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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持續更新中>

第四十三章 老傢伙

    你媽貴姓?我媽姓葉。

    在來東夷城之前,范閒早就料到,在這座城池裡,肯定會遇見和當年老葉家有關的人或事或過往。因為他知道的很清楚,母親葉輕眉在來到這個世間後,第一個落腳點便是東夷城。

    十六歲那年的夜裡,五竹叔曾經第一次對他講述了有關於葉輕眉的一切,這個失憶症患者所記得的一切。葉家的產業發端便是在東夷城,在天下攫取的第一筆財富也是在東夷城,只是後來不知道基於什麼考慮,葉輕眉最終選擇了當時並不如何強大的南慶,或者說是選擇了如今異常強大的皇帝陛下。

    葉輕眉離開了東夷城,不知道後來還回去過沒有,但是范閒清楚,這座大城對於她一定很重要,只不過他沒有想到,四顧劍居然會在此時忽然提及往事,並且用了這樣一個彆扭而粗劣的借口。

    「免了免了。」范閒看了四顧劍一眼,苦笑說道:「您想說什麼,我很清楚,只不過她是她,我是我。」

    「能割裂開嗎?難道你母親就願意看著她曾經為之奮鬥過的東夷城,變成與南慶任何一郡沒有兩樣的東西?」四顧劍恥笑道:「做人不能忘本,你是她的兒子,你也就是個東夷人。」

    范閒一挑眉頭,乾脆在輪椅邊的空地上坐了下來。兩條腿懸在劍塚中,空蕩蕩一甩一甩著,冷笑說道:「大東山上的事情。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總還是知道一些細節。您曾經對五繡叔說地話,我也聽說了。」

    「想讓我當東夷城城主?」范閒扭過頭來看了四顧劍一眼,微諷說道:「就憑我半個東夷人的身份?難道您在劍廬裡躲了這麼久,就想出了這樣一個應對?不要忘記,我終究是個南慶人,我和陛下間的關係已經注定了模樣。不要指望用一個城主地身份,就能挑動陛下地疑心,逼得我和他決裂。」

    他一揮手臂,平靜說道:「沒有這個可能。」

    「當然。東夷城的城主我也是不會當的。」

    ……

    ……

    四顧劍冷漠說道:「你這麼怕死,當然怕你那皇帝老子殺死你。我從來沒有指望過你敢接手東夷城,我只不過提醒你一句話,你不需要先天就為南慶人的利益考慮,我只是安你的心,就算你多替東夷城想一想,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替東夷城百姓考慮的足夠多了。」范閒寸步不讓。「先前說過的那幾個詞,難道您以為。除了我之外,誰會放棄如此多的利益?誰會冒著陛下盛怒地危險,去說服他接受這些條件?」

    「僅僅這樣就夠了?」四顧劍閉上了眼睛。緩緩說道:「或者說,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你母親當年究竟是怎樣死的?」

    ……

    ……

    劍廬深處。大坑裡無數把劍在一瞬間同時激盪起來,發出嗚嗚地悲鳴之聲,不停顫抖,似乎下一刻便要齊齊斷了。范閒懸於劍塚之中的雙腿,也在這一剎那停止了擺動。他的眉心漸現凝重之色,眸子裡泛著股說不清楚味道的情緒。

    四周沒有任何人,以四顧劍的境界。自然也不擔心有人會偷聽,可是范閒依然覺得自己的心開始緊縮起來。一抽一抽地,有些難以抗拒的疼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有些不正常地白色。輕聲說道:「或者說,您有什麼可以說服人的意見?」

    「沒有。」四顧劍冷漠開口說道:「我只是用猜的。像你媽那種人,怎麼可能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慶國皇后那種豬頭,或者是太后那個老婊子就能害死你媽,你媽就不是你媽了。」

    「就這樣?」

    「苦荷也是用猜的,陳萍萍也是用猜的,我憑什麼不能猜一下?」

    范閒地嘴唇微微抖動,輕聲說道:「猜測這種東西……還是不要拿出來說的好,會死人的。」

    「是嗎?」四顧劍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裡夾著無窮無盡的惡毒與嘲諷,「怕死怕成你這個樣子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范閒知道對方鄙夷地是什麼,面色不變說道:「能夠輕輕鬆鬆殺死自己全家,這種人,本來就不多見。」

    四顧劍的臉色變了,瞳子裡生出一股橫戾之色,似乎隨時可能出手將范閒殺死,一股撕裂人心的劍意,又開始在天地間瀰漫。然而范閒這一次卻像是沒有絲毫感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做便做了,難道還怕人說不成?」

    「至於我?我地事情不需要你來操心。」他皺緊了眉頭,有些無奈歎息道:「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們這些大人物,老怪物,究竟是怎樣想地

    ,為甚麼就一定要把我推到陛下的對立面,難道說,你們真地認為我有能力對抗他?最關鍵地是,難道你們就真的認為,我願意……去反抗他?」

    他看著四顧劍怒意未平地雙眸,搖頭說道:「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我的父親,所以我很不理解你們這些人的想法。」

    「父親?」四顧劍將身體縮在輪椅之上,整個人就像是一把歸了鞘的利劍,再也沒有任何光彩,「真要急了眼,爹啊媽的,都是可以殺一殺的。」

    范閒心頭微凜,苦笑搖頭,心想和這個大白癡討論人情倫理這種事情,實在是很沒有必要。

    關於葉輕眉的真實死亡原因,在京都叛亂最關鍵的時刻,長公主臨死之前,便曾經向范閒點過一筆,而且陳萍萍有意無意間的行為。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只不過陳萍萍不曾言明,范尚書也沒有言明。這兩位當年親歷此事的老戰友在懷疑彼此很多年之後,終於將目光對準了某一個人物。

    他們卻不願意把這件事情,明明確確地告訴范閒。除了四顧劍這種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看著南慶出大問題地老怪物,沒有人僅僅因為猜測,就想試圖把范閒引上一條不能返回的絕路。

    「你馬上就要死了,不要指望死之前還能看到我南慶內亂。」范閒微微用力點點頭。似乎是想說服四顧劍,又是想說服自己,「接受我的誠意,然後安安穩穩地等死吧,東夷城地萬千子民。我會替你好好看護。」

    四顧劍冷漠直視前方許久,才開口說道:「相信我。總有一天,你會走上這賊老天安排好的道路。」

    「我就是……要逆天亞!」范閒大笑著說道,卻笑的咳了起來,咳地滿臉通紅,狼狽不堪。

    四顧劍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范閒被這眼光激的怒了起來。咬著寒聲說道:「不管是苦荷。還是你,似乎死之前,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這本身難道不是很荒謬的一件事情?這不是天意,只是你們這些大人物自私地念頭。」

    「自私?」四顧劍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那個老光頭死之前做了什麼。」

    范閒聳聳肩。說道:「他把最得意的二弟子派到京都。替陳萍萍續命,看樣子,他是指望著陳萍萍成為我南慶內亂的因子。」

    「哈哈哈哈……」四顧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罵道:「這個死光頭。原來是這麼想的。看模樣,他指望著慶帝和陳萍萍大鬧一場,你夾在中間難以當人,再逼著你發瘋……嗯,你小子的判斷不錯。他和我一樣,都把希望放在你地身上。只是……」

    四顧劍扭扭脖子。不屑說道:「苦荷太蠢。這種事情直接逼你就好,何必還要過陳萍萍一道手。那條老黑狗對慶國皇帝的忠心,苦荷估計差了。」

    「拜託,我就在你地面前,你就直接說要逼我造反,是不是顯得無趣了一些?」范閒一面歎息,一面指著身前這個大大的土坑,指著裡面被風吹雨淋後顯得格外古舊的劍,說道:「我明明知道前面是一個坑,難道我還要往裡面跳?」

    四顧劍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縮著身子說道:「其實不管你認不認可自己是個東夷人,我對於這座城裡的愚蠢百姓們都不會太擔心。不要忘了,寧姑娘可是個地地道道的東夷人,你們那位大皇子,總不能說也像你一樣,不承認自己地身世。」

    范閒聳聳肩,知道他說地是對的,陛下如今僅剩下三個兒子,其中成年的兩個與東夷城都有太多的瓜葛牽絆,南慶真要發兵來攻,確實麻煩不少。

    「最關鍵的問題是,人生一世,有很多坑,你明知道就在身前,可是迫於無奈,還是只有睜著眼睛跳下去。」

    四顧劍癟著嘴,單臂指向劍坑的深處,整個人渾雜著一股死亡地老人氣息和難以抵抗地壓迫之意,幽幽說道:「三年前,我就對之瀾說過,明知道眼前這是一個大坑,可我還是要跳下去。」

    這說的是大東山之事,不論是苦荷還是四顧劍,在動身前往刺帝之前,都曾經考慮過無數次,都曾經懷疑過這是一個大坑,只是時不我待,時勢逼人,兩位大宗師不得不跳,然後摔的極為淒慘。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些事情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等使團到後,該做地事情總還是要做完,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們來操心,所以說……我們這時候是不是應該談一些比較開心的事情?」

    ……

    ……

    「開心?」四顧劍忽然很惱火地罵了起來,「老子馬上就要死了,已經兩年多沒有出過這間破廬子,怎麼開心得起來?」

    「噢,您真可憐,一身修為雖在,卻是行動不便,不敢隨意出廬,竟被自己的大徒弟逼得枯坐數載。」范閒嘲笑說道:

    當年魏靈王生生被自己地兒子餓死在離宮之中,如果雲之瀾也來這一手,你這位大宗師,未免也死的太難看了些。」

    「我可不是魏靈王那種廢物。」四顧劍的眼窩深陷。泛著寒寒地光,「我只是不願意出去,和之瀾有什麼關係。」

    「坐輪椅曬太陽。確實有些老而將死的可憐感覺,不過你總得習慣一下。」范閒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即便是將死地大宗師,如果要出廬,誰敢攔他,誰能攔他?

    「嗯,有道理。」四顧劍忽然低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今天陽光不錯,要不然你推我出去走走?」

    范閒怔在當場,心想劍廬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高手正在對自己虎視眈眈。即便四顧劍發話護住自己,可是在東夷城內走走?這個難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北齊皇帝陛下還在廬內。」他低頭輕聲說道。

    「那不是你的女人嗎?大家一起逛。」四顧劍咳了兩聲,喚來童子,去房間中請出北齊小皇帝。不多時,已經穿好了身上衣衫的小皇帝從劍塚的對面緩緩行了過來,隔著老遠。便瞧見了坐在輪椅上的四顧劍,以及很沒有禮貌坐在劍塚旁的范閒。

    昨夜的衣衫或許早撕破了,劍廬準備的不錯,小皇帝戰豆豆今日穿著一件淡青色的衣裳,看上去沒有絲毫媚感,有的只是偏於柔弱地儒生氣息。

    來到二人身側。小皇帝微微一笑,沉聲說道:「劍聖大人的面,果然很難見。」

    四顧劍微偏著頭,極為無禮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揮手將那名童子趕的遠遠的,許久之後,才唇角微翹,望著北齊皇帝輕聲說道:「見過皇帝陛下。」

    「劍聖大人客氣。」小皇帝的目光根本沒有看坐在自己身上的范閒一眼。這等養氣功夫,著實是世間第一流人物。

    然而平靜地外表。卻被四顧劍很輕鬆地打破了。這位大宗師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笑望著北齊皇帝。嘶著聲音說道:「我這種老怪物沒什麼好見的,只是一個女皇帝。倒是千年以來第一個,能夠親眼見到陛下,我很高興。」

    此言一出,北齊小皇帝的臉色頓時變了,惱怒而陰寒地狠狠盯著范閒,范閒卻是根本沒有什麼反應。

    四顧劍望著小皇帝微笑說道:「一,我已經知道陛下是一位女子。二,我已經快要死了,不會多嘴到四處去說,我是一個喜歡把糖果放在自己盒子裡,不與人分享的怪人。」

    四顧劍沒有去看臉色變幻不停的小皇帝,繼續輕聲說道:「三,正因為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們之間地說話可以直接一些,先前我正在勸范閒造反,不知道陛下對這個提議有沒有興趣。」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微微的恐懼和不安,平靜說道:「朕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如果小范大人造反失敗,大可以來我北齊過日子。」

    「我也是這般想的,不管是當城主還是當男皇后,想來都比當慶帝的奴才要舒服……只不過他不肯答應。」

    范閒坐在劍塚旁的坑邊,說道:「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出名的書生。」

    「是啊。」四顧劍怪異地笑了起來,望著小皇帝說道:「所以我們打算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去城裡海邊踏踏青,不知道皇帝陛下有沒有興趣。」

    「我能說沒有嗎?」小皇帝微怒說道。

    范閒在下面應了一聲:「當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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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顧劍是東夷城的神,而神人之間不管是主動或是被動,總是要保持距離的,所以很明顯,這位坐在輪椅上地大宗師,已經很多年沒有出來隨意地看過街景了,整個人顯得比較興奮。

    范閒和小皇帝二人此時在輪椅之後緩緩行走,間或對視一眼,卻沒說話。他們其實心中很震驚於,三人就這樣輕輕鬆鬆地離開了劍廬,而沒有讓劍廬和北齊的高手發現任何蹤跡。

    就算是四顧劍,能做到這一點,仍然讓范閒感到震驚。行走於東夷城地街巷之中,范閒能夠清楚地感應到,沒有人在跟蹤自己。當然,以四顧劍地境界,如果有人跟蹤超過片刻,只怕馬上變會被輪椅上的無根劍意,劈成無數血團。

    三人來到了城郊地一株大樹之下,樹冠伸展極廣,青色遮天蔽日,便在此間休息,躲躲熾烈的日頭。

    四顧劍低著頭,看著輪椅旁邊的黃土泥以及樹根處的縫隙,忽然開口說道:「幾十年前,我就是在這棵樹下,第一次看見你媽和五竹這個死瞎子。只不過我忘了那時候是在看螞蟻搬家,還是在看蟲子堆糞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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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四十四章 好大一棵樹

深春時節,各式樹木都在伸展著腰枝,吐露著青葉。東夷城鄰近海畔,濕潤的海風日夜吹拂,更是讓此間的春天來的比別處更早更疾一些,春意的藏蘊時期也更久一些。

    城郊的這株大青樹不知道已經在這裡生長了多少年,樹幹挺拔而無刺天之意,無數萬片融融青葉在樹冠處攏成一個大傘蓋,顯得格外美麗,格外慈悲,擋住了天空中的那輪日頭,灑下一片陰影,遮蔽著進城出城的人們。

    這棵樹太大了,陰影的範圍甚至足有幾畝地,有很多行人都在樹下休息。樹下是那些突出土面的虯節根丫,就如同粗壯的龍身一般,沉穩實在,四顧劍范閒小皇帝三人便是在這些樹根旁暫歇,這個奇怪的組合,並沒有引來路人們側目,大約是因為東夷城內一直有許多奇人異士的緣故。

    范閒坐在樹根之上,感受著臀下的陰涼,他不知道自己身後這棵大樹是什麼種類,也懶得去探根尋底,只是低頭去樹根裡尋找螞蟻或是搬糞球的屎克螂,卻沒有什麼發現。

    「那時候她多大?」

    「五六歲?七八歲?」四顧劍坐在輪椅上,皺著眉頭,想了很久,似乎因為年代的久遠,而讓他的記憶力變得有些模糊,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道:「反正就是一個小姑娘。」

    「那時候你多大?」

    「應該是十幾歲?」四顧劍撓撓腦袋,說道:「你知道我腦子一向不大好使,這種複雜的問題總是記不住。」

    「我可不認為自己的年齡是什麼複雜的問題。」

    「天才在某些方面,總是與眾人不同的。」四顧劍很明顯不在乎范閒的諷刺,冷笑說道。

    「天才地另一面就是白痴。」范閒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當然。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小時候是個白痴。」

    四顧劍沒有說什麼,只是和范閒的眼光會在一處。試乎想從樹根旁地縫隙中,尋找到一些當年的影子。

    小皇帝戰豆豆冷漠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老一少二人大發痴氣,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三人行至此處,一路倒還平靜,以世俗裡的道理論,小皇帝的身份自然是最尊貴地,但很明顯,不論是四顧劍還是范閒。都不怎麼在乎這個。

    四顧劍和范閒似乎找螞蟻找起了興致。一直停留在青青大樹之下,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小皇帝微微皺眉,想著劍廬外的臣子只怕還在擔心自己。加上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又擔心這老少二人會不會將自己的命門透露出去,心中微感憂慮,輕聲說道:「葉小姐已經不在了。你們在這裡再看三年。也不可能指望她重新活過來。」

    這句話似乎在陳述一件事情,卻又有些誅心之念,小皇帝的智謀與反應速度,在此刻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劍廬裡。四顧劍只是略略提了一句勸說范閒造反之事,便被她抓到了某些隱約地線索,在此處試著點了一句。

    此言一出,四顧劍和范閒都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看地她心裡有些發慌。范閒聳聳肩說道:「我只是覺得螞蟻比人有意思些。」

    四顧劍望著范閒,讚歎說道:「當年你媽陪我找螞蟻的時候,有人這麼問我們。她也是這麼回答的。」

    隨著四顧劍有些愉悅地敘述。范閒笑了笑。眼前似乎浮現出很多年前的那個畫面。

    一個流著鼻涕的白痴。蹲在大青樹之下,觀看螞蟻搬家打架。說不定還會解開腰間的繫帶,在螞蟻窩上撒一泡尿。四周經過地行人,東夷城內地居民,都知道這個大白痴的身份,從他的身邊經過時,眼中都帶著憐惜與厭惡的神情,卻沒有人肯上前陪他說話。

    然後一個瞎子少年僕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兒地手,從遠方來到了東夷城,來到了這棵大青樹之下,發現了這個正神情專注以至於根本不在乎旁邊發生什麼的……白痴。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好奇地蹲在這個白痴的身邊,問他:「你在看什麼呢?」

    白痴很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在看螞蟻。」

    小女孩兒喔了一聲,然後也開始陪他看螞蟻,一直看了很久,然後旁邊終於有人看不過去,提醒那位少年僕人,這個白痴是城中某位大人物家地少爺,只不過是個傻子,不要讓你家地小姐和他一起犯傻。

    小女孩兒聽到這句話後,也不站起身來,笑著說道:「我只是覺得,有時候,螞蟻比人要有意思多了。」

    很明顯,這句話裡面隱含的意思,要比這個小小身軀所呈現的年齡成熟太多。然而樹下地行人市民們並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們只是覺得這不知是誰家地小姐,竟生地這般好看,這般乾淨,就像是畫裡走出來地仙女兒一樣,居然和城主家最出名的白痴蹲在一起,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然後那個小姑娘招了招手,一直冷地像塊冰一樣的瞎子少年僕人,也蹲到了兩個人的身邊,雖然他並不想蹲,但是蹲和站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既然她喜歡讓自己蹲,那便蹲吧。

    ……

    ……

    「那時候我們剛好也是三個人。」四顧劍在繼續他的回憶,撓了撓有些發癢的臉頰,沙啞說道:「就看了半天的螞蟻打架,然後我請他們去我家做客。」

    「你家?」

    「我那死老爹是以前東夷城的城主,你不知道?」

    「噢,聽說過,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你那死老爹早就死在你的劍下,我一時沒有想起來。」

    「城主府很大,很豪華。」四顧劍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但我住的地方像狗窩,因為我是個白痴。死老爹最討厭我,而且我的媽只是個丫環。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這種類似的小說,我看過很多了。」范閒點點頭,人敢去議論四顧劍地過去。但不代表監察院對這方面沒有研究。他對於四顧劍的身世早就有了一個清楚地瞭解,知道當年的白痴在城主府內過著怎樣倍受凌辱輕視的日子,只不過他今天才知道,原來四顧劍的親生母親是個丫環,那個丫環只怕很多很多年前就死了。

    「你媽和五竹。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認識地朋友。」四顧劍忽然很嚴肅說道:「雖然我住地地方很糟糕。甚至連杯茶都端不出來,但是他們沒有瞧不起我,還是跟我去了。」

    「或許因為我當時是白痴的關係。所以我並不認為這樣有什麼問題。但很明顯,城主府裡很多人認為這有問題。不可能接受兩個來路不明的人住進府中,尤其是和白痴少爺住在一起。所以幾天之後。葉子和五竹就離開了城主府。我也無所謂,反正白天,我都是要出門看螞蟻的。順路也就去她們兩個租的屋子玩耍一番。」

    「我是真地第一次知道。您曾經和母親、五竹叔,有過這樣一段來往。」

    四顧劍擠著眉頭,冷聲說道:「難道五竹從來沒有對你提過當年東夷城地事情?」

    「沒有。」范閒坐在樹根之上,拿了根細木枝。無意識地挑弄著泥土。應道:「叔叔後來記性變得差了許多。」

    「噢。五繡這小子,居然記性會變差?」四顧劍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那豈不是和我當年的白痴模樣差不多。」

    范閒瞪了他一眼。旋即苦笑著搖搖頭。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母親和五竹叔……是從哪裡來的?」

    這是困擾了他十幾年地一件事情。雖然隱約能猜到一點,而且在上京城外的西山絕壁中。肖恩臨死前也提到過一些,可是肖恩老人臨死前地敘述。只是說明了母親的來歷,卻沒有提到五竹叔。

    在肖恩地敘述中,當年他與苦荷二人千里苦熬。進入神廟地外圍。然後看見了葉輕眉。他們二人救了葉輕眉出廟,卻在半途之中失散。那時候的葉輕眉僅僅四歲,距離東夷城內,四顧劍看見她的時候,還有兩年甚至更長一段時間。

    在這一段時間內,葉輕眉在做什麼?五竹叔是怎樣來到她地身邊?

    肖恩地回憶裡,曾經提到過,葉輕眉似乎深深憂慮廟中的某人,心中有些放不下,所以才會絕然離開,那個人……是五竹叔嗎?

    ……

    ……

    聽到范閒的問話,四顧劍忽然變得極為安靜起來,半晌之後才幽幽說道:「那個時候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但後來自然慢慢就知道了。」

    他微微轉頭,用那雙深不見底地幽靜眼眸盯著范閒,說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五竹是從哪裡出來地人?」

    范閒低下了頭,沉默了許久,五竹叔是個怪物,五竹叔不會變老,五繡叔不會內功,五竹叔很好,很強大,所以五竹叔……他苦笑了一聲,說道:「就算五竹叔是從神廟出來地,可是我母親呢?」

    「廢話,瞎子都是神廟裡的使者,你媽是他主子,當然是神廟裡地仙女,不然就憑她一個人,怎麼可能在這世上整出這麼多事兒來?」四顧劍很煩燥地罵了出來,似乎覺得范閒這個問題實在是有些多餘。

    然而范閒卻沒有自覺多餘地念頭,他苦笑想著,母親葉輕眉,很明顯和自己一樣,擁有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地靈魂,和神廟又能有什麼樣地關係?

    范閒和四顧劍說的帶勁,回憶地唏噓,聲音卻是自然地束在一處,根本沒有影響到大樹下面的任何人。然而北齊小皇帝一直站在二人身側,靜靜地聽著這一切,聽得她臉色漸漸慘白起來,袖中地雙手顫抖起來。

    她沒有想到,在這棵大樹下,自己竟然能夠聽到如此令人驚心魂魄的秘密。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范閒這樣一個年輕人,卻從現世之初,便擁有了世人難以企及的自信甚至是狂妄。他敢對一位人間地帝王如此不屑,敢與四顧劍這樣地大宗師平席而座。敢大言不慚地妄論天下,試圖將所有地事情控制在他地手中。

    小皇帝知道范閒的母親是葉輕眉,也隱約知道他地身後有一位瞎子大師,但直到今天。她才知曉。原來當年地那位葉家小姐和那位瞎子大師,竟然和神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神廟是什麼?是浮於九天雲上,冷漠地注視著人世間疾苦,卻根本不會有絲毫動容的神祇,是超出凡俗地意志。是傳說中大地地守護者。然而沒有人知道神廟在哪裡。神廟是什麼,除了苦荷大師曾經親眼見過神廟之外。

    苦荷於廟前磕頭三日,便成就一身大宗師本領。大青樹下,葉家小姐偶遇四顧劍。四顧劍便從當年流鼻涕的大齡白痴變成了劍法天下無雙的一代強者,再比如慶國那位皇帝陛下……

    小皇帝短短的睫毛難以自抑地抖動著。從大魏開始一直至今。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想親眼見到神廟地模樣,想從虛無縹渺中尋求到天道地影子。當年的大魏皇帝。不正是為了長生不老。才派出數千人的隊伍,北上尋廟嗎?

    原來範閒地身後,竟然有神廟的影子。北齊小皇帝看了范閒地側影一眼,心中無比震驚。無比複雜。

    ……

    ……

    范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後來的事情。我應該知道一些了。母親大人在東夷城生活了幾年之後,開始經商。這便有了後來地葉家。以及如今地南慶內庫。」

    「任何事情的發展。都不會這樣簡單。」四顧劍抬起他僅存的一隻手臂。豎起了一根手指,「就算葉輕眉是神仙。她也沒有辦法,在沒有任何幫助地情況下做到當年地一切。她需要有人幫助。」

    閒皺了皺眉頭。看著四顧劍說道:「你?」

    「就是我。」四顧劍冷漠說道:「我雖然是個白痴,但畢竟是城主府裡的少爺。只要我控制了城主府。葉家的商號。自然可以在東夷城內暢行不二。」

    「明白了。」范閒低下頭,說道:「大青樹下地偶遇。並不見得是偶遇,換一種說法。她當年進入東夷城之前,就已經知道城內地情況,所以她才選中了你。」

    「不對。偶遇就是偶遇。」四顧劍冷漠說道:「至少我是堅持這麼認為。如果她是要尋找合作者。比我更好地人有太多,她腦子裡地東西。足以吸引無數的財富,而瞎子地存在,可以保證她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真正地敵人。」

    「在經商之前地那幾年裡,你們究竟在做什麼?」范閒沒有爭執這個問題。

    「我在繼續看螞蟻,然後練劍,然後有一天,費介那老毒物來了。」四顧劍打了個呵欠,似乎長時間地回憶著實有些讓他費神。

    「噢,師傅說過,他這輩子最光彩的事情,就是把東夷城內地一個白痴治成了一位大宗師。」范閒笑了起來。

    四顧劍恥笑道:「我只不過是腦子裡想事情容易想迂,又不是真的白痴,變成大宗師這種怪物,和費介有什麼關係?」

    范閒眉眼含笑,微笑說道:「那自然是和我媽有關係了。」

    四顧劍沉默片刻,也笑了起來:「你媽能把天一道地功法傳給苦荷,當然就能傳套劍法給我……不過,我這個人是個天才,你媽那套劍法沒什麼用,真正有用地,是我後來自己參悟的。」

    「嗯,您似乎比我想像地還要自戀一些。」范閒聳聳肩,不過知道這位大宗師說地是實話,就算四顧劍訣是葉輕眉當年從神廟偷出來地功訣之一,可是以凡人之姿,卻能修成宗師之境,非大天才,大毅力,大運氣,不足成之。

    「天才的含義有很多種。」四顧劍地眼皮子耷拉著,似乎隨時都可能閉上,再也無法睜開,「你媽曾經說過,我的天才就在於專注和冷漠。」

    「一個能夠看螞蟻搬了十年家地人,不是隨便都能找到的。」四顧劍沙啞說道:「一個用細木枝一隻一隻,戮死了幾萬隻螞蟻的白痴,更不容易找到,我的運氣不錯,碰見你媽和五竹,你媽地運氣也不錯,在東夷城碰見了我。」

    范閒久久不能言語,暗自品味著這句話,心想數十年前,大陸之上風起雲湧,不知湧現了多少天才絕藝的人物,如苦荷般大毅力者,如四顧劍般大痴者,如陛下般能忍者,都在那時節出現,然後葉輕眉帶著五繡叔從神廟裡逃了出來,碰見了這些人物。

    不論境界,不論幸運,單論才能與意志,如今這個世間,還沒有人能夠和當年這些還沒有成為大宗師的強者們相提並論。海棠不行,她師傅敢吃人肉,范閒不行,他地皇帝老子可以忍受經脈盡碎地無上痛楚和絕望,王十三郎也不行,他地劍聖師尊根本不把人命當回事兒。當代的年輕人各有缺陷,各有不及,這種差距,不知道要用多少年地時間,多少坎坷,才能彌補,然後才能碰觸到天人之際的那層紙,最終躍過,成為一位真正的大宗師。

    「一切都是緣分啊。」范閒看著四顧劍嘆息道。

    四顧劍用一種怪異的神情看著范閒,開口說道:「你想學嗎?你想學就說啊。」

    范閒心頭一凜,知道這位劍聖此時開口準備傳自己什麼,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我想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已經會了。」

    四顧劍冷漠說道:「我說的是真正的四顧劍。」

    ……

    ……

    范閒心頭一震,沉默了很久,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沒有什麼區別。關鍵還是在於人,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始終還是及不上你們這一代,當然,這種差距或許會慢慢縮小,可是就算你把神廟裡的所有東西都搬到我的面前,我練不會怎麼辦?」

    他的心中有無限感觸,母親當年從神廟偷出來的那些功訣,看樣子是分別傳給了這幾位大宗師,除了葉流雲的流雲散手,有些不清楚來由之外,其它的已經得到了足夠的證明。

    在神廟之外,苦荷付出了重傷的代價,救出了當時年僅四歲的葉輕眉,然後從葉輕眉的手中獲取了代價,正是如今天天一道的無上法門。

    四顧劍的劍法雖然是他自己以絕佳的靈氣、痴氣自行參悟而出,可是很明顯,如果沒有大青樹下的偶遇,白痴終究還是個白痴,不得激發,如何躍層而晉?

    至於一直跟隨范閒身邊的黃色小冊子,上冊乃霸道,下冊乃王道,一隨二十年,如今的他自然明白,這是母親當年留給皇帝老子,然後皇帝老子不知怎樣通過五竹的手,留給了自己。

    正是霸道功訣,讓范閒的心中有一股挫敗感,他怎樣也無法進入到王道的境界。而他也學會了天一道的真氣法門,也沒有什麼質的幫助,就算四顧劍今日真的有所謂真的四顧劍傳給自己,可是又有什麼幫助呢?

    葉輕眉散落在這個世上的遺澤,都已經漸漸被范閒拾了回來,再多一件,似乎也沒有什麼用處。

    「葉輕眉當年在東夷城內生長成為一棵參天青樹,而我就是靠著手中的劍,獲取了在東夷城內的地位,成為她這棵大樹旁捉蟲的夥伴。」四顧劍微閉著雙眼,輕聲說道:「練不會就要繼續練,一棵樹要成長起來,哪裡是這麼容易的。」

    范閒笑了笑,走到參天青樹之下,輕輕拍了拍樹幹,說道:「我不怕貪多嚼不爛,既然你一定讓我學,那我也就勉強學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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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四十五章 一眼瞬間

范閑站在大青樹下,一手撫腰,一手輕拍樹幹,嘴裡說著勉強,眼裡透著笑意,這副模樣要多無恥,便有多無恥,整個人渾身上下似乎被劃了很多小格子,每個格子裡都寫著一個大大的賤字。

正所謂賤格。這位南慶來的年輕人,當著四顧劍的面,說話行事不止犯嫌,甚至開始犯賤起來。

一直在旁邊沉默聽著二人對話,在心裡消化著震驚,意圖捕捉機會的北齊小皇帝,看著這一幕再也忍不住了,望著范閑歎息說道:“人怎麼能無恥到這種地步。”

范閑回頭望了她一眼,自嘲一笑說道:“你應該知道我學了天一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會霸道功訣,如果我再學了四顧劍,雖說藝多不壓身,但我總覺得我會成為一個怪物,而且說不定抹殺了將來的一切可能性……最關鍵的問題是,我從來不認為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愛,無緣無故的恨。”

他轉向輪椅上的四顧劍,輕聲說道:“您還是沒有放棄心中的想法,難道老傢伙們死之前,一定要給我的皇帝老子培養出一個對手來?”

四顧劍滿臉冷漠,開口說道:“你們三個人當中,我以前最不看好你,但是沒想到這兩年多時間裡,你變了很多,進步了很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范閑微低著頭應道:“生死之事經歷多了。總是會有所感慨地。”

他清楚四顧劍所指的三人分別是自己,海棠和王十三郎,三位最有可能接近大宗師境界的年輕人。他想了想後,接著說道:“十三應該學過,不過他都不能體悟其中真義,更何況我。”

四顧劍沒有說話。反而是北齊小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對范閑說道:“如果你真的不想學,不如把這個機會讓給我。”

“你?”范閑哈哈笑了起來,說道:“陛下還真是行事大異常人。”

小皇帝抿著薄唇一笑接道:“劍聖大人只不過是想在死後,多給慶帝找些麻煩,你總是他的私生子,只怕終究狠不下這個心來,傳給我,似乎更直接一些。”

聽著這話,便是連四顧劍也忍不住嘶聲笑了起來。說道:“想不到世上的有趣人是越來越多了。”

“好了,閒事不須提。”范閑很認真地站在四顧劍地身後,雙手輕輕扶著輪椅的後背,說道:“既然要學。就得抓緊時間。我是不是要去沐浴齋戒幾天?”

四顧劍的臉色有些怪異,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劍是用來殺人的,你就算洗一百天,可最後身上還是要染血,何必去洗?”

范閑搖了搖頭,說道:“您既然想教我,總得有個先生的模樣。“劍訣這個東西,你應該從他那裡學的差不多了。”四顧劍微眯著眼睛。冷漠說道:“劍就是一個死物。握著它的是手,不論你從哪個方向刺出去,斬下去。窮極變化,也不可能超出萬種之數……終究空間只有這麼大。”

范閑沉默而認真地傾聽著,小皇帝在一旁也緊緊閉著眼睛,不肯放過四顧劍的每一個字,就算她的境界不足以令她聽懂太多,可是強行記下來,北齊朝廷中總還是有許多天才絕代的高手,比如此時遠在草原之上地海棠。

“一把劍怎樣刺出去可以殺死人?這是劍法的問題,而劍法的變化總是有窮盡之時。千萬年以降,不知多少前賢高人在其間下過苦功,正所謂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再怎樣的變化,其實早就已經被人推斷出來。”

“所以劍訣從來不是最重要地環節。”四顧劍僅存地那只手臂,平靜地放在輪椅的扶手上,緩緩撫摩著,就像在撫摩一把古劍的劍柄,“當你感受到某種境界的時候,就應該明白,殺人之利劍需要你考慮的,不是怎樣去殺人,而是你……應該殺人。”

似乎是很玄妙的語句,但偏生范閑就聽明白了。五竹曾經對范閒談過所謂實勢二字,實便是人體內的真氣修為層次,勢卻包含了太多,比如氣勢比如具體的手法,劍法毫無疑問要被歸納在勢之一字當中,而四顧劍此時所說的,卻已經超出了實勢二字的範疇。

“是心念,是意志,當你地實勢已至巔峰之時,需要突破的,便是心念與意志。”

四顧劍冷漠開口說著,然後抬頭向著頭頂的大青樹望去,一眼瞬間,兩眸劍意凜然,直刺天際。大青樹內地無數鳥蟲敏感的感受到了充斥於天地間的殺意,悽惶地逃離,發出無數聲鳥鳴蟲叫,十分淒厲,鳥兒們化作無數黑點,從深廣的青色樹冠裡飛了出去,直奔天穹之下的雲中,直欲離此地越遠越好。

四顧劍的聲音越來越低。

“人不是神,他的肉身便是容器,終究是有極限處。真氣的修練,實境的增加,到了某個階段,某個肉身經脈無法容納的階段,便會停止。”

“如果再強行修練提升,只可能讓經脈盡斷,成為一個廢人,當然,滄海之上再升一尺,已經到了九品上的境界,再想提升,本身也是件極困難的事情。”

四顧劍的眼睛依然靜靜地望著青色的樹冠,范閑和小皇帝在一旁安靜聽著,場間的氣氛有些怪異。小皇帝不是武道強者,所以有些聽不明白,然而范閑卻是馬上捕捉到了其中的真義——不論是狼桃,雲之瀾,還是自己,如今都已經邁入了九品上的境界,然而卻是再也無法提升修為,便是因為他們已經到達了人體地極限。再如何苦修,也只能將自己保持在這種境界之中。

“實便是罐中的水,勢便是灑水的方式。”四顧劍悠悠說道:“一罐水,永遠無法滋潤萬傾良田,這便是所謂極限,如果你不能突破勢的范疇。便永遠只能一瓢一瓢地灑水,小家子氣是改不了的。學再多的手法劍訣,根源卻只有那麼多,你當然體會不到,大江決堤時地感覺。”

“所以關鍵的還是體內的真氣。”范閑下意識裡接了一句,想到了皇帝陛下體內如東海般深不可測的王道真氣。

“境界之間總是保持著平衡與互相的制約……實固然是最重要的事物,但如果你不能掌握一種方法,將體內的實釋放出去,你就不可能擁有超出凡俗的實。”

“就像一條大江如果決堤,如果你不能控制江水的流向。這玄妙的上天,肯定不會賜予你一條大江。”四顧劍譏諷一笑,說道:“因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會讓一個人隨便死翹翹。”

“這說法太唯心。而且我忽然發現。雖然您培養了天下底最多地強者,但要說到教學生的水準,其實和五竹叔也差不多。”范閑歎了一口氣,心想四顧劍說的這些話,都很有道理,只不過是廢話罷了,沒有一種駕禦體內真氣的法門,人體內地自我限制,當然不會任由真氣無限制地膨脹。可是如果不能讓真氣向上提升。超過那個臨界點,又不可能掌握到那種玄妙地法門。

真的是廢話,而且是一個在邏輯上說不通的命題。

“因為體內的真氣已經不是人體所能承納的程度。已經脫離了人世間的范疇,所以相應的,操控這種真氣的法門,也不應該是人類所具有的東西。”四顧劍將目光從頭頂收了回來,望著范閑冷漠說道:“這是很自然地道理。”

“那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所以你要先找到一個不屬於人世間地法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四顧劍將目光收了回來,大青樹上的風也停了,樹葉輕輕搖擺,那些沒有來得及逃離大樹的幼鳥和蟲兒陷入了沉默,有著一股死裡逃生地喜悅。

“也正是我先前說過的心念與意志。”

四顧劍看著范閑的雙眼,不知道這個年輕人能體悟多少,能領悟幾許,緩緩說道:“超凡脫俗的實力,必須通過超凡脫俗的方式,才能夠出現在這個世間。你要忘記你曾經學過的一切,小手段,大劈棺,四顧劍,霸道法門,天一道的法門……你要忘記這一切能夠捕捉到痕跡的法門。”

“但凡有痕跡,必有道理可循,然而大宗師境界的實勢,委實是沒有什麼道理的。”四顧劍雙眼裡的瞳孔漸漸縮了起來,看著范閑厲聲說道:“你要忘了你是一個人!要忘了你有手有腳,要忘了你身上的毛髮,骨中的酸痛,不要試圖用任何身體可以控制的方式,來安撫你體內的真氣。”

“只有心念和意志,才能拋卻肉身的限制。”四顧劍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卻像是無數鐘聲響徹范閑的心頭,“脫了衣服去。”

脫了衣服去,范閑的心頭如遭雷擊,汗水忽然滲出了他的身體,將他身上的衣衫全數打濕。他對這句話很熟悉,因為這是五經《宿語錄》中的一段,苦荷大師的師祖根塵大師悟道之時,曾經喝道:人之身體,便是汗衫,只有脫了,方才大道!

在澹州的懸崖上,霸道功訣修行至最關鍵的那一刻,五竹叔一棍砸向他的腦心,也是喝出了這句。

沒有想到,今時今日,竟又在四顧劍的的口中聽到了這句話。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意,也在向范閑證明,這句話的深深意味,仿佛間,似乎向他展示了一個神秘而不可測,又極富魅力的全新境界。

四顧劍這位大宗師,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便再也沒有開口,平靜而沉默地坐在大青樹之下。

范閑身上盡是冷汗,隱約間知道自己明白了一些什麼,但實際上卻是什麼也不明白,他知道四顧劍說的是真的,是對的,只是這種法門卻太過虛無縹渺,根本無跡可尋,最關鍵的是,如此唯心的說法,與他自幼修行的霸道功訣,完全是兩個方向,無人身以為橋樑,難道僅憑心意,便能影響這實實在在的世間?

人之存於世,與萬物相異者何處?便在心意二字,人乃萬物之靈,能言能思,能觀花開而喜,觀花落而悲,觀月圓月缺,卻生天地永恆滄桑之感,觀潮起潮落,生人生無常之落寞。

佝首於黃土的老人們,也知道皮影戲的愉悅,奴隨潘郎宵宿久……便是本能的快感,卻也能經由脫離了本能或物質的方式,影響人的心思。奸惡無雙的權臣,卻也可以枯座靜齋半日,寫一幅中堂,得意良久,把自己感動的涕淚直下。

沒有哪種生物比人類更複雜,只有人才能擁有如此豐富的情感與不可一時或忘的心意。天地冷漠,觀眾生死滅,卻只有人,能反觀天地,心意隱隱與之相通。

范閑身上的汗水漸漸乾了,他知道那種境界是怎樣的令人心折,但他更知道,這種境界,不是想達到便能達到的。他沙啞著聲音問道:“真正的四顧劍,可以不用劍……你怎樣教我?”

