼命想要壓回去,卻是愈發洶湧,干脆將雙眼埋在枕間,不讓自己低咽出聲,沈墨清淡的聲音仍是傳過來,眼淚再抑制不住,奪眶而出。
  他說,子何,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人……
  暴雪之後,通常都是晴天,透明的陽光灑在白雪上,似要刺盲雙目,到了黃昏時分,又添了幾分暖意,金黃色斜鋪在雪面上,分外好看。
  黎子何透過窗間縫隙,瞇眼看著,背上因為上過藥,不再鑽心疼痛,反倒顯得因為太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的酸痛更加嚴重,沈墨見黎子何百般無奈的模樣,笑了笑,道:“往日也不是沒躺過,這次怎地這般耐不住?”
  “不一樣。”黎子何神秘地笑,又瞅了瞅窗外,再看向沈墨,兩眼彎彎,道:“其實這裡離雲都不遠對不對?”
  “嗯,一兩個時辰便可到了。”沈墨點頭,又將黎子何的腦袋挪到自己膝頭,讓她看著窗外更容易。
  “沈墨,”黎子何仰起腦袋,眼裡芒光流動,閃閃的,帶著點嬌氣道:“我想吃雲都城西的雲蓮散。”
  沈墨揚了揚眉,從未見黎子何主動要過什麼東西,見她臉上雀躍的笑容,也不忍拒絕,只是問道:“你何時愛吃那些糕點了?”
  “以前就愛吃,幾乎快忘了,許久不曾碰過而已。”黎子何斂目,仍是笑著。
  沈墨自是早看出黎子何有過養尊處優的日子,盡管這麼些年來,許多習慣被仇恨掩蓋,仍是看得出幾分,表面堅強,實則柔弱,幾乎隨時保持冷靜,可代價是日日提心吊膽,想要哭時,會用力眨眼,努力地笑,被人說中心事時,會沉默不語……
  “沈墨……”黎子何扯了扯沈墨的袖子,討好道:“以後可能都不會來雲都了……”
  “好,你等我。”沈墨笑著應允,扶黎子何趴好,蓋好被子,囑咐道:“莫要亂動,傷口崩開又要多休息幾日了,我速去速回。”
  “對了,你把我們隨身的東西都收哪裡了?昨日還買了些其他藥材吧?我無聊得緊,早點配些藥,以備不時之需。”黎子何眸光純澈,歪著腦袋,對著沈墨笑道。
  沈墨猶豫了半晌,擰眉道:“你還是好好休息,趴在榻上弄毒,萬一一個不小心……”
  “沈墨,你何時見我一個不小心?”
  “沈墨”二字被黎子何拉得老長,嬌噌噌的,見慣了黎子何硬作堅強的模樣,如今偶爾見她女兒姿態,每次沈墨都是心頭柔軟,她的要求便半點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認命的搖搖頭,去了後院。
  片刻回來,拿著一個小包袱,再搜了搜身上的藥粉,一並交給黎子何,囑咐道:“你倒也提醒我,若是有人來襲,記得用毒。”
  黎子何點頭,彎著眼角目送他離開,在大門關上的瞬間笑容散盡,剛剛還在眼中流動的光亮破碎般四散,只余一片死寂。
  將所有能用的藥材一樣樣擺在眼前,暗自算計著藥性計量,藥種相溶得來的效果,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黎子何估摸著沈墨已經走遠,咬牙撐著身子爬起來,隨手找了幾件衣物穿上,剛剛有點大些的動作,便察覺到背上的傷口裂開,咬緊了牙關,瞪著雙眼,不去理會那疼痛,快速理好衣物,下地,往後院走去。
  後院除了一個小廚房,還有一處柴房,放了許多干草和柴火,黎子何穩住步子,進去一點點抱出干草,再抱出柴火,圍在小屋後面,背上的傷口早便開始流血,浸濕了衣衫,一片血紅。
  黎子何拿出一瓶藥,吞了幾粒藥,可以讓神經暫時麻木,擦了擦額間細汗,再抬頭,竟發現太陽早已不見蹤影,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天空甚至還有幾顆星星。
  不由自嘲地笑,幸福,原來便如眼前的星辰一般,看似近在咫尺,原來,從來不曾靠近,東方曙光撕破黎明的那一瞬,她的幸福,便再不會回來。
  行到前屋,由左到右,由上到下掃視了一眼,昨日沈墨剛剛做好的木桌,早上他搗好的藥,昨夜他替她換下的衣物,每日二人洗漱用的木盆,相擁而眠的床榻,被動等待被摧毀,她寧願親手毀掉!
  點起火折子,燒掉,燒掉這一切,燒掉便好了!
  極力支撐的身子,顫抖起來,點點火星,閃閃爍爍,黎子何眨眨眼,散去眼前霧氣,不再遲疑,將火折子扔在干草中,院外騰起火苗,她知道,不稍片刻,會燃起熊熊大火,一切化作灰燼。
  門卻在此時突地被推開,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面,渾身陰冷肅殺之氣的沈墨,一個箭步沖過來,扣住黎子何的手腕,壓抑著怒氣低吼道:“你在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黎子何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沈墨,顫抖著唇一句話都吐不出來,只見他抽起腰間軟劍,隨手一動,漂亮一個劍花,剛剛燃起的干草飛出老遠,飛落在遠處,不稍片刻便滅得干淨。
  黎子何算計的時間,來回雲都至少需要兩個時辰,可現在,一個時辰都不到……趁勢抽開手,思緒這才反應過來,撐直了身子往門邊走去,沈墨眼見她背上盡是鮮血,拉住她,心頭一軟,怒氣飛散,無奈道:“子何,先回床上躺著可好?你……”
  “我要走,不用你來管!”黎子何低吼,再次抽開手,自顧自往門邊走。
  沈墨攔住:“你要去哪裡?”
  “皇宮。”
  “昨日與你說的一番話,你還不了解麼?你回宮,還想報仇不成?”沈墨聲音不受控制地揚起,死死扣住黎子何手腕,再不放開。
  黎子何回頭,眼中微紅,嘴邊冷笑:“什麼因果,什麼愛恨,我不懂!被滅滿門的人不是你,你當然不恨!”
  “顧家已倒,鄭穎伏法,你若怪謝家,盡管沖著我來,為何還要回宮?雲晉言已經去了半條性命,算是償債,要殺他不易,你回去,只是送死!”沈墨看著黎子何,眼中冷然,聲音裡的無奈已經淡去,剩下的是習慣性的清冷。
  “呵呵,誰與你說,我要殺他?”黎子何輕笑,眸光蕩漾。
  沈墨蹙眉:“你想如何?”
  “哈哈,殺了他,是便宜了他!”黎子何突地大笑起來,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掙脫沈墨的手,隨即恢復平靜,面上木然,眼中猩紅,要滲出鮮血般,充斥著滔天恨意:“我要他在乎的事物灰飛煙滅,要他心愛的一切可望不可及,要他費盡心機得來的江山盡喪他手,要他飽受良心譴責食不能安夜不能寐,要他嘗遍我受過的苦流盡我心底的淚,要他記住,我季黎,不是隨意欺騙任意玩弄肆意丟棄的玩物!”
  沈墨被這一句話釘在在原地,好似被扯走半個靈魂,眼裡的暗芒閃了又閃,漸漸空洞起來,恢復星點芒光的瞬間輕輕笑了笑,問道:“你剛剛說什麼?你說,你是誰?”
  黎子何面上無波瀾,直視沈墨,未有膽怯,輕笑:“你聽到了不是?我說,我是季黎。”
  “你認為我會信?”沈墨看著黎子何,視線卻好似穿透她一般,找不到焦距,空洞得滲人。
  黎子何撇過眼,冷聲道:“信不信隨你,如今你再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我不想再假裝你儂我儂成天粘在一起,本來放一把火一了百了,可既然被你發現,走不了,我與你直說也無所謂。”
  “利用?可否說得詳細些?”這次換作沈墨輕笑,綻放在蒼白的臉上,分外刺眼。
  黎子何毫不示弱,面上盡是嘲諷的笑:“你以為我孤身一人勢單力薄,憑什麼報仇?屈居太醫院又能有何作為?頂多充當權利斗爭的棋子罷了!可是,這是在你未出現之前。”
  黎子何對上沈墨的眼,笑容變得詭異起來:“要想復仇,便需不擇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優勢,拼命往上爬,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當日我本欲利用沈銀銀威脅鄭穎讓他幫我,他不肯,倒是來了一個你。”
  “呵,你莫要忘了,當初你我本就是結作同盟,你幫我,是你一廂情願,你說愛我,是你一廂情願,你說那些放棄仇恨的話,也是你一廂情願!我借你之手除去鄭顧兩家,如今只剩那一個人而已,你可知我為何用左手射箭?”黎子何繞到沈墨身前,踮腳在他耳邊輕問,隨即笑地妖艷:“為了讓他知道我便是季黎。”
  沈墨的臉色愈發慘白,往後退了一步,雙眼布滿血絲,薄唇輕輕上揚:“好,好,好!好一個一廂情願!”
  “明白便好!”黎子何斜睨著沈墨,仍是諷刺笑道:“不對,我怎麼忘了?怎會只剩一人?當年我季府一門九族,你謝家也是幫凶!謝千濂要我季府交出真凶,憑什麼認定真凶是曲哥哥?若說無滅我九族之心,為何我爹手下西南駐軍會毫無反應?呵,莫要告訴我,這些你全不知情!”
  “我……”
  “夠了!”黎子何冷聲打斷:“我為何會活到如今?因恨重生,你可知這恨有多深?呵,承蒙不棄,助我除去兩大仇敵,也是你謝家欠我的!如今這場戲,我不願作陪,既然你不讓我走,那你滾,越遠越好!”
  沈墨眼裡的光亮瞬間破碎,如星辰隕落,瞬間黯淡,卻是笑著:“我只問你,今日所說,當真?”
  “當真。”
  “不悔?”
  黎子何撇過腦袋,閉眼,再睜開,轉首對上沈墨的眼:“不悔!”
  沈墨仍是輕笑著,眸光漸漸聚攏,又四散開來,罩上朦朧的霧,淡淡道:“好,我成全你。”
  語罷,未再看她一眼,與她擦身而過,大步到了門邊,一腳就要跨出門檻,又折了回來,黎子何身子抖了抖,眼裡血絲未散,看著沈墨從袖間拿出一個包裹,放在桌上,隨即轉身決然離開,黑發如墨,攪在風雪中,漸漸消失在眼前氤氳中。
  黎子何所有的驕傲倔強,化作一灘死寂浮在臉上,抬腳過去,拿著包裹,剛剛抓住便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感覺不到疼痛般,雙眼只是盯著包裹,拆開,淡淡的蓮花香飄來,破碎的粉末被門外入侵的狂風吹起,閉眼,小心嗅著那香氣,是雲蓮糕。
  雪,無聲下了一夜,淚已盡,血已干,躺在地上的人,渾身灼熱與冰冷交替,好似在無盡的暗夜中掙扎,手裡捏著包裹的紙張不肯放松,好似拽著與某人的最後一份牽連,身上終於攏起暖意,用力抓住,努力靠近,卻再嗅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藥香,勉力睜眼,只見到一片明黃,本能般想要推開,卻使不上半點力氣,眼前突然閃現那夜隨長劍而入的包裹,裡面有她給一一的藥瓶,有不及手掌大的小書……
  還有那一張薄紙,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雲晉言的字跡:“黎兒,兩日後,辰時,沈墨在,死。你不在,一一死。”
  黎子何渾身再次騰起冷氣,聽到滴答滴答的聲音,好似,哪裡再流血?心口麼?
  一股暖氣,隨著龍涎香迎面撲來,聽人在耳邊,柔聲細語:“黎兒,我來接你。”
  雲都東面不遠處偏僻的小村,一夜之間聚集大批兵馬,其中甚至不乏御林軍,為首豪華貴氣的馬車,駕著四匹白馬,在雪地裡拉出細長的痕跡,載著二人匆匆離去,大隊兵馬隨之離開。
  人人皆被這氣派的場景奪去眼球,驚詫猜測,無人注意到兵馬最後的血色身影,渾身是刀傷是箭傷,已然分不清,浴過鮮血般,從上到下的殷紅,唯余那雙眸子裡一片清明,盯著最前方的馬車,喘著粗氣,蹣跚跟了幾步,再撐不住,跌倒在雪地裡,染紅白雪。
  霎時間萬籟俱靜,那男子的披風卻動了動,再動了動,從中鑽出一個小人兒,身上沾了些血漬,無措跪坐在一邊,搖了搖那人的手臂,未見反應,扯出一個笑容,左臉露出細小的梨渦,再搖了搖手臂,還是未見反應,眼裡瞬時蓄滿淚水,雙唇動著,想要說話,卻一個音節都吐不出,只依著唇形辨出,他喊著:“叔叔……沈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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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火紅的粟容花,一片片,好似花海一般,在風中齊齊搖曳,對著黎子何點頭微笑,鼻尖是清幽的花香,隱隱有淡淡的草藥味道,溫熱的,熟悉的,安心的氣息,縈繞在周圍,安然閉上眼,冰涼的指尖被裹住,粗糙的,刮起心底一片漣漪,緩緩蕩開來,想要靠上那片溫暖,傾身過去,卻是一空,轉首看過去,沈墨正對著自己笑,眼裡滿滿是自己的倒影,心中安穩下來,反握住他的手,卻像撈過空氣般。
  黎子何驚慌地再握住,看得見,卻始終不在手中,哽咽道:“沈墨,其實我是季黎……你、還會愛我麼?”
  沈墨仍是對著她笑,像是蓄滿了陽光,明亮的笑,繾綣的溫柔,牽起黎子何的手,聲音空靈,好似從遠古傳來,飄忽不定:“子何,你知道麼,我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愛誰恨誰,只想永遠這麼牽著你的手……”
  沈墨停住,眸光閃了閃,拉過黎子何,擁在懷裡,在她耳邊,輕聲軟語:“即使受盡世人唾棄,即使黃泉之路無顏再過,我也要讓世人知道我愛你,我愛的,只是你。”
  黎子何眼圈紅了紅,淺笑,火紅粟容花,花瓣飄在發間,靠在沈墨肩頭,想要回答,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抱住自己的身子驀然發冷,剛剛還飄在發間的花瓣,化作鮮血,滴落在地上,黎子何忙撐起身子,卻見沈墨仍是對著自己笑,笑到慘淡,渾身盡是花瓣染作的血紅,洶湧不絕,汩汩而出,黎子何慌亂地扯住沈墨的衣袖,撈了個空,想要喊他,費盡力氣發不出丁點聲音,淚眼朦朧中見他的身子慢慢幻作透明,隨著一陣風,竟如落葉般越飄越遠,眼前火紅色的花海,驀地變作白色,透著死氣的慘白。
  黎子何心頭慌亂,腦中霎時一片空白,拼了命地拔腿追過去,腳下一空,“啊”的一聲驚叫,終是發出聲來。
  雙眼刺疼,全身虛汗淋淋,黎子何驚得幾乎從床上翻下,身子剛一大動,背上皮肉撕扯著疼痛,馬上有人扶住自己的身子,像是被燙到一般,黎子何顧不得背上的疼痛,猛地掙開,回頭防備地看著剛剛扶她的人。
  身後的宮女唯恐惹怒黎子何,面色煞白,忙跪在地上,驚慌道:“奴婢碧婉參見娘娘,娘娘千歲。奴婢怕娘娘動了傷口,奴婢知錯,請娘娘責罰。”
  聽到清脆的女聲,黎子何吐了口氣,緩緩閉上眼,整理因著噩夢還未平息過來的情緒,冷聲道:“皇上呢?”
  碧婉伏在地上,顫抖道:“皇上……皇上……奴婢不知。”
  “我要見他。”
  “娘娘,”碧婉聲調不穩,驚慌道:“娘娘,皇上說他今日一定會來看娘娘,請娘娘好生歇息。”
  黎子何的眉頭微微攏在一起,緊闔的雙目睜開一些,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白色的褻衣,已經不是最開始自己穿的那一套,嘴角撇過一絲輕笑,隨意問道:“我身上的東西呢?”
  “回娘娘,皇上說……說娘娘身上不宜帶過多毒物,命奴婢拿出去毀了……”
  黎子何身上的傷本就未調理好,又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一夜,失血過多,整個人已是蒼白到沒有顏色,她記不得自己如何回的宮,或許,若不是那個夢,她便這般睡過去了……
  “我回宮幾日了?”黎子何動了動手臂,打算撐起身子。
  碧婉抬眼見黎子何欲要起身,猶豫著要不要起身扶她,沒黎子何吩咐,又不敢貿然站起身,只有回答道:“回娘娘,三日了。”
  黎子何倔強地擰著眉頭,咬牙撐起身子,碧婉忙磕頭道:“娘娘,娘娘莫要起身,御醫說娘娘本就體弱,重傷未愈,又受了一夜寒氣,需要好好調理才行,至少一月不可下地。”
  不用碧婉說,黎子何已經察覺到自己身子的無力,剛剛撐起來便眼前發黑,一陣暈眩,只是自己強忍住了,顧不上宮女的話,自己翻了個身坐著,突地苦笑起來,為何每次受傷都是後面,棍仗,鞭笞,刀傷,每次都要趴在榻上久不能動。
  “奴婢給娘娘拿些吃食。”碧婉又磕一頭請示道。
  黎子何點頭,背上傷口長了三日,動作不太大,倒也不至於扯開,此時全身酸軟無力,也與未進食有關吧。
  “宮裡最近可有發生何事?”
  榻上布了矮桌,上面擺放了清粥,還有些清淡的蔬菜,各色糕點,黎子何一勺勺舀著粥送到嘴裡,一邊不經意問道。
  碧婉渾身顫了顫,不敢抬頭,恭敬回道:“回娘娘,宮中安好。”
  “沒什麼特別的人特別的事?”黎子何聲調微微提高,質疑道。
  “沒、沒有。”碧婉有些吱吱唔唔。
  黎子何笑,埋首喝粥,無論如何,得先讓自己有了力氣。
  “滾開,本宮要進去,是你們這些奴才管得了的?”殿外突地傳來一聲怒斥,為了抵寒氣,晨露殿的門窗都是緊閉的,外面聲音很難聽到,可那聲呵斥太過尖銳,殿內又過於安靜,便顯得尤為突出了。
  黎子何皺眉,問道:“白貴妃?”
  那聲音是蘇白沒錯,可她在外人眼前,一直是溫順體貼不諳世事的天真模樣,幾時這般蠻橫地說話了?
  碧婉有些為難地瞅了瞅殿門,這位黎妃向來不喜殿內多人,聽說過她從前便經常將所有人遣出殿外,皇上也是極為了解,只吩咐她一人留在殿內,猶豫著要怎麼回答,又聽黎子何道:“去趕走她,我不想見。”
  黎子何忍住胃中翻滾,將桌上的東西掃得干干淨淨,見那宮女領命出去,深吸一口氣,趴著身子躺下,現在,沒有力氣與蘇白斗。
  殿外有些吵鬧,顧不得了,盡管躺了三日,身子還是疲乏到極點,黎子何閉上眼,想讓自己睡去,明明一直平靜的心,隱隱作痛起來,那疼痛像起了漩渦一般,攪拌著越來越凶,越來越急,越來越快。
  一一,想見一一,明知雲晉言不來,她不可能見到,仍是刻骨的想。
  沈墨,掛記沈墨,那些狠絕的話,不記得怎樣說出口,二人所有的牽連,或許就此斬斷,可是,由不得她呵。雲晉言可以查到他們所在,可以下令趁沈墨不在時留字條,便意味著他們處於劣勢了,突然害怕謝千濂的話應驗了,她願意相信沈墨,信沈墨不會扔下她,信沈墨會帶著她逃,信沈墨會不顧一切保護她,可便是這種信,讓她不得不推開沈墨。帶著她重傷的身子,且不知雲晉言有多少人在附近,勝算,太小。
  最重要的,一一,即便一一是雲晉言的親骨肉,他親手殺過一次,又怎會在乎第二次?
  說到底,終究是個死局。既然她重生便是為了復仇,如今回到原點,完成使命,隨著雲晉言的意願回宮,最簡單也最合理的選擇。
  沈墨,她欠他,是季黎時欠他,如今是黎子何,同樣是欠他,既沒有機會補償,只願他依然做淡泊的沈醫師,安度余生。
  迷糊中,見到一一對著自己笑,淺淺的,露出左臉的梨渦,黎子何心頭歡喜,只覺得那梨渦裡,承載的都是幸福,不由伸出手,想到觸到,看看幸福是什麼滋味,一一也同時伸出手……
  不是想象中柔嫩的手,有些涼,有些粗,順著自己的眉眼滑下來,撫過眼睫,觸過臉龐,很……熟悉的感覺……
  黎子何猛地驚醒,睜眼,便見到雲晉言坐在榻邊,微微歪著身子,眼裡是淺淺的光亮,伸手輕輕觸著自己的臉,轉過臉,避開手,黎子何動了動身子,兩手撐著起來。
  雲晉言欲要扶,被她避開,便也不自討沒趣,坐在一邊,臉上是莫名的笑意。
  “我要見一一。”黎子何坐穩了身子,劈頭便是一句。
  雲晉言面上消瘦許多,兩眼有些下陷,黯淡的臉上,唯余眸光閃爍,聽到黎子何的話,驀地暗了暗,仍是掛著笑,拿了衣服披在黎子何身上:“黎兒身體不適,該好好休息才是。”
  黎子何身子僵了僵,曾經在耳邊響了十數年的叫喚,熟悉的溫柔語調,聽在耳邊只剩下諷刺,轉首,剛好看到雲晉言有幾分試探,幾分期許的眼,沒由來一陣煩悶,訕訕一笑,對他這聲稱呼不置可否,仍是冷聲道:“我要見一一。”
  雲晉言側了側身子,歎口氣,微微靠在床榻邊,欲要拉住黎子何的手,還未觸到,便被她閃開,眼裡閃過一抹落寞,垂下眼瞼,低聲道:“你先養傷。”
  黎子何拿下肩上的衣服,自己穿了起來,動作盡量小些以免扯到傷口,被雲晉言一手止住:“你要做什麼?”
  “見一一。”
  “然後?”
  “我入了皇宮,還有然後麼?”黎子何不屑地笑,猛地甩開雲晉言的手,竟帶得他幾乎撲在榻邊,另一只手及時撐住才穩住了身子。
  黎子何瞥了一眼,顧不了那麼多,下了榻。
  剛剛吃了些東西,又睡了一覺,身上力氣恢復了些,躺在床上未覺得,下了地發現腦袋沉沉的,像壓了石塊一般,雙腿軟綿綿,握緊了拳頭找回力氣,猛地眨眨眼,驅散眼前的黑暗,才勉強站住。
  “然後你便死?”雲晉言聲音冷了下來:“你身上的毒,沈墨下的?還是你自己?”
  “御醫診出我身上有毒?”黎子何回頭看背後的雲晉言,想要挪步,腳都抬不起來,只能譏笑道:“宮裡這幾個無用之才,我常年服藥,是藥三分毒,竟說我中毒?可笑!”
  雲晉言不信,也不反駁,上前擁住她:“黎兒,那毒暫時不會傷到你的身子,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解。”
  “哦?聽聞皇上手中有一顆解百毒的丹藥,不如……”黎子何頓了頓,笑:“給我吃了如何?”
  雲晉言面色變了變,開口正欲解釋:“黎兒……”
  黎子何冷聲打斷他的話:“皇上在喊誰呢?”
  雲晉言怔了怔,環住黎子何腰部的手松下來,黑眸裡的光閃了又閃,最終閉了閉眼,再睜開,幽黑深不見底,擦過黎子何的身子,徑直走了出去。
  黎子何身子一軟,跌回床上,喚著碧婉道:“幫我請白貴妃過來。”
  夕陽西下,大小過道上的積雪被除開,遠遠看去,雪白的皇宮被黑色線條分成一塊塊,各種形狀,各式模樣,宮內唯一一個小山包,曾經的綠樹茵茵,如今看不到一點清新之色,只見明黃色的袍子,被風撩起,像在與風兒追逐嬉戲一般。
  明黃身影之後,不知何時多了一人,拿著厚實的披風,恭敬彎著腰,蒼老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皇上,山上風大,容老奴為皇上添衣。”
  雲晉言靜靜站著,幾日時間,身上的袍子已經寬松許多,黑發揚起,相互追逐,眸子裡平靜無波,只映入一片雪色,嘴角突地掀起一抹笑意,平靜道:“公公,你可還記得?以前我與黎兒便時常在這裡嬉鬧。”
  郝公公皺著眉頭,眼角的皺紋攏在一起,微不可聞歎了口氣,仍是恭敬道:“皇上,回去歇著吧,您身上的傷……”
  “黎兒說這裡若是變成一片桃花林,定會十分好看,可桃花開的時候,她不在。”雲晉言好似未聽到郝公公的話,仍是眼望前方,自言自語:“黎兒的眼裡全是溫暖,笑起來,像春日花開,哭起來,梨花帶雨,怒起來,嬌氣可人,悶起來……”
  雲晉言頓住,眼角彎起來,笑出聲來:“她說她像悶葫蘆……”
  “皇上……”
  “可如今,”雲晉言眼裡的光亮沉下去,面上的笑容亦消散,一手撐著身旁的桃樹,苦笑道:“她是冰冷的。以前她從不會對我冷眼,不會譏笑,更不會推開我,如今……變了。”
  郝公公沒由來一陣眼酸,勸道:“皇上,那位黎妃,或許不是……”
  “呵呵,”雲晉言笑出聲來,滿滿的自嘲:“她那一箭,真是射得好啊。”
  “或許是巧合……”
  “公公,你知我很少信人,或者說,這世上,我只信我一人。”雲晉言回頭,瞥了一眼郝公公,續道:“事實也證明,世人不可信。我想要信馮爺爺,可他最終打算拋下我,聯合季家舊部。我信你,可你騙了我近七年……”
  “老奴該死!”郝公公“噗通”一聲跪下,伏在地上,哽咽道:“老奴從來效忠皇上,可……可當時……”
  “當時如何?”雲晉言輕笑:“連你也覺得我會殺了那孩子,對麼?”
  郝公公身子僵住,無言以對。
  雲晉言仍是笑,滲出幾分猙獰:“你們估算得沒錯,皇家的孩子,從來是權勢犧牲品罷了,我不在乎。你看著我從小長到大,對我自是比常人更加了解,所以,你的選擇,我不怪你。”
  “老奴謝皇上!”郝公公重重磕了個頭。
  雲晉言續道:“若非叔父發現你,你會在冷宮藏一輩子,我說的可對?”
  郝公公埋著頭,答案是肯定的,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打從記事起,他便是在宮中,服侍過多少位主子,早已記不得,年近中年時開始服侍這位皇帝,看著他從牙牙學語,到榮登帝位,從受盡欺辱,到萬人朝拜,從干淨純真,到滿腹心計,深知人在宮中,要保住性命步步高升實屬不易,可眼見一個孩子這樣的蛻變,有無奈,有心疼,甚至還有一絲恐懼,摻雜著各種情緒,扶著他慢慢長大的過程裡,早已將這皇宮當做自己的家,這最後的主子,也成了唯一的牽掛,他不會離開皇宮,亦不願出了冷宮被人發現,抖出騙他多年的事實。
