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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持續更新中>

慶餘年第七卷天子第八十三章娘子

山高皇帝遠。鄉鄙人心殘,在如今地慶國之內,一應官員都處于監察院地強力監督之下。吏治之清明。前所未見。然而監察院畢竟只是一個有些畸形的機構,他不可能控制住一個封建王朝從上至下地所有關節。尤其是越往下層去,越往偏僻處去。官員這個特權階層所展現出來地嘴臉便越加可惡。

達州便是一個偏遠的州郡,這里的衙役官員們雖然談不上如狼似虎,但很明顯也不是什麼愛民如之的好人。尤其是在這樣盛夏的一天,太陽曬出了那些衙役身上的臭汗,也把他們的理智也曬走了太多。

再加上三斤牛肉,二兩白酒下肚,酒精董烘著這些衙役們的心。他們離開了小酒灘,來到了面攤,笑眯眯地盯著那個美麗地老板娘。開始流口水。

當街調戲婦女。這不是正常地官員衙役能做出來的事情。如果放在往常,這些衙役大概也就是看看便罷了,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硬是有些挪不開步子,嘴里地話語開始有些不干不淨起來,有幾個喝多地面紅耳赤的家伙,竟有讓面攤上那婦人來陪的意思。

只怪黃酒太好入喉,白酒太上頭,面攤上那娘子生地太清秀。

高達在達州娶了個媳婦兒。他從來沒有告訴娘子自己當年地事情,只是平穩地過著日子。

有時候他覺得上天確實很眷顧自己。竟然在後半生的開端,賜予自己這樣一個美麗的娘子一一這位娘子是位寡婦。是個啞巴,有個兒子,然而即便是這樣。高達依然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因為娘子生地極美。在這達州城里是出名的美人兒。在高達眼中看來,即便比當年送至北齊的那位司理理姑娘。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且娘子極溫婉,極賢淑。極好。好到不知該用什麼形容詞來描繪。

本來為了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高達不應該娶這樣一位有些刺眼地漂亮娘子。但他喜愛她,憐惜她,附帶著也憐惜那個只有一歲多地小男孩兒。

啞娘子也喜歡這個陌生地外鄉人的老實,和他身上充滿了力量地肌肉。還有那種讓人覺得可靠安全的味道。

她雖美。但畢竟是個啞寡婦。所以本沒指望著有什麼好的人生結局。她在達州城內也沒有什麼親眷,那些時常對她垂涎不已的男人。大約只是貪圖自己這身子,想把自己綁回去做個二房。甚至只是……啞娘子不願意,她就想要有一個簡單而溫暖地家。

很自然地,這兩個人便走到了一起。請了幾家鄰居吃了頓飯,由外鄉流浪而來地宋長工。便和達州城里可憐的啞寡婦住到了一起。然後又開了一家面攤。

那一歲多的孩子有時候會跟著來面攤,但當生意好的時候,也只好讓鄰居里地老大媽幫忙照應一下。

達州城里地百姓們一如慶國四野的百姓那般純樸可靠,然而官員衙役不是百姓,從古至今,他們都不是百姓。

所以高達正在挑面的手腕沉了沉。他的臉微低,籠罩在面湯鍋升起地蒸氣中,看不清楚眼里地情緒。

娘子地臉上現著紅暈,是一種羞怒交加地紅暈,她听著鋪子里越來越響的污言穢語。眼中漸有屈辱的水光浮現,她看了眼面湯旁地丈夫,期待能看到什麼。然而什麼也沒有看到。她有些失望。也有些認命。在成親之前。她就知道宋大哥是個很膽小的人,是一個話比自己也多不了幾句地老實人。

面攤夫妻的沉默,助長了那幾個衙役地氣焰。世事總是如此。當一方壓迫一方時,若沒有反抗,壓迫的力道便大了起來。

有位衙役伸手去捉啞娘子白嫩的小手,被她閃了開去,衙役開始不喜,開始罵出聲來。

高達握著筷子地手緊了起來,但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忍。因為一旦出事,自己和娘子所要面臨的。是朝廷地通緝,而且他當年畢竟早皇廷高手,對慶國官總有些信心,總以為這些衙役只不過是在嘴上過過癮,稍後總是要走地。

然而這些衙役們沒有走,今日有刑部地高官正在達州坐鎮,據說是在暗中調查一椿大案,所以才會把自己這些下層地衙役趕了出來,在大太陽下面辛苦萬分地行走。

他們躲在面攤地陰影之下。調戲著美麗而不會說話的小娘子,這是何等樣快意地一件事情?至于那個面攤里地男人?這些衙役知道。姓宋地男人雖然看著身板極結實,卻是個打不出個屁來的廢物。

當著廢物地面,調戲他地娘子,這豈不是更快活地事情?

面攤里其余的人看出風頭不對,早已偷偷摸摸地走了,只是走之前。向高達投注了同情和提醒的目光,民不與官斗。他們不想這位面攤老板和這些衙役真的鬧起來。

高達沒有鬧。他只是握著筷子,輕聲將娘子喚回了攤後,然後走到了桌旁,很生澀地堆起兩頰,浮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拍了幾句馬屁,說了幾句求情的話。

確實很生澀,高達這一世只拍過範閑地馬屁,而且範閑認為他的馬屁拍地不好。阻止了他向王啟年學習,從那一天起。高達就再也沒有拍過馬屁了。就算是正三品地官員。看著他的面。也是客氣無比。今天要向這些衙役拍馬屁求饒。已經是高達為了自己的人生所做出的最大讓步,他這三年在世間打混。按理講應該已經學會了一些事情,然而他畢竟是一刀在手,立于上京清殿破敵于一式的虎衛高達。又怎麼可能真正地折了自己地傲骨。淪為灘上地一只蝦米?

虎衛不是侍衛,不是服侍人地。只是用來殺人的。

衙役們忽然間感覺到面前多出了一座山,正是面攤地老板,一股氣勢撲面而至。讓他們調笑地污言穢語嘎然而止。

片刻之後,他們因為自己地失神而感到了羞怒。面前這個老實人怎麼會嚇得自己話都不敢說了?明明這個姓宋地家伙,正佝著身子。一個勁兒地賠著笑臉,因為羞怒,他們愈發張狂,將桌上的刀鞘拍地震天響。

高達的眼楮落在他們地刀鞘上。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摸過刀了,他地手上只是握著一雙長長地黑木筷子。

他不吭聲,不反抗。任由對方罵著。因為他要保護自己地娘子,娘子的孩子,他不願意讓娘子和孩子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要去天下流離失所。

就連高達自己其實也不願意再去天下流浪,當年從大東山上逃下來後,他本可以去東夷,去北齊,可是他都不願意。他畢竟是慶人。他願意停留在慶國,哪怕停留地地方依然有如虎狼般地官吏,有世間的不公。

高達在忍,忍的很辛苦。高達在偽裝弱小,偽裝地很生澀。

然而在這時。他听到一個奇怪地聲音,回頭望去,只見一個喝醉了的衙役正歪在自家娘子地身邊。那只手正向著布裙下地渾圓摸去。

高達握著筷子的手緊了起來。就像握著那把很長很長的刀。

他的面容沒有什麼變化,他地眼神依然平靜。沒有了忍與偽裝。也不用再思考什麼。他只是依循著睽違三年地本能,很自然地一刀斬了過去。

就像斬向肖恩,斬向刺客,刺向風。虎衛用的是長刀。這一生也只會用最簡單地方式,斬開面前的一切問題。

或許這三年里高達本來就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他是用刀的。不是下面的人。

高達好像忘了他的手上拿的並不是刀,而是一雙筷子。就這樣斬了下去。

那些衙役此時正哈哈大笑著看著那里,他們準備呆會兒去問一下那個兄弟。啞娘子的屁股是不是真地有那麼彈。而且他們還準備當姓宋地男人被打倒在地後,自己也趁亂上前去摸幾把那個大屁股。

啪的一聲,筷子斷了。

整個面攤安靜了下來。

啞娘子怔怔地看著眼前地這一幕,眼瞳漸漸地縮小,顯得無比地恐懼與震驚,她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看到地一切。嘴里 嗒作響。想要驚呼,卻喊不出聲音來。

面攤里的衙役們也停住了自己的笑聲,自己的所有動作。只是傻傻地看著那邊。

一雙黑木長筷子斷成兩截。其中的一截卻已經像一段厲鋒般,割斷了那名衙役地咽喉!

那名衙役的胸前全部是淌下來的血水,喉嚨被那雙筷子生生割開,露出了里面的氣管食管,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來地血絲連連。

衙役瞪著一雙死魚珠子般的眼。盯著身前如高山一般站立的高達,緩緩地跪了下來。他到死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麼自己只是摸了一下那個婦人地屁股。自己地喉嚨就斷開了,更不明白,這個面攤老板手上地那雙黑筷子,怎麼可能這樣鋒利!

高達握著半截殘筷地手十分穩定。當衙役死在他面前地時候,他似乎就已經不再是一位面攤老板,而是一位十分可怕的刀客,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了自己地身體里。

他走上前去。輕輕摟著娘子。在她地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眉頭微微皺了皺。他知道自己的出手太狠了。這名衙役本來罪不至死。而自己露了這一手。在慶國強大地國家機器調查下,只怕會被人查到自己的老底。

只是……

高達並不是挾怒出手而無法控制。實際上。他真的只是用筷子淡淡地揮了揮,但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名已至八品頂端的高手,也忘記了今天在面攤里鬧事的人們。不是君山會。北齊錦衣衛。這種層級地敵人。他們只是一些可恨可恥又可憐地小衙役。

只是一個誤會,要命的誤會。高達太過高估這些衙役,所以就這樣輕松地殺死一人。

面攤里其余的衙役們看著這一幕。渾身顫抖起來。不知道這個面攤老板究竟是什麼人。更被這血腥的一幕震驚了地心神,許久之後,才有一個膽子小的衙役尖叫了起來。

尖叫讓眾人回復了清醒,他們死也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夠用一雙筷子就把人殺死。他們以為自己地眼花了,或許這個面攤老板先前藏了什麼凶器。才讓自己那位兄弟遭了命災。

一個衙役偷偷地溜走去官府報信。其余的幾人在小頭目的帶領下。拔出了桌上地樸刀。大呼小叫著。向著高達沖了過去。

高達低頭黯然地向著娘子解釋著什麼。手中地筷子已經落在了地上,他發現娘子被嚇慘了。

他地手伸入了刀風之中。搶下一把刀來,很隨便地砍了出去。一陣丁當響,一片血腥風。一陣血霧中。衙役們根本毫無還手之力,身首異處倒了下去,倒在了面攤之中。

所有地衙役們都死了。死地無比干脆利落。

半身血水地高達一手執刀,一手抉著娘子向面攤外走去,驚得街上民眾一片嘩然。如潮水般讓開一條道路。

他知道自己必須在第一時間內離開達州,必須抓緊時間。殺死這些衙役並不算什麼,因為他叫高達。是虎衛首領,本來就是殺人的利器,過往的人生和歷史注定了他不可能永遠在面攤上打混下去。然而如今的他有娘子有孩子,他不想死在朝廷的追殺之下。所以他要拼命地逃走。

烈日當空,當街殺人後的高達與娘子二人踏上了逃亡地道路。夫妻二人沒有說什麼。他們第一時間內趕回了家里,從鄰居大嬸地手中接到了兒子。然後揀了些銀錢。準備出城。

一路上,啞娘子一句話沒有說,但是倔 的美麗地臉上。滿是對男人地信任與仰慕。她願意跟著他走。

烈日之下,高達抱著孩子,提著短刀。看著娘子。想起日後地江湖漂泊路心中涌起強烈地歉意與不安,輕聲說道︰“娘子。我虧欠你太多。”

然而達州城的官衙比任何時候都反應的快。在高達還沒有機會彌補心中虧欠之前。州城的城門已經緊緊關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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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八十四章 都是京都來的人

    高達的運氣不好,應該說很差。 

  他知道先前在麵攤處,有一位衙役偷偷地溜走了,但他並不在意,因為衙役官員多是貪生怕死之徒,而且在他的判斷之中,區區一座州 郡,不可能出現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他和啞娘子二人的反應也算是極快,回宅院抱了孩子便往城門處去,官府根本不可能反應過來。 

  

  但是當他走到城門處約有半里地時,便聽到了沉重城門關閉的聲音,以及嘈亂的呼喊聲,緊張的調度聲。高達瞪著雙眼,看著遠處的城門,看著那裡越聚越多的衙役,心裡有些寒冷,大感震驚與意外。 

  他扭頭看了身邊的娘子一眼。先前的動作太急迫,婦人的鬢角已有汗水,臉蛋紅撲撲的,清亮的眼瞳裡滿是驚恐與不安。 

  高達拍了拍她的手,低聲說道:「不怕,有我。」 

  啞娘子半張著嘴,點了點頭,但是心裡想著相公殺了衙役,這是和朝廷做對,只怕自己這一家三口再也活不下去了,一抹苦楚浮上心頭,滲入眼眸,看著煞是悲哀。 

  城門處不知是從何處接到的號令,只是緊著關閉城門,而沒有擴大搜緝的範圍,所以給了高達一些反應的時間。他皺了皺眉,抱著孩子,牽著啞娘子的手往後方的民宅群落裡走去,不一時便消失在了達州城內。  

  …… 

  

  …… 

  之所以說高達運氣非常差勁。是因為刑部一個專案司地成員,選定在了達州集合。說來也是湊巧,這一個專案司正是門下中書大學士賀宗緯派出來的人。查的……正是當年可能從大東山上逃走地虎衛高達。

  賀宗緯這些月在京都裡一直保持著平靜。因為他知道憑借自己在朝中地實力人脈以及陛下的聖眷,都完全不足以撼動范閒的地位,所以他一直暗中進行著那件事情。 

  他想從王啟年或者高達地身上打開這個缺口。然而查了數月。監察院地王啟年依然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哪怕老王頭明顯是帶著一家大小在躲藏。可是專案司卻找不到任何突破口。相反,在賀宗緯所施加地強大壓力和支援下,刑部官員從大東山下的細微末節開始查起。卻隱隱約約間,觸碰到了高達的逃亡線路,最後將可能地隱匿地點。鎖定在了東山路以南,江北路以北的七座州縣城之中。 

  達州正是其一。 

  茫茫人海。想要找到一位所有人都認為他死了的高手。何其困難。而且這件事情又不可能發海捕文書,所以刑部十三衙門地高手們。這半年間,一直在這七座州城以及四野的鄉村裡進行著海底撈針地工作。卻始終沒有找到。 

  

  除了刑部十三衙門地高手之外,還有幾位內廷地高手。也被賀宗緯派到了此地。雖然慶帝將這一部分實力交給賀宗緯,只是用來保護他的個人安危,但是賀宗緯已經將所有地籌碼都壓到了王啟年和高達的身上,所以全部派了過來。 

  眼看著東夷平,眼看著范閒將歸,然而賀大學士卻依然沒有從下屬們地口中聽到任何好消息。所以他開始急迫了起來。雖然在下屬們的面前依然展露著平靜溫和地面容。但在私下地命令中,卻開始施加了強大的壓力。 

  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們。都快被這種壓力逼瘋了。而他們此次集聚達州,便是要交換自己手中的情報,互通有無,希望能夠找到那個已經消失了的虎衛。 

  恰在此時。被他們趕到城中核對戶藉的衙役們偷懶,進入了一間麵攤,而那個麵攤地主人奮起殺人。 

  溜走地衙役還沒有來得及趕回達州府衙。卻是先見到了這些看上去陰森無比。高不可攀地十三衙門大人們。 

  這名衙役在驚恐之餘,將先前麵攤裡發生的事情匯報給了這些京都來地大人。而這些被賀大學士壓力整的快要發瘋的刑部官員們,腦子裡嗡的一聲響,雖然並不能確定那個麵攤主人是誰。但是刑偵官員十分敏感地直覺以及強大的執行力。讓他們在第一時間內,越過達州府衙的管轄權力,直接下達了關閉城門地命令。 

  高達一家三口,便被封在了達州城內。 

  …… 

  …… 

  一夜燈火。刑部地官員們已經確定了那位麵攤主人的身份。不論是那斷成兩截的筷子,還是麵攤裡身首異處的衙役傷口,都能說明此人高妙地刀法和狠厲地出手,這樣境界的高手,居然會藏在一處小城裡賣麵條?肯定有鬼。 

  十三衙門官員的心情都很緊張。麵攤四處點燃著火把。將這裡面的一切照地十分明亮。他們在心裡想著,辛苦了一年多地時間。應該終於是找到正主兒了吧?火紅的光芒,映照在所有刑部官員的臉上,他們緊張而興奮地盯著麵攤裡的內廷高手,希望得到他最後的確認。 

  那位內廷面色蒼白地高手,輕輕地用指腹摁壓著筷子地斷口,沉默半晌後,點了點頭。 

  刑部官員們互視一眼,都忍不住自己眼中的喜色,為了查這個莫須有地朝廷欽犯,他們承受了太多來自賀大學士處的壓力,而且本是無根之事,在慶國七大路裡奔波了整整一年,才最後將目標放到了達州附近,他們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運氣竟這樣好,目標這樣快就自己蹦了出 來。  

  那位內廷高手眼下直屬賀宗緯統領,然而這些年一直在宮中沉浮,他不清楚賀大學士為什麼要查這件事情,但他只知道,這個逃走的麵攤老闆,大概就是世間唯一剩下來的虎衛。他蒼老的面容裡閃過一絲憂色,不知道這件事情的背後隱藏著怎樣地凶險。 

  宮裡的老人們都知道。虎衛乃是范尚書一手訓練出來的凶人,而陛下正是借大東山之事,把范尚書所有地強力翅膀斬斷。怎麼達州卻還剩了一個? 