“法門不傳二耳,非不願傳,實不能傳。”四顧劍打破沉默,冷漠說道:“你今日跟我在東夷城內閒逛,我只能讓你看,至於你能體會多少,那就全憑你的造化了。”

范閑誠懇一禮,說道:“願為您帶路。”

小皇帝在二人身旁閉著眼睛,眼皮急顫,看樣子是在試圖將這老少二人今天的談話,一字不落地全部記下來。

四顧劍卻也不理會這兩個年輕人心裡在想些什麼,示意范閑推著自己的輪椅,離開大青樹,向著繁華的東夷城內行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當四顧劍抬頭望天的那一瞬,大青樹下的行人旅客們早已驚懼地向四周散去,此時樹下一片靜寂,只有淡淡陰影,籠罩著樹下的土地。

嘩的一聲,海風吹拂而過,大青樹之下驟然一片青葉飛散,不知落下多少片葉來,露出了兩方空洞,可以看見湛藍的天空,就像是有一尊神的目光,曾在某時,淡淡向著天上掃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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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第四十六章 三人行

三人行,必有我師。

範閑、小皇帝推著四顧劍,安靜地離開了大青樹,沿著長長的直道,走入了東夷城內最繁華的街巷之中。先前一直在青樹下稍息的旅人們,早已經被驚的四散離去,慢慢將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傳到了很多人的耳中。

此時,還沒有太多人發現這位坐在椅輪上的殘疾人究竟是誰,四顧劍是東夷城的神祗,自然沒有多少凡人見過。街上的行人,只是覺得這三個人的組合有些奇妙,兩個很清俊的年輕人,推著坐著輪椅上的殘疾人,看樣子不像是來進貨出貨的客商,也不像是慕名前來的旅游者。

範閑沒有理會周遭的眼光,只是安靜地推著輪椅,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四顧劍的肩上,腦後,細細回味著先前那一刻,大青樹下所感受到的宗師境界。

他是一個愛好學習的人,當年押送肖恩返回北齊,也不曾忘了在途中向肖恩請教朝政之事。雖然他與四顧劍之間難言恩仇,關系復雜無比,極為微妙,可是既然這位大宗師願意向自己袒露這種境界,給他一個參詳的機會,他當然不會錯過。

哪怕四顧劍這個舉動的背後,隱藏著凶險的殺意,範閑依然不肯錯過,或許僅僅是這東夷城中的一天,他願意把四顧劍當成自己真正的老師看待。三人中,就只有北齊小皇帝地處境有些尷尬。她似乎是四顧劍的客人,但實際上只是範閑手中的人質,此刻又像是純粹的伴游,她無法體會四顧劍與範閑之間沉默地心意互通,只能有些無奈地旁觀無語。

離開大青樹之後,四顧劍便再也沒有提過那些玄妙的字句。範閑也不再向他認真請教,二人就像是忘了先前說過些什麼,想要做些什麼,只是安靜而自在地在東夷城里逛著,在周遭行人們的注視目光與竊竊私語聲中行走。

正如四顧劍所言,有很多事情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既然如此,多說無益,便不再去說。

走了一段時間。範閑或許是發現了小皇帝地不自在,微微笑著望了她一眼,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小皇帝冷漠的臉上浮起一絲很牽強的笑容。

四顧劍帶著兩個晚輩。去了一些已經有些破舊的建築。那里是很多年前葉家發跡的所在,如今卻早已轉了用途,住在里面的人們,肯定想不到當年的天下第一商,曾經在這些房間里生活過。

範閑知道四顧劍想告訴自己什麼,想影響自己什麼,卻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最後經達當年葉家的玻璃坊,他才輕聲開口問道︰“您後來已經成為了東夷城的守護者。為什麼葉輕眉……我的母親。會和五竹叔兩個人離開。”

範閑知道那段歷史,葉輕眉與五竹主僕二人離開東夷城後,沒有進入四周地諸侯小國。而是不知從何處探出了東夷城南、澹州城北,那片蠻荒原始森林,陡峭懸崖之間的一條道路,直接去了澹州。

那條道路似羊腸,似天階,極難行走,但終究是條道路,三年前的大東山之事,燕小乙便是借助這條道路,偷遁五千親兵圍住了大東山。事後,不論是慶國還是東夷,自然對這條密道投注了無窮的熱情與警惕,雙方在這條道路地兩頭布下了重兵。

範閑不關心這條道路,他只是關心當年葉輕眉為什麼會離開東夷城。因為在澹州地海邊,葉輕眉遇見了皇帝陛下,父親大人,陳萍萍那老家伙,從此開始了南慶四人幫的輝煌生涯。

“我那時候剛剛佔取了城主府,劍廬剛剛開廬。”四顧劍坐在輪椅上,冷漠說著,但冷淡的話語里有些難以自抑的憤怒,“但你母親的離開,與我是否強大無關,僅僅與東夷城的強大與否有關……她的心很大,她要做的事情,必須依托一個更強大的勢力,才能在這個天下鋪展開去。”

四顧劍回頭看了範閑一眼,寒聲說道︰“而在她看來,東夷城地力量不足以支撐她地想法。”

範閑沉默地推著輪椅,心里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葉輕眉既然因為憐惜世人疾苦,而在東夷城選擇了現世及入世,那麼這位曾經散發無窮光芒的理想主義女子,一定會想方設法把這件事情實踐的更完善一些。

東夷城雖然地處海畔,聚集了天下地財富,但此地當年只是大魏的一個屬地,在大陸上的地位並不如何顯眼,最關鍵的是,東夷城內的人們以行商為業,精明處有余,執擰處卻是稍嫌不足,若要開創大局面,用自己的理念去影響整個天下,東夷城毫無疑問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為什麼她不去北齊?嗯,就是當年的大魏。”這個時候,一直沉默的北齊小皇帝忽然插了一句話,引得範閑和四顧劍同時看了她一眼,她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朕總不能當一天啞巴。”

小皇帝之所以會沒有忍住問出這句話,原因也很簡單,在听今天的故事之前,身為北齊皇帝的她,幼年時對于當年的天下第一葉家,就已經有了極深刻的認識,對于那位姓葉的女子,更是有隱隱幾絲佩服,後來親政之後,一力與南慶江南內庫勾結,更是知道那個內庫會對一個國度產生多麼巨大的影響。

所以她很遺憾,很好奇,為什麼葉輕眉當年不去大魏,也就是如今自己的國度,如果她當年去了,也許範閑就生在上京城,也許北齊就不會像今天這樣艱難度日,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世間再也沒有範閑這個人。

範閑笑了笑,在四顧劍之前解釋道︰“當年地大魏統有整個大陸,乃是封建腐朽勢力最集中的地方,雖然說革命應該去最困難的地方,但實際操作起來,卻是很不現實的。當時南慶已經與西胡征戰多年。國勢初見起萌之態,卻只是偏居一隅,不怎麼引人注目,加上慶人性情開放剛烈,更容易接受新鮮的事物。所以母親當年選擇南慶,並不怎麼出人意料。”

這一段話說完,小皇帝皺著眉頭,不悅地搖搖頭,心想這說的是些什麼混帳話,怎麼朕明明每個字都明白。加在一起卻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四顧劍看了範閑一眼,說道︰“就是這個原因,她離開了東夷城,去了南慶……橫。她以為南慶那個世子爺會乖乖地听她地話。待南慶一統天下之日,便是她改造天下之時……哪里想到世子爺最後也變成了人間一條真龍,豈會容忍有人騎在自己身上。”

這位大宗師最後難以自抑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夾著幾分快慰之意。範閑心中微怒,冷冷地盯著他。

四顧劍根本不在意他的目光,冷漠加了一句︰“我幼時嘗過人間無數酸甜苦辣,數次險些喪命,扶養我的僕人奶媽,不知道死了多少。所以一朝我大權在握。劍法初成。進入城主府之時,我便決意殺人復仇,卻被你母親阻了下來。”

“不過你母親既然離開了我東夷城。去了南慶,我自然就可以放手殺人。”四顧劍微微低著頭,說道︰“一夜之間,我屠盡府內百余人,一夜之間,我氣息大亂,境界始成。”

“當然,從那件事情之後,我和你的母親就斷了任何書信來往,就此陌路。”四顧劍輕輕地拍著輪椅的扶手,話語間不盡感慨,不盡怨恨,不盡凌厲。

範閑微諷說道︰“不要告訴我,事情終究還是那麼俗,你不會也是我母親的傾慕者之一吧。”

四顧劍嘲諷說道︰“就算她長的再漂亮,能耐再大,在我眼里,還是大青樹下那個小丫頭,我對于變態的事情沒有絲毫興趣。”

“我這一生,愛的只是手中的劍而已。”

話不投機半句多,範閑能明確感受到四顧劍胸中積壓許久地那股怨意,或許是一種被拋棄後的孤獨感覺,或許是這位大宗師看準了葉輕眉令人心痛的結局,卻無力改變什麼。

四顧劍三次遠赴南慶皇宮,意欲行刺慶帝,卻因為皇宮里那位從不現身的宗師級高手釋勢,而灑然歸去。因為他不能拿自己地生命去做賭注,他地生命代表了東夷城內無數的生命,可是他依然去了南慶,僅此一點,便證明了他的強橫。

為什麼四顧劍要行刺慶帝?以前的世人,或許是認為在南慶的威逼之下,東夷城如風雨之中的鳥巢,隨時可能覆滅,所以這位用劍的大宗師才試圖用個人的強大武力,去改變歷史的進程。

但今天听了這麼多故事,看了這麼多葉輕眉在東夷城留下地痕跡,範閑地心里忽然涌起了一個不一樣的念頭,或許四顧劍要去行刺慶帝,只是因為他憤怒于慶帝沒有保護好葉輕眉。

三個人漸漸又變得沉默起來,範閑總不可能因為四顧劍行刺皇帝老子而向他表示感謝,小皇帝也不可能在那兒自顧自地說朕今天游玩的很愉快,四顧劍地神情也變得有些凜然不知喜怒,二人不敢去打擾他。

輪椅在東夷城的街道上碾壓著,咯吱咯吱作響,十分清脆清楚,似乎可以沿著長長的街道,一直傳到盡頭的海港,甚至傳到那些海船之上,再被這些船帶到這個世界陌生的其它地方。

範閑霍然抬首,雙眸里清芒微現,掃視著四周。將他從沉思中驚醒的,正是身下那清晰的有些可怕的咯吱之聲,此時是白晝,他前兩天觀察中,應該是東夷城內最熱鬧的時候,賣貨的商人,遠來的旅人,觀光的客人們都會這里擁擠以發出嘈雜的聲音,為什麼此時,四周變得如此安靜,竟連輪椅的咯吱響聲,都能傳出去那麼遠。

他看著眼前的這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色微微發白,心頭無比震驚。在他身旁同時推著輪椅的北齊小皇帝,臉色也微微變了,雖然她這一生曾經見過無數次這種場景,可是今天忽然遇見了,依然感到了驚駭莫名。

街道上空曠無一人,甚至連一點紙屑也沒有,有的只是青青的石板,一塊一塊地拼接至遠處。

所有的商人旅人,都擠在了街道兩側的屋檐下,跪在了地上,對著干淨無比的街道正中伏拜,紋絲不動。

小皇帝知道這些異國的子民拜的不是自己,拜的只可能是輪椅中的這位大宗師,她忍不住用疑問的目光望向四顧劍的肩膀,此時方才知道,原來四顧劍在東夷城子民心中的位置,竟遠比一位皇帝更為崇高。

沒有軍隊壓制,沒有開道,所有的人只是主動地拜伏于地,向輪椅中的四顧劍行禮,就像看著他們心中的神,慢慢地走向街道的盡頭。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大宗師要死了,東夷城內的人們沒有多少人見過這位大宗師的真面目,但這兩年里,依然難免惶恐不安。

尤其是今天真的見到了輪椅中的大宗師,東夷城子民的心頭生出無盡傷感,他們知道就是輪椅上的這個殘廢之人,用手中的劍,守護了自己的財富,自己的自由,自己家宅數十年的平安。

他們的心中甚至生出了一股羞愧,覺得這麼多年,都在劍聖大人的庇護下生存,是一件多麼可恥的事情,劍聖大人累了,也老了。

神祗漸漸老去,終將滅亡,就如此時街道對面的那輪太陽,總有一刻會沉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看來是大青樹下的一眼瞬間,終于傳播了開來,驚動了整個東夷城內的人們。他們知道劍聖大人終于出廬,並且來到了他們中間,所以他們才會拜伏于地,心生傷感,做這次最後的告別,表達自己的感恩。

範閑看著這一幕,心里卻有些微妙的疑惑,為什麼這些人知道輪椅中的人就是四顧劍?來不及思考,他已經感覺到了四顧劍瘦小身體內所散發出來的強橫氣息,是一種拒人與千里之外的氣息,是一種絕然冷酷的氣息。

與這長街兩側萬民伏拜的感傷模樣,完全不和諧的一種氣息。

範閑沉默,知道這位大宗師是在給自己上第二堂課,沒有用語言,只是用行動,用這長街之上令人震驚感傷的一幕,告訴自己,要晉入宗師境界,不止要脫了衣服,更要棄了感情。

不是無情,四顧劍對這座大城的感情只怕已經深到了極處,所以才會表現的如此冷漠無情,對于世俗里人們投注過來的情感,有些不屑一顧。

“感情是很寶貴的東西,但也是很廉價的東西。”四顧劍說出在長街之上的第一句話,“你若對某件事物有情,便更要不能被這份情所控制。”

“而這一點,則是你母親最大的問題。”

範閑和小皇帝若有所思,推著輪椅,在萬眾膜拜的目光中向前行去,輪椅的咯吱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

然後輪椅停在了一座美侖美奐的建築之前,正是昨日範閑來過的城主府。

“我們來這里做什麼?”範閑很恭敬地問道。

四顧劍沙啞著聲音說道︰“我只是想回家……然後順便教你最後一課,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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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四十七章 拔劍四顧心茫然

 當輪椅進入城主府後,外面的大街依然保持著絕對的安靜,東夷城的子民們雖然從屋檐下直起了身子,卻沒有人離開,沒有人議論,只是驚懼而不安地看著城主府的方向,無數雙目光凝在那處,不知道里面正在發生什麼,劍聖大人單劍而至城主府,又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殺人.

    不論四顧劍這位大宗師臨死前,決定把東夷城綁到誰家的馬車上,踏上誰家的官道,或南或北,但這都是他的決定。整個東夷城,甚至包括四周臣服的小諸侯國,都必須依循于他的意志。

    雖然這位大宗師即將離世,可是他依然不會允許在自己的領域內,有人敢在暗中生出異心,與廬中的弟子們勾結,在自己做出決定之前,意圖狂妄地代自己做出決定,決定東夷城的方向,決定城中無數子民的死活。

    這是神的工作範圍,任何凡人都不能插手其中,哪怕是劍廬中的大弟子,哪怕是維持東夷城日常秩序的城主府。

    雖然那個城主,是當年四顧劍血洗家族之後。從窮鄉僻壤里所能找到地最後一個遠房親戚。

    與自己相逆者。必死無疑,這便是所謂宗師地意志。這並不需要特意強調,只是很自然的底線原則。只是為了讓範閑看的更明白一些。所以四顧劍帶著他來了。

    小皇帝踏入城主府後,臉色變得極為蒼白。直似要變得透明一般。眸子里蘊著一抹怎樣也揮不去地失落與震駭。因為她知道輪椅上地四顧劍想做什麼。

    北齊在東夷城內最大的助力。除了雲之瀾之外。便是城主府中眾人。小皇帝一直指望著這兩方勢力能夠幫助自己說服四顧劍。讓東夷城遠離南慶地控制。

    可如果四顧劍此時要血洗城主府。自然說明了他地態度。小皇帝腦中微感昏眩。緊緊咬著下唇。站在輪椅之後一言不發。

    範閑靜靜地看了她一眼。看著她臉上地蒼白。心頭微微一動。伸手拍了拍她地肩膀。表示安慰。這不是勝利者對失敗者地安慰。只是他地心中也被輪椅中強者地劍意刺地有些痛了起來。雙眼有些抑制不住地眨動著。

    四顧劍入府後。雙眸里地情緒漸漸地淡漠下去。變得沒有一絲感情,甚至連一絲冷漠地意味也沒有。

    幾個人在城主府地二門石階處跪了下來。誠惶誠恐地迎接劍聖大人地到來。他們低頭。叩首。

    這一叩首。頭顱便像秋天成熟地果實,扯斷了枝丫。落了下來。在地面骨碌骨碌地滾動著。

    幾個人地脖頸處是一道平滑到了極點地斷口,就像是被一把無上利劍斬斷一般。

    可是輪椅上地四顧劍。手中根本沒有劍。

    小皇帝盯著在地上滾動地頭顱。臉色越來越白。就連緊緊抿著地唇。也變得白了起來。

    範閑的手微微用力。扶著輪椅。上面青筋隱現。他地額頭上滴落一滴冷汗,他知道四顧劍是來殺人。來教自己殺人。可依然沒有想到。這位大宗師只一動念。便已是幾條人命不復存于世間。

    頭顱滾到了一旁。帶出一路血虹,撞到了牆角地青苔。便停了下來。範閑地嘴唇有些發干,他下意識里想阻止四顧劍接下來地行徑。手掌用力,意圖讓輪椅就停在石階之下。

    城主府如果被屠。固然可以讓南慶與東夷城之間的協議再無任何反對地力量。即便是劍廬里那些不贊同四顧劍意志地弟子。也會因為此間的血水。而重新體悟到劍聖師尊地無情和強大。

    可是範閑依然不願用這種手法。他不是一個多情迂腐之人,只是他認為城主府從來都不可能成為太大地障礙。只要四顧劍點頭,有太多方法。可以解決此地地困難。

    他沒有想到四顧劍會用最簡單。也是最粗暴地這種解決方法。

    不知何時,輪椅已經上了石階,向著城主府地深處行去。

    範閑和小皇帝地手還放在輪椅之上,他們地手越來越顫抖。臉色越來越白。因為他們看見的血越來越多。倒伏于輪椅兩側地尸首越來越多。

    有人終于鼓起勇氣拔刀。刀斷成兩截,有人尖叫著飛離。腰斷成兩截,更多地人兩眼驚恐地看著輪椅上地那尊殺神。雙腿瑟瑟,根本動彈不得,他們想到了很多年前地那個傳說,在那個夜里。輪椅上地這位大宗師,拿著一把劍,進入了城主府。第二天城主府便再也找不到一個活人。

    過了很多年。四顧劍又進入了城主府。這一次他的手里沒有劍。可是整個城主府依然悲哀地被一股濃濃地血腥味籠罩起來。

    範閑的臉色越來越白。體內地霸道真氣已經提至了極點。卻在初初遞出

    身體的剎那,便被外間彌漫天地間的那股殺氣,碾壓的碎裂成絲,斷裂成片段,須臾消散,根本無法集氣。

    小皇帝的身體顫抖著,根本沒有辦法做出什麼舉動,甚至她的手放在輪椅上,才能勉強穩住自己的身體。即便她是一位極為強橫地女性帝王,可是看著這無數頭顱,斷尸在空中飛舞,依然有些難以抵抗這種血腥殺氣的沖襲。

    血在飛,血依然在飛,血始終在飛。

    此時四顧劍地臉色比這兩個年輕人地臉更要白,是一種完全不合常理地白。似乎他身體里地血都已經流到了某一種地方,再散化成為刺天戮地的劍氣和滅天絕地地殺氣。灑灑洋洋地施放了出來。

    範閑和小皇帝地身軀似乎已經脫離了自己心神地控制,極為被動地跟隨著這輛奪命地輪椅。在城主府內行走著。四顧劍身上所釋發出來的強大氣勢。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周遭所有地細微動靜。

    小皇帝無力抵抗。所以反應還弱一些。範閑強行凝結著自己的心神,想要抵抗這股讓自己感到非常不舒服。甚至是有些令人惡心的冷漠殺意,卻如同被一記重錘不停錘打著,記記震蕩心魄。

    一抹血絲從他地唇角滲了出來。他地眼中閃過了一抹無奈地悲哀。微垂眼簾。不再去看城主府內發生的這一切。他放棄了阻止四顧劍殺人地念頭,他沒有這個實力。他也不願意因為憐惜城主府中那些無辜地下人。而激怒了已經陷入癲狂狀態地大宗師。把自己陷入無窮無盡的危險之中。

    眼簾微垂,不去看。但不代表不知道,尤其是這本來就是四顧劍給他上地最後一課。

    範閑已經放開了心神。不再與那股彌漫府間的劍意正面抵抗。所以越發清晰地感覺到了場間任一微弱地氣息變化。對于坐著輪椅地大宗師身上所釋發出來地氣息,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這抹氣息讓他地眉頭皺了起來。因為他很厭憎這抹氣息,這抹氣息不止帶著血腥味道,最關鍵是其中沒有絲毫感情,有的只是漠然。一種居高凌下的漠然,一種視生靈如無物的漠然。

    似乎在四顧劍地雙眼之前。心念之前。世間無一物值得珍視。任一人均可視之如豬狗。

    可是範閑不理解,明明這位大宗師對東夷城是極有感情的人。緊接著。範閑感覺到了那抹氣息里所代表地另一個境界。那便是意志!

    四顧劍地意志已經控制了輪椅四周地一切。強悍。絕決,毫不退讓。一應道德,準則,天地間的慈悲,身後年輕人地心念。在這股強大地絕對意志之前,變成了泡沫。四散飄開。

    範閑霍然抬首。一手扶著已經在這股威壓下搖搖欲墜地小皇帝。雙眼靜靜地隨著四顧劍地眼光,往府中望去,他體會到了這種境界,卻下意識里有些害怕這種境界。

    世間本無大宗師,四個大怪物之所以能夠突破人類自有的限制,縱橫于天地之間,依存地是他們本身對天地的體悟,自身的經歷。造就了四位大宗師完全不同的突破道路。

    慶國皇帝陛下突入大宗師之境,很明顯走地是超實的路子。體內經脈盡碎地廢人。卻臨否極泰來之境,無經脈之限制。體內之實無限制地上漲,用一種最艱苦地方法,突破了上天給人類肉體所造就地限制。

    毫無疑問,這是最強悍的一種方法,範閑是怎樣也不敢學,也無從去學的。

    四顧劍的道路又不一樣,他自幼的心中積存了太多陰郁,太多壓抑,太多殺戮的沖動,終于在一夜屠盡家族之後,從血腥的味道里,凝結了強大的心神,在滅情絕性地那一剎那,終于體悟了不為外物所動的意志,用噬殺與冷漠,開始冷眼看著天穹上地那道線,輕易地撕裂開來。

    城主府最後一道石階上,站著一排人,東夷城城主穿著華美地族服,一臉慘白,與自己最親近的人們排成一列,等待著劍聖大人地到來。這里匯集了他最強大的力量,可是他也知道,根本沒有辦法,阻止一位大宗師殺人。

    範閑的手放在輪椅的背上,他沒有注意到石階上的安靜,慘呼聲漸漸地停息,他只是陷入了某種惘然的狀態之中,他終于體會到了四顧劍的宗師境界,卻發現尋求這種境界的方法,或許自己永遠無法做到。

    世間一草一石,一花一木,都有它自己生存下去的道理,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人,要突破境界,觸踫宗師之境,只怕也必須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法門。

    便在這時,輪椅中的四顧劍忽然咳了起來。咳地他瘦小的身軀都在輪椅上彈動著,咳地範閑扶著輪椅的手又再次顫抖了起來。

    石階上那一排城主府地高手。看著這一幕,化作滿天黑影。分成七個方向。如雄鷹撲殺一般。向著輪椅撲了過來。

    咳嗽仿佛是個機會。是個暗號,這幾名城主府地高手沒有絲毫猶豫。暴起出手,然而他們地心中並沒有什麼喜悅。因為東夷城地子民們。包括那些于海畔修劍地強者們,都已經習慣了劍聖大人地不可擊敗。十數年神光照拂之下。沒有人會奢望自己能夠成為弒神的那個人。

    但他們依然要進行最後地搏殺,因為畢竟劍聖人咳了起來,或許是機會,或許不是機會。但既然終究是要死的,能死在一位大宗師地手下。應該也是一種光榮。

    人影未至,勁風已撲面而來,這些城主府地強者,並沒有把目標對準輪椅之後的那兩位年輕人。因為他們早已經瞧出來,這兩位年輕人此時已經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精神困境之中。

    可是範閑有感覺。如果是自己面臨著這些高手,臨死前最壯烈的一擊,只怕根本沒有任何辦法進行反擊。

    此時四顧劍還縮在輪椅上咳嗽。他僅剩地那只手捂在嘴唇上,身旁沒有劍。

    所以他招了招手,地面上一柄劍動了,動的極快。就像是一道電光,來到了他那只穩定地手掌中。

    四顧劍揮劍,劍勢並不圓融,就像是七道青青山峰,忽然撕去了外面的樹木之皮。露出下方奇崛嶙峋的如刺岩石,要把這老天刺出七個大洞。

    面對著城主府最後七名高手的壯烈絕殺,四顧劍很隨意地刺出一劍,以壯烈之中地漠然噬血意志回了過去。在同一瞬間,刺出了四劍。四劍卻是刺向了七個方向。

    這已經是超出世俗的一劍。

    里面挾雜著顧前不顧後地氣勢。但隱在氣勢之後的。卻是超脫了氣勢的無上意志,因冷漠而灑脫。因噬血反而淡然。

    四劍刺中七人,七位高手頹然墮地。無聲無息。

    四顧劍一拂袍袖,手中普通鋼劍脫手而去。直刺東夷城城主地胸膛,沒柄而入。

    自四顧劍坐著輪椅入府之後,這位東夷城城主沒有一句辯解,沒有一聲嘆息,他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幕,等等著死亡的到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這位遠房族叔,既然親自出廬,那麼自己便只有死路一條,對于一個瘋癲地大宗師,對于一個噬血的劍聖,對于一個屠盡自己親族的無情怪物,城主大人,沒有一絲感情。

    城主咳著血,感受著生命的離去,開始流淚,在這臨死前的一剎那,他地心中或許有太多的不甘與怨意,就如同慶帝在很多年前生出的怨意那般,世間,本來就不應該有這些大宗師的存在。

    這世間,太沒有道理了。

    範閑一直認真地看著四顧劍地出手,因為這是進入城主府後,四顧劍第一次真正地出手,他的手中有劍。他地目光極為敏銳,他捕捉到了最後那四劍地方法和出手軌跡,所以他地心頭無比震驚。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四顧劍,如鳥在天,如魚在水,一動一靜之間,根本全無先兆,只憑心意出劍,哪里僅僅是顧前不顧後,顧左不顧右地壯烈而已。

    清麗冷酷到了極點的四劍,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三顧頻煩天下計,長使英雄淚滿襟,拔劍四顧劍心茫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觀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

    在甦州城內,葉流雲曾經一劍斬半樓,範閑當日以為,世間地劍技巔峰便不過如此了,但今日看見四顧劍的出劍,他才知道,原來劍這種殺人器,最強大地象征,便是在于劍與心意相通,世間再也沒有比心意更快的表達方式了。

    心意在何處,劍尖便在何處。

    能修行出大逆天地常理,不應存于天地之間的劍法,操劍者只怕自己也會感到了一絲震懾,就連操劍者自己,只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使出這樣的劍法來,一劍之後,劍客手執滴血長劍,四顧茫茫荒野,而生茫然之意。

    四顧劍的真義,原來最後依然還是心意茫然。

    範閑的手依然扶著小皇帝的胳膊,卻止不住顫抖了起來,能夠領悟這樣的劍法,那該是一件多麼令人幸福或是痛苦的事情。

    城主府旁不知名青樹之上,一只瑟縮偷窺了半日的烏鴉,終于再也禁受不住這充斥天地間的意志,呱叫一聲,疾飛而去。

    四顧劍的眼中一片冷漠,唇角卻咳出了血來,臉色白的極為可怕,瘦小的身軀完全縮在了輪椅中。他身後的兩位年輕人,一者茫然,一者凜然,身旁全是死尸血泊。範閑低頭,心里卻涌起了一股古怪的念頭,他似乎能察覺到,輪椅上的這位大宗師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節。

    因為他最後依然拔了劍。雖然這四劍是那般的清美冷酷到了極點,可是和三年前在大東山上,四顧劍一劍斬盡百名虎衛相比,今日的四顧劍,明顯要弱了許多。

    便在此時,東夷城城主的尸身緩緩地跪了下去,跪在了輪椅的面前,像是在表示自己最後的臣服。

    範閑霍然抬首,愕然看著隨著城主尸體的倒下,一個黑衣人出現在三人的面前。

    黑衣人的手中,也拿著一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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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非聖人不能用之


    黑衣人是影子,當然是影子。

    他和范閒兩個人悄悄進入東夷城,與監察院的下屬們安排妥當了一切事由之後,便消失了。范閒闖入劍廬的時候,他不在那裡,因為范閒知道這位監察院的六處頭目,一旦看見四顧劍後,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而忽然間,影子出現在城主府中,出現在城主的屍體之後。

    四顧劍今夜再屠城主府,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但不論人是活還是死,只要他的肉身存在,總會在陽光的下面生出陰影,而影子便是藏在這些陰影裡。

    能夠瞞過一位大宗師的感知,能夠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三人之前,能夠捕捉到四顧劍最脆弱的一瞬間。影子,這位天底下最厲害的刺客,毫無疑問,今天的修為已經提升至他此生最巔峰的狀態。

    四顧劍在輪椅上咳著,咳出血來,渾身顫抖,身體微縮,面色蒼白。一劍斬七人,讓重傷之後硬生生拖了近三年的大宗師,也感到了一絲疲憊,而最耗損他心力的,卻是輪椅背後,范閒那雙灌注了霸道真氣的手。

    從踏入城主府開始,范閒的心意便與四顧劍相逆,四顧劍極為強橫地釋勢,強行壓服范閒心頭的意念,然而如今的范閒畢竟是位九品上的強者,四顧劍殺人之餘,還要投注心念在他的身上,控制他的心神,耗時太久,不免也有些虛弱。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三年前大東山上留下的傷勢,葉流雲如雲中龍般探出地一爪。慶國皇帝破天裂地地王道殺拳。讓四顧劍這位大宗師重傷如斯,殘喘至今。已至油盡燈枯之時。

    影子便是選擇在此刻出手。他選擇了一個最絕的時刻。

    他地手中是一把古意盎然地劍,寒若秋水。劍光在一瞬間內。照亮了整座城主府。石階在下一刻宛若變成了玉石一般晶瑩。

    影子的腳尖踩在這些如玉一般地石階上,輕輕一點。每一點。他地人似乎就亮了一分。

    府中偶有幾片青青落葉。便在此時飛了起來。伴隨著他手中秋風秋雨愁煞人地那柄劍。平添幾分肅殺。

    殺。

    影子手中的古劍。刺向了輪椅上四顧劍地胸膛。這一劍極為簡單,沒有任何變招。沒有任何蓄勢。甚至連一絲顫抖都沒有,在高速地刺突過程裡。明亮地劍身秋水無波。平滑至極地刺了過去。

    只是屈肘,只是平腕。只是刺出。只是這天地間最簡單地一劍。

    因其簡單,所以專注,所以強大。

    影子不需要蓄勢。因為這一劍他已經等待了二十幾年。他已經蓄了二十幾年。

    太快了,當青青樹葉飄起來時,才愕然地發現自己都落在了那名黑衣人地身後。快到城主府內的空氣。在這柄古劍割裂自己地身體之後。還來不及變形。發出呼嘯地風聲。

    因為快。四周的環境來不及做任何變化。庭院內依然是那般安靜。唯一變了地,只有影子所處地位置。他踩過玉階的腳尖,他身上地光芒。光芒前端。那柄光芒最盛地劍。

    此時劍尖距離四顧劍的胸膛只有一尺距離。風雷一劍。

    ……

    ……

    范閒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只來得及讓眼瞳縮小了一絲,他認識影子手中地這把劍,當年懸空廟上刺殺皇帝陛下時,影子手中就拿著這把劍。

    范閒甚至對影子地這風雷一劍都感到熟悉,因為在懸空廟外。高樓之下。襯著漫山漫野的金黃菊花,影子曾經穿著一身白衣,從太陽裡跳了出來,直刺皇帝面門。

    那日的影子身著白衣,宛若天上謫仙,大放光彩。素色古劍在手,飄然而至。

    今日地影子身著黑衣,依然是那把素色古劍,身上地光彩依然大肆綻放著,但卻帶著股來自地底最深處地幽冥寒意,就像是個被囚禁了上萬年地怨魂,要將所有地怨意,都憑借這一把劍釋放出來。

    范閒地手依然扶著小皇帝的腰。他地眼瞳微縮,身體卻來不及做出什麼動作。他的心頭一片驚駭。踏石階。越青葉而來地這一劍,是何等樣地不可阻攔。是何等樣地快速,快到連自己都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甚至隱隱已經突破了時間的限制!

    影子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刺客,是監察院前後兩任主人最親密的黑夜保護者,自逃離東夷城之後,便一直沉浸在黑暗之中,從來沒有行走在太陽底下,即便上次在懸空廟刺駕,那看似光彩的一劍裡,其實蘊藏的還是小意與謹慎,一擊不中,即刻撤走。

    而今天地影子,與往常地影子完全不一樣,他整個人似乎沉浸在黑暗與負面的情緒之中,這一劍卻是刺的無比光明正大,數十年的修為全數凝結在這一劍之中,根本沒有給自己留任何後路,任何退路!

    他只是想著前進,以無上的勇氣與執念選擇了前進,只求將這柄劍送入四顧劍的胸膛之中。在這一刻,影子不再是一位刺客,他是一位劍者,一位復仇地劍者,一位值得尊敬和敬佩的劍者。

    ……

    ……

    風雷一劍,比風更要輕柔,更要無蹤無跡,更要快速,比雷更加耀眼,更加震撼,這是影子所能施展出來的最強一劍,不論是范閒、海棠還是誰,此時坐在輪椅上,突然面迎這一劍,只怕都逃不過去。

    因為這是二十年來,影子真正刺出的第一劍,是用時間的長河,怨恨的幽冥情緒,粹煉了無數遭的一劍。

    甚至在劍尖破空的最後那剎那,竟是隱隱到了另一個層次,就像四顧劍先前教導范閒時那樣,唯與心意相通,方能如此。

    沒有什麼比人地心意更快。沒有誰比影子此時的心意更加堅決。更加陰暗,更加光明。

    陰暗在於仇恨與複雜地情緒。光明在於不顧一切地決心。

    范閒渾身上下地肌肉緊繃。體內霸道真氣快速運轉,只待心念反映過來地第一時間。便要帶著小皇帝逃離此地。然而在這樣一劍地面前。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四顧劍能。

    雖然他已經油盡燈枯,雖然他重傷纏綿三年之久。雖然他今日屠盡城主府。大耗心神。可他依然是位大宗師。不能用常理判斷的大宗師。

    只是四顧劍地表情和任何時候都不一樣。他地臉色蒼白到了極點。雙眼裡明亮到了極點,右半邊碎過地臉頰。在這一刻宛若醜陋而恐怖地天神一般。散發著凜然之威。

    便是連大宗師也不會輕視這樣地一劍,但是大宗師行動不便。只剩下了一隻手。他唯一能動地似乎只有這隻手。

    所以四顧劍動手,抬起左臂。在自己胸前四寸之地展開中食二指。然後並住。

    他用兩根手指夾住了風雷

    一劍。

    然後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雙眼更加明亮。表情更加肅然,因為兩根手指間的那一劍,仍然在往前突進著。

    啊!影子就像是四顧劍地影子,緊緊貼著輪椅,一聲狂叫,如瘋似癲,如癡似狂,如泣如訴。如喜如怒,踏著二十年前逃亡的路。握著家族盡喪。父母同亡的苦,狠狠地紮了下去!

    噗的一聲。寒若秋水的古劍,摩擦著四顧劍關節突起的指節,發出吱吱地聲音,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焦糊味道,強橫無比地突破了四顧劍的指劍,刺入了四顧劍的胸膛!

    劍尖進入大宗師的身軀只有兩寸,便再也動不得了,因為四顧劍的眼睛已經亮到了極點,如同兩顆星辰正在散放著光芒,打在了影子同樣蒼白地臉龐上,而他的手指就像兩座大山一般,將影子的風雷一劍,挾在了山石之間,再也無法寸進。

    一瞬間的停頓。

    一臉蒼白的范閒悶哼一聲,抓著身旁的小皇帝腰身,就像一隻大鳥般斜斜飛掠而起,從輪椅後方脫離,劃破長空,往府旁的青樹下飄了過去。

    如果他還留在輪椅之後,他或許只會受傷,但是小皇帝肯定會在四顧劍與影子的雙重攻勢之下,心脈盡斷而死。

    飄向青樹之下,范閒臉色蒼白地在空中強行回頭,然後看見了令自己驚心動魄,永世難以忘記地一幕。

    ……

    ……

    四顧劍的臉色極為蒼白,影子地臉也極為蒼白,這一對兄弟二人,自當年東夷城雨夜之後,再也未曾相見,此時卻緊緊地貼在一起,寒面相映,並不有趣,只是令人心寒,他們地身體貼的極近,只是中間……隔著一把劍。

    四顧劍胸膛之上,劍尖帶出一蓬鮮血,頑強地想往裡面鑽進去。而這位大宗師卻像是根本沒有感覺到什麼,只是用那雙明亮地有些恐怖的蒼老雙眸看著影子,左手的兩根手指,穩定而可怕地挾著那枝劍。

    意志,心念,只是一眼,一瞬間,城主府的庭院內,空氣卻陡然間變了,就像是無由生出無數風刃,割裂著空氣,發出嗤嗤的聲響,由四面八方而來,沿遁著奇妙的,肉眼無法看見的軌跡,斬向了中心地帶。

    斬向了影子的身上。

    影子的身上依然穿著監察院特製的蓮衣,這種衣物是三處研製了許多年後才得到的產品,可是在這些漫天劍氣的侵襲下,依然只抵抗了片刻,便開始脆弱地破裂,綻開一道道小口子,衣物材料翻開,像嬰兒口一樣。

    無數的口子,在一瞬間內出現在影子的身上,開始向外滲血。

    而四顧劍真正地反擊並不在體外,而是在影子的體內,那股強大的冷漠的噬血的劍意,隨著這一指,這一眼,毫不留情地遁入了影子的身軀之內,讓他的五臟六腑在這一刻同時震盪了起來,鮮血從他的體內滲出,順著他的嘴唇,往外汨汨流著。

    影子蒼白的面容上,嘴唇裡不停往外淌著血,是淌不是流,似乎永遠沒有止歇的那一刻。

    而影子沒有一絲害怕的情緒,他反而笑了起來。蒼白的普通地臉龐上泛起一絲苦怪的笑意,笑聲響徹城主府四周,笑聲裡挾著瘋狂的哭意。

    「啊!」

    影子瘋狂地厲嚎著。就像是一隻發狂地野獸正在因為什麼痛苦而哭泣,他將全身的真氣都送到了手中的劍上,根本不在意自己體膚上所遭受的痛苦,只在意劍尖與四顧劍心臟的距離。

    一股強大的氣波在兩個人之間爆開,震的輪椅四周的青葉碎成絲僂,化成無物!

    輪椅終究不是人的雙腿,隨著影子的全面爆發,輪椅快速地向後倒退,速度越來越快,而四顧劍手指夾著地那柄劍。也正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向著他的體內探去。

    四顧劍的臉越來越蒼白,眼睛越來越亮,影子的臉也越來越蒼白,唇裡淌出的鮮血越來越快,地上淌出了一道血路!

    范閒看見地。正是這一幕,兩個蒼白的人,一者吐血,一者沉默,進行著最瘋狂,也是最冷靜的廝殺。他的手不由顫抖了起來。他不喜歡四顧劍,他理所當然應該幫影子,只是如果他要出手,先前在四顧劍的身後,他已經出手了,以四顧劍如今的殘缺之軀,范閒和影子兩大強者,同時爆起出手。只怕還真有幾分成事地可能。

    影子則不會像現在這樣苦,這樣悲。這樣痛!

    然而范閒一直沒有出手。只是顫抖著,冷漠地看著這一幕。這和南慶與東夷城之間的協議無關,和四顧劍與母親、五竹叔、費介先生當年的情義無關。

    他答應為影子營造復仇的機會,但他不會參與到影子復仇的過程中,雖然他不清楚很多年前,東夷城城主府滅門慘案,究竟有怎樣的過往故事和秘辛,但他尊重影子。

    影子是驕傲的劍客,至少在今天,他不是以一位刺客的身份來面對自己地兄長,東夷城的驕傲,影子心頭永遠地恐懼和痛楚。

    如果范閒此時出手,影子不會答應。范閒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選擇了旁觀,顫抖地旁觀。

    ……

    ……

    喀登一聲,輪椅終於退到了庭院的後方,另一面地石階之下,再也沒有絲毫退路。如此高速的衝撞,輪椅頓時斷作了無數碎木片,滿身血水的影子,眼中瘋狂之意大作,終於將手中的劍向前再遞了一寸。

    為了這一寸的距離,影子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四顧劍的嘴唇抖了起來,用怪異沙啞的聲音笑了起來,笑聲之中,跌坐在石階下的他,雙指用力,那柄插在他胸上的劍啪的一聲斷了!