  “好在,最終你還是告訴我了。”雲晉言輕輕咳嗽了幾聲,郝公公想要上前扶,猶豫一瞬,未動,聽雲晉言繼續道:“你肯說一一的存在,我很欣慰,可是……”
  雲晉言臉上的笑燦爛了幾分,卻散著冷意:“沈墨夜闖皇宮那一日,是你助他,否則,他如何能找到一一所在?”
  “皇上!小主子……他、他真真不適合在皇宮……”郝公公解釋,有內疚無奈,卻無推脫。
  “所以你背叛我?第二次?”雲晉言轉身,揚眉,垂眼睥睨伏在雪地上的郝公公。
  郝公公磕頭,在雪地上磕出深深一個印痕,哽咽道:“老奴跟了皇上十幾年,知曉皇上的苦處,不忍瞞住皇上一再欺騙皇上,可同樣不忍小主子在這皇宮裡……”
  他不忍,再見一次那種蛻變。
  “背叛過朕的人,朕從來不會再信!”雲晉言語氣驟然變冷,自稱換作“朕”,繞過郝公公,再不看他一眼,順著下山的方向走去:“你當如何,自行抉擇。”
  滿面焦色的魏公公正好上山,遠遠瞥見雲晉言,忙跪下大聲道:“皇上,白貴妃在晨露殿與黎妃娘娘起了爭執。”
  “皇上!”雲晉言還未反應到魏公公的話,便聽到身後郝公公的哭喚聲:“皇上!您放手吧!”
  雲晉言身形滯了滯,未回頭,抬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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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黎子何站在晨露殿外,冷風刮過臉頰,起了兩團潮紅,眼中冷厲的光,死死盯著蘇白,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幾乎用盡全力。
  蘇白想要掙脫,甩了幾次都未甩開,但想到黎子何此時病重,連這樣的她自己都對付不了,心裡騰起一股怒氣,咬牙迸出一股力道,甩開黎子何的手,冷笑道:“本宮不過與你說那個叫什麼一一的孩子在沉香殿罷了,你自己非要從床上跑到殿外,跌倒了還怪本宮不成?本宮又哪裡說過其他話?”
  說話間,瞟了一眼黎子何渾身上下的濕濘,眼裡閃過一絲得意。
  黎子何臉上顏色慘淡,黑眸空洞洞的,被蘇白甩得差點摔倒,好在被一旁的碧婉扶住,心中慌亂仍未平息,剛剛出門瞬間,蘇白在她耳邊輕語,說……一一已經不在宮中了,在她回宮的那一日……
  “呵,你不過想刺激我罷了,皇上剛剛還說明日便讓我見一一,是我多慮了。”黎子何說到皇上,臉上浮起柔光,穩了穩身子,就著碧婉的攙扶轉身便打算入殿。
  蘇白不服,本以為她會痛苦無奈地逼問自己,哪知這麼容易變放棄了,看到黎子何臉上好似幸福滿足的表情更是氣悶,也不表現出來,低笑道:“這麼說來,是本宮說錯了?可是啊,那夜本宮在梨白殿,明明見到西宮燈火通明,刀劍之聲不絕於耳,隔日還見未清理干淨的血,嘖嘖,差點沒將本宮嚇得不敢進食,灑了一路的血,吶,你不信,仔細瞧瞧長廊,說不定有些未清理仔細的留下呢。”
  黎子何緊閉著眼,告訴自己不要聽,不要信,可那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鑽到耳裡,刺得她渾身動彈不得。
  蘇白對黎子何的反應很是滿意,睜大了眼睛,好奇道:“對了,沈醫師是你師父,他武功如何?我好奇得緊啊,被那麼多御林軍圍堵追殺,受那麼重的傷,流那麼多的血,雖然聽說逃出去了,可是,還能活麼?”
  黎子何眼前一陣暈眩,耳邊嗡鳴,閉了閉眼,半個身子都靠在碧婉身上。
  “啊,還有,他一人帶著孩子,說不定那孩子也受傷了怎麼辦?”蘇白一臉擔憂,遺憾道:“哎,那孩子真真可愛啊,聽說與我還有幾分相似,若是兩人一起受傷,無人照管,就這麼死了……哎,真可惜……”
  一股悶氣壓在心頭,說不出是惶恐還是氣郁,生生卡在喉頭,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胸口上下起伏,用力呼吸著,捏了捏拳頭,指甲刺破手心,黎子何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推開碧婉的攙扶,轉了個身,一步跨在蘇白身前,舉手便是一個耳光:“閉上你的狗嘴!”
  殿外霎時只聞細微風聲,蘇白捂著臉,不可思議瞪著黎子何,眼眶瞬間紅了一圈,淚水氤氳,在眼眶打轉,觸到一股濘濕,心頭一驚,忙將手舉在眼前,殷紅的血,突然想到上次姚妃拿著匕首滑了她的臉,又怒又俱,顫抖著唇喏喏道:“你、你……本宮是貴妃,你敢打我?”
  “打你?”黎子何挑眉,蒼白的臉,卻絲毫不顯弱勢,掀唇笑道:“莫說打你,就是殺了你,我也敢!”
  “你、你……”蘇白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捂著被黎子何有意用指甲劃破的臉,原本純淨的眼裡各種情緒翻滾,突地笑了起來,傾著身子慢慢靠近黎子何。
  黎子何並未躲,冷然看著她欺身到自己耳邊,得意道:“是你死?還是我亡?未有定數!本宮應該感謝黎御醫的藍顏花!真是好用呢!”
  語畢,高揚著眉頭,看戲的表情,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黎子何,正巧見到她笑得明媚,不由斂住眉頭,眼睛移不開,莫名看著。
  “黎子何在此謝過貴妃娘娘!”黎子何由衷的笑,沒有絲毫掩飾,還對著蘇白屈膝行了一禮:“大謝特謝!”
  不安襲上心頭,蘇白剛剛的得意之色掛在臉上有些僵硬,本來那藍顏花她不敢用,沒有子嗣,對後宮女子而言,便是少了一大依靠,且不說色衰愛弛一事,即便榮寵一生,沒有子嗣,皇上駕崩之後呢?所以那藍顏草,種出了花,她卻遲遲未動。可看到那個孩子的一瞬,她明白了,即便自己誕下子嗣,皇位也不可能屬於她可憐的孩子,生在皇家而不得聖寵,那一生只會淒慘,既然如此,她寧願讓雲晉言傾心自己,想辦法讓孩子過在自己膝下,反倒比自己誕下龍種更有保障。
  所以她用了,趁著雲晉言重傷用了藍顏花。
  她覺得,從那之後,雲晉言身上的有些東西在改變,譬如看著自己的眼不再空洞,譬如偶爾散出的氣息不再那般冰冷,譬如那溫和的笑容裡,真有了柔色,而不是一張空皮。
  之前,她以為那是服用藍顏花的緣故,讓皇上漸漸對自己動心,可知曉他不顧重傷連夜出城,親自接回那個與人私奔的黎子何,還未有責罰,守在榻前整整一個日夜,最後舊傷復發倒在榻邊。
  如今聽得黎子何這麼一番話,再看到她臉上的笑,突然害怕,自己是否上當?用了藍顏花反倒成全了別人?
  “娘娘莫怕。”黎子何一眼就將她的恐懼看的一清二楚,“皇上,會非常‘寵’娘娘的!”
  這麼一說,未讓蘇白安心,反倒更加害怕起來,提起步子上前將黎子何一拉:“你給本宮說清楚……”
  話未說完,黎子何受了力道,一個趔趄倒了下去,並未觸及地面,倒在厚實的懷中,龍涎香飄在鼻尖,黎子何未推開他,反倒靠了上去,閉上眼。
  “押蘇白下去!禁足一月!”雲晉言厲聲下令,抱著黎子何轉身入殿。
  蘇白的臉上沒了顏色,死死瞪著黎子何,剛剛,就那麼一個瞬間,她分明看到黎子何閉著的雙眼微微睜開,對著自己,拉開一個輕蔑的笑。
  入了殿,黎子何睜眼,雲晉言正好將她放在榻上,她一個翻身坐起來,扯動傷口,驀地滲出一身冷汗,咬牙道:“一一呢?”
  雲晉言垂下眼瞼,不語。
  “沈墨呢?”
  “死了。”雲晉言抬眼,眸中閃著寒光,毫不猶豫地回答。
  黎子何腦中一熱,悶氣壓在胸口,生生逼出一口腥甜,咽了下去,厲聲道:“滾!”
  雲晉言不為所動,擰干榻邊的帕子,微微傾身,替黎子何細細擦著汗漬,輕聲道:“黎兒好好休息,身子好了我帶你出去玩,馬上春天來了,後山都是為你種的桃花,你會喜歡……”
  “當然喜歡!”黎子何撇開腦袋,冷笑:“我可不會忘了,我的命差點送在那裡!”
  雲晉言的手頓在空中,面色更加黯沉,眼中閃過一絲暗芒,不語,半晌,放下手裡的帕子,冷笑道:“你知我那時為何要殺你?”
  黎子何撇過眼,不看他,亦不回答。
  雲晉言自答道:“因為他在乎你。”隨即掰住黎子何的下顎,讓她看著自己,揚起音調問道:“你呢?你在乎他麼?”
  黎子何瞳孔縮了縮,拍掉雲晉言的手,心中疼痛化作一股猛力,爬下床,竟無半點搖晃地站了起來,速度極快地走向殿外,雲晉言忙跟了上去,只見她背後被鮮血染盡,看著一陣揪心,猛地拉住她,扯在懷中,冷笑道:“你以為還逃得掉麼?如今這天下盡在我手,當年我犧牲一個黎兒,今日我再不會放過一個你!”
  黎子何抬頭,眼中血紅,極恨瞪著雲晉言:“是犧牲還是拋棄?如今你還有資格說不放過我?你還想說愛我不成?”
  “不錯!”雲晉言仍是冷笑,笑得讓人不安煩躁,不急不緩道:“我愛你。”
  說著傾身攫住黎子何的唇,侵城掠地般狠狠地吻住,黎子何本能地退後,唇舌糾纏間用力咬向他的舌頭,血腥味道彌漫著,雲晉言未松開,反倒將她抱得更緊,吻得她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彎起左手臂,對著他的心口便是狠狠一擊。
  雲晉言的唇終是離開,整個身子卻重重壓向黎子何,黎子何一個讓身,他便直直倒在地上,緊蹙著眉頭,面色慘白,雙唇的一點血色也褪盡,捂著胸口側了個身,好似疼痛,並未呻 吟出聲,心口殷紅,滲出的血染了整個手掌,
  黎子何怔怔看著,眼神有些空洞,蹲下身子,無意識地摸了摸雲晉言的手,冰涼的,掐住他的脈門,微弱,眼神一凜,手上正欲用力,眼前閃過黑影,驚得她忙收回手,便見身前跪了一人,恭敬道:“娘娘,屬下帶皇上回宮。”
  說罷,不等黎子何反應,小心背起雲晉言,轉眼已經出了殿門。
  黎子何跌坐在地上,撫著腦袋,眼前一陣陣發黑,勉強支撐住的體力到了極限,心跳開始一下下加快,加重,好似有人拿著小鑼鼓在耳邊敲打,逼著自己理清思路,雲晉言的脈,虛弱不堪,不像調理過的模樣;一一是否真的被救走?沈墨又怎會知道一一在宮裡,如何救的他?現在又身在何方?
  死了。
  雲晉言陰冷的話突然響在耳邊,心中絞痛,曲起膝蓋,窩成一團,無力再想,跌入黑暗的漩渦中。
  黎子何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黑暗無邊境,火紅的粟容花,突然變作血紅的曼珠沙華,鋪滿了三途河岸,妖嬈的花瓣,像流了血淚一般,蔓延著,糾纏著,到了她腳底,攀附著爬上,纏纏繞繞幾乎裹了全身,黎子何撩開一些,剩下的漫上來,縛得更緊,漸漸地裹得呼吸都困難,黎子何奮力掙扎著,不願被拖過三途河,不願就此死去,她還未……復仇!
  再睜眼時,不知自己如何回到榻上,黎子何看到白發蒼蒼的公公跪在對面,低著腦袋,眼前拂過一片暗色,閉眼,突然不想面對,只需一眼,便認出這是郝公公。
  “老奴參見娘娘!”察覺到黎子何的目光,郝公公磕了一個響頭,“彭”地磕在地上一聲悶響。
  黎子何不能再裝作未醒來,睜眼,怔怔看著他,本是無話可說,見他伏在地上遲遲不肯抬頭,歎口氣,道:“起來吧。”
  郝公公這才抬起頭,直起身子,卻未起身,仍是跪在地上,恭敬道:“老奴有話與娘娘說。”
  “說一一被雲晉言抓住了麼?我知道。”黎子何撇過眼,木然看著榻頂的帷幔:“我問你,一一還在這裡麼?”
  郝公公垂著腦袋,低到不能再低,半晌,答道:“不在了。”
  “那……”黎子何眸光有了一絲波動,幽幽道:“是沈墨救走他,對麼?”
  “是。”
  黎子何面色突然死寂,燭火恰在此時“辟啪”一聲爆破,黎子何眼睫一顫,閉眼。
  “老奴……老奴對不住姚兒,對不住馮大人,對不住沈公子,對不住娘娘。”郝公公又重重磕了一個頭,腦袋上磕出一個瘀紅的印記,支著身子道:“但老奴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皇上要老奴交話,老奴不敢不從。我知曉娘娘或許厭我惡我,有些話,還是想與娘娘說。”
  “說吧。”黎子何聲音都帶著木然。
  郝公公低著腦袋,沉吟片刻,再抬頭,眼中清亮,聲音不急不緩,透著些許滄桑:“老奴不知娘娘是否真為皇上嘴中那人,若不是,老奴萬幸,望娘娘早日放下仇恨,安度余生;若是……”
  郝公公突然停下,有些猶豫如何將話說下去,黎子何睜眼,平靜無波,淡淡道:“若是又如何?”
  郝公公再磕一頭,道:“若是,先受老奴這一拜,聽老奴一勸。”
  黎子何復又閉上眼,一手遮在眼前,那燭光,有些刺眼。
  “老奴看著皇上長大,深知皇上最在乎的人便是娘娘您,當年事發突然,娘娘可曾為皇上想過?皇上勢弱登基,依仗季家扶持才險險坐穩皇位,當年,無兵權,無心腹朝臣,季家一家獨大,左相為人執擰,多次當著眾臣,不顧皇上意願,一意孤行,皇上一忍再忍,娘娘可曾想過,這江山,姓雲,而非季?”
  黎子何躺在床上,紋絲不動。
  郝公公繼續道:“季家樹大根深,牽連極廣,若不斬草除根,皇上的處境可想而知,且當年平西王威脅在先,皇上著實被動。”
  “老奴看著皇上與娘娘青梅竹馬,喜結連理,深知娘娘與皇上鶼鰈情深,娘娘對皇上更是傾心以待,情深不壽,如今這番局面,非娘娘所願,亦非皇上所想。皇上的苦,並不比娘娘少。”
  “事情已經多年,逝者已矣,娘娘有幸再生,即便心中有恨,報仇成功,死去之人不可回來,反倒傷了存活之人,娘娘若願意放下仇恨,痛苦也是活著,幸福也是活著,為何不選後者?娘娘,皇上被娘娘那一箭,奪去半條性命,眼都未閉過,任人拔箭,處理傷口,未吭一聲,老奴被將軍從冷宮中抓出,他看著我才吐出二字,便是‘黎兒’啊……”
  郝公公哽住,擦了擦兩眼,見躺在床上的黎子何沒半點反應,又磕一頭,道:“老奴不忍再騙皇上,說出一一所在,皇上這才有了些神智,查到娘娘行蹤,皇上顧不得身上的傷,連夜便要去接娘娘,可那身子……實在是……”
  “皇上寫的話,娘娘莫要介懷,皇上是擔心娘娘走了,或是反抗起來誤傷娘娘,定不會對一一如何,老奴勸著皇上休息了兩日方才啟程,接回娘娘,皇上又是一個日夜未眠,倒在榻邊迷糊中還在讓老奴送他回龍旋宮,說是娘娘看見他會激動,若是動了傷口便不好了……”
  “娘娘,你二人本是情深似海,奈何一個為一國之君,一個為權臣之女,身為帝王,勢必有諸多無奈,娘娘若是能放下執念,原諒皇上,二人必定是一對神仙眷侶,傳為佳話……”
  “公公,”久不言語的黎子何突然開聲,輕輕細細的聲音,沒有過多的情緒,柔順地打斷郝公公的話,微微睜眼,雙眼好似深潭般,幾縷波光微微閃動,被密長的睫毛蓋住,郝公公停住,聽她乖巧柔和的聲音,面露喜色,安靜等著她的下話。
  “且不論你之前那番話是否有理,我只問你一句話。”黎子何笑起來,輕聲道:“你說……若有朝一日,我再次威脅到這雲國江山,他可還會再殺我一次?而我,還能復生幾次?”
  郝公公面上的紅光漸漸散去,瞳孔一陣收縮,低下頭,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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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郝公公死了。
  在見過黎子何的當晚,自縊而亡,只留下書信,求皇上放過唯一的侄女悅兒。
  悅兒出宮時,黎子何並未去送,那夜之後,她勉強繃起的神經終於耐不住重病和各種消息的刺激,再次陷入昏迷,一日最多醒來半個時辰,時常睜眼時日出東方,再睜眼已是夜幕降臨,身子冷熱糾纏,意識混沌不清,有人喂藥就喝著,喂飯便吃著,每次醒來都看見雲晉言略有焦慮的臉,見她睜眼會微微的笑,柔聲與她說些話,她不想聽,便接著沉沉睡去。
  睡了多久是分辨不清了,七日?十日?抑或半月?
  只知這昏昏沉沉的日子裡,從未間斷地做夢,夢裡春夏秋冬流年似水,日夜交替繁花似錦,夢裡沈墨教她識草辨藥,替她診脈開方,教她記穴施針,替她配藥驅寒,雲瀲山的三年,被她忽略的三年,以這場綿延不絕的夢來宣告它的不可磨滅。
  鼻尖是淡淡的藥香,讓人安心,身邊融融的暖意,情不自禁地靠近,稍稍移動腦袋,擱在腿上,黎子何記得,這個冬天,在太醫院,在那個小村,她無數次靠在沈墨的膝頭,汲取那份溫暖,只有那個時候,心頭是平和的。
  不由伸出雙手,攬住他的腰,嘴裡喃喃道:“沈墨……”
  剛剛還軟暖的身子突地僵住,安寧的氣氛染上幾分詭譎,黎子何擰了擰眉頭,突然意識到此時是在晨露殿內,倏地睜眼,便見到明黃色的袍子,雙手連忙放開,肩膀卻被他擒住,動彈不得,轉過腦袋,看到雲晉言略有蒼白的臉,黑眸黯淡,正一瞬不瞬看著自己,黎子何垂下眼瞼,淡淡道:“放開我。”
  雲晉言的眼恢復些許神采,放開黎子何,轉手扯了扯黎子何身上的被子,幫她裹好,柔聲道:“很冷麼?”
  黎子何動了動身子,滑下雲晉言的膝頭,躺回榻上,咬牙轉了個身,背對雲晉言。
  雲晉言僵坐在一邊,臉上表情變幻,最終冷臉輕笑道:“你還念著沈墨?”
  黎子何不語。
  雲晉言續道:“我說過他會死,即便現在活著,劫了皇子,還能活著麼?”
  “何必說得這般光冕堂皇?”黎子何仍是背對著雲晉言,聲音有些干澀沙啞,無弱無力,譏諷道:“你不就缺這麼一個借口打壓平西王麼?只是皇上想清楚了,此時內亂,是否對你有利?”
  剛剛除去鄭顧兩家,收權在手,軍心初定,平西王的實力卻無人知曉,雲晉言在此時借故挑起事端,事倍功半,所以他並未直接對沈墨動手,而是讓她趕走沈墨,是不想太早撕破臉,她肯順著他的意思,也是不想沈墨帶著她這個累贅,出了什麼差錯,只要他離她遠遠的,或是回了西南,有平西王的勢力庇佑,不會出事……
  萬萬沒想到的是,明明說了那些傷人的話,以為他二人之間就此了斷,沈墨居然知曉一一被雲晉言抓住,還只身闖了皇宮……
  思及此,黎子何心頭的大石突然崩開一般,細碎的石粒擊得一陣陣密密麻麻的疼痛,雙眼閉得更緊,埋在枕間,腦袋又開始昏沉,眼前恍恍惚惚,翠綠的葉,似錦的花,回到雲瀲山了。
  黎子何又覺得困倦了,想要睡去,身子卻被人猛地一拉,聽見雲晉言隱忍著怒氣的聲音:“黎兒你還要睡麼?已經一月有余了。”
  黎子何淡淡一笑,她所牽掛的俱在宮外,她所執著的就在眼前,牽掛之人無法得見,執著之仇無法得報,夢裡可以忘掉仇恨,手握溫暖,為何不睡?
  “黎兒……”雲晉言的聲音軟下來,臉上擔憂無奈,又不知如何將話說下去,干脆停下,輕輕上了榻,在黎子何身邊躺下,側著身子擁住她,柔聲道:“你要如何我都應你,只要……”
  “放我走呢?”黎子何未等雲晉言說完,輕笑道:“你不怕我冒充季黎在你身邊,隨時便殺了你?”
  雲晉言溫熱的氣息噴在黎子何後頸,她未閃躲,一動不動,其實,很多年前,她生氣時便會如此,背對著他不理他,他會從背後擁住她,輕聲細語,一句句解釋,慢慢哄她。
  此刻同樣如此,好似二人之間從未有過隔閡,有過深仇,雲晉言小心避開黎子何的傷口,溫柔抱著她,只是聲調早不如往日溫和純粹,帶著帝王專有的霸氣,和幾分威脅:“你是誰,不重要。你要走,不可能。要殺我,隨你。”
  黎子何突然轉身,反手抱住雲晉言,仰起臉,閉眼,帶著滿面的冷氣吻住雲晉言。
  出乎意料的一個吻,雲晉言渾身繃住,起初還有些猶豫地任由黎子何軟唇輾轉,微瞇著眼不解地睨著,黎子何的手熟練地輕撫過雲晉言的背,直至胸前,繞過傷口,順著脖頸,解開雲晉言的衣扣,雲晉言眸光驀地深沉下來,星點欲火勢似燎原,鋪天蔓延,手臂倏地收緊,一個翻身將黎子何反壓至身下,炙熱的薄唇覆上,流連吮吸,極力克制的力度,像是怕傷到黎子何一般,吻過眉眼,面頰,雙唇,直至脖頸,沒能克制住留下一串殷紅。
  黎子何早已不復最初的熱情,微睜雙目睨著雲晉言,眼裡沒有溫度,帶著些許笑意,帳內溫度漸升,黎子何的褻衣被小心地除去,雲晉言在此時卻突然停下,怕壓傷黎子何,面色慘白地翻身在一側,捂住心口,渾身上下不停顫抖,片刻,竟是吐出一口血來。
  黎子何神色晦暗,想要笑,卻笑不出,突然不明白自己是何等心情,扭過頭去,冷聲道:“皇上中毒了!”
  “咳咳……”雲晉言微弱地咳嗽了兩聲,笑了起來:“呵呵……你突然的熱情,便是想看我這副模樣?”
  雲晉言蒼白的臉上說不出的蕭索味道,唇邊染了血漬,捂住心口的手放下,又是一片血紅,淒笑道:“你那一箭……還不夠麼?咳咳……你還要如何,都隨你,只要……”
  雲晉言染了血的手上一片濡濕,握住黎子何的手,腦袋輕輕擱在黎子何肩上:“呵呵……只要,你在我身邊……”
  黎子何的身子僵住,臉上掩不住的悲恨,用力眨了眨眼,兩手握成拳:“我要你死!”
  一手欲要推開雲晉言,盯著他心口的傷,魔障一般眼都不眨,全身倏然暴漲的恨意讓另一只手直直襲向傷口,雲晉言伸手擋住,慘白地笑,不顧胸口扔在流出的血,上前抱住黎子何,血漬染紅黎子何後背,他卻不肯放松,雙臂死死扣住,聲音低沉,微弱喘著氣:“什麼都可以,唯獨不能死……黎兒,不能死,死了……還怎麼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千刀萬剮,讓我跪地求饒,即便死了,你還想挫骨揚灰方才解恨。”
  “可是,黎兒,倘若你不曾愛過我,便不會有這恨,可對?如今你這般恨我,那,你還愛我麼?”
  雲晉言半闔雙目,全身嗜骨疼痛都好似漸漸飄遠,希翼等著黎子何的回答,幽幽女子香飄在鼻尖,深深吸了幾口,等了半晌未聽見回答,小心繞過身子,見黎子何已經沉沉睡去,在她額間輕輕一吻,看了看她背後的傷,未有崩開的血跡,放心替她蓋好被子,捂住心口,翻身起來,步子虛浮,扶住床沿半晌才穩住,略有蹣跚地離開。
  勤政殿內三鼎香爐不再燃香,窗也開了一扇,陽光灑進來,空氣中的細塵飛飛揚揚,清晰可見,寒冬已過,冰雪俱融,初春時節,隨處都是暖融融的新意。
  雲喚坐在矮榻上,瞥了一眼正在批閱奏折的雲晉言,想這雲國上下,能有這種待遇的,只有二人,一個是當年受盡榮寵的季後,一個便是他這個不求名利的皇叔,當然,二人能有這待遇,原因是大不相同,季後是恩寵在身,至於他麼,那是當年幫過雲晉言,不管是出於感情,還是利益,雲晉言都在某種程度上對他信任,但帝王心難測,雲喚覺得自己還是收斂些,從矮榻上站了起來,微微行禮,帶著幾分恭敬,笑道:“皇上召見微臣,所為何事?”
  雲晉言微微斂眉,抬眼看著雲喚,略有不悅:“皇叔,何須如此客氣?”
  “咳咳……”雲喚佯裝咳嗽了兩聲,轉了轉眼珠道:“侄兒終是要長大,既為皇上,君臣之禮必守!”
  雲晉言眼神閃了閃,悶悶道:“既然皇叔這麼覺得,我也不強求,怎麼合適便怎麼來吧。今日讓皇叔過來,是知曉你明日又要走了,臨行前再見一面,算是給皇叔送行了。”
  “哈哈,皇上想得周到,不如,再下一盤棋,皇上讓讓我可好?”雲喚大笑,笑容裡仍是保持幾分疏離。
  雲晉言聽出其中的小心成分,訕訕一笑,也未點破,剛剛頷首,旁邊的魏公公便已經開始布棋。
  雲晉言在勤政殿時,甚少開窗,今日卻特地吩咐了,還不時看著窗外剛剛開始發綠的枯枝,雲喚估摸著今日他心情應該不錯,渾身便輕松了些。
  魏公公布好棋盤便退出殿外,雲晉言笑著坐在矮榻邊,未多言語,便一手執棋,開局。
  雲喚下得心不在焉,心知今日雲晉言召他過來,定是有話要說,而且他離開前宮裡發生的一些事,他著實好奇,等著看能否套出雲晉言的話,哪知他悶頭下棋,一句不講。
  “皇叔,如此不專心,便是我刻意相讓,也未必會輸。”雲晉言瞥了一眼雲喚,漫不經心道。
  雲喚揶揄回瞥雲晉言一眼,剛剛想到的君臣之禮也顧不上了,反正雲晉言要真顧忌他,也不是刻意避免就可躲過的,干脆放下顧慮,直接問道:“聽說,那個……你後宮那個?到底是誰?”
  “是誰有那麼重要麼?”雲晉言不在意地反問:“我自己明白便好。”
  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黎子何便是黎兒,這話若是傳出去,黎子何便是妖孽,妖孽惑國。她是誰何須對別人解釋?她給他的感覺,渾身散發的氣息,不為人知的身份,還有那些只有他和黎兒二人知道的事情,他曾說服自己只是巧合,可黎子何那一箭,射掉他所有疑慮,曾經的不解,統統有了答案。
  雲喚不著痕跡地翻了個眼,本想再問,又想到什麼,轉了話題道:“還有,郝公公,怎麼好生生就自縊了?”
  “皇叔這個問題有些無聊了,”雲晉言輕笑,聽到郝公公並無太多情感變化,理所當然道:“背叛過我的人,從來不會留,更何況,是兩次?”
  雲喚微不可聞歎了口氣,雲晉言起初讓他去冷宮,並未引起他的重視,軍中有些事便耽擱了,可雲晉言手上,宮中突然鬧出那麼大的事,他不得不趕回來,仔細搜查了一番,好不容易逮到郝公公,也不知是對是錯,思及此,又想起一事。
  “那上次我去搶回來的那個……那個孩子……”雲喚有些猶豫,試探地開了個頭,見雲晉言未有生氣跡象,大著膽子繼續道:“那孩子,是你的?”