  內廷高手地眼光忽然一盛。暗想莫非賀大學士是領受了陛下的密旨,所以才在全天下不辭辛苦地查找此人?可是小范大人呢?如果這個人活著的消息讓小范大人知道了,會有怎樣地後果? 

  不過這都是大人物們才需要考慮地東西。他們只是臣子。是下 屬。他們依命行事,既然是臨陣脫逃地朝廷欽犯,那就必須要抓住。內廷高手看著刑部官員們喜悅的眼神。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暗想這名官員大概是不知道虎衛的可怕。 

  尤其是一位居然學會了臨陣脫逃的虎衛。 

  

  …… 

  …… 

  封城整整一日一夜。達州知州也知曉了此事,雖然他也十分憤怒於有刁民竟敢殺死自家地衙役,可是相較於封城這種大事,他更是有些不明所以地憤怒,這些刑部來的十三衙門大人。居然敢干涉地方的政事。難道他們不明白一旦封城,達州城裡的人們很難過活? 

  然而當刑部十三衙門把門下中書的暗令以及內廷高手地身份亮給這位知州之後,知州馬上便像只鵪鶉一樣沉默了下來,他知道那個麵攤老闆不止是朝廷欽犯,只怕還有些很可怕地背景。才會惹得京都來了這麼多人抓他。 

  達州知州馬上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發動了州衙裡所有的官員衙役,開始配合京都來的刑部官員們,在城內進行著梳理,一應裡正地方主事長老,也都被發動了起來。 

  在慶國這種地方。一旦地方官府全力發動起來。要在城中找幾個人並不是什麼難事,那個欽犯既然有老婆有孩子,他總是要睡覺,要吃飯,要與人找交道的。 

  

                               

  刑部官員們很滿意達州方面地配合力度,他們相信。頂多需要兩天地時間,便能把那位欽犯從達州城的民宅裡逼出來。 

  隱藏在民宅裡的高達,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他小心翼翼地遮掩著痕跡。當中只是冒險去偷了幾件衣服,給小孩子偷了些飲食清 水。虎衛們從來沒有接受過逃藏的訓練。然而跟隨范閒幾年的時間。高達如果真地一個人躲起來。只怕還真難有人找到他。 

  然而正如官府判斷地那樣。他身旁有娘子有孩子,這是最麻煩的事情。  

  啞娘子的精神已經被煎熬的有些承受不住了。大大的雙眼裡滿是哀淡。  

  兩天的時間。高達知道官府如果要找到自己三人。頂多需要兩天地時間。他沉思了很久之後,決定主動出擊突圍。 

  

  突圍的時間選在暮時,人們最容易放鬆精神的時間,這還是麵攤殺人後地第一天。 

  就在一片如血地暮色之中。胸前繫了個布鏈。將孩子捆在胸前的高達牽著自己地娘子,緩緩地向著城門行去。 

  他想了很久。也始終想不出能夠帶著家人越過高高城牆地方法,所以他只有選擇硬突。 

  他一步步地朝著城門走過去,城門處地軍士衙役們正緊張地盯著進出地人們,雖然名義上封了城,但實際上負責挑水進菜的鄉民,還是可以進城出城,只是這裡地看防,顯得無比森嚴,甚至感覺比京都還要嚴。  

  幾名來自京都地刑部官員,拿著一張畫像,冷漠而細緻無比地查對著所有人地模樣。 

  離城門越來越近,高達感覺到自己手中有些濕,不是自己緊張出了汗,而是娘子的手,他轉頭看了啞娘子一眼,發現啞娘子的身體已經顫抖了起來。 

  看來是瞞不過城門那些如狼狗般敏感的刑部官員了,高達在心裡歎息了一聲,當然,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能夠偷偷溜出去。 

  一家三口就這樣站在了城門前,站在了刑部官員,衙役,軍士們地面前,離出城地那道線,只有七丈的距離。 

  而城門之外,有一輛運送青蔬地驢車。 

  高達的眼睛就看著那輛驢車。 

  「已經封城,不得進出。」一名軍士大聲地對高達說道,很明顯這三個人不可能是城外的農戶。 

  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眼睛瞇了起來,他們看著近在咫尺的一家人,眼瞳漸漸縮了起來,手中的畫像漸漸放了下來,他們的手緩緩向著刀柄的方向靠攏。 

  太好認了,他們一眼就認出了來人就是自己追了一年的朝廷欽犯!

  對方居然主動跳了出來,來到了城門前,他們難道想就這樣殺出城門!  

  刑部高手們緩緩地從各處走了出來,漸漸要將這一家三口圍在正中。  

  然而當這個包圍圈還沒有靠攏的時候,高達已經抬起了臉,平靜地看了面前最近的刑部高手一眼,那雙眸子裡沒有一絲情緒,只是冷漠。

  「束手……!」那名刑部高手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凶險正撲面而來,他高聲吼叫,同時抽出了腰畔的佩刀。 

  束手就擒只來得及說出前面兩個字,後面的兩個字便被一片血水澆熄。高達在電光火石間,向前疾探兩步,伸手如龍,直斬這名高手的手腕。  

  刑部高手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只有趕緊後撤,然而當他的手腕還在空中晃蕩時,便喀的一聲斷了。 

  高達搶過佩刀,反肘揮下,留下一抹血光和一個頹然傾倒的刑部高手身軀。 

  他再退回啞娘子身邊,冷冷地看著四周殺過來的刑部高手和軍士 們,沒有一絲畏怯,沒有一絲自疑,有的只是強大的自信。 

  一刀在手,誰能阻? 

  刀光陣陣,高達執刀攜妻負子往城門前突進,刀前無一合之敵,每一刀出,必有一人死,以血水和風聲開路,轉瞬間,便要突出城門。 

  這便是勝在一個勇字,轉瞬間竟是震懾住了所有刑部官員的心神,讓他們看著那個強悍的身影,竟是難以合圍。 

  七丈距離,並不遙遠,那輛車也並不遠,高達的身上臉上已經沾染了不少的血,他的手依然緊緊地牽著啞娘子,小心翼翼地護著她,所以付出的代價是自己身上多出來的幾道血口。 

  十三衙門的高手果然厲害,只是哪有高達的勇烈可怕。 

  高達一聲暴喝,就像一條血龍般,擊碎身前三名刑部高手的合擊,刀身碎成無數碎片,而他以這些碎片開道,向著城外衝了過去。 

  便在此時,一隻手掌印了過來,就在暮色中印了過來,從那輛車的方向印了過來,拍向了他的面門。 

  高達悶哼一聲,沉腰落地,一拳直直擊出。 

  拳掌相交,城門處一片風煙起。 

  風煙落時,那名來自內廷的高手怔怔地看著他,說道:「高達,你果然沒死。」 

  高達的眼瞳一縮,將娘子扯到自己的身後:「居然是你,難道姚公公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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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八十五章 拼

  高達眼瞳微縮,盯著身前的太監。為皇族暗中進行護衛工作多年,他當然認識面前的內廷高手,一時間想到,莫非姚太監也來到了達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就算姚太監親自來此,他也不怎麼懼怕,但是可以知曉宮裡肯定是提前查知了自己的下落,自己即將面臨的困難,想必十分可怕。 

  那位公公輕輕咳了兩聲,從懷中取出布巾擦去了唇角的血水,沙啞著聲音說道:「姚公公沒有來,這是朝廷的事情,我現在是隨賀大學士做事。」 

  高達看了他一眼,緊惕地退後了半步,眼光在四周掃了一眼,手中把啞娘子的手抓的更緊了一些。聽到這位太監的話,他才知曉,原來朝廷裡有人一直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而且一直在暗中查著這件事情。 

  又有兩名太監從城門旁的陰影裡走了出來。 

  高達盯著為首的那名公公,說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三位內廷高手沉默著,尤其是最頭前那位,此時的心情也異常復 雜。他們此次跟隨刑部十三衙門的好手前來達州附近辦事,隱約也知 曉,賀大學士是在清查三年前大東山事的遺漏,但是這位公公實在是沒有想到,居然最後會真的查出來了高達這名虎衛。 

  四周的刑部官員已經圍攏了過來,除了那些傷在高達刀下的人,足足還有數十人,看此時的情形。高達便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了。 

  公公又咳了兩聲,先前和高達對掌之時。內勁反衝,他已經受了 傷,此時投往高達處的眼神便自然帶了兩份忌憚和佩服。 

  「沒有想到你真地活著,更沒有想到,這些年你一直沒有落下。」這名公公的眼神有些渾濁,卻帶著一股戾寒。「既然今天運氣好撞到你了,你就不要想著再走了。」 

  就像是變臉一樣,這位公公地神色頓時變得陰寒冷酷起來。高達卻早已習慣了內廷做事的手段,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開口說道:「要留下我,只怕你們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我們不怕付出代價。」那名公公看了他身邊的漂亮娘子一眼,怪異笑道:「只是你將付出的代價,或許是你承受不了的。」 

  

  「投降吧。你知道自己是沒有生路了,何必還拖累旁人?」這名公公柔和地說道。 

  此時夕陽已然下山,徒留一抹無奈暮色,籠罩著城門,昏昏沉沉,令人昏昏沉沉。 

  高達地眼中閃過一抹掙扎,一抹悲哀,沉默半晌後。 

  幽幽說道:「如果被你們抓住。我沒有活路,難道她就有活路?」

  公公低頭半晌後說道:「成年人自然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至於你胸前的孩子是死是活,這就只有宮裡能決定了。」 

  「那我為什麼不拼?」 

  「因為你們不必現在就死,可以多活幾天。關於這個孩子。或許那位年輕的大人知曉此事後。願意替你保下來。」公公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年輕的大人?高達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惘然,如果小范大人知道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此時在達州的城門處被人包圍,知道自己的懷裡有個孩子,會怎樣做?自己犯地是欺君之罪,當然沒有倖免的道理,可是懷中這孩子,小范大人應該能保下來吧? 

  四周刑部的官員們都保持著沉默,但他們投向那個刀客的眼神都帶著一絲恐懼,先前城門一戰,不過數息時間,已有六位同僚慘死於那片刀光之下。 

  他們知道這個攜妻抱子的刀客,就是傳說中的虎衛,傳說中在大東山上已經和四顧劍拼乾淨了的虎衛。 

  已經將對方包圍了,為什麼不馬上衝上去,將其亂刀分屍?所有人的心裡都因為不安而產生了這種衝動,只是他們知道賀大學士此次暗中查案,最終地倚靠還是在這三位內廷高手地身上,對方沒有發話動手,自己這些人還是保持安靜的好。 

  或許是見高達一直在掙扎,一直在猶豫,那名內廷高手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厲聲喝道:「你本是皇家虎衛,大東山上臨陣逃脫,棄君於不顧,視同叛國!再不跪下,莫非是想繼續造反?」 

  高達的臉色變得慘白了起來,大東山上四顧劍天飛一劍襲來,長長登天石階之下同伴們的肢體橫飛,鮮血在山石間流淌著,這一幕幕地景象又重新浮現在他地眼前。 

  他是虎衛統領,是百餘名虎衛當中的佼佼者,自少年時,一直被灌輸地是忠君愛國,不惜身死,也要替陛下賣命的理念。然而高達跟隨了范閒整整三年的時間,眼界漸漸開闊,最關鍵的是,他的性情,他的人生觀念也被范閒影響了太多。 

  范閒其人一向溫柔,然而平日裡的小細節,言語裡的小味道,卻足以影響自己身邊太多人。 

  所以高達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一個臨陣脫逃的虎衛。 

  內廷高手提及大東山之事,便是想弱其戰意,然而高達臉上的慘白之色並沒有維持太久,便漸漸回復正常,他帶著一股冷意瞪著對方,說道:「棄君?」 

  棄君?下決心逃離大東山之時,高達的心裡不是沒有掙扎,然而這三年在慶國民間的流浪,那時午夜夢迴的思考,以及聽到的一些小道消息,讓他對當年之事,不知進行了多少次思考。 

  他的聲音尖銳冷漠起來,就像是一把刀,怒道:「到底是我棄陛 下,還是陛下棄我?」 

  「大東山上,百名虎衛盡數喪於敵手,為的卻只是消耗四顧劍的殺意!」高達憤怒了起來,聲音大了起來。雙目圓睜,怒不可遏。「我是虎衛,我願以性命護陛下安危,但卻不願意因為這些狗屎一樣的原因送死。」 

  「即便死,我也要死的明明白白!」 

  高達的手緩緩握緊了刀柄,將啞娘子往自己地身後拉了拉,瞪著那名內廷高手。一字一句說道:「我只是不想像那些同伴一些死的窩囊,死地糊塗,有什麼錯!」 

  內廷高手的聲音尖銳了起來,顫抖了起來,似乎沒有想到在達州的城門處,竟然聽到這名虎衛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他憤怒地尖聲罵 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身為虎衛。竟說出如此 

  

   道的話,真真是不可救藥!」 

  「大逆不道的事情我都做過了,更何況說一說。」高達此時忽然覺得渾身輕鬆,他終於將對陛下地怨氣一吐而光,是的,虎衛只是皇家養著的死士打手,但是高達卻已經是個獨立自主的人,他不想渾渾噩噩的活。渾渾噩噩的死! 

  

  高達用布條緊緊地把啞娘子綁在自己的背後。雙手用力地緊了緊線條,在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城門處沒有一個人動手,都緊張地等等著內廷高手地發話。 

  「今日你若再行抗旨,難道不想想小范大人會被你拖累?」內廷高手的雙手緩緩顫抖。正是蓄氣。在此時卻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直刺高達內心。 

  高達冷笑一聲。說道:「范閒又是什麼東西?拖累便拖累,這天家裡哪有好人?」 

  內廷高手臉色微變,似乎是沒有想到高達居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來,難道對方對於小范大人都沒有任何情義了? 

  事情的真相當然不是這樣,當這名內廷高手說出不是奉姚太監之 命,於天下索捕自己,高達便知道這件事情有些蹊蹺。而當聽到賀大學士的名字後,高達第一時間知曉了對方想做些什麼,準確來說,是那位賀大學士想做些什麼。 

                               

  

  不論是朝堂之上,還是慶國民間,誰都知道如今的慶國朝廷上,小范大人一直在全力打壓賀大學士,而賀大學士仗著聖眷,也在拚命地與小范大人抗衡,兩方勢力勢如水火,只是一直在陛下的壓制下,沒有爆發的機會。 

  而且高達清楚,以小范大人的能力與實力,區區賀宗緯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擊敗小范大人地方法。 

  因為小范大人渾身上下竟似是沒有一個漏洞。 

  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從大東山上逃下來,活了下來地自己,毫無疑問就是范閒的一個漏洞。 

  賀宗緯只是想抓到高達,或者是王啟年,卻不希望這兩個人死去。只要他抓住了高達,也就等若是抓住了范閒的一根尾巴,雖然范閒自己現在並不知道自己有根尾巴。 

  高達把娘子的身體往上托了托,眼眸裡的殺意愈來愈濃,他盯著那名內廷高手,一語不發。如果自己被朝廷活捉,被賀宗緯用來對付小范大人,那會造成什麼樣地危害? 

  

  高達跟隨范閒太久,太瞭解范閒這個人。小范大人看似冷酷無情,其實卻是極為護短之人。 

  這種護短與陳老院長不同,范閒對於身邊親近地人,都會投注於最真實的關切,如果朝廷抓住了自己,只怕小范大人真地會不惜冒在忌諱也要救自己出去。 

  而高達不願意小范大人為了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中,所以他決定死戰不降,寧肯死在達州的城門前,也不束手就擒,更不願意為了自己多活幾天,而拖累了他。 

  只是委屈了身後的娘子,身前的孩子。 

  高達的眼中閃過一絲絕望,一絲深深的內疚,握刀在手,暴喝一 聲,向著正前方衝了過去! 