    影子沒有笑,劍尖斷在四顧劍的胸膛之中,他的手中還握著半截殘劍,去勢似乎根本沒有任何停頓的剎那,那半截殘劍自然無比地,順著立於四顧劍胸膛的顫顫劍尖,再次插了下去,深深地插入了四顧劍的胸膛。

    從出現在城主屍身背後,到踏階而下,從刺中四顧劍的胸膛,到衝著輪椅連退十丈,直到最後的殘劍刺下,影子這大放光彩的風雷一劍,其實總共只有一劍,沒有斷絕,劍意連綿至今的一劍,唯一的一劍。

    因為影子此生,只可能有一次機會使出這樣的一劍。

    殘劍並不鋒利的斷口戮進四顧劍的胸膛,並不順滑,相反有一種澀澀的感覺,似乎是在割裂著血肉,很痛,很痛。

    影子似乎也能感覺到對方的痛,因為他自己也很痛,痛的渾身顫抖,低著頭,沉默地刺著,割裂著。

    割裂著過往,二十幾年前的過往。在一這瞬間,影子似乎看到了許多東西,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白癡哥哥在城郊一塊荒地上,偷偷

    摸摸搭起了一個小草廬,然後得意地說,這裡將是以後天下的武道聖地。

    還是個小孩子的自己,在一旁有些不屑地看著那個破草房子。看著偶爾進入那個草房子的瞎子和女子,然後有一天,小孩子對劍這個東西開始感興趣,白癡大哥很認真地說,你想學嗎?你想學我可以教啊。

    學劍,是件很苦很枯燥的事情,草廬裡的兩兄弟成了眾人眼中的傻子,都說城主府不知是不是得罪了神廟。竟然有兩個白癡。府裡地兄弟姐妹們,沒有人理會這兩個白癡。或許當時有些什麼可怕的事情,但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只是個小孩子。

    然後便是那個夜,所有地人都死了。小孩子恨的人死了。愛地人也死了,他養的貓和狗死了。他地兄弟姐妹。叔伯死了……疼愛自己地父母也死了!

    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只有他渾身顫抖地站在府裡的帷帳之後。看著白癡大哥手中那把滴血地劍,看著那雙沒有任何表情地眼眸,開始感到害怕。因為他確信,如果自己不離開,這個白癡大哥一定會殺了自己。

    那或許是四顧劍真正成為一位大宗師地一夜。也是城主府最小的男子開始逃亡的一夜。從那夜之後。影子便成為了影子。永遠只能在黑夜裡生活。再也沒有見過一絲陽光。

    因為他地胸中充滿了憤怒仇恨怨毒,還有害怕。他晚上不敢睡覺。因為每次在夜裡入睡。他似乎總能看見那雙沒有表情的眼睛。

    所以影子的臉越來越蒼白,他知道如果不能殺死那個人。這一生都只能在黑暗中度過。那個人成了劍聖。成了東夷城地主人。每當聽到這些消息,他都會覺得自己永遠只能是那個渾身血污,顫抖不敢言語地小孩子。

    很多年後。積蓄了二十年怨毒復仇恐懼地一劍。終於刺入了那個人地身體,這一劍凌然穿越了二十年的時光。帶著無比複雜地情緒。終於嘗到了那人血地滋味。可是影子並沒有完全解脫,他依然渾身顫抖著,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身上還是那麼多地血污。

    因為四顧劍還沒有死。

    ……

    ……

    四顧劍地身上也都是血,只是不知道哪些是他自己地。哪些是他兄弟的,兄弟的血往往可以互相交換。但不應該是眼下這幕交換地模樣。

    兩個人身上地衣裳,被此刻縱橫於府間的劍氣。撕裂成無數碎片。狼狽不堪地掛在身上。四顧劍地眼簾微垂。似乎快要睜不開了。但他瘦小地身軀卻和影子一樣,開始急劇顫抖了起來。

    四顧劍雙指夾著那半截劍尖,如閃電一般拔了出來,割向了影子的脖頸。

    影子沒有避讓,左手並指為劍,向著半截劍尖抽空後露出來的血洞裡扎去。

    以命換命。不死不休。

    啪的一聲悶響,兩個人地身體急劇分開,影子像是一顆石頭,被震起一路煙塵,沿著那道血路快速掠回,重重地撞在石階之上,吐血不止,喘息難停。

    四顧劍箕坐在另一邊的石階之下。胸上立著半截殘劍,半截劍尖卻拈在他地手指之間。他冷漠地看著對面石階下的影子。一道血水緩緩地從他地唇間流了下來。

    城主府地庭院裡,陷入一種令人恐懼地沉默。

    范閒和小皇帝遠遠地站在青樹之下。面色蒼白地看著兄弟相殘地這一幕。小皇帝不知道那個黑衣人是誰,但至少可以看出對方的實力強大到了極點,不然也不可能和四顧劍相持如此之久。

    然而范閒清楚,終究還是影子敗了,雖然四顧劍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那一剎那,但大宗師就是大宗師,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依然能夠驕傲地站在人間個人武力的巔峰之上,雖被山風勁吹,時刻有墮下塵俗之虞,最後卻依然站穩了腳步。

    然而影子應該感到自豪,范閒的雙眼微感濕潤,心裡也替他感到自豪,一位九品上的強者,看似強大,但是能夠在單對單地正面決鬥中,將一位大宗師傷成這種狼狽模樣,實實在在是一種超水平的發揮。

    而最後那一瞬間,四顧劍已經用大宗師的境界,強悍的意志,控制住了局面,明顯可以殺死影子,為什麼他沒有這樣做?有憐惜親弟之意?范閒不相信這位噬血好殺的大宗師,會有這種太過溫暖的感覺。

    場間安靜許久之後,四顧劍忽然沙啞著聲音開口問道:「如果認真算起來,你應該是劍廬的第一位弟子。」

    影子躺在血泊之中,沒有應話,只是無情無覺地看著他。四顧劍咳嗽不止,說道:「你能夠使出今天這樣的一劍,也足以自豪了。」

    半晌之後,影子忽然開口說道:「為什……麼。」

    為什麼那一年四顧劍會性情癲狂,大殺四方,屠盡親族,甚至連自己地親生父親也不放過,連自己的幼弟也不肯放過。這個問題不知道在影子地心中盤桓了多少年,在今天這種場景下,他終於問了出來。

    四顧劍知道他問地是什麼,范閒也知道,然而四顧劍根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冷漠說道:「攔在我面前的人,都必須死……你跟了我們一天,也看了一天,本以為你能使出那一劍,應該是你明白了什麼,沒有想到,你還問出這樣幼稚地問題……」

    「小弟,你實在是令我很失望。」

    此言一出,范閒心頭大驚,原來四顧劍早就察覺影子一直跟隨在側!這一日四顧劍對自己的教導,原來不僅僅是針對自己,還希望暗中窺視的影子,能夠從中感受到什麼!

    影子也沉默了,那雙尋常的眼眸像野獸一般狠狠盯著遠處石階下的四顧劍,一言不發,當年的慘劇與今天的話語,他不需要去分辯自己應該相信什麼,只需要確認自己相信什麼。

    范閒順著影子的眼光看過去,看見了四顧劍胸腹處那道恐怖的大傷口,一片模糊的血肉,上面隱隱泛著青光,像是某種毒素,卻格外奇妙地保持著那片本應該爛死臟腑的最後生息。

    這是大東山上,慶帝送給四顧劍的那一拳,四顧劍本應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但他卻偏生能芶活到現在,其中必有隱情,尤其是胸腹處那道恐怖的傷口。

    四顧劍冷漠地用最後的衣衫遮住自己腹部的傷口,看了影子一眼,又看了范閒一眼,說了最後一句話:「劍者乃凶器,非聖人不能用之。」

    范閒沉默,他馬上明白了四顧劍這句話的意思——劍者乃凶器,非聖人不能用之,而聖人……本來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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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種毒


    (原話是兵者乃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我不會用這麼慈悲的意思,所以改成非聖人不能用之了,自我滿足於:即便是故事,也要用心經營才是。

    昨個兒大傢伙兒很給面子,砸了很多票,月票榜上離前面的老無是越來越近了,還差一百多票,我仿似看到了金星在閃耀,咱們繼續追吧,雅虎!)

    ……

    ……

    這是一個物競天擇的世界,要在北海畔層層迭迭的蘆葦蕩裡探出頭來,要在草原上的群狼中擁有第一個進食的權利,需要它們或他們摒棄所謂「脆弱的情感」,聖人無情,至人無心,不如此不足以超脫。

    城主府的院落裡一片安靜,地面上的屍首血泊都被先前的震盪,擠到了兩邊的院牆下方,就像是被天神的手掃過一道般,血水變成了被刷的極妥帖的紅油漆,上面落著幾片新近落下的青青樹葉。

    以這幾片青青樹葉為界限,四顧劍和影子這一對兄弟,各自箕坐在兩方石階之下,傷重無語,冷漠互視。

    便在此時,城主府外忽然傳來密集的呼嘯破風之聲,就像是十幾台投石機,同時對城主府發動了攻擊,磨盤大的石頭,割裂著空氣。

    四顧劍面色不變,影子面色不變,范閒此時正向影子走去,面色也沒有一絲變化,因為這三個人都聽清楚了,破空的不是石頭,而是人,看來是城主府裡的血案,終於驚動了那些癡癡守在劍廬外的高手位。

    北齊小皇帝來到東夷城。帶著狼桃與何道人這兩位九品高手,至於天一道門還有沒有什麼隱藏的高手躲在暗處護衛,則不得而知。而從昨天起。劍廬所有地弟子,都從各自的修行處返回,守在了劍廬前方,沉默地等待著師尊的旨意。

    兩邊加起來,竟然足有十幾位九品高手,想想整個慶國京都,如今也只有兩名九品上地強者,讓人不得不對東夷城此間的特殊感到一絲詫異與羨艷,這麼多的高手此時齊齊破空而至,氣勢果然有些震撼。

    場間風聲一蕩。雲之瀾和狼桃帶領著諸人,就這樣掠到了滿地血水之上,這二人眉頭一皺,下意識裡看了看腳下,然後看清楚了府裡的景象,同時找到了自己最關心的人。

    狼桃看到了皇帝陛下。發現陛下似乎無恙,只是臉色有些蒼白,不由大喜過望,帶著屬下將小皇帝團團圍住,務求要保住他的安全,同時將警惕的目光。投向了范閒。

    那邊廂,雲之瀾看到石階下重傷箕坐的四顧劍,卻是驚的面色劇變,趕緊奔了過去,不及言語,雙膝砰的一聲砸在地面上,跪了下去。

    這位劍廬首徒,根本無法隱藏自己臉色地怪異。倒不是在乎師尊大人事後會如何懲罰自己,他既然敢逆了師尊的意思。與北齊人暗中交易。一顆劍心早已做好了準備。此時看著城主府內的慘象,看著死翹翹的城主大人以及那些府中高手。他自然知道是誰出的手。

    師尊大人既然親自出手,自然表明了他的態度,讓雲之瀾震驚地是,師尊大人竟然會傷的這麼重!

    劍廬所有的弟子都跪到了四顧劍的身旁,帶著震驚,帶著憤怒地看著師傅的傷勢。

    在這些人的心中,這個世上唯一能夠和師尊大人相提並論地,只有那幾位大宗師,就算師尊大人已經傷了三年,可是能夠傷害到他的,依然只有慶國的皇帝,還有那位不知所蹤的葉流雲。

    一位劍廬弟子,開始顫抖著雙手替四顧劍包紮傷勢,在他的心中,師傅是神一般的人物,尤其是在劍之一字上,更是世間絕對的第一號人物,但今日居然會被人連著在胸膛上刺中了兩劍,究竟是誰出的手?

    城主府後院地那扇門微微一動,劍廬二徒扶著王十三郎走了進來,他們看見了眼前的一幕,也不禁大吃一驚。尤其是王十三郎,他餘毒未清,昨夜又強行提起境界,執柳力阻眾人,幫助范閒進入劍廬,整個人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如果不是二師兄扶著他,他此時只怕還來不及趕到城主府。

    昨夜劍廬內春意融融,劍廬外則是劍拔弩張,所有人都知道這位劍廬十三徒是范閒地好友,而范閒卻是挾持了北齊皇帝,闖入了神聖不可侵犯地劍廬,所以所有人的敵意都衝著王十三郎去了。

    如果不是劍廬二徒冷漠地護著他,雲之瀾為了師門地尊嚴,也不可能讓狼桃等人動手,只怕今天的王十三郎只能躺在床上。

    當然,王十三郎之所以能在這麼多高手的圍峙下,依然保持著安全,最關鍵的還是那片樹葉,那根樹枝,廬中的劍聖大人已經表明了態度,劍廬裡本來已經倒向雲之瀾一方的弟子,也只有維繫著中立。

    ……

    ……

    王十三郎跪在了四顧劍的身旁,嘴唇微抖,說不出什麼話來,他自入城主府後,沒有看范閒一眼,因為他的心情很複雜。所有的這一切事情,都是師傅交代的,所以他幫助范閒入廬,本以為師傅會和小范大人有一次很和諧的談話,但沒有想到,師傅竟然會傷成這樣!

    劍廬眾弟子,都知道城主府的實力,都知道師尊大人手中那把劍的恐怖,所以很理所當然地想到,出手傷了師尊的,絕對不是城主府裡的人,而是南慶的人。

    是范閒的人。

    雲之瀾第一個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石階旁的范閒和那個黑衣人,漸漸的,他的眼瞳冰冷起來,目光越過范閒,看著那個黑衣人,眼神又從冰冷轉向了熾熱。

    他認識那個黑衣人,甚至

    前在南慶江南杭州湖邊,這個黑衣人從湖水裡升了起來。在小船的舷邊刺了自己一劍。然後二人在江南一帶進行了延綿數月的追殺與被追殺。

    雲之瀾知道這個黑衣人的實力,甚至他一直認為,除了師尊大人之外。整個天下就屬這位黑衣人地劍法最凌厲。最陰狠,比自己更加凌厲。

    雲之瀾已經是位九品上地強者,所以他知道那位黑衣人厲害到了什麼程度。他不需要多加思考,也知道,此時的場間,能夠用劍傷害到師尊大人的,只有那個黑衣人。

    他緩緩拔出腰畔地長劍,一步一步向著那邊地石階走了過去,每一步之間的距離都是那樣的固定,不多不少。正是兩尺。

    他手中地劍是三尺。

    他與影子之間的距離是三十尺。

    「傳說中監察院六處的真正主人。影子大人。」雲之瀾一面走著,一面冷漠說道:「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的真實面目。」

    雲之瀾往那邊踏了五步,距離那邊的石階越來越近,他身上的劍意也越來越濃,殺意越來越足,不論這位劍廬首徒對於東夷城的將來。和自己的師尊大人有怎樣地差異。但是當外敵來襲,當南慶人膽敢傷到自己地師尊,雲之瀾的胸中充滿了殺意,必須要將對方斬於自己的劍下。

    如果對方此時尚是完好之身,雲之瀾並沒有太多的信心。但他知道,即便那個黑衣人。可能趁著師尊沒有留意的情況。暗中下了殺手,刺中了師尊兩劍,可是對方也一定因此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劍廬弟子,深受四顧劍心意薰陶,並不在意以強凌弱這種事情。

    大青樹下,北齊小皇帝面色蒼白地看著這一幕,不知道接下來,劍廬與南慶雙方會不會發生衝突。不知道范閒會怎樣處理這些事情。在她看來,就算四顧劍想與南慶達成協議。只怕以這位大宗師噬血地性格。也不可能容許那個被雲之瀾稱為監察院六處主辦影子地黑衣人活著離開。

    忽然間,小皇帝似乎想起了一些什麼。想到了先前四顧劍那句話裡面提到了兩個字,眼睛亮了起來,蒼白的臉頰上,多了一絲紅暈。

    ……

    ……

    范閒正半跪在影子的身邊,替他處理身上的傷口,被劍氣割裂出來的無數道血口子,還在往外面滲著血,好在監察院地官服果然有幾分作用,那些血口子破的並不深,並不需要特殊地處理,以影子強悍地身體,應該能止住血。

    最大的問題在影子的體內,范閒的手掌搭在他的後背處,緩緩度入了一絡天一道的天然真氣,小心翼翼地查探著內裡的情形,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片刻後,他從懷中取出一粒傷藥,餵入了影子的雙唇,然後雙掌緊貼,開始替他療傷。

    前夜替十三郎療傷,昨日與狼桃諸人一番絕命廝殺,昨夜與小皇帝一番床上交戰,范閒也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可是他知道,如果此時自己不趕緊著手,只怕影子會因為內出血就此死去。

    從懸空廟一事後,影子跟了范閒四年,寸步未曾離開,雖然是上下級地關係,和朋友這種名詞也沒有太多牽連,可是范閒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這個人了,這是一種性命相托很久以後,會自然產生的親切感覺。

    范閒垂著眼簾,卻也能聽到雲之瀾那穩定地腳步聲越來越近,片刻之後,他緩緩放下雙手,站起身來,看著雲之瀾說道:「你還想殺我嗎?」

    雲之瀾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地死活,由師尊定奪,但這個人,是一定要死的。」

    范閒沒有思考什麼,緩緩脫下自己身上地長衫,露出裡面一身純黑的勁裝,然後彎腰,從靴間拔出了自己的黑色匕首。

    他站在了影子的身前。

    ……

    ……

    范閒站了出來,整個庭院內的氣氛為之一變,今日自始自終,他都沒有真正出手,唯一有所損耗的只是精神,被四顧劍強大意志生生消磨掉的無數精神,然而此時站在了影子的身前,范閒的精神似乎在一瞬間內都回復到了體內,冷漠無語,異常強大。

    就像是當年面對燕小乙一樣。

    所有人都知道范閒的厲害,如今的南慶權臣。早已不是當年出使北齊時。初入九品的青澀人物,而是實實在在地九品上強者。他無聲無息地殺了燕小乙,京都殺了秦老爺子。在草原上退了海棠。昨日還奇妙無比地兩次從幾位九品高手地圍攻中逃離——過往與九品強者的交鋒史,范閒毫無例外獲得了全勝。

    這不是人的姓名,樹地陰影。而是實實在在地信心累積,就算此刻面對著劍廬首徒雲之瀾,范閒的心中依然沒有一絲懼意,而只是冷漠地看著對方,意思表達的很清楚,想殺了我地下屬,你得先讓我殺了。

    范閒和雲之瀾面對面站立著,然而雲之瀾的身後。又站起了更多的人。劍廬一共十三名弟子,今日全部在場,站起來的不過六個人,然而就是這六個人,身上所透出的凌厲劍意,與劍鋒所在的雲之瀾一融。突將出去。擊的范閒面色微微一白。

    還有幾名劍廬弟子跪在四顧劍的身邊,手忙腳忙,心驚膽顫地服侍著,其中就包括了曾經在梅圃別院伏擊范閒地劍廬三徒與四徒,這兩名劍廬高手沒有站起地原因很複雜。因為他們知道范閒和那個黑衣人……都會四顧劍。

    這件事情他們沒有告訴雲之瀾,因為干係太大。他們準備密報師尊大人。沒料到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竟是沒有找到任何機會。

    他們的心裡很震驚

    ,在不停猜測著那邊石階下地黑衣人,與師尊大人之間究竟有志祥的關係。為什麼對方能夠傷到師尊大人。

    王十三郎也沒有站起來。他沒有去看范閒,他地心有些亂,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隱約猜到了一絲隱秘,卻是無法開口。

    ……

    ……

    雲之瀾不知道這一切,當年在江南與影子之間地冷血暗殺。往往只是瞬息之事。影子在那時還留了一手,並沒有施展出自己壓箱底地絕藝。

    他只是看著范閒。然後握緊了手中地劍。

    那邊大青樹下,一直低著頭的狼桃大人,忽然緊了緊自己的尾指,繫掛在腕間地金屬鏈忽然緊繃了起來。

    便在這時,一隻微涼地手。搭在了狼桃地手腕上,阻止了他的出手。

    狼桃微微凝眉,看著阻止自己地陛下,不解何意,心想此時是大齊難得地機會,本來南慶與四顧劍眼看著就要達成協議,然而此時卻是南慶方面刺傷了四顧劍,如果此時自己幫助雲之瀾拿下或者殺死范閒。再殺死那名刺傷四顧劍的黑衣人,東夷城與南慶之間一定會完全破裂。

    而且身為一名武者。狼桃確實很好奇。那個黑衣人究竟是誰,難道真的是傳聞中地天下第一刺客。監察院地影子?難道這個刺客真的厲害到了這種程度,居然能夠傷了四顧劍?

    小皇帝微微笑著,看著石階旁劍撥弩張的一幕,輕聲說道:「相信我,他們打不起來,既然如此,我們何必做這個壞人?」

    ……

    ……

    場間的氣氛卻讓當事人們沒有小皇帝的這種判斷,對著七名九品高手的劍意迭加,便是范閒也開始感覺到了呼吸地困難,剛剛乾涸不久地冷汗,又開始沿著他的後背淌了下來。

    在這一刻,他不禁有些凜然,劍廬這個地方,確實太怪異了,這麼多九品高手,如果南慶不能與東夷城達成協議,真地發兵來攻,只怕那些領軍的大帥們,要永遠面臨著黑夜裡的襲擊。

    劍意瀰漫片刻,范閒知道如果真的動起手來,自己只怕很難再活著出去,忽然間他的唇角微翹,笑著仰起了頭,將目光掠過雲之瀾如鐵削一般地雙肩,望著石階下的四顧劍,開口說道:「自家的事兒,真要外人插手?」

    這句話落到不同人的耳朵中,有完全不同的含義。雲之瀾以為范閒說的是北齊人,冷漠開口說道:「劍廬弟子足矣,不需要北方的朋友幫忙。」

    狼桃在大青樹下微微一笑說道:「小范大人如果能活下來,我會親自向您挑戰。」

    而范閒理都不理這兩大高手地回話。只是死死地盯著石階下地四顧劍。因為只有四顧劍才明白他這句話的真實含義。這是兩兄弟之間地戰爭,難道真地需要外人插手?先前影子使出風雷一劍時,范閒就在輪椅之後。可是他只是帶著小皇帝離開。而沒有和影子合擊。

    范閒沒有插手。難道你劍廬地弟子就可以插手到你兄弟二人地恩怨之中?范閒賭的是四顧劍地驕傲與野性,賭地是四顧劍先前留影子一條性命。一定有後續地文章可以做。

    既然如此。四顧劍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地徒弟們。為了報仇。而誤了他地大計。

    ……

    ……

    四顧劍微微抬起眼簾,笑了笑,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似乎是為范閒猜中自己的心思。所以無法看到范閒地真實水準而遺憾。

    這位大宗師厭惡地看了跪在自己身旁地弟子們一眼。沙聲罵道:「老子又沒死,就急著嚎喪什麼?」說來奇怪。他這樣罵著。身旁地弟子倒高興了起來。趕緊站起。

    四顧劍緊接著把左手的手臂抬了起來。看了王十三郎一眼。這個動作王十三郎很熟悉。下大東山地時候,他就是這樣背地。回到東夷城後,他還是這樣背地。所以他很自然地蹲下身來。

    四顧劍往幼徒寬闊而堅實地後背上一靠,很舒服地扭了扭頭。說道:「回廬。」

    王十三郎悶聲應下。然後背著瘦小地師傅站了起來,往劍廬外面走去,只是他的身體已經糟到了極點。旁邊的幾位師兄趕緊扶著他。一同離開。

    四顧劍就這樣走了。什麼話也沒有留下,只留下一地驚愕與眼睛。范閒看著近在咫尺地雲之瀾。說道:「雲大家。你已經違逆了劍聖大人幾次,難道還想再多一次。」

    雲之瀾沉默許久,看了石階下的影子一眼。說道:「其實我也很想背師傅。只是我要背地東西太多了些。」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你背地。」范閒毫不動容,微笑說道:「因為你背不動,壓垮了你不說,還把你想背的東西摔個粉碎,豈不是皆大悲怮?」

    雲之瀾沉思許久,復又認真地看了一眼城主府內的血水還有那些屍體。尤其是石階側方城主大人地屍體。半晌後臉色平靜了下來,知道自己地想法終究是全數落到了空處。不知道這位南慶地小范大人究竟是使了什麼樣的魔法,不僅讓師尊大人出手,殺了城主府滿門,甚至還在受傷之後,對這些南慶人沒有絲毫殺戮之心。

    其實終究還是這位劍廬首徒不理解四顧劍。這世上沒有人能勸說或是誘使四顧劍做什麼,這位大宗師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地想法罷了。

    ……

    ……

    劍廬一門撤出了城主府,場間只剩下北齊人與范閒還有影子。狼桃將雙手負在身後,從青樹下走了出來,看著范閒微笑說道:「小范大人果然好手段,只是一句話。竟然就能逼

    得到廬不能出手,不過我可不是東夷人。今日機會難得。要不要切磋一二?」

    「人不能無恥到這種地步。」此時范閒初始脫離劍意險境,整個人都疲憊放鬆起來。坐在影子身邊的石階上,頭也不抬,笑著說道:「這是你家皇帝今天送給我地一句話,我反贈給你。」

    「小范大人,我不知道世上誰才是更無恥地。」狼桃身後地彎刀金鏈在風中微微作響,配著他穩定地聲音,更顯美妙,「令妹乃是我天一道弟子,更是受了先師遺命,執掌青山事宜,如今范師妹雖歸南慶,但畢竟師門道統仍在,君便是不念舊情,也要念一念師門之義,去年深秋時節,我青山弟子在西涼路死傷慘重,難道你以為我會這樣便罷了?」

    「原來你也知道是死在西涼路。」范閒抬起頭來,兩道寒光射了過去,冷冷說道:「休說苦荷國師遺命有何問題,即便我妹妹日後接替海棠執掌你們天一道門,如果你們天一道還敢在我南慶搞三搞四,我……仍然會繼續殺下去。」

    此言一出,青樹下一片擾嚷,狼桃的眉毛也皺了起來,不知道在當前這種急迫情況下,范閒為何還敢如此強硬,劍廬弟子雖走。可是北齊高手猶在,四顧劍即便礙於某事,不想殺了范閒或是那位黑衣高手。可是北齊人動起手來。卻不會有什麼心理障礙。

    這位天一道首徒哪裡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哪裡能夠想到,今日地范閒看著這些北齊地高手。就像看著自己地下屬一般。你們地皇帝陛下都已經是我地人了。你們距離成為我的人……還遠嗎?

    青樹下地小皇帝笑了笑。開口說道:「我北齊詩書傳國。當然不會以眾凌寡。狼桃大人,我們走吧。」

    此言一出,反而是范閒地眉頭皺了起來,他看著小皇帝。忽然開口說道:「能不能過來一下?」

    對一位皇帝陛下用如此語氣說話。著實無禮到了極點。然而令北齊諸人目瞪口呆的是,陛下竟沒有生氣。只是微笑著說道:「范卿家有何事?待你休息好後再聊吧。」

    范閒看清楚了小皇帝眉宇間地冷漠和那些微怒,知道對方畢竟是位皇帝陛下。在臣子們地面前,生怕有何處行差踏錯,自己先前那句話,著實也是有些過分,不由自嘲笑了笑。說道:「陛下。外臣有要事稟報。」

    小皇帝沉默許久。不知心裡在做著怎樣地掙扎,今天一天她看到了太多與權力無關地玄妙事情,心神受了極大的震盪。而此時看著范閒地神情。卻是想到了昨夜裡心神所受的更大震盪。

    許久之後。小皇帝冷漠開口:「你們都出去,朕有些話要與范卿家說。」

    此言一出。滿場又是大嘩,尤其是狼桃愕然回首看著自己地皇帝陛下。不知道現如今究竟是怎樣地狀況。前些日子。陛下才下定決心與劍廬雲之瀾一派聯手。要將范閒殺死在東夷城。昨天所有人都看見了,范閒將陛下擄進了劍廬。雙方之間地仇恨應該是不共戴天。可是此時看這二人說話神情。完全不像眾人想像地那麼回事。

    一直站在小皇帝身邊地何道人也大感震驚,狐疑地看了狼桃一眼。等等著他的發話。

    狼桃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將手一揮,領著眾人退出了城主府。不管他擔不擔心范閒會對陛下不利,可是既然陛下金口下旨,自己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依旨而行。

    城主府再次回復平靜,范閒站起身來。走到小皇帝地身邊。靜靜地看著她,忽然開口說道:「今天你最後聽見的那些東西,不要說出去,不然……我也會把我所知道的事情說出去。」

    小皇帝面色微變,眼瞳裡寒光一閃即沒,她沒有想到范閒這麼快便猜到了自己地想法,沒有想到范閒會這樣直接地用自己的秘密來要脅自己。

    監察院六處主辦是四顧劍地幼弟,這個事情可以用來發揮的餘地太大。甚至可以動搖慶國朝廷的根基,讓慶國皇帝與監察院之間產生不可調和地矛盾——北齊地錦衣衛不是吃乾飯地。在很久以前。小皇帝就從衛華地嘴裡知道,當年懸空廟地刺殺。慶帝一直認定是四顧劍那個不聞於世的幼弟所為。

    小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秘密對於北齊來說太過重要了,能夠讓慶國內亂,毫無疑問可以讓北齊就此翻身,只是……范閒地手裡卻掌握著一個足以令整個北齊顛覆地秘密。

    她地臉色變幻了許久,最後才輕聲說道:「朕知道了。」

    ……

    ……

    在城主府地外面,狼桃眾人地面色也在變幻不停,他們怎麼也不想不到,自己在劍廬外面心急如焚一夜,時刻擔心陛下地安危,最後陛下竟然和范閒似乎有了相談甚歡的感覺。

    狼桃忽然眼瞳微縮,說道:「傳令回南慶,讓木蓬趕回來。」

    何道人在一旁面色微變,壓低聲音說道:「大人懷疑范閒給陛下種了毒?」

    「范閒乃是當世用毒大家,如果不是種了毒,他怎麼可能輕易放陛下離開,陛下為什麼剛才又肯答應留下與他密談。」狼桃地眼瞳裡滿是憤怒之色,一字一句冷冷說道:「范閒此人,毒如蛇蠍,不可輕視。」

    狼桃地智謀反應不可謂不快,然而他卻根本不知道木蓬早已經讓范閒關進了監察院地七處,他更不知道,范閒確實給小皇帝種了毒,卻不是那種會死人地毒,而是心上的毒,一嘗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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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我們都是顏色不一樣的海

    顧劍沒有下令,讓劍廬的弟子殺死范閒,甚至連那個刺傷自己的監察院刺客首領也放過了。這個事實,讓劍廬裡的弟子們感到了一絲詫異以及震驚,而沉默著從劍廬裡走了出來的雲之瀾,心情更是沉重。

    他看了看四周,三師弟和四師弟都留在了廬內,似乎師尊大人有什麼話要交代他們。雲之瀾忍不住看著西方的落日,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兩位師弟最尊敬自己,也參與到了軟禁十三郎,伏擊范閒的行動之中,師尊此時把他們留了下來,難道是要問這件事情?

    以他對四顧劍的瞭解,師傅若真的是想處置自己的所作所為,只怕根本不需要調查什麼,詢問什麼,直接就讓自己自盡,只怕自己也很難生出反抗的勇氣。

    淡淡的暮光照耀在劍廬首徒的臉上,有些黯然,有些無奈,今日城主府滿門盡喪,已經充分表明了四顧劍的態度。這座東夷城的城頭之上,再過些時日,只怕就要換上李家王朝的龍旗了。

    他知道這或許是歷史的必然,不然師傅斷不可能與范閒達成協議,向那個姓李的慶國皇帝低頭,只是他的心中依然忍不住抽痛起來。

    已經沒有任何辦法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東夷城內的一方大勢力——城主府,如今全部變成了血泊之中的死屍,四顧劍用最簡單粗暴的方法,統一了整個東夷城上層社會的思想,震懾住了廬內所有弟子地心思。而城中那些不計其數的商人和夥計們。想必也願意接受這個事實,畢竟打仗從來不是商人們喜歡的一項娛樂活動。

    雲之瀾微瞇著眼,看著上方的山居,北齊地那位皇帝陛下。此時已經在狼桃和何道人地守護下。沉默地回到了山居之中。他不知道這些北齊人此時心中在想些什麼。自己暗中與對方達成地協議,是該就此中斷,還是繼續前行。

    接下來,山居地閉門拒客,讓雲之瀾複雜的心情更加複雜,北齊皇帝陛下千里迢迢冒險前來。必定是存成付出極大代價也要畢其功於一役的態度。為什麼被范閒擄進劍廬之後,這位皇帝陛下似乎就此認輸。不再繼續嘗試撕破東夷城與南慶之間的關係?

    雲之瀾站在山居之外。與狼桃輕聲說了兩句,有些黯然地向著山下行去,一路走一路在心裡想著。范閒此人。究竟有什麼神妙的本領。竟然能夠壓的北齊一方不能動彈?

    他始終還是不相信范閒有這個本事。暗想應該是師尊大人向北齊皇帝清楚地表明了態度。才讓北齊人變得有些絕望起來。回頭望了一眼暮色中地劍廬,雲之瀾地神情極為凝重,略頓了頓後。向著東夷城內走了過去。他永遠不會背離劍廬的意志與東夷城地利益。只是今夜地東夷城人心惶惶。缺少了城主府官員的疏通壓力。他這位劍廬首徒,只有被迫無奈地開始操持起政務。

    ……

    ……

    與雲之瀾想像的相反。北齊人沒有絕望。更準確地說,北齊那位姓戰地皇帝陛下沒有絕望。她冷漠地坐在窗邊。看著窗邊如燃燒一般地花朵,想著這兩天來地遭遇。不禁有些心神搖蕩。她幼年時。被太后抱在懷中,坐上了龍椅。從那一天之後,她便不知道什麼叫做畏懼。什麼叫做絕望。

    處於什麼位置上地人。應該擁有相應地判斷力,小皇帝知道在爭奪東夷城一事上。她已經輸給了范閒。而且輸的十分徹底。沒有一絲扭轉局勢的可能。但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四顧劍之所以會選擇南慶。並不是因為這位大宗師對南慶有什麼好感。而僅僅是因為范閒這個人地存在,似乎可以為東夷城將來地存續,帶來更多一絲地保障。

    最最關鍵地問題,還藏在四顧劍地心裡,聰慧的北齊小皇帝沉思許久之後,隱隱抓住了那個關鍵,雖然她仍然不知道細節,但卻猜到,四顧劍將來一定會給范閒惹出一個大麻煩。

    范閒地麻煩。就是慶帝地麻煩,就是北齊的福音。雖然她心裡清楚。如果范閒真地夠心狠,自己便只能成為對方手中地木偶娃娃。問題是范閒從來不是一個夠心狠的人,尤其是對自己地女人。

    那天夜裡地事情,讓小皇帝覺得有些屈辱,有些刺激,有些興奮,有些新奇,而事後想來,似乎也有極大的好處。

    范閒以此控制小皇帝,小皇帝何嘗不是以二人間地關係,讓范閒陷入極其為難的境地之中。小皇帝緩緩轉頭,冷漠地看著坐在床邊地司理理,開口說道:「愛妃,為朕梳頭。」

    加上范若若,北齊這邊有三個半女人,小皇帝一邊平靜地享受著司理理地玉手輕梳,一邊沉默想著,三個半女人,對上一個有潛在裂痕的父親,范閒應該怎樣做?

    ……

    ……

    范閒此時人在劍廬深處,站在門外,平靜地看著榻上地四顧劍。影子醒過來後,自行覓了一個地方去養傷,身為一名頂尖地刺客,他們總是有舔舐傷口地最後巢地,范閒並不擔心此點。

    在暮色中,他再次迎著劍廬諸人如劍一般地目光,走入劍廬深處,為的是要處理先前北齊小皇帝想到那點——四顧劍有可能在將來給自己帶來地大麻煩。

    王十三郎咳了兩聲,看了他一眼,端著熱水盆子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沒有說什麼。范閒轉過頭,看著他後背上地血漬,忍不住笑了起來,先前那幕背師的場景,讓他確認了四顧劍對於這位幼徒的寵愛。

    包括先前門內的熱血盆,毛巾擦身體,哪怕是一位大宗師,有時候也只不過像個被孝子服侍的可憐老頭兒。

    四顧劍越寵王十三郎。范閒地心越安定。他咳了兩聲,清理了一下腦中的思緒,邁過門檻,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望著緊閉雙眼的四顧劍。開口說道:「影子不會接手劍廬。」

    此時劍廬深處地房間群一片安靜。除了院中地王十三郎外。沒有任何人能夠停留在此間,就連那些貼身服侍四顧劍地劍童們,也早被趕到了前廬。

    這句突兀地話語,就這樣在安靜的屋內響起,裊裊揚揚,許久沒有停歇。來地毫無道理。說的莫名其妙。

    影子是一心想殺四顧劍地人,是南慶監察院的官員。范閒卻很認真地對四顧劍說。影子不會接手劍廬?難道四顧劍會讓影子繼承自己在這世間最寶貴的遺產?

    而令人震驚地是,四顧劍卻並沒有恥笑范閒的這個推斷,緩緩地睜開雙眼。眸子裡帶著股令人心悸地寒意。沙啞著聲音說道:「為什麼他不能?」

    ……

    ……

    范閒地心微微抽緊。沒有想到

    下。這位大宗師就直接袒露了心跡。他不由苦澀地輕聲說道:「因為他是我地人。」

    「你是半個東夷人,他卻是整個東夷人。」四顧劍復又緩緩閉上眼睛。說道:「他是我地親弟弟。他是我劍廬真正地大弟子。我死後。劍廬不由他接手。難道交給你?」

    「我?」范閒聳聳肩,說道:「我有自己的師傅。而且我也沒有開宗立派地嗜好。」

    四顧劍閉著眼睛說道:「你怎麼猜到我地想法地?」

    「雲之瀾本來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惜他這次逆了你地心意。而且他習慣了事務工作。在劍道之上。難以寸進。你不會眼睜睜看著劍廬在自己死後陷入衰敗。」

    「十三郎倒是個不錯地選擇。可惜你太寵愛他。對他地寄望太高。絕對不願意他被這些草廬縛住心神。」

    「只有影子。」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你不殺他。絕對不是不忍心殺他。聖人無情,這是你先前自己也承認過地事情。你留了影子一條性命,自然是要利用這條命。劍廬主人這個位置。如果留給他。日後會整出來地麻煩。你和我都相當清楚。」

    「懸空廟上地事情。原來真是陳萍萍做地。」四顧劍忽然嘎嘎笑了起來。笑地極為快慰,「看來連我也看錯這條老黑狗了。原來他對你們地皇帝陛下並沒有什麼忠誠可言。」

    范閒也不惱怒。溫和笑著說道:「院長對慶國地忠誠。無人可以質疑,如果你想讓影子浮上檯面,從而挑動陛下和院長之間地戰爭。我勸你還是趕緊放棄。」

    四顧劍沉默了下來。許久沒有說話。整個劍廬都籠罩在一股壓抑的氣氛之中。由昨夜至今日。四顧劍終於明白。范閒這位故人之子,果然擁有一般人極難尋覓地冷靜甚至冷漠。居然只從自己地些微動作。便猜到了自己一直藏著地真實心意。

    「影子是我幼弟地事情,你能瞞多久?一年,兩年?」四顧劍忽然冷漠開口說道:「今天東夷城內發生地事情。總會傳回慶國京都。你以為你那個皇帝老子。真地不會猜到什麼?」

    「猜到什麼我不管。能拖一時是一時,但我不希望你把這件事情做明瞭。做實在了。」范閒毫不退縮地看著四顧劍瘦削地臉頰,說道:「在東夷城內,能猜到影子身份地只有六個人,先前廬中三徒四徒已經見過你,自然把前夜的事情說了一遍,想必你也讓他們封了口,以你在他們心中的地位,他們只怕這輩子都不會說什麼。至於十三郎,我相信他地心性與德性。剩下的便只有我,你,小皇帝,如果你不說,我不說,還怕什麼?」

    四顧劍冷漠開口說道:「問題是你還沒有辦法說服我,我為什麼不說出去?一旦天下知曉這件事情,你那皇帝老子一定會殺了陳萍萍,如果陳萍萍死了,你會怎麼辦?」

    范閒沉默許久,說道:「你假意同意與我之間地協議,其實把眼光都放在了事後,若院長死了,我大慶陷入內亂,哪有餘暇東顧……」

    「我只是不相信你那位皇帝老子。」四顧劍忽然睜開雙眼,看著他說道:「我還是相信你多一些。問題是你一天不當皇帝。我再相信你地誠意也沒有用。慶國輪不到你做主。」

    范閒地表情極為嚴肅。開口說道:「我確實沒有能力做主。讓陛下息了開啟大戰地決心。但如果你激怒了我,至少我可以做主讓慶國毀了你地東夷城。」

    他站起身來,說道:「不要試圖挑起慶國地內亂。不要試圖讓我最敬愛地長輩陷入危險之中,否則,我地心裡不會有任何協議。」

    四顧劍許久沒有說出一字一句。忽然開口說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還會有心思放在東夷城上?」

    「都是沒有發生地事情,但這種威脅是可以提前敲響地警報。」

    四顧劍看著他。說道:「你也是用這種粗暴地方式。逼北齊地女皇帝住了嘴?」

    范閒並不擔心小皇帝地性別會被四顧劍洩露出去。因為北齊顛覆絕對不是這位大宗師願意看到地場景。直接應道:「我現在發現只能用粗暴的方式。才能解決這些問題。這……是向您學地。」

    「不要試圖利用我或者是控制我。」范閒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他地心神微微有些亂,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地京都范家老宅。自己在對父親說話。

    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一舉一動。所有地行為心思。看似自由,其實一直都籠罩在無數地陰影之下。父親。皇帝老子。陳萍萍。所有地老傢伙們都在按照他們所以為的正確。安排著他地前途。

    到後來,這些老傢伙裡面又多了一些怪物。比如苦荷,比如此時床上地四顧劍。他們都想利用當年地事情。來暗中操控自己。

    如果范閒不是范閒。只怕他這一生要活地輕鬆許多。只要踏著固有地步伐。便能極快意地生存。然而他不願意這樣。哪怕他地頭上一直籠罩著葉輕眉這個名字。他依然不願意。

    ——————————————————

    過了兩天,南慶北齊兩大使團。終於極為緩慢和莊重地由官道上駛了過來。兩大使團自從離開宋國之後。便開始在道路上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地低速競賽,似乎誰都不願意第一個踏上東夷城地領地,開展第一波地政治攻勢。

    北齊使團正使衛華隱隱覺得有些奇怪。卻已經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在心中有些無奈地猜測著。只怕范閒早已經到了東夷城。然而南慶方面使團裡地禮部官員。也絕對想不到。北齊方面提前到達東夷城地談判官員。竟是他們地皇帝陛下!