  “嗯。”雲晉言頷首,瞇了瞇眼,道:“他和黎兒……很像……”
  “那你現在打算如何?”雲喚一聽,臉色變了變,凝重道:“向平西王討人?平西王向來不好說話,你此番討人,必定引起一場爭端,雖說沈墨入宮劫人,是他有錯在先,可那人是我們從他那裡劫過來,你要以夜闖皇宮的罪責來定罪?他也不是世子,說白了,與平西王沒什麼牽連,要抓也是抓他一人。”
  “我要抓他,平西王不會放任不管。”雲晉言肯定道。
  “那你與他們硬碰硬?他們拿那孩子威脅的話……”
  “皇叔,”雲晉言有些無奈地打斷雲喚的話,道:“沈墨不辭辛苦冒著生命危險到皇宮裡劫走他,再用他來威脅我?可能麼?”
  “你的意思是……沈墨很在意那個孩子?”雲喚這才有些明白,可沈墨為什麼會在意,他又不太明白了……
  雲晉言頷首,雲喚心中泛起苦楚,最是無情地王家,自己的孩子,卻靠著別人的在意來算計,澀澀一笑,甩了甩腦袋,又問道:“這個時候與平西王挑起爭斗,合適麼?”
  “這是我要問叔父的話。”雲晉言抬眼,笑著道:“若是平西王態度堅定,不肯交權,叔父可有把握保江山安定?”
  雲喚愣了愣,隨即了然地笑,果然,雲晉言始終是雲晉言,在意的不是能否奪回孩子,而是能否逼平西王放棄特權,放下手中棋子,大義凌然道:“皇上有令,臣自當全力以赴!”
  “有勞皇叔!咳咳……”雲晉言扶住矮桌,一子正要落下,突然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雲喚面色變了變,緊張道:“你的傷還未好?”
  “咳咳……”雲晉言咳嗽不停,捂住胸口的手已經染了血跡,雲喚一見,更是緊張,忙扶住他,略有責備道:“這都快兩個月了,傷口還未愈合?那幫御醫都吃什麼用的?如此怠慢聖體不要命了麼?”
  雲晉言搖搖頭,止住雲喚的話:“無礙。”
  “我上次與你說過什麼?你又與我說過什麼?”雲喚臉上布了薄怒,干脆放下扶住雲晉言的手:“幼時你來求我幫你,我既允你,便全力以赴,可我不想看你與皇兄一般,為情所困,上次你還干干脆脆說無人可再觸你動情,我以為這麼多年,你也忘了,可這麼隨便出來一個普通女子,便讓你成了這副模樣?”
  “她不是普通女子。”雲晉言冷聲打斷,倔道:“皇叔你該是知道的。”
  “你這麼說,就是間接回答我剛剛的問題了?”雲喚有些驚詫,仍是憤懣不平,干脆大行一禮,壓住怒氣道:“皇上的意思,如今這女子,這個不普通的女子,比你自己還重要?”
  雲晉言的臉繃住,眸光復雜糾纏,蒼白的唇緊緊抿在一起,半晌,突然笑起來,扶起雲喚道:“皇叔莫要擔心,如今她的確只是個普通女子,傷不到我,這傷是我平日不小心了而已。”
  雲喚無奈搖頭,懷疑道:“她復仇心切,你留她在身邊,不怕有了什麼閃失?隨便給你下下毒,半夜給你一刀,夠你受的。”
  “皇叔就那般不信任我?”雲晉言無謂反笑。
  雲喚皺眉道:“就算她傷不到你,她對你……”雲喚猶疑了一瞬,仍是開口道:“她對你早已不復當初,留她,又有何用?當年做出那樣的決定,那般狠絕,即便她愛你如命,又哪會輕易原諒?更何況……更何況她根本……說不定根本就……”
  雲晉言的臉色倏地陰沉下來,烏雲罩頂般,黑眸都蒙上一層死氣,逼得雲喚將剩下的話咽了下去,長歎口氣道:“事已至此,不若放二人一條生路,你如此逼她逼自己,又是何苦?傷害已經鑄成,破鏡難重圓,她既肯放下仇恨離開皇宮便是天大的好事,你放她走,斷了一樁恩怨,你做你的皇帝,她做她的黎子何,曾經那般對過她,如今又抓她回來,你對她還有什麼奢望不成?”
  雲晉言眸中死氣愈發深沉,蔓延至整個面部,一手又捂上心口,眉頭因為疼痛皺在一起,猛地咳嗽起來,一手揮掉矮桌上的棋盤。
  棋盤被掀翻,摔得老遠,棋子落地,辟裡啪啦彈跳著,卻好似有節奏的樂章,映著雲晉言蒼白的低吼:“如今她不姓季,如今我大權在握,如今,只有我雲晉言和她黎子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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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芳草茵茵,綠柳拂蕩,三春已至,皇宮內一片新意盎然,染著露水的空氣,沾著花香的微風,無不昭示著新的伊始,升騰著新的希望。
  晨露殿一時成為後宮最顯貴的存在,皇上獨寵一月,各種賞賜不斷,前後服侍的宮女太監有近百名,前庭後院各色奇花異草,香撲滿鼻,蝶舞翩翩。
  春回大地,陽光普照,黎子何仍是覺得冷,在後院的躺椅上,蜷縮在披風裡,看著滿院的鮮花齊放,不時有蝴蝶飛到身邊,扇扇翅膀又離開,抬頭瞥一眼上正空的太陽,瞇了瞇眼,不耀眼,卻刺得雙眼很疼。
  再掃了一眼百花百草,每日她會花上兩三個時辰呆在這裡,看一次,再看一次,不過想找到可以利用的東西,雲晉言倒極為小心,只要有藥性,不管是花是葉是梗,都未見進這後院,平日的吃食也是非常注意,宮女不離左右,殘漬不留晨露殿,利器一類更是不說,收拾得干干淨淨,每夜歇息,都會有人特地過來收走她一頭簪子,第二日再送來。
  她越來越不懂雲晉言的心思,日日冷眼以對,半句話都不想與他多說,他仍是一空下來便來晨露殿,靜默不語也好,自顧自找她說話也好,臉上表情總是溫和的,不是帶著面具的溫和,而是從內到外散出來,眼裡的柔光愈加雀躍,黎子何只是冷眼看著,從不搭理他,亦不直視他,晚上他會在矮榻上勉強睡上一覺,也不擾她。
  回宮已有兩月時間,黎子何身上的傷早已痊愈,連疤都不剩,寒症也散得七七八八,日日各種珍貴補品,卻不見身子好起來,反倒愈加消瘦。
  黎子何閉眼,拿手扶住額頭,遮住陽光,本想著,陽光會讓她臉色好看些,哪知只會讓人更加暈眩。
  碧婉見狀,忙上前扶住黎子何道:“奴婢扶娘娘進屋。”
  黎子何頷首,就著碧婉的手撐起身子,緩緩進了殿。
  雲晉言恰好此時從前殿進來,碧婉忙跪下行禮,黎子何略略掃過他一眼,自行走到榻邊,本欲坐下,眼前一黑,一個重心不穩便跌在榻上,連帶著腦袋狠狠磕了一下。
  雲晉言忙上前,伸手欲扶,黎子何側身躲開,咬牙一個翻身,鞋都未脫,翻個身,盡量離雲晉言遠些,蜷縮在一起。
  往常這種時候,雲晉言會識趣地退下,離開,今日他臉上有了些許怒氣,仍是壓抑著,自嘲笑道:“那毒,是你自己下的,可對?早在我去接你前,你便服毒了。慢性毒?在我面前慢慢死去?你明知我在乎你,所以用你自己來折磨我,對麼?”
  黎子何身子蜷縮得更緊,再無動彈,雲晉言坐下,躺到榻上,側身擁住黎子何,雙臂用力,在她耳邊輕笑:“你想讓我在毫無辦法時召來沈墨麼?我不妨與你直說,不可能!即便死,你也要死在我身邊!”
  黎子何仍是沒有反應,整個人縮成一團,靜得好似死物,雲晉言想到這個比方時,心頭突地一跳,忙坐起身,兩手掰住黎子何的肩膀,強硬讓她翻身,喚道:“黎兒……”
  黎子何緩緩睜眼,眸中好似陷了漩渦,深不見底,對著雲晉言輕笑:“晉言,讓殷御醫過來替我診脈吧。”
  雲晉言好似被閃電劈中,掰著黎子何的手臂僵直住,面上驚喜交替,看著黎子何的笑,剛剛那聲輕喚好似仍舊像在耳側,後面那句話說的是什麼都未反應過來,只知點頭。
  雲都偏北,已經是春暖花開,處於雲國最南的西南郡,三月出頭便已經有些悶熱,各色繁華開得妖艷非凡,比起其他地方,不說花朵,枝葉都要茂盛許多,也因著枝葉繁多,西南最常見的便是樹林,林間隱匿各類毒蟲蛇蟻,非本地人不敢擅入。
  西南郡屬平西王管轄,平西王府,便建在這西南郡。
  謝千濂緊鎖著眉頭,滿面愁色,手裡端著的湯藥還冒著熱氣,在長廊轉角處站住,挪了挪步子,又退回來,看著右前方的房門,遲疑著不知是否該入內。
  正在猶豫,袖子被人扯了扯,臉上閃過不耐,正想一手甩掉,瞥了一眼,是對著自己笑的一一,臉上的不耐愁緒馬上散開來,笑得閃出紅光,蹲下身子,把藥遞在一一跟前,討好道:“乖,一一來,幫爺爺把藥送進去。”
  一一不解,瞅了瞅房門,搖搖腦袋,拉著謝千濂要一起進去,謝千濂一臉愁容又堆了起來,這兩個月他都未敢入門一步,一來怕看到沈墨的傷,二來覺得愧疚,不知該如何面對沈墨。
  “爺……爺……”一一仍是拉著謝千濂的衣袖,纓紅的小嘴動了動,發出兩個音節,聲音沙啞,有些斷續,音調還有些怪異,聽得出來發聲極為困難。
  謝千濂一聽,頓時笑逐顏開,空出來的那只手一把抱住一一,大笑道:“哈哈,一一你會說話了?哈哈,居然有人喊我爺爺了,哈哈……”
  一一也跟著笑,坐在謝千濂手臂上,兩手挽住他的脖子,看了看房門。
  謝千濂頓時反應過來,忙噤聲,房內傳來沈墨的聲音:“進來吧。”
  一一扯了扯謝千濂的衣襟,示意他聽話進去,謝千濂為難地看著一一,還是有些不願,一一眉頭一擰,左臉的小梨渦消失了,謝千濂忙呵呵點頭:“進去,進去,那是我侄兒,怕什麼?”
  說著,顫顫巍巍地推開門,見到側坐在書桌邊的沈墨,蒼白的面,眸中光點寂寥閃爍著,正對上自己的眼,謝千濂慌張地垂下眼瞼,放下一一,再將湯藥放在桌上,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瞟了一眼沈墨,見他在看書,更覺得局促了,可想著今日好不容易進來,不能就這麼出去了,看了看身邊的一一,哄著道:”一一,你先出去玩好不好?爺爺有些事跟你沈叔叔商量。”
  一一探出腦袋看了一眼沈墨,乖巧點頭。
  謝千濂提了好幾口氣,遲疑再遲疑,仍是沒說出話來,倒是沈墨輕笑起來:“叔父你想說些什麼?”
  “小墨……”謝千濂一個激動,聲調有些高,微微壓低,含著歉意道:“我……我來跟你道歉的。”
  沈墨笑容僵了僵,也只是瞬間便恢復,淡淡道:“我沒事了。”
  聽沈墨如此說,謝千濂更是不安,給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喝,只是看著晃蕩的茶水,低著腦袋,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小墨,有些話我早該跟你說才是。先說你娘,我出身武林,江湖上哪個不知道聖毒教是邪教?你娘是那教中什麼聖女,當年你爹娶她我便不滿,還為了她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拱手於人,跑到這個角角落裡,我的確認為她配不上大哥,她也本來就是妖女,這點我沒覺得自己錯了,我知道你因為我幾次想殺她,一直對我不滿,可我的顧慮是對的不是?最後大哥還真被她害死了……”
  說到這裡,謝千濂有些哽咽,沈墨眼神有些恍惚,也不知到底聽見他的話沒,仍是一語不發。
  “這是你從小不願接近我的原因,可我對你對大哥,天地可鑒,絕對沒有半點私心!”謝千濂一手指天,發誓般鄭重道:“憑心而論,我對這官場不太感興趣,可那年你離開西南,這平西王位總不能讓外人坐了去吧?混江湖的想稱霸江湖,混官場的想一統天下,我也沒覺得自己有錯,更何況這天下,大部分本來就是大哥的,你去搶了來,毫不為過!大哥被刺,我讓皇帝交出凶手,憑什麼讓他們逍遙快活?要說做得過分了,那就是皇帝要誅季家九族的時候,我用了點力攔住來求助的消息,當時我是恨季家到了極點,他們把大哥把你害成那副模樣,憑什麼不能付出點代價?”
  謝千濂說到季家,仍是憤懣不平,面色脹得通紅,見沈墨仍是不語,氣焰消弭了些,喝下一口茶,悶聲道:“所以我一直想讓你回來,我叔侄二人聯手,必定能除掉那個皇帝,連結發妻親生兒都能殺,這種人憑什麼做皇帝?你好不容易有了點意向,又蹦出一個季家人,因為那人又是重病又是重傷,我不想再見你重蹈大哥的覆轍,若不趕在你帶她回西南之前除掉她,誰知道她還能把你害成什麼模樣?”
  “小墨,我是真沒想到狗皇帝那麼陰險,趁著我離開的時候劫走一一,又跟著我找到你的藏身之處,否則不管你怎麼罵我,我都不會帶走保護黎子何那幾百名暗衛,雖說我很樂意看到她被帶回宮,可那幾百人若是跟著你,你也不會因為救一一受了這麼重的傷……”謝千濂有些急,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他知道一一被劫,便馬上找人通知沈墨,看看是否有辦法轉圜,哪知他丟下傳信的人,再找到他時已經只剩一口氣,全身一兩百出大小傷口,幾乎流盡的血,若非西南盛產奇藥,他早便沒了性命。
  謝千濂紅了眼眶,看了看消瘦整圈的沈墨,從他受傷回來,他只看了一眼,便覺得沒臉再來,可若不將話說清楚,沈墨怕是會怨他一輩子。
  沈墨拿著的書終於放下,開聲,問的話卻讓謝千濂怔忪了一瞬。
  “叔父,什麼日子了?”清寧如水的聲音,比往日更加淡漠。
  謝千濂眼眶紅了一圈,沈墨被救回之後便一直昏睡,這幾日才漸漸清醒,剛剛醒了便自己下榻了,他便是聽下人這麼說,才擔心不已,厚著臉皮過來……
  “三月初六。”謝千濂啞著聲音回答。
  沈墨站起身,身子單薄地好似被風一吹即走,已然沒了往日的沉穩之氣,到了窗邊,打開,瞇眼看著外面,笑道:“陽光很好。”
  謝千濂沒由來酸了鼻子,看著比原來更加雲淡風輕的沈墨,讓人覺著又遠了幾分,倘若此時他如以前那般冷眼瞧他,甚至略有責備地訓斥幾句,反倒會讓他覺得舒坦,可他好似什麼事情都未發生一般,更讓人覺得心疼。
  “小墨,或許……是我錯了……”謝千濂聲音裡有些疲憊:“當年大哥對你娘我就不理解,如今你對那季家的女子,我也是不理解,只知一味攪局,你若怪我,說出來可好?你這個樣子……”
  “叔父,”沈墨倚在窗邊,回頭,陽光從側面照在他臉上,密長的睫毛染上幾分透明的白光,隨著微揚的眼角扇動,笑容和煦,聲音溫純:“我不怪你,那日是我言重了,叔父會生氣也難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也一樣。”
  謝千濂聽沈墨的語氣裡確實沒有責怪的意思,松了口氣,嘟囔道:“你哪裡一樣了……”
  他便與他爹一樣,情字為首,一旦對哪個女子動了心,便恨不得掏心挖肺傾盡所有,到頭來弄得自己遍體鱗傷還要說是自己的錯。
  沈墨轉首,看著窗外綠綠茵茵的一片,新葉沾染著露水,盈盈欲滴,折射出暖融融的陽光,嘴角掀了掀:“我從一開始便知道子何的恨,從骨子裡透出來,即使用努力學醫來粉平,用冷漠來掩飾,仍是讓人不經意便觸到,所謂仇恨,我已看開,所以對她滿心的恨,我覺得那是執念,執著到忘了最初為何會恨,心心念念只想復仇,所有害過她的,害過季家的,她以為讓他們血債血償便能讓自己歸於平靜,殊不知念由心生,即便毀了她所恨的一切,倘若未能解開心中症結,放下執念,亦是枉然。叔父,子何的復仇之路,從來只有一種結果,你可知,是什麼?”
  “啊?”謝千濂有些茫然,還未反應過來,沈墨緩緩一笑,春光入眼,有些蕭瑟,續道:“要麼,復仇失敗,殘念縈續,飲恨而亡,要麼,復仇成功,心無所托,寂寥余生。”
  “那她還報什麼仇?橫豎都沒好結果!”謝千濂幾乎忘記所說之人是黎子何,憑著本能分析疑惑道。
  沈墨垂下眼瞼,看著草地上各色野花,輕笑出聲,道:“子何的恨是執念,我的愛又何嘗不是?動我心者,無論是誰,我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留在身邊,幼時娘讓我學醫,為哄她開心,我三年內幾乎看盡所有醫書;爹不讓我入宮,我不問緣由便不踏足一步;當年不曾知曉季黎心意便向先皇求婚,如今想盡辦法呆在子何身邊,她不肯離宮,我進宮,她要復仇,我幫她,她想出宮,我隨她,我用所有勢力來做她想做的事,用娘教我的話試圖點醒她,用一千親信的命讓她意識前路坎坷,盡是血色,我事事為她,考慮周全,我以為,這便會讓她多看我一眼,捂熱她的心……”
  沈墨又笑了,蒼白如紙:“我忘了,愛是我的,恨是她的,我愛她,與她無關,她恨他,亦與我無關。”
  “小……小墨……”謝千濂攏緊了眉頭,咽了咽口水,不安道:“小墨你都說些什麼?我沒念過書,聽不懂……”
  “叔父,她說她是在利用我。”沈墨靠坐在窗簷上,瞇眼看著夕陽:“她還是要回宮復仇,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廂情願自以為是。”
  “小墨,這一一不是被抓走了嗎?肯定是那狗皇帝耍了什麼花招,你……你別信啊,她肯定是怕連累到你才趕你走,你……你……”謝千濂又哽住,完全忘了想要拆散沈墨和黎子何的想法,看著沈墨只覺得心疼,拼命想要安慰,讓他恢復些許神采。
  沈墨笑著搖頭,轉首看著謝千濂:“叔父莫要為我擔心,現時的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你所說沒錯,她為了一一為了我的安危趕我走,我不怪她,可她說那些話時,渾身戾氣,滿眼恨意,她的恨,根本未曾消散,她出宮,不是因為完全放下恨,心底無恨,既然如此,她即便出來,也不會過得安穩。”
  “叔父,以前我想,即便是為她攪得民不聊生,只要她是我在乎的人,也無所謂的。雲喚軍中已經插入眼線,只需揭開顧衛權枉死,雲晉言的粟容花之毒為他的寵妃嫁禍所下,顧家舊部必反;駐守西南的莫菱,我西南多的便是控制神智之藥,他手下大軍,不足為患,甚至可為我所用;一一在我們手中,顧家舊部是否有用尚且不知,可他是皇子,便是籌碼;雲都還有我事先安排的幾千精兵潛伏,屆時裡應外合事倍功半;當年先皇重病,突然將太子之位給了雲晉言,他去世之時,也只有雲晉言一人在側,發生何事,無人知曉,倘若大肆渲染,謠言四起,民心渙散,再加上你我手中兵力,叔父,你覺得,勝算有幾成?”
  謝千濂目瞪口呆,從前他想造反是沒錯,只想著如何擴充軍力,從未想到他們還有這麼多的優勢,即便是硬碰硬,他們也未必會輸,若當真如沈墨所說的這般,這天下……好像……唾手可得。
  “那……那……”謝千濂從未聽沈墨說過這麼多話,一時有些反應不及,舔了舔干澀的唇,茫然問道:“那小墨……你到底,反是不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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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勤政殿的窗又被打開了,陽光投進去,很暖,斜斜照在雲晉言的書桌上,攤開的書本,雪白的紙張,遠遠看去有些刺眼。
  雲晉言面色柔和,手持朱筆,目眺窗外,微瞇雙眼,淺淺的笑,好似揉碎的春光,起起伏伏。
  在一邊磨墨的魏公公不由多看了雲晉言兩眼,在他身邊近七年,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情,沒有掩飾的柔色,沒有偽裝的溫和,隨之周身的戾氣也淡得幾乎嗅不到,以前,人前的謙和溫柔是外皮,人後的皇上是冷然的,冷得從來察覺不到勤政殿內暖爐的存在,帶著一絲倦氣,他從來不敢直視。
  雲晉言手下是一幅雲國地圖,手裡的朱筆停留在西南,平西王所轄地域被濃墨著重圈出,朱筆停在正中的西南郡,遲遲未曾落下,最終滑到東面,沿著濃墨的圈線,又圈住一塊地方,喃喃道:“用這幾個城鎮來換解藥,你覺得夠否?”
  魏公公心中猛地一跳,這殿中再無他人,皇上這話只能是在問他,抑住緊張,喏喏道:“老奴無能,不敢妄言。”
  “呵呵,”雲晉言放下筆,又將目光投向窗外:“你知朕為何從不開勤政殿的窗?”
  魏公公還未開口,雲晉言又道:“從這窗,看得到紅鸞殿的後花園,從前黎兒總在那裡等我,等著等著便睡著了。”
  雲晉言臉上又有了恍惚的笑意,魏公公不自覺隨著雲晉言的目光看過去,窗外一片翠綠,皆是新發的枝椏,雲晉言所說的紅鸞殿,是指桃夭殿,可這邊離桃夭殿著實是遠,如何能看到?仔細瞧了兩眼,才隱約看到來回走動的工匠,的確是桃夭殿,失火後再次重修。
  “擬密旨,令雲大將軍暫緩調兵,去西南郡和談,以東面十城,換解毒丹藥。”
  晨露殿一如既往的安靜,殿外站滿了宮女太監,無人出聲,殿內只有黎子何和殷奇二人,黎子何半躺在貴妃榻上,淺淺喝著茶,殷奇跪在地上,瑟瑟抖抖交出一個小包袱。
  “殷御醫好速度。”黎子何面上施了粉黛,面上不再憔悴,笑道:“殷御醫可知裡面是什麼?”
  “微臣不知!”殷奇磕了一個頭,兩手捧著包袱,不敢大動。
  “你不妨打開看看?”黎子何微微揚眉,斜眼睨著他,喝了一口茶。
  殷奇不知是進是退,不敢得罪黎子何,慢慢打開包袱,隨著手裡的動作,瞳孔漸漸縮小,渾身上下戰栗起來,連呼吸都不順暢,跪著的雙腿都支不住身子,幾乎要坐下去。
  包袱裡,用碎步裹得好好的,只有兩樣物事,一根簪子,不知是何木材所制,看起來很細膩,刻了幾朵不知名的花,簪子尾端有一個“黎”字,另一件,幾乎將他的手燙到,血玉,鳳印。
  “殷御醫將東西放在桌上吧,本宮還有些事需殷御醫幫忙。”黎子何隨意瞟了一眼殷奇手中的東西,看向裡間的方桌。
  殷奇早已被嚇得沒了思考能力,聽著黎子何的話便匆忙起身,兩腿抖著,雙手始終保持原來的姿勢,進了裡間才有些回過神來,看了看裡間的各種奢華,心頭更是懼怕,眾人皆知,當年鳳印隨著季後的離世消失,如今這個女子,刺傷皇上毫無罪責,反倒讓皇上親自去接,受盡寵愛,連那白貴妃都比不上,如今又手持鳳印,難免讓人心生猜疑……
  “殷御醫,最近本宮身子不適,前後看過幾名御醫都未見好轉,本宮本就會醫,便自己開了個方子,想病愈後給皇上一個驚喜,你可願幫本宮?”黎子何坐起身,笑容裡有幾分威脅。
  殷奇一聽,忙跪著道:“娘娘,若瞞著皇上,恐怕……”
  “誰與你說是瞞著?本宮剛剛說過了,是想給皇上一個驚喜,皇上最近勞心勞力,你還想他繼續擔憂麼?”黎子何柳眉一豎,冷聲道。
  殷奇渾身抖了抖,顫巍巍道:“不知娘娘開的什麼方子?”
  “本宮開方,自有道理,還需你來過問?會傷了自己的身子不成?”黎子何的笑有些猙獰:“殷御醫與本宮的過節,本宮姑且忘了,你若肯幫本宮這次,自會讓你安全出宮,否則,殷御醫覺得,是一刀頭落地來得痛快?還是五馬分屍來得好看?”
  殷奇頭上滲出冷汗,早有耳聞,這黎子何乃季家人,自己當年做過什麼事,自己是最清楚,如今皇上對黎子何如此寵愛,若她要殺自己,只是一聲令下的問題,倘若此次依她所言,還有生路?
  “本宮向來說話算話,定保殷御醫出宮。”黎子何懶懶地靠回榻上,等著殷奇的回復。
  殷奇冷汗浸濕後背,低著腦袋,雙眼轉來轉去,游移不定,最終一閉眼,磕頭道:“微臣為娘娘盡力,願娘娘早日康復!”
  夜晚,繁星滿天,月光明淨,晨露殿內傳來陣陣琴音,如流水般,透著溫柔繾綣滑過心頭,不留一絲痕跡,只余微醉的夜,窗間門縫,悄悄透進來,滲入心底。
  雲晉言拿著酒杯,一點點喝著,渾身散發著溫潤氣息,眼裡像是閃著水光,霧氣氤氳,只有一人身影。
  黎子何穿著鵝黃色裙杉,長發高高挽起,素手撫琴,面色柔潤,眼波流轉,一首曲子信手拈來,毫不生疏,雲晉言瞇眼看著,心頭是從未有過的柔軟,許多年前許多個夜晚,琴聲淙淙,柔聲笑語,他以為再不復存在,如今伊人仍在,琴聲復響,或許,是上天睜眼,憐他一次?
  黎子何一曲撫罷,面上柔色未散,怔怔看著琴弦,未有言語。
  雲晉言滿面歡愉之色,放下酒杯,站起身,大步到了黎子何身邊,拉起她,笑道:“黎兒,跟我來。”
  黎子何順著他的力度站起身,默默跟在身後。
  雲晉言出殿,又折了回來,自己入裡間替她拿了件黑色的披風戴上,系好脖間的緞帶,雙手繞過脖子,拿著披風上的帽子打算往黎子何腦袋上扣,掃到她發間的木簪,手上動作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暗芒,最終笑著替她扣上,牽起她的手快步向前。
  太醫院附近的小山包上不知何時亮起星星點點的光,紅色,從林間透出來。黎子何斂目跟著雲晉言,順從地讓他牽著,隨他上山。
  山林間,桃花林,點起了一長串紅色的燈籠,隨著清風微微晃動,燭光閃爍,映亮在場二人的臉。雲晉言臉上映著紅光,更添幾分柔色,歡愉之情愈甚,未回頭,只輕聲道:“黎兒,以前總是你等我,後來我想,這次我等你,即便你回來復仇,我點了燈,你便會找到我。”
  桃花瓣瓣,被紅色的燈籠映得愈發殷紅,隨風飄落,偶爾滑過臉頰,嗅到淡淡的清香,黎子何不語,雲晉言拉著她繼續前行。
  前面是山林的北面,上次黎子何過來時還是一片雜草,如今看過去,影影綽綽,好似也換了樹木。
  走的愈近,剛剛的桃花香已經淡去,隨之而來的是更濃郁的香,很熟悉的,梅花香。
  黎子何恍惚了一瞬,不由看了看一臉愉悅的雲晉言,再撇開眼,定睛向前看去,果然是一片梅花林,與淡粉的桃花不同,雪白的梅花,令她想起剛剛過去的冬日,不由打了個寒顫,雲晉言察覺到,轉身替她攏緊披風,柔聲道:“一會我們就回去,這梅花你可喜歡?”