  …… 

  …… 

  人是殺之不盡的,刀總有斷的那一刻,一個人怎樣和強大的國家機器對抗?高達雖然強悍,但他畢竟不是大宗師,在慶國朝廷的強力圍捕之下,他能夠支撐到入夜的時候,已經顯得格外恐怖。 

  渾身浴血,疲憊不堪,然而卻只是衝出了達州城三里地,那些圍捕他的刑部高手和軍士們很聰明地保持著距離,只是分批前來衝殺,而沒有讓局面混亂到讓高達有任何趁亂突圍的機會。 

  四周都是火把,遍佈官道四周,看著比天上的繁星更要明亮。 

  那名內廷高手冷漠地看著眼前官道上的追殺,判斷著高達何時會力盡而僕,眉頭微微皺了皺,說道:「讓孩兒們當心一些,不要盡往他背上那個女人下手。」 

  一名刑部官員微感驚愕,回頭看了他一眼,請示道:「公公,這是為何?」 

  在這些官員看來,虎衛高達雖然比眾人想像的更加強大,但是他的懷裡有孩子,身後背了個女人,只要刀鋒向那些地方去,他總會有所忌憚,受傷也會更多一些。 

  內廷高手緩步向著戰團中央走去,一路走,一路咳嗽,瞇著眼睛說道:「真要是失手把那個女人殺死了,高達一旦發瘋,怎麼活捉?那個女人只要活著,對於高達來說,就像山一樣重,他想自殺,都要多想些時間。」 

  直至此時,這位內廷高手依然想把高達活捉,畢竟這是賀大學士要求了無數次的事情,如果高達死了,怎麼去要脅范閒?賀宗緯還盼望著借高達此人,挑拔范閒與陛下之間的關係,這一點內廷高手就猜不到 了。  

  高達不知道殺了多少人,狀若瘋虎,渾身是血,三名內廷高手已經有兩名重傷於他的重手之下,而刑部的官員也有許多死在了他的刀下,只是他的刀漸漸裂開了口子,他體內的真氣也到了快要衰竭的地步。 

  所有人都看出來,這名凶悍的朝廷欽犯在朝廷付出了幾十條人命之後,終於快要不支倒地,眾人的心裡都鬆了一口氣,刑部特製的麻藥也開始抹上刀刃,準備進行最後的收網工作。 

  便在此時,官道那頭行來了一列黑色的車隊,這列車隊很古怪,幽幽暗暗如冥間來人,車隊極長,竟似看不到盡頭。 

  高達一刀斬斷右邊一位十三衙高手的右臂,忽覺左膝一軟,知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節,不甘心地狂嚎一聲,向著那列車隊衝了過去。 

  後方追緝的官員們並不緊張,也不怎麼擔心那列車隊會不會遭受什麼樣的池魚之災,依然不緊不慢地靠了過去。 

  黑色的車隊裡,正在窗簾旁邊與裡面的老人家說話的那名監察院官員,此時看見了滿城燈火,看見了一個血人,他的眼神複雜了起來。 

  直到那個血人跑到了近處,這名監察院官員才看清楚,這個血人其實是三個人。 

  監察院官員飄了過去,就在血人摔倒在地那剎那接住了他,眉頭一佻,沙著聲音,微抑激動說道:「高達,你小子居然娶老婆了。」 

  高達的手中刀插在地上,正準備制住此人以為人質,忽然聽到這句笑話,抬頭一看,卻看見了一個陌生的人。 

  陌生的人身上穿著熟悉的官服,高達的心裡一鬆,摔倒在那人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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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 第七卷 天子 第八十六章 天生一對

黑色地車隊被星星點點。亮徹官道地火把團團包圍,然而車隊太長。縱使達州城官衙已經傾城而出,京都來地十三衙門高手在三位內廷公公的帶領下,也只能截斷了半隊車隊。而沒有辦法將整個車隊包圍起來,不過這些官員地眼睛一直盯著朝廷欽犯。倒不擔心這個攜秦帶子地血人能夠從眾人眼前消失。

然而也沒有人敢就這樣衝上前去,把高達抓住。因為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絲異樣,那個抱著朝廷欽犯地人。明顯不是普通老百姓,身上穿著地官服讓眾人有些眼熟。

最關鍵地還是這列長長的黑色車隊。雖然馬車的樣式看上去都很普通。但是連綿三十幾輛馬車地車隊,不是隨時隨地都能看到地景致,再愚蠢的人。也能猜到車隊裡肯定有些大人物。

刑部十三衙門地官員們暗啐一口,暗道晦氣。怎麼也沒有想到。在偏僻的達州城外,自己一行人剛剛運氣好到極點,終於逮住了朝廷暗中查緝很長時間的朝廷欽犯。居然也撞到了這樣一列古怪的車隊。

刑部地官員們並不驚慌。雖然他們暫時還不清楚這列車隊地身份,然而他們是奉門下中書命令行事,也算的上是半個皇差,普天之下誰敢阻攔?就算這列黑色車隊裡是朝中的王公貴族。可是對方也不可能對朝廷捉拿欽犯的行動說三道四。

三名內廷地公公從火把圍繞的人群裡走了出來,為首地那名老太監瞇著眼睛。看著這列古怪地車隊。看著渾身是血地朝廷欽犯。正躺在馬車前的平地上。幾個穿著黑色官服地人似乎正在替他治療,而那位滿臉慘白地啞娘子正抱著孩子。無比緊張地看著欽犯。

這位內廷高手的眼睛瞇了起來,鼻翼微微抽動。感到了一絲意外與不安。因為他很輕鬆地便認出了車隊裡穿著黑色官服的人。究竟是哪一方的實力。

一番交戰之下。高達雖然奮勇地衝到了官道。而且重傷了兩名內廷高手,可是他自己也到了強弩之末,居然是他要護著背後地娘子和懷中地孩兒。身上多了很多道本不應該出現的傷口。

這名主持緝拿之事地內廷高手,體內也是氣血翻騰,一時間不能平伏,他看著眼前的車隊。微微皺眉。行事自然不會太過狂妄,他只是有些害怕。

身為內廷高手。身負皇命,就算這列車隊真地是監察院的隊伍,他也沒有什麼好害怕地。問題在於。他不知道這列車隊在監察院中地品級,尤其關鍵的是,今日朝廷緝拿地欽犯是虎衛高達,而此人當年是小范大人地親信護衛。如果讓監察院的人發現了這點,如果小范大人在這列車隊裡……

這名太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火把地照耀下,緩緩地走上前去。對著官道上那輛純黑色地馬車沙聲說道:「內廷何七干奉旨捉拿欽犯。」

他沒有先去問這個車隊地身份,而是搶先表明了自己地身份和來意,如此一來。如果黑色車隊真有些什麼異動。內廷方面也是搶先佔住了腳步。

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們也漸漸瞧出了不對,再也不像先前那般自信,而是警惕地散佈在了馬車的四周,而達州城官衙的軍士們卻是大惑不解。這些京都來地爺們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就算面對著那頭凶虎一般地朝廷欽犯。也沒有人會退後半步,怎麼面對著這個黑色的車隊。卻顯得如此地謹慎?

「欽犯啊?」正蹲在高達身旁替他看顧傷勢的那名監察院官員忽然眉頭皺起來。聽著內廷太監的這句話。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望著昏迷地高達。低聲自言自語說道:「原來你當年也溜了。」

內廷太監沒有得到回音,卻也是在他地意料之中,監察院行事。向來隱秘,然而一旦與朝堂中的幾大樞衙對上後。卻是異常囂張蠻橫。雖然內廷在名義上有監督監察院的功能。然而在陳萍萍和范閒。這前後兩任院長地刻意縱容下,監察院並不怎麼害怕內廷,不知車隊裡是院中哪位大人,可有要事?」那名內廷太監眼簾微垂,冷漠開口說道:「煩請大人將這名欽犯交由內廷處理。」

足足三十幾輛地馬車,不知道攜帶了多少官員密探或是重要物事,能有資格讓監察院拔出三十幾輛特製怪車的行動,如果不是保護院中特別重要地人物。便是在負責一項極其重要地任務,這名太監雖是內廷高手,卻也不願意影響到監察院地院務,尤其是他有些害怕,自己會不會運氣差到極點,就在達州城的城外遇見了小范大人。

一直蹲在高達身旁的那名監察院官員緩緩站起身來。迎著刺眼的火把光芒。瞇著眼望著這名內廷高手,沉默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本官乃監察院二處副主辦。煩請大人出示旨意。」

那名內廷太監額頭地太陽穴忽然火辣辣地跳動了一下。他沒有想到自己一行人亮明身份。這名監察院官員居然還要看自己隨身攜帶的旨意。

監察院不怕內廷。內廷自然更不會怕監察院,他們怕的只是監察院前後兩任院長。因為這兩任院長在皇帝陛下面前地份量,比整個內廷加起來都要重一些,所以在平日地往來裡。內廷對監察院客氣。而監察院也並不願意得罪內廷。

像今天這種局面,這名監察院官員居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顯得無比強橫。不由讓內廷太監地心尖顫抖了起來,這和監察院平日的作風大相逕庭。難道車隊裡真地……

「小公爺可在車隊之中。請容老奴上前請安。」這名內廷太監將牙一咬,監察院固然強大,他卻不怎麼害怕。只是怕小范大人真的在車隊裡,不然這名官員為何如此冷漠固執。

「院長正在東夷城辦事。」那名監察院官員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有想到對方居然這麼快就開始了試探,冷漠開口說道:「既然大家都是替朝廷辦事。我要看你手章,有什麼問題?」

聽到范閒並不在車隊之中。這名內廷太監的心一下子平靜了起來。監察院雖然恐怖。但畢竟是陛下地特務機構,他們總沒有膽子阻止內廷做事。

「內廷辦事,什麼時候需要向監察院報備?」這名內廷太監的臉漸漸沉了下來,沙聲說道:「來人啊,將這名朝廷欽犯押下!」

發完這聲命令。他地雙眼便移到了這名二處副主辦的臉上,目光猶若有如實質一般,意圖震懾住對方,此時內廷帶著十三衙門辦事,如果監察院非要強插一槓子,那和造反有什麼區別?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被陛下遣往賀大學士屬下,在慶國的山野間追緝高達不休,一直沒有回過京都。所以關於監察院方面的情報。知道地並不多,他只是知道小范大人確實一直忙於東夷城歸順一事,卻不知道這列黑色車隊裡可能會帶著誰。

幾名刑部十三衙門地高手互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警惕與不安。此時地他們。自然知道車隊裡全部都是監察院的官員。對於監察院,朝廷六部三寺的官員們。都有一種先天地恐懼與牴觸情緒,如果放在平時,這些刑部官員無論如何。也不敢正面硬抗監察院,只是今天他們乃是替朝廷辦事,而且無數雙眼睛看著,那名浴血地欽犯正躺在監察院官員地中間。他們地底氣比往日要足許多。

刑部官員們緩慢而穩定地移動著腳步。向著馬車旁邊靠了過去,車旁那幾名監察院官員沒有什麼動作,似乎是他們也覺得為了一個朝廷欽犯而和整個內廷以及刑部翻臉。

圍在四周地人們同時鬆了一口氣,眼看著幾名刑部官員已經走到了虎衛高達地身邊,取出了枷索,正準備上枷的時候。那名一直沉思不語,皺眉不止的監察院官員忽然開口說道:「還是不對。你說是朝廷欽犯就是朝廷欽犯?你是內廷地太監。又不是大理寺地正卿。」

緊接著。他揮了揮手。

嗤嗤數道寒光起,圍在高達身旁地監察院官員依然負手於一旁,沒有絲毫動作。而自馬車周邊地黑暗裡,卻如疾風一般。掠過來了幾名劍手,於電光火石間拔劍,橫放在了那幾名刑部官員的脖頸上。

刑部官員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起來。他們一直小心翼翼。卻怎麼也沒有想到。火把照耀下地官道四周。那些看似遙遠地黑暗裡。居然還隱藏著如此厲害地高手。自己這些人竟是一招未發,便被對方制住!

那名內廷高手緩緩抬頭。眼睛瞇了起來,眼瞳微微縮小,看著身前的動靜。看著那些渾身籠罩在黑衣裡的劍手。也不禁感到了一絲寒意,監察院六處地殺手。果然名不虛傳。

然而他絲毫不懼。望著二處地副主辦冷漠開口說道:「看來這位大人也知曉了這名欽犯地身份,知道他當年是范院長地親信……」

何謂誅心,這便是誅心了。此時場間數百人都聽著這句話。誰也沒有辦法將所有人都殺死滅口。只要監察院今天阻止內廷捉拿這名欽犯,那麼加諸在范閒身上地流言,自然會傳到京都去。

監察院官員微微低頭,沉思片刻後說道:「死老太監,我不管你說什麼。只是你說你奉旨辦事,我就要看你的手章,就算沒有手章,刑部地海捕文書,你總得拿來給我看一眼。不然我說你是為禍鄉里地山賊。你又能有什麼說辭?」

說完這句話。這名官員地唇角泛起了一絲冷笑,顯得無比冰冷與自信。

站在眾人之後的達州知州依品級來講。乃是最高級地官員地,然而他知曉這件事情大有蹊蹺。而且事涉監察院,門下中書。內廷與刑說,自己區區一個小州知州,哪裡敢置身事中,只是聽著那名山賊。知州也不禁苦笑了起來,監察院地人果然無恥狠辣,當著這麼多朝廷官員的面。居然也敢硬指內廷公公為山賊。

緝拿高達以及王啟年。本來就是賀宗緯暗中進行的一件密事。他想把這件事情隱藏到最後,才能讓陛下和范閒之間地矛盾一旦爆發而沒有還轉之機,所以他自然沒有提前宴報陛下,當然不可能有什麼陛下親筆地手章,而他更不敢讓范閒屬下的強大勢力知曉自己的算盤。所以一應行事都在暗中進行,連刑部的海捕文書也沒有。

如果抓住高達或是王啟年。事後再補齊這些手續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然而那名監察院官員果然眼毒。一下便瞧出了其中地問題。一句話便將內廷及刑部地特別司官員們逼到了山腳下。

內廷太監沉默片刻,他沒有辦法拿出陛下地旨意或是刑部地海捕文書,但是他更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高達這名朝廷欽犯從自己地眼前溜走。

「咱家地身份自然有刑部諸位大人做證,刑部諸位大人都有令牌在身。」這名內廷太監冷漠地將事情轉向了另一個方面。「此時我們要拿人,監察院若想阻止。不妨將我們全殺了。」

此言一出,整個官道都安靜了起來。一股肅殺而冷峻的氣氛開始在眾人間瀰漫。看似緊張,其實內廷太監卻是心頭安穩。想必此時監察院車隊裡的官員們。已經用最短地時間。知曉了虎衛高達地身份,他們當然知曉高達與他們院長地關係。不論他們是不是查知了朝廷想借此事做些什麼文章。但他們肯定不會就這樣輕易地讓內廷地人捉到高達。

問題在於。內廷和刑部必須搶在監察院將情報通傳范閒之前,將高達捕回京都。所以他們必須來硬地。因為這名內廷太監相信。監察院再強硬,也不敢在這慶國的山野裡,殺死這裡所有地人。

這名太監相信這三十幾輛車地監察院車隊。肯定有殺死自己所有人的實力。但他更相信,監察院如果不想造反。自然不可能施出這樣的狠手。

所以他很冷漠而緩慢地向著高達走了過去。

那名監察院官員側著身子,用餘光冷冷地看著他,似乎還在心裡盤算該如何處理眼下地局面,如果換成別的時節,這名官員此時早已想出了無數陰酸的主意。把內廷和刑部地人憋的去吃屎。然而今夜陡遇高達。忽聞朝廷正在捉拿欽犯。尤其是查覺此事暗中隱藏的風險,有可能會將提司大人牽扯進來,這名官員的心情激盪,竟是一時沒有拿出決然的主意。

馬車上沒有人下來,所有監察院地官員密探。包括隱藏在黑暗裡地六處劍手們。都等待著他的發話。

而他一直沒有發話,直到內廷太監走到了高達的身邊。

便在此時,一陣嘈亂聲忽然打破了達州城外地寧靜與肅殺。一陣女子嬉笑與吵鬧地聲音,忽然響徹夜空。就像是話本小說中所講述地狐仙故事一樣。靜靜長夜。忽然變成了踏青之樂園。

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心情緊張了起來。這大半夜的。哪裡會忽然多出了這麼多女子?

緊接著,這些人地眼睛都直了起來。他們從來沒有想像過,有一天。不,是有一夜。自己竟然會同時間看到這麼多的美人兒!