    東夷城地歡迎儀式進行地極為熱鬧,只是中間難免還是出了不少問題。因為城主府地官員都死光了。雲之瀾從各領地徵調地官員。倉促行事,總會有些不順手。

    這些細節,也全數落到了兩大使團官員的眼中。緊接著他們知道了城主府裡發生地血案。不由面面相覷。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其實真正地談判。早在使團入城之前已經結束。雙方真正地大人物已經在暗中交了無數次手,已經為東夷城地歸屬。定下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基調。

    這一天春光明媚。這一天風和日麗,這一天,在南慶使團居住地別院之內。南慶地官員們瞠目結舌。看著坐在首位地小范大人。驚愕的許久說不出話來。他們當然知道小范大人已經提前進入了東夷城。但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小范大人居然只用了三天地時間。就打退了北齊人咄咄逼人地攻勢,說服

    孤傲地劍聖宗師。壓懾住了東夷城內地反對勢力。件事情定了下來!

    聽完小范大人地話後。所有地南慶官員都興奮起來。如果不是外面還有東夷城地禮官。只怕此時歡呼聲已經衝破了屋頂,衝到了東夷城頭頂地藍天之中。

    慶國自血火中生出。從一個邊隅小國發展成如今天下第一強國,靠地便是不停地征邊,不停地戰爭。尤其是二三十年前,皇帝陛下親率大軍南征北伐。才打下了如今慶國地疆域與強盛。開邊拓土這四個字。早已成為慶國人血液中地一分子。不論是貪官還是清吏。不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士子腐儒。他們都熱切地渴望著南慶能夠一統天下。

    只是這二十年前,天下三大勢力鼎立。慶國已經安靜了太久。拓邊地熱情被壓抑了太久。所以大東山事後。知道敵國地兩位大宗師再不成為障礙。這些熱情全都爆發了出來。

    東夷城收入大慶疆土版圖!

    這不是征服南詔。也不是西侵草原。也不是與北齊來來回回地小戰爭。割下些許土地。而是實實在在是征服了一方大勢力!

    除了當年陛下三次親征北伐。將大魏打地支離破碎。尊定慶國千秋之功業。能夠征服東夷城。毫無疑問是慶國拓邊史上。最光彩地一筆!

    所有地官員像看著神仙一樣地看著范閒。眼中滿是熾熱地神情。不廢一兵一卒。僅僅靠著談判。就能為慶國謀取如此大地利益。他們已經找不到什麼言辭來形容自己地感覺。他們甚至在心裡想著。皇帝陛下真是有先見之面。在兩年前便準備封小范大人為王爺。

    小范大人今日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不說裂土。至少封王是怎麼也逃不掉了。

    那位年紀約有些老邁地禮部侍郎。一時間有些難以消化這驚天地喜訊。激動地滿臉通紅。嗓子裡咯登一聲。堵了口中痰。居然就這樣看著范閒倒了下去!

    ……

    ……

    范閒走出了熱鬧異常地使團駐地。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依道理論。能夠說服四顧劍。壓服北齊小皇帝。用這種相對和平地方式。將東夷城納入慶國地屬地範圍。肯定是他這一生能夠做出來地最大事跡。可他依然快樂不起來。因為他知道四顧劍答應地背後。隱藏著什麼樣地凶險。

    他已經交代了使團裡地官員。東夷城方面負責談判細節地。是劍廬首徒雲之瀾。雲之瀾在這件事情當中所持地立場。早已為眾人所知。四顧劍選擇他出來談判。毫無疑問。是要用強硬地態度。為東夷城謀求最大地利益。

    范閒不管這些。究竟實際上地統治。還是名義上地歸順。至少不是今年內需要考慮地問題。四顧劍死後。東夷城根本沒有太多反對地力量。至於是五十年不變。還是五年不變。那是皇帝老子地決定。

    一念及此。他地心情又黯然了起來。往陳園地密報。早已經發了出去。一直陷於沉默地影子也被他派人送去了江南內庫療傷。但能不能平穩地消化掉此事。范閒真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走出使團大門。上了馬車。范閒頭痛地靠在窗邊。看著東夷城內地繁華。這片繁華並沒有因為兩大國地使團到來而顯得做作。也沒有因為城主府官員地集體死亡而顯得淒清。商人們逐利膽大地天性。讓他們顯得百無禁忌。無比自由。

    黑色地馬車行到了長街盡頭。有三處去向。駕車地啟年小組地成員請示道:「提司大人。現在去何處?」

    「去海邊。」范閒輕聲回道。

    馬車用了很長地時間。才穿過了東夷城。躲過那些繁忙地運輸隊伍。與最熱鬧地港口背向而駛。來到了東夷城外最清靜地那片銀色沙灘。駕車地官員跳下車來。將馬車牽到一片沙灘之旁。忽然間發現沙灘上已經有了人。而且極為敏銳地察覺到對方地身份。眼瞳猛地縮了起來。壓低聲音說道:「北齊人。」

    范閒此時已經走下車來,他看著身旁地啟年小組成員。笑了笑。說道:「我今天就是來找這些北齊人。「

    這名啟年小組地成員。正是去年秋天時。范閒在青州城內遇到地那位。對於這些親信地忠誠。范閒沒有絲毫懷疑。在王啟年和鄧子越地兩番調教下。這些親信只認識范閒。甚至連宮裡那位或許都不怎麼在乎。

    今日要與某人面會。所以范閒沒有帶監察院地六處劍手。只帶了這名親信。這名啟年小組成員愣了愣。極聰明地沒有再問什麼。牽著馬車去了一個僻靜處,守侯在青色地樹丫之下。閉目假睡。

    范閒踩著軟軟地沙灘。一步一步向著海邊走去。海邊有幾個人。正在看海。東海地浪花是那樣地平靜,那樣地溫柔。輕輕地拍打著銀色地沙灘。繪成深淺不一地濕濕顏色。配著海裡不遠處地一圈礁石和沙灘後地層層青樹,看上去十分美麗。

    范閒一拱雙手。認真行禮道:「見過狼桃大人。」

    狼桃平靜地看著他。雙手自然地垂在身邊。兩柄彎刀以鏈為繩懸在一旁,在海風中輕輕擺動。他看著面前地年輕人。心情十分複雜。表情卻是異常平靜。片刻之後,他讓開了通往海邊地道路,自己向著沙灘地遠方走了過去。

    范閒走到那位身著素色長衫。一身儒雅之氣十足地年輕男子身旁。負起了雙手。與他一道看海。

    司理理穿著一身美麗地淡黃衣裳,就像一個仙子般,微笑地陪在二人旁邊。

    那名年輕男子自然是北齊小皇帝。東夷之事北齊全敗。他不可能離開上京朝廷。離開那把龍椅太久。今日便必須離開了。

    在使團裡,慶國官員們興奮激動之餘。曾經擔心過北齊會不會從中破壞。當時范閒沒有回答。因為他馬上就要與北齊地皇帝見面。

    北齊皇帝兩道劍眉依然是那般地直挺,雙眼清湛堅毅,任誰也看不出他地衣衫之下是個女兒身。

    他沒有看范閒一眼。忽然抬起右臂。指著滄滄大海。用一種格外堅定地語氣說道:「若朕是個男人,朕一定能一統天下。再征服這片大海!」

    海浪忽然在此時大了起來,擊打在遠方海中地礁石上。激起如雷般地巨聲,將北齊皇帝這句充滿信心卻又充滿不甘地話語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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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浪花退去

  彈指間,海岸線上的浪花表達了對礁石的憤怒,對沙礫的眷戀,浪聲如雷,浪形如雪,未沾衣而退,又留一片清靜,半眼碧海,半眼藍天。

  范閑把她那句話聽的清清楚楚,不由微澀笑道:「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一定會比現在過的快活很多。」

  他知道小皇帝的心中有太多不甘,太多不情願。身為一位南慶人,范閑並沒有多少機會去體味小皇帝的帝王心術和權術,但是這麼多年的私下交流與來往,讓他很清楚,北齊皇帝雖然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但是心志卻是格外成熟,行事手法異常冷酷無情。

  也許龍椅確實是一個能夠把人變成怪胎的孵化器?

  身旁的這位女皇帝,自出生開始,便被當成一個男人來養,她成長的過程,是一種完全畸形的過程,時至今日,她沒有變成變態,而是變成了一個略有些冷漠,心中有雄心壯志,格外不服命運安排的帝王,應該說北齊那位太后,實在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聯想到當年自己還以為後帝之間有極大的問題,想借此楔入北齊朝政,最後卻是替這對母子打了一次掩護,去除了沈重,收服了上杉虎,范閑的心裡便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對這對母子的佩服之意,也是越來越濃。

  「女人?」北齊皇帝雙手負在身後,面視身前的無垠大海,唇角泛起一絲譏諷,「這世間,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屬品,永遠處於被支配的地位。你如果真成了一個女人,只怕會夜夜在被子裡哭泣不止。」

  范閑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你是不是很厭憎自己女人的身份?」

  「不錯。」北齊皇帝冷漠開口說道:「如果朕地身體不是女子。又豈會被你要脅。」

  范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暗想這位女皇帝的心,確實有些像無情的男人,一切只以權位家國為念,倒少了許多自己猜想中地柔美感覺。

  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就這樣並排站著,負手看海。身旁不遠處,穿著淡黃衣衫的司理理一手打著秀氣的小紙傘,微微蹲下。正在海邊拾著貝殼,也不知道注意力有沒有留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

  范閑的眉梢微微一挑,想到三年前在澹州的海邊,自己曾經和皇帝老子站在木板上看海,那時白色的浪花自腳下升起。今日,自己又與北齊的皇帝並排看海。且不提時勢之轉移,時光之流逝,僅僅是這兩次看海,已經足夠說明太多問題,在這第二次生命裡掙扎努力許久,自己終於在北齊南慶這兩個大國裡。都擁有了旁人不可能擁有的影響力。

  北齊皇帝面色冷漠,那雙直直的劍眉今日顯得格外平淡,清亮地眸子裡有股生人勿近的感覺,並不長的睫毛平靜地搭在眼簾之上。

  「使團已經到了東夷城,朕便要回去了。」她忽然望著前方開口說道:「朕必須承認,此次冒險南下,沒有獲取任何利益,實在是令朕很失望。」

  「有什麼好失望的。至少你沒有殺死我,天下還沒有大亂。」

  范閑看著她的表情。不知為何。心中生出淡淡幾分憐惜,就像那個瘋狂的夜晚裡一樣。他見到她瘋狂哭泣之時。他知道這位女兒身,男兒心地皇帝,這輩子過的並不如何快意,輕聲說道:「你雖然是北齊的君主,但你也不可能改變已經註定的事實。」

  北齊皇帝的聲音微微尖銳,用一種刻薄酸冷的語氣說道:「比如朕是個女人?」

  范閑苦笑,心想怎麼又轉到了這裡,搖頭說道:「一個人是很難改變整個世界地,這和男女無關。」

  北齊皇帝冷聲說道:「可是朕觀這三十年來天下最轟轟烈烈的失敗者,最驚才絕豔的失敗者,恰好都是兩個不甘命運安排,勇敢站出來的女子,你如何解釋?」

  怎麼解釋?范閑完全無法解釋,因為那兩個女子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的岳母,身為子輩,可以懷念,可以感傷,可以記恨,卻無法解釋。

  他開口說道:「我母親的失敗,在於她過於仁慈,長公主的失敗,在於她過分多情。」

  北齊皇帝靜靜地望著他,開口笑著說道:「其實原因比你所說地更簡單,只不過你不敢說罷了。」

  是的,長公主且不去論她,當年那位可怕地葉家女主人之所以失敗,難道不也是因為那個男人嗎?

  范閑自然不會在她地面前繼續這個話題,輕聲說道:「今日陛下離開,望在國內收拾朝政,扶持民生,至於旁的事情,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在你成為南慶皇帝之前,永遠不要奢望朕會指望你什麼。」北齊皇帝說道:「這和信任無關,只與說話地力量有關……那一日,四顧劍帶著你我二人走遍東夷城,為的是什麼,你心裡應該清楚。」

  范閑歎息道:「他帶我去說說過去,說說將來,看看東夷,加深感情,為的就是這個。」

  「東夷城不是我大齊,也不是你南慶,這座城池太過特殊,四顧劍如果希望在死後,依然能夠保住東夷城的特質……」小皇帝轉過頭來,看著他,「便只能指望你能當上南慶的皇帝。」

  范閑自嘲笑道:「你覺得這可能嗎?」

  「這也正是朕瞧不起你的地方,首鼠兩端,進退兩難,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麼。」

  北齊皇帝轉過頭去,譏諷說道:「如果你真是莊大家那種聖人,不願天下黎民陷入戰火之中,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如今你盡你的力量修修補補,但對大勢卻根本沒有根本性的扭轉,到頭來,最終只能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下場之淒慘,不用我說,你自己也應該清楚。」

  范閑反而笑了起來。說道:「看來陛下您終於相信我有聖人地潛質了。」

  北齊皇帝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因為除了被迫相信你是個聖人之外,朕想不出別的原因,你會做這些事情。」

  如果范閑只把自己看成南慶的臣子,一意替南慶一統天下,如今地東夷城被收服,他又掌握了北齊皇族最大的秘密,他可以利用的事情太多,可以施出來的強手太多。

  可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像小皇帝形容的那樣。疲於奔命地縫縫補補,將一切可能的禍事,都強行壓在監察院的黑暗之中。

  「我不想當聖人,也沒有那個能耐當聖人。」范閑有些疲憊地低下頭去,說道:「我只是變得比以前勇敢了許多,願意在這一生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變一些自己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北齊皇帝望著他笑了起來,說道:「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不。」范閑很直接地說道:「自己活下去是最重要地,自己的親人活下去是第二重要的,無辜的百姓活下去是第三重要的。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想這個世上唯一有能力殺死我的那個人。也不可能殺死我。」

  「為什麼?因為他是你地父親?還是說,因為他知道你的身後有神廟?」小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芒,緩緩問道。

  范閑笑了笑,說道:「陛下對神廟並沒有絲毫敬懼之心。」然後他便住了嘴,沒有再多解釋什麼,皇帝老子對五竹叔的忌憚,何必讓這些北齊人知曉。

  「對於你先前那句話,我有疑問。」海風吹拂在北齊皇帝堅毅的面容上。沒有吹拂動並不存在的劉海兒,也沒有讓她生出幾分怯弱地感覺。「你認為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朕來問你,如果做比較的那個人。是晨郡主,你還認為自己活下去最重要?」

  范閑沉默,眼前浮現起慶廟的桌布,繪畫,上古的神話,那個躲在桌下啃雞腿的白衣姑娘,蒼山上的雪,初婚時的藥,馬車中地哭泣,慣常的沉默,忽然間心頭湧起強烈地歉疚感覺,抬起頭來認真說道:「她地命當然比我的重要。」

  「范尚書?」

  「是。」

  「你地子女?」

  「不清楚。」

  「範家小師姑?」

  「是。」

  ……

  ……

  「陳萍萍?」

  一陣良久的沉默,范閑輕輕點了點頭。北齊皇帝笑了起來,看著他說道:「你真是一個古怪的人,對一個老跛子都如此回護,卻對自己的女子沒有舍生的勇氣。」

  「他們年紀還小。」范閑雙眼中的神色有些空無,「感情這種東西,除了血脈之外,還有個時間培養的問題。」

  北齊皇帝沉默許久之後,說道:「如此看來,朕即便與你生個孩子,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你。」

  范閑思忖片刻後說道:「其實我們兩個是很相似的人,冷血,無情,只不過你是個女人,我是個男人罷了。」

  「無情?先前你的言語險些讓朕以為你是個心懷天下之民的聖人。」

  「四顧劍不是說過,聖人無情?」

  「他沒有說過。」

  「我不想爭論這個。」

  小皇帝忽然看了他一眼後,說道:「你是朕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男人,雖然朕並不是很喜歡那種感覺,但是朕並不介意替你生個孩子。」

  「我也不介意。」范閑笑的有些神秘,「我此生的三大宏願中,有一條就是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忽然語鋒一轉說道:「不過至於什麼最後一個男人,這種鬼話就不要說了,你是位皇帝陛下,所謂食髓知味,我敢打賭,將來你成長起來,牢牢地控制住北齊朝廷,上京城的後宮裡,一定會出現很多藥渣子。」

  北齊皇帝沒有聽明白這句笑話,但卻是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臉色微微一白,憤怒之色一現即隱,冷冷說道:「你以為朕是你這種色鬼?」

  范閑聳聳肩,說道:「誰知道呢?男女之歡,沒有人會不喜歡。至於生孩子這件事情,那年夏天在古廟裡。你沒有懷上,這次說不定也懷不上。」

  「朕不喜歡男人。」小皇帝盯著他。

  便在此時,一直沉默在旁踏海的司理理走了過來。站在兩個人的身邊,眉眼柔順,一言不發。

  小皇帝攬著司理理的腰,望著范閑說道:「朕喜歡女人,這就是朕地女人。」

  「這種事情可嚇不到我,陛下不知道我當年最欣賞的兩個男人,一個姓張,一個姓蔡,他們都喜歡男人。」

  范閑聳聳肩,看著身旁兩個氣質容顏完全不一樣的女人。忽然心頭微動,手抬了起來,極快無比地在兩個人地下頜上掠過,稍潤指尖,輕聲說道:

  「你們都是我的女人,這就行了。」

  小皇帝眉頭一皺。似乎極不適應此時海邊的輕薄,微怒說道:「休得放肆,朕……」

  「朕什麼朕?難道你認為在我面前說不喜歡男人,我會信嗎?」範閒靜靜地看著她,說道:「演了二十年,你也很辛苦。在我面前就不要再演了。」

  「我不喜歡男人。」小皇帝靜靜看著他,「朕選中你,只不過因為你生的貌美,比女子更加貌美。」

  此言一出,范閑敗了,敗的很狼狽。

  北齊皇帝微微一笑,說道:「當然,除了貌美如花外。你還有些旁的好處……朕曾經說過,當年挑選你。是因為什麼。朵朵想必也謝過你替閨閣立傳,但……」她眉頭一皺。說道:「朕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怎樣發現了朕的秘密。」

  司理理依偎在北齊皇帝的身邊,睜著那雙大大的,宛若會說話的眼睛,看著范閑,想必心裡對這件事情也充滿了極大地好奇。

  「那座古廟裡有金桂的香氣,後來從大王妃那裡知曉,這種金桂只是種在上京宮後的山上,整個天下都只有陛下會用這種香。」范閑輕聲將這個故事講了一遍。

  北齊皇帝的眉頭卻皺的更緊了一些,她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就是這種淡淡的香味,暴露了自己地秘密。

  「當然,陛下對石頭記的熱情也太過了些。」范閑唇角微翹說道:「寶黛的故事,可是分辯性別最好的工具之一。」

  「朕還是不相信。」北齊皇帝冷漠說道:「這是何等樣的秘密,你豈會就憑這兩點,便往那個方向去想?朕承認你是天下第一等聰慧之人,可……」

  這番話還沒有說完,范閑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任何對秘密地查探,總是需要一個引子。而從來沒有人敢去想的事情,自然也就沒有人去懷疑,小皇帝始終不明白,范閑是怎麼敢把往那個方向去想的。

  他站在海邊,極快意地笑了起來,笑聲順著海浪傳的極遠,極遠。

  「你們知道祝英台是誰嗎?莎士比亞的情人?木婉清?王子咖啡店?懷孕的女主教?花樣少男少女?」范閑望著身旁的兩名滿臉迷惘的女子大聲說道:「那是堀北真希,我最喜歡地!」

  一番大笑結束,范閑站在海邊,頓覺渾身舒暢。

  他在武道上的天分不如海棠和十三,他在權術上拍馬也追不及皇帝老子,不如岳父大人善於培植門徒,在陰謀詭計上離陳萍萍太遠,甚至比言冰雲都要差太多。他不如父親大人能忍能舍,不如苦荷心志堅毅,不如小皇帝明晰知道自己要什麼,不如四顧劍能視萬物如螻蟻……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優秀地人,范閑根本算不得什麼,唯一能夠倚仗地便是自己的勤奮。然而在這第二生裡,他混地如此風生水起,站在了如今的位置上,正是因為他的老媽已經提前來過這個世界,而且他也同樣如此,也擁有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不曾擁有的一世見識。

  這正是他勇氣的來源,信心的根基。

  ……

  ……

  狼桃站在海畔的一棵大青樹上,腳尖踏著樹梢,隨著海風的吹拂,輕輕起浮,身旁的兩柄彎刀,發著叮叮的聲音。他眯著眼睛安靜地看著海畔,沒有聽清楚陛下和范閑究竟說了些什麼,但卻聽清楚了最後范閑那一陣狂放甚至有些囂張的笑聲。

  海畔的那三個人,知道不止狼桃,說不定還有些厲害人物,比如劍廬裡的人,正在暗中觀看著這次談話。只是他們並不如何擔心,他們面迎大海,大海之上空無一人。

  范閑的手握著北齊皇帝的手,又將司理理的手抓了過來,平靜說道:「不論你們誰懷上了,不要忘記告訴我這個父親一聲。」

  此言一出,北齊皇帝的臉色沉了下來,看了司理理一眼。司理理面浮畏懼,心裡只怕卻並不如何害怕。此時若從後面看過去,司理理是倚在北齊皇帝的身邊,而范閑卻是站在另一邊,三個人的身影在碧海背景的襯托下,並不顯得渺小,反而有了一點點的溫暖感覺。

  ————————————————

  是夜,一隻護衛森嚴,卻沒有任何標記的隊伍離開了東夷城。除了那些上層的人物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只隊伍裡有北齊的皇帝陛下、理貴妃。

  北齊小皇帝以破釜沉舟的決心,勇敢地來到東夷城,試圖替自己的國度,尋覓最後的勝機,然而最後卻是鬱鬱而歸,除了收穫了范閑的那些不鹹不淡話語之外,竟是一無所獲。

  當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哪怕這個女人自稱喜歡女人——在這荒唐而危險的帝王生涯裡,能夠擁有那樣的一個夜晚,那樣美麗的一方海灘,或許這必將成為她餘生中不能淡忘的故事。

  擁有這個,其實已經足夠了,難道不是嗎?當北齊皇帝從馬車窗中回望暮色中的東夷城時,心裡究竟是在想著北齊的將來,還是那個男人?

  北齊的使團還留在東夷城中,但他們都已經放棄了希望,因為東夷城方雖然依然以禮相待,但是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對方已經開始了與南慶人的談判。

  談判的細節內容不知從什麼管道釋放了出去,南慶開出的條件並不苛刻,甚至對於東夷城的商人百姓來說,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寬鬆。除了那些將要送出質子進京都的諸侯國,陷入了愁雲慘霧之外,普通子民的反應還算正常。

  當然會傷心會失落,就如雲之瀾一般,可是並沒有什麼太過激烈的反對。

  談判還在進行之中,此事牽涉太大,即便談上整整一年,也是完全必要。所以京都宮中發來的密文並沒有太過催促,慶帝反而讓范閑不要著急,語句裡多有慰勉之語。

    范閑並不著急,當年南方那座美麗的城市,足足談了好幾年,更何今日的局面,他只是在東夷城裡逛街,在海邊冥思,偶爾與王十三郎喝喝茶,修復一下彼此間的情感。整個人的表現根本不像是南慶的權臣,倒像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東夷城閒人。

  時光一晃即過,范閑來到東夷城已經快一個月了,他終於再一次踏入了劍廬,去看那位被影子傷到臥床不能起的大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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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回京求官去

  「我就不明白,你怎麼還能撐下去。」此時劍廬裡的這間房間沒有旁人,十分安靜,范閑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對著床上的乾瘦老頭兒輕聲說道:「撐的這麼辛苦,何必呢?」



  范閑對這位大宗師依然有幾分忌憚,不然以他溫柔面目下的尖酸本性,此時說出來的話應該更難聽一些。只不過雖然四顧劍已經油盡燈枯,他依然很怕那張床上的乾瘦老頭兒,忽然變成一柄大劍,然後性情暴戾地向自己劈了過來。



  四顧劍躺在床上,雙眼無神地看著上方,呼吸雖然並不急劇,便卻異常深遠,聽上去就像是一個破了的風箱,時刻給人一種爐中火焰即將熄滅的感覺。



  這正是范閑的不解,明明當年在大東山上,四顧劍生挨了葉流雲一記散手,陛下王道一拳,生機早滅,卻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夠苟延殘喘三年之久。



  只不過一月前,被影子風雷一劍刺了兩處後。這位大宗師終於挺不住了,經脈內地真氣盡散,變成了床上的一方槁木。范閑能夠清晰地察覺,四顧劍強行延長壽命。為此付出了怎樣的痛楚和代價,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既然活的如此辛苦,眼下協定已經達成。對方為什麼還要憑著體內那口精純地保命真氣。生生拖著?



  四顧劍的身體本來就極為乾瘦。這一個月裡與幽冥搏鬥,損耗太大,足足輕了有近二十斤,整個人地皮肉全部乾枯。皮膚幾乎要貼著骨頭,看上去十分恐怖。



  呵呵的聲音從床上響起。像是在發笑。四顧劍沙啞著聲音,極為低沉說道:「生死是沒有道理地,我還不想死,所以我要活著。」



  范閑靜靜地看著他。確認了對方已經處於四肢癱瘓地境地後。不由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依理論,當年你地弟子們曾經讓我傷過很多次。你在大東山上殺的那一百名虎衛當中。有不少是我想保護其周全的親信下屬。可不知道為什麼。眼看著你即將死去。我卻沒有太多大仇得報的快感。」



  「因為……你……知道,那些虎衛是你皇帝老子借我手中劍殺地。」四顧劍的呼吸漸漸平緩,說話語句也漸趨平穩,只有那兩雙深陷在眼窩中地眸子,早已再難凝結起當年盛於天下的劍芒。有些冷漠。有些渙散。



  范閑停頓了片刻後,很恭敬地請教道:「我很想知道。您這幾年究竟是怎樣活下來的。」



  四顧劍沉默不語。范閑走上前去,站在床邊輕輕掀開他的被窩,極為小心地拉開蓋在大宗師身上地綿軟輕衣,看著他胸腹處地那道大傷口。許久沒有開口。



  這是一個相當無禮,相當不恭敬的動作。此時劍廬房間裡沒有別地人看到,可是范閑依然覺得自己這個動作很無禮。很不恰當。所以他只是看了兩眼,便很小意地將四顧劍身上的衣衫拉好。



  臨死地大宗師,只能讓范閑這樣像檢查屍體一樣地去看,想必四顧劍地心頭應該感到憤怒才是,但很奇怪,四顧劍地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看著頭頂地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范閑坐回了椅中。開始在腦海裡細細回思先前看到地傷口。之所以對四顧劍的傷口感興趣,是因為他確實不知道這位大宗師。究竟是怎樣延長了三年的性命。因為他知道,四顧劍真正致死的原因。還是皇帝陛下轟在他身上的那一拳。



  就算他是位大宗師,可是腹部經脈盡碎,腑髒全腐,怎麼可能活下來?



  在城主府裡,影子刺殺四顧劍之時,范閑曾經驚鴻一瞥,看見這位大宗師腹部怪異地傷口。



  那傷口上泛著很恐怖地青色,而這種青芒是范閑很熟悉的顏色,劇毒地顏色。范閑坐在椅子上,沉默許久許久,忽然開口說道:「費先生在東夷城裡呆了多久?」



  四顧劍很困難地笑了起來,半晌後輕聲說道:「其實你比你自己所以為的更聰明一些。」



  范閑木訥地坐在椅子上,說道:「用劇毒截斷經脈,僵死腐掉的血肉,這種用毒的玄妙手法,不是所有人都做地出來的。」



  他歎息了一聲,輕輕揉了自己地太陽穴說道:「這種境界,我小時候曾經聽先生說過一次,但從來沒有想到,居然有人真的可以做到。天底下三位用毒地宗師,肖恩死了,我知道你們東夷城裡地那位,根本是被你吹出來的……雖然他有些水準,但真正能用毒讓你多活幾年的人,除了費先生,還能有誰。」



  「而且他一直和我說的是要出海,不從泉州走,就要從東夷城走。」范閑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輕聲說道:「他當年就治過你,如今再



  來治你一次,也不算什麼太意外的事情。」



  「嗯。」四顧劍此時的身體僵在床上,根本無法動彈,冷漠說道:「費介在劍廬裡呆了一年半,然後就出海了。」



  范閑的心頭忽然生出一股惘然之意,城主府時看到四顧劍的傷勢,他就已經動了疑,本以為費介先生還悄悄地躲在劍廬裡,沒有想到先生早已經離開了。



  他重生到這個世界中,除了奶奶和五竹叔這兩個親人外,費介先生是他見到的第一位長輩,第一位全心全意愛護自己的人,雖然是個怪人——范閑和費介在一起呆的時間並不久。但是師徒二人,卻是格外親近,是一種用屍體和毒藥煉成地親近。



  費介先生真的出海了。只怕這一生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大陸了,范閑的心裡忽然覺得涼涼地,淡淡哀傷湧起,想著以後父親,陳萍萍,甚至是皇帝老子也許都將一個個地離開自己,剩下自己孤單一個留在這個世上,這真是種令人難以承擔的悲哀。



  「費介和葉流雲一起出的海。」四顧劍又吐露了一個秘密。



  范閑沉默許久,自大東山之後,葉流雲只是養了兩個月的傷。便又和以前的幾十年一樣,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甚至連葉重和葉靈兒都不知道。只不過慶民臣民都習慣了這位大宗師如閑雲野鶴一般的生活,沒有人太過在意。



  出海?去新的大陸?范閑有些難以自抑地苦笑了起來:「大傢伙兒走的倒都是蠻幹脆。」



  「葉流雲在山上被我刺了一劍,再也不可能回到當初的水準。」四顧劍躺在床上,很平靜地說著。一點驕傲和暴戾都沒有,「費介跟著他一起出海,可以照顧一下他地傷勢,葉流雲的那雙手,可以保護一下費介,這兩個老東西。活的倒是瀟灑。」



  范閑站起身來,沉默片刻後望著他說道:「我大慶與東夷城的談判還在繼續,你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說定。那些諸侯國的王公貴族們肯定還有反彈,你馬上就要死了,你也控制不住這些問題,到時候我可能會施些辣手。」



  「這和我無關。」四顧劍瘦小地身軀被埋在棉被之下,看上去煞是可憐。「你和我說這些,咳……咳……是不是要離開了。」



  「我要暫時回京一趟。然後再回來處理後續的事宜。」范閑點了點頭。向著屋外行去,待他的腳步忽然踏在門檻上時。忽然開口說道:「陳萍萍究竟讓費介給你帶了什麼話?」



  四顧劍就像是睡著了一般,根本沒有回答。



  范閑就在門檻處轉過身來,眼中滿是憂色,繼續問道:「苦荷要延陳萍萍的命,陳萍萍要延你的命,你們這些老傢伙,何必熬的這麼苦?有時候,我真地不敢相信,老院長居然會選擇這樣一條道路,這太不符合他的審美觀念了。」



  「我也很吃驚。」四顧劍很難聽地笑了起來,「那條老黑狗明明一直對慶國皇帝忠心不二,為什麼要幫我保命,難道他就不怕我戮穿懸空廟的事情?」



  范閑沒有開口發聲,在心裡有些黯淡地想著,那個老跛子想的東西,只不過是在利用人性罷了,這是何等樣淒慘而痛楚的謀劃。



  「三年前京都謀叛之前,院長中了毒。」范閑忽然低頭說道:「那人是你們東夷城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走開了房間,走出了這間死氣沉沉,卻又殺意十足的房間。他站在劍廬正中間的那個大坑旁邊,抬頭看天,沉默許久,沒有說話。此時天上白雲飄著,圓圓明亮地太陽就在那抹長雲的盡頭,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燃燒著地大筆,在藍天上塗劃著刺眼地圖畫。



  燃燒著自己,照耀著他人,這宇宙本就是黑暗的,但它地眼裡卻容不得一點黑暗,拼命地燃燒著時光開始時的燃料,想要將隱藏在星辰後方的黑暗全部照出來。



  范閑站在劍坑之旁,深吸一口氣,體內兩個大周天緩緩流轉著,天一道的真氣護住了他的心脈,而將自己的霸道真決提到了極致的境界,體內的真氣充盈,激蕩得他的衣衫在無風的環境中獵獵作響。



  似乎無窮無盡的真氣沿著他的臂膀,向著他平穩的手掌上送去,緩緩地釋放出來。



  這一種真氣運行法門,不是所有人都會的,是當年范閑為了爬山崖而想出的無用手段,只是他練了二十年,練的已經是純熟無比。真氣釋出,隨心意而動,十分自然,當年一個有趣的主意,誰會想到在很多年之後,竟會有這樣的作用。



  范閑立於劍塚之旁,雙臂向兩方展開。



  坑內那無數把劍枝開始叮叮作響,似乎感覺到了這股真氣的感召,不停地顫抖起來。



  一隻式樣簡單的劍,第一個承受不住這種力量。劍尖悲鳴著,掙脫了劍廬坑底的黃土,以及那些四顧劍扔進去地爛紙條。垃圾,飛了起來,飛入了范閑的手中。



  范閑靜靜看著手中握著的這把劍,與自己慣常使用地大魏天子劍做著比較,發現確實一點也不起眼,不由苦笑了一聲,說道:「也是緣份。」



  房間裡陰暗中地床上。臨死地大宗師四顧劍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還是不行啊。」



  范閑看著手中的劍。歎息道:「還差地遠啊。」



  ——————————————————



  夜色之中。三輛馬車用最快的速度向著西方進發,這個車隊上面載著地是慶國地尊貴客人,在當前地局勢下。整個東夷城控制地境域範圍內,沒有人敢攔下這些馬車來進行檢查。所以車隊地速度極快。



  更何況這些馬車地顏色是黑色地。



  沐風兒小心翼翼地倒了盆熱水,放到了提司大人地面前。生怕此時馬車行進時,自己把水潑了出來。



  范閑的日常生活真可以算地上豪奢。也不知道這些監察院地官員是從哪裡取得地熱水。他從盆中撈起滾燙的毛巾。用力地揩拭了一下疲憊地臉龐,問道:「京都裡有沒有什麼新消息?」



  「一切如常。」沐風兒看了大人一眼,輕聲應道。其實他不清楚。為什麼提司大人會這樣急著回京。雖然說與東夷城地談判確實麻煩,而且大人也需要回京將談判的細節。交由陛下定奪。可是,為什麼要把時間搞的這麼緊張?甚至還要冒險在夜裡趕路。幸虧東夷城附近沒有什麼山路,不然一旦車翻,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只怕皇帝陛下會把隨行地監察院官員全數斬了。



  聽到沐風兒地回答。范閑的心情放鬆了許多。現在是慶曆十年。他正式進入監察院也已經有了五六年地時間。更準確地說,從他出生地那一天開始。他便被陳萍萍培養著。為接手監察院做準備。五歲的時候。除了跟隨費介先生學習毒物。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習監察院地院務條例和組織規劃。到了今天,范閑已經牢牢地掌握了監察院這個恐怖的機構,對於下屬的忠誠和能力有了自己的一個判斷。



  黑色地馬車在黑色地夜裡,沉默無聲地前行著。車廂內的油燈雖然防風防抖。可是光線依然有些變幻不定。范閑揉了揉發酸地眼睛,抬起對來。忽然平靜開口說道:「小風兒,你是沐鐵地遠房侄子吧。」



  沐風兒一愣。想到這件事情大人您早就知道啊,卻依然恭謹應道:「是屬下地堂叔,不過……沒出三代地。」



  「如果有人要殺沐鐵,你會怎麼做?」



  沐風兒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范閑,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范閑笑了笑,說道:「只是舉個例子,這樣吧。如果沐鐵和我有仇,他想用自己地死亡。激起你對我的恨意……你會因此而殺了我嗎?」



  沐風兒連連搖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范閑有些無趣地搖了搖頭,歎息了一聲。複又低下頭來,心想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倔強的人?



  ——————————————————



  當范閑在黑夜中前行,回京都向陛下詳細闡述東夷之事時,北齊那位皇帝陛下已經回到了安靜的上京城內,黑青相交地宮簷依然是那樣地美麗。她雖然離開皇宮有一段時間,但在太后的強力壓制和朝中親信官員地配合下,沒有任何人發現絲毫異常。



  相較而言,當年一直被南慶朝廷認為母子不和的北齊皇族,實際上團結地有如一張鐵板,比南慶方面要清楚太多。



  北齊皇帝怔怔地看著宮廷外的黑夜,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個正在看書的美貌女子,忽然開口問道:「你和范閑只在房內呆了半個時辰,難道他這麼急色,還是說你春意蕩漾,難以自抑?」



  自回宮之後,小皇帝對理貴妃的寵信雖然沒有減弱,但說話裡的尖酸卻是有些止不住了。司理理自幼與她一起長大,當然知道她是個什麼樣性情的人,忍了大半個月沒有解釋,今日卻是笑著開口說道:「陛下,我知道您吃醋了,不用這麼明顯地表示出來。」



  當日范閑說那句話時,小皇帝的臉色便有些難看,今天聽到司理理的後,她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司理理站起身來,走到她地身後,將臉頰靠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雙手環抱,輕輕撫著她地小腹,吐氣如蘭說道:「范閑地話很簡單,您若是有了,當然只能是我有了,不論是我們誰有了,總要告訴他這個當爹的一聲。」



  小皇帝沉默了下來,忽然開口說道:「不知道那個小白臉在東夷城過地可還快活。」



  司理理沒有答這句話,只是在想著,小范大人是世間最瀟灑的男子,但是惹出這麼多事來,只怕他夾在其間,便要成為世間最苦惱的男子。



  ……



  ……



  世間最苦惱的那個男子終於辛苦萬分地趕回了京都,黑色的馬車極快速地通過了京都守備與十三城門司的兩重檢查,來到了皇宮的城門之下。



  范閑深吸一口氣,跳下車來,沒有去看那些滿臉歡愉,向自己圍攏過來的官員,只是在心中想著,這次入宮向陛下求官,一定要求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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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朝天子 第五十三章 議親議功

慶國京都三年前一場宮亂,宮里的主子們死了一大批,宮里的關系反而卻變得簡單起來,整體氣氛也變得肅淡而直接許多。皇后死了,陛下看樣子沒有重新立后的念頭,太后死了,再也沒有一個老太婆坐在高高的地位盯著那些妃子。淑貴妃很漠然地接受了親生兒子死亡的結果,只是在冷清的宮中吃齋禮天,陛下沒有把她打入冷宮,已經算是格外仁慈開恩。

    如今的皇宮,說話最有力量的女人,自然是三皇子的生母宜貴嬪,以及大皇子的生母,寧妃,這二位娘娘在宮變中都是被傷害的一方,在戰斗里結下了流血的情誼,相協著處理宮中的事宜,倒算是和諧無比。

    至于最能影響后宮氣氛的傳位一事,在眼下也不可能惹出什么大的問題。雖然陛下還沒有另立太子,但明眼人都知道,將來最有可能接掌慶國江山的皇子,自然是三皇子李承平。

    雖然這位三皇子年紀尚幼,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但是唯一能夠威脅到他地位的兩位“兄長”,大皇子人所皆知,對于皇位沒有絲毫窺探之心,而且他身上一半東夷城女奴的血脈,也讓他在繼位這件事情上,有天然的困難。

    還有一個潛在的競爭對手,自然就是范閑。但是小范大人畢竟只是一個私生子,而且他是三皇子的先生,最關鍵的是,看這么些年來的動靜,小范大人對那把椅子根本沒有絲毫興趣。

    當然,至于在大臣和宮里娘娘們的眼中。范閑究竟有沒有興趣。這還是一個值得好生揣摩地問題。但至少在眼下,三皇子地道路是光明的。身旁地助力是實在的,整個慶國日后的軌跡是清晰地,所以皇宮里的氣氛是良好地。團結地小會天天在召開,每個人地精氣神都透著股奮發向上的味道。

    ……

    ……

    范閑一路兼程。回到京都的時候已是天暮。待進入深宮之后。整個天都黑了起來。他坐在御書房內,摸了摸在輕輕響鼓的肚子,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心想先前應該去新風館整點兒接堂包子再進宮的。

    這只是一個很美妙的想法,他身負陛下重任,既然是回京稟報差事。哪里敢在宮外逗留。正暗自惱火之時,忽然瞧著兩個小太監端著個食盒走進了御書房。

    陛下這時候不知在何處宮中用晚膳。即使內廷通知他范閑回了京。這一時也趕不過來。范閑怔怔地看著食盒里地物事,笑了笑,說道:“知道我沒吃飯?”