  黎子何撇嘴笑笑,未多語。
  雲晉言仍是笑著,繼續拉著她,穿梭在林間,雪白的花瓣,月光下泛著幽光,偶爾落在發間肩頭,黎子何一邊走著,一邊輕輕捋去。
  一路向北,春風帶著濕氣,很柔,還有青草的味道,所過之地,御林軍齊齊跪地,也有大膽的,微微抬眼,瞟見興致勃勃的皇上,牽著寵妃,恨不得將她溺在蜜罐裡的溫柔,從身邊踏過,又忙低下腦袋。
  空氣漸漸有了冷意,浸到黎子何眼裡,帶了濕氣一般,這幾日雲晉言去晨露殿,不再只看著,他想盡各種辦法,似要逗她開心,飯菜都是季黎喜歡的,衣物都是她以前喜歡的簡單式樣,搜集來的各種小東西,都是曾經她拖著他上街,未敢買回家的……
  “你看,喜歡麼?”雲晉言輕快的聲音響在耳邊,拉回黎子何的神智。
  抬眼便看到北湖,波光粼粼的湖面,點滿了燈燭,各色紗布織的燈罩,漂浮在水面上,流轉蕩漾,湖面上五光十色,絢爛非常。原本枯萎的一片荷花,已經發了綠葉,翠嫩,一片接一片,蓋住半個北湖,明明三月的天,竟已經有幾支花骨朵,粉嫩粉嫩的,煞是惹人喜愛。
  “黎兒,你可記得,在這裡你問我是否還要娶你?”
  當年賜婚平西王世子,季黎不願嫁,二人約在此處見面,她一見了他,便是淚水漣漣,泣不成聲,他在這裡諾她,會向父皇求婚。
  黎子何看著美到炫目的燈燭,拉開和煦的笑意:“嗯,你說你會娶我。”
  “你還記不記得……”
  雲晉言話未說完,黎子何抱著膝蓋坐下,眼都不眨看著湖面,恍惚笑道:“記得。我在這裡與你一同讀書,你說我讀錯了,我不依,強迫你跟著我讀錯音;我時常爬上那棵樹,最後爬不下來,總是跳下來,讓你接著我,有一次砸得你腿都斷了;我喜歡在這裡放紙鳶,我在前面跑著放線,你在後面拿著紙鳶跟著;我在這裡堆雪人,插了樹枝說是你,你在旁邊堆上一個,系上紅綢說是我;我經常在這裡寫你的名字,你在旁邊加上我的,你說,雲晉言和季黎,白首不相離……”
  說著說著,黎子何聲音哽咽,眼裡閃起淚花:“雲晉言,你可知,當年……”
  我有多愛你?
  黎子何哽住,兩手隨意擦過雙眼,站起身,攏了攏身上的披肩,轉個身欲走,雲晉言伸手拉住,站在她身後,聲音低啞,輕輕地問:“黎兒,我們……重新來過,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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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湖面上吹來一陣涼風,雲晉言的問話有些破碎,極其小心,眸光亦是一閃一爍,拉住黎子何的手滲出濕冷的汗,見她不動,自己也不敢多動,就那麼牽著,風拂過略沁著冷汗的手,使得雙手更加冰冷。
  雲晉言站在黎子何身後,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三下,許多年未曾有過的感覺,緊張。
  時間好似靜止,黎子何入定般不動,亦不說話,無聲在指縫中流淌,雲晉言眸中的光亮漸漸黯淡,蒙上一層死氣,垂下眼瞼,手指動了動,正打算放下,被人反拉住,淡淡的脂粉香氣縈繞在鼻尖,腰被人環住,黎子何腦袋輕輕靠在他胸口,看不清臉上表情,他只看到她發間的木簪,清晰地刻了一個“黎”字,心頭像是被利劍滑過。
  “晉言,我們去接一一可好?”
  黎子何輕淺的聲音回蕩在雲晉言耳邊,剛剛的擔憂不悅,蒸發得一絲不剩,難以言喻的歡愉之情一竄而上,想要緊緊反抱住黎子何,又怕弄疼他,雙手僵在空中,又聽黎子何問道:“不願麼?”
  “不。”雲晉言忙回答,多年來少有的失了方寸,沉了沉氣,笑道:“去接,明日便去。”
  黎子何側著臉,表情模糊,只聽她聲音裡夾雜了笑意,道:“無需那麼急,明日,我先去蘇白那裡替你拿解藥。”
  “解藥?”雲晉言不解,扶起黎子何,黎子何抬眼,解釋道:“藍顏花的解藥,明日我親自去取,只需她半碗血便夠了。難道你想帶著毒去接一一?”
  月光下,黎子何巧笑嫣然,雲晉言看入她眸中,不由嘴角上揚,俯身吻上她的唇。
  梨白殿早已不復往日光輝,才幾個月的時日,由最初的聖寵不倦到如今的門庭冷落,不得不令人唏噓,帝王之愛,琢磨難定。
  盡管皇上幾乎數月未曾踏入梨白殿一步,殿內仍是常常傳來撫琴之音,女子愁思,盡在其中。
  黎子何帶著一眾人等浩浩蕩蕩到了梨白殿時,梨白殿的奴才跪了一地,殿內琴音未斷,吩咐眾人在殿外候著,黎子何一人拿著藥盅入了殿。
  蘇白穿著淺藍色的紗裙,柔順地拖了一地,妝容精致,不見憔悴之色,瞥見黎子何入殿,手上動作未停,臉上反而多了幾分傲氣,琴音愈發急促。
  “心已亂,何須故作冷靜?”黎子何嘴角噙著笑意,將藥盅放在桌上,吭哧一響,琴聲隨之而斷。
  “你來做什麼?”蘇白揚高了調子不屑問道。
  梨白殿只有她二人,黎子何轉身走入裡間,實話實說:“拿解藥。”
  屏風那頭,古琴“彭”地被掀翻,琴弦嗡鳴,蘇白氣急,面色煞白,站起身便快步入了裡間,低吼道:“你利用我!那什麼藍顏草,根本不是你說的那麼回事!”
  黎子何輕盈轉身,在桌邊坐下,對著蘇白無辜道:“我沒有。想要聖寵,藍顏草的確可祝你一臂之力,可草是死物,人是活物,想要留住人容易,留住心,還是得靠貴妃娘娘的本事!”
  “胡說!若非你從中動了手腳,何以用藥之後,皇上反倒對我不置一顧,對你寵愛有加?”蘇白雙唇咬得發白,雙眼等著黎子何,恨不得在戳破她的微笑。
  黎子何坦然道:“你若不信,我也無可解釋。只是皇上已經發現自己中毒,我來取解藥罷了。”
  聽聞“皇上”二字,蘇白神色暗了暗,自嘲道:“解藥?毒藥解藥都是你說的算,終究我還是太嫩,才會輕信你的胡說八道!”
  “信不信由你,如今需要娘娘的少許鮮血,娘娘忍著疼痛便過去了。”黎子何打開藥盅,將瓷蓋放在桌面上,看都未看蘇白一眼。
  蘇白臉色變了變,有些惶恐,吸了口氣,盡量壓抑住,淡淡問道:“血?什麼血?”
  “貴妃娘娘莫要擔心,只是要少許而已,不會傷及性命。”黎子何淺淺笑著,對上蘇白的眼。
  蘇白驚了驚,往後退了幾步,今日的黎子何哪裡有些不對勁,一時卻找不到,只是看著她的眼,沒由來滲得慌,咬了咬唇,雙手握成拳,猶豫著走到桌邊坐下,低著頭,半晌突然開口道:“黎子何,我有句話想問你。”
  黎子何攏了攏眉頭,淡淡道:“問吧。”
  蘇白抬頭,兩眼閃著銳光,一瞬不瞬盯著黎子何:“其實,你,不只是黎子何這麼簡單對不對?”
  黎子何眉心一跳,斂目,倒了兩杯茶,不置可否。
  在蘇白看來,這便是默認了,剛剛滿是防備的臉上突然浮上怪異的笑,左臉的梨渦剛好淺淺浮出來,聲音輕柔,卻明顯壓抑:“你知道麼,從小,我便生活在那個陰影裡。七歲那年,我隨爹爹入雲都,趕上季府抄斬的大事,便偷偷跟在爹爹身後看熱鬧,那時我見過她。一身血紅的衣裳,鮮艷堪比夏日驕陽,精致的五官,攝人的美,還有那渾身的氣勢,幾乎讓人不敢直視。從那以後,爹爹像發現了寶貝似地,認定我便是他官路暢通的關鍵。”
  蘇白嫩白的手撫上左臉,輕輕的,笑容裡有些慘淡:“你知道我這左臉的梨渦怎麼來的麼?”
  黎子何不由看著她的左臉,只見她笑容變得猙獰,夾雜著痛苦,冷聲道:“用刀子剜的!生生剜了一塊肉下去!”
  蘇白站起來,輕輕挑眉,仍是笑著,眼裡卻蓄滿淚水:“你知道那疼痛麼?再疼再痛,還要笑著!”
  蘇白的眼淚滾落,被她用手擦去,哽咽道:“七年,我被爹爹教習各種她喜歡的,她擅長的,學習如何笑能讓這個梨渦最自然,如何說話與當年的丞相千金更為相似,呵呵,目的,就是做個影子。”
  黎子何原本掛在臉上的嘲諷早已散去,移開眼,淡淡看著前方的屏風。
  “終於,我做了貴妃,爹爹呢?還是做他的小官,皇上根本沒有提拔的意思。”蘇白諷刺地笑著,緊接著臉上崩現恨意,一手指住黎子何,恨道:“可是你來了!我還未成功第一步,你便來了!你說,你就是她對不對?你若不是,憑什麼是我輸?”
  蘇白不服氣地看著黎子何,執拗地等著回答。
  黎子何微不可聞歎了口氣,訕訕一笑,坦然看著蘇白:“我是誰,又有何關系?”
  不管是誰,都休想在雲晉言那裡討得所謂真愛。
  蘇白放下手,神情有些恍惚,復又坐下,從發間取下簪子,在手腕上來回滑動,臉上是柔媚的笑:“你知道麼?我曾經懷疑他連我叫什麼名都不記得,他從來不喚我名字的,清醒時看我,眼裡好似隔了一層紗,最多的是喝醉時看我,那時他才會認認真真地看,可我必須對著他笑,他對著我喊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我還要笑得更歡,‘黎兒’?呵呵,對我而言,那就是噩夢!”
  蘇白突地用力,簪子狠狠滑向手腕,鮮血快速湧出來,准確無誤地落在藥盅中,黎子何心頭跳了跳,垂眸,不語。
  “其實他醉酒時對我說過許多話,你想不想聽?”蘇白對著黎子何拉開一個笑容,輕聲地問,卻未等她回答,自顧自道:“呵呵,他說雲都那些欺負過你的乞丐,他替你全部趕出城!逼過你的顧妍琳,他替你打入冷宮!背叛過你的鄭穎,他替你讓他嘗嘗被背叛的滋味!”
  蘇白一瞬不瞬盯著黎子何,聲音不陰不陽,看到黎子何的臉白了幾分,笑了笑,笑著笑著,眼淚又流下來,猛地站起身,雙手揮向桌面,黎子何反應及時,將藥盅抱在手中,桌上的茶具被盡數掃落在地上,破碎的聲音被她的怒吼聲蓋過:“他抱著我喊的是你!看著我想要看的是你!與我說的話對象是你!他做這麼多全是為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恨這張臉?”
  蘇白赤紅的雙眼怒瞪著黎子何,眼淚斷線的珠子般滑落,聲音弱了許多,哭道:“可是……可是沒有這張臉,他連看……都不會多看半眼……”
  黎子何怔住,緊抿著唇,雙眼竟也有些濕潤。
  蘇白像是沒了力氣,慢慢蹲落在地上,干脆坐下,嗚咽著哭了起來:“可是你又回來了,為什麼要回來?現在我連替代品都不是。我拋去所有尊嚴,用藥迷他,送了自己的身子,什麼都沒得到……什麼都沒得到……你知道麼?那夜他說他愛我。你又知道麼?我當時多想假裝什麼都不在意雲淡風輕地輕笑,諷刺地問他,呵,你說你愛我,愛的究竟是我,還是我的這副皮囊?”
  “嗚嗚……可是我不敢,從來不敢……我生來就是影子,是你的替代品……”蘇白坐在地上,兩手抱著膝蓋,嗚咽不止,手上血流不止,染在身上點點血漬。
  黎子何突然意識到,她也不過十四歲。
  上前幾步,蹲下身子,拿手理著她的發,喃喃道:“對不起……”
  說著揚起一個刀手,狠狠劈了下去。
  蘇白驚詫抬頭,緊隨而來的暈眩中,霍然意識到今日黎子何的不同,雙眼裡,不經意間透出的死氣,濃郁的死氣。
  月亮只有彎彎一角,星光很亮,夜空仍是很美。黎子何斜倚在窗邊,抬頭看滿天星辰,嘴角微微彎起。雲瀲山的夜晚,比這裡更美。
  “黎兒,直接這麼喝麼?”雲晉言看著藥盅,略有遲疑,裡面乘了半盅血,竟未冷固,還微微散著熱氣。
  黎子何縮回身子,頷首道:“藍顏花是以女子鮮血澆灌而開,解藥也便是種花女子的血。”
  雲晉言似懂非懂地點頭,又掃了一眼藥盅,黎子何輕笑道:“你尋御醫找來西南藥書瞧瞧便是,這宮中或許會有,或者讓他們驗……”
  “我信你。”雲晉言柔聲打斷黎子何的話,手一揚,一碗血已經到了喉間。
  黎子何雙眼未曾離開,盯著他喝下那血,垂下眼瞼,走到桌邊推了桌上的糕點到他跟前笑道:“吃一塊吧,嘴裡腥味怪難受。”
  雲晉言兩眼好似星光閃爍,對著黎子何笑地彎了起來,伸手塞了一塊糕點在嘴裡,輕輕攬過黎子何,聲音裡是繾綣的溫柔:“我已安排妥當,明日一早我們便啟程去西南,最快七日可到,等接到一一,我們回程時可以慢些,聽聞那一塊風景奇好,你以前便時常嚷著要去,我們便趁此機會多玩幾日……”
  黎子何輕緩笑著,整個身子靠過去,懶懶道:“困了。”
  雲晉言寵溺地撫著她的長發,笑笑,抱起她走向榻邊,黎子何雙手箍住他的脖子,輕聲道:“今晚……你那些暗衛……還在麼?”
  “我知道你不喜,晨露殿內,不會有第三人。”雲晉言輕輕放下黎子何,自己隨著躺下,從身後抱著她,只是抱著,再無動作,腦袋埋在黎子何頸間,眉頭微微皺起:“黎兒,你愈發消瘦了,這次回來得多補補。”
  “嗯,你說吃什麼就吃什麼。”黎子何翻過身子,兩手抱住他的腰,滑過他腰間軟劍,腦袋靠在他胸口,乖巧地笑道。
  雲晉言一手撫上她的發,掃到她發間的簪子,不知何時變作純黑,幾乎與發髻融為一體,臉上笑容僵了僵,隨即恢復柔色,吻了吻黎子何的額頭,雙眸裡流光瀲灩:“黎兒,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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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夜晚的風,突然變得淨涼起來,晨露殿的窗未關,涼風直入,吹起帷幔輕盈舞動,榻上原本相擁的二人,只余一人身影,雲晉言覺得冷,收緊了手臂,手上卻是一空,猛地驚醒,睜眼,鼻尖還有淡淡的女子香,榻上卻是空空如也,心中像是被人刨去一塊,空落落的。
  馬上翻身坐起,腦袋昏沉,眼前一陣濃黑,一陣赤紅,使勁搖了搖腦袋,疼痛好似爆炸般翻滾開來,卻也顧不得,隨手扯了件衣物披上,下榻,腳步虛浮,蹣跚著往前走了幾步,扶住屏風,穩了穩步子,抬眼看去,燭光已滅,滿室清寧,星光從木窗一格格爬入,使得殿內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瞥了一眼窗外天空,彎月沉沉掛在東面,未見曙光。
  雲晉言放開屏風,繼續挪動步子,不足三步,腳下懸空一般,直直倒在地上,萬蟻嗜骨般,又酥又麻又癢又疼,說不清的感覺從腳底往上攀爬,一點一點蔓延開來,雲晉言握了握拳,想要撐起身子,卻因為疼痛縮成一團,睜開微紅的眼,環顧四周,沙啞的聲音輕輕喚著:“黎兒……”
  疼痛忽的蔓延至全身,好似能感覺到它啃噬心口,侵蝕大腦,眼前又開始一陣陣的紅黑交替,不時閃現白光,雲晉言竭力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沁心的冰涼滲過衣物,爬在身上,麻木疼痛。
  雲晉言直直看著殿頂,眼裡霧光四起,混沌黯淡,身子稍稍一動,撕裂般的疼痛便閃遍全身,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雙手不受控制般無力。
  殿內微亮,星光褪去一些。渾身疼痛早已麻木,意識脫離身體,雲晉言眸中一片死寂,又想到什麼,突然亮了起來,咬牙倏地坐起身,血氣由腹中上湧,一股腥甜“噗”地吐了一地,黑色的血,噴在地上便凝住。
  嗜骨疼痛之後是渾身酸軟,雲晉言只慶幸終於恢復些力氣可以坐起來,殘余著血跡的唇微微勾起,撐著雙手想要站起來,穩住雙腿,腰還未站直,眼前閃過火紅的身影,心頭一喜,微微笑道:“黎兒……”
  黎子何不知何時換上一身艷紅長裙,蒼白的面未施粉黛,眉目之間好似雜了一團黑氣,眸光沉澱,靜如止水,站在殿門旁邊,看著他,淡得沒有顏色的唇微微拉開。
  雲晉言帶著安心的笑,身子不穩,仍是想著拉住她,卻只扯到衣袖,勉力柔聲道:“黎兒,你去哪裡了?”
  黎子何微微一笑,眼裡見不到笑意,身子稍稍一側,甩掉雲晉言拉住她衣袖的手,雲晉言一個踉蹌,晃動了好幾步才勉強支撐著矮桌站穩。
  “去看姚兒了。”黎子何聲音冰冷,微微闔目,長長的睫毛好似染上露氣,沾了些許濕意。
  雲晉言緩緩挪動步子靠近她,一面虛弱笑道:“好,看完姚兒了,你看,天亮了,我們去接一一。”
  說話間,人已蹣跚到了黎子何身前。
  黎子何對上他的眼,笑,大紅的衣裳更是顯得臉色蒼白如紙,笑容裡的譏諷苦楚掩在寒潭般的眸子裡,聲調怪異:“你覺得我們還會走麼?”
  雲晉言臉上透著黑氣,只有一雙眼,看著黎子何閃著光亮,微微傾身,抱住她,腦袋擱在她頸間,輕吐出一口氣,柔聲道:“黎兒,昨夜你應過我,我信你。”
  “我不信你!”冷冽的聲音,黎子何眼神一凜,一手推開雲晉言,一手抽開他腰間軟劍,銀白的劍微微閃著寒光,帶著些許晃動,指向雲晉言。
  雲晉言受不住黎子何的力度,狠狠甩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再抬眼,看到閃著寒光的劍尖對著自己心口,持劍的手被曳下的大紅袖擺遮住,持劍人一臉決絕,突然迸發的恨意侵蝕整雙眼眸。
  “呵呵,黎兒,你要殺我麼?”雲晉言只覺得寒氣透過衣襟直刺心底,面色發白,卻是笑了起來,眸子裡映著大紅的顏色,連寂寥都褪了幾分。
  黎子何嗤笑,移動劍尖,媚聲問道:“殺你?不,你說,從上到下,我先割你哪裡?”
  雲晉言的笑容溫柔似水,撐著身子站起來,微微前傾,抵住劍尖,笑道:“隨你,黎兒,只要你在我身邊,隨你。”
  軟劍彎起,劍尖仍是插了部分入心,黎子何倏地抽開,冷笑道:“想就這樣死?沒那麼容易!”
  雲晉言身子又是一個踉蹌,晃動了幾步才勉強穩住,黎子何手一揚,斜手劈了一劍,雲晉言的身子,從右至左裂開長長一道,皮肉綻裂,鮮血噴灑出來,濺了些許在黎子何的紅衣上。
  “這一劍,你欠我季家的!”黎子何雙唇發白,黑眸墨潑一般,沒有半絲光亮,死死盯著雲晉言身上的傷口,恨道:“我爹辛苦扶你上位,已有放權之勢,你恩將仇報,誣他叛國,趕盡殺絕!曲哥哥待你如手足,傾心相助,你設計陷害,施法利用!季家上下待你宛如至親,傾力相助,你不仁不義,誅我九族,上萬性命,你拿什麼來賠?”
  說話間,眼前恍然浮現爹娘的臉,一個厲聲喝她回房撫琴,一個柔聲喚她多喝些補湯,還有曲哥哥,突然竄到她身後,猛地拍她的肩膀:“來抓我呀來抓我呀……”
  軟劍舞動,雲晉言的身子卻是一動不動,看都未看傷口,好似感覺不到疼痛,疼惜看著黎子何,笑容恍惚,聲音冷毅:“我娶你之前你爹是如何待我?若非退無可退,他可會扶我上位?他若放權,會力推鄭穎這個沒用的丞相?表面放權,實則收權!若非我籠絡鄭穎,我仍是季寧手下的傀儡皇帝!”
  “笑話!若非鄭穎如此蠢頓,又是你能輕易控制?我爹一番好心,讓你更易掌權,是你自己疑心深重,反怪在我季家頭上!”黎子何眸露寒光,翻身又是一劍,從雲晉言的胸前滑過,由左至右一道傷口,和剛剛那道交叉,迅速將雲晉言的明黃衣袍染作鮮紅。
  雲晉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身子搖晃了一下,無奈笑道:“他若甘願放權,何須你在我二人之間周旋?你說這話,自欺欺人!”
  黎子何干澀的眼驀地濕潤起來,壓住喉頭腥甜,哽聲道:“爹已經允我回鄉歸隱,只等我腹中胎兒落地,見外孫一眼,你連一個月都等不了麼?即便爹不放權,爹若有錯,你秉公執法我絕無怨言,你為何要狠絕到誅我九族?”
  雲晉言眼裡閃過一道暗芒,垂下眼眸,再不言語。
  黎子何覺得自己可笑,事到如今,為何還在執著原因?奮力抬起手臂,看准他的胸口,憤恨一個翻身,艷紅的衣袖在夜空滑出絕美的夜花,星點血滴濺在唇瓣,她一手擦去,冷笑道:“這一劍,你欠馮爺爺的!馮爺爺教你長大,待你如嫡孫,幾十年來在太醫院盡心盡力,你逼他自盡,有毒不解,不孝之至!”
  會拍著她的腦袋喚她“丫頭”的馮爺爺,會與她爭吃糖果的馮爺爺,會為她進宮編造各種理由哄騙爹的馮爺爺,曾經生動到五光十色,如今在她眼裡只剩下臨死前的一片灰白。
  雲晉言身子微彎,撫住胸口,眉頭因為疼痛鎖在一起,目光愈發尖銳,嘴邊仍是輕笑:“是他背叛我在先!我縱他對我無禮,容他三番五次鬧後宮,我敬他信他,結果他呢?暗中勾結季家舊部!我不過問他緣由,他不肯說,回了府便自行了斷,與我何干?他既想死,我為何要救他?”
  “強詞奪理!”黎子何眼裡一片猩紅,怒瞪著雲晉言,眼都不眨,手上軟劍向前,對著他的右肩骨狠狠刺下去,恨道:“這一劍,是你欠姚兒的!她身在宮中,為你所用,無用之日,拋棄之時,她未傷你半分,憂你安危送你解藥,你反將她一軍,下毒迫害,一掌打死!你根本,無心無情!”
  長劍抽開,血肉崩離的聲音回響在殿內,血流如注,雲晉言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半點明黃顏色,盡數被鮮血染紅,軟劍抽離的力度帶得他再站不住,向前撲倒,一聲悶響,晨露殿裡盡是刺鼻的血腥味道,鮮血緩緩從他身上流出。
  雲晉言輕輕抬頭,臉上並無愧疚,看著緩緩升起的旭日,瞇了瞇眼,輕輕一笑:“她身為你的貼身丫鬟,借你上位,爬上龍床,不管是何原因,她背叛你,背叛過,便不可原諒,我為何要留她?”
  黎子何眉目間黑氣愈甚,雙眼亦是愈發空洞,整張臉好似籠了烏雲,雲晉言的話根本聽不進去,滿心滿眼皆是姚兒對著她笑若春花,突然渾身是血,握著她的手說她愛的人是曲哥哥。
  毫不猶豫舉起手中的劍,對著他的左肩骨,又是一劍,厲聲道:“這一劍,是你欠一一的!不足八月被你狠心拋棄,頑強存活,卻是在棺材裡呆了近七年,不見天日,生生毒啞!即便知曉他的存在,還能拿他為人質威脅與我,你,何以為人父?”
  說完這句,黎子何的心突然撕扯般疼痛起來,姚兒的臉幻作一一的影子,小小的人兒,慢慢從棺材裡爬出,一點一點,抬頭,蒼白的臉,淺淺笑著。她質問雲晉言何以為人父,自己生而不養,又何以為人母?
  雲晉言再次撐著站起來,血人一般,白皙的面染上自己的血,只有一雙眼睛漆黑明亮,毫不示弱道:“若不是他們百般欺瞞,一一何須受此大苦?你們不信我,人人都以為我喪心病狂狼心狗肺,可當年要得顧衛權相助,他哪能容得自己女兒剛入宮便如此失勢?”
  黎子何嗤笑:“那你又何嘗信過誰?你不信旁人卻要旁人信你!你又想說,是顧衛權逼你?除季家你說是謝家逼你,除我腹中胎兒你說是顧家逼你!我問你,倘若你沒有野心,哪怕稍稍放點消息給爹,讓他助你,何人可以逼到你?”
  “然後呢?你季家永握大權,我做一輩子傀儡皇帝,溫香在懷夜夜笙歌與你長相廝守?”雲晉言原本輕緩的笑已經有些猙獰,粗重喘著氣。
  黎子何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仍是對著雲晉言:“我說過,爹會放權……”
  “我不信。”雲晉言面上陰冷,看著黎子何,眸光如刀,嘴角輕輕一撇,打斷黎子何的話。
  黎子何腦中轟地一聲,雲晉言這三個字,斬斷她心中最後一根弦。赤紅的眼,突地流下眼淚,好似夾雜著鮮血般,殷紅的淚,淌了整臉:“你不信?就為這三個字,為你的不信!你不信我會助你,不信季家會助你,不信馮爺爺不信姚兒不信郝公公!所以要我滿門為你鋪路,要所有人為這皇權陪葬……你還與我說,重新開始?你沒覺得?連天都在笑麼?哈哈……”
  血紅的淚從眼角淌下,隨著大笑,黎子何臉上泛起詭異的紅潮,雲晉言臉上突然浮出驚恐,身上銳氣盡收,蹣跚著向前,驚恐道:“黎兒,黎兒你的眼……”
  “拜你所賜!若非如此,我如何能給你下毒?又如何能手刃仇人?”黎子何擦去血淚,腳步向後,險些跌倒,單手俯在廊柱上,穩住身形。
  早在東面小村時,讓沈墨給她各種藥草,知道雲晉言若是抓到她,會搜走身上所有物什,便配出慢性毒自己吞下,再讓殷奇拿來催毒的幾味藥,昨夜蘇白的血裡,混雜了她有毒的血,她不知道那血混雜著藍顏花的毒會變成什麼模樣,可至少,能讓雲晉言失去反抗能力……
  雲晉言仍是大口喘著氣,停住腳步,面上黑去愈盛,除卻黎子何所刺的傷口,之前消散的嗜骨之痛又回到體內,強迫自己不要去管,只當神經麻痺,定定看著黎子何,拉出輕笑:“黎兒……能與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想與我死在一起,你沒資格!”黎子何血紅的眼閃過凜冽寒光,舉起手中的劍,指上雲晉言的心口,揚眉輕笑:“這是你,欠我的!”
  黎子何舉劍,瞬間,那些記得的,遺忘的,哭過的,笑過的,幼時的,少時的,所有酸甜苦辣愛恨仇怨在腦中爆炸,匯聚在那一劍中,整個身子的力量灌注在手臂上,不顧一切刺了過去。劍入血肉的聲音,緊接著“吭”地一聲,劍被人用暗器折斷。黎子何身上力道沒了去處,向前傾倒,跌在地上,胸口悶氣再憋不出,“哇”地吐出來,一大口黑色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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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手打書結局部分開始:

  “皇上……皇上不可再……”
  殿內響起陌生男子的聲音,黎子何全部力氣都耗在那一劍上,此時渾身像被人從上到下重力刮過一般,使不出半點力道,耳邊嗡鳴,眼皮沉重,勉力抬眼,看到身邊跪著一名黑衣人。
  “滾下去!”雲晉言臉上,只有雙眼看得清顏色。他血紅的眼睛掃過黑衣人,高聲呵斥。
  黑衣人跪在地上不動,雲晉言只當未曾看見,自己伸手拔開人心口幾分的斷劍,血又湧了出來,雲晉言拿手捂住,轉眸看向黎子何,眼裡瞬時騰起一片柔氣,蹣跚著靠近,哽咽地喚道:“黎兒……黎兒你可解恨了?你莫動,我找人替你解毒……”
  黎子何趴在地上,擦淨了嘴角的血,拿起地上的斷劍,極為艱難地爬起來。她憤恨地看著雲晉言,冰冷劍尖一再次指住他的心口。
  雲晉言的臉僵住,冰封住的疼痛翻滾而出,放下手,任由心口淌出血來,任由劍尖冰冷的寒光直刺心底,數十年來未再流出的眼淚滾滾而出,“黎兒……我愛你啊……”
  “哈哈,你說你愛我?”黎子何紅袖一甩,突地悲愴大笑,眼裡再次流出血紅的淚,順著臉頰一顆顆流下,“你愛我愛到滅我全族?愛我愛到置我於死地?愛我愛到奪我親子?雲晉言!你敢說這是愛?”