無數各色裙裾。貌美如風,體態風流。妝花各異的美麗女兒,嘰嘰喳喳地從車隊地後方往這方肅殺的場內湧了過來,她們似乎並不知道前方正處於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之中,依然在熱鬧地說著旅途上的煩悶。誰家地胭脂染了灰。

回老家地路好像蠻遠地,坐了這麼久地車。有些內急了。想去草叢裡蹲蹲。可是這些院裡的蠻男子們怎麼沒一個像小范大人那樣知情識趣,也不說停停車,好不容易這車隊停了下來,卻沒個人來抉一下自己地小手,這車……挺高手。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都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不真實的環境之中,尤其是那些最前方的刑部官員。看著這幕鶯鶯翠翠,像是看見了鬼一樣。

本來滿臉平靜走到高達身旁的那名內廷老太監,忽然間眼簾猛跳了起來,霍然起身。看著這些美麗的女子。忽然想到京都眾人皆知地那個園子。

然後他看見一輛純黑色地輪椅被人從純黑色的馬車上抱了下來。

輪椅上坐著一位老跛子,老跛子地膝上蓋著羊毛毯子。老跛子看著這名太監頭子,用沙啞微尖的聲音和聲說道:「怎麼停了這麼久?看來不當這個勞什子院長。說話就是沒那小子管用了。」

內廷高手像看著鬼一樣地看著陳萍萍,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位老大人怎麼會忽然出現在了達州的城外,他地膝蓋下意識地顫抖起來,整個身心都被一種恐懼所佔據。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他只是想到小范大人不在車隊之中。那整個監察院便沒有人敢正面挑戰內廷所代表的權威。然而他沒有想到。小范大人不在。老院長卻……在車隊裡。

噗地一聲。他跪了下來。深深地低著頭,恭謹無比說道:「老奴見過院長大人。」

瞠目結舌的所有的官員衙役軍士們,馬上猜到了這位老跛子地身份。慶國數十年來的陰成。壓的他們不敢有任何動作,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包括那位達州知州在內,沒有一個例外。

官道兩側。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地官員。向著馬車旁的那位老跛子。陳萍萍環顧四周,面色平靜,忽然握拳輕輕咳了兩聲。眼中閃過一絲莫名地情緒。喃喃自言自語道:「葉子說地對,巧巧的媽媽。果然生了巧巧。」

四日前的京都皇宮。整座莊嚴的宮殿都被籠罩在夏末秋初地淡漫陽光之中,一片清明。一片安寧。慶國正處於大喜的日子裡,上至陛下,下至販夫走卒,身體從內而外都散發著一股清新迷人的向上氣息。往日森驚地皇宮,似乎也已經變了味道,那些在太極殿上緩緩移動地光斑。都顯得那樣調皮。

唯一味道沒有變的地方是御書房。此間冬日生暖爐。夏日貯冰盆。四季如春。缺乏變化。令人生厭。御書房的主人。慶國偉大的皇帝陛下正是這樣一位數十年如一。絲毫不變的可怕人物。「刑部的人應該到了達州,找時間把這件事情處理了。」皇帝陛下冷漠地放下茶杯。此時大皇子已經抵達東夷城,開始處理小粱國地叛亂。密奏剛剛由范閒那方發回京都,皇帝只是略看了兩眼,便不再去管,自己那兩個兒子,處理東夷城地小事,應該沒有什麼難度。

「賀大學士下了大氣力。」姚太監眼觀鼻。鼻觀心,很平常地說了一句話。

話雖平常。實際卻不尋常,雖然賀宗緯一直想與宮中地太監頭子們搞好關係,而且在其間投注了大量熱情與金錢。然而不知為何。整個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對於范閒地尊敬喜愛乃自內心中起。根本沒有過轉移。

姚太監這句話無疑是暗中刺了賀大學士一劍,然而慶帝並未動容。只是微微笑了一聲。說道:「賀宗緯也是怕死,不過那個叫高達的人已經多活了這麼久,朕也算是給足了安之面子,雖然……他似乎並不知道那個叛賊還活著。」

姚太監忽然顫著聲音說道:「老院長三日便會路過達州,請陛下聖斷。」

「容朕再想想。」慶帝地眼眸裡忽然閃過一絲疲憊與惘然,緩緩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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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余年 第七卷 天子 第八十七章 朕要那條老狗活著

調皮的光斑從太極殿的明瓦下清驚地一溜煙地跑了。穿過後宮地重重木門,跑進了含光殿。鑽進了漱芳宮。在那株有些傷痕的大樹下繞了幾個圈,最終躲進了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地廣信宮。那個縱在秋初微燥之風里,依然不停散發著幽幽怨寒之意的廣信宮。宮里的白慢早已成了殘落脆紗,有梅無人,只是燦爛。開到爛時,依然寂寞。

與清靜地後宮相比。前殿周邊地皇城所在。也與宮里的清淡氣氛並不相宜。尤其是青石皇城內里,深在朱紅色宮牆下方地那個房間里,一片肅殺凝重之色,幾名眼神堅毅冷駿的將官守在房間外面。而房間內里卻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內容。

“大殿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復任禁軍統領。掌管整座皇城安危的宮典大將,站在那個人地身旁,有些不是滋味地緩緩說道。

這個世上能讓宮典如此老實地傳立在旁地人不多,而此時桌旁的那位自然是其中之一,樞密院正使。在京都叛亂中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被皇帝陛下欽命執掌天下兵馬的葉帥。一手撫摩著茶杯,雙眼微顯凝重,許久沒有言語。

“師兄?”或許是這種沉默令宮典有些難以承禁,他終究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聲。

“噢。”葉重似乎從沉思中醒了過來。應道︰“小範院長過些天就要回京了。大殿下要回來。至少也是開春時候地事。”

他看了宮典一眼,眸子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半晌後沉聲說道︰“你究竟想問什麼?大殿下就算回京,想必馬上也要被陛下調到燕京城,準備北伐一事。你究竟想問什麼?”

宮典沉默了,他和葉重都是皇帝親信之中地親信,然而今天下午整個皇宮看似平和,其中卻隱著一股令他極為不適應地殺伐之意。他隱隱猜到了這股殺伐之意與那位剛剛離開京都不久的大人物有關,不然師兄也不至于不在樞密院視事。而是平心靜氣地在皇城處。一等便是一整日。

“你在等什麼?”宮典看著葉重問道。

“我在等陛下地旨意。”葉重說完這句話後,想到陛下此時正在下決斷。眼神里不期然出現了一絲焦慮和不安,以葉重地身份權力實力,這世間能讓他產生如此情緒的事情太少。他緩緩閉上了眼楮。不想讓宮典看到這一幕。

然而宮典已經看見了,也知道自己猜地事情終于猜對了,今天皇城內外。看似平和。實際上暗流涌動,整個禁軍地防衛層級已經提升到了最緊張地境地,宮典只是接受了內廷地調令,而不知道深在宮中的陛下究竟在防什麼,緊接著晨時。禁軍方面收到了京都守備師傳來的手章。這才知曉,史飛領著一萬五千名京都守備師官兵,在沿京都南向一帶鋪開了陣勢。似乎是在演習,又似乎是在準備大戰一場。

樞密院也動了起來,內廷也動了起來,京都地街巷之中,各有部分勢力開始準備。

能夠在一日之內。調動如此多的軍力,排出如此大地陣仗。只能是慶國皇帝陛下一人。而如今地天下,能夠值得皇帝陛下如此認真小心對待。有能力讓陛下耗去如此多心神地人物。也只有那一人。

也只有那人,才會讓堂堂樞密院正使葉重。在等待陛下最後旨意地時光里。依然止不住的不安與焦慮。

種種情況交織在一起,宮典終于確認了,陛下要對陳院長動手!

“為什麼?”宮典地嗓子有些發干,在葉重的身旁坐了下來。舉起冷茶一飲而盡。卻還是沒有澆熄內心燃燒著的恐懼。

禁軍護宮。守備師和樞密院的調動。毫無疑問是針對京都監察院的布置。然而不論是皇帝陛下。還是葉重大帥。還是宮典。一旦想到今日要對付地是陳萍萍。沒有一個人有十足地信心。只有這些在慶國最頂端階層地人物,才知道陳萍萍這個干瘦地老跛子。手里擁有怎樣強大地實力,雖然此人如今已經不再是監察院長,但他當了幾十年大陸黑暗中的王者,一旦陷入危局。誰知道會爆發出怎樣地能量來。

最令宮典感到惶恐不安甚至對陛下有些隱隱憤怒的是。他根本找不到朝廷要對付陳院長地任何理由或原因!

難道僅僅就因為功高震主?這完全說不通。如果是考慮這一點。陛下二十年前或許就要殺了陳萍萍,難道是陳萍萍有異心?可是天下皆知。陳老院長乃是陛下身邊最忠心的臣子,如果不是他,當年陛下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為什麼?這是宮典最需要得到的一個解釋。他開始覺得陛下太過昏庸!不論天下人對于監察院是個什麼看法,對于陳萍萍是個什麼看法,但是監察院本就是陛下的特務機構,陳萍萍本來就是陛下地忠犬。陛下居然會冒著朝堂大亂的危險,來做這樣一件毫無道理地事,不是昏庸又是什

葉重坐在小桌之旁,長久沉默,一言不發。他當然知道宮典此時的失態是因為什麼。就算他手中有無數軍馬士卒。可是知道今天要對付地是陳萍萍,是整個監察院,他地內心深處依然感到了一股搖晃與惶恐。

陳萍萍的威名太盛。那個腦子里所思想地事情,根本不是一般地朝臣們可以理解地東西,數十年來的歷史早已證明了,任何想用陰謀詭計對付陳萍萍的人。最終都沒有落個好下場。

當年全盛時期地肖恩。就是其中一例,而像長公主及老秦家的叛亂。更是在陳老院長與陛下的聯手下,變成了笑話一般。

葉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方正的臉上黝黑之中。帶出一份堅毅之色︰“你要做地事情。只是保護皇宮的安全,我要做地事情,毫無疑問是要穩住我大慶地軍隊。至于那些事情,自然有人做。”

“你肯定要出手,不然陛下今天不會召你來。”宮典滿懷憂慮地看了師兄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當年陳萍萍能在老秦家里放了枚二十年地間諜。誰知道今天地葉家,甚至是最可靠地定州軍里。又有誰是陳萍萍地人?

“陛下……糊涂。”宮典想到如果陛下真的和陳老院長決裂,不論最後結局如何。整個慶國朝廷必將因為這次動蕩。而產生不可逆轉地損害。

“監察院不見得會反……”葉重緊緊閉著雙眼。幽幽說道︰“陛下對于監察院,肯定有自己地控制手段。”

宮典卻只是搖了搖頭,雖然在他的心中,陛下是世間最強大最值得效忠崇拜的那個人。可是陳萍萍毫無疑問是隱在黑暗里最強大地那個人。監察院不是這麼好控制地,而且他緊接著想到另一椿可怕地事。盾。

“如果老院長真地被抓回京都。”宮典盯著葉重地雙眼。咬牙說道︰“小範大人會做些什麼事?陛下……糊涂!”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說陛下糊涂了。身為一名忠臣的宮典。今天地反應確實有些大,不過這也不怪他,任何一個知道今天朝廷真正動向的人。都會感到發自內心的寒冷。

這一次行動。如果針對地是陳萍萍,就等若針對監察院。

“範閑?”葉重忽然睜開雙眼,冷冷說道︰“他如今只怕剛剛離開東夷城,一旦木已成舟,他又能改變什麼?陳萍萍對他就算有傳繼之恩。但其實這終究是陛下地意思。範閑身為人子,難道會因為一個老上司。就興起對父報仇之心?”

宮典細細品忖,緩緩地點了點頭,這兩位軍方重臣,只是以為範閑能夠執掌監察院是陛下的意思。陳萍萍只不過在其中起了個傳幫帶的作用,卻完全沒有想到範閑對陳萍萍的感情。以及這件事情所牽扯的很多年前地那個故事。

“史飛已經帶著京都守備師南下了。”葉重開口緩緩說道︰“我只希望。這件事情所造成的波動能夠小一點。”

“不可能。”宮典很直接地破除了葉帥的幻想。他們都是慶國的臣子,都希望在眼下局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慶國能夠保持穩定,保持和諧,能夠按著既定地步伐,沉穩而有力地走向最光輝燦爛地一天,然而誰都知道,陛下與陳萍萍之間地戰爭。必將會讓這片國度產生極大地溝壑。

“我不知道陛下是怎麼想的。”葉重面色如鐵,一字一句說道︰“我只知道。陛下既然要拿陳院長,一定是院長做了某些事情。”

宮典搖了搖頭,說道︰“我不這樣認為。”

如果說慶國偉大地皇帝陛下就像是陽光之中地那尊神祗。高不可攀,光彩奪目,君臨天下。那麼執掌監察院數十年的陳萍萍。就像是黑暗中的王者,一直小心翼翼地躲藏在陛下地光芒身後,替陛下完成一些他不方便去做地事情,替慶國操弄一些黑暗中地玩意。

慶國朝堂數十年。一直都在文官系統與監察院之間的抗爭中前行,不論是當年的權相林若甫,還是後來地門下中書都察院。沒有任何人能夠動搖陳萍萍在朝廷中的地位。沒有任何人能夠減少陛下對陳萍萍地聖眷與信任。

官員們早已經習慣了這一點。已經死了心,他們認為陛下與陳萍萍乃是一對君臣間的異數,或許會相知直至白頭,再到老死,依然是這樣地光與暗地交織。君與臣地互信。實乃天生一對,地造——又j︰。

所以宮典才會驚懼。葉重才會焦慮。他們不敢想像,一旦光與暗之間發生了沖突,會撕扯出多少恐怖的能量來。而那些能量。只怕不是大軍壓城便能解決的。

知曉內情。正在往京都東南方向趕去地史飛,是心情最沉重的那個人,他如宮典一樣。怎麼也想不明白陛下為什麼要對陳老院長下手,明明老院長已經辭去了一切職務,想要回到家鄉養老。為什麼陛下在這個時候動手?最關鍵地是。為什麼是自己?

史飛想到自己要去面對陳萍萍。哪怕是在初秋地暖風里飛馳,也禁不住打了幾個寒顫。他寧肯願意去面對西胡殺人如麻的蠻人,北齊那位用兵如神地上杉虎,卻也不願意去面對只帶著幾百人在身邊,而且還有數十位女眷地那個老跛子。

他領著四千名精兵。早已經到達了離達州不遠的一處山上。緊張而無措地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好在陛下一直沒有把旨意言明,他現在可以不用出兵。他希望可以永遠不要出兵,他在等待著陛下回心轉意。也好保住自己地性命。

捉拿陳院長回京。大將史飛從出城地那一刻。已經有了拿命去換地目覺。

他騎在馬上。回望京都方向,雙眼微眯。暗中祈禱陛下最後的旨意永遠不要到來。

姚公公安靜地站在御書房中。先前那句帶著顫抖地話語,只是身為奴才應盡地本分,如同慶國所有地將軍大臣奴才一樣。他也不願意看到陛下和陳院長翻臉。

然而繼洪四癢之後。成為慶國內廷統管的姚太監。知道太多地內幕。也以為自己知道陛下為什麼對陳老院長忽然生出了如此大地殺意地原因,所以他只是緊張不安地站在一旁,根本不敢說任何話。

皇帝還在思考。先前他地眼神里也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絲惘然。對于帝心如天的他來說,這種惘然是很多年不曾出現地情緒了。或許也只有陳萍萍這位自幼陪伴他地伙伴。這位一直忠心不二地奴才。救了自己很多次性命。替慶國開山劈路。立下無數功勞地陳萍萍。才會令他陷入這種情緒之中。

他地身前幾上擺著薄薄的幾份宗卷。一份是內廷調查京都叛亂期間,三皇子于深宮離奇遇刺一事,一份是懸空廟一事的暗中調查,尤其是其間涉及了今年春天東夷城城主府內,監察院六處真正主辦影子與四顧劍之間的那些糾紛。第三份是範閑暗中將重傷後地影子送往了江南。第四份是當年山谷狙殺範閑,當日監察院所產生地異狀,以及那兩座守城弩被運出內庫丙坊時的流程。

第四份調查的宗卷最為厚實,但所記載的事情也最模糊,內廷及朝廷暗中調查了整整三年,但在監察院地面前。在陳萍萍地刻意遮掩之下,慶帝也只是查到了一絲味道。而沒有任何地實據,這一份宗卷所言是京都回春堂的火災。監察院三處某人的叛逃。事情直指內宮。直指太子。長公主以及那場雷雨夜。

還有第五份,第六份……

“老三。老二,承乾。雲睿……”皇帝地臉色有些淡淡地白,他拿起一份薄薄地宗卷。放在一旁,便會說出一個名字。扔了四份。說出了四個名字。

最後他拾起幾份宗卷,指節微微用力。輕輕擱到一旁。嘆息說道︰“這是安之。”

皇帝緩緩抬起頭來,眼眸里的迷惘之意早已沒有,有的只是一抹淡淡地悲哀與自嘲地冷笑︰“朕最忠誠地臣子。曾經試圖殺死朕所有的兒子,或者說逼迫著朕殺死了這些兒子。”

他地眉頭皺了起來︰“最令朕意外地是,這條老狗連安之都不放過,當初如果不是安之命大,只怕早就死在他地手上了。”

慶帝緩緩地搖了搖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眸里寒芒微作。幽幽說道︰“把那要老狗帶回來。朕要問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姚公公不敢多話。深深一躬,向著御書房外行去,他地腿都快軟了,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陛下地情緒,陛下最後那句幽幽的話語,已經充溢太多無可阻擋的殺意。

他臨出御書房地時候。皇帝忽然開口冷冷說道︰“傳話給言冰雲。就說朕在看著他,再傳話給史飛,朕要活的。”

皇帝地臉色依然冷漠︰“如果那條老狗死了。他也不要活著回來見我!”

“把那老狗活著帶回來,朕要問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皇帝再次重復了自己地命令,他一掌拍在了案幾之上,暴怒之下。案幾化為無數碎成細砂般的木粉,漫天飛舞,彌漫室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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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君子、夥伴、後路(強烈召集月票!)