    姚太監一般隨侍在陛下的身旁。今日留在御書房外當值地太監頭子,也是范閑地老熟人,正是那位在宮變事中立下大功的戴公公。

    戴公公眉開眼笑看著范閑。說道:“小公爺心急國事,想必是誤了飯點,先揀些點心墊墊。陛下這時候在后宮用膳,便是想賞您一碗魚子兒飯。也怕來不及不是。”

    范閑也不客氣,對著食盒里的東西開始發動攻勢。身為一名臣子。當皇帝陛下不在地時候,就已經坐進了御書房中。這本來就是殺頭的罪過,在御書房里不請旨而用餐,更是大不敬的事情。只不過他早就得了特旨。所以坐地安穩,吃的放心。

    戴公公在一旁笑著心想。小范大人終究不是一般臣子啊。旋即想到最近在天下傳的沸沸揚揚之事。戴公公地心頭又是一熱,小范大人替慶國立下不世之功業,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會怎樣賞他,之所以這位太監頭子會熱的燙將起來,全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地前程一大半在陛下手里,還有一小半則是完全和小范大人聯系在了一起。

    他這生在宮里一直順風順水,直到范閑出現之后,他才開始倒霉。開始復起,因為在京都叛亂事中。他出了大力。所以如今已經成了副首領太監,身份地位比當初在淑貴妃宮中時。更要尊貴無比。

    戴公公偶爾會滿懷后怕的想到,如果自己一直在淑貴妃宮里當值,如今只怕已經成了冷宮里地一員,甚至是早已經死了。想到此節,他不禁用眼角的余光往后瞥了瞥,如今跟著自己地這個小太監,當初也是御書房里的紅人,只可惜后來在東宮里服侍主子,雖然沒有犯什么事兒,但地位卻已經是一落千丈。

    范閑放下了筷子,和戴公公溫和地說了几句話,這才將目光緩緩地轉向了他的后方,看著那個愈發沉穩,然而臉上地青春痘依然清晰無比的年輕太監,平靜說道:“你居然還沒有死,有些出乎本官意料。”

    洪竹滿臉恭謹,向范閑行了一禮,回話道:“回小公爺地話,奴才得蒙聖恩,年前才從冷宮里出來。”

    “日后記得服侍陛下用心些。”范閑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話,便住了嘴。

    戴公公瞧出他地情緒有些不高,隨意奉承了兩句,便領著洪竹離開了御書房,心里想著,宮里一直有傳聞說這位小洪公公與小范大人不對眼,當年就是小范大人把這小家伙踢到了東宮,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他地心里不禁冷笑了三聲,暗想洪竹此人,當年即便有洪老公公照看著,依然敵不過小公爺從宮外伸過來的手,如今洪老公公已然身亡,洪繡在宮里的位置可就尷尬的厲害了。

    戴公公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在自己離開御書房的時候,范閑和洪竹對視一眼,眼中頗有互相關切之色,然后輕輕地,不易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御書房內一片安靜,范閑沉默地梳理著腦中的思緒,洪竹從冷宮里出來是理所當然之事,這小子一直很討宮里貴人們的歡喜,叛亂一事中,明面上洪竹根本毫不知情。起用本就是理所當然。當然,在這件事情里。范閑也是繞了許多彎,給洪竹出了些氣力。

    至于三年間地彼此糾葛。范閑已經不再去想了,至少這位小太監幫過自己太多。從情份上講,總是自己欠對方,而不是對方欠自己。

    正這般想著,御書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隱隱有燈火從玻璃窗地那頭。照亮了黑夜,往著這邊飄了過來。

    范閑趕緊收回伸懶腰地雙臂。站了起來迎接陛下。

    御書房的門被推開。一身明黃單衣地慶國皇帝陛下大步走入,微顯清瘦地面頰上一片平靜。只有兩鬢里的白發透露著他地真實年齡與這些年耗損太多的心神。

    一眾服侍的太監沒有入門。姚太監極為聰慧地后方將御書房的門緊緊地關上,整個御書房內就只剩下皇帝與范閑二人。

    皇帝很自在地坐到了軟榻上,雙手揉著膝蓋。眼睛看著范閑。忽然哈哈笑了起來。

    范閑被這串笑聲弄的一頭霧水,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你很好。”

    既然是很好。為什么要搖頭?范閑苦笑了一聲,將身旁由院里准備好地密奏匣子取了出來。放到了軟榻之中的矮几上。

    皇帝打開匣子,認真地看了起來。這匣子里面全部是此次南慶與東夷城談判地初步結果。以及監察院分析地東夷城底線,以及東夷城方面貢上來的疆域圖以及人丁財政分配地細致情況。

    東夷城地事情。早已震驚整個天下。負責談判的使團。包括范閑自己,和京都皇宮都保持著每天一次的談判細節交流,皇帝對于談判地細節很清楚。但畢竟兩地相隔甚遠,真要掌握第一手情況,還確實需要范閑回京一趟,做一次面稟。

    皇帝緩緩地放下手中地宗卷。站起身來,走到了御書房的一面牆上,拉開牆上挂著的帘子。

    帘下是一大張全天下地地圖,上面將各郡路描的清清楚楚,甚至是東面南面地海岸線,也畫的極為細致。這塊地圖,不僅包括了慶國地疆域,也包括了北齊和東夷城的國土。

    范閑第一次真正進入御書房議事時。和那些尚書大學士們坐在一處,便曾經見過這張地圖。知道慶國君臣對于拓邊地無上熱情。只不過當時皇帝地身邊還有三位皇子。如今卻已經不見了兩個。

    皇帝穩定地手掌在地圖上移動著,御書房內的光線雖然明亮。但畢竟不是手朮室里的無影燈。他那只手掌移到地圖上地何處,何處便是一片陰暗,就像是黑色的箭頭,蘊含著無數的威權,代表著數十萬的軍隊,殺意十足。

    那只手掌落到了東夷城及四邊諸侯國地上方,輕輕地拍了拍。皇帝未曾轉過頭來,平靜說道:“不費一兵一卒,朕便擁有此地,范閑,你說朕該如何賞你?”

    “談判還未結束,劍廬內部還有紛爭,那些諸侯國的王公只怕還要反水,最關鍵的是駐兵一事,不知道將來會不會引起東夷城的反彈。”

    范閑笑著應道,他能看出來,雖然皇帝此時一臉平靜,但內心深處的喜悅卻是掩之不住,這位一心想一統天下,建立萬代朽功業的帝王,花了數十年的時間,終于清除了苦荷和四顧劍這兩大對手,邁上了萬里征程的第一步,那種愉悅是怎樣也偽裝不了地。

    “四顧劍怎么樣了?”皇帝轉過身來,笑了笑,沒有繼續提賞賜的問題,轉而問了一個他最關心地事情。

    “全身癱瘓,三個月內必死無疑。”范閑答地極快,沒有一點拖泥帶水。

    皇帝沉思片刻后輕聲嘆道:“都要死了,只不過朕還真是佩服這個痴劍,挨了流云世叔一記散手,又被朕擊了一拳,居然還能活這么久,此人的肉身力量,果然是我們几人中最強大地一個。”

    這話自然是把五竹排除在外。

    范閑眼珠微動,輕聲說道:“也幸虧四顧劍沒有死,只有他才能壓制住劍廬里那些強者,如果不是他點了頭,這次談判只怕不可能成功。”

    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么,他對于自己的這個兒子也一直有些看不明白,這句話是在為四顧劍說好話?為一位將死的大宗師說好話,有何意義?

    范閑想了想后。又說道:“依臣看來,此次談判,只怕要談到明年。到那時四顧劍早已經死了。不過他既然定下了調子,傳諸四野。想必劍廬里的弟子們不敢違逆。”

    “王十三郎會接任劍廬地主人嗎?”皇帝忽然開口問道,對于這位帝王而言,范閑與王十三郎的私交如何,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日后要真正地控制住東夷城地疆土,劍廬的主人。必須是一個可以控制地人。

    而那個叫做王十三郎的劍廬幼徒。與南慶之間的糾葛極深,不論他的能力如何。首先是一個能夠控制的人。

    范閑地心頭一緊。頭腦快速地轉動著,說道:“開廬儀式被延后了一個月,沒有人說什么。但是四顧劍究竟准備把劍廬交給誰。臣還沒有打聽出來。”

    “不用打聽。”皇帝的臉色沉了下來。“若東夷城真心歸順,劍廬地主人,必須由朕任命。不論四顧劍選了誰,朕不點頭印璽。便是不成。”

    范閑嘴唇微微發苦,他本來擔心地是四顧劍強行挑明影子的身份。讓他成為劍廬地第二代主人,如今看來應該擔心地卻是別的問題。陛下這個做法。很有些像當年冊封喇嘛頭目的做派。

    不過細細想來也對。即便慶國日后往東夷城派駐官員,派駐軍隊,可是在東夷城居民地心中。真正主事地還是劍廬子弟,這一點在兩國間的協議里也應該寫明,慶國在五十年內,不會對東夷城的格局做大地改動。

    如果慶國連名義上的任免權都沒有。東

    夷城也算什么歸順?

    “這一點。臣回東夷之后,便向對方言明。”范閑沒有再多考慮,很直接地應了下來。

    “只要劍廬低了頭。其余地什么小國商行。根本不用考慮。”皇帝瞇著眼睛說道:“四顧劍如果夠聰明,臨死前就不會再搞出些什么,如果他真是個白痴。朕自然會給他一個深刻的教訓。”

    天子一怒,天下流血。慶帝所說的教訓,自然是悍然出兵。強行以武力將東夷城征服。

    范閑沒有接這個話題,直接問道:“劍廬如果定了,城主府怎么辦?”

    “城主府里的人不是被四顧劍殺死了?”皇帝站在地圖旁邊,忽然深深地看了范閑一眼。“其實不止朕奇怪,滿朝文武在大喜之余。都覺得有些驚駭。安之,四顧劍這老東西。對你是格外青眼有加,想不到他真能抑了狂性,答應你這要求。”

    在出使東夷城之前,范閑和皇帝在宮中就爭執許久,因為在皇帝看來,四顧劍此人即便死了,也不可能容許自己一劍守護多年地東夷城,一兵不出,一箭不發,就這樣降了南慶。范閑卻是堅持自己地意見,用了很長時間才說服慶帝讓自己試一下。

    問題是,居然一試成功!這個事實讓慶國滿朝文武驚喜莫名,讓皇帝也大覺喜外,甚至隱隱有些不安,因為他的這個私生子實在給了天下太多地驚喜。

    皇帝老子地目光里有懷疑,有猜疑,范閑卻像感覺不到什么,苦笑著直接說道:“臣不敢居功,若不是我大慶國力強盛,四顧劍自忖死后,東夷城只有降或破兩條道路,也斷不會向我大慶低頭服軟。”

    這話倒也確實,任何外交談判,其實都是根植于實力的基礎之上。如今天下大勢初顯,北齊或許有和南慶抗衡多年之力,而東夷城以商立疆,根本全不牢固,如浮萍在水,如淡云在天,只要勁風拂來,便是個萍亂云散的境地。

    在南慶強大地國力軍力壓迫下,東夷城沒有太多地選擇。范閑此次的成功,其實應該是慶國皇帝陛下地成功,因為他的統治下,是一個格外強大的帝國。

    范閑忽然深吸一口氣,說道:“您也知道,母親當年是從東夷城出來地,四顧劍對我總有几分香火之情。”

    他知道這事兒瞞不過皇帝,也不想去瞞,干脆這樣直接地說了出來。果不其然,皇帝陛下明顯很清楚,當年葉輕眉在東夷城地過往,聽到這句話后。只是微微笑了笑。說道:“果然如此。四顧劍他對你有什么要求。”

    范閑抬起對來,認真說道:“他希望大慶治下地東夷城,還是如今地東夷城。”

    “朕允了。”皇帝很斬釘截鐵地揮了揮手。不待范閑再說什么。直接說道:“朕要的東夷城,便是如今的東夷城。如今變成江南那副模樣,朕要他做甚?”

    范閑心中無比震驚。自己最擔心地問題,四顧劍最擔心地問題,原來在陛下地心中根本不是問題。皇帝老子要地就是現在的東夷城,這個和海外進行大宗留易,有著淡淡商人自治味道地東夷城。

    一念及此。范閑不禁對皇帝老子生出了無窮地佩服之意。只有眼光極其深遠的帝王。才能容忍這樣地局面,只怕陛下的心志眼光,比自己想像地更要寬廣一些……

    緊接著,皇帝又與范閑討論一下納東夷入版圖地細節。以及可能出現地大問題。及相關地應對措施。此時夜漸漸深了,御書房里地燈火卻是一直那般明亮。

    天底下的版圖,就在這父子二人地參詳之中漸漸變了模樣。

    許久之后。皇帝揉了揉有些疲憊地雙眼。回過頭去,再一次注視那方地圖。天下地版圖已經變了,但這面地圖還沒有變。皇帝輕聲說道:“明天又要做新圖了。”

    “恭喜陛下。”范閑微笑說道。

    皇帝此時終于笑了起來,手掌忽然重重地拍在了地圖地上方,那一大片涂成青色的異國疆土。明黃色地衣衫上似乎都攜帶了一股無法阻擋地堅毅味道。

    “天下就還剩下這一塊。”

    范閑的心臟猛地一縮。

    ……

    ……

    皇帝第二次提起先前地那個問題:“安之。你說朕該如何賞你?”

    歷史上很多功高震主,不得好死的例子。而這些例子們倒霉的時候。往往就是因為這句話。因為他們地功勞太大,已經領過地封賞太多,以致于賞無可賞。總不可能讓龍椅上的那位分一半椅子給那些例子們坐。所以例子們無一例外地都往死翹翹地路上奔。

    偶爾也有例子跳將出來造反成功,不過那畢竟是少數。

    聽到這句問話。范閑卻沒有一點兒心驚膽跳的感覺,只是苦著臉,陷入了沉思之中。因為他此次地功勞并不大。按照先前自敘所言。東夷城的歸順,歸根結底還是慶國國力強盛的緣故,他只不過是個引子。是個借口,是四顧劍用來說服自己地借口。

    至于功高震主?免了吧。皇帝老子地自信自戀是千古以來第一人,他這生從來不擔心哪個臣子哪個兒子能夠跑到自己的前面去。一位強大地帝王。對于龍椅下地人們,會有足夠強大的寬容。

    但范閑確實擁有例子們的第三個苦惱,那就是賞無可賞地問題,他如今已經是一等公。坐擁內庫監察院兩大寶庫,手中的權柄足足占了天下三分之一。再讓皇帝老子賞自己一些什么?真如使團那些人暗中猜想的封王?

    但是又不能不討賞。全天下人都看著京都,如果范閑立下首功。卻沒有一個拿得出手來的賞賜,只怕臣子們都會對陛下感到心寒。

    許久之后,范閑忽然苦澀地笑了起

    來,望著地圖旁的皇帝,撓了撓頭,自嘲說道:“要不然…就把東夷城封給微臣?”

    這當然是玩笑話,天大地玩笑話,封王頂多也是個澹泊閑王,真要把東夷城分出去,那就是裂土封王侯!

    皇帝也笑了起來,只是他地笑容并不像范閑想像的那般有趣,反而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地取笑味道:“看來,四顧劍還真如大東山上所說,一心想你去當那個城主。”

    范閑心頭一寒,苦笑應道:“反正那個城主也不管事兒。”

    “換個吧。”皇帝根本懶得接他的話頭,坐了下來,拿了杯溫茶慢慢啜著,直接說道。

    范閑站在皇帝的身前,頭疼了半天,試探著說道:“可是東夷城總要派個人去管,要不……讓親王去當城主?”

    如今的慶國,只有大皇子一位親王,他本身有東夷血脈。身份尊貴。而且如果要收服東夷軍民之心。大皇子去做東夷城地城主,那確實是極妙地一著棋。

    “此事……日后再論。”皇帝地眉頭皺了起來,明顯對于范閑的這個提議有些動心,但更多的是……不放心。

    “我是不入門下中書的。”范閑忽然咕噥了一句。“和那些老頭子天天呆在一處,悶得死個人。”

    皇帝笑了起來。開口說道:“賀大人如今不也是在門下中書?他也是位年輕人。”

    這話只是說說。皇帝當然不會讓范閑舍了監察院地權柄,進入門下中書。破了自己對慶國將來的安排。只是聽到皇帝這句話。范閑地眼前馬上浮現出澹泊醫館外,那個天天守著若若地可惡大臣的臉,冷笑一聲說道:“陛下若真想賞臣什么,臣想請陛下賞兩道旨意。”

    關于指婚一事。范閑和皇帝已經打了大半年地冷戰。此時范閑一開口,皇帝便知道他想說什么,心道你小子居然敢挾功求恩?臉色便難看起來。

    “一道旨意給若若。一道旨意給柔嘉。”范閑低聲說道:“請皇上允她們自行擇婿。”

    皇帝冷冷地看著他,半晌后忽然開口說道:“柔嘉之事,朕准了你!但你妹妹地婚事,朕不准!”

    范閑狀作大怒,心里卻是一片平靜。他知道皇帝老子在這件事情上始終不肯松口。因為對方就是要借這件事情,將自己完全壓下去,除非自己松了口,憑父子之情,君臣之意去懇求對方。對方斷不會就此作罷。

    這是賭氣,又不僅僅是賭氣。皇帝要的是完全掌握范閑,讓范閑在自己面前完全低頭。因為皇帝一直很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這個兒子和別的兒子不一樣,有太多他母親的痕跡。

    死去地兒子們表面上對自己無比恭敬,暗底下卻是想著一些豬狗不如地事兒。而安之則是從骨子里透出一絲不肯老實的味道。雖然皇帝欣賞范閑的“赤誠”。但卻要將這種赤誠打成“赤忠”

    “此事不需再說。”皇帝冷著臉盯著范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微微笑道:“就柔嘉地一道旨意。便要酬你今日之功,確實也有些說不過去。不過……朕記得,你如今還只是監察院的提司?”

    范閑心頭一動,知道戲肉來了,臉上卻是一片迷惘。

    “陳萍萍那老狗反正也不管事。你就直接繼了院長一職。也讓那老家伙好好休息下。”皇帝微微嘲諷地看著他,說道:“二十出頭,朕讓你出任監察院院長一職,可算是高恩厚道。你還不趕緊謝恩?”

    范閑確實還只是監察院提司,但這么多年了。在陳萍萍的刻意培養與放權之下。他早已經掌握了整個監察院,和院長有什么區別?皇帝此時居然就用這樣一個理所當然地晉階。便打發了他在東夷城立下的功勞,堵住了他破婚的念頭,實在是有些寡恩。

    范閑唇角抽動兩下,似乎惱火地想要出言不敬,但終究還是壓下情緒,胡亂地行了個禮,謝恩,辭宮而去。皇帝在御書房內笑著,也不以這兒子地無禮為忤。

    ……

    ……

    當夜范閑便回了自家府中,并沒有緊接著去做第二件事情,因為通過御書房內地對話,他的心情已經輕松了起來。至少那位看似無所不能的皇帝陛下,并不能掌握整個天下的細微動靜,并且在脾氣性格的斗爭中,又讓他贏了一場。

    坐在床邊,雙腳泡在滾燙地熱水里,稍解乏困。林婉兒滿臉倦容,倚*在他的肩膀上,說道:“回來也不知道說一聲,家里一點兒准備都沒有,下人們都睡了,你又不肯把他們喚起來。”

    “略歇几天,我還要去東夷城主持。”范閑輕輕握著妻子地手,笑著說道:“忙的沒辦法。”

    “你也不知道你這名兒是誰取地。”林婉兒打了個呵欠,明明是生了孩子的女人,臉上卻依然帶著股難以洗脫的稚氣,尤其是圓圓地兩頰,逗的范閑好生歡喜。

    他輕輕捏捏妻子的臉蛋兒,笑著說道:“除了那位,誰會取這么沒品地名字。”

    “你今兒興致怎么這么高?”林婉兒忽然哎喲一聲。

    范閑得意說道:“今兒求了個好官,明兒大人我就出城進園趕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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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搶院奪權

    范府後宅的大床還是那樣的柔軟,那一雙兒女平日裡像小祖宗一樣被供著,此時也正在嬤嬤們的細心呵護下,安靜地睡覺,沒有人會吵著主房裡的人們。不過范閒確實困了,只和婉兒略說了幾句話,便陷入了夢鄉之中,那雙腳甚至還泡在熱水裡面。林婉兒歎了一聲,起身披了件單衣,開始繼續後續的工作。

    深夜裡的京都,一片安寧,絕大多數人都已經進入了黑甜故鄉之中,只有我們那位勤勉不似常人的皇帝陛下,還在批閱著七路州郡裡發過來的奏章,雖然這些奏章已經由門下中書過了兩遍,但皇帝他習慣了鉅細無遺地審視天下,所以工作量依然很大。

    御書房裡的燈光沒有一絲顫動,門卻顫抖了起來。姚太監領著另一位面相樸實的太監,沒有開聲請示,便直接走進了御書房。

    皇帝抬頭看了兩人一眼,眉頭皺了皺,說道:「查到了什麼?」

    洪老太監死在了大東山上,侯公公死在了京都突宮行動之中,如今的內廷太監,全部由姚太監一手掌握。內廷的力量雖然並不強大,但由於它的地位特殊,所以能力不容小覷。這個部門除了宮內的防衛之外,最主要的一項職責,便是皇帝陛下暗中控制監察院的橋樑。

    這便是當年監察院官員們無比頭痛的內務部了。

    只不過由於陳萍萍的存在,內廷放在監察院的眼睛都顯得比較謙卑,並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加上後來皇帝陛下又讓都察院開始與監察院打擂台,所以很多人都開始遺忘了內廷還有這樣一個功能。

    姚太監沒有敢說什麼,直接從那名面相樸實的太監手裡接過兩個卷宗。放在了陛下身前的案幾之上。卷宗很薄,裡面的內容肯定不多,皇帝淡淡掃了幾眼,臉色微微一變,馬上又回復了尋常模樣。

    但就是這樣細微地變化,卻讓姚太監的心墮入了冰雪之中,陛下便是東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兩大宗師圍攻之下,依然談笑無忌。卻因為這張薄薄的紙而動容,可想而知,裡面的內容對陛下的心神造成了極大的衝擊。

    紙上的內容與懸空廟刺殺一事無關,就算有關,也只不過後來的那一部分。內廷這兩年裡著手調查的內容。是那年冬天,內庫丙坊出產地幾架守城弩的去向。

    那幾座守城弩,在京都的郊外山谷裡,險些讓范閒死無葬身之地。後來皇帝和范閒都查出來,此次狙殺是秦家所為,但是這幾座守城弩卻是用定州軍的名義定下的軍品編號。

    皇帝將眼光從案宗上收了回來。沉默許久一言不發,似乎也有些看不明白這件事情。當日范閒在京郊遇刺,他身為一位君王,一位父親難抑憤怒,可是這查來查去,卻始終查不到什麼具體地事項,直至今日,內廷辛苦調查之下。才發現了,原來那件事情的背後。竟然還有一個坐著輪椅的影子。

    皇帝震驚之餘,便是不明,即便是他這樣的人物,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條老狗當時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而且安之明顯不知道這件事情。不然今天晚上不會繞了這麼多道彎,也要替那條老狗謀一個光彩而舒服的退路。皇帝揉了揉有些發緊地眉心。輕輕地咳了兩聲,揀起了另外一張宗卷,略看了兩眼後問道:「北齊那位也去了東夷?」

    「是。」那位面相樸實的內廷調查人員恭謹說道:「澹泊公擄了北齊皇帝入廬,事後又曾在海邊私會,至於具體說了些什麼事情,屬下們查不到。」

    這件事情范閒沒有向皇帝做過稟告,皇帝看著那張紙,看著上面記錄的范閒在東夷的一舉一動,眉宇間變得有些陰沉起來,半晌後說道:「還有什麼?」

    「青州城內出現的刀,確實是內庫丙坊的出產,但這是試用型號,還沒有配到軍方,所以不可能是從軍方流出去的。」那名面相樸實的太監繼續說道:「那種刀一共出現了三把,最後我們只得了一把,遵照陛下地吩咐,這把刀送到了小范大人手裡,給他提了一個醒。」

    「依後來看,應該是草原上的那位將其餘兩把刀奪走了,看樣子是在替詹泊公遮掩什麼。」

    「夏明記和范家二少爺地越境行貨一直盯著,都是有些民生用品,這些刀應該不是從這個渠道出去的。」

    姚太監雖然名義上是內廷的首領太監,但實際上內廷的向外調查直接向陛下負責,所以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看似模糊,實際上卻是令人心驚膽顫地消息,他地臉有些發白,知道如果陛下真的相信了內廷地調查報告,只怕小范大人要倒大霉,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也不會有太多好日子過。

    出乎姚太監的意料,皇帝此時卻冷笑了起來:「區區三把刀,就想離間大慶君臣,疏離朕與安之父子之義?」

    此言一出,姚太監和那位面相樸實的太監悄悄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裡的惶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是陛下的私生子,可是全天下人的都不可能當著陛下的面說出這

    個事實。偏生今天,陛下卻在他們兩個太監面前,直接把這件事情挑明了!

    「上京城裡那個小傢伙兒很有意思啊。」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利用安之地一點兒小慈悲,竟然想了這麼件事兒出來。」

    那名太監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說道:「陛下,還要繼續查嗎?」

    「山谷狙殺地事情繼續查,懸空廟地事情……也可以查一查。」皇帝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說道:「安之那邊不要查了。以後任何事情只要查到他那裡。就放手。」

    「是。陛下。」

    皇帝閉目沉默良久。他不明白陳萍萍究竟曾經瞞著自己扮演過什麼角色。他忽然心裡一動。想到。也許范閒這個兒子陳萍萍扮演地那個角色有所知情。才會如此急著要扮院奪權。

    他相信范閒地忠誠,正如天底下所有人一樣。從利益、道德、心性所有的角度出發。范閒都不可能背叛他。皇帝有這個信心。哪怕將來有一天。這個兒子知道了很多年前發生地故事。頂多也只會對自己施以悲鬱地怒火。而不會背叛這片國度。

    ——————————————————

    第二天京都有雨,又有雨。范閒穿著一身黑色蓮衣。在雨中前行。身後跟著啟年小組地三個成員。外加一批六處地護身劍手。沉默地進入了一條小巷。出巷後往外一繞,便看見了那個並不寬敞的府門。

    每次他來言府。似乎都在下雨。也許老天爺也知道。這個府裡住著地父子二人。是天底下最厲害地無間行者之一,在黑與光地格調中保持著與世俗社會地疏離。有些同情他們。

    靜澄子府還是靜澄子府。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言府依然如此低調,陛下地賞賜。朝廷地恩寵。都沒有擺在面子上。

    范閒在門房處脫了濕漉漉的雨衣。也不等通報。便直接向著後院行去。沒過多時。便看見了擋著後院視線的那座大假山。

    第一次進言府地時候,范閒就曾經注意過這座大假山。雖說建築裡確實講究個遮門隱景地套路。只是這座大假山未免也太大。太假。太突兀。太難看了些。

    今日是旬假。平日裡忙碌地不可開交地小言公子,難得偷了半日閒,正在和自己地妻子下著跳棋。他與沈大小姐成婚有些時日了。但沈大小姐地肚子裡依然沒有動靜,不過言冰雲也不著急,看情形。整個言府都不著急。

    看到范閒地到來。言冰雲地臉上明顯閃過一絲意外。他知道范閒昨天夜裡便回了京。但總以為以提司大人地懶惰。今天不是在屋裡玩春困。便是去和親王府與大皇子拼酒。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找到了自己的府上。

    小言公子少年時在京都,後來喬裝在上京城時,都是有名地才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但是在范閒面前,他卻根本不願意揮灑自己地半分才氣和幽墨情趣。像方冰塊一樣,嚴守上下級之分,好不無趣,所以范閒一般不願意和這傢伙進行公事之外地娛樂活動。每當范閒進入言府時,那就是監察院……有大事要發生了。

    「今兒好興致啊。」范閒笑著說道。

    沈大小姐向著相公地頂頭上司草草地福了一福。便退回了後宅。這位沈重地女兒一直還是北齊女逃犯地身份,前些年她在范府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與范府裡地婦人們關係不錯。但是當著范閒地面,心裡總有些很複雜地情緒,自然不知如何相處。

    雖然從來沒有人明說過什麼,但沈大小姐知道,自己父親地死亡。家族地破滅,不僅僅是北齊皇族地縱容。上杉虎地殺意。而和這位南慶監察院地年輕領導者,也有極大地關係。

    看著隱入房內地女子身影,范閒地情緒低沉了下來。忽然開口說道:「上次和你說的事情怎麼樣?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她脫了北齊逃犯地身份。」

    言冰雲站起身來。站在廊下似在看雨,似在思考,半晌後冷聲說道:「你和北齊人地那點勾當,不要以為天底下就沒有人知道。以前倒無所謂。可如今是什麼局勢?雙方一旦開戰。你這就是資敵地行為……不趕緊洗脫,居然還想用這層關係討些好處。莫以為你身份特殊,便不會有人疑你叛國。」

    「叛個屁啊。」范閒笑罵道:「我這不也是急著掙銀子?再說了,大部分銀子我可沒自個兒花了,往年打到杭州會和河工衙門的帳,你也一樣過眼了。」

    「我就不明白這一點,反正這銀子你是給了朝廷,為什麼中間要繞個彎?最關鍵地是,中間避了次稅,朝廷得地銀子更少。」

    「少道程序。便少了次被官場剝皮地不好體驗。」范閒說道:「而且我喜歡自己掌握這些事情。」

    「宮裡肯定知道這些事情,陛下一直隱忍不語。你也清楚是為什麼。你不要做地太過頭。」言冰雲忍不住提醒了一聲。

    「長公主撈得。我就撈不得?」范閒說道:「和尚能摸。我也能摸……怎麼又轉了話題,先前我說地那事兒你到底願不

    願做?願做我就得趕緊往上京城裡去信。」

    「她家裡人都死光了,反正又不會再回北齊。在乎那個做甚?」言冰雲搖了搖頭。

    「故土總是有回去地那一天。」范閒笑了笑。拍拍他地肩膀,說道:「找個安靜地方,有些重要地事情要和你商量。」

    言冰雲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說道:「就在這裡吧,我府上沒有人敢偷聽什麼。」

    范閒沉默片刻,認可了對方地自信,言若海是監察院安插在軍方數十年地明諜,言冰雲也是慶國歷史上最成功地間諜之一,這樣的父子二人。肯定眼尖如針,斷不會容許有不可靠的人留在府中。

    「我馬上要接任院長一職。」范閒看著廊前滑下地雨絲。輕聲說道。

    言冰雲的臉上沒有什麼吃驚的表現。陳萍萍如今早已不再視事。范閒和院長本身也沒有什麼區別。至於他自己會不會馬上接手提司一職,他也不是很關心這件事情,但是范閒既然開了口,他沉默片刻後。還是說了一聲:「恭喜。」

    范閒低著頭,輕聲說道:「所以我需要你趕緊擬一個條程出來。我要做真正的院長。」

    言冰雲眼光一凝。靜靜地盯著他,似乎要從他的這句話裡分辯出對方真正的意思。

    「包括你父親,七處那個光頭主辦,甚至是老跛子身邊地那個老僕人,其實對院裡的控制力,都遠在我們想像之上。」范閒似乎感覺不到他地目光。冷漠說道:「如果我要當真正地院長,我就要讓老同志徹底地休息,這些人必須隔絕在院務之外。」

    「你的意思是說。讓陳院長徹底與監察院脫手,甚至是他想伸手。也無手可伸?」

    「就是這個意思。」

    饒是以言冰雲的冷靜,此時也不禁感到了無窮的驚愕,他怔怔地看著范閒,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忽然生出這個念頭,半晌後怒氣反笑說道:「你是要讓我對付我自己地親爹。」

    「新陳代謝嘛。」范閒笑了起來。「和對付無關,只是割裂罷了。」

    「我需要一個理由。」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有關於山谷裡風雪中的故事。」

    故事講完了,范閒看著言冰雲

    「我不明白。」言冰雲地臉色相當難看,「老院長對如此看重疼愛。怎麼可能做出那些事情。」

    「我也不相信。」范閒有些痛苦地低著頭。「但是陛下似乎查到了些什麼,如果真讓陛下相信了這一點。如果老跛子真地想殺我,你說這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

    「陛下曾經召你入宮,你是他心中的七君子之一,秦恆死了,可你們這拔年輕人還有六個。幫我這個忙,讓監察院真正地落到我的手上。」

    ……

    ……

    坐在出城的馬車上,范閒又開始得意地笑了起來,昨天夜裡他把皇帝老子騙了一次,今天又倚仗著絕佳的演技把言冰雲騙了一道,有這位監察院官員出手,再加上呆會與陳萍萍地面談,想必自己最擔心的事情,將會因為監察院的全面休整,而變成一椿永遠也不可能發生地故事。

    山谷狙殺的背後本身就有監察院地影子,如果當初不是言若海稟承陳萍萍的意旨,與秦家配合,單憑秦家崤山沖的私兵,以及秦恆京都守備師的遮掩,根本不可能算到范閒一行從江南來車隊的前行路線,更不可能發起那樣猛烈地攻勢。

    如果說陳萍萍想殺范閒,單憑這一點便足夠了,范閒也正是用這個故事,說服言冰雲相信自己的真心,並且讓言冰雲相信自己沒有絲毫報復之意,只是想循著打擊二皇子地舊例,搶先出手,讓老院長安穩地退休去。

    之所以要繞這樣一個彎,是因為關於影子的事情,關於葉輕眉的事情,范閒是打死也不敢和任何人說的,言冰雲不行,甚至是妻子都不能說。

    「你說天底下到底有幾個人知道,你曾經想過要殺我。」范閒眉開眼笑地坐在陳園地靜室之中,聽著遠房地咿咿呀呀,看著身旁面色蒼老的陳萍萍。

    陳萍萍面色平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為了逼我離開京都,你倒是捨得,那件事情是言若海做地,難道言冰雲會查?」

    「我可不指望查,我只是指望你趕緊回老家找初戀去。」范閒哈哈大笑道:「要知道打明兒起,我可就是監察院院長了,你只不過是個內退的孤寡老頭兒,你拿什麼和我拼?」

    此言一出,范閒忽然沉默下來,極為沉重說道:「你當初答應我放手,說你想開了,可是你沒有,那我只好逼你走了。」

    「你這個小王八蛋!」陳萍萍一面咳嗽一面罵道:「老子什麼都沒管了,你還不放心?」

    「放心?」范閒有些悲傷說道:「放心你就不會做這些事情了,告訴我……三年前,你為什麼讓自己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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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朝天子 第五十五章 一夜長大

一個人的悲傷并不能讓整個陳園都低落起來,尤其范閑臉上的悲傷總讓人覺得有几分促狹和嘲弄。陳萍萍坐在輪椅上,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距離范閑第一次見到陳萍萍已經過去了五年的時間,這五年里他看見陳萍萍衰老,沉默,體會過這位長輩的可怕,但從來沒有發現過,陳萍萍的笑容,有一天竟然會顯得這樣純淨,就像小孩子一樣純淨。

     慣常籠罩在輪椅上的黑暗氣息,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早就已經不見了,今日的陳萍萍看上去就像是個吃了一輩子素的信徒,渾身上下透著清新喜人的氣息,似乎由內至外都是透明一般。

     范閑怔怔地看著他的臉,知道相由心生,卻不知道是怎樣的心路歷程,讓陳萍萍變成了如今的模樣。老人的眼睛有些蒼漠,但卻不是無情的那種冷漠,只是平穩的,淡淡地看著范閑,緩緩開口說道:“除了那個毒還有什么?”

     “還有很多,以前我們就談過。”范閑嘆息著,盯著陳萍萍的眼睛,說道:“你讓費先生路過東夷城,想盡辦法保住四顧劍的命……”

     這一句話開始,范閑不再用詢問的語氣,而像闡述事實一般開始字字句句出口。

     “苦荷想盡一切辦法延長你的性命,是因為他那雙眼睛看的清楚,只要你活得越久,你和陛下之間翻臉的可能性越大。”范閑低著頭繼續說道:“你讓四顧劍活的久,是因為你早就已經想好,讓劍廬那邊戮穿影子的身份,從而逼陛下對你動手。”

     “逼?”陳萍萍笑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一個很有趣地詞。

     范閑沒有被老人家的笑容打動,嘆了口氣,說道:“關于三年前你的中毒。現在看起來,當然也很清楚了。你借此不進京,放著長公主和太后在京都瞎折,名義上是聽從陛下地密旨,放狗入院,實際上卻是存了更大的念頭。”

     他自嘲笑道:“當時我的情況比較危急,一時間也沒有往深里想。后來才想明白,長公主的首席謀士袁宏道,秦家老爺子最信賴的監察院內奸言若海,這都是你的親信。雖然你人在四野,對于叛亂的局勢卻是無比清晰,有這樣兩個人在暗中幫你,如果你要替陛下控制局勢,斷不至于讓京都亂成那樣。”

     陳萍萍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尖銳:“那你說。我為什么沒有控制局勢?”

     “你本來就想局勢亂一些,你恨不得讓宮里的人都死干淨。”范閑低頭幽幽說道:“陛下放了一把火,你卻讓這把火燒的太旺了些……燒死了太多人。你本指望,到最后天地一片白茫茫,最后就剩下我和老大兩個人,再來收拾殘局。”

     “問題是:你還有件事情沒有說明白。為什么我要背叛陛下?難道我就有能力讓整個京都,只留下你和和親王兩個人?”

     “你有這個能力,我從來不懷疑這一點,如果陛下真的死在大東山地話……袁宏道和言若海兩個人的作用根本沒有完全發揮出來,你就直接拋了袁宏道。”范閑看著陳萍萍,覺得嘴里泛起一股奇怪的滋味,有些苦有些酸,“至于你為什么背叛陛下。你我都心知肚明。”

     陳萍萍哈哈笑了起來,拍著輪椅的扶手。就像拍著風中勁節十足的空繡。嗡嗡作響。他沉默很久之后,死死地盯著范閑的眼睛。就像是盯著很多年前同樣年輕地那個人,陰陰說道:“難道不應該?”

     范閑沉默,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句話,身為人子,他當然不能說不應該,他甚至一直震驚于陳萍萍對葉輕眉深刻入骨的懷念和那種足以燒毀一切的復仇欲望。

     陳萍萍是皇帝最親近的大臣,自幼也是在誠王府里服侍,他與葉輕眉見面很晚,相處的時間想必也不會太長。可就是因為這樣一個生命中過客一般的女人,整個天下最黑暗地特務首領,在心里藏了一把匕首,一藏便是二十余年,刺傷了他的心,刺傷了所有的人心。

     陳萍萍忽而疲憊地躺回輪椅之上,說道:“你不懂當年,你不懂。”

     對于當年的事情,范閑沒有親手參予,自然不敢輕易言懂。他只是沉默著,計算著,隱忍著,根本不知如何處理,如果人與人之間只是仇恨的關系,或許這世界要簡單許多,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總是這樣的復雜。

     ……

     ……

     “你服毒的第二個原因,我也想明白了。”范閑看著陳萍萍古井無波地雙眼,忽然心尖抽痛了一下,覺得人世間的事兒確實有些傷人傷神,說道:“你本以為陛下再也無法從大東山上回來,你又毀了他地江山,你們一世君臣,你便去黃泉路上陪他走一遭,也算是全了君臣之義。”

     陳萍萍閉上了雙眼,說道:“畢竟我看著陛下從一個孩童成長位一代帝王,我太了解他,他是個很怕孤獨地人,我擔心他一個人在陰間的道路上害怕,所以想去陪他。”

     “陪他?”范閑地聲音刻厲起來,“他殺的人夠多了,黃泉路上陪他的人也不會少,你用得著這樣?”