  雲晉言渾身一顫,眼中淚水不停,對著黎子何的劍尖一步步地靠近,隨著步子抬起落下,心中如被利刃撕剮,朦朧的霧眼,兩張臉變幻著,一會兒是黎子何流著血淚,猩紅的眼裡是滔天恨意,一會兒是季黎對著他笑,左臉的梨窩小小的,干淨的眼裡只有自己一人身影……


  “黎兒,我愛你啊……”
  “閉嘴!”
  黎子何厲喝一聲,傾身刺了過去,身子一晃,劍過胸膛,在心口處卻偏了許多,雲晉言沒想到他的黎兒當真下手,瞪大了雙眼,嘴裡吐出一口鮮血,雙腿再站不住,緩緩地跪了下去,眸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的黯淡,沙啞虛弱的聲音仍是喚著,“黎兒……我……我愛你……”

  黎子何持劍的手僵住,眼前驀然浮現雲都街頭,雲晉言傾身在她耳邊,熱氣噴薄在她耳尖,他小心試探著問:“黎兒,嫁我可好?”

  她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眼裡血淚不停流下,眼前只是一片血紅,爹,娘,曲哥哥,林舅舅……聲聲淒厲的慘叫,一個個滾落的頭顱……

  黎子何幾乎無法呼吸,猛地閉上眼,狠狠地抽出斷劍。雲晉言身上的血似是流盡,再不似先前那般洶湧,隨著斷劍的抽離,他跌倒在地。

  聽到那一聲鈍響,黎子何呆立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自己臉上是血,身上是血,手上是血,雲晉言的血,她曾經至愛的血。

  她麻木地動了動五指,木然舉起手臂,指住雲晉言胸口。
  雲晉言突然動了動,側過身子,嘴裡的血一口口吐出來,夾雜著臉上的淚落在地上,微微睜開雙眼,一片黑暗的霧氣。
  “黎兒,我……我問你一句話……最後一句……”雲晉言血紅的臉上扯出一個微笑,聲音沙啞,斷斷續續,“你……到底有沒有……有沒有愛過我?你說……你……你有沒有愛過我雲晉言?”

  黎子何飄散的神志被拉了回來,身子驀地僵住,眼神亦冷住,眸中血色突然散去,面上潮紅褪下,舉著斷劍的手,好像瞬間無力,頹然放下,嘴角撇出一抹輕笑,似譏諷又似自嘲,手一揚,染著血的斷劍隨著飄揚的紅袖離開手心,被拋得老遠。
  雲晉言雙眼微微睜著,睫毛都染上血色,一眨不眨,等著黎子何的回答,只見她神色莫名的輕笑中,雙唇微微顫動,清冷的聲音,“季黎的一生,真是個笑話!”說話間人已轉身。一抹艷紅,蹣姍著遠去。雲晉言全身疼痛聚集在心口,隨著黎子何的步子一下下地牽扯,深吸一口氣,運氣最後一絲內力,爬起來跟上,身後一滴一滴的血,染紅宮道。

  鳳冠已備好,太子詔書亦已寫好,他們說好了,今日去接回一一,從西南回來之後,他便有妻有子有天下。他不會讓黎兒走,即便燃盡生命最後一絲力量。
  旭日已經露出整張笑臉,紅彤彤的,照亮一片火紅的雲彩。
  黎子何手持鳳印,紅衣染滿血漬,拖在地.上,沾上一片污漬。再見鳳印,宮中竟是無人敢攔,所見之人無不停下腳步,駐足觀望,再看到黎子何身後的人,臉色大變,慌忙跪下。
  黎子何渾身的力氣早已被抽盡,眼前清晨醒目的陽光漸漸暗淡,最後的意念支撐著雙腿不斷前行,直瓊門,北宣門,她要出宮。
  她耳邊嗡鳴眼前發黑,努力地眨了眨眼,看著北宣門就在眼前,耳邊突然響起輕喚,虛弱無力,卻執著執拗,一聲聲跟在身後,“黎兒……黎兒……黎兒……”
  黎子何回頭,瞇了瞇眼,不遠處,血色的影子一點點走近,身後留下一串血紅,身邊之人欲扶,不知他何處來的力氣,推開繼續向前。

  黎子何站住,靜靜地看著他拖著步子離自己越來越近,臉上的血已經凝固,艱澀地扯出一個笑容,微啞的聲音輕輕道:“黎兒,天•••,一亮了……你說,你說我們一起去接一一的……”
  黎子何面如止水,淡淡地道:“放我走。”
  “黎兒,我說過……要走,不可能。”
  “放我走!”黎子何手中的鳳印被舉在頸間,振翅高飛狀的翅膀對著頸間大脈,眼裡一片平靜。
  “黎兒……”
  “我不是你的黎兒!”黎子何睜大了眼,聲調狠絕,手裡的鳳印已經割破頸脖,血順著鳳凰的翅膀緩緩流下。
  雲晉言腳步驀地停住,急道:“黎……黎兒……你莫要,莫要傷了自己……”
  “放我走!”
  “黎兒……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走……”雲晉言的聲音又開始哽咽,身上的血緩緩滴下,頭發沾著血絲貼在臉上,眼裡是一片黑寡,“只要你不走……你要如何都可以……”
  他說著無助地看了看四周,一個側身,抽出身邊御林軍隨身的佩刀,微薄晨光下閃著冷冽的光。
  黎子何拿著鳳印的手不曾放下,冷眼看著他。
  “黎兒……你……你說過,左手連接人的心脈?可對?”雲晉言眼裡騰起霧氣,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刷掉凝固的血,喘著氣,緩緩道,“我心負你,我對不起你,我償還給你!”
  他說話間,右手持刀高高舉起,左手微抬,手起刀落。眾人之覺得眼前閃過一道銀光,無不閉上雙眼,緊接著聽到大刀落地的聲音與苦苦哀求的聲音。
  “皇上!皇上!”魏公公跪在地上,拉住雲晉言的手,嘶聲哭嚷道,“皇上!郝公公走時千叮萬囑讓奴才好好兒照顧皇上,皇上莫要沖動啊!”
  雲晉言臉上一片淒然,顧不得身邊的魏公公,呆滯地看著黎子何,幾近絕望地輕喚,“黎兒……你,你留下……留下可好?”
  皇宮裡是從未有過的靜,御林軍分道而立,魏公公跪在地上,雲晉言渾身是血一瞬不瞬,凝神看著黎子何,黎子何手持鳳印放在頸邊,眼裡是一片空洞。
  驀地刮起一陣晨風,清涼的氣息,帶走些許血腥味道,黎子何木然地放下頸問鳳印,蒼白的雙唇輕輕吐出,“我,不是你的黎兒!你的黎兒……被你親手殺了!”接著扯出詭異的輕笑,拿著鳳印的手高高揚起狠狠地砸下。
  落地生花,鳳凰不再,血玉破碎。
  雲晉言眸中光點驟然熄滅,全身似被重物擊中,顫抖著,無力地單膝跪地,看著碎裂的鳳印,全身迸發絕望之氣。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百官朝拜,他登基為帝。紅燭帳暖,他親手將鳳印放在她手裡,柔聲承諾,今後,你便是我的唯一。伊人嬌羞,她依在他懷裡,接過風印,甜甜應諾,“鳳印為證。”
  伊人已去……
  伊人已去。
  雲晉言嘴角突然滑出輕笑,聲音很低,在場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開宮門。”
  黎子何轉身,離開,雲晉言染著血的長睫徐徐顫動著,闔上雙目,對著黎子何的背影,雙膝無力地跪地,靜默無聲,滌清的淚串串滑下。
  嫣紅的身影漸漸遠去,未曾回頭。春日陽光正盛,微風拂過,留下身後一片血淚。

 

  春風夾雜著陽光的味道飄在鼻尖,還有青草的味道,野花的味道,街道上各種食物的香氣,黎子何嘴角帶上笑意,原來,許多年未曾體驗過這些美好。
  黎子何抬頭看看藍天,干淨,一絲薄雲都未見到,陽光很柔和,暖暖的。她笑著,麻木的雙腿踉蹌前行。往北,那個城門口,她記得。在那裡她第一次見到沈墨,那時他靜得好似冬日無聲飄落的雪花,蹲在她身前,放下幾兩碎銀,她便看到他略發黃的五指。再往北,她記得,是雲澈山,山上有各色花草,有舒適的小屋,在那裡她過了重生之後最為平靜的三年。她的腳下還是發虛,眼前漸漸攏起黑霧,使勁眨眨眼,將路看得清楚些。
  黎子何知道自己此時渾身是血,定是嚇跑不少路人,無聊地想著,正好,行起路來更加方便。
  記不得走了多久,眼前光線愈暗,幾乎見不到光亮,雙腿一走一軟,耳邊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黎子何艱難挪著步子,很慢,仍是憑著直覺,盡全力向北,即便是死,她也想離沈墨近點。手ˍ卜驀地一暖,淡淡的藥香,黎子何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反手緊握住那手腕,身子被人擁住,隨即被人背起。
  “沈墨……”黎子何的聲音哽住,擁住沈墨的脖子,腦袋靠在他肩頭,溫熱的淚水淌下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等你。”沈墨的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淺淡。
  黎子何急道:“你的傷呢?你的傷好了麼?你怎麼知道我會出宮?”
  “傷無礙。我等著,一日不出等一日,一月不出等一月,一年不出等一年。”
  黎子何的眼淚流得更凶,蹭了蹭沈墨的肩,迷蒙中看到月白的長衫被自己的眼淚染作紅色,閉上眼,哽咽道:“沈墨,我中毒了……”
  “我知道。”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毒。”
  “我來解。”
  黎子何沉默,睜眼看了看天空,朦朧的血色中透著明媚的藍,一排大雁往北飛著,緩緩滑過眼際,黎子何瞇了瞇眼,靠回沈墨肩頭,“沈墨,我知道你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了。”
  “嗯?”
  “其實,這一切,只因為我愛雲晉言對麼?倘若我不曾愛過他,我不會嫁他,季家不會信他;若我不曾愛過他,即便滅我滿門,他只是皇帝,不是我的雲晉言;若我不曾愛過他,如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發生。世事皆有因果,不是一個人的全對,也不是一個人的全錯,我既然愛過他,便該承擔愛他的後果,是麼?”
  “嗯。”
  沈墨濃黑的眸子,帶上些許笑意,被密長的睫毛掩住。
  黎子何撐起腦袋,蹭到沈墨臉頰邊,湊過去,輕輕吻了一下,笑道:“沈墨,我還有你。真好。”
  陽光很暖,沈墨身上的藥香蓋過黎子何身上的血腥味道,黎子何覺得安心,眼前很黑,可她仍舊覺得世界很明亮,趴在沈墨背上,身子隨之一上一下,輕輕的腳步聲,
  溢柔地拍在心底,如有節奏的韻律,讓人想要依靠著,沉沉睡去。
  “沈墨,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黎子何突然想起什麼,半瞇著眼,悶悶道,“你以前……見過我麼?我還是季黎的時候……”
  沈墨腳步頓了頓,聽見他輕輕一笑,熟悉的淺淡聲音,“沒有。”
  “那你為何向先皇求婚?”
  “我見過你。”
  黎子何仍是覺得有些不解,腦袋卻開始有些昏沉,緊緊抱住沈墨,怕一覺醒來他便不在似的,又想到什麼,欺到他耳邊,“對了,你還未告訴我,你原名叫什麼?”
  “我姓謝。”沈墨簡單地回答。
  “我說名。”黎子何有些不滿,本來嚷嚷的一句話,因著不夠力氣,虛弱得只剩喘氣。
  沈墨輕輕地笑道:“謝言墨。”
  “我真沒見過你?”
  “沒。”
  “我信你。”
  黎子何雙眼緩緩闔上,眉間嘴角滿是笑意,血紅的淚,卻沿著眼角滑下,浸在沈墨衣領上。
  “沈墨,我想見一一。”
  “嗯,他在雲澈山等我們。”
  “我只見過他兩次,從他出生到現在……”
  “以後可以常見了。”
  “可是,沈墨,我……快死了……”
  “我說過,有我在,你不會死。”
  徐徐的春風吹起雪白的柳絮,飛飛揚揚帶著塵沙,驀地,風大了起來,朗朗晴空下絮夾飛沙,旋轉著漸漸飄遠。
  那一聲淺淡的話語,隨著旋風,回回轉轉,“你的這輩子,只能比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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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聲————