    中午的時候,賀大學士一手搭在額上,擋著刺眼的太陽,顧不得刺眼的汗水在臉上流淌,快步地離開了幽深的皇城,沒有進入門下中書那列小角房,而是直接上了轎子,來到了都察院的衙門。一入衙門,他才發現自己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經汗濕了,有些人事不省地木然走到堂中,一個人孤伶伶地坐了半天,才醒過神來。

    先前陛下傳他入御書房,只是簡單的幾句話,賀宗緯便知道,原來自己布下的那記暗手,原來全部都落在陛下的眼中,陛下知道自己在查什麼,只是懶得去問懶得去管,只是冷眼相看罷了。

    一念及此,賀大學士渾身悚慄,恐懼不已,畢竟自己查案有些立意不正,以陛下的**雙眼,既然知曉此事,哪裡有看不出來的道理?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陛下並沒有對此事嚴加訓斥,而只是有些疲憊地交待了幾句什麼,便把他趕了出來。

    賀宗緯在清涼的都察院衙堂裡陷入了沉思,陛下沒有發怒,是因為什麼?難道說內廷和刑部衙門在達州一地真的查到了什麼?究竟是那名虎衛高達,還是那個絕對沒有死的王啟年露了蹤跡?達州離京都並不遙遠,但是來回的情報傳遞總是需要時間,賀宗緯沒有什麼別的法子,只好在京都裡又興奮又緊張地等待著那處的回報,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在達州那個地方,因為他搜捕高達的行動,會非常迎合天意地將歸鄉的陳老院長堵在了城外,同時也給了陳萍萍一個出手的機會。

    當然,這也正是皇帝出手的機會。

    不止賀宗緯並不知曉達州處發生一切地內情。門下中書的胡大學士,六部三寺的慶國官員們,也都沒有猜測到慶國今日正處於一種激盪之中,他們只是嗅到了某種詭異的味道,卻始終沒有誰會把這種味道和已經歸老的陳老院長聯繫起來。

    再有智慧的人,也不會想到陛下和陳萍萍之間會出現問題,而且臣子們連想都不敢往這個方面去想。

    甚至包括監察院的官員在內。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老祖宗對慶國。對陛下地忠誠。效忠陛下,一切為了慶國,這是監察院所有官員密探們入院之初便接受地教育,這數十年來。以陳萍萍為首,所有的黑衣官員們也為了這個目標,為了慶國的強大,為了陛下的安全而在不停努力著,誰能想到,今天監察院居然也成了陛下地目標之一?

    正因為沒有人會想到這一點。所以也有人會敏感地往那個方面去探究。身為天下最強大的情報系統與特務機構,今天京都裡的異動。毫無疑問有許多徵兆都落在了監察院官員們的眼中,尤其是禁軍的防衛等級提高,京都守備師的突然調動,甚至包括賀大學士地突然入宮,頹然出宮。都落在了不同的針子眼中。經由不同地途徑,傳遞回了那座方方正正的黑灰建築。

    八大處除了黑騎所在的五處之外。所有的頭面人物都在監察院這座黑灰建築之中。太陽剛剛往西移去,這些情報已經匯總到了二處,經由不同的情報官員分門別類進行梳理,然後放到了二處情報主管地案上。

    二處主辦是一位中年人,是八大處老臣們難得留下來地一人。自從范閒成為監察院提司,逐步開始接管監察院權力之後,陳萍萍為了讓他的接手能夠順利一些,開始勸退八大處地那些老臣子,而那些老臣子當年本來就是跟著陳院長一手建築這座院子的人物,自然對葉家小姐的兒子沒有任何的牴觸情緒,所以他們退的極其自然和快慰。

    沐鐵接手了一處,范閒那位用毒師門的師兄接手了三處,言冰雲接手了四處,黑騎如今的統領也變成了銀面荊戈,七處的那位光頭主辦很早便離職,八處的主辦也是范閒從啟年小組裡挑出來的人。

    唯獨二處因為情報至關重要的原因,仍然由那位老主辦打理著,他誠誠懇懇,盡職盡責地培養著副手,只待副手能夠挑起整個慶國情報系統的攤子後,便讓這位范院長的近人接班。

    監察院和都察院一直在打官司,小范院長很不待見那位賀大學士,所以賀宗緯本來就是監察院暗中監視的重點,雖然陛下對於這種監視向來持著反對的態度,但是監察院憑借手中的力量做些閒事,朝廷也不可能天天去盯著。二處中年頭目皺眉看著手中的卷宗,不知道賀宗緯此人今天究竟是被陛下說了些什麼,臉色竟然變的那般難看。

    至於禁軍的調整以及京都守備師的開拔,也是十分敏感的情報。二處主辦皺眉想了許久,始終想不明白,如今的慶國京都重地四周,有什麼力量需要朝廷如此用心對付的事情。尤其是監察院居然從一開始,便沒有參與到此事之中,宮裡連知會一聲都沒有,這實在和以往有太大的差別。

    他抱起案上的卷宗,咳了兩聲,走出門外,上了樓梯,走到了那間安靜的密室,敲了兩下門,便推門而入。

    一位渾身白衣,與監察院這陰森氣氛完全不協的年輕官員,正坐在大桌之後,凝神審看著一些什麼。

    二處主辦微微一笑,看著言冰雲在心裡歎了口氣,然後走上前去,把手裡的案宗放到了他的桌上。

    老院長已經退了,小范大人終於成了真正的院長,而小言公子很明顯不止要管著四處的事務,只怕也會接替范閒的位置成為監察院的新任提司。在這幾年裡,陳萍萍一直在養病,范閒也不耐煩管細務,所以整個監察院的事務,本來就是言冰雲一人在辛苦承擔,所以日後言冰雲成為統管院中雜務的提司大人。所以監察院的官員都已經習慣,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

    而且對於監察院的老臣子們來說,小范大人雖然是個驚才絕艷之人,而且因為葉家小姐和陳老院長地關係,他們對范閒都是忠心無二,頗有敬意,然而這種敬意總是有距離的。與之相較。自幼在監察院長大。言若海家的公子,在北齊替院中付出極大代價的小言公子,毫無疑問更要親近一些。

    「劉叔,什麼東西。要勞煩您親自送上來?」言冰雲溫和地笑著,完全沒有在范閒面前的冰霜感覺,站起身請這位二處的主辦坐下,然後隨手翻開了那些卷宗。

    「禁軍和京都守備師的調動,只需要向內廷和樞密院報備,本來我們不知道也不算什麼。」二處主辦看著言冰雲憂心忡忡說道:「可是這與慣例不符。這麼大地事情,肯定有所目地。然而我院直到此時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此時言冰雲已經將這幾份情報翻閱完了,唇角的弧線依然是那樣穩定,微笑說道:「東夷城那邊最近不安生,那些地方高手眾多,而且江湖人多殺性。或許宮裡是擔心。就像那年懸空廟一樣,又混進幾個殺手來了。禁軍提高防衛等級也算不得什麼。」

    「倒是京都守備師這邊。」言冰雲搖了搖頭,說道:「呆會兒發個文去樞密院問問。」

    「樞密院可以不用理會我們。」二處主辦皺眉說道:「而且現在的問題,史飛是親自領軍走的,肯定是宮裡發地旨意。」

    他忽然想到了一椿事情,想到了陳老院長的車隊離開京都並不是太久,但馬上他就自嘲一笑搖了搖頭。

    「怎麼了?」言冰雲眼神幽深,不著意地看了他一眼。

    「沒什麼。」二處主辦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年紀真是大了,腦袋有時候容易瞎想。」

    是的,他怎麼也想不到宮裡會對自己最敬愛的老院長下手,所以下意識裡把先前那絲猜測掐死。就如宮典與葉重的不解,就如同大將史飛的不安惶恐,沒有人能夠想到這一點。

    言冰雲緩緩低下頭去,說道:「院裡對軍方地監視本來就是上不得檯面的事情,還是不要向樞密院發文了。往常慣行地做法是什麼?」

    「軍方我們不能插手,一般都是擬個情報條陳遞入宮中,請陛下過目。」二處主辦沉吟片刻後說道:「當然,像今天這種異動,我們反應要快一些。」

    「好。」言冰雲依然低著頭,說道:「馬上把這些情報似成條陳,密道送至御書房。」

    「是。」二處主辦下意識裡像下屬一樣應了聲,忽然覺得言冰雲的反應有些奇怪,一直沒有抬頭,顯得有些無禮,自己如今與他是平級的官員,對方還沒有真正地出任提司一職,卻偏生……他又搖了搖頭,他自幼看著言冰雲長大,知道對方不是這樣的人,只是以為言府自身有些什麼問題,便不再多想,抱起卷宗退出門去。

    監察院在第一時間內作出反應的機會,就這樣錯失了,當然,在慶國強大地國家機器面前,身為特務機構地監察院,如果沒有任何反應,說不定是對這個國度,這個朝廷,甚至這個方正黑灰建築來說……最好的反應。

    房間裡又回復到無數年不變地安靜之中,言冰雲緩緩抬起頭來,此時如果有人在旁,一定能看到這位小言公子眼眸裡愈來愈濃的掙扎與痛苦情緒。

    言冰雲在桌下的雙手握的緊極,許久沒有鬆開,他的薄唇抿的極緊,緊的快要沒有什麼血色。他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了窗子的旁邊,掀開那層黑黑的布簾,向外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初秋清漫陽光下,正在閃閃發亮的明黃皇城一角。

    在這個時候,他想到自己第一次進監察院時,那位輪椅上的老人,就是在這個房間裡接見自己,窗戶上的黑布似乎從來沒有拿下來過,似乎那位老人習慣了黑暗,便再也見得陽光了。

    後來那位老人離開了這個房間,回到了陳園,范閒又不喜歡天天在監察院這種嚴肅陰森的院子裡呆著。所以在這個房間裡呆的最久的人,正是言冰雲他自己。

    以往八大處的主辦都會在這張長桌地兩側稟報事宜,如今長桌兩側空無一人。以往長桌的盡頭,都會有一張輪椅,輪椅的後方是一片陰影。

    如今輪椅早已不在了。言冰雲緩緩入下手中的黑色布簾,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眼中的迷惘掙扎痛苦漸漸不見。他既然是這個房間裡第二個主人。他就要稟承前一任主人的性情與意志,既然下定決心了,就不能再猶豫。

    言冰雲,當年慶帝向朝廷輸入新血時。召入宮中的七位年輕臣子之一。這七名年輕臣子正是慶帝為慶國地將來準備地新人,除了死於叛亂之中的秦恆之外,其餘六個人都已經開始在慶國的朝堂上發光發熱。

    六人之中,爬的最快地自然是賀宗緯,年紀輕輕的他已經是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還兼理著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職。而言冰雲和范門四子之一的成佳林。毫無疑問被所有人歸在了范閒一派。

    只是沒有人知道,慶國偉大的皇帝陛下在那次夜談之中。對於監察院的小言公子投注了多少的心力與威懾。

    所謂七君子,在皇帝陛下看來,最重要地便是賀宗緯和言冰雲二人。

    言冰雲緩緩地坐了下來,雙掌平平地攤在案上,輕輕自監察院繁複無比的院令文書和情報奏章之上撫過。然後他輕輕地敲響了一個鈴鐺。喚進了自己地直屬官員以及自己能夠使動的啟年小組成員,輕聲發出一道一道的命令。

    這些命令看上去互相之間並沒有什麼聯繫。也並不怎麼引人注意,然而向東夷城的增援,與西涼路鄧子越處的交接,卻會在這十幾天裡,耗去監察院大部分地注意力。

    一共四道命令,很輕鬆地讓京都監察院地本部力量被抽空了一大半,開始往慶國各處調動。這些調動並不異常,所以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如此一來,監察院再想在京都裡集起強悍地殺傷力量,已經極難。

    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多,甚至就算是范閒親自來做,只怕也沒有言冰雲做的迅疾,因為范閒終究是個不耐細務之人,他對監察院很瞭解,可是依然不如言冰雲瞭解的透徹,一個龐大的監察特務機構,只是動了其中的某幾個點,卻能造成這樣的後果,小言公子的運籌手段,依然還是那般強大。

    唯一沒有辦法動的是監察院一處,一處本來就是負責監察京都百官吏治之事,而且一處當初是范閒親自管理,如今雖然沐鐵成了一處主辦,但實際上一處的官員依然覺得自己的直屬上司是院長,言冰雲雖然有范閒的手令,可是也沒有辦法用太過離奇的命令,將他們調出京都。

    言冰雲做完了這一切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像是覺得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快要讓自己窒息一般。

    「一切為了慶國。」言冰雲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不禁想到很久以前與父親之間的那番對話,光滑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起來,「還是一切為了監察院?」

    當姚太監離開御書房,來到皇城之下,向葉重和宮典二人宣告聖旨的時候,皇宮裡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情。當葉重與宮典跪在地上,強忍著內心的震驚與不安接旨後,姚太監將陛下的手書交了過去,然後毫無表情說道:「史飛大將正在候旨。」

    葉重站起身來,接過這一封陛下的手書,就像接過了一座大東山般,沉重地他的手臂快要抬不起來,他是慶國如今僅存的幾位九品強者之一,可是面對著這封手書,他依然覺得自己承擔不起。

    好在真正需要這封手書的是史飛,軍方燕京派的重臣,因為久不在京都的關係,被皇帝陛下派了這麼一個要命的差使,葉重身為樞密院正使,不禁為史飛感到了一陣悲哀,同時心中生起了一抹寒意。

    讓軍方燕京派去做這件事情,而不是讓定州軍方面去做這件事情,除了史飛領的京都守備師便於操縱之外,不得不說。葉重久居京都,皇帝陛下也不怎麼放心他與陳萍萍之間的關係。

    葉重想明白了這一點,臉上卻沒有絲毫動容。

    姚太監空著手離開了禁軍的營地,佝僂著身子,緩緩地向深宮裡行去。其實與葉重一樣,這位首領太監的心裡也浮浮沉沉著許多複雜地情緒。在宮中服侍久了,他見慣了陛下與陳老院長之間。完全不同於一般君臣的交談和對話。他知道在陛下的心中,陳老院長絕對不僅僅是一名普通的大臣。

    想到御書房內陛下震怒的那一幕,姚太監臉上的笑容不自主地苦澀起來。其實在他看來,陛下如果真的想發落陳老院長。那麼在京都時,在陳老院長進宮辭見之時,陛下動手豈不更為方便,為什麼一定要拖到陳老院長已經離京,走在了返鄉地道路上才動手?事在達州,那名臨陣脫逃地虎衛在達州。賀大學士派去的刑部高手在達州,內廷遣去幫助都察院的高手也在達州。

    姚太監比任何人都明白陛下的心意。看來陛下還是在看啊……姚太監清楚,如果陳老院長真地想脫身而走,除非陛下親自帶兵去追,不然沒有誰能夠攔得住那個老怪物。

    他走到了太極殿下,靠在廊柱一側。享受著難得的清閒。身旁經過的太監宮女們恭謹而微懼的行禮。然後無聲離開。姚太監閉目享受著初秋的下午陽光,暗自歎了一口氣。在心裡自言自語說道:「老院長,你既然走了,就不要回來了,陛下也不願意你回來。」

    是的,冷血無情地慶國皇帝陛下,在暗中調查了許久之後,依然違逆他的本性,給了陳萍萍一個機會,一個自辯地機會,一個離開的機會。然而陳萍萍在離開之前,沒有自辯,而如今在達州城外,他遇見了被朝廷通緝的虎衛高達,就要看他肯不肯離開。

    如果陳萍萍肯離開,或許這件事情也就罷了,如果他不肯離開,那麼他便要回京都來。

    這並不是慶帝對陳萍萍的情意,只怕更多的還是對陳萍萍那顆心地審問,質問,輕聲相問。

    慶帝與陳萍萍相知相伴數十年,他可以接受任何人背叛自己,因為多疑地帝王從來不相信世間任何人,可是他不能接受陳萍萍背叛自己,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查出來的任何真相。

    一個人活在世上,總是害怕孤獨地,尤其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或許慶帝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陳萍萍這個看上去孤寡無比的老跛子,是他冰冷內心裡唯一可以證明自己是個活人的溫暖所在。

    所以皇帝陛下憤怒,焦慮,直到最後,依然帶著一絲不自信地審看著自己以及陳萍萍的心。

    當局者迷,或許唯一能夠看清楚這一切的,只有這個靠著太極殿廊柱,曬著太陽的太監頭子。

    洪老太監喜歡曬太陽,姚太監也喜歡曬太陽,當初死在范閒手下的侯公公也喜歡曬太陽,大概是這些畸余之人的心裡藏有太多的秘密,比任何人都毒辣的眼光,讓他們知曉了太多帝王的喜怒哀樂,偏生他們說不得,琢磨不得,所以只好讓太陽不停地曬著自己的身體,以免讓體內的那些秘密發霉了,以免那些冰冷的情緒把他們凍傷。

    姚太監閉著眼睛,緩緩地呼吸,他不是洪四癢那種強者,也沒有為慶國一統天下而犧牲自己的偉大精神,他只是一個謹慎小心的人,他所有的目標就是保證自己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所以對於皇帝陛下和陳老院長之間的那些事情,他除了害怕之外,沒有別的任何想法。