     他平伏了一下情緒,沉聲說道:“更何況他沒有死。”

     “要一個人死,總是很難的。”陳萍萍第一次在范閑的面前,把這句話嘆息著說了出來,望著他悠悠說道:“我從來不會低估陛下,所以在謀事之前,行事之中,我總是無比謹慎,做好了失敗的所有預估,即便失敗,也不會留下任何把柄,更不會拖累到你。”

     范閑看著陳萍萍,心頭忽然生起很強烈的崇拜感覺,他對這個老跛子太熟悉了,有很多事情。對方都沒有瞞過自己,所以自己比宮里那位皇帝老子更了解陳萍萍做過些什么。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暗中籌划對付陛下。卻能夠瞞過陛下的人,大概也只有陳萍萍一個人。這位監察院創始人在陰謀方面的能力實在太強,強到根本沒有刻意地去編織什么,只是順著天下大勢而行,間或抹上几筆濃黑地色彩,便曾經將陛下和慶國陷入了一個可能萬劫不復的境地。

     只是皇帝本身的實力太過強大,強大到可以輕易撕碎一切陰謀詭計地地步。不過陳萍萍也真是厲害,即便這樣,他依然沒有露出任何細微處的漏洞,甚至還從很多年前便安排好了退路。

     陳萍萍不在乎生死。他在乎的后路便是自己死后范閑的安危,所以從懸空廟開始影子意外地刺傷范閑后,他便開始安排這一切,包括山谷里的狙殺,甚至還包括宮里的那件事情,都是他在與范閑進行著割裂。

     即便將來一朝事發。這些藏在很深處的事情,都會成為陳萍萍與范閑之間的割裂,在那些辛苦查出來的証據面前,皇帝自然會相信陳萍萍是想

     要殺范閑的,范閑自然和陳萍萍地事無關。

     至于陳萍萍為什么要殺范閑,那是需要皇帝去思考的問題。范閑在懸空廟事中受了重傷。險些身死,山谷中也是險到了極點,這兩條証據,太過強大。

     范閑能感受到陳萍萍的苦心,看著他蒼老的面容,體會著對方從心里浮出來的清新氣息,心頭感動,卻是不知該說些什么。

     陳萍萍的臉色平靜無比。說道:“這些事情,應該是三年前你就已經想明白地東西。那日陳園未復。你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為何今天又要來一遭?”

     “陛下總會動疑。尤其是你在東夷城那邊又玩了這么一手。”范閑說道:“我只有來和你挑明這些事情。”

     “東夷城那邊是三年前安排的事情,我自答應你放手之后,便已經放手了。”陳萍萍笑著說道。

     “我不管,你既然要放手就徹底一些。”范閑說道:“陛下已經讓我成為監察院院長,你可以徹底退休了。”

     “退休?那和現在的生活沒有什么區別。”

     范閑詭異地笑了起來,說道:“當著我的面還說這個話?如果你不愿意,就算我再當十年監察院院長,這監察院也還是你的。”

     “噢,不。”陳萍萍也笑了起來,說道:“監察院是陛下地。”

     “噢,不。”范閑學著他的語氣,嘆息道:“監察院有兩成是陛下的,三成是我的,可還有一半是你的,永遠是你的。”

     在監察院里做了這么久,范閑當然清楚眼前的老跛子對監察院的控制力達到了一個怎樣驚心動魄地程度,所謂陛下的私人特務機構,在陳萍萍地蒼老手掌之下,早已經成為了此人地私人機構。這一方面是因為皇帝老子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身邊的忠犬,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陳萍萍在監察院里地威信太高,誓死效忠的官員太多。

     范閑甚至毫不懷疑一件事情,如果宮里發旨對付陳萍萍,像言若海,七處的光頭主辦那些人,根本想都不會想,就會站到陳萍萍的身后。

     一切為了慶國?在監察院一般官員的心中,慶國或許就是皇帝陛下,但在那些真正能掌握權力的中級官員心中,除了陳萍萍,沒有什么別的人。

     “嗯……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呢?”陳萍萍面帶欣賞之色,看著范閑問道,這似乎是一句很尋常的問話,又像是兩任監察院院長之間的某種交替。

     范閑卻忽然有些垂頭喪氣,說道:“我今天來之前已經見了言冰云,我讓他開始准備把監察院八大處,以及四處在各郡的分理處都攏到手里來,斬了你伸向院里的所有可能……只是我清楚,如果你自己不收手,就憑我和言冰云,實在是沒有太好的法子。”

     “讓言冰云對付他家老頭子?”陳萍萍呵呵笑了起來,說道:“這一招倒是不錯,雖然他要對付的老頭子,肯定比他想像的要多很多。”

     這句話里所說的老頭子,自然是指監察院上層官員里,對陳萍萍忠心不二的那些人。

     范閑往前坐了坐。輕輕握著陳萍萍皺極了地雙手,說道:“放手吧。”

     “放手你還捉著我的手做什么?”陳萍萍微笑著說道:“你可以試著來斬斷我伸向院里的手,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証。老頭兒們比你們想像地更有力量。”

     廢話,那些老頭兒都是龍旗之初,監察院下的第一窩蛋,在院里不知有多少徒子徒孫,想把這些老頭兒掃干淨,當然困難無比。范閑在心里罵著,面上惱火說道:“你說咱爺倆兒這些年處的不錯,和父子沒啥區別了,至于在這時候還要跟我打上一仗?”

     “關鍵問題是,你還沒有說服我。我為什么要放手。”陳萍萍的眼光極為有趣。

     范閑沉默片刻后說道:“陛下已經開始在查那次山谷狙殺的事情,也開始在查懸空廟的事情,總有一天他會疑到你的頭上。即便他拿不到任何証據,但這事情總是有些凶險……而且你也知道,陛下這個人,自從宮里死了那么多人之后。性情已經改變了許多。如果換成往年,只怕他心中稍一動疑,便要開始用雷霆手段,可是他一直沒有這樣動。”

     這話確實,監察院是皇帝最為倚重的力量之一,他對陳萍萍的信任也是世間的一個異數。如果一旦他發現,陳萍萍心里有些別地意味,換成當年的皇帝,只怕早已經暴怒。

     “這個話題我們以前也談過。”陳萍萍點了點頭,說道:“陛下對我總有几分情份,即便動了些疑心,也不舍得直接下手,他更愿意……等著我老死。”

     “是啊。問題是您總是不死。”范閑笑了起來,說道:“不死倒也罷了。偏生您的心也不死。所以我只好請您離開京都,回故鄉找初戀去吧。”

     陳萍萍笑罵了兩句。忽然開口問道:“如果我不退,你會怎么做。”

     “我會開始動手。”范閑沉默了片刻后說道:“就算要讓監察院里鬧的十分不堪,我也要把你打下去。”

     “用什么理由?”

     “當然是因為我查到了山谷狙殺的背后,有陳院長的影子,我身為皇子,又是監察院地下任院長,含恨出手,想把你置于死地。”范閑低頭說道:“不管最后我能不能打贏,陛下總會想著,原來我自己也查出了這件事情,便看著我去打,最后發道旨意趕你出京,一方面遂了我的意,填了我的怨,一方面又保了你的命,全了你們之間的情份。”

     陳萍萍花白的眉梢挑了挑,說道:“想來,你也是用這件事情說服言冰云?”

     范閑點了點頭。

     “用一個并不存在地仇怨來掩蓋內里真正的凶險。”陳萍萍思忖良久,點了點頭:“你現在比以前進步太多了。”

     范閑笑了笑,說道:“我想了一個月,又知道內廷開始查山谷的事情,才想到利用這一點。”

     陳萍萍有些疲憊地笑了笑,他知道范閑在擔心什么,為什么要費這么多周折,也要逼自己離開京都。正如范閑先前心里的感動一樣,這位孤苦一生的特務頭子,忽然覺得自己的心里也變得溫熱了許多。

     “我答應你,我會離開京都。”陳萍萍輕輕拍了拍范閑的手。

     范閑大喜過望,呵呵笑了起來,然后說道:“這事兒應該沒問題,懸空廟一次,山谷里一次,兩次我都險些死在你的手上,不管內廷查出了什么,都只會成為你黯然離開京都地注腳。”

     “想著那時候,你坐著輪椅沖進陳園,朝我大吼大叫,也是有趣。”陳萍萍微笑著說道。

     范閑笑著搖搖頭,當時他是真不明白陳萍萍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只是后來被長公主完全點醒

     ,他才清楚,陳萍萍究竟想做什么,又為什么一直小心翼翼地准備著與自己完全割裂。

     “當年太平別院血案,是秦業做的吧。”范閑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秦業只是陛下地一條狗。”

     范閑沉默許久,然后說道:“秦家最后要反,只是因為我地存在?”

     “當然,你是葉輕眉的兒子。”陳萍萍笑了起來:“秦業那條老狗,被陛下遮掩了這么多年。卻也太明白陛下地心意。如果陛下打算一直重用你,那就一定不可能讓你知道當年地那個故事……秦業卻是那個故事里唯一活下來的漏洞。”

     “陛下要扶你上位,想保全你們父子間的情份。就必須滅口,秦業必須死。”陳萍萍平靜說道:“所以秦業不得不反。”

     以前這些事情,陳萍萍一直堅持不肯對范閑言明,只是已經到了今日,再做遮掩,再不想把范閑拖入當年地污水之中,已經沒有那個堅持的必要了。

     “果然如此。”范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春天的和暖氣息入他的肺,卻是燒得他的胸膛辣辣的,雖然這些事情他早已經猜到。但今天聽陳萍萍親口証實,依然難以自抑地開始灼燒起來。

     “三年前你就問過秦家為什么會反。”陳萍萍忽然極有興趣地看著他,問道:“以你的目光,應該看不到這么深遠,是誰提醒你的?范建?”

     “父親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范閑苦笑了一聲,說道:“是長公主。”

     這個名字從范閑的嘴唇里吐出來。陳萍萍也變得安靜了些,目光看著窗外的青樹,淡淡說道:“這個瘋丫頭也是個了不起地人物,她根本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卻只是從這些細節里就猜到了過往,實在厲害。”

     “京都叛亂的時候。你和長公主是不是有聯系?”范閑問出了一個隱藏很久的疑問,因為當時監察院的反應實在是有些怪異,即便是皇帝陛下定計之中,讓陳萍萍誘出京都里的不安定因子,可是陳萍萍的應策也太古怪了些,尤其是長公主那邊,似乎也一直沒有刻意留意監察院地方向。

     “沒有。”陳萍萍閉著雙眼說道:“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聯系的,只需要互相猜測彼此的心意。彼此的目的。世上最妙的謀划,只是靈機一動。全無先兆。彼此地心意搭在了一處……一旦落在紙面上,便落了下乘。”

     “關于這些事情。你要和你那個死了的丈母娘好好學習一下。”陳萍萍睜開雙眼,微笑說道。

     范閑微澀一笑,點了點頭。

     陳萍萍便在此時,忽然輕輕地問了一句:“現在你知道的足夠多了,以后打算怎么做?”

     范閑沉默許久,然后開口說道:“我不知道。”

     陳萍萍有些微微失望地嘆了口氣。

     “有証據嗎?”范閑的聲音有些微顫:“哪怕是一點點的証據。”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証據的,只需要心意,我也是几年前才確認了那個人曾經動過的心意,堅定了自己的心意。”

     陳萍萍地這句話和四顧劍的劍道頗有相通之處:“當日大軍西征,陛下在定州附近,你父也隨侍在軍中,而北齊大軍忽然南下,我領監察院北上燕京……”

     “葉重也被換到了西征軍后隊之中。”陳萍萍只是冷漠地陳述著一個事實,“最關鍵地是,你母親那時候剛生你不久,正是產后虛弱地時候。”

     范閑的兩道眉毛漸漸皺起,問道:“五竹叔呢?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在那個時候離開母親地身邊。”

     “神廟來了人。”陳萍萍微微一笑,說道:“使者出現在大陸之上……我雖然一直不清楚你母親究竟是從哪里來的,但是我能猜到,她和五繡和神廟一直都有些瓜葛,而且五竹一直很忌憚與神廟有關的任何事情。”

     “神廟來人不止一次,至少是兩次,我知道的就有兩次。”陳萍萍嘆了口氣,說道:“來一次,五竹殺一次,當時的世間,能夠威脅到你母親的人,似乎也只有神廟的來人,而五竹根本不允許那些神廟來人靠近你母親百里之內。”

     “所以五竹離開了。”

     “但你母親卻依然死了。”

     “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陳萍萍古怪地笑了起來,自己人三個字的發音格外沉重。

     范閑也笑了起來,笑的格外用心,然后站起身來,拍拍陳萍萍的肩膀,說道:“這些事情我早就猜到,只是從您的嘴里聽到后,才發現感覺竟是如此的真實,好了,這些事情您不要再想了。”

     陳萍萍笑著問道:“箱子應該還在你手上吧?五竹在哪里?”

     范閑有些苦澀地笑了笑,片刻后說道:“箱子不在,五竹叔有事離開了。”

     陳萍萍嗯了一聲,又一次沒有在范閑面前掩飾自己的淡淡失望。

     范閑忽然微異問道:“你知道……箱子在我手上?”

     “你那老爹也知道。”陳萍萍說道:“所以你那個老爹才不知道。”

     范閑微微動容,許久才消化掉心頭的震驚,想到已然歸老的父親大人原來在暗中,不知道替自己做了多少事情,心頭不禁生起一絲懷念,再一次拍了拍陳萍萍瘦削的肩頭,笑著說道:“你讓我向死了的長公主學習,我看你倒是應該向我還活著的父親大人學習,該放則放,該退則退。”

     他把兩只手放在陳萍萍的肩膀上,微微用力,說道:“以后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陳萍萍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只在心里想著,以這個孩子的性情,只怕還要繼續看下去,熬下去,卻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時候,熬到什么時候。世間每多苦情人,而似范閑這種身世,毫無疑問卻是最苦的那一類人。

     一念及此,陳萍萍忽然覺得自己和范閑這二十年來的苦心沒有白費,至少范閑健康的長大了,而且成長的是這樣快……似乎只花了一夜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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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五十六章 別院之間苦心思

  天一下就陰了,卻還沒有哭泣。范閑的臉色有些陰沉,中毒在車窗邊,望著窗外的山道與京郊保護極好的青丘野林,許久沉默不發一語。

  黑色的馬車沿著平直卻又起伏的石板道,斜斜駛上了官道,脫離了陳園的範疇。然而范閑的表情並沒有輕鬆起來。身周的監察院官員們瞅著窗邊那張依舊英俊,今日卻格外漠然的面寵,心裡都有些莫名的發寒,他們不知道陳園裡發生了什麼,老院長和提司大人又說了些什麼,為什麼提司大人今天的表情會如此嚴肅。

  馬車在官道上沉默地向著京城駛去,沿路偶遇入城百姓或是踏青歸來的官紳家少年少女,這幾輛黑色的馬車,就像是在亮著無聲的警告燈一樣,所有的人們看見它們,都匆忙地讓到了一邊,為這些黑色馬車讓路。

  百姓們是天生對官老爺們的恭敬在做樂,而那些往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權貴們,則是知道這些黑色馬車所代表的身份權勢。京都裡的權貴們耳目眾多,當然知道小范大人昨天夜裡,已經從東夷城趕回了京都。

  如今這個世上,沒有敢得罪范閑,哪怕是這些被荷爾蒙調教的無比囂張的年輕權貴們,在這些黑色馬車面前,依然只有斂氣凝神,大氣不敢吭一聲的份兒——小范大人是出了名的狠厲囂張,他才不管這些少年的身後是哪位娘娘,何家國公——四五年前。在抱月樓外,范閑一個人打斷了十幾個小兔崽子的腿,這個故事早已經震駭了所有別地小兔崽子的心。

  范閑沒有注意到官道上的動靜。也沒有去看那些畏畏縮縮停馬于一旁地少年們,只是沉默地看著官道旁的風光。心情異常沉重。往年裡猜到只是猜到,想到只是想到。長輩們一直沒有對他言明什麼,所以他也可以暫且當作自己不知道這些,只是在暗裡做著準備,只當成是下意識裡地行為,而不是從內心出發,為了某個明確的目地而折騰。

  可如今一切都已經清楚無比地擺在了他的面前,他必須正面面對當年的故事。做出自己的選擇。

  此時黑色的馬車已經行到了官道的某個岔道口,前方不遠處便是京都雄偉的城廓,左手邊一條清幽道路。正在青青竹林地遮映之下,該往何處去?

  「往左。」

  倚在窗邊的范閑。微眯雙眼,輕聲吩咐道。沐風兒看了大人一 眼,沒敢說什麼,比了個手勢,三輛黑色的馬車迅疾往左拐入青竹林 中。消失在了眾人地眼前。

  往這條道路裡行去不遠,青竹漸疏。便能看見道路一旁碧若青玉的那泓河水,河水緩緩流淌。速度極慢,如果不是用心去看,只怕會覺得這是一泊湖。

  正是穿城而過,繞城而行,最終西行蒼山地流晶河。這條河在上游某處凝聚脂粉。彙聚舫上彩燈,集中了京都半片情色繁華,縱使范閑的抱月樓突兀而起,依然沒有完全奪走這條河的味道。

  流晶河流至京郊之外,來到這片竹林青樹之中時,已經安靜了許 多,清靜了許多,尤其是河對面小小半島上的那方宅院。在這春意明媚裡泛著清新淡雅的味道,平添了幾分遺世而獨立地感覺。

  太平別院。當年葉家女主人的小院。後來地皇室別院,長公主在京都叛亂時。曾經在這裡住過兩天,也僅僅只住了兩天,然後這間院子重又歸複了寂靜,就像是從來沒有人在這裡生活過一般。

  范閑下了馬車,靜靜地看著那個院子,想著曾經在院子裡居住過的人,一時有些失神。

  京都叛亂平定之後,皇帝隱隱曾經透露過兩次,要將這個院子重新賜給范閑地話頭。范閑清楚這件事情最好不要由自己開口,所以也一直是平靜相待,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情最後始終沒有落到實處。

  慶曆五年的夏天,在城外范族田莊裡住了一夜之後,范閑曾經帶著妹妹來過這裡,對著太平別院磕了兩個頭,聊寄哀思,卻沒有進去,因為他知道,皇帝對這個院子有別樣的感情,別樣的畏怯。

  但是范閑後來還是進去了,他和五竹叔在太平別院的一間密室內找到那把重狙地子彈,還在裡面倘佯了許久,皇家的侍衛,根本不在他們二人的眼中。

  范閑的眼睛眯了起來,眼光透著河上的淡淡水氣,直似要穿透太平別院塗成青灰色的牆,看透裡面的一切。

  裡面沒有墳。

  這是范閑早已經確定了的事實。他地父親大人范建曾經對他私下說過,葉輕眉的墳在一個隱僻處,後來點明在太平別院裡,然而院裡卻沒有。范閑後來以為是在皇宮裡,可是皇宮裡也沒有,只有一張畫,畫上有個黃衫女子。

  葉輕眉自然已經不在這個人世間了,她葬在哪裡也並不重要,但是范閑卻偶爾會想到一個問題,是不是皇帝也有些不敢面對地下地那縷魂魄?

  范閑在河邊坐了下來,將長衫地前襟撩到膝上,非常平整地搭好,認真說道:「我在這裡想些事情,不要讓人來打擾我。」

  「是,大人。」沐風兒和幾位貼身的啟年小組成員同時低頭應命,帶著四周地護衛力量,向著竹林深處散去,一直散到范閑看不到他們,他們也不可能看見河邊的地方。

  不要讓人來打擾,自然也包括這些下屬。沐風兒這一干人很清楚范閑的心思,只是有些不明白大人此刻的心情。他們退到了很遠的地方,警惕地注視著四周道路的動靜,封鎖著風聲,在心裡默然猜測。

  河對面的那間院子是葉家女主人當年的居所,這是所有地老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那位葉家女主人是小范大人的親生母親,這是整個天下人都已經知道地事情。小范大人今日選擇在此地靜思,所思考的事情。自然是極為棘手,極為重要。

  ……

  ……

  不知道坐了多久。將這河兩岸地幽林青竹灰院,河中的靜水苔石飄葉。一應風景都看透成了一個笑話,范閑才感覺自己坐地有些累了,臀下的那方石頭,忽然顯得格外尖刻,戮的有些痛。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後的灰塵,皺著眉搖了搖頭。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向著河畔又走了兩步,低下身去。掬了一捧微涼的河水,潑在了臉上,似乎是要讓自己臉上的灼熱變得冰冷了一些。

  這時候,一方手帕從旁邊伸了過來。似乎是想讓他擦拭乾淨臉上的水滴。

  范閑沒有絲毫吃驚,接過手帕,在臉上胡亂擦了擦,又探到河水裡擰了兩把,擰到微濕冰涼,才微笑著遞還了回去。說道:「你是最怕熱的,把臉冰一下。」

  一身素白衣衫地范若若笑著從兄長的手裡接過打濕了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耳根和臉頰,看樣子她來的應該有些匆忙,平日裡一臉的冰霜,此時卻被兩頰地紅暈塗抹的一乾二淨。

  「你怎麼來了?」范閑回身往河岸上行去,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牽著妹妹的手。以防她跌倒。

  沒有想到,范若若卻沒有瞧見兄長伸過來的手。已經走了上去。范閑微微一怔。笑著說道:「看來苦荷當年沒有藏私,你這才學多久。身子比以往倒是好了很多。」

  范若若笑了笑,沒有接這個問題,回答范閑先前那句話:「哥哥昨天夜裡才回來,今天怎麼又跑了出來?京都裡有人找你有急事,嫂子偏生入了宮,藤大家的被那人煩的沒法子,只好找到了醫館。我是去一處打聽了下,才知道哥哥你出了城,我正準備去陳園來著,但在路口看見了沐風兒,知道你肯定在這裡,便下車來尋你。」

  范閑今天來陳園,院裡地人應該不知道才是,不過他也懶得去理會這些小事,問道:「什麼事兒,找我找的這麼急?」

  兄妹二人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就如同五年前一樣,遙遙對著河那頭。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只是好久沒見哥哥,想你了。」范若若微微笑著說道,其實既然那人煩到了范家小姐的頭上,肯定是極重要的事情。只是這位冰雪聰明的姑娘家,發現今日兄長竟然會來到太平別院靜思,那麼心中一定是有更大的苦惱,她自然不願意拿那些官場上的事情為煩他。

  范閒心想如今的慶國官場上確實也不可能有什麼大事兒,不由笑著搖搖頭,說道:「既然不是什麼大事兒,你陪我坐坐也好,我正嫌一個人坐有些氣悶。」

  這一坐又是半個時辰,范閑是心有所思,所以不想說話,只覺得有個完全信任自己地妹妹坐在自己的身邊,確實能夠讓自己地情緒更穩定一些。而范若若更是沒有什麼旁地念頭,她只是在心裡幽幽想著,只要能夠這樣安靜地在哥哥身旁坐下去,那就好了。

  許久之後,太陽早已穿過了竹林的高梢,往著西邊地方向緩緩移了下去。淡淡的光芒,變成了無數斑駁的影子,打在兄妹二人的臉上。范閑的眼眸被那片片光芒恰好晃了一下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歎了一口氣。

  范若若心頭一動,聽出了這聲歎息裡的太多苦惱,怨恨,無奈,不得已與沉重。她微微低頭,思忖很久後說道:「心裡有什麼事,說出來或許好些。」

  范閑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我的生母姓葉名輕眉。」

  范若若微愕,抬眼看他,心想整個天下,自己大概是最早知道這個秘密的幾個人之一,為什麼兄長此時又要重複一遍。但她知道范閑肯定必有後話,所以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表達自己的疑惑。

  「當年我帶你來此地,對河遙遙一祭,拜的是她賜予我這個肉身,讓我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一遭。」範閒靜靜說道:「今日來此遙看,卻是敬她當年所行所為,拜她給我這個兒子留下了太多好處,給這世間的百姓也帶了一些不一樣的可能,更多的選擇。」

  范若若在一旁安靜聽著。

  「我這一生,沒有看見過她的模樣,沒有聽過她的聲音,但我見到了太多她留下來的痕跡。」范閑低頭思忖片刻後,繼續說道:「這次去東夷城,也看了不少,所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越來越清晰,我也越來越習慣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親。」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話,雖然她的年齡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如果當年有人加害於她,你說我身為人子,應該如何去做?」范閑的眉頭皺到了極致,眉心一片陰鬱。

  范若若忽然感覺心頭有些緊張,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濕濕手帕,顫著聲音說道:「那些人不是……死光了嗎?太后娘娘如今也早已經去了。」

  「太后自然是要死的。」范閑沒有告訴妹妹,太后實際上就是死在自己的手中,微嘲一笑說道:「可是還有些該死的人,沒有死。」

  范若若沒有開口詢問,因為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今天肯定會聽到一個令自己心驚膽跳的名字。

  「我很久以前就猜到陛下是我的生父。」范閑說道:「只是最初那兩年裡,我根本不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父親,不止是他,要把葉輕眉當成是自己的母親,也很困難,這和當年故事無關,也不是我生出了被遺棄的挫敗感覺,這是解釋不清楚的事情。」

  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時,就已經帶著自己的靈魂。

  「然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由時間鑄成的,這與血緣無關,與親疏無關。」范閑低頭疲憊說道:「就如同我自幼把你當成妹妹,這一世都會把你當成最親近的人一樣。時間總是能改變許多事情,和陛下相處這麼久,我能察覺,他對我,比對他其他幾個兒子不一樣。尤其是這幾年,皇帝陛下改變了太多。」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的有些可愛:「你說,如果當年是陛下殺了我媽,我應該怎麼做?」

  范若若心頭一震,雙手下意識用力,把手帕擠出了最後幾滴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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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五十七章 墳

今日京都上空的天時陰時晴,總是不能準確地展露笑顏或是愁容,就如此時范若若的臉。這位姑娘家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先前那刻香汗微濕的淡紅臉頰,在聽到這句話後,已經被嚇成了一個劇場,充分表演出一位大慶子民此時應該表露出來的諸般情緒。

    明明是溫暖的春天,范若若的身子卻像是被冰窖裡受折磨,半晌後,她才顫著聲音,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這是最沒有用的答案,也是最自然的答案,范閒都墮入了黑洞裡難以自拔,再牽著妹妹的手,頂多也只能再多一個被撕成碎片的可憐後輩,對事情卻沒有什麼幫助。

    范閒心頭一軟,輕輕撫了撫丫頭的頭頂,溫和說道:「別嚇傻了,只是沒處說理去,只好找你說說。」

    許久之後,范若若用怯怯的眼光看著兄長,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是真的?」

    范閒沉默許久,眼光望向河對面那個清幽的小院,想著二十幾年前,這座小院所遭受的血刀之災,想著二十幾年前,或許這裡是人間地獄,不知道有多少老葉家的人死去,而那個驚才絕艷的女子,卻恰好處於她這一生當中最衰弱的階段。

    因為她生了自己。

    而且她的身邊所有可以倚仗的人,全部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無法回轉的重要原因,離開了她的身邊,她是那樣的孤立無援,這是一次來自自己身後最親近處的突襲,一次猛烈而絕決地殺機。想必她離開這個世界地時候。一定相當地不甘心和孤獨吧?

    借種?范閒不會相信這個。他太瞭解女人了,哪怕這個女人是他的親媽。是天底下獨一無二地葉輕眉,范閒依然不相信。對男人沒有感情。怎麼會把他迷到自己的床上?別地女人或許會因為社會或家族的原因,與自己不喜歡的男子虛與委蛇,然而葉輕眉需要嗎?

    范閒怔怔地望著對岸,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那個男人還真的是很冷血啊。

    ……

    ……

    一個微顫地聲音。將范閒從過往地慘忍畫面中拉了回來。范若若有些畏寒一般緊緊靠在兄長的身邊,手中的濕帕早已落到了草地上,她地手緊緊攥著范閒的衣袖。仰著臉說道:「……我……以前……有個哥哥。」

    范閒的心裡忽然湧起一道寒意,他知道妹妹說地是什麼,因為他小時候就知道。司南伯府裡本來應該是位大少爺的。那位大少爺的年齡和自己應該差不多大,是父親和元配夫人的孩兒,只不過因為年幼體衰,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此時妹妹忽然提到了那個早已消失在人們記憶裡的兄長,范閒隱約似乎抓到了什麼,臉色頓時變了。

    陳萍萍曾經不止一次提醒過范閒。要他對范建好一些,因為范家為了他地生存付出了很多。范家到底付出了什麼?難道當年太平別院,自己能夠在事後生存下來,並且熬到了五竹叔趕回來的那一刻,是因為在太后、秦家、皇后一族的猛烈攻擊下,有人代替自己迎接了死亡?

    范閒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在心裡默默想著,如果事情原來是這樣進展,起先瞞過了太后。後來司南伯在澹州養了位私生子,為什麼宮裡沒有動過疑?難道是皇帝回京後鎮壓住了局面,封鎖了消息?

    他的頭有些發痛,有些細節還沒有想清楚,但是那個可能的可怕的畫面,卻在他的腦中清晰起來。他有些漠然地想到,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那雙嬰兒白蓮般的手。白蓮上染著血污地手前。已經有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代替自己死了一遭。

    自己那雙嬰兒白蓮手上,不止塗抹著五竹叔殺的人的血。還有那位真正的范家大少爺的血!

    范閒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范若若明顯察覺到兄長的異常,哀傷地低聲說道:「我不知道大哥是怎麼死地。只不過後來隱約聽府裡地老嬤嬤哭著提了兩句,我有些疑心,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范閒輕輕地握著妹妹的手,沉默地一言不發。他知道若若地親生母親,在生下若若不久之後,纏綿病榻,不治身亡,後來父親才將柳氏迎入了府中。

    一位侍郎夫人,是因為什麼事情一直心事鬱結?因為她親生兒子不該死卻死了?

    范若若接著低頭靜聲說道:「聽老嬤嬤說,媽媽和葉姨應該也認識。」

    范閒已經漸漸體會到了陳萍萍那句話的深意,只是還想不明白,如果陳萍萍知道父親為自己付出了這樣大地代價,為什麼那些年裡依然不肯放鬆對父親的警惕?

    司南伯范建與葉輕眉之間的關係,並不像范閒少年時所設想的初戀模樣,這兩個人或許更多的是一種兄妹般的彼此信任,就像今日范閒與范若若一般。

    葉輕眉在太平別院剛剛生下一個兒子,司南伯夫人去院裡幫幫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也許正是范閒心中所猜測的那樣。

    很像小說裡的情節?原來現實永遠比小說更加離奇,更準確的說,現實本來就應該比小說更離奇。

    范閒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心中泛起無數複雜滋味,眼前浮現出一直無比疼愛自己的***容貌,浮現出父親那張中正肅然,似乎永遠不會動怒,永遠不會喜悅,只是沉默地行走於官場上的臉。

    他的

    心忽然痛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真的虧欠了范家太多。他的心忽然冷了起來,當年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

    范閒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河對面的太平別院,忽然開口說道:「今天說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說。」

    雖然明知道妹妹肯定不會將這個驚天地秘密傳出去,可是范閒依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然後低聲說道:「關於這件事情,我要當面請示一下父親。」

    「哥哥要回澹州?」范若若跟著站起身來,詫異地看著他。

    范閒搖搖頭,說道:「父親現在不在澹州。」

    已經去職的戶部尚書范建在澹州養老。是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范閒卻異常肯定地說父親不在澹州,因為只有他知道,父親正在東北方的一個地方,幫著自己做一件大事,他要去當面向父親請示,因為他認為,在這件事情上,父親也有他自己的發言權。

    范若若忍著沒有發問,只是怔怔地看著兄長陰鬱的面龐,心中有些痛。她知道今天范閒說地這些事情,會在將來惹出多大的風波。今日的范閒不止是天下第二人,手中更是擁有太過強大的力量,如果他真的和皇帝陛下翻臉,想替自己的母親復仇,君臣二人間一場大戰,只怕整個天下都會被拖進去。

    「再陪我去個地方。」范閒向著竹林深處的道路上行去,范若若嗯了一聲,小碎步跟了上去。

    ……

    ……

    三輛黑色的馬車離開了太平別院處的竹林。來到了京郊另一處幽氣森森的所在。此地地幽涼與太平別院不一樣,透著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因為這裡是墳場。

    太平別院曾經埋葬過很多人,這裡也埋葬了很多人,范閒今日辭了故地,來到死地,身後跟著的那些監察院官員都有些凜然,卻不知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這邊的青山之下,風水極好。埋葬著慶國南征北戰留下來的無名戰士墳墓。而其中最新最大的一處墳園,則是三年前修好的。那京都叛亂一役中。禁軍死傷慘重。而監察院也付出了極恐怖的代價,尤其是在正陽門狙擊秦恆一路先鋒營。黑騎後來在廣場前的勇烈追殺,讓這座新墳園內多了千餘座墳墓。

    傳統地四月節剛過不久,園內還有很多祭拜後留下的痕跡,香火與沒有燒乾淨的紙錢,隨著山風在這些靜靜的墳塋間飄蕩著。

    范閒帶著下屬和妹妹來到了墳塋之中,對著這片墳園深深鞠躬一禮,這裡埋葬的都是他的下屬,都是因為他的一個決定一個定策,便死了的人們。

    沐風兒等一眾下屬們才知道原來提司大人今天想做什麼,心中也有些感慨,有些感動,大人馬上便要接任監察院院長,沒有想到回院處理事宜,卻是第一時間內來到墳園拜祭死去地兄弟。

    看著提司大人極為誠懇用心地行禮,青山園中地數十名監察院官員眼中也不禁濕潤了起來,跟在他的身後紛紛行禮,只是來地匆忙,沒有辦法佈置用物。

    范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在乎心誠,不在乎那些旁地。」

    沐風兒在一旁應了聲是。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回京後,你讓沐鐵去查一下,這些年來的撫恤,院中官員地家人照看的如何,也要擬個卷宗給我。」

    「是,大人。」

    沐風兒應了聲,也不怎麼警懼。監察院的撫恤後續事宜,全部由一處處理,他的堂叔沐鐵正是一處的頭目,今天聽到小范大人要查帳,他卻毫不擔心。一來整個朝廷,也只有監察院的恤金最高,提司大人對下屬們的家人照看的極好,當然,也得虧范閒的袖子裡面藏著內庫這樣一個金山。二來他知道自己叔叔那人,在這些事情上是絕對不敢出錯的。

    范閒不再理他,背著雙手,帶著范若若從青山下的墳園裡走了出來,將那些忠心不二的下屬們甩開一段距離,直到要爬到青山的腰坳處,才回頭看了一下身下密密麻麻的墳塋,歎息道:「一將功成萬骨枯。」

    范若若不明白哥哥在太平別院靜思許久後,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范閒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低聲解釋道:「我要用這些死去的人來提醒自己,如今的我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我,我要為很多活著的人,死了的人負責。我必須用這些墳頭來提醒我,讓我變得更清醒。更冷靜一些。」

    兄妹二人爬過了青山之腰,轉到了另一邊。這一邊地風水聽說沒有那一邊好,不過也是滿眼密密麻麻的墳塋,都是京都百姓的先人所葬之地,此時的空氣中似乎還飄浮著煙薰火燎的味道。

    分隔兩邊的青山坳上有幾座大墳,墳地樣式普通。只是顯得極大,而且墳外有園,還有看守的官兵。幾名官兵看見有人就這樣施施然走了進來,正準備上前喝斥,馬上被幾名監察院的劍手趕了出去。

    這幾座墳裡埋葬著長公主、太子、二皇子——范閒從長公主的墳前走過,從太子的墳前走過,臉上表情紋絲不動,最後卻出乎范若若意料,停在了二皇子的墳前。

    太后的墓陵遠在蒼山之南,距離京都有八十里的距離。據說佔地極大,裝飾極為華美,很完美地展現了皇帝陛下的仁孝之心,但是范閒一次都沒有去過。

    監察院官員四散分開,范閒兄妹二人安靜

    地站在二皇子的墳前,不知道看了多久,范閒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你,因為我知道你和我是一類人,正如你臨死前那夜說過地一樣。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看穿了你臉上那層羞羞的笑容,知道了你的虛偽。」范閒微笑看著墳頭,「當然,你看到我臉上那抹微羞的笑容,也就知道了我的虛偽……不過你證實不了這點,你只是下意識裡的猜測。」

    「因為我比你隱藏的更深,我的笑容比你更真。」范閒地聲音並不高。但卻顯得格外堅決。「論起演戲,這個世界上誰也比不過我。因為我從生下來的第一天開始。就在演戲。」

    「微羞的笑容?要偽裝成一個小嬰兒,當然就要學習嬰兒是怎樣笑的。」范閒微微低著頭。「這已經成了我的天然本性,我只會微微羞著笑……羞死人了。」

    他抬起頭,說道:「承澤啊,我將來不用羞羞笑的時候,再來看你。」

    范若若驚愕地看著兄長,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二皇子的墳前胡言亂語這些東西,什麼偽裝嬰兒?

    范閒在墳前伸了個懶腰,他早就已經站起來了,只是臉上的微羞笑容,什麼時候會變成對這世間不耐煩地怒容?

    范若若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探他額頭,看看兄長是不是被那個消息驚地發燒了,結果觸手處一片冰涼。

    范閒倒是被她唬了一跳,旋即明白了丫頭在想什麼,哈哈大笑了起來。

    聽到范閒發出難得的爽朗笑容,范若若放下心來,也跟著笑了,只是心裡卻依然有一層陰霾,看著兄長,不知道這陣笑聲之中,會怎樣地辛苦與掙扎。

    范閒平靜下來,溫和說道:「今天我要辦地事,要發的狂都做完了,你先前說京裡有事,到底是什麼事?」

    范若若猶豫片刻後,輕聲說道:「是孫家小姐上府來了,得虧嫂子不在……把籐大家急地沒轍。」

    「孫……孫……?孫敬修他姑娘?」范閒愣了半天,說道:「一位大家閨秀,怎麼鬧了這麼一出?」

    這位孫家小姐,自然是當年在京都叛亂裡,幫了范閒天大一個忙的那位粉絲。只是范閒很清楚這位姑娘家的性情,即便再迷石頭記,也不會做出如此有損門風的事情。

    「她是為她父親來的?」范若若試探著看了他一眼,說道:「孫大人那邊似乎出了什麼事,一時間急的沒法子,我看孫小姐也是被她父親逼過來的。」

    山間一陣風來,吹的范閒的衣衫獵獵作響,吹的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他忍不住罵了兩句什麼,只是聲音很低,就連站在他身旁的范若若都沒有聽清楚。

    ……

    ……

    (關於范閒微羞的笑容,從去年剛開始寫慶餘年的時候,就有很多人十分反感,而且在很多地方表達了對我這樣寫的不解,我也一直沒有解釋過,因為這樣本來就是很沒有美感,沒有票房的寫法,只不過我想堅持……

    最開始堅持這樣寫,是基於一個很簡單的理由,我在寫慶餘年之前,就在想一個成年人的靈魂在嬰兒的身體裡,會變成怎樣變態的存在?但我不是寫變態,我只好用些細微末節來提醒大家,微羞的笑容就是很重要的一環。

    二十歲的人,要偽裝一個天真的,什麼事兒都不懂的嬰兒,他應該怎樣笑?怎樣咯吱咯吱的笑?我觀察過很多孩子,發現有一種笑是他們最常見的,那就是微羞的笑。

    范閒扮了很久微羞的笑,所以當他在慶國的世界長大之後,他必然會有這種習慣的動作。這是我自認為很必要的一個表情修飾,一個很強大的細節,只是可惜都被理解到了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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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分手擂台

    范閒今天該抒發的情緒都抒發了,該感慨的該傷懷的該堅定的都已經在他的腦子裡變成了新鮮的水泥漿,加上妹妹又談到了今天來尋自己的真正原因,自然不會再在這些大墳包子處呆著。一行人很快地上了馬車,向著京都內裡行去,在馬車上,他認真地聽著妹妹敘說著今天府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本來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因為事情比自己想像的要簡單許多,算不得什麼大事兒。

    其實事涉京都府尹,本來應該算是大事兒,只不過官場上的這些鬥爭衝突,在如今的范閒眼中,著實算不得什麼,也只是麻煩一些的問題。

    「她是今兒晨間來的,口裡只是說著來拜望郡主娘娘,但據籐大家的說,看孫小姐目光,只怕還是要來尋你。」范若若壓低聲音說道:「嫂子進了宮,府裡沒個主事兒的人,加上也知道她的身份敏感,所以尋到了我的頭上。」

    「有什麼好敏感的?」范閒敏感地挑了挑眉頭,極不自然說道:「如果沒記錯,孫顰兒年歲比柔嘉也大不了多少,來府上和你們說說閒話,也不算太出格的事情。」

    「我可沒那個意思。」范若若一眼就瞧穿了兄長臉上的不自在,笑著說道:「只是後日孫敬修擺壽宴,若是要請你去,當是他自己親自來下帖子,怎麼也輪不到讓自己未出閣的女兒出面。」

    「他怎麼會給我下帖子。」范閒笑了起來,「他怕我還來不及,我算是禍害了他一世的名聲。再說了,不過是個三品官員。就算要大做,也不至於煩到我的頭上。」

    「肯定是有事求你。」范若若低頭想了想,說道:「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麻煩事兒。」

    范閒微微一怔。這幾個月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東夷城的方向,對於京都這面地關注少了些,不知道有什麼異動,只是如今四海昇平,慶國朝政平穩異常,怎麼會有人主動跳出來惹事兒?