  隆安三年,冬至。
  喜慶的年份,宮內添止皇子,平西工添世子,左相府添千金。
  千金世子一同面聖,兩名媳塘抱著,一左手一右手,正好頭對頭睡得安穩,千金突地扭扭身子,小手抽開,一個巴掌打在世子臉上,世子哇哇大哭。
  隆安四年,冬至。
  平西王覲見,大擺筵席,接風洗塵並共迎新年。宴席上兩個孩子,皆滿周歲。
  季黎看著對面桌卜的酒壺,咂了咂嘴巴,桌邊的男孩伸出小手,拿著瓶柄,還未拿穩,被人抱了起來,酒瓶被掀在地上,酒灑了一地,季黎聞著酒香哇哇大哭。
  隆安五年,冬至。
  宮中大宴百官。
  季黎兜了一袖吃食,躲過丞相,跑到東宮假山邊,爬上池邊,碾碎了食物往池子裡扔,嘴裡念叨著,“吃吧吃吧,這麼冷的天,餓壞了吧?”
  池中撲通一聲,石子落水,魚兒四散,季黎柳眉一擰,怒,“你做什麼?”男孩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會撐死它們。”
  季黎生氣,一跺腳腳下一滑,從池子邊掉在地上,手都破了,再看那人,回頭掃了她一眼,又走了。她委屈地癟著嘴哇哇大哭。
  隆安六年,冬至。
  季黎瞅了瞅正和貴妃娘娘寒暄熱鬧的娘,跑到後院。她看到台階上坐了一人,她堆起笑臉,討好地坐過去,掏出袖子裡的糕點,“喏,給你吃,很好吃的。”
  男孩瞥了一眼,踢了踢腳下的雪,不理。
  “真的很好吃,你嘗嘗看?吃了就暖和了,你看你的臉,凍得通紅通紅的。”季黎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男孩的臉。
  男孩嫌棄地躲過,站起身往殿裡走。
  季黎一急,跟著站起來,踩到雪的腳一滑,撲通摔在地上,男孩回頭,見她癟嘴欲哭,臉上竟有成人似的無奈,轉個身扶起她。
  季黎拍拍身上的雪,對著他笑,左臉露出小小的梨窩。男孩淡淡地瞥了一眼,走了。
  隆安七年,冬至。
  季黎從馮宗英處出來,笑嘻嘻地嚷著:“馮爺爺,我馬上就回來,一年只能入一次宮,我多玩一會兒,一小會兒哈!”
  說著人閃出太醫院,小腳踩在雪地裡嘎吱作響,季黎不時回頭看看白己的腳印,樂顛顛往前跑,一邊跑著一邊回頭瞧,突地全身一痛,撞上人了,趴在雪地裡,見對面同樣倒在雪地裡的人,癟到一半的嘴巴揚了起來,跑過去打算扶起他,被他無視。
  “又碰到你了,你跟我玩吧。”
  “喂,你走那麼快做什麼?我們去玩堆雪人吧?”
  “喂,等等我啦,哥哥老被爹強迫著學功課,都沒人陪我玩,也就這一天,你別那麼小氣啦……”
  “喂,我叫季黎,你叫我黎兒吧,我叫你什麼?”
  隆安八年,冬至。
  季黎窩在娘的懷裡,小心地問道:“娘,以前不是每年冬至都入宮麼?今年不去麼?”
  “昨日你搗亂,你爹說今日不帶你去了。”季夫人點了點季黎的鼻子,調笑道。季黎兩眼瞬間淚汪汪,聳了聳鼻子,可憐兮兮地說道:“娘,黎兒以後不搗亂了,不搗亂了……”
  漫天的雪,季黎披著大紅小披肩,被馮宗英抱著,扭扭身子,軟軟道:“馮爺爺我自己走。”剛下地,便自己跑了起來,馮宗英在後頭小心叫喚:“丫頭,給我小心點,一個時辰必須回來!”
  季黎跑遍了花園,氣喘吁吁地坐在長廊上,氣惱地折了一根枯枝,扔在雪地上,卻又被人撿了起來,不滿地瞪過去,剛剛生氣的小臉眉開眼笑,“原來你在這裡呀。”
  男孩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掃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穿紅色,很好看。”
  “真的?那以後我每年入宮都穿給你看可好?”季黎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男孩輕淺地笑著點頭。
  隆安九年,冬至。
  “看吧看吧,很好看吧?我讓娘特地給我做的紅棉襖。”季黎在雪地裡轉了個圈,蹦蹦跳跳的。
  男孩笑看著她,“你又要摔著了。”
  話剛落音,季黎腳下一崴,跌坐在雪地裡,委屈看著他,“討厭,烏鴉嘴!”
  男孩拉起她,替她拍去身上的雪,“你還不回去麼?”
  “不要緊,我偷偷跑出來的,他們會等我,你也偷偷跑出來的對不對?”季黎兩眼閃閃的,說到“偷跑”極其興奮。
  男孩想了想,點頭。
  季黎看了看天色,扯著男孩的手臂,“他們肯定要來接我了,嫌棄我在宴席搗亂,從不讓我參加,你快告訴我你叫什麼,不然又得明年了。說吧說吧,我不會跟人告狀說你老是偷跑的,真的!”
  男孩撲哧笑道:“我是……”
  “言兒。”一聲威嚴的叫喚,季黎忙放下男孩的手臂。
  明黃袍子的男子走過來,抱起男孩,滿面柔色地說道:“言兒,晚宴就快開始了。”
  季黎忙著跪下,還未及行禮那人就抱著男孩走了。她抬頭扯著眼皮對男孩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娘,宮中哪位皇子的名字裡有言字呀?”
  “宮中?黎兒你想問誰呢?”
  “我知道。”七歲的季曲文站起身,得意地道,“三皇子嘛。”
  “那他叫什麼?”季黎興奮問道。
  “雲晉言啊。”季曲文理所當然地回答。
  季黎轉頭問季夫人:“娘,是嗎?”
  季夫人慎怪地看了一眼季曲文,對著季黎道:“皇子名諱,不可隨意亂叫,黎兒可明白?”
  季黎兩眼閃亮亮的,恍然大悟地點頭,“哦,原來他叫雲晉言啊。”
  隆安十年,冬。
  季黎穿著大紅色的緞布棉襖,梳了兩條小辮挽在一起,紅色的發帶隨風舞動,蒼茫雪色中歡笑奔跑,突然聽到輕泣聲,四下瞧了瞧,在青松樹底見到披著鵝黃色雪絨披肩的男孩。
  “喂,你怎麼了?有人欺負你啦?”季黎小心走到男孩身邊,小臉粉撲撲的,剛剛洋溢的笑臉瞬間化作擔憂,亮晶晶的大眼看著男孩,見他撇過臉去,輕輕笑道,“別害羞了,我也愛哭鼻子的。”語畢,鑽到樹底,挨著男孩坐下,從懷裡掏出什一麼東西,繞著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偌,給你吃糖吧,吃了糖,什麼苦都變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會不冷哦。”
  “胡說!”男孩終於用袖子擦過雙眼,轉過身子,瞪了季黎一眼,看了看她手裡花花綠綠的一堆東西,不屑道,“太傅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吃糖有什麼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頭子的話,都是拿來唬人的。你看馮爺爺吧,不讓我吃糖,白己背著馮奶奶吃得可歡了。上次被我逮了個正著,哈哈,後來他就再也不跟我說什麼苦不苦的問題了。”說話間,季黎眉眼一挑,黑眸裡滿滿的幸福就快要溢出來。
  男孩不解,“馮爺爺?”
  “對啊,就是太醫院的馮爺爺,今兒個我來找他玩,哦哦,不對,是習字!我跟瑪爺爺練字。”季黎眼珠一動,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承相的女兒季黎?”男孩蹙著眉,認真地問道。
  “對啊,連你都知道我呀?”季黎嬉笑著問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天我就練習你的名字好了!”
  “我?雲晉言。”
  男孩的聲音有些底氣不足,被寒風吹得支離破碎,季黎揚著彎彎的眉毛問道:,“阿?晉言?哦,晉言啊,這兩個字麼?”她說著,隨手撿了一根枯枝,一邊在雪地上認真地一筆一畫一邊隨意說著,“晉……言……”
  “咦,雲晉言,你是三皇子呀?”季黎持著樹枝,回首問道。
  “嗯。”男孩輕輕額首。
  “真的?”季黎兩眼一亮,丟下樹枝扯住男孩的袖子,興奮道,“你不記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宮,我們都一起玩哪。不過你好像長得比我高了,模樣也跟原來不太一樣,剛剛居然沒認出來你!以後我進宮的機會就多啦,常來找你玩好不好?”
  季黎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紅蓮花,浸暖了整個心窩,男孩全然忘記剛剛的委屈傷悲,重重點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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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晉言無季