    「今兒太陽著實不錯。」從殿旁走出來的戴公公靠在了他的身邊,笑瞇瞇地說道。

    姚太監笑著看了這老夥伴一眼,他二人當初是一道入宮的,只是戴公公在宮內的日子卻不像自己這般平穩。戴公公最先在淑貴妃宮中,深得陛下喜愛,往大臣宅子裡傳旨的要緊事情都是交給他做,然後後來一朝失勢,在宮裡混的極慘,直到最後小范大人幫忙,又有宮變時的突出表現,才在宮中重新出了頭。

    整個宮裡的太監宮女都很害怕姚太監,畢竟是他陛下身旁最親近的首領太監,但戴公公卻沒有一般人的那種畏怯感覺,畢竟是老熟人,而且戴公公如今權勢也不小,身後還有一位小范大人。

    姚太監沒有接話,只是往旁邊挪了挪,把廊柱的位置讓了一半給他。

    戴公公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轉而歎息道:「當年我們剛入宮的時候,就偷懶在這兒曬太陽,結果被洪老公公打了五十板子,還記不記得?」

    姚太監當然記得,當時的幾個小太監當中,小侯子已經死了。他歎了一口氣,知道老戴想問些什麼,想必對方也查覺到了今天皇宮裡的異樣。只是這件事情太大,整個天下只怕只有五個人知道此事,更何況戴公公和小范大人關係極好,此事更要瞞著他。

    姚太監笑了笑,瞇著眼睛看了一眼左手邊的太陽,說道:「當年的夥伴,最後死的死,散的散,有幾個還像你我一樣記得同挨板子的情份?」


    「我們還活著,活著就好。」戴公公搖了搖頭。

    姚太監忽然抬頭往長廊盡頭望去,只見一個年輕的太監正佝著身子,緩緩地走了過來,他瞇著眼睛說道:「洪竹最近跟著你,怎麼樣?」

    「這孩子大概三年前受了大刺激,越來的沉默寡言了。」戴公公明顯很喜歡那個機靈而沉默的小太監,歎息說道:「當初也是東宮裡的紅人,結果誰想到最後竟然成了這副模樣。」

    「他當年也是御書房裡服侍的。沉默寡言……也是好事。」姚太監平靜說道:「你當年也是話太多了。」

    戴公公自嘲一笑,沒有再說什麼。一處山間,急行軍至此,剛剛休整不到一日的京都守備師一屬,接到了京都樞密院發來的特急密報。史飛接過那封密信,將信口處的火漆毀去,一字一句地將信裡的內容讀了一遍,眼瞳微縮,旋即回復正常,並沒有沉默多長時間,便將這封信遞給了身旁的親兵。

    「收好這封信,明日你不准現身!如果我死了,把這封信……交給小范大人。」數千名京都守備師騎兵正在山谷之中待命,大將史飛只帶著身邊的親兵站在落日下,注視著前方不遠處達州的動靜。

    親兵微感驚愕,心想自己燕京大軍和小范大人甚至是監察院向來沒有什麼瓜葛,這是什麼信如此重要?

    史飛冷笑一聲,沒有解釋什麼。他看著山谷下的下屬們,心裡根本沒能任何底氣,因為連他都不知道,這些京都守備師的官兵裡,到底有有監察院安插下的釘子。

    雖然朝廷明旨規定,監察院院務條例也說的明白,嚴禁監察院向軍方滲透,可是大將史飛是何等樣人,他根本不相信這些。

    連秦老爺子這種大人物都栽在監察院的奸細手中,史飛可不認為自己比秦業更厲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壓速,向達州方向逼近。」

    他害怕自己失敗身亡,更害怕一旦死後,陛下為了安撫小范大人的情緒,會把殺害陳老院長的罪名栽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他把那封陛下的手書交給了自己的親兵,如果此次失敗,那麼這封信一定要送到范閒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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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八十九章 夜風中的輪椅


黑夜中的達州,火把包圍中的達州,天上地下全是星火,比白晝暗不了多少的達州。監察院前任院長,慶國皇帝陛下最忠誠的僕人,最親近的臣子,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看著官道兩側跪在地上向自己叩首行禮的人們,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顫抖,那些細細深深的皺紋並沒有綻成菊花的模樣,而只是那樣冷漠地舖直著,就像是黃土平原上那些被雨水衝涮千年所形成的驚心畫面。

乾枯而老氣十足的雙手緩緩從羊毛毯子上撫過,這塊淡灰色的羊毛毯子永遠是那樣的順滑舒服,每當撫在上面時,陳萍萍總覺得自己是在撫摸一些自己沒福氣撫摸的東西。

    沒有用多長時間,他便從那位內廷太監的嘴裡,知道達州城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知道了那名被監察院下屬護在當中,正在救治的朝廷欽犯是誰。

    高達?這個名字陳萍萍不熟悉,但也並不陌生,他知道是範閒當初的親信護衛。他望了一眼那個渾身是血的朝廷欽犯,冷漠的眼眸漸漸縮了起來。

    監察院並不知道高達活著,陳萍萍在心裡嘆息一聲,心想堂堂虎衛首領,居然也被範閒變成了一個學會惜命的人物,安之這個孩子平日行事看似淡漠無趣,沒有想到,原來在細微處竟然有這樣的魔力。

    正如陳萍萍先前自言自語的那樣,巧巧的媽媽,居然真地生出了巧巧。這並不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而是因果注定,前事注定。然後落在了此處。正如今天監察院三十輛黑色馬車組成的車隊,只是很正常地經過達州,卻在達州地城外,遇見了朝廷緝拿欽犯的陣仗,而被朝廷緝拿的欽犯。卻是當初範閒的人。

    這也不是巧合,不是巧遇,所有的這一切地背後,或許都隱藏著一些什麼。

     “賀大人居然能查到脫逃的欽犯,真是了得。 ”陳萍萍咳了兩聲,微笑說道,身後那位從不離身的老僕人推著他的輪椅,向著眾人中間行去。

    輪椅在官道上碾壓,發出咯吱咯吱令人心悸的響聲。

    內廷太監何七幹在宮廷裡的輩份極高,只是性情陰鶩。一向不得宮中貴人所喜,所以位份並不如何重要。然而在皇宮裡打熬了數十年,他自然知道此時自己應該表現出如何的態度。

    他領著兩名太監和刑部十三衙門的高手們將包圍圈散開,生怕讓陳老院長認為自己這些人有什麼敵意。

    何七幹知道陳老院長是怎樣恐怖的人物,他從來不會奢望,今天既然碰見了陳院長,如果對方發了話。自己這些人還能把那個朝廷欽犯帶走。當然,從另一個方面考慮。他也不認為已經告老辭官的老院長,會因為這樣一個不起眼地朝廷欽犯,而違逆陛下的旨意,畢竟陳老院長是陛下最忠誠的屬下。

    只是他忽略了兩件事情,一是陳萍萍知道高達是範閒的人。而範閒從來不喜歡別的人來對付自己的人。哪怕那些所謂別的人是宮裡派出來地人。二來陳萍萍正沉浸在一種很複雜的情緒中,他看著地上那個猶自昏迷地朝廷欽犯高達。在心裡琢磨著一些旁人根本不理解的事情。

    監察院的救治很有效果,高達終於自血泊之中緩緩醒來,本來他應該受不了這麼重的傷,只是為了保護娘子和孩子,有幾記深入骨肉的刀傷,全部是被他用身軀和臂膀硬接了下來。

    甫一醒來,便被四周地火把刺痛了眼珠,高達乾枯地嘴唇微動,然後看見了近在咫尺的黑色輪椅,還有輪椅上地那位大人物。他沒有見過幾次陳老院長,但他知道陳老院長是什麼樣的人,尤其是看到陳老院長那微有憂慮,十分複雜的眼神之後。

    啞娘子見著夫君醒來,大喜過望,抱著孩子半跪在了他的身旁,對著四周的監察院官員連連點頭致謝,這位民間的婦人,並不知道此時場間的局勢有怎樣的微妙,也不知道所謂救人與不救,其實都只是後面那些大事的引子。端要看陳萍萍怎樣做。

    高達的臉色黯淡了下來,他知道陳萍萍如果看在小範大人的份上保住自己的性命,那麼賀宗緯便可以藉此事把範閒拖下水,甚至可以把陳萍萍拖下水。

    他的手指微微一動,眼中閃過一絲獰狠之色,屈指向著自己的太陽穴敲了下去!

    先前要逃,是因為他單身一人,攜妻帶子,縱使面對著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他依然要倔犟地活下去,直到活不下去的那天為止。

    然而此刻要自盡,是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活著,會給陳萍萍,更準確地說,是給陳萍萍想要保護的小範大人出一道難題。

    所以他選擇自盡,陳萍萍看著他出手,沒有絲毫反應,只是眼眸裡閃過一絲欣賞之色,又閃過一絲洞悉世情的微笑。

    啪的一聲,一直守在高達身旁的那名監察院官員很輕鬆地阻止了高達自盡的念頭,他望著高達冷漠說道: “好不容易多活了三年,都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何必這麼著急死。 “

    這個聲音很熟悉,高達心頭微微一震,很困難地扭頭望去,沒有想到卻看到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然而這名監察院官員轉回了本來的說話語氣,再加上那雙眼睛裡熟悉的戲謔之色,讓高達馬上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高達乾枯的雙唇微微一動,卻是說不出話來,像看著鬼一樣看著這名監察院官員,許久之後,用極低的聲音哭笑著說道: “原來... ...你也還活著“ 。

    那名監察院官員微微一笑,把他身上的布條再緊了緊,拍了拍他地手。說道: “誰不想活呢?院長在這裡,你的死活,輪不到你做主。 ”

    陳萍萍微顯疲憊地靠在黑色的輪椅上。車隊兩方那些陳園地女子散去林間方便去了,好在那些羞人的聲音沒有傳過來,只是後來那些調笑的聲音漸漸高了。

    老人眼簾微瞇,看著高達說道: “你不是高達。 ”

    高達心頭一震,不明所以地看著陳院長。

    陳萍萍緩緩說道: “你只是一個小人物。你的死活並不是一件大事,所以你最好還是活著。 ”

    此言一出,不止高達和身旁那位監察院官員,就連四周散佈著的刑部高手以及何七幹那三位內廷太監,都嗅到了一絲古怪地味道。是的,臨陣脫逃的虎衛高達,賀大學士暗中查緝許久的朝廷欽犯,在監察院看來,準確地說,是在陳萍萍眼中。根本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何七幹沉默地向後退了兩步,然後達州的知州大人極為緊張地小步挪了過來,對著陳萍萍鄭重行了一禮,然後請老院長入城稍歇。

    監察院是特務機構,是所有官員們最害怕最討厭的機構,也是他們最想搭上關係的機構,然後從陳萍萍到範閒。這兩個人都是不需要在朝中營織關係的牛人,所以慶國的文官們從來找不到任何機會。

    而眼下毫無疑問是達州知州大人討好陳老院長。從而繼續討好小公爺地大好機會,身為官員,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錯過。至於什麼朝廷欽犯,那是內廷和刑部官員的事情,關他屁事。

    陳萍萍沒有理會這名官員。他只是冷漠地看著高達。心裡想著自己的事情。

    正如先前所言,陳萍萍根本不認為高達的陡然出現是一個巧合。賀宗緯暗中查高達和王啟年,這件事情或許能瞞過監察院,卻瞞不過皇帝陛下,而陛下選擇在自己回去的路上,讓這件事情爆發出來,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一個理由,一個藉口,一次質詢。

    皇帝遠在京都,隔著千里,質詢著陳萍萍,用朝廷欽犯這條小命地事情質詢著陳萍萍,你究竟是朕的一條黑狗,還是有自己意志地權臣?

    權臣從來沒有什麼好下場,哪怕如林若甫一般,極為見機,退的幹乾淨淨,徹徹底底,躲在梧州裡當田舍翁,卻也還要時刻害怕著皇帝陛下哪天不高興。

    陳萍萍不是一般的臣子,他不需要擔心這些。他知道皇帝只是想問自己一句,然後看一看自己的態度----對皇帝的態度。

    陳萍萍忽然笑了起來,笑容有些詭異,在夜風地吹拂下,在火把地映照下,就像是懸空廟下那些不停綻放著的金線菊,不懼寒風,不理俗塵,只是一味怒放著。

     “讓高達養傷吧。 ”他輕輕地撫摩著輪椅地把手,微笑說道。

    朝廷京都派來緝拿欽犯的數十人,加上達州的數百名衙役軍士,聽著這樣淡淡的一句話,心頭同時一寒,知道陳院長決定插手了。他們雖然不敢反抗,也無力反抗三十輛黑色馬車裡所攜帶的監察院劍手密探,還有那些隱在黑暗中的力量,可是他們依然感到了震驚。

    如果陳萍萍想保這個人,只怕皇帝陛下也要給他這個面子。何七幹和那些十三衙門高手們,在心裡都是這樣想的,他們的臉色很難看,很難堪,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對陳萍萍的這句話表示任何反對。

    因為反對無效,反對無能。何七幹喉嚨發幹,有些不甘心,自己被內廷遣到賀大學士身邊,在慶國的朝郡裡流浪了一年,眼看著就要把高達捉住,可是... ...轉瞬間,何七幹有些無奈地想到,這個差事就算辦砸了,但回京後只要向主官和首領太監言明,是陳老院長插了手,這又關自己什麼事?

    那些嬌聲俏語的陳園美人兒們終於回來了,她們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那些被火把圍住的人,她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老爺在說什麼。在想什麼,她們也不怎麼擔心,不論是在陳園裡。還是在京都叛亂時的游擊戰中,以至如今回鄉地路途上,她們的身邊都有監察院的人做保護,不論是哪處地官員,對她們都是禮待有加。

    她們都是陳萍萍從民間貧苦處買回來的孤女。除了生的漂亮,唱的一口好曲子外,別無長處,然而陳萍萍就是願意養著她們,保護她們,這種怪癖,也造就了這些溫室裡的花朵。

    如果陳萍萍這座大山倒了,不知道這些溫室裡地花朵,會落個怎樣花殘枝斷的下場。

    陳萍萍低著頭,聽著後方不遠處那些熟悉的女子聲音。微微笑了起來。

    他沒有讓車隊跟隨達州知州的邀請入城過夜,而只是平靜地坐在輪椅之上,看著四周面色複雜的內廷太監和刑部官員,似乎在思考什麼,似乎是等待什麼。

    然後他閉上了雙眼。

    這個世界上像陳萍萍一樣了解慶國皇帝陛下的人已經不多了。高達確實是個小人物,就算做試金石,都沒有那種硬度。然而人心這種事情。總是一種主觀的唯心,皇帝陛下此時等若在黑暗的群山裡對陳萍萍說。這個欽犯就是朕留給你的石頭。

    此時擺在陳萍萍面前有很多選擇。

    他可以救了高達,然後施施然返鄉,雖然他知道馬上就會有一些人來到自己的身前,但正如葉重和姚太監所認為地那樣,在慶國內部的山野裡。又有誰能夠留住陳萍萍?

    他可以不理高達的死活。帶著車隊裡的女子們回鄉養老,度過最後的餘生。

    皇帝陛下給了陳萍萍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無論陳萍萍選擇上述所言當中的哪一種,或許都是皇帝陛下願意看到地。皇帝自己也清楚,陳萍萍如果不想回京都再次面對自己,那麼誰也不能逼他回京都面對自己。

    陳萍萍沒有動,官道兩側的氣氛也愈來愈古怪。有很多人已經看出了陳萍萍似乎在等待什麼。

    難道還有什麼人要來?

    先前一直守在高達身邊地那名監察院官員走到了輪椅的旁邊,低下身子在陳萍萍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陳萍萍緩緩地搖了搖頭,搖頭的速度很緩慢,卻很堅決。

    沒有過多長時間,官道後方漸漸有聲音響起,這些聲音並不如何嘈雜,反而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味道。

    監察院地官員並沒有攔阻這個隊伍,而是警惕地用目光護送他們來到了火把包圍圈地正中。

    達州知州以及何七幹這些內廷太監和刑部官員,終於看清楚了這個隊伍,終於知道了陳老院長在等的是什麼人,他們在震驚之餘,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原來陳老院長早就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事情。

    如果這是一個大棋盤,那麼包托何七幹這些內廷太監,刑部辛苦許久地官員,甚至是最開始布下這個計劃的賀宗緯,其實都只是棋盤上不起眼的小棋子。

    賀宗緯方面派來的人,手裡並沒有聖旨,監察院此時插手,並算不得是抗旨不遵,以陳萍萍的地位,自然沒有什麼問題。

    然而聖旨終於到了。

    這就像是棋盤上忽然紅方跳了一個馬,騎在了象的背上,然後問一問那個黑色的老將,您是要動一動,還是把這馬給殺了?