    想了想後,他掀開窗簾,對沐風兒使了個眼色,沐風兒會意,騎馬靠近了馬車。低頭聽著范閒輕聲的吩咐,不住地點頭。

    ……

    ……

    車隊入了京都,繞著南城大街的邊巷進去,靜悄悄地停在了角門處。范閒帶著妹妹下車,往四周看了兩眼,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親身而入。入園之後。也沒有急著去邊廳見那位孫家小姐,反而是比了個噓地手勢,躲進了第三號安靜的書房。

    范若若詫異地看著他,心想一路上在馬車裡,哥哥明顯對京都府的事情極為上心,明明那位孫顰兒就在邊廳。去直接問明白便好,為什麼卻要躲在這裡?

    范閒看著妹妹的神情,自嘲地一笑,說道:「畢竟是位沒出閣的姑娘家,我這麼堂而皇之地去見,實在是有些不方便。」

    范若若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還害怕這個?若真知道男女有別,三年前也不會在孫小姐的閨房裡躲了好幾日。」此言一出。她的臉都忍不住有些羞羞紅了起來,眨著眼睛看了兄長兩眼。笑嘻嘻問道:「不止我。就連嫂子思思,後來都很好奇。那幾夜,你在孫家小姐的閨房裡,究竟……是怎樣睡的?」

    范閒沒有笑也沒有怒,只是無奈地歎息道:「人家冰清玉潔的一位姑娘家,被這些傳言困擾,已經是我地不是,每每想起,都有些欠疚之意,你還拿這個來打趣,實在是不厚道。」

    范若若最敬兄長,一聽此言,便趕緊斂聲無語,但心裡的好奇卻是怎樣也揮之不去。三年前京都叛亂,范閒躲在京都府的閨房之中,暗中憑京都府的手續,安排了黑騎入京,為日後的翻盤做好了準備,同時也收服了京都府,這是這幾年來,京都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故事。

    很多人都在猜測小范大人和京都府尹孫敬修家小姐之間地關係,那位小姐為什麼肯冒如此大的風險,背棄自己的父親,幫助范閒?小范大人為何在事後又大力擔保孫敬修,只記其功,不記其仇,扶助其坐穩了京都府尹的位置,而沒有被牽連進謀叛事中?

    范閒自己都不知道,那幾夜的故事,是怎樣被傳的眾人皆知,很是擔心會影響到孫顰兒地名聲,為這位女兒家帶去太多的麻煩。流言傳的最凶的時候,他有些生氣,便讓監察院去查了一下,誰知道最後竟是查到了京都府裡的丫環下人。

    既然是對方園子裡不慎走露的風聲,范閒也沒有辦法去處理,只是格外注意與京都府的關係,這三年間根本沒有任何聯絡,便是那位京都府尹孫敬修大人,大概也知道范閒心裡在想什麼,深感其情,除了公務上的來往外,便是連名帖也沒有往范府裡遞過一次。

    在書房裡略呆了一會兒,沐風兒便領著他地那位堂叔沐鐵走了進來,范若若聽著敲門聲的時候,已經避到了後室。

    范閒看著滿臉汗水地一處主辦沐鐵,看著那張黯黑地臉,忍不住說道:「我人雖然在東夷城,但如果京裡有什麼大動靜,你也得趕緊通知我一聲。」

    沐鐵已經從侄兒的嘴裡知曉,今天大人要問地是京都府尹的事情,本來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聽出了大人言語中的隱隱不悅,嗓子便不禁發乾起來,也不敢辯解什麼,直接將已經整理出來的卷宗,放到了范閒的桌子上。

    范閒拾起卷宗一封一封看著,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半晌後歎了一口氣。

    他一心撲在東夷城的這幾個月裡,京裡確實有些動靜,不止是孫敬修,還包括另外幾名官員的日子都過的十分淒楚。戶部、吏部開始在暗中查這些官員,至於具體查核事項卻是五花八門。

    在監察院裡呆的久了,范閒清楚,任何衙門都不可能完全是清玉一塊。只要用力去查,不論是什麼由頭,總能查出些問題來。京都府衙被幾部聯合暗中查著。已經開始承受起難以承擔地壓力,正所謂風雨欲來,只怕是快要

    支撐不住了,而官場最為敏感,文武官員們嗅到了風聲,即便不去落井下石,也開始冷眼相看。

    難怪孫敬修會忽然想到辦一個壽宴,大概他也還沒有摸清楚宮裡的意思,到底是例行的查看,還是準備借這些事情。讓自己辭官。辦壽宴,就可以明顯看一看宮裡地態度。

    范閒搖了搖頭,心想這位府尹大人行事嚴肅中正,即便在京都叛亂裡站錯了隊伍,也只是技術上的錯誤,也正是這種性子。才讓陛下又容了他三年。卻也正是這種性子,讓此人到此時還沒有看出來,宮裡究竟想做什麼,居然還妄想能夠繼續在京都府尹這個要害位置上坐下去。

    范閒一眼就看出了最後官場上這道風波的深層原因,包括孫敬修在內的那幾位官員,其實屁股都不怎麼乾淨。孫敬修雖然最後立了大功,但畢竟在開始的時候,是站在陛下遺旨的對立面,而那幾名官員則是在京都叛亂裡站的不是太穩,有些牆頭草的嫌疑——陛下這是在秋後算帳,三年不晚!

    如今朝政早已大定,以皇帝陛下陰厲的性情,怎麼可能還放過這些當年搖擺過的可惡臣子?

    沐鐵看他在出神。吞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小意提醒道:「風頭是從戶部吏部查核開始。但肯定是門下中書點了頭才做地事情。」

    這是在提醒提司大人,要讓京都府尹換人。可能是宮裡傳出來的意思,提醒范閒,可不要僅僅為了一位孫家小姐,就和陛下的意思衝突。

    范閒笑了起來,他當然沒有興趣在這個時候和皇帝翻臉,而且僅僅為了京都府尹這個位置翻臉,也太不值得。陛下就算要趕孫敬修下台,也不至於要殺他,既然如此,就由著陛下發洩一直沒有完全發洩干清的怨念吧。

    忽然間他心頭一動,想到皇帝曾經答應過自己保孫敬修無礙,應該不至於這麼快便反悔,就算他想反悔,也總得看看自己的面子,不可能讓門下中書出面才是。

    他皺眉問道:「胡大學士有沒有就此事說過話?」

    如今的門下中書以胡大學士為首領,如果皇帝真地是想通過門下中書做這項安排,那麼門下中書的傾向應該從胡大學士的嘴唇裡表露出來。

    「沒有。」沐鐵看了他一眼,說道:「只是那個賀宗緯有次酒後說了一句,京都府所受的壓力就大了起來。」

    整個監察院包括范宅裡的人們,都知道范閒十分厭憎門下中書的賀宗緯大人,所以沒有人敢在范閒地面前,表現的對賀宗緯佩服,尊敬,等等任何正面的情緒評價。

    范閒冷笑一聲,說道:「酒後說了一句,便讓堂堂京都府尹食不知味,這位賀大人倒是好大的威風。」

    話雖如此,他也明白,以皇帝最近對賀宗緯的寵信,賀宗緯只是借自己的口,宣揚一下陛下的心意。如果孫敬修識趣,只怕早就已經自請辭官了,只是這位京都府尹明顯不是個七巧玲瓏之人,竟是沒有體會到這一層。

    范閒沉思許久後說道:「這件事情我知道了。」

    沐鐵看了他一眼,沒有去收拾桌上的卷宗,只是說道:「大人即便要去孫府,也只需要提醒他一聲,沒必要做什麼。」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話多。」范閒惱火地揮揮手,讓他們叔侄二人退了出去。

    還沒有等范若若前來,又有下人來報,楊萬里到了。范閒精神一振,想到這廝如今在工部衙門做地極為順手,一心撲在政事之上,倒是有許久沒來請安,今兒怎麼得了閒,心裡也是高興,趕緊讓人把他請到了後宅。

    沒料著楊萬里入了書房,黑黑的臉上倒是滿臉委屈!

    楊萬里如今已經是工部河都司員外郎,地地道道地主辦官員,以這個速度,十年之內當個尚書那是穩穩當當,卻也不全是因為范閒在後替他撐腰地緣故。這位官員經歷了江南大堤上暴日的磨練。早已不是當年只識清談救國地酸腐秀才,而是地地道道的實幹之吏,所以才會在工部升的如此之快。所以范閒今日看著他地神情。便有些詫異。

    他二人低聲說了些什麼,范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也只是低聲安慰了幾句,便讓他離開。楊萬里極少來府裡拜訪,范閒暗中知道此子確實是每日都耗在衙門裡,倒也不怎麼見怪,反而刻意替他省下時間。

    楊萬里出去後,范若若才從後室裡行了出來,微微皺著眉頭說道:「又有什麼事?」

    范閒的表情有些沉重,思忖片刻後應道:「居然和孫敬修的事兒差不多同時……賀宗緯那廝倒是越來越囂張。我要保什麼人,他就把手伸到了哪裡。」

    范若若安靜聽著,才知道楊萬里最近在工部衙門裡過的也並不如何順意,戶部如今也在工部衙門裡查帳,重點便是放在他主管的都水司上,後面甚至還有大理寺和吏部的影子。

    楊萬里每年有范閒的銀子供著。生活倒也優渥,本身又不是一個貪腐官員,內因外因相加,從他手過的帳目自然清楚無比,戶部再如何查也查不出問題來。即便是吏部私下約他問話,對他的宅子以及僕婦數量提出質疑。也被楊萬里一句門師所贈便擋了回去。

    吏部那些官員,總沒有膽子上范府向范閒當面求證。

    但是楊萬里那邊終究是被人抓住了些小尾巴,原因其實也和范閒有關。這事兒還要從幾年前說起,大江決堤之後地兩年內,范閒主管內庫,憑借自己的手段,父親的幫助,以及夏明記還有范思轍在北方的線路。從內庫裡撈了不少銀子,再轉了幾道彎兒。又送到了當時的河運總督衙門。

    那時候。楊萬里還在河運總督衙門做事,這一大筆讓無數人心驚膽顫的銀子。主理權就在他地手上,在銀錢的運作上總有些疏差,被人抓住了一些把柄,尤其是吏部的官員更隱隱地提出質疑,這些銀子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如果這個問題真的深究下去,只怕真要死不少人才是。但問題是從哪裡來的?范閒唇角微翹,冷笑一聲,罵道:「銀子是從老子這裡省吃減用摳出來地,陛下心知肚明,還要來查,還真是高恩厚德。」

    他看了妹妹一眼,歎息道:「連戶部也在插手,看來我們范家也再難控制戶部了。」

    在一個皇權的社會裡,身為臣子的范閒居然大言不慚控制戶部,實在是大逆不道的埋怨。不過他說的也不錯,當年父親范建不論是任戶部侍郎還是尚書時,整個戶部都被打理成鐵板一塊,不論是太子還是二皇子,根本都沒有辦法伸手進去,就連那年春和景明之日,陛下想借戶部之事鬧些風波,都被范建不陰不陽地擋了回去。

    當年的戶部便是傳說中的獨立王國吧?如果是那時,戶部誰敢去查京都府,去查楊萬里這個范門學生?即便擋不過上意去查,只怕暗中也早給范閒通了氣。

    只是隨著范建的黯然歸老,皇帝不緊不慢地往戶部安插官員,調任官員,如今地戶部早已不是當年的戶部了。

    范閒每每想到此點,便有些替父親大人生氣,雖然這氣實在是生地很沒有道理。

    自范閒提到賀宗緯這三個字後,范若若便安靜了起來,臉上微微有些尷尬與自責。范閒看了妹妹一眼,沉默半晌後說道:「別想岔了,光憑賀宗緯還不敢對我地人動手,這定是宮裡的意思。」

    「當然。」范閒低著頭繼續說道:「看來這位當紅地賀大人也是絕了與咱家聯姻,討好我的念頭,決定緊跟陛下心意,做一條忠狗了。」

    他冷哼一聲說道:「賀宗緯明知道陛下把他扶起來和我打擂台,將來只有個不得好死的下場,卻也是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他當然希望能夠真正找到我與陛下間的大問題,不停地刺激我,希望我能真的翻船,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陛下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才是范若若心頭最大的不安與不解。

    范閒微微笑了笑,自嘲說道:「陛下已經定了,讓我幾日後接任監察院院長一職。」

    這是水到渠成之事,范若若也沒有恭喜什麼,心中的疑惑反而越來越濃,既然聖眷一如往日,陛下為什麼選擇此時對兄長的勢力進行打壓?

    「給根胡蘿蔔,便要敲一棒子,陛下時刻注意其間的分寸,這是在提醒我,也是實際上的削弱我。他並不想看到一個手中權柄過重的臣子。」

    范閒看著妹妹,忽然眉頭皺了起來,微嘲說道:「而且最關鍵的是,眼前的局勢是陛下替慶國的將來安排的局面,門下中書為樞,以胡大學士領頭坐鎮朝堂,下面監察院和都察院互相制衡,監察院百官,如此才能保障朝廷的安寧……他這是開始在試驗性地戡探效果,看他百年以後的慶國會是什麼模樣。」

    「可是賀宗緯也在門下中書。」范若若不解問道。

    「這是因為監察院的力量太強大,以前是陳萍萍,滿朝文武,就包括我那位老岳父在內,誰能壓得住他?後來是我,就憑賀宗緯一個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份,加上陛下的寵信,便想抗衡我,也是做不到的事情。」范閒說道:「所以陛下不得已才讓賀宗緯入了門下中書,強行把他的品級提了提,如今又先幫賀宗緯削削我的肩膀。」

    「當然,如果賀宗緯在朝中的勢力真的大了起來,陛下肯定又會幫我削削他。」范閒笑著說道:「什麼狗屎帝王心術,平衡之道,都是吃多了沒事兒干。」

    ……

    ……

    范若若沉默許久後說道:「可孫家小姐……還在邊廳。」聽到此時,她已經明白,京都府尹那邊的局勢果然緊迫,只不過聽兄長說這是陛下的安排,她也沒有想過,范閒能夠幫到孫家什麼。

    誰知道范閒沉默了許久後說道:「去告訴孫顰兒,後日我必去。」

    范若若吃了一驚,說道:「可是先前不是說,這是陛下的意思?」

    范閒低頭,兩隻手交叉平靜地放在腹前,說道:「我和皇帝陛下這三年前有默契,如果換成以前,陛下想削我的權,我也就讓他削了,且讓賀宗緯囂張一段時間又如何?」

    「可是現在不行。」他抬起頭來,笑著說道:「我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所以我要保證我的現在還能握有足夠多的權力。」

    「你要和陛下打擂台?」范若若的眼睛睜的極大,略帶不安吃驚問道。

    「我還是年輕人,心裡有些火氣總是被允許的。」

    范閒微微笑著,笑容極為清新可喜,根本看不出絲毫火氣,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如今的他必須保住自己想保的每個人,用賭氣的由頭,暫時維繫住自己手中的權力,這樣才能學會如此正面那位強大的皇帝陛下。

    范若若沉默許久,知道兄長的心意已經定了,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忍不住笑著問道:「真的不去陪那位孫家小姐說說話?」

    「我的很怕她以後嫁不出去,還是不見了。」范閒很無奈地說道,「就告訴她,我很期待後日的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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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五十九章 一杯淡茶知冷暖

孫顰兒局促不安地坐在邊廳里。她坐的很規矩,身上穿著水藍色的衣衫,清新素雅地不似個客人,謹慎的有些過了頭。晨間的時候,她就已經來了範府,腦內早已經亂成了一團漿糊,一時羞惱于自己一個女兒家,竟是不顧羞恥,自行來府上求見,一時又是想著家中父親長噓短嘆的模樣,心里焦慮至極。而在她心里,最慌亂的那一角卻是被範閑的模樣所佔據。

    已經三年未見小範大人,雖然丫環們時常從外面听些傳聞,再在房內說著,孫顰兒知道對方這三年過的極好,生了一對兒女,家中和睦,朝堂之上也沒有什麼問題,一顆心安慰到了極點。孫顰兒的心里是想見範閑的,但她也知道,如果真的與小範大人相見,也是極為不合禮數的事情,一時間,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既盼對方肯拔冗召見,一方面又盼對方真的不在府中,自己安安靜靜地回去便好。

    長幾上的茶微微涼了,又有丫環上來換了一道,這已經換的第四道茶,從晨間枯坐至此時,範府並沒有冷待這位孫家小姐,藤大家的從醫館回來後,便開始略帶恭謹,又十分平靜地與她聊著閑話,攏共說了幾個時辰,這位婦人嘴里的話竟沒有重樣的。

    孫顰兒知道這位婦人是範府里的管事婦人,也不敢輕待,只是听說晨郡主不在府中,她的心里已經松了一口氣。人人皆知小公爺府上這位郡主娘娘最是溫婉可親,從來不對外間的事情發表任何意見。只是一力主持著杭州會。為慶國地窮苦百姓謀些好處。仁善之心,眾人好生敬佩。只是孫顰兒知道京里地傳言。所以總有些害怕。

    等了許久。藤大家地只說郡主去了宮里。公爺又去辦差。不在府中,沒個主人家招待,請孫小姐多體諒。孫顰兒卻是早已眼尖地看著有官員。打從園子邊上進出。已經猜到小範大人估計是躲在後園里不肯見自己,淡淡失望之余。便要起身告辭。誰知藤大家的偏不接她地話茬兒。

    孫顰兒微愕之余。也猜到估計後園里正在對自己地到來商量什麼事情。也便平靜地坐了下來。

    過不多時。範若若走入了邊廳。孫顰兒趕緊起身行禮。二位女子彼此打量了一番,溫言細語地說了幾句什麼,範若若便輕聲把範閑交待地話說了一遍。

    孫顰兒滿心歡喜。心想小範大人如果後日肯來。那自然是極好地。趕緊道謝。彼此又客氣了幾句,便欲告辭而去。

    範若若將這位姑娘家喜悅之余的淡淡惆悵瞧的清楚。忍不住在心里嘆息了一聲,心想哥哥惹地情債也真是太多了些,忍不住輕聲說道︰“兄長便在後園,只是男女有別,不好出來相見。請姑娘體諒他地苦心。”

    孫顰兒身子一震。從範家小姐忽然間多出來的這句話里品出了些別地意思,似乎隱約抓住了小範大人地苦衷以及對自己地憐惜之情。雙頰微紅,心中感激不盡。深深一福便去了。

   範若若看著這位姑娘家地背影,忍不住苦笑了一聲。轉過頭來。卻瞅見了範閑鬼鬼樂樂地模樣。笑道:“人都走了,還看什麼看?”頓了頓又道:“不過她明白你地意思了。看模樣倒是感激地不成。”

    說到此節,她忍不住難得地瞪了範閑一眼,說道︰“你呀,能不能不要那麼細心?看似替孫小姐考慮。不知道又讓她怎樣地深陷進去。”

    此話一出。若若才發現自己這句話似乎透出了一股子幽氣。心頭一驚,趕緊遮掩笑著說道︰“有件事情還忘了告訴你。我們先前都听錯了。”

    範閑沒有在意這句話。只是苦笑著嘆道︰“什麼時候做個好人,也成了壞事?”

    成功地避開孫家小姐,安撫完妹妹之後,範閑便又閑了下來,蹺著二郎腿。一面看著史闡立與甦文茂二人寫來的信。一面在那里輕聲哼著什麼。東夷城那邊使團還在磨蹭,四顧劍估摸著還能再挺兩天。他也並不著急,在京都再呆了六七天也無妨,已經有許久沒有細細地處理自己的私人事務,剛好可以用用心。

    甦文茂在閩北內庫三大坊地位置已經越來越穩固,有那位任少安地族人做幫手,再加上監察院與內庫轉運司地緊密配合,當年地第二號捧哏。如今已經成了三大坊里的頭號人物。當然,這主要是因為他代表著範閑地意志。

    史闡立還在天下各地周游著。已經過去了五年。當年的書生已經半是無奈半是隨緣地接受了自己無緣仕途的命運,如果他真的願意。其實範閑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史闡立清楚,在門師的心中,自己與那另外三子不一樣,自己要做地事情更見不得光,也更重要一些,為了抱月樓地情報系統以及銀兩周轉事宜,他願意舍棄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幫助自己地門師。

    當然,如今的抱月樓東家,在天下行走,沒有任何人敢不敬他,史闡立這商人當地,其實比季常、萬里這種官員要瀟灑的太多,今日就算範閑立意讓史闡立重新入仕,這位青樓東家,也要好生地思忖思忖。

    其實他還是不如桑文了解範閑,範閑在世上各地修建抱月樓,最開始地出發點,其實還真地就是憐惜那些命運不在己手的可憐女子,試圖用抱月樓影響由古至今最底層地那個職業,不求絕對正義,但至少是要偏向正規一些。

    範閑看完了史闡立的信,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信中那些支支唔唔的言語,只怕史闡立和桑文這二人,禁不住長年的共事相處,終究還是生出了些淡淡情愫。

    史闡立想請範閑做主。卻不敢明言。範閑覺得這事兒還真是好玩。他可根本沒有想過要把這二人送作堆。因為從一開始時,他就知道桑文地身邊。有個孤苦地江湖客。一心想做護花使者。也不知道如今桑文身邊地情況兒竟如何了。

    桑文的溫婉。桑文地唇,桑文地細心與低調,都是範閑歡喜地特質,不然當年也不會把她從樓里接了出來。如今她與史闡立地年紀都大了,似乎也該考慮這些事了。

    範閑一邊這般想著。一邊將手中的信件揉成雪花。偏著頭。坐著椅上發呆。他對自己手中地勢力盤算過很多次。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目的明確地思忖——監察院內庫自然是他手中最厲害的兩樣武器,可是若陛下一道旨意下來。監察院里估計頂多有兩三成的人物會堅定地站在範閑的身後。

    “那塊冰疙瘩估計會站在中間,肯定不會抗旨,但應該也不會對付我。”範閑默然想著,與言冰雲地友情在將來究竟能不能經得住考驗?緊接著在心里想道,整個監察院。一處三處四處。自己地控制最強。而真正能夠跟著自己去過刀山穿火海地,其實還是只有啟年小組那些人。

    內庫那邊,範閑從幾年前就開始做手腳。他相信如果將來事態有變,自己絕對有辦法做出很強力地反應,投鼠忌器。內庫如今就是範閑可以用來對抗天威地神器。

    史闡立和甦文茂地忠誠絕對值得相信。再加上如今在西涼的鄧子越。範閑忽然發現。自己手中地力量確實已經很大了。而且隱隱有了要脫離皇帝陛下控制地趨勢。

    難怪皇帝會開始試驗日後的朝政安排。

    範閑地唇角泛起一絲笑容。心想陛下終究還是沒有查覺到最關鍵地那個點,自己後日去和他打擂台。再把手中地權力確認保護一下。應該可以再多支撐些歲月。

    就像他和海棠曾經說過那樣,這個世界是那些老人地,也是他們的。而且歸根結底將是他們地。

    他們所需要的,不過是時間罷了。

    ……

    ……

    四月底的某一日,春花未因暑風殘,卻被一場突如其來地春雨打地零落于地。伸出京都南城長街地各院花樹,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地衣裳被看似溫柔,實則無情地春風撕扯成絲成縷。落到了院牆外地石板地上。被來往匆匆地行人踩踏著,深深地陷入了污泥之中,只露出些粉粉的邊緣。

    京都府尹孫敬修大人地府邸,正在南城的大街之上,由這座府邸向後穿去不遠,便是京都府衙門,只是衙門的堂口開在另一邊,權力與富貴地清靜各自相依。卻互不相擾。

    今日不是孫敬修做壽。而是給他的老母親做八十大壽,確實是個重要的日子。範若若前日所說的听錯。指的便是此點。孫府老太君也是有誥命在身地人,而孫敬修又極少辦事。所以各路帖子一發,官員們總是要來應酬一番。

    今日孫府門口雖未張掛紅綬彩燈,卻也是刻意加了些喜慶的意味上去,門口來往送禮地人不少,然而卻沒有多少馬車前來,只見長街上,那些管家下人,只是極平常地將禮單禮盒送入府中,又替自家的老爺說了幾句告罪的話,便離了孫府。

    一些不了解內情的下級官員,看著這一幕不禁有些意外,心想堂堂京都府尹做壽,總不至于冷清成這樣,與一般權貴府邸辦事時的熱鬧景象相去甚遠。

    京都府主管整個京都的治安民生,與之打交道的多是各部衙門,各府王公,各位大人,所以京都府的差使難做,但是京都府地地位也高,當年二皇子奪嫡之時,便是在京都府里下了極大地功夫,所以一般而言,沒有哪位官員會如此不給京都府顏面。

    今日這幕景象倒著實有些令人詫異。圍在角門處的那些人們竊竊私語,不知在談論什麼,只是人們偶爾想到京都府尹孫敬修在官場上地傳聞,便又覺得這是很自然地事情。

    孫敬修其人,毫無疑問是整個慶國官場上運氣最好的人,他並不是正牌子地舉人,而是一個書吏出身,自出仕開始。便是在京都府做文案工作,這一做便是半輩子。本來以他的出身以及毫無背景。在這樣地要害之地。只怕再做三輩子。也升不到京都府尹一職。

    然而慶國這六七年間,太子與二皇子奪嫡。小範大人入京之後亂戰,身處要沖之地的京都府,則成了各方勢力爭奪地首要。京都府尹又不像各路總督,各地知府,天高皇帝遠。可以明哲保身。不往任何一位皇子身邊靠——府治便在京都。任何勢力都不會放過他們。京都府尹必須表態。

    于是乎,梅執禮被逼走了。二皇子扶上台地那位京都府尹被範閑搞下台了,短短五六年間,京都府尹竟是生生倒了好幾個,又沒有哪位官員敢壯著膽子來強行求這個官職,所以孫敬修這位京都府地編修。便因緣巧合地坐上了京都府尹地位置。

    往年的京都府尹。必然是兼著朝中地大學士一職。只是從梅執禮之後,這個規矩便亂了,到孫敬修時。他就是一個光棍京都府尹,一應爵位皆無。

    所以在官場上,百官們都帶著一絲嫉妒一絲不屑地評論。孫敬修是史上運氣最好的京都府尹。卻也是權力最小的一任京都府尹。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擼下台來。

    ……

    ……

    然而孫敬修此人也有他的長處。長年的文案工作讓他不善與官員走動交流。也不習慣去拍門下中書那幾位大學士地馬屁。一心一意就撲在政務之上,為人中正嚴肅。從不將外面地傳言放在心里。

    也正是這種性格。讓慶歷七年秋時,沒有看見所謂皇帝遺詔地他,接受了太後娘娘地旨意。盡了最大的力量,在京都里對範閑進行通緝。

    世事難預料,世事難預料啊,誰知道皇帝陛下沒有死?誰知道小範大人竟是位大大地忠臣!每每思及此事,孫敬修便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後怕,也得虧他養了一位好姑娘。才讓他在朝中第一次找到了靠山。

    而且是朝中第一高的靠山。

    于是官員們更嫉妒了,賣女求榮的風言也不知傳了多久,最後才在範閑的強力壓制下平息,時間過去了三年,眾官員發現範府與京都府地聯系並不緊密。才相信了當年閨房中的傳奇只是傳奇。並沒有什麼後續的故事。

    也正是因為相信了小範大人和京都府沒有什麼男女方面的關聯,今日孫府門前才會顯得這般冷清。比街畔地花樹更加冷清。

    ……

    ……

    各府里送了禮地管事們。離開了孫府,卻沒有離開南城。而是很聰明地選了街尾處的一處茶樓暫歇。天時還未至午,這間裝修極為豪貴的茶樓便熱鬧了起來,那些往日里都認識地管事們,相逢揖手一笑,請入席中共坐,不一時便坐滿了半間茶樓。

    管事們地笑容很詭異,都透著股心照不宣地勁兒,還有淡淡的對京都府的不屑。這些管事們地主子,不是六部里的堂官,便是三寺里的大人,有些則是國公巷那邊地權貴。他們今天都只是送了禮,而人並沒有親自到來。

    這些管事們聚在茶樓里,沒有第一時間回府復命,也說明了這些王公官員們,心里十分清楚,今天孫府辦壽,究竟代表著什麼。

    孫敬修糊涂啊……這是文武百官們共同的念頭,既然門下中書地賀大學士已經透了風聲,自然是宮里那位起了念頭,你還不敢緊自請辭官,卻還要在這當口辦什麼壽宴?

    想看看宮里態度?想看看官場上的風聲?還是想看什麼?

    只是這些權貴官員們,也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絕,所以讓管事們送完禮之後,還是在孫府附近盯著,因為他們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準確來說,他們的心里還是有些害怕已經平靜了近兩年地那個傳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們不知道今天澹泊公範閑究竟會不會親自到。按理講,以範閑的身份,京都府辦事,應該不會驚動他,但是官員們都是奸狡之輩,還是需要最後確認一下。

    ……

    ……

    “那是誰家地轎子?”一位正在談著風花雪月的管事,忽然眼楮一眯,瞧見孫府的門口行過一頂大轎,看著人數與簾飾,品級應該不低,好奇問道。

    京都府尹換人一事,還處于吹風的階段,但所有的官員都知曉,這是正當紅的賀宗緯大人,第一次在陛下地支持下,獨立地完成一次影響極大地人事調動,所以各部官員們都極為聰明地站在了賀宗緯的後面,誰也不會在這個時節,去擋在賀大人地身前。

    今天地壽宴便是一次站隊的好時候,誰都願意和年輕又溫和地賀大學士多親近親近,所以孫府的門口冷清至斯,偏在此時,孫府的門口卻停下了一個有些刺眼的轎子。

    吏部侍郎家的管事笑罵道︰“估計是哪座不參和政事的府上。”

    吏部侍郎與賀宗緯的關系極好,深知此事內情,所以根本沒有想過要前來,連帶這位管事的語氣都有些淡淡嘲諷。

    誰知道有位管事搖了搖頭,說道︰“不對勁兒,看著像是柳國公府上。”

    此言一出,那幾位國公巷過來送禮的管事,趕緊走到欄桿旁邊,看了半晌,臉色漸漸變了,卻也沒有和身旁諸人說什麼,緊張地對視一眼,趁著其余的管事們沒有反應過來,偷偷摸摸地溜下了樓。

    茶樓里其余的管事們,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只是好奇,一向不怎麼參合政事的柳國公,怎麼會屈尊降貴,來給孫家長臉?

    緊接著,又是一頂八抬大轎慢悠悠地從北城的方向行了過來,落在了孫府的門口,遠遠可以瞧見,京都府尹孫敬修剛接了國公入府,此時又屁顛屁顛地爬了出來,都快要驚地軟到了地上。

    茶樓上一位管事尖聲叫道︰“是靖老王爺!”

    此話一出,一股詭異而安靜的氣氛籠罩了先前還十分嘈亂的茶樓,所有的管事們都不說話了,開始在腦中快速地運算著,估摸著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

    有些聰明的人,已經由柳國公和靖王爺這兩位絕對不會出現在京都府的尊貴人物,聯想到另一位大人物,臉色倏地變得煞白,悄無聲息地下了茶樓。

    而剩下的那些管事們,猶自緊張地盯著孫府的門口,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楮,不相信孫敬修這老孤頭,能夠請動這二位出來給自己加勢。

    便在此時,兩輛不起眼的黑色馬車沿著南城的街,平穩地駛來,駛過茶樓,停在了孫府的門前。

    黑色的馬車不起眼,很刺眼。茶樓上眾人的臉都白了起來,看著那位年輕的公爺走下了馬車,更難堪地看見那位華服在身的郡主娘娘也在公爺的攙扶下緩緩上階……

    一瞬間,茶樓上變得清靜無比,所有的管事們用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沖下了樓,往自家的府上沖了過去。

    他們必須通知自家的主人,小範大人來了,晨郡主來了,靖王爺來了,柳國公來了……您是哪位?還不趕緊去!就算澹泊公只是想掌賀宗緯的臉,可您還是得去笑嘻嘻地看著不是?

    一時間,整個京都南城的官員府邸里都亂了起來,找衣服的找衣服,通風報信的通風報信,重新備禮的重新備禮。但所有的官員們都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孫府。

    大部分事不關己的官員們隱約猜到了小公爺去孫府是為了什麼,心中驚駭之余,不禁也有些小小的興奮,這京都,已經太平太久了,看看小範大人怎麼欺侮大學士和各部大人,也算是出不錯的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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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席中假孟浪

    慶國以孝治天下,所以當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從國庫里搬了那麼多銀子替死去的太後修建陵墓時,當時的舒胡二位學士也只是表面上表示了一下擔憂,而範閑更是懶得理會這件事情。

    今日孫敬修是替自己的老母親做壽,所以比起他自己來說要緊要的多,也正是借著這椿事情,他才有膽子去請範閑。只是當小範大人真的攜著晨郡主的手踏入府前正門時,孫敬修依然難抑地激動起來。

    他這幾個月過的風雨飄搖,似乎一瞬間內,所有的官員衙門都開始盯著他,讓他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思來想去,他終究還是想到範閑的頭上,只是孫府與範家其實並沒有太深的關系,他也不知道究竟成不成。

    成了,雖然孫敬修的唇里有些發苦,有些黯淡,有很多對女兒的欠疚之意,但是看著範閑的清俊容顏,仍然極恭謹地行了個禮,然後將這一對壁人迎進了府中。

    府里早已經安排的妥當,一應女客都在後園,前宅坐的都是京都府的主事官員,真正給朝中大員們專門空出來的前後三廳,此時卻是空蕩蕩的,十分刺眼。

    範閑隨著孫敬修往內里行去,看著那些空無一人的長桌,忍不住笑了笑。林婉兒在他耳旁輕聲說了幾句什麼,便在嬤嬤們的陪伴下,在孫府女眷的小意服侍下,往後園而去。

    往西廂一轉,範閑跟著孫敬修進了書房,他此時已經知道。靖王爺和柳國公已經到了。兩位尊貴的老人家,此時正在和孫大人的母親說著閑話。年紀輩份到了這個份兒上。也沒有太多地講究。

    書房里十分安靜,範閑看著孫敬修。笑著說道︰“孫大人。你可著實不是個聰明人。”

    還沒到開席地時候。孫敬修怕怠慢了小範大人,所以親自陪著他入了書房。此時下人們的茶還沒有端來。對方卻已經極平靜極直接地說出這句話。孫敬修不由心頭一震,半晌訥訥不知如何言語。

    “我有些好奇。”範閑看著他。和聲說道︰“你往年向來是不搞這些揣摩聖心地手段地。為何今年卻反其道而行之。偏生要借我的勢頭。看一下官場里地動靜?大人並不是一個念棧權貴之人。實在是令我有些意外。”

    孫敬修沉默半晌後,十分誠懇地揖手而拜。說道︰“敬修自問做這京都府尹還算講究。還請大人垂憐。”

    範閑輕輕地敲著桌子。似乎是在思忖其間地分寸。他也沒有料到。孫敬修會如此直接地提出要求。只是他也喜歡比較直接地談判。片刻後微微點了點頭。說道︰“宮里我替你去說說。”

    “賀大人那邊?”孫敬修大喜過望。但臉上還能保持著平靜。微顫著聲音問道。

    範閑微垂眼簾,說道︰“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我可管不著他。”

    孫敬修心頭微震。

    範閑抬起頭來。微笑說道︰“不過他也只是在門下中書行走。如果胡大學士不點頭。他拿你這個京都府尹能有什麼法子?”

    書房里的對話很簡短便結束了。範閑沒有讓孫敬修當著自己地面。吐露什麼肝腦涂地地肉麻言辭。彼此心知肚明。範閑既然肯幫孫敬修這樣大一個忙。孫敬修這條命也只有賣給範閑——京都府尹不是閑職。而孫敬修一眼往官場上望去,竟也只能看到範閑一個人地後腦勺。他是別無選擇。

    就在範閑和孫敬修閑聊的空子,孫府地管事僕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府外絡繹不絕行來地官轎。看著那些在朝堂上有名有姓地大人們,滿臉含笑。十分溫和地前來拜壽……他們不禁在心里想著。先前這些大人跑哪兒去了?

    有下人往書房里通知了一聲。孫敬修不由苦笑了起來。他知道這些大人們地態度之所以轉變地如此迅速。全部是因為小範大人親自到來。而且還請了靖王爺和柳國公二位當開山斧。

    範閑看出了此人心中的那抹苦澀,笑著說道︰“官場之上地事情便是這般無恥。你在京都府里熬了這麼久。也該習慣些才是。不然總生這種悶氣,又能多熬幾年?”

    孫敬修點頭受教。

    ……

    ……

    正廳里只開了三桌。一應女眷都在後園自由周到地安排。範閑只是隨著婉兒去陪那位孫老夫人說了幾句閑話。便退了回來。

    上席中間地主位暫且空著。靖王爺自然毫不客氣地坐在了最尊貴地位置上,柳國公則是坐在了斜斜相對地二號位置上。二位長輩也是認識了一輩子地人物,雖然坐地有些遠。說起話來倒是聲音極大,閑聊變成了吵架一般。

    靖王爺一如往常般滿口污言穢語。一句話便要帶幾個XXX。弄得廳內三張桌上地官員都有些不自在。偏生柳國公當年也是從軍里退下來地人物。對這一套慣是熟悉,

    孫敬修此時正在招待其余地官員。範閑坐在靖王爺和柳國公中間,陪著笑。陪著聊。陪著吃喝。倒也自在。靖王爺與範府乃是世交,交情自然不提,而柳國公則是柳氏的親生父親。從面上算著,倒是範閑地外祖父,範閑自然也是恭謹無二。

    陪著柳國公說了說澹州那邊地事情,柳氏如今過地極好,這位當外祖父地當然也是放心無比。加上有範閑照看著。國公巷里地兒孫們都有自己地一片天地。

    而與靖王爺聊天,則有些頭痛,因為這位老王爺三句話不提。便要隱隱扯到醫館之類地事情上。範閑在心里暗嘆一聲,也不知道弘成和若若之間到底有沒有可能。

    說到世子李弘成,年節過後。他身為定州大將軍。總不可能老在京都里與大學士打架,有些無奈地悻悻返西,卻在詹泊醫館地外面留了一隊親隊。日日盯著動靜。皇帝陛下知道他胡鬧。也是好生生氣,卻也沒什麼法子。

    ……

    ……

    客人們漸漸來齊了,三位尚書。二位正卿,七八個侍朗。整個慶國朝堂上地重要大臣們,竟然是來了一大半。以京都府尹地面子,自然是收攏不了這麼多重要地大人物。但是範閑的面子卻有這種殺傷力。

    只是隨時時間地流逝。範閑倒有些頭痛起來。這些尚書侍郎們過來見禮。他自然要起身見禮。接受一下體帖地問侯。三桌人見下來。也有些累了,然而這還沒算完,外院里還有那麼多官員,竟是輪流著進來向他請安。根本不肯放過這個難得地與小範大人見面地機會。

    一輪下來。整個廳里飄蕩著馬屁之聲。範閑硬是被拍地臉色數變。被數十位官員奉承著。滋味也是大不好受。

    酒過三巡,又有一位大臣開始提及範閑在東夷城立下地不世之功。所有人望著他地眼光都變得熾熱起來。此時已經沒有幾個人會在意大學士賀宗緯。畢竟這位小公爺乃是陛下地親生兒子。並且這些年替南慶立下了這麼多功勞,真真是紅的發紫地角色。宰執之輩又能如何?便是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範閑有些頭痛。心想這些官員到底是來給孫府老太君祝壽。還是專程來給自己拍馬屁?不過說到底他也理解,如果不是專程來拍自己馬屁。這些官員何必前來?

    靖王爺明顯對于東夷城地事情也極感興趣。將他拉到身旁細細地問了些機密之事。只是條約談好至少還要大半年時間,範閑也無法明說什麼。只是揀不重要地一些事情。偷偷地告訴了這位老花農。

    品秩不高地官員。可以不在乎拍馬屁地模樣,但是那些坐在正廳中的尚書大人,侍郎高官們。卻還是要擺出一副平靜的模樣。只是偶爾將目光往範閑地臉上掃視一下。

    範閑卻是視若無睹,他知道這些人在等著自己發飆,然後準備看一下到底如何處理後面地事情。

    ……

    ……

    日頭漸移。外面地鬧酒之聲也停歇了下來,靖王爺與柳國公吃了幾杯酒後覺得頭有些沉,身子有些乏,也懶得看接下來地事情,覓了個由頭便告辭而去。

    孫敬修畢恭畢敬地將兩位貴人送出大門。才折還回正廳。微微思忖片刻後,吩咐下人守在正廳之外,注意著動靜。

    他邁步而入。與廳內三桌上地大人們告著罪。呵呵笑著說著閑話,又推辭了會兒,才真正地坐回了首桌地主位之上。

    此時正廳內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下意識里停箸放杯。看著面前地各色菜肴,用臉上端寧地笑容,表現著自己地官家氣派胸襟,等待著接下來地事情。

    先是孫敬修很誠懇地表達了謝意,如何雲雲。然後他也住了嘴。坐在範閑地身旁。極為沉穩。

    範閑眼簾微垂,緩緩入下手中地筷子。象牙筷擱在青瓷箸枕上。發著輕輕地叮當響聲。

    所有官員們的心中都被這聲音敲了一下。

    一片有些令人難受的沉默,整個正廳安靜一片。與院間地熱鬧,後園地絲竹聲比較起來,更是幽靜到了極點。

    “孫大人官聲如何,本官就不贅言了。”範閑抬起頭來,輕啟薄唇,緩緩說道︰“陛下在私下也是多有言辭嘉勉的。”

    席上諸位官員听著這話,覺得好生諷刺,如果陛下真地很喜歡這個京都府尹,賀大人怎麼可能會放出那個風聲?只是……小公爺說私下?唉,人家父子二人私底下說了什麼,有誰會知道?難道席上這些人還敢當著陛下地面去問些什麼?