  母妃死的時候,我七歲。
  我想我不會難過的,可我還是哭了,冰涼的淚水掛在臉上,又濕又豁,很討厭,我用袖子擦掉了。
  母妃身為四妃之一,卻不受寵,總見她在哭,看著我的眼裡滿是怨氣,我知她怨我無法討得父王的喜愛,她總說,我什麼都未替她爭取到,根本就是累贅。
  她說的話或許有些道理吧,幼時偶爾出殿去玩,便會被兩名皇兄欺負,渾身是泥水,或是帶著傷回來。起初母妃會抱著我一起哭,後來她便開始責罵,因為我總是不能引起父皇的注意。
  記得有一年冬日,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後院的水池子裡踩著冰塊玩,冰塊松動,我掉了下去,生了一場大病,父皇來看我了。
  從那以後,我時常生病。
  冬日我的臥房通常不點暖爐,被子一也是薄薄一層,吃飯六成飽;夏日母妃會給我吃些奇怪的東西,吃完便開始生病。那時我偶爾會埋怨自己無用,生病惹來許多麻煩。
  病的次數多了,父皇便很少過來了,我的病越來越嚴重,經常難受得掉眼淚。
  記得有一次,母妃忘記喂我喝藥,我迷迷糊糊去找她,快進門口時聽到郝公公的哭聲,他在求母妃,說再不減少藥量,我會死的。
  郝公公是母妃身邊的太監,人很好,很多時候就是他在照顧我。
  我看著他哭求母妃,笑了。
  從那以後我未曾吃過母妃送來的東西,亦未主動去她那裡,我與郝公公一同吃飯,偶爾還鑽在他被子裡,我問他,為何母妃這般對我。他摸著我的腦袋讓我睡覺,說皇宮裡沒有那麼多為什麼。
  母妃死後,我被幾位妃子推來推去,誰都不肯要。我去找父皇了,父皇那日心情不佳,冷冷看了我一眼,說,皇家的孩子,得靠自己。
  我躲在青松樹底下哭,我以為父皇是很愛孩子的,如平西王世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與皇子有同名,父皇親自賜他一個“言”字,每次平西王帶他進宮,他便抱在手裡不肯松開。我以為他不肯抱我是因為我生病,原來不是。
  一直以來我知道宮裡有座碧落殿,父皇時常在那裡,比宮中任何一個妃子的宮殿都去得頻繁。以前我不明白,後來我知道了 ,父皇愛著平西王妃,所以他也愛平西王世子,我不過是他可有可無的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我默默告訴自己,日後決不再哭了。眼淚還未擦干,一串清脆的笑聲響在雪地,我舉日看去,一身火紅的女孩在雪地裡奔跑,她到我身邊,紅撲撲的臉,水汪汪的大眼,問我為何會哭,遞給我糖果,問我叫什麼名字。
  她的笑很干淨,眼神也很清澈,與宮裡其他人不一樣。
  如果說,七歲時我的天空一片陰霆,那她便是沖散烏雲的一抹陽光,讓我瞬問恍了神,忘了心中的委屈,忘了母妃的死父皇的冷淡,她說以後常來找我,我應該很高興才是,如果忽略她前面一句話。
  很多年後我知道,人的選擇只在一念之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說她每年人宮都與我一起玩,可我從未與宮中同齡人待過。
  你認錯人了。——我幾乎脫門而出。可她下一句,說她會常來找找玩。只是一個瞬間,我沒有否定,點頭答應。
  我仍舊是不受寵的三皇子,仍舊時常被兩位皇兄欺負,甚至有些得主子寵的奴才都敢對我撒點脾氣,我冷眼看著宮中你爭我奪的戲碼,越發覺得他們可笑,所謂是非對錯,其實只在一人手中,是生是死,由一人掌控。
  大皇兄時常說,等他做了皇帝便廢了我,給他當猴耍。二皇兄永遠只是冷傲地瞥我一眼,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不著痕跡地拌我一腳。我知道,倘若我永遠只是不受寵的三皇子,等著我的日子,會比如今慘上百倍。
  關於皇位,朝中有人支持嫡長子,有人支持二皇兄,獨獨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列舉出所有朝廷官員的名單,只找到遠赴東北邊疆的皇叔,或許有那麼點微小的希望,只有他會幫我。
  一年冬日,趁著他回宮過年,我找到他給他下跪,我說我不想死,不想窩囊地活著,不想永遠低人一等。我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答應了。他說,他什麼都不懂,可他會盡力。
  若說宮中還有誰對我好,那便是馮爺爺。
  黎兒說她能時常進宮全靠馮爺爺,我與她偶爾鑽到太醫院,馮爺爺與黎兒玩鬧,對我卻是祖孫般的關愛。若說黎兒給我的感覺是明媚,馮爺爺便是溫暖,那是在母妃父皇那裡,在我過去的人生裡,從未有過的感覺。那時我懂得不是太多,只想守著,只想有一日,我和他們無須偷偷見面,無須再分開。
  不知聽誰說過,撒了一個謊,便要用十個謊來圓,可我的那個謊言,好似永無盡頭。
  我問黎兒,為何喜著紅衣,她眨著眼睛問我,你不是說過我穿紅衣好看麼?如今不喜歡了麼?
  我搖頭,說喜歡。
  她與我說她記得的事,我敷衍著答應,從她嘴裡我知道,她說的那個人其實是平西王世子,謝言墨。
  我暗中查了查,以前每年冬至平西工攜世子人宮,恰好宮中大宴,黎兒也會在那時人宮。可自從隆安十年,謝言墨便未再人宮,皇叔說因為平西王覺得父皇對他太過於特別,且父皇開始對平西王戒備,他心中不安,便不再帶謝言墨入宮。
  從那以後我從不敢在黎兒面前提起平西王、提起西南,有意避開她回憶往事的話題。若說我有什麼恐俱的事情,那便是黎兒發現一切。
  人一旦犯錯,便無法原諒。我從來都是這麼認為,我想,倘若黎兒知曉她嘴裡的那個“你”是謝言墨,我騙了她一次又一次,她不會原諒我,我的天空會再次陰霾。況且,黎兒是左相之女。
  左相季寧,手握大權,倘若我能娶得黎兒,得到季相支持,便有能力與兩位皇兄一爭高下。
  我忐忑地守著謊言,不時出宮與黎兒玩樂,宮中人早已不對我這個三皇子抱任何希望。我樂見二位皇兄斗得你死我活,父皇睜只眼閉只眼。我記得我問過皇叔為什麼,皇叔歎了口氣,說這宮裡,到處是棋子,人、事、情都可以用做棋子。
  或許我骨子裡便是明白這些的,我是母妃的棋子,父皇對我少得可憐的父子之情是我作為棋子的資本,我若無用,便會被棄。連母親都會這般待我,我想象不出這世上其他人憑什麼真心待我?相比淪為棋子,我更願做棋手,親手掌控一切。
  這世上真正的善人只有三個,黎兒,馮爺爺和郝公公,也是我想要相信,嘗試相信的三人。
  兩位皇兄被禁足,我成為宮裡唯一一位皇子,並未得到想象中的重視。平西王世子從隆安十年便未曾入宮,父皇卻從不曾忘記,每年豐厚的賞賜從雲都運到西南郡,未曾間斷。
  那一年,我尋思著如何向父皇提起我與黎兒的婚事,一道聖旨,晴天霹靂般打亂我所有計劃,黎兒哭嚷著不肯嫁,我突然惶恐,倘若她知曉當年她在宮中碰到的人是謝言墨,還會不嫁麼?那我算什麼?
  我不願失去黎兒。
  這些年我暗地裡培植了些勢力,季曲文身邊的侍衛就有幾名是我借著黎兒安插進去的,他去西南見謝言墨,我便調了一批武功高強者,與那幾名侍衛一同去了西南,刺殺對象是平西王妃。一舉兩得之事,我從來不會放過。
  此事若成,平西王妃不在,父皇無所掛念,自是不會再借著謝言墨來眷念舊情。謝言墨守孝三年,婚期必定推遲,三年時間,足夠我改變許多東西。此事若敗,侍衛中有季家人,季謝兩家必定反日,婚事受阻。
  結果有些意外,卻更合我心,死的人是平西王,謝言墨自請退婚,而平西王妃也在三個月後病逝。父皇大病。皇叔與我說過,當年父皇捨平西王妃而選江山,事後卻對她無法釋懷。我冷笑,所謂的愛,只是沒有得到,所以變得格外美好而已。可得知父皇的病情,好像我的認識有錯。
  父皇封我為太子,我的計劃終於成功了第一步。
  我以為父皇會有此決定,是因為斷了對平西王妃的愛戀,終於將視線從平西王世子身上轉移開,注意到了我,居然有些許雀躍,只要給我機會,我會比二位皇兄做得都好。父皇臨終前只留了我一人在榻邊,蒼老的臉上滿是滄桑,對著我若有似無地笑。他虛弱地喘著氣,在我耳邊說道:“你夠狠絕,這孤寡之位,便該由你這種人來坐。”
  當時我便如掉人冰窟一般,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只是想笑,大聲地笑出來,這就是我所謂的父親。果然,身在皇家,從無親情可言。
  刺殺平西王一事,刺客中有季家侍衛是事實,季曲文去了西南郡引開謝言墨是事實,不是季家說沒有便可以推脫掉,此事若追查起來,季家便逃不了責任。我以此要挾季寧,讓他幫我,他看著我高深莫測地笑,說我有能力設此一計,他心甘情願扶我為帝。
  我看似沒有任何阻礙地娶了黎兒。登基,我曾經想要的好似已盡在手中。可朝中勢力一面倒向季家,我空坐皇位,所有事情的決定權,在季寧手裡,我不過是個傀儡,這個傀儡唯一的資本便是黎兒。
  曾經的謊言變作我最大的弱點,無法想象謊言被戳破那日我將面臨的是什麼,沒有黎兒,沒有季家,沒有皇位,這麼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我知曉黎兒在我和季寧之間周旋,我也知道季寧不會輕易放權,我找不到我和季家之問的平衡點。
  我厭惡這種無力感,討厭這種隨時可能失去的不安感,看著黎兒,只覺得她與我越來越遠。再不是年少青蔥無憂無慮,我和她之間隔了整個季家,還有一個她不知道的謝言墨。
  自從平西王出事,謝言墨便出走西南,杳無音信,我卻怕他哪日突然出現,奪走我的一切。
  謝千鐮突然查出當年之事與季家有關,一口咬定是季曲文所為,讓我交出凶手正法。季家只此一子,要殺他比殺了季寧還困難,可若不殺,謝千鐮不服,內亂一起,對我有弊無利。
  若謝千鐮敗,季家再立大功,順勢收下謝家勢力,我再無翻身之日;若謝千滾勝,我的皇位,也該讓出了。
  逼謝千鐮造反不可能,交出季曲文不可能。其實,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借平西王之手,將季家連根拔起。可是,黎兒呢?她的性子外柔內剛,這麼些年來越發堅韌,季家不在,我與她再回不到從前。
  人心很可怖,為了想要得到的東西,不斷說服白己放棄已經得到的東西,我不想傷黎兒,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腦中冷笑,你不過是頂著謝言墨的名,你以為,她真的愛你麼?
  黎兒身上的紅衣越發刺眼,每見一次,那句話便在腦中響起一次。連年來的患得患失,對權力的欲望,謝千鐮的步步緊逼,我終於狠下心,決定除去季家。我對自己說,一個女子而已,得了天下,哪種女子要不得?
  納顧妍琳為妃,開始拉攏顧家,亦開始強迫自己忘記黎兒,口口溫香在懷,我勸自己,這世間女子都一樣為何偏偏守著那一個?還是不知是否愛你的那一個!
  我三月未見她,焦躁灼熱的心馬不停蹄地安排除去季家一事,所有讓我不安的、讓我驚恐的,全都消失!只有這樣我才是沒有弱點真正強大的帝王!
  謝千鐮出力阻住滅季家九族的消息,以免邊境異動,制住武將。殷奇下毒,顧衛權領兵捉拿,鄭穎安撫文臣,一切有條不紊,三股勢力擰在一起,季家不倒也難。
  父皇與季寧打江山時,季家便是世家大族,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既然要除,便須除得干干淨淨,再不給其翻身機會。我下令誅九族,將季家刨得徹徹底底的同時,以如此狠絕的方式震懾住試圖反擊的季家舊部。
  黎兒終是得到消息,郝公公說她四處尋我。
  我出宮了,沒有任何目的地游走了幾日,我知道,倘若她當著我的面哭,我便什麼都忘了,會什麼都依她。所以我逃了。
  出宮前我讓殷奇備了打胎藥。顧衛權幾次三番旁敲側擊,說自家女兒落了弱勢,卻也不敢明說。我置之一笑,連黎兒我都不要了,還要那孩子做甚?我不介意做一次人情,只要他顧衛權的忠心能多維持個幾年,莫要被貪欲一口吃了。
  回宮後我只見到一片廢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可我知道,我該笑的,一切在我預期中發展,該死的不該死的,我擔憂的害怕的終於全都沒了,我離最頂峰又近了一步。那是在多久以後——我不記得了——我才意識到,那時的我,是離孤寡又近了一步。
  黎兒死了,郝公公死了,馮爺爺與我反目。
  本就沒有溫度的心愈漸冰冷,一層一層地被冰封,我整口待在勤政殿對著滿滿的奏折,小心謹慎地布下棋子,無聲無息地撒下大網。對付鄭穎和顧衛權,比一個季家容易得多。
  我終於沒有懸在心頭的疑問,沒有日日憂心的懼怕,亦沒有銘心刻骨的牽掛。只是常常憶起最後一次見黎兒,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輕輕靠在我懷裡,笑著說,你娶顧妍琳吧。長發掩去她臉上的表情,我看不到,只覺得她的肩膀微微顫抖,我沒有開口安慰,只是靜靜地坐著,我清楚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雙手不由握成拳,身子竟也不禁顫抖起來。黎兒反手環住我的腰,安慰我說即便娶其他女子也不要緊,她信我,信我愛她。
  那你呢?你愛我麼?這句話我沒問出口,黎兒說過最恨人騙她,我從來沒打算告訴她事情的真相,騙我一次的人我不會再信,我又怎會奢望黎兒的原諒。
  所以,守著這個秘密,讓它落入塵埃吧。即使是恨,黎兒記住我了。
  六年時間彈指一揮間,其實發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對我而言,沒有太大意義。馮爺爺憤憤地來找我,說要將黎兒的骨灰安置在冷宮,她不想再見我,我也無臉面再見她。我看著馮爺爺略有躲閃的眼,覺得他有事瞞我。那一瞬間,心頭突然冒起可笑的渺茫希望,我未見到黎兒的屍身,郝公公無緣無故葬身火海,馮爺爺醫術精湛,那骨灰為何其他地方不放,偏偏要放冷宮?
  我偷偷對自己說,黎兒還活著,等著我鞏固大權萬人朝拜的時候,去接她。
  我一面希望著,黎兒還活著,一面又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不可能。我從不敢踏入冷宮一步,生怕自己這點可笑的想法被否定。偶爾對月飲酒,我會嘲笑自己,明明說過不在意,明明狠下心殺了她,明明想要斷去自己最後一份情念,為何只有想到她或許還活著,想到還有機會去接她,我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念頭?
  不記得哪次醉酒,我夢見自己鼓起勇氣去了冷宮,看到紅衣翩然的她,多年來積蓄在心頭壓抑在腦中的思念轟然迸發,從來不敢說出口的話在夢中咆哮出聲,我撕碎她的紅衣,說最討厭這一身紅,看一次心便疼一次,用力親吻她,問她到底愛不愛我。
  一夢醒來,卻見躺在身邊的竟是姚兒,從未有過的厭惡立刻在我心裡升騰起來。我不介意多個女人,可黎兒待她情同姐妹,這世上所謂的情,果然虛偽。
  當年我未殺她,只因為那個荒唐的念頭。我給了她名分,讓她慢慢爬到了妃位,我知道,她會幫我對付顧妍琳。坐享漁翁之利,一向是我所喜之事。
  萬安九年,我撒下的大網會在這一年收攏,屆時大權在手,我再無須受任何人牽制,我會成為真止的主宰者,我再無所畏懼,再無須小心翼翼,更無須偽裝。
  這一年宮中出現一個有趣的人,她寫了一手與黎兒極似的字,最重要的,區區醫童,居然敢對我下毒。是真想讓我死,還是趁著解毒之功向上攀爬?許久沒有人能提起我的興致,我手中有解毒丹藥,便由著她下毒。
  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自從她開始下毒,我便常常能見到黎兒,以前,即便是在夢裡,她也不願見我的。可那幾日,她便活生生在我跟前,七歲的她,八歲的她… … 十五歲的她… …
  我好像回到過去,又與她走過了十一年,我記起最後一次抱著她時,她雙手抱著我,眼裡一顆淚滑入我的頸口,冰涼冰涼的,突然將我刺醒,看著龍旋宮滿室清寧,只覺得孤寂如死灰,我躺下去,想再見她,卻無論如何無法人眠。
  那醫童名黎子何,我遣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只查到她是個乞丐,三年前拜沈墨為師。
  提到沈墨,這個人我許久前便少開始注意,他一身醫術,據說連馮爺爺都曾親自去請他,想拉他人太醫院,甚至允諾將院史一職讓與他,卻被他一口拒絕。那時我便查過,雲澈山上有許多不知名花草,來人回報說均來自西南,我懷疑他便是謝言墨,只是他不犯我,我暫時也無精力應對他。更何況當時黎兒還在,他們不可有任何交集。
  黎子何在姚兒和顧妍琳之間周旋,我本就想除去顧妍琳,竟被她看透,順著我的意思陷害於她,我越發覺得此人不簡單,心思不簡單,似乎有被我忽略的背景,與她單獨相處時,心頭總有怪異的感覺升騰,只是被我按捺住。
  我遣人去查她身為乞丐時的玩伴,那人竟在垂相府,還是名禁臠。
  暮翩梧長得很干淨,眼神也很干淨,可世人有多少副面具,我懶得數了,直截了當地說幫他報仇,只需他告訴我他所知黎子何的一切。
  出乎意料地,他說黎子何是季家人,去過垂相府要與鄭穎合作,還說黎子何是女子。
  鄭穎這個廢物,若非太過無用,我也不會留他至今。他那個兒子劫走秀女,我順勢拔去宮中與他有關聯的所有人,他敢怒不敢言。我不想打草驚蛇,未多加追究,他卻以為我是懼他手中權勢,實際上他底下那幫人,早在他無知覺時被我滲透。黎子何是季家人,女扮男裝想要報仇,我很想大笑,笑她不自量力,她最大的籌碼不過是她那個師父,倘若沈墨是謝言墨,這場游戲便好玩得多。
  我等著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招,殷平死了,矛頭直指鄭穎,鄭穎反推回顧衛權身上,若是兩頭雄獅相爭,還是有看頭,可惜是兩只綿羊,還是淪為他人獵物的綿羊。我召來殷奇,威脅他平息此事,算是挫了黎子何和沈墨的銳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疫症來勢凶猛,太醫院居然毫無辦法,這是試探沈墨的好時機,帶上黎子何那個累贅,沈墨做起事來必定縛手縛腳。
  我一心想著如何逼沈墨露出破綻,顧妍琳卻在此時突然死了。
  驗屍結果是自殺,我對外宣稱他殺。來報者稱馮爺爺最近有異動,曾經銷聲匿跡的幾名季家舊部隱隱有出頭之勢,而姚兒,自從顧妍琳被打入冷宮,安靜得太過異常。我找來馮爺爺,直接問他想要做甚。
  他好似沒聽到我的問話,反而兩眼通紅,聲音沙啞地反問我:“你當年……當年殺黎兒,你到底有心… … 還是無意?”
  我知道盡管馮爺爺平日冷嘲熱諷,可他打心底還是希望我是迫不得已,希望我向他解釋,所以竭盡所能刺激我,逼我說出心底的想法,可我從來保持緘默。
  這一次我同樣如此。馮爺爺又掉下淚來,說他老眼昏花看錯人,說顧妍琳是他殺的,與旁人無關。
  顧妍琳一死,矛頭指向姚兒,我知道他是在替姚兒開脫,卻未料到他回府便自盡了。
  姚兒一心想去冷宮,我不肯如她所願,想逼著她說出冷宮的秘密,我派出的人守住冷宮幾個日夜,什麼都未查到。我開始惶恐,如果冷宮裡的不是黎兒,他們每月去一次,真的只為悼念麼?即便惶恐,我仍是不敢親自去。
  多年來我靠著這個泡沫般的希望讓自己漆黑的世界裡有星點亮光,真相即將揭露那一刻,我有些歇斯底裡。不肯親自去,只要未親眼看到,便能對自己說是御林軍疏忽了。就如我未親眼見到黎兒的死,便對自己說,其實她還未死。
  派去試探沈墨的刺客回報說,沈墨重傷無人出手相救,我有些懷疑,莫非是我弄錯他的身份?
  宮中選秀,我見到蘇白,無法克制地當場封她為貴妃,我喜歡看著她對我笑,那一笑,我便看到春日陽光下對著我笑得燦爛的黎兒。
  我發現自己愈漸沉淪。自從中過粟容花的毒,六年來強迫自己忘掉的記憶慢慢侵蝕身體,甚至一與黎子何在一起時,我仿佛嗅到黎兒的味道。我對自己說,那是因為我知道她是季家人,潛意識裡尋找她與黎兒相似的氣息。
  如今來了一個蘇白,我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黎兒,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只有左臉那個梨窩有半分相似,可只要醉酒,她與黎兒的影子便會重合,我能真真切切抱著黎兒,與她講這六年來夜夜在心底徘徊的話。
  可姚兒不讓我如願,她,一次又,一次在我耳邊嘶吼,黎兒死了。
  那夜我再受不住,親自去了冷宮,我必須親手戳破那個泡沫,讓自己回到現實。我看到駐魂閣的閣樓裡,停了棺材,放了靈位,小心翼翼打開棺材,是骨灰,還有以前黎兒所用的衣物。
  泡沫碎了,散了,我的心也沉了,被人緊緊捂住般無法呼吸,猛地關上棺材,我想,我該醒了。
  很久以後我想起那夜,突然驚覺,或許我有過一次機會,只需將棺材再往前推推,有些事情或許會有轉機。可我沒有,錯一次,再錯一次,我的一生,在我提醒自己不可犯錯的時候犯了致命的錯誤,所以,沒有救贖。
  御林軍困住冷宮時,有人擅闖冷宮,被追了許久卻逃了,暗中監視太醫院的人回報是沈墨和黎子何。沈墨的身份兒乎已經不用再猜,他在宮中隱藏的勢力也因為冷宮一事有所暴露。我下令殺黎子何,引出他眼線的同時,讓他嘗嘗痛失所愛的感覺。
  一直以來,我覺得他不愛黎兒,他求婚,僅僅因為幼時的一些喜歡吧,他的喜歡,比不上我對黎兒的一絲一毫!可因為他的喜歡,讓我寢食難安,忍痛割愛。從來我都是恨他的,有爹娘疼著,有父皇寵著,有黎兒記掛著,偏偏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
  別人奢求的,他生來就有,別人費盡心機到手的,他輕輕一句話便可以奪去,所以這次我也要奪去,奪去他愛的女子。
  暮翩梧說他們准備出宮,帶著姚兒,帶著他,帶著冷宮裡的重要物什,我決定將計就計。
  黎子何很冷靜,我有意挑撥她與沈墨的關系,她卻過反來譏笑我。她不過十五歲而已,卻鎮定得不似常人,我封她為妃,不過為了刺激沈墨。
  可與她在一起時,異樣的感覺漸漸爬滿全身,我無法抑制地有了空閒便去她的晨露殿,在她那裡,心中分外安寧,或許,她是我對付沈墨之余,意外的收獲。
  女子無外乎喜歡溫柔事事寵她依她的男子,只要我寵著她,終有一日她心甘情願地做我後宮的女子。
  我喜歡與她獨處時的感覺,亦喜歡抱著她的感覺,我找不到原因,我問自己,因為她是季家人麼?
  沈墨重病,我以為他會設法搶回黎子何,可他沒有,隨著謝千鐮來辭行,我設宴款待,他中途離席,我遣人跟著,他去了沉香殿。
  他說有事票告,讓謝千鐮先走一步。
  勤政殿裡他說他問了姚兒一句話,問季黎為何喜著紅衣,姚兒說因為有人說過她穿紅衣好看。他抬頭看著我,眼中無波,冷清的波光,閃閃爍爍,他說,“那個人不是你,對嗎?”
  我想我的臉色很難看吧,可多年來的秘密被人戳破,我掩飾不住,輕蔑地笑著,“不錯,不是我,我頂著你的名字接近季黎,那又如何?”
  沈墨並不如我想象中氣憤,只是釋然地笑,微微行禮退下,臨行前他說:“原來我也沒錯。”
  我突然想到,原來他會求婚,是因以為黎兒的紅衣為他所穿,可黎兒的拒婚卻令他不解。今日才會有此一問,我無意中解開他多年心結。
  勤政殿的奏折被摔得滿地都是,為什麼對著他,我好似從無勝局?
  我對黎子何愈加上心,想要留她在身邊,凡事順著她的意思,她仍是想逃,不著痕跡地給我下毒。我向來清楚,一個人最大的弱點便是她所在意的東西,那麼她最大的弱點便是姚兒。
  我給姚兒下毒,只要姚兒在我手上,便能留住她。卻未料到已經辭行的沈墨中途折回,所有事情好似在我掌握中,卻突然滑出五指。我不知他們何時聯系上了,也不知他們從哪裡弄來的毒藥。突然疑惑,當初他們打算從冷宮帶走的,當真只是黎兒的骨灰?
  那夜寒風陣陣,黎子何哭著求我給解藥,我不肯,給了解藥她便又想逃。姚兒直直撲向我,我以為她想傷我,一掌劈了過去,卻見她背上一支長箭。
  黎子何好似失了魂魄般緊緊地抱著姚兒,我聽不見姚兒與她說了什麼,可她最後看向我的眼神,讓我突然有些不安,我錯過了什麼?
  黎子何突然起身,看著我輕笑,眼裡暗得著不到一絲光亮,她喚我晉言。我的腦中好似閃電劃過,兒乎無法思考,看著指向她的冰冷箭頭,生怕將她奪了去,大聲喚著不許動手,可她搶過長弓,我還未反應過來,便眼睜睜地見她被人擄走。不遠處,她立在城牆之上,右手持弓,左手拉箭,射破我心裡最後一道防線。當她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原來愛早已深入骨髓。
  我再次遁入回憶裡,又或者說躲入!可憶裡,傷也好痛也好,只要不記起黎兒親手斬斷我和她二人的情緣,我寧可躲一輩子。
  我聽不見看不見感覺不到,直到眼前模糊晃動熟悉的身影,猛然驚醒,那人,是郝公公。
  郝公公跪在我面前泣不成聲。當年我決定除掉季家,他勸過我,我只說他該比旁人更理解我。他知道我在皇宮裡怎樣艱難地活下來,知道我吃過多少苦頭,知道我騙過黎兒,亦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
  彼時他無聲無息地退下,再無勸阻,此時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老淚縱橫,我問他,冷宮裡到底有什麼?
  他搖頭不肯回答,我笑道:“我早被世人遺棄,不在乎再多一個你。 ”
  郝公公拼命磕頭,我吐出一口血,他給了我答案,是希望亦是絕望。是希望,因為那是我與黎兒的孩子,終究我和她還有一絲牽絆;是絕望,因為我放任他在棺材裡活了六年,病弱體虛,無法開口說話。
  我的兒子,要別人護著,因為防我。
  那夜的風我覺得很涼,涼到骨子裡。
  我又做夢了,夢到黎兒回來,我不顧一切地與她歡愛,對她說我愛她,讓她不要離開。崩裂的傷日感覺不到疼痛,這次又錯了,那人是蘇白。從我決定捨棄黎兒那一刻開始,我便時常犯錯,第一次是姚兒,第二次是蘇白。
  調查來的結果,我中毒了。那毒是黎子何交給蘇白的。我有解毒丹藥,並未服下,既然黎兒想讓我中毒,那便中毒吧,只要可以削減她心中的憤恨,怎樣都行。
  派兵追上謝千鐮,搶回一一,跟著謝千鐮找到沈墨,我用一一威脅黎兒回來。
  一一很像黎兒,笑起來左臉有個梨窩,他很愛笑,總是靜靜地待在一邊,會比畫著手指與人說話。他第一次見我,對著我淺淺地笑,我抱起他,他比畫著問我,姚姨呢?
  我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干淨的眼神瞧著我,漸漸地,笑容散了。我給他吃了解毒的丹藥,御醫說少則一月,多則半年,他便可以出聲說一話了。我笑著摸摸他的腦袋,他看著我的眼裡有些疏離,比畫著問我,沈叔叔呢?
  我知道我的臉瞬間陰沉下來,怕嚇到他,背著手走了。
  一一很聰明,我把他安置在沉香殿,待了沒多久他就問我,姚姨是不是住過這裡?我問他怎麼知道,他遲疑地比畫著說這裡有姚姨的味道,接著便窩在榻上睡了。我去接黎兒的那夜,沈墨夜闖皇宮,劫走一一。
  回來時皇宮裡處處都是血,分不清是御林軍的還是他的。我遣人去追,沒追到。在黎兒榻邊守了一個日夜,我便支撐不住,沉沉睡去。在夢裡我告訴自己,不管她有多恨我,不管她還是否愛我,我要將她留在身邊,再不分開。我無法容忍她與沈墨一起,亦無法再承受沒有她的日子,天下已在我手,我不會再因為任何原因捨棄她。我收起所有可能制毒的東西,藏起利器,遣掉可能被她利用的人,寧願把她鎖在我身邊,用一生來補償。
  她漸漸溫順,會撫琴給我聽,會靠在我胸口,她說,和我一起去接一一。我摒棄心頭的不安,全心感受那份幸福,那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幾日吧,在黎兒面前,她不會把我當做沈墨,而是雲晉言。
  我很想讓這種口子長一點,再長一點,可它終究是到頭了。
  我看到她發間的簪子慢慢變黑,那將子上刻了一個“黎”字,是沈墨的字跡。那簪子的質地亦很特別,我遣人去查,是西南極其珍貴的木材,百年才長一小節,幾乎百毒不侵,帶在身上可驅毒。
  可黎兒的簪子,已經化作純黑,毒氣深重。
  她讓我喝下解毒的血,我喝了;她問我暗衛是否還在,我散了;她拿著軟劍一劍劍刺向我,我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要她在我身邊,只要她不再恨我,我什麼都可以補償他。可她拿劍尖指著我的心口,我知道,一劍穿過時,我再見不到她。十幾年來藏在心底的那句問話,終是問出口,我想知道她是否愛我,愛我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未曾參與的那六年。
  她沒有直接回答,她說黎兒的一生是個笑話,那我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她走了,我跟上,我說過再不會放她走。
  在北宣門,她眼裡一片平靜,找不到波瀾,看不清愛恨,她拿著鳳印,高高舉起,狠狠摔下,我覺得那血紅的鳳印,便是我的心,她曾經將它用雙手捧住,慢慢焙暖,如今砸在地上,支離破碎。
  那一瞬問我明白了,黎兒,真的死了。
  我的黎兒只會對我笑;我的黎兒生氣了,哄哄便會好;我的黎兒最怕我疼,比她自己疼還難受;我的黎兒小心翼翼地護著鳳印,守著我和她的承諾。
  她說得對,我的黎兒,早被我親手殺了。
  我聽到許多人的尖叫聲,驚恐的、詫異的,卻沒有擔心的、難過的。我原以為早被世人遺棄,不經意間將為數不多關心我的人趕盡殺絕,時至今日,我真的如父皇所說,成了孤家寡人。
  原來,我從來不知愛為何物,不懂如何去愛。
  那次大變,我昏迷了三個月,醒來之後身子完全垮掉,常年纏綿病榻。我遣人去查過黎子何的行蹤,來人回報說她被沈墨帶走了。
  沈墨闖皇宮時已是重傷,有人估算過,他兩次重傷,一次重病,即便他內力驚人,短時間內撐著身子恢復起來,時日一久,必定倒下。
  魏公公說我昏迷第三日,平西王便送上最後一粒解毒丹藥和平西王印,附上一封信。
  那信我看了,八個字:一一姓季,兩不虧欠。
  我撫著黎兒的字,心如刀紋,卻是輕輕地笑了,吐出的血染了黑字,被我連連擦掉。她寧可自己中毒,也要撇清一一與我的關系。
  我拜托皇叔去查他們的行蹤,皇叔去了半月,回來說在風國邊境,有人曾見酷似一一的孩子,帶著盲眼的女子出行,卻只有一次,再未見過。
  “那沈墨呢?”
  那時春光正盛,已經是黎兒離開的第二個年頭。我坐在勤政殿的書桌前,眺望不遠處剛剛修好的紅彎殿,不經意地看向皇叔。
  皇叔微微皺著眉搖頭,“不知,查不到。”
  我壓抑住咳嗽,翻看暗線來報。謝千鐮交出平西王印後帶著數十名親信隱匿於西南各大山頭,據傳搜集各類奇珍藥草,結果如何無處可查,可數月後一眾人等在去往風國的路上消失。
  我搖頭苦笑。其實他們二人的生死,從來與我無關。
  我還是會在冬至點丘紅燈籠,會在春日看桃花盛開,會在夏日靠在北湖的大樹底下,會在秋口踩著後山枯黃的樹葉嘎吱作響,心裡空落落的疼痛,找不到依托。
  不記得我重病的哪個年頭,那日應該是冬至吧,我記得我點了漫山的燈籠,笑著喚黎兒回來。接著我看到楊柳依依,花開正盛,穿著艷紅衣裳的女子對我盈盈淺笑。我心中歡喜,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微微不安地道:“黎兒,其實… … 當年,你認錯人了… … ”
  “認錯了?”黎兒不解地皺著眉頭,隨即釋然笑道,“哈哈,認錯就認錯歎,和我長大的人是你,和我一起玩耍的人是你,我愛上的… … 也是你… … ”
  “真的?你不怪我騙你?”我松了口氣,仍是有些緊張。
  “不怪不怪。”黎兒擺了擺兩手,笑著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伸出一只手,甜甜地道,“跟我走吧,我等你許久了。”
  我心中是從未有過的輕松愜意,重重點頭,牽著她的手往前走,接著,便看到奈何橋底無聲流淌的忘川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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