    十來人的軍方小隊裡並沒有宣旨太監,這些慶軍盔甲在身,英武異常,然而臉上都帶著一股很複雜的情緒。

    領頭的那位小隊長手裡高高舉著明黃色的聖旨。

    馬蹄聲打破了達州城外的寧靜,所有軍士齊聲下馬,向著輪椅中的陳萍萍鄭重行禮,然後那名帶著聖旨的小隊長,開始用顫抖的聲音,讀出了陛下的旨意。

    旨意與回鄉養老的陳萍萍無關,只是針對此時在監察院馬車上的朝廷欽犯高達,命刑部諸人馬上將這名欺君逆賊速速緝拿回京,任何人不得阻攔,否則以謀逆論處。

    宣讀完旨意之後。場間安靜的可以聽見不遠處草上滴下水珠的聲音。所有人地目光都驚怖地投向了輪椅上的老人,此時再傻的人也看出了問題,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巧地事情。剛剛監察院還在說內廷一方並沒有聖旨在身,此時... ...聖旨便出現在了達州。

    達州知州大人下意識裡往外圍退了一步,所有人都下意識裡往外退了一步,他們終於知道今天這一幕,其實是陛下和陳老院長之間的博奕。而他們這些人是沒有資格參合到這件事情裡,甚至連看一看都沒有這種資格。

    那名小隊長顫抖著聲宣讀完聖旨,將明黃色的帛布收回懷中,然後走到輪椅前方單膝跪下,低聲禀道: “末將乃京都守備師裨將官雄,奉史將軍之令,前來協助內廷刑部捉拿朝廷欽犯,請老院長行個方便。 “

    陳萍萍的臉色微微蒼白,他知道這一幕終究是要來的,陛下終究還是沒有把最後地道路堵死。不過那或許是因為陛下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自己把這條路堵死。

    還是那句老話,此事因高達而起,卻和高達無關,只是他和皇帝之間的互問。

    遠處的山間,一片安寧,所有的馬匹都嚼上了枚子,這些慶國的戰馬被訓練的極好。連蹬地的聲音也沒有發出一聲。數千名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都等在這片山谷之中,等待著最後發起攻擊的命令。數千鐵甲,沖向那條官道上的三十輛黑色馬車,應該不是怎樣艱難地做戰任務,然而不論是站在最前方的大將史飛,還是後面這些已經知曉內情地京都守師官兵。都覺得這或許將是自己一生當中最艱難的一場戰役。

    史飛靜靜地坐在馬背之上。手裡的單筒望遠鏡也放了下來,他沒有忘記。這枝單筒望遠鏡,整個慶國也只出產了幾副,而自己手中這一副,還是小範大人新年的時候送給自己的禮物。

    史飛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戰事,真可謂身經百戰之徒,三年前京國東山路大亂,徵北大營主師燕小乙行叛,帶領數千親兵大營圍大東山,整個徵北營都陷入慌亂之中,雖然身後叛變事敗,然後徵北營群龍無首,極有可能發生兵變或是潰敗之事,當其時,史飛身受陛下重命,單槍匹馬進入徵北營,憑著一張聖旨便收伏了數万軍士,也正是憑藉著這個大功勞,他成為了如今的京都守備師統領。

    一個人可以收伏數万個人,然而今天數千人要去對付那一個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的老人,史飛地心裡依然很緊張。

    宣旨的小隊已經去了,史飛在心中祈禱著,陳老院長會在聖旨面前退卻,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陳萍萍不會退,一步都不會退。

    這是一種很奇怪地感覺,或許皇帝陛下知道陳萍萍不想退,所以才會給陳萍萍留了一條退路。

    他不知道皇帝和陳老院長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知道那件事情一定是深深地鍥在二人中間,以至於明明陳院長都要歸老了,然而卻逼得兩個人一定要選擇面對面地去廝殺一場。

    那邊火把照耀下的官道,似乎陷入了一種沉默,然後陳萍萍似乎再次緩緩搖了搖頭。

    史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山谷裡的寒風進入他的肺葉,讓他涼的有些生痛,他緩緩地拉下臉部地甲片,沉聲說道: “準備。 ”

    數千鐵甲開始準備,準備包圍監察院卸任院長陳萍萍。

     “陛下想讓我回去,問我一些事情。 ”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微笑說道: “這是我早已想到地事情,只是沒有想到,他忍到這個時候,才來問來,也沒有想到,問便問罷,居然還折騰出了這麼多的事情。 “

    他搖頭嘆息道: “陛下還是不夠了解我啊。 ”

    那名監察院官員忽然在他地身邊跪了下來,咬牙說道: “您必須奉旨! ”

     “不,我這一生都在奉旨,眼下都要死了,我還奉個什麼勁兒? ”陳萍萍笑著說道: “陛下想問我一些事情。 ... ...我何嘗不想去當面問他一些事情? “

    然後他的臉冷漠了起來,眼神冰冷了起來,看著火把映照下的數百人。寒聲說道: “人生一世,總是有些盤桓心頭許久地疑問是要問出口的。 ”

    此言一出,達州城外蹄聲如雷,甲影映月,轉瞬間將火把的光芒壓制住。只見官道後方一片煙塵在黑夜裡騰起,只用了數息時間,便殺到了連綿車隊地附近。

    數千鐵甲,沉默而厲殺地瀰漫了過來。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起來,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而那些車隊裡的嬌弱女子,看著這一幕,更是忍不住嚇的尖叫了起來。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依然面色不變,只是唇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容。他沒有發話。所有地監察院部屬都沒有出手,他們只是緊緊地握著鐵釬的把手,指節扣著弩箭的環扣,緊張地盯著這些自官道兩側田野衝殺過來的騎兵。

    與一般的戰事不同,非常令人感人迷惘地是,數千名騎兵並沒有藉著這個勢頭,直接沖向車隊之中。展開殺戮,而是心甘情願地放棄了騎兵衝力的優勢。在最後的時刻放緩了速度,只是化作了三個銳鋒,將這三十輛馬車包圍了起來。

    數千名鐵甲騎兵,在黑色的官道,紅色的火把。銀色的明月中。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地場景。

    一片肅殺。

    老僕人推著輪椅緩緩轉身,陳萍萍撐頜於扶手之上。看著官道旁田野中那名渾身都隱藏在盔甲裡的將軍,微笑說道: “三千六百人,就想把我抓回去,史將軍,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

    騎在馬上的史飛心裡一直在掙扎,他沒有向部屬下發即時衝鋒的命令,就是因為他希望事情還在轉機,他不甘心就這樣和監察院徹底翻臉,他不知道陳萍萍的後手,也不在乎陳萍萍的後手,但他必須考慮,自己忠於陛下,與監察院成為不世的世仇之後,今後地人生裡,迎接自己的究竟會是怎樣淒慘地遭遇。

    他怕陳萍萍,他也怕範閒,但是他更怕陛下,所以他今天來了,但是他依然沒有動手。

    聽到陳老院長的這句話,他在馬上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沙啞著聲音沉痛說道: “老院長,您... ...若抗旨收留欽犯,末將不得不... ... ”

    話沒說完,陳萍萍已經是皺著眉頭笑了起來: “果然,總是臣子抗旨不遵的問題,而不是君主派兵伏殺歸鄉老臣的問題... ... ”他嘆息著說道: “我們地陛下啊,在這樣地時刻,仍然沒有忘記維繫自己偉光正的形象,自然而然,像我這種陰暗地角色,自然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

    三十輛馬車,除卻那些拖著行李和女子的馬車,監察院一路護送的隊伍總計不過一百餘人,然而就是這一百餘名監察院官員,面對著京都守備師三千餘名騎兵,卻沒有絲毫退卻之色,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漠。

    史飛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如今的監察院眼中只有陳老院長,哪裡還有陛下?對著陛下的旨意,這些監察院官員居然只知道維護老院長的安危,而且根本想都不用想一下,難怪陛下會對此事如此忌憚。

    官道兩邊的樹林裡隱有影子搖動,誰也不知道監察院六處的刺客在裡面有多少個。

    史飛忽然覺得自己感到了一絲寒意。

    陳萍萍閉著雙眼,靠在輪椅上,就像是要在夜風中睡著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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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第九十章 兩個人的戰爭之開幕

史飛怔怔地看著輪椅中的那位老人,沉默片刻之后,緩緩拉起了臉上的面甲,露出那張堅毅而冷漠的臉。他畢竟是慶國軍方重臣,自從接任京都守備師統領之后,便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再僅僅是在北路于上杉虎的威壓下苦苦支撐,而是主動或被動地要選擇一些什么。在陛下的聖旨面前,他無從選擇,他只有來到了達州,然后包圍了陳萍萍返鄉的車隊。

    既然已經包圍了,既然已經出手了,那便沒有停止的可能性。戰馬在田野之中,不安地輕輕踏著秋初田里的植物,時刻准備著沖擊。史飛緩緩地舉起了右手,田野里三千多名鐵甲騎兵開始緩緩變換著陣形,向著官道上的車隊迫近過來,驚得車隊里那些女子又是一片輕呼。

    “候!”一聲清亮而尖銳的呼嘯聲,從黑色的車隊里響了起來,不知道是哪位負責陳萍萍的監察院官員,在慶國騎兵的威迫下,第一個發出了號令。

    “候!”

    “候!”

    十二聲候字出口,不知道有多少黑色的強弩從馬車里伸了出來,不知道有多少強弓隱藏在轅下,馬后,車旁,同時那些黑暗的山林里,不知道有多少監察院的刺客,開始完全隱匿了蹤跡。

    第一聲響徹官道兩側之后,三十輛黑色馬車組成的車隊里,分次響起無數聲清徹而冷漠的呼嘯之聲,緊接著是一連串密密麻麻地機簧之聲響聲。金屬地碰撞聲響起,有崩弦的淒厲聲音,有弩機緊簧的沉悶,有鐵钎出鞘的摩擦之聲。

    無數令人心悸的聲音,以一種波浪的形狀,在長長的車隊里按照某種熟練到了極點,默契到了極點的秩序,極其快速地播散開來。

    弩尖箭頭都耀著某種令人害怕的幽藍光芒。監察院三處的用毒能力,毫無疑問是天底下最強大的。

    甫始將右臂緩緩放下的史飛,看著這一幕,眼瞳急速地縮小了起來,他知道監察院的可怕,但他沒有想到,區區三十輛黑色的馬車里面。竟然藏了這么多地弩手,還有那些黑夜里的行者。

    候字很尖銳,史飛知道這是監察院的號令,一旦候字結束,有人發號施令,那些喂了毒的弩箭便會狠狠地射向自己屬下這三千多名騎兵。

    縱使騎兵大隊能夠將馬車構成的監察院防御圈沖垮。然而……要死多少人?那些帶著毒的金屬插入兒郎們身體后,又有几個人能活下來?

    史飛地眼睛瞇了起來,似乎想掩飾內心的寒意與縮小的眼瞳,他的身心似乎也被先前那些冷漠而無情的候聲所震蕩了几分。

    他騎著馬,站在離官道最近的地方,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几位麻衣劍手已經站到了陳老院長的身前,而陳老院長依然那樣微低著頭。似乎根本不畏懼馬上就要來到的數千騎兵。

    蹄聲本來如雷,此時雙方近在咫尺。雷聲更是響在耳側,官道上那些達州方面地衙役軍士早已經嚇的縮到了后方,而以何七干為首地內廷太監和刑部十三衙門高手們也是面色慘白,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捉拿朝廷欽犯的工作,到最后竟然變成了朝廷最隱祕的一次行動。

    唯一面色不變的是輪椅上的陳萍萍。陳萍萍身側地几個麻衣漢子。身后地老仆人,馬車上的拿著弩箭地監察院官員。執弓的監察院官員,拿著鐵钎的監察院官員。

    換句話說就是,監察院的官員擁有著一般人沒有的如鐵一般的神經,面對著這看似漫山漫野沖殺過來的鐵騎,他們連眼睫毛都不屑顫抖一下,他們連摳著弩機的手指頭都沒有顫抖一下,他們不害怕,不緊張,只是冷漠地等待著最后的那聲號令,那聲在十二聲候字之后,發起反擊的號令。

    史飛的手緊緊握著腰畔的劍鞘,瞇著眼睛緊緊盯著身前并不遙遠的陳萍萍,他感覺四周的環境都因為監察院眾人的沉默和冷漠而變得怪異起來,散布在官道四周的京都守備師騎兵并不遠,怎么卻像是沖了很久依然沒有沖過來?

    這種感覺太怪異,史飛眨了一下眼睛,才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發澀,只是緊張讓他產生了某些錯覺,自己的右臂才剛剛入下,而那些騎兵們才剛剛開始加速。

    史飛單騎站在最前方的位置,不知道監察院的人什么時候開始向自己下手,就算守備師的騎兵能真地沖破這些冷漠的監察院官員組成的防線,可是……他依然沒有任何喜悅的心情。

    他不想看到這一幕發生,因為他根本無法控制這一次沖殺之后,可能發生的事情,比如隨時有可能從自己背后伸過來的那把

    就在這個時候,陳萍萍在輪椅上對史飛招了招手,不像是一個被追逐扑殺的老人,而像是一個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長輩。

    史飛面露掙扎之色,忽然間一夾馬腹,大喝一聲:“收!”

    這一聲如暴雷般響徹在官道兩側,身為如今軍方的重臣,史飛大將的個人修為果然十分的強悍,聲音迅疾傳入兩方已經距離極近的漫野鐵騎之中。

    軍令如山,隨著史飛的這聲暴喝,所有的將官先鋒悶哼一聲,強行將已經提到了極速的座騎生生拉停,無數雙鐵手狠狠地拉回堅韌的缰繩,甚至把滿是老繭的老都拉出了血來,終于在距離官道不足數丈的距離,讓狂奔中的鐵騎停止下來。

    可是依然有十數騎無法穩住,馬兒悶哼兩聲,雙腿一軟。直接撞到了官道兩側的石圍上,肢斷血流!

    一片急促的呼吸聲,一片緊張地目光互視。

    史飛大將一聲暴喝,三千鐵騎就這樣猛烈地停了下來,此人的御兵之朮,果然是世間一流。只是如此一來,鐵騎喪失了速度優勢,雙方又靠的如此之近。京都守備師的騎兵完全袒露在了監察院弩箭的面前,就像是脫了黃花閨女的衣服,赤裸裸地站在無數淫蕩色鬼的面前。

    監察院的所有部屬們自那些候字之后,一直在沉穩地候著,哪怕這些來犯地騎兵忽然間犯下如此大的錯誤,給了監察院眾人如此好的機會,他們依然沒有擅自出手。而只是冷漠地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騎兵。

    史飛重重地呼吸了數次,胸膛上的甲片微微起伏,他身上沒有流出冷汗,既然選擇了冒險,他就不會后悔自己的選擇。片刻之后,他冷漠地驅馬上前。在監察院官員的警惕目光及黑暗弩箭地瞄准中,分開一條道路,踏踏踏踏,向著陳萍萍走去。

    馬兒走到了輪椅前方不遠停住,史飛保持著尊敬,下馬行來,身上的盔甲所攜帶的重量,讓他的腳步顯得極為沉重。在安靜的黑夜里發出嗡嗡的悶響。陳萍萍看著這個勇敢地將領,微微一笑。面露欣賞之色,說道:“慶國的將來,有你們這樣出類拔萃的年輕人,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了,既然如此。我不想殺你。”

    史飛沉默許久。然后單膝跪在了陳萍萍的輪椅之前,將頭盔取下抱在懷中。說道:“末將拜求老院長奉旨。”

    “奉哪個旨?”陳萍萍靜靜地望著他,從心里欣賞此人的決斷,先前老王頭也讓自己奉旨,只是……他微笑著說道:“高達我是要帶走的。至于奉旨,你也清楚,陛下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奉旨,你這時候勸我奉旨,只怕陛下知道后,會不歡喜。”

    史飛沒有回答這句話,站起身來說道:“守備師是我大慶的守備師,監察院是我大慶的監察院,我不愿意雙方有任何損耗。”

    陳萍萍微微嘲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三千六百四十名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千里追蹤而至,難道你以為就是奉不奉旨這么簡單?”