    “諸位大人同朝為官,誰都有個不順之時,還望互相幫襯幫襯。”範閑地這句話說地極沒有水準,首先是把孫敬修地窘境擺了出面,在鋒頭上便落了下風,而且連幫襯這種行商地言語都擺了出來,吃相未免顯得難看了一些。

    只不過水準這種東西,總是要看角色的。皇帝陛下就算寫首白狗身上腫地打油詩。詞臣們也要大肆歌頌。所以當範閑這般說後,席上所有地大員們都在捋須點頭。深以為小範大人此言大是簡約而不簡單,十分有理。

    範閑轉頭。看著右手邊那位官員。說道︰“魏尚書以為如何?”

    如今的戶部尚書魏東行。也是在戶部打磨了許久地奸滑官員,往些年里往範府與範尚書議事。不知道與範閑見了多少面。但他如今能夠接任範建地職位,倒不僅僅是在戶部里地績效。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他向皇帝陛下那邊倒地徹底,一心一意按照陛下地意願。把戶部從範家獨立王國地泥沼里拉出來。

    魏尚書當然知道這兩年里的舉止行為已經得罪了小範大人。但是他地背後直接便是皇帝陛下。所以也並不怎麼太過擔心。這兩年里。範閑也沒有對他表示過任何不滿。似乎也是了解他的苦衷,正是因為如此,今日孫府請客,他知曉了範閑到來。在思忖許久之後。也還是來了。

    他沒有料到。小範大人竟然真地會選擇因為京都府地事情發難。而且第一個就挑地自己。他的心頭微微一震。知道小範大人不喜自己,不然對方也不至于在這席上挑戶部第一個開刀。

    淡淡地寒意涌上心頭。只是魏尚書也別無它法。微微思忖片刻後。和聲笑道︰“小公爺所說有理。戶部行事依旨意慶律,絕不會胡亂行事。”

    席上都是有些在官場里沉浮久了地老油條。當然知道範閑揀魏尚書出來單獨相問是個什麼章程。只是事不關己。當然要高高掛起。只是沒有想到魏尚書淡淡話語里,竟是把範閑頂了回去。哪怕一個模糊地示好承諾都沒有。

    官員們一方面佩服魏尚書地膽量。一方面也有些擔心接下來地事情。紛紛沉默不語,另兩位尚書大人則是舉起了筷子。小聲地示意身旁地幾位大人慢慢進食。

    “我是一個很平和地人。”範閑臉

    上的笑容愈發清美起來,盯著魏東行的雙眼,和聲說道︰“若有旨意下來,自然是依旨意而行,可若沒有旨意,本官倒是要看看,那些小人到最後會落個什麼下場。”

    監察院與朝政之事是兩套關系,井水不犯河水,範閑這段話已經有些犯忌諱。而小人二字,無疑將魏尚書的臉面削了個通通透透,他的臉色頓時冰冷起來,望著範閑說道︰“不知道小公爺此言何意?”

    範閑依然未曾動怒,只是笑著說道︰“沒什麼意思,本官只是今夜便要入宮,去問問陛下,究竟最近給了戶部什麼旨意,竟讓戶部衙門正事兒不做,天天守在京都府里呆著。”

    “本官執掌監察院,卻也不敢私下調查三品以上官員。”範閑地表情依然是那般溫和,“本來今天是老太君七十大壽的日子,不該說這些煞風景的冷言冷語,只是我在京里也呆不了幾天,馬上又要去東夷。又想著京都府乃是緊要之事,所以未免急迫了些,諸位大人某要見笑。”

    席上諸大臣干笑連連,哪里敢真地去笑。小範大人這段話已經點醒的清清楚楚,他可是監察院的提司,三日之後便要正式成是慶國監察院的第二任院長,至于他的其它身份便不用再提,而……回東夷城?這又是在提醒這些大臣們,今日的範閑,有足夠地功勞向陛下討要些什麼東西,哪怕是一道旨意。

    魏尚書心頭一震,嚼出了這兩句話里地意思。

    範閑舉起一杯酒,對著席上諸位大臣說道︰“諸位大人,讓京都府清靜些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範閑正式站了出來,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之後,慢慢有人舉起了身前地酒杯,有些參差不齊,但基本上所有地大臣們都舉起了酒杯。

    魏尚書還望著身前的酒杯發呆,他確實十分為難,因為他清楚,範閑是個極為記仇之人,而且先前笑地那般溫柔,只怕是心里憤怒到了極點,即便今日自己求饒退了一步,難道以後範閑就會放過自己?而且他畢竟是一朝尚書,地位體面在這里,又有皇帝陛下和賀宗緯的全力支持,如果就此讓步,實在是也有些說不過去。

    範閑也不正眼瞧他,溫和笑著說道︰“雖說咱們都是在朝堂上做官,其實也都是有些可憐人,還不是想為自己的兒孫親眷謀些好前程。”

    “陛下曾經說過,人生于世,需要有所敬畏之心。”他看著席上的諸人,溫勉說道︰“本官行于天地間,只對兩樣有敬畏之心。”

    禮部尚書微微皺眉,他便是先前第一個舉起酒杯的人,他和魏尚書不同,他沒有得罪過範府,所以有彌補的機會。而且他的心中暗自嘲諷,魏東行竟然還不知道小範大人是怎樣性情的人物,又有怎樣的手段。

    他知道魏尚書在想什麼,監察院根本管不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只要陛下不發話,小範大人似乎根本威脅不到自己。只是他卻清楚,魏尚書似乎忘記了歷史——範閑還是個白身的時候,就把原任的禮部尚書郭攸之送上了死路,後來不知道弄垮了多少尚書,這是個連太子爺都敢往死路上逼的狠人,你一個區區尚書,何苦與對方當面頂撞?

    一念及此,禮部尚書就著範閑的話頭,笑著問道︰“不知小公爺的敬畏為何?”

    “我一敬陛下,二敬父母。”範閑輕輕轉著手指間的小酒杯,笑著說道︰“陛下說的好,沒有敬畏之心,行事便會趨于孟浪……我以往行事便有些孟浪,還請諸位大人多擔待。”

    席間又是一陣笑聲,卻又是把這句話里的意思听的清清楚楚。敬畏?小公爺就是明著告訴諸人,你們的敬畏之心里,除了天地父母陛下外,不要忘了自己!孟浪?這位小公爺行事何止孟浪,簡直是陰狠!

    還是那句老話,很沒有水準的威脅,卻因為威脅的人太有力量,所以顯得擲地有聲。尤其是範閑先前所說的子孫親眷四字,終于提醒了某些人,就算監察院動不了尚書侍郎,便把你們家族之中的其余人打入地獄,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這是很狂妄很囂張很放肆的舉動,奈何陛下寵信範閑,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魏東行的臉色漸漸黑了起來,手指頭也抖了起來,他覺得小範大人太不講理了,難道因為自己的事情,你就敢對自己的家人下手?

    可所有人都知道,範閑敢,小範大人雖然當年有個詩仙的名頭,但從來都是走的陰森鬼路,慣不講理。

    魏東行最終緩緩地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不知酒水滋味。

    範閑點了點頭,再次舉起酒杯,說了最後一句話︰“大家吃好,喝好。”

    ……

    ……

    不知道那些留下來的大臣們,尤其是那位被範閑赤裸裸威脅不屑的戶部尚書,有沒有心情吃好喝好,反正範閑的心情不錯。他提前離開了孫府,也沒有和林婉兒一道回家,而是坐著黑色的馬車,向著北城的方向駛去。

    “去太學。”他對沐風兒吩咐道︰“胡大學士今日不當值,在太學里講課。”

    沐風兒應了一聲,也沒有去思考大人為什麼要急著去見胡大學士。

    範閑在馬車里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其實在孫府里的舉動並不合適,只是他必須要擺出這種態度來。而這種態度肯定會馬上傳遍京都,所以他必須趕在最前頭,去處理後續的事宜。

    他晚上就要入宮,而在入宮之前,他必須去見見胡大學士,如果能夠說服這位首領大學士,那在陛下面前打擂台,他也會更有幾分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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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朝天子 第六十一章 太學里的黑傘及鼻梁上的光明

黑色的馬車,行過東川路口,范閑剛剛收回投往自家書目光,一扭頭,便瞧見了太學那間古意盎然的大門。

    太學是一片比較疏散的建筑群,臨街并沒有衙門明堂之類建筑,也沒有高高的院牆,便是那座大門,實際上也永遠沒有關過,內里的青樹探了出來,各處的讀書之聲也透了出來,盡是儒風靜思之意。

    正如樞密院曾經喚過軍事院,老軍部,如今還和六部里的兵部夾雜不清。慶國這几十年里曾經玩的數次新政,也讓太學的名字變了一次又一次,同文館,教育院,反正是怎么難出口,陛下便怎么胡亂改著。

    只是天下的士子還是習慣地稱這一帶為太學,后來朝廷的公文里也順其自然地承認了這一點。各州郡選拔的秀才,以及京都權貴之府所推出來的優良子弟,都集中在這片建筑群里學習經史以及治世之道。

    這是慶國最高的學府,所請的先生自然也是最頂尖的那一拔人。比如已經成為宮廷御報例用書法大家的潘齡潘先生,比如當朝門下中書大學士賀宗緯的老師曾文祥,再比如前些年,舒大學士也曾經兼過太學的教授,再到如今的朝中文官第一人,胡大學士,也還時常來太學給這些士子們上課。

    有這么多牛氣烘烘的老師,再加上太學的地位特殊,內里的學生本來就有極好的前途,所以太學地學生們也不免有些牛氣烘烘起來。一般地官府衙門根本不愿和太學打交道。而慶國稍顯開明的學風。更是令一般地大臣,死都不肯隨便進去——他們很怕被這些學生們逼問。最后狼狽而逃。

    不過范閑從來沒有這種擔心,他與太學學生的關系一向良好,尤其是慶歷四年以后。他就在太學里任職,充當著名義上太學學正的副手,再加上后來范閑才驚天下,又從北齊拖了庄大家地一車書回了太學,他在太學里的地位更是變得崇高無比。深得學子們的敬佩。

    馬車安靜地停在了太學的門口。早有學官上來接應。范閑下了馬車。抬頭看著已經半年未見的大門。笑了笑,這座式樣古朴地大門其實是后來新建地。硬生生揉了些古意進去,花了這么多銀子,其實也只是南慶在學問方面,總有些發自內心深處地自卑感。尤其是在和歷史味道相關地某些角落。

    天忽然下起雨來。雖然不大,但零散的雨點打著深色地太學木門上。變得格外醒目。由斑駁漸趨暈染,地上的石板也快要積起水來。

    一位啟年小組官員沉默著從車中取出蓮衣。想要替他披上。范閑搖了搖頭,雖然他很喜歡身著黑色蓮衣。帶著最親近的下屬。排成一個品字形,在京都安靜的秋夜里像鬼魂一樣森然出行。但是今日是在太學。他不想顯得太特殊,把那些熱血而又清純地學生們驚著了。

    沐風兒撐起了傘。將他送入了太學地大門。

    此時已是下午,太陽本來已經西移。此時被云朵一遮。被陰雨一掃。光線變得更暗。整座闊大的庭院里滿是清幽之意,沿青樹之下往前行走,竟是沒有瞧著一個人。空曠安靜至極。

    上千名太學學生此時還在上課。身為太學教授地范閑當然算地清楚。只是皺著眉頭想到,讀書聲怎么停的這般整齊?

    就像是蜜蜂忽然集體行動。又像是山風灌入一個狹窄地天然石壺,太學里安靜的庭院中忽然響起了一陣嗡嗡地聲音,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原來是無數人地議論笑談之聲夾雜在了一起。

    下課了,几百名年輕的士子同時間內走出了太學地各處庭院,走到了正中間那寬闊地行道之上,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一股新鮮的活力,頓時充滿了整個空間。

    有些年輕人忘了帶傘,大聲歡叫著,在濕漉地青石板路面上跳躍著,一頭撞斷層層的雨絲,向著自己地學舍跑去。而更多地學子則是好整以暇,帶著平靜地笑容,撐開了身邊地傘。一時間整個庭院內開出無數朵顏色各異的傘花來,只是沒有什么鮮艷的顏色,多以青灰素淡為主。

    于是乎本來不想顯眼地范閑,卻因為自己頭頂上地黑色大布傘,而變成了素淡傘海里地一朵異株,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小范大人!”

    “老師!”

    “先生!”

    學生們驚喜地圍了過來,紛紛向范閑行禮,大部分地學生只是遠遠見過他的模樣,而有些則是有幸跟著他對庄大家的經史做過編校事宜,所以喊的也是格外用力。

    好在沒有形成什么擁堵,大約是這些學生也知道,范閑在朝中公繁忙,而且最近也在忙東夷城的大事,所以都強抑著心頭的喜悅,行過禮問過安后,便讓開了當中的道路。

    范閑一一含笑點頭應過,又和相熟的學生教員說了几句閑話,抬頭看了一看天色,也不敢再耽擱,告了聲擾便往深處的靜思庭行去。

    在他與監察院官員們的身后,那些太學的學生依然難抑激動,好奇地竊竊私語,都在猜測,小范大人今日來太學是為什么,是不是東夷城的事情罷了,陛下就會把小范大人還給太學?讓他繼續來講課?

    ……

    ……

    收了黑傘,放在門邊,一道清涼的雨水順著傘尖淌下,寫出一個大大的一字,打濕了高高的木門檻。范閑接過教員接過來的毛巾,胡亂擦了擦被打濕了些的頭發,便進了內室,對著案后那位大學士鞠躬一禮,笑著說道:“來看您來了。”

    胡大學士摘下鼻子上的眼鏡,狐疑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把他認了出來。笑著說道:“我難得今日不用在角房里呆著,正想躲躲清靜。你就不能給讓我緩緩?”

    如今地門下中書以胡大學士為首,陛下地年紀畢竟也漸漸大了,精力總是

    年全盛之時。而且這位君王似乎也想開了許多,將給了門下中書,不再事必躬親。如此一來,門下中書地權力大了些,事務卻是繁忙地不得了。用某些眼尖的官員私下的話說。如今地門下中書。已經漸漸要變成當年的相府。而首領大學士胡大學士手中的權柄,也似乎在一天一天向當年的林若甫靠攏。

    范閑不相信這個。皇帝既然千辛萬苦把自己的老岳扳下台去,自然不會允許再出現一個林若甫。但他也知道胡大學士整日操勞政事,確實辛苦。笑著上前又行了一禮。說道:“若不是正事兒,也不敢來煩您。”

    胡大學士與他地關系極好。一方面是因為在文字古新之辯中。二人立場相當一致,雙方欣賞彼此性情。故而成就不錯地私交。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京都叛亂一事中。胡大學士幫了范閑一個大忙。而范閑最后也是率先救出他地性命。

    “說吧。”胡大學士把眼鏡放在桌上,發出輕輕地喀聲。微一停頓之后。嘆息說道:“要你親自出馬,估摸著也不是什么好事兒。”

    范閑笑了笑。看著桌上地眼鏡,卻沒有馬上說出來意。而是說道:“這水晶鏡兒可還好用?”

    胡大學士一如往年那般。擁有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年輕容顏。但范閑卻知道。這位文官首領地眼睛卻有些小小的問題。兩年前偶爾聊起一次,范閑便記在了心上。讓內庫那邊琢磨了許久。最后還是從東夷城那邊尋了個洋貨水晶。配了副獨一無二地眼鏡給他。

    胡大學士一直對此事大為感激,因為日夜操勞政務。審看奏章,眼睛不好。那可是要出大問題。

    只不過手工研磨,又沒個驗光的機器,以致于范閑只知道胡大學士是老花眼。卻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大幫助。

    “挺好。挺好。”胡大學士笑著說道:“得。就憑這眼鏡兒地情意,你要辦什么事兒。我都給你辦,反正小公爺也不會讓我去做什么違律抗旨地糊涂事。”

    這話一出,范閑啞然,險些失笑,心想這位大學士看似仗義,沒料著原來還是這般謹慎狡猾。二人心知肚明,以范閑的能力還不能自己處理地問題,肯定是朝堂內部地問題,胡大學士這話是狡猾到了極點。

    范閑笑著搖了搖頭,正當胡大學士以為他不好開口,捋須安自寬慰之時,他卻忽然瞇著眼睛說道:“京都府尹孫敬修,是個不錯的官兒哩……”

    胡大學士地手指一緊,險些把胡須拔了下來,連連咳了兩聲,他實在是沒有想到范閑會如此直接地開口。關于京都府尹地位置,他身為文官首領,當然知道眼下地局面是因何造成,只是陛下正在扶賀宗緯上位,他這位大學士也只好保持著沉默。

    他試探性地看了范閑一眼,說道:“這位孫大人……當年地流言不是小公爺親自打壓下去的?”

    范閑懶得和他再拐這些彎兒,直接坐到了他地身旁,湊在他耳朵旁邊說道:“我和他家閨女可沒關系,可是這位孫大人我倒是真想保下來。”

    “這可是陛下地意思。”胡大學士在他面前也不忌諱什么,直接把皇帝搬了出來。

    范閑冷笑道:“只是賀宗緯在那兒跳的青春動人,和陛下有什么關系。”

    胡大學士笑了起來,知道這小子當著任何人地面兒,都不會承認京都府的問題是陛下地心意,不然他就是要明著和陛下打擂台。

    范閑接著說道:“我只問一句,孫敬修這三年地考績究竟如何?”

    “這個……”胡大學士輕捋短須,沉默片刻后說道:“兩年中上,一年中,不過是平平罷了。”

    京都府確實是個要緊位置,所以對于三年來地考績,胡大學士牢牢地記在心里,脫口而出。范閑冷笑一聲,說道:“休要說這些遮眼地閑話,大學士心里明白。京都府尹這個位置。本來就不是人做的。不是得罪這府。便是得罪那方部衙,年年考績,年年不中。”

    “梅執禮當年也頂多是個中平。”范閑揉了揉手腕。說道:“孫敬修有兩年中上,已經是了不得地能吏。再加上此人又不擅營私結黨舞弊,能有這個評語,實屬難得。”

    胡大學士沉默片刻,終究是敵不過自己地良心准則。輕輕地點了點頭。他也知道京都府尹這個位置難辦。孫敬修著實是個很難得地下屬。如果依然由他負責京都府,自己這個大學士辦起差來也會順手許多。

    “如果真把他拿了。誰來替他?”范閑正色說道:“我今日來,不為私情。不為斗氣,只是想問一句。莫非大學士又想看著京都府后三年再換五個府尹。最后鬧得再也沒有人敢來當,甚至玩出吞炭生病地招數?”

    胡大學士嘆息了一聲。為難說道:“我也是不愿孫大人去職。只是一直沒有想明白,為什么宮里會有這個風聲傳出來。”

    他盯著范閑地眼睛。輕聲問道:“是不是你和那位又吵架了?”

    這個天下敢和皇帝陛下吵架地人。也只有范閑一個人。范閑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和吵架無關。其實您也應該瞧地清楚,陛下是借此事替賀宗緯立威。莫說孫敬修如今是我的人。便說他是個白痴,我也要保了他。”

    “先前還說不論私情。這時候又成了你地人。”胡大學士苦笑著搖搖頭,說道:“你想我做什么?我如果出面。陛下肯定能猜到是受你所托……賀大人也是頗有良才之人。你何苦與他置這個氣。”

    范閑沉默許久之后。輕聲說道:“這個氣必須是要置的。這世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我不會給賀宗緯一絲希望。一絲可能。一絲僥倖,一次成功地歷史。”

    “為什么?”胡大學士見他說地嚴肅。心

    ,狐疑問道。

    范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涉及到他要在皇帝地壓迫下,盡量拖著時間保住手頭的權力,做一次宣告。他緩緩站起身來,說道:“我今天晚上要去宮里吵架,逼陛下不發出明旨。如此一來,京都府的問題,便是門下中書的壓力,我需要大學士幫我從中抗一下。”

    胡大學士沒有接話,似乎在等著他接下來地解釋。

    范閑微笑說道:“孫敬修是個不錯的官員,不應該就這樣消失在無聊的權力斗爭之中,原因其實就是這樣簡單。”

    不等胡大學士開口,他幽幽開口說道:“這太學是個不錯的地方,青春逼人,這些學生們將來都是要入朝為官地,我們身為先生,不止要教他們什么,也要用朝中的真實情況幫他們樹立一些信心。”

    “一個官員,只要肯做事,就能平安無事。”范閑盯著胡大學士的眼睛,“如果孫敬修就這樣垮了,你拿什么去教這些學生?大學士書中所言准則,又還有個什么作用。”

    被范閑逼到了角落里,胡大學士沉默許久,知道這位小公爺是個說得出做地到地人,如果自己不答應,說不定他真會利用自己在太學里地威望,去煽動學生們做出什么事來,不由嘆息說道:“得,只要陛下不發明旨,我就來保一保孫大人。”

    聽到這句話,范閑終于開心地笑了起來,拱了拱手,不再多說什么,便欲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拾起桌上的水晶眼鏡,笑著說道:“就算是還你這個眼鏡地情份……不過,你不覺得我還的情大了一些?”

    范閑心情極好,說道:“大不了讓內庫再做几副,給你家大小公子們一人預務一個。”

    胡大學士被他暗中諷的無輒,笑罵道:“我的意思是,學正大人前些天說了,你什么時候能把東夷城的事情忙完,得趕緊回太學給學生們上課。”

    范閑笑著應道:“這事兒您不說,我也准備來做。”這是真心話,今日進入太學,看著那么多年輕的學生,范閑的心情不錯,似乎想到了前一世自己上學時的情形,而且他知道這些學生將來必然都是慶國的柱梁,如果自己能夠提前影響他們一些什么,在某些時刻,或許這將是自己的保命法寶。

    ……

    ……

    范閑告辭而去,胡大學士一個人在昏暗的燈光陪伴下,繼續著自己的事情。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時,一位官員輕輕地走了進來,在他的耳邊說了几句什么。

    胡大學士沉默了許久,唇角不由浮出一絲苦笑,輕聲說道:“原來今日孫府大宴上,竟然還鬧了這么一出。真不知道這位小公爺是怎么想的,鬧得的如此浮夸,完全不合他以往的暗斂性子。”

    那位官員自然是胡大學士的親信,臉上也有諸多不解神色,疑惑說道:“而且此事透著份詭異,明明知道是宮里的意思,小范大人還要硬生生抗著,甚至不惜來求動老師,為了區區一個孫敬修,值得嗎?”

    “不僅僅是孫敬修啊。”胡大學士又嘆了一聲,揮手讓這名官員下去,叮囑道:“此事不用再提,只要陛下不發旨,我就替小范大人保個人,也應是無妨的。”

    那名官員沉聲應下,告辭而去。

    胡大學士那張依然年輕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變幻著神色,他在思考著范閑先前那段話,在猜測范閑的真實意圖。東風與西風?他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忍不住苦笑了起來,賀大人只怕沒資格當東風,小范大人是在和陛下打擂台!

    只是為什么要打呢?難道是因為對陛下的削權之舉心生怨氣,所以發泄到了此處?胡大學士陷入了沉思之中,總覺得不是這么一回事兒。已經三年了,陛下對監察院的削權一直在前行,而范閑總是在宮里進一步之前,就已經很孝順地提前退了一步,亦趨亦退,沒有絲毫不樂意的模樣。

    為什么范閑不退了?是不是他擔心退的太多,將來手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人抗衡?可是除了陛下,你需要抗衡誰呢?

    胡大學士的眉心皺的極緊,卻怎樣也想不通這件事情。忽然間,他的手指撫到了自己的皺紋上,微微一驚,趕緊緩緩用手指把皺紋散開,又悄悄地從桌下取出一個小瓷瓶兒,從瓶中挑了一點乳油狀的東西,細細地涂抹在臉上,緩緩拍打一番之后,他的臉頰皮膚更顯光滑,几絲皺紋顯得毫不起眼。

    胡大學士把瓷瓶放入桌中藏好,自嘲地笑了笑,陛下父子間的事情,自己何必去想那么多,他們又不可能真正翻臉——倒是自己這張臉,胡大學士唇角的自嘲之意愈來愈濃,甚至有些淡淡的悲哀。

    他的年紀也不小了,所以格外注意面部的保養,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歷史使命是成為陛下百年以后朝堂上的中樞,所以他必須不顯老。如果陛下認為他已經老了,一定會產生一些別的想法,為自己的兒子去留一個更年輕的鋪佐之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祕密,自己的無奈,自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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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春園亂

    “三年前,整個京都都在追殺我,如果不是有孫家的人幫忙,我很難活到現在,更不可能把黑騎運到京里來。”

    御書房內的氣氛有些緊張,範閑微低著頭,看著身前榻上的皇帝陛下,面色微沉,一字一字地緩緩說著︰“從這個角度出發,孫家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也算得上平亂的功臣。”

    “平亂?”皇帝沒有抬起頭來,昏黃的燈光照耀在他束的緊緊的頭發上,隱隱可以看見幾絲白發所反射出來的顏色,只是接著範閑的話冷漠說道︰“如果朕沒有記錯,那是孫家小姐的功勞,與她父親有什麼關系?”

    “孫家小姐總是她爹生的。”範閑抬起頭來,倔 而平靜地看著皇帝。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也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沉默許久,似乎是想看出這小子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半晌後才輕聲說道︰“今日進宮,便是要說這個?”

    “是,陛下。”

    皇帝再次沉默起來,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為什麼?”

    “臣是個有恩必報,有仇必報之人。”範閑給出的原因很簡單,“孫小姐于臣有大恩。”

    “如果只是想報恩……”皇帝微諷說道︰“朕把孫顰兒指給你,孫敬修臉上自然是有光彩的,何必會要爭這個位置。”

    範閑沒有微窘去笑,面上冷靜無比,內心微微抽緊。咬著牙,從牙縫里滲出聲音︰“因為陛下三年前應承過臣。”

    皇帝陷入了沉默之中。三年前範閑向他討的功勞。其中就包括了孫敬修之事。他緩緩開口說道︰“這世上哪有永遠不變地事情?尤其是官員之位,乃國朝之基。豈可因為一言一語便永世不變?依你之言。若朕應允了你什麼,日後即那人貪贓枉法,朕也要依你不動他?”

    範閑先前的話帶著幾絲賭氣。幾絲不得體地獰勁兒,皇帝更是被這㦙功邀賞地意思氣得不輕,但轉瞬間便平息了。或許皇帝更喜歡範閑這種把什麼事兒都擺在台面上來吵地性情。

    “孫敬修是能吏。”範閑一步不退。看著皇帝老子的臉。清聲說道︰“若他敢貪贓枉法,臣第一個拿他,把他千刀萬剮。”

    皇帝地眼眸里閃過一道異光。似乎沒有想到範閑竟然會對這件事情如此上心,隱約想到。大概是削權地手段來的太急,刺傷了這個年輕人的心。

    東夷城地事情還在處理當中,朝廷沒有真正地酬其之功,卻要急著在朝堂上給他安排對手。難怪安之心里會不舒服,會硬生生地頂了回來。皇帝微微一笑,自以為了解了範閑的心思。搖了搖頭。沒有再就此事繼續說什麼。

    “例行考績總是要做的。”皇帝低下頭。和聲說道︰“既然你要報孫敬修當年地恩義,朕自然也不會逼著你做個不義之人。只是若他不適合在這個位置做下去。朕自然會換人。”

    皇帝抬起頭來,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提醒︰“你即便是監察院院長。朝堂之事也不能多管。門下中書大學生們操勞朝務,你不要插手地太多。”

    範閑也不多話。低身一禮便出了御書房。最後這兩句對話,皇帝已經表達地很清楚,他是不會親自插手此事,但是賀宗緯那邊還是會對孫敬修落手。而且提醒範閑不要對賀宗緯有什麼私底下的動作。不然皇帝是真的會動怒地。

    待範閑離開之後,皇帝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案宗,心里生出了淡淡煩厭之心。一手將這些案宗推開,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御書房里,不知道在想什麼。

    “安之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情太過直接倔狠了些。”

    皇帝一面在心里想著,一面喚了姚太監進來,問了一下今天京都里發生地事情,面色也漸漸寧靜下來。听到孫府壽宴的事情,皇帝沉思許久。明白了範閑為什麼會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貓一樣跳將起來。一位剛剛立下大功的臣子,馬上要被人削權。被人掃顏面。莫說範閑,不論是誰或許都會感到憤怒才是。

    “也許這件事情是太急了一些。”皇帝在心里這般想著。卻不願意承認自己有所疏漏,對姚太監冷漠說道︰“告訴賀宗緯那邊,放手去做,至于安之那邊,你們暫時不要管了。”

    皇帝沒有想到,範閑地憤怒基本上是偽裝出來的,他只是要用自己的憤怒與難過,逼著陛下動心,動不忍欺之心,再讓自己手中地絕大權力再多保留一段時間。

    姚太監恭謹無比地應了一聲,緊接著壓低聲音說道︰“那件事情,已經查到頭了。”

    皇帝嗯了一聲,眸子里閃過一道寒光,說道︰“說。”

    “丙坊那出地出倉令,守城弩離開閩北地手令,都已經得了。只是最終查到樞密院的調令後,便指向了秦家,看不到那邊地影子。”

    姚太監微顫著聲音說道,內廷最近這一年一直在暗中調查山谷狙殺一事,陛下始終沒有放過當年地疑點,一心想抓出那個人,安慰一下小範大人。

    能夠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麼多事,而且還把手腳探入了內庫,即便是秦家這種曾經的軍方元勛門弟也無法做到,而且事後還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整個慶國,除了皇帝陛下自己外,就只有監察院的人。

    皇帝地表情十分復雜,他是一個極為記仇,極為敏感地人,如今的天下大勢可期,朝堂內部雖然有些小問題,但並沒有什麼能夠威脅到李氏統治基礎地事情。

    所以當年的山谷狙殺便成為了他心頭的一根刺,不僅僅是因為有人險些殺死了他的兒子。更因為他發現那個人隱隱間已經脫離了自己地控制。

    就像今天地

    範閑一樣。似乎也有脫離自己控制的趨勢。對于範閑,他可以暫時容忍,因為這是他的親生兒子,是他最寵愛的兒子,也是為慶國立下最大功勞的兒子,而那個人呢?

    那個人為慶國立下的功勞更大。而且皇帝一直沒有想清楚其間地緣由,他有些疲憊地坐在軟榻之上,似乎不想再繼續思考這件事情了,在沉默許久後說道︰“山谷的事情查到這里為止,反正也都是快死的人了。”

    “兩個太監後面的人查出來沒有?”

    姚太監的太陽穴有些辣痛,很驚懼地搖了搖頭。他知道陛下說的兩個太監是誰,這又是慶國迷霧後的一椿迷案,其時在太後的主持下,整個慶國皇室都在向太子登基的道路上前行,二皇子也暫時與太子保持了和平。恰在此時,宮里卻跳出了兩個太監,意圖刺殺三皇子李承平。

    究竟是想這樣做?而且在當時的情況下,三皇子地生死,對于太子登基根本沒有本質的影響,反而若三皇子慘死在宮中,對于太子二皇子來說,則是根本難以承擔的惡名。

    事後範閑也仔細查過,但是太子和二皇子都沒有承認。長公主臨死前更是談都沒有談這種小事,範閑查不下去,只好認為是宮里其時變數太多,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矛盾暴發,才讓老三陷入了危境之中。

    然而皇帝陛下不這樣認為,他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最細微的蹊蹺處,所以才能成就最宏大的事業。

    ——————————————————

    範閑走出黑夜中的皇宮,對于四周謙卑行禮的太監宮女們視而不見。拂袖而走。面色陰沉。

    關于對待下人的態度,範閑絕對是慶國地一大異類。且不提範府里的下人丫環僕婦。便是對宮里的太監宮女。他向來也是言語溫柔,不止是出手大方。便是在態度上也是極為不一樣,似乎他從來不認為這些畸余之人,有何值得厭惡之處。

    也正是因此,整個皇宮里的人們,對這位小公爺都有一股發自內心的敬愛情緒,便是三年前死在監察院六處弩箭之下的那位侯公公,他雖然是長公主暗中安植的人,但實際上在平日里,對範閑也是贊不絕口。

    今日範閑異樣的表現,落在了很多人地眼中,這副作派與他以往地作派大不相同,這些太監宮女們都感覺到了一絲異樣,紛紛猜測,大約是小公爺又在御書房里和陛下吵架了。

    走出了黑暗而又幽長的宮門長洞,範閑站到了皇城之前地廣場上,他沒有回頭去看宮門,卻是展開雙臂,大聲地叫了一聲,似乎要把胸中地郁悶都隨著這聲喊發泄出去。

    聲音回蕩在寂清空曠的廣場上,在皇城地朱牆上一撞,又轉了回來,裊裊然許久沒有止歇。

    宮門內的侍衛,宮門外的禁軍,正準備落鑰的太監,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如果是一般的人在宮門這般亂叫,只怕禁軍早就趕上前去,把他痛打一頓,然後押入天牢之中,以驚擾宮禁的罪名,等著秋天砍頭。但範閑這樣胡叫了一通,卻沒有人敢動彈,甚至連言語上的提醒都沒有。

    就算這個人發瘋了,但如果他是範閑,那大家也只美化為詩人的痴狂,視而不見。

    今日在宮門處當值的是禁軍大統領宮典,範閑入京後見的第一位大員便是此人,二人倒也算的上熟悉。宮典听著這聲喊,從值房里跑了出來,急忙過去,將他拖了回來,說道︰“發什麼瘋呢?”

    範閑理了理手臂上的袖子,冷笑說道︰“還真是要發瘋了。”

    話雖如此說著,但他的臉色卻已經平靜了許多。先前確實是有些悶氣需要抒發,因為在這個世間打熬到現在,在所有人面前,範閑都不再需要掩飾什麼,逆著自己的性子做什麼,但除了皇帝老子……在皇帝老子面前演戲,壓力確實大,而且情緒十分復雜。

    看到皇帝那張清瘦微疲的臉龐,不知怎的,範閑便想到小樓里的那張畫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故事,一片血火就在範閑地眼里充蘊起來。他有些難以承擔這種交雜在一起的撕裂感。

    可即便是在宮門前的這聲喊,範閑其實也是在演戲,他知道這聲喊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被人報到御書房的皇帝耳中。

    他要演一個真人,一個有些憤滿,有些委屈的私生子模樣。

    很辛苦。他不想演了。

    “陪我去喝酒。”他盯著宮典,就像一個災民盯著一塊五花肉,“我把抱月樓封起來,喊六十個姑娘來陪你。”

    “真真是瘋了。”宮典雙眼炯炯有神,反盯著他,一手搭上他的額頭。

    ————————————————

    新槐巷旁有一座府邸,這間寓院佔地並不大,飛檐照壁也並不如何華美,地理位置也不是極好,與周遭地民宅相交。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這間府邸是前朝一位老御史的府宅,這位老御史歸老返鄉後,寓院便空了下來,交由幾位老同僚代管著,想著將來子孫在京都謀前程時的方便,所以並沒有出賣的意思。

    三年前,這間府邸終究還是賣了出去。從哪以後,安靜的新槐巷便熱鬧了起來,時不時有官員前來拜訪。逢年過節之時,更是門口人流如龍,熱鬧非凡。

    隨著御史府新主人的步步晉升,相反來拜的官員卻是越來越少,因為這位新主人清廉的名聲漸漸傳開了,沒有人願意來觸他的霉頭。

    都察院左都御史,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賀宗緯。便是這間御史府地新主人。

    其實同僚們同有勸諫。便是皇帝陛下也曾經提過,官

    員們多居住在南城,賀宗緯還是住在新槐巷地老御史府里。多多不便。而且也和朝廷大員地身份體面不相配。

    在朝事中和光同塵。深得官場三昧。頗得陛下欣賞。同僚敬佩地賀大學士,在這件事情上卻十分堅持。甚至拒絕了陛下賜宅子地旨意,依然帶著自家的三兩忠僕,一位寡居姨母,幾個遠房兄弟,住在這間老御史府中。

    一住便是三年。

    賀宗緯推開門。走到了老御史房有些荒破的庭院之中,看著滿園的胡亂春景,四處亂搭著地綠色枝葉,不禁自嘲地搖了搖頭。

    之所以他一直住在這間老御史府中,因為他對這里有感情,而且這座府邸對他的人生而言,代表了許多極其重要地意義。賀宗緯第一次真正地踏上慶國的舞台,正是慶歷五年前相爺林若甫辭官一事。

    賀宗緯“偶遇”相府謀士吳伯安之妻。打抱不平。往都察院告御狀,又“偶遇”相府殺手。再“偶遇”二皇子及世子李弘成。一番機緣巧合之下,恰好順了慶國王朝當時的大勢所趨。竟是生生地扳倒了宰相林若甫。

    因守孝而錯過了春闈的賀宗緯,其時還是一介白丁,在眾人眼中以匹夫之力,而扳倒了一代奸相,他的名聲在那一刻便響亮了起來。在讀書人地心中,沒有人再僅僅把他當成與侯季常齊名地京都才子,而是將他看成了胸有大志,性情堅毅的了不起人物。

    也正是借著林相垮台的事件,賀宗緯第一次得見聖顏,從那一天起,他便被陛下地氣度心術深深折服。而也就是那一天,皇帝陛下也看中了這位年輕的讀書人,一道聖旨,令他入了都察院,成了一位御史。

    過後幾年,賀宗緯在各方勢力之間周旋著,最終成功上位,成為了慶國歷史上最年輕地門下中書大學士,風頭之盛,一時無二。當然,那是因為所有人都不會拿那個人來與他進行比較,即便他是賀大學士,可在慶國萬千人心中,那個人永遠是獨一個,高高在上地一個。

    而那個人在賀宗緯地心中,則是一片陰影,這片陰影飄蕩在他地頭頂,遮住了他人生里地無限清光,只留下一片陰寒——那片陰影就是範閑。

    當賀宗緯因為林相一事,而獲得了士子們的交口稱贊時,範閑已經揭破了春闈弊案,讓朝廷十五位官員,包括禮部尚書在內,都成了死人,更何況還有殿前那一夜地詩。

    當賀宗緯還是都察院一名普通御史的時候,範閑已經是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逼得陛下在皇宮之前,杖打御史,而那些御史都是賀宗緯的前輩以及上司。

    當賀宗緯終于迎來了人生最光彩的一刻時,範閑卻依然只是輕蔑地看著他,一手抓著監察院,一手抓著內庫,然後如今又替慶國抓回來了東夷城這一大片土地。

    自己是才子,對方是詩仙。自己是大學士,對方是澹泊公。最關鍵地是,自己只是一個貧苦人家的苦孩子,而對方是陛下的私生子!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範閑都死死地壓著他,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賀宗緯看著身前的春園,看著那些胡亂生長,卻沒有人打理的草枝,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這一世,無論自己再如何努力,都是無法超過那個人。

    賀宗緯緩緩閉上了眼楮,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對自己的能力和心志有極強的信心,也不認為自己比範閑差到了哪里,只是命運早已決定了這一點,又有什麼法子?

    ……

    ……

    听說監察院那位小言公子家里養了幾條惡狠狠的狗,逼得沒有任何朝廷官員敢上門,听說範閑家里養了無數護衛,只要有人敢死皮賴臉地上門送禮,統統打出府去。賀宗緯府上養不起狗,也養不起人,但是卻養出了一張黑臉。

    為了保持自己公正清廉地形象,賀宗緯付出了許多,而且他不可能像監察院里那兩個人一樣不講道理,既要推了賄賂,又不能讓對方覺得心里不舒服,所以賀宗緯也很累,至少他認為自己比範閑要累多了。

    朝廷官員地俸祿不多,只有監察院同級官員食俸的三分之一,加上賀宗緯又一味清廉立名,所以要維持府上地支出便有些困難,雖然陛下知道他家貧苦,也曾讓內廷賞賜了不少金銀用物,但是京都來往總是太貴,以至于賀宗緯如今最操心地,並不是京都府孫敬修,而是這園子到底要不要花銀子來修葺一番。

    賀宗緯苦笑了一聲,心想誰知道如此風光的自己,為了這些風光又付出了多少?自己不像範閑,有那麼大一間內庫養著,有書局和妓院支持著。

    但說來奇怪,生活越是清苦,賀宗緯地表情越是平靜,心里越來愉悅,似乎是有一種痛苦的折磨,才能讓他真正清楚自己的存在意義。

    他要替朝廷做大事,他要成為真正的一代名臣。

    賀宗緯的眼楮越來越亮,看著夜里的亂春園,一言不發,只是在心里想著,範閑今天果然去了孫府,明天門下中書議事時,自己應該擺出什麼樣的姿態?先前宮里太監帶來了陛下的口諭,讓他的心定了些,卻也是更黯然了些。

    “必須要覓個別的法子。”賀宗緯在夜風中低下頭來,什麼大事,什麼一代名臣,在範閑的威壓之下,他首先要保證在陛下死後,自己還能活下去,所以在陛下死之前,他必須要讓範閑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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