    這件事情當然不是奉不奉旨這般簡單,史飛也只是在監察院眾人及達州方面官員地面前,表明自己的態度,然而聽到三千六百四十名這個數字之后,他地內心止不住地寒冷起來,他知道自己一直藏在內心最深處的畏怯是真的,如果先前不是冒險止住了騎兵的沖擊,說不定此時第一個倒下的人……就是自己。

    京都守備師里有陳老院長地人,而這正是史飛最害怕地地方。

    “陛下嚴旨,欽犯高達,必須捉拿回京。”史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吞去了所有的不安情緒,望著陳萍萍冷漠說道:“就算老大人您要抗旨,我也必須把他帶回去。”

    “我會隨你回京。”陳萍萍閉上了眼睛,緩緩說道。

    史飛大驚,站在陳萍萍面前不知該如何言語,懷里抱著地頭盔竟得那樣沉重。同時大驚失色的,還有那位一直跟在陳萍萍左右的監察院官員,甚至連身邊几位六處最厲害的麻衣劍手的臉上,都露出了某種驚駭的神色。

    “院長,不能回京。”那名自稱二處副主辦的監察院官員,忽然大怒說道。

    陳萍萍緩緩睜開雙眼,他知道這個決定只有身后那位老仆人不會覺得意外,他微笑望著史飛,說道:“先前你為什么不沖過來?想來你也知道,僅憑三千多名騎兵,你不可能控制住這里的一切,而現實中能夠控制這一切的,只有我,所以我要隨你走,你就只能帶著我走。”

    他身旁的那名監察院官員的面容忽然變得僵硬起來,就像是臉上被涂了一層很怪異的脂粉,只是這層僵硬里帶著一抹驚怖與不安。

    陳萍萍沒有理會身旁這些忠誠的下屬所表現出來的驚駭,他只是冷漠地看著史飛說道:“既然局面是我在控制,所以怎么做應該是我來發話。”

    史飛怔怔地看著他。手指下意識里緊緊握著頭盔的氣眼,沙啞著聲音說道:“院長大人若隨末將回京,敬請吩咐。”

    所謂請院長大人奉旨只是一句假話,史飛當然知道陛下地意思是要把陳老院長活捉回京,只是這本來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而眼下居然……似乎馬上要變成真的了。

    “我帶了三十車的行李與女人。”陳萍萍微笑望著史飛說道:“我知道陛下的旨意會是什么,所以你也不用瞞我什么,我現在要你做的就是。就當沒有看見過這些行李和女人。”

    史飛的呼吸沉重了起來,雙眼里開始浮現出一絲血色,他說道:“您知道陛下的旨意?”

    陳萍萍溫和地笑了起來:“陛下是什么樣地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把我在意的東西毀個一干二淨,他怎么可能開

    輪椅上的老人的目光十分深遠,緩緩說道:“我的生命早就該結束了。而那些行李卻是不會壞的,那些女子更是青春如花……”他嘆息著說道:“如果不是要送她們離開京都,我何必離開京都,然后陪陛下繞這么大一個***?”

    史飛的咽喉十分干澀,他怔怔地望著陳萍萍,才知道原來達州發生地一切。雖然并不在老院長的完全掌控之下,卻依然在對方的計算之中,他早就知道陛下會派自己來追他,也知道陛下的旨意是何等樣的冷酷無情,除了陳萍萍之外,這里所有的人都不會活著。

    然而陳萍萍卻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把所有地人,所有他想保護的人都集中到了達州的這一點。然后很輕松地掌控了場間的局勢,逼迫史飛默認這個事實。用陳萍萍的單人返京,來換取這里所有人的安危。

    問題是,陳萍萍能夠輕松掌控場間的局勢嗎?三十輛馬車里的弩箭總是有限地,黑暗里的劍手總是有數地,三千六百名京都守備師沖殺過來。監察院又真的能抵擋多久?

    史飛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將陛下的那封密旨記得清清楚楚,除了陳萍萍……一個不留!

    一個不留!

    “想來陛下是讓你一個不留。”陳萍萍帶著淡淡地嘲諷看著他。“我是憐惜慶國的子民,憐惜這些守備師地軍士,所以才給你一個機會,不然我也可以讓你們一個不留。”

    史飛不相信這句話,他靜靜地看著陳萍萍,必須在這位恐怖人物和陛下地嚴旨之間做選擇。高達他必須抓回去,這里的人必須死了,只是他或許都沒有想明白,從一開始地畏怯,以及將密旨交給那名親兵開始,他就沒有膽量去奢望能夠真的將這些監察院的人殺光。

    幫助史飛做出選擇的,是四周小山丘上忽然浮現出來的一道黑線,這些黑線從每一處山丘上浮了起來,在銀色的月光下,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很黑的炭筆,給這些并不出奇的山谷線條加粗了許多。

    這些黑色的線條都是一個一個的人組成,更准確地說,是由一個黑色的騎兵,加上一個黑色的騎兵,無數的黑色騎兵連綿站在山頭,組成了這些黑色的線。

    黑騎。

    車隊里一直警惕注視著田野里的騎兵,手里緊握著弩箭的監察院官員們的唇角都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他們并不知道陳老院長已經做了一個令人驚駭的決定,他們只是看著山上那些似乎無窮無盡的黑騎兄弟,再一次確認了,在慶國內部的山野里,監察院永遠是戰無不勝的。

    與監察院官員們的情緒相反,當那些黑色的線條出現在山丘之上,漸漸在銀色的月光下變得清晰,亮明了那些如同帶著幽冥之意的黑色盔甲后,前來扑殺監察院的京都守備師騎兵們,都陷入到了一種惶恐與絕望的情緒之中。原來不是自己包圍監察院,而是監察院包圍了自己,而包圍自己的,則是監察院最強大的武力,天底下最厲害的騎兵,黑騎!緩緩收回落在黑騎處地目光,黑騎距離這邊還有一段距離,但他知道黑騎的實力,如果這些黑騎就這樣沖下來,只怕自己這些京都守備師的騎兵,沒有一個能夠活下來。

    更令史飛感到憤怒和驚駭的是,監察院強大的黑騎,一向被朝廷嚴旨限制在千人以下。而此時這些山丘上的黑甲騎兵,明明超過了四千人!

    他霍然回首,盯著陳萍萍說道:“您早就知道陛下會命我在達州伏擊?”

    “不,我從來不用去算這些,我只知道陛下……舍不得我走。”陳萍萍冷漠地看著他,“現在你可以思考一下我的條件了。”

    史飛的身軀憤怒地顫抖了起來:“朝廷嚴令黑騎不過千!這是謀逆!”

    陳萍萍面容平靜地看著他,說道:“那又如何?”

    史飛被這一句話擊的信心全喪。若有所失地僵立在輪椅之前,片刻后沙啞著聲音說道:“陛下不親自出手,這世間沒有誰能夠留住您,您為什么不走,卻要等我出現?”

    “因為我從來就沒有想著要走。”陳萍萍平靜地看著他,緩緩說道:“我……只是來送人的。”

    史飛回到了自己的部屬之中。守備師的騎兵沒有扎營,只是有些疲憊無措地各自分營而立,一股喪敗和無奈的情緒籠罩在數千騎兵之中。身為慶國驕子的守備師精銳騎兵,在京都外已經跟隨監察院車隊好几天地時間,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們才知道,原來在那位輪椅中老人的眼里,自己這几千名看似強大的騎兵。只不過是個笑話。

    史飛閉著雙眼休息,他早已經答應了陳萍萍的所有條件。在這樣的局面下,也容不得他不答應,他只是依然不明白,像陳老院長這樣算無遺策的人物,明明已經給自己安排了黑騎前來接應。為什么此刻卻愿意隨京都守備師回京。

    陛下所有地想法都落在了陳老院長的推測計划之中。史飛閉著雙眼,對陳老院長的敬畏。又到了另一種層次,他知道場間能夠控制一切的,果然只能是陳老院長,而永遠不可能是自己。

    黑色車隊的前方已經空出了一大片空地,几十名監察院的官員正跪在那輛黑色的騎輪面前,拼命地叩首,苦苦哀求輪椅上的那位老人家不要跟隨京都守備師回京。

    到了如今時刻,所有地監察院官員都知道了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如果陳老院長真的回了京都,那根本沒有什么活路可言。監察院官員入院之初,便要接受忠于慶國,忠于陛下地教育,然而一路護送陳萍萍返京的監察院部屬,是跟隨他最久的人,內心深處雖然依然忠于慶國忠于陛下,可是當陳萍萍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他們從本能里站到了陳萍萍地背后,做為他那根并不健康地背梁的替代品。

    他們是監察院地人,而監察院是陳萍萍的監察院,這個陰暗的院子早已經打上了無數陳萍萍身上散發的陰寒烙印,就算范閑這几年如此光彩,可依然無法將這些陰寒味道全數驅除。如果說世上真有人格魅力這種東西,如果說陰暗人格也有魅力,那陳萍萍無疑是世間最有魅力的那個人,讓所有的親信下屬都死心塌地。

    陳萍萍輕輕撫摩著輪椅的扶手,輕輕敲打著,發出嗡嗡的聲音,他欣慰地看著面前跪了一地的下屬們,臉上沒有絲毫離別時的傷感,有的只是對一生事業的滿足。

    他要回京都,他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京都,而這些與他的事業無關,與慶國的將來無關,與監察院無關,只是與他自己的人生有關。

    “我只是回京和陛下聊聊往事,哭什么哭?”他皺著眉頭,不贊同地掃視了一眼,所有的監察院官員都住了嘴,有几個正在痛哭的官員更是慚愧地低下了頭。

    這些監察院的下屬們怎么也不能理解,就算陛下想對付老院長,可是眼下院長已經掌握了全部的局勢,那邊廂史飛大將帶領的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已經變成了秋后地螞蚱。連一絲勇氣都找不到,為什么院長還要回京都送死!

    至于皇帝陛下為什么要對付老院長,這些部屬并不清楚,只是下意識里認為,大概這就是歷史的必然吧,老院長知曉陛下太多陰私?

    陳萍萍有些疲憊地將這些下屬驅走,只留下了一直守在身邊的那名二處副主辦,他靜靜地看著他。說道:“我算過日子,安之他要回京還需要很多天,按道理來說,沒有誰能夠提前把消息告訴他。”

    那名官員低著頭,嘆息著說道:“您下的決定,我們誰都無法改變,或許只是小范大人能夠改變這一切。”

    “不。這件事情連他也改變不了。”陳萍萍冷漠地看著他說道:“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世上跑的最快的那個人,就想著要去告訴范閑什么,我留你在此,就是要告訴你,這是我的命令,稍后你隨黑騎送這三十輛馬車直入江北。要用最快的速度進入東夷城,然后找到我先前給你說地那個人,通過他找到十家村。”

    那名官員沒有想到老院長會一句話便戮破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那張僵硬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悲哀的情緒。

    “別一時哭一時笑,不然這面具也遮不了几天。”陳萍萍冷漠地看著他,“王啟年,當初你自行其事從大東山上逃了下來。你自以為是替范閑著想,但你想過沒有給范閑。給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原來這位戴著面具的官員,正是失蹤三年之久的王啟年!范閑知曉他在陳萍萍地安排下消聲匿跡,暗中也曾經想過查探一下,思念許久,但想必他怎么也猜不到。陳萍萍居然就把王啟年安排在了監察院里!

    王啟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您為什么要回去?難道您不認為。無論最后您是死是活,小范大人都會陷入您不想讓他陷入的麻煩之中?”

    陳萍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冷漠地看著自己的黑色車隊,心里忽然覺得這些黑色是如此的順眼,如此的令人心生歡喜。

    京都守備師老老實實地讓開了道路,二十九輛黑色的馬車在監察院官員傷心憤怒諸多復雜情緒地包圍中,在那些陳園美姬哭泣的呼喚聲中,繼續沿著官道前行,向著慶國的東方前行。

    那個黑色的輪椅卻留了下來,孤伶伶的留了下來。陳萍萍抹了抹鬢角的飛發,微笑著對身后的老仆人說道:“你的身體比我好,何必陪我回去送死。”

    老仆人咧著嘴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山丘上地那些黑色線條已經截斷了一批,有一部分黑騎已經開始暗中跟隨三十輛黑色的馬車開始離開,而還剩下許多黑騎,依然冷漠地駐守在山上,監視著京都守備師地動靜。

    史飛一臉平靜地來到了輪椅的身前,沉默片刻后說道:“末將代守備師謝過老院長不殺之恩。”

    陳萍萍笑了笑,沒有說什么。

    史飛低著頭問道:“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

    “如果先前我要走,你會怎么辦?”陳萍萍雙眼微瞇,看著遠處官道上的點點火光。

    史飛沉默片刻后說道:“我是陛下的臣子,就算明知不敵,我也要拼殺至最后一人。”

    “是的,這就是妥協,我留下,你少死几個人,我監察院地兒郎也少死几個人……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地命這么不值錢過。”陳萍萍笑著說道:“我是一個老人了,命真的不值錢了。”

    “京都守備師忠于慶國,監察院忠于慶國,我也忠于慶國。”輪椅上地老人溫和說道:“我這一生殺了不少人,卻只愿意殺害敵人,而沒有殺害自己人的習慣。”

    史飛不解,尤其是不解所謂忠于慶國,這超制的四千名黑騎算是什么?抗旨不遵算是什么?

    陳萍萍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平靜地坐著,在他的心里,慶國是慶國,陛下是陛下,這二者從很多年前,在他的心中便不是一回事。他想回去京都問問那個男人,卻不愿整個慶國因為自己與那個男人的破裂而陷入動蕩之中,更不愿意朝廷與監察院的戰爭,讓無數慶國的百姓流離失所。

    所以他選擇了回京,而讓監察院在京都守備師的面前退走,歸根結底,這是陳萍萍與慶帝兩個人之間的戰爭,而他們兩個人都不希望這件私事變成慶國內部的戰爭。

    “回吧。”陳萍萍輕聲說道。

    “是……院長大人。”百般滋味浮現在史飛的心中,他招手喚來了監察院專門留下的那輛黑色馬車,極為恭敬地對陳萍萍行了一禮,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著這輛黑色的輪進入黑色的馬車。

    山丘上那條黑騎組成的線條就在這剎那,忽然變得有些凌亂。坐在車門處的陳萍萍似乎有所感應,霍然回首望去,眼神凌厲無比!

    轉瞬間,黑騎無奈而悲哀地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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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一輛車的孤單之入城

    夜色中地山丘上。銀色的淡月在云朵里游進游出,映得此間忽明忽暗,荊戈盯著山腳下官道上那輛孤伶伶的馬車,半晌后從銀色的面具中憋出了一聲憤怒地冷哼。黑色材質,堅硬無比地那把槍。就挂在他地戰馬身旁。然后這匹馬地缰繩上卻不止他那一雙手。

    自從慶歷七年秋地那場叛亂之后,秦家覆滅,而在皇城萬人眼前,生挑秦恆地銀面荊戈。也成了一位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尤其是在這三年里陳萍萍一直刻意地放權培植監察院新生勢力,為了將這座院子平穩過渡給范閑,身為范閑親信的荊戈,自然也接替了監察院五處黑騎統領一職。

    先前山腳下那位輪椅上的老人被抱入馬車中地那一剎那,荊戈的心里浮起一絲絕望憤怒地情緒。一夾馬腹,便准備帶著屬下黑騎沖下搶人。因為他根本無法做到眼睜睜看著陳老院長。就這樣踏上了回京必死地道路!

    當年他在大軍營地內備受欺凌。在一次例行演練中慘嚎出手自衛,不料卻是生生挑死了秦家長子,自那日起,他被打入了慶國地死牢。而他留在家鄉地家人妻子。都被秦家暗中殺害報復。本來他就已經是個死人。不料卻被陳萍萍暗中救了下來,并且把他安排到了黑騎之中,戴著一張銀色的面具。遮去自己真實的容顏,為了復仇,為了報恩,一直在黑騎里做到了副統領的位置。

    范閑給了他報仇的機會。所以他對范閑極為感恩,然而他更清楚。是陳萍萍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銀面荊戈在心里把陳老院長當做再生父母一樣看待。

    黑騎在山。陳萍萍地輪椅上了馬車,他心里涌起一股戾殺之意。便要沖下去。然后被身旁地那個光頭冷漠地拉住了缰繩。

    荊戈憤怒地回望。那雙深若幽冥的眼眸。透過銀色面具上地開孔,瞪著那個光頭,然而他沒有動手。因為這個光頭在監察院里地資歷比他更深。曾經擁有更重要的地位,這個光頭就是范閑當年在監察院大牢里曾經見過地七處前任主辦。

    “院長說過,你地任務。就是帶著這四千名黑騎,護送車隊出境。然后務必保証,將這四千名黑騎。一個不剩地全部……交到小范大人地手上。”

    光頭今天地臉色顯得格外蒼老和疲憊。他地內心深處何嘗不是和荊戈一樣。都充滿了悲傷與憤怒,然而他是陳萍萍最信任的老臣子。他今天出現在黑騎之中。就是奉了老院長地命令,彈壓黑騎有可能發生地騷動。

    “你知不知道。院長若是回京。便再也出不來了。”荊戈冷冷地看著他。一字一字緩緩問道。

    “這是院長的意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宴承他老人家的意志而行事。”光頭主辦面容平靜,一步不退。

    荊戈怔怔地望著官道。然后看到了陳萍萍在車門處,回望過來地那道凌厲的眼芒,他地身體顫了顫。緩緩舉起右手。微握成拳。束縛了手下地兒自酣1心中的狂暴情緒。

    許久之后。看著那輛黑色地車隊在京都守備師三千騎兵精銳的包圍或是護送之中。緩緩踏上了歸京地道路。荊戈深深地呼吸了一聲,慢慢地取下了臉上地銀色面具,露出那道可怖地淒慘傷口,許久沒有言語。

    他向陳萍萍告別。知道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老院長了,一向冷漠無比地荊戈雙眼微微濕潤起來。

    光頭主辦一直望著那邊沉默著,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眼神里卻漸漸浮起一絲歡喜地死志。光頭主辦下馬,對著那邊安靜地官道跪下,十分恭謹地磕了個頭。

    荊戈看著他地神情心頭微微一驚。知道這位老前輩一旦完成了監視自己出境的任務之后。只怕便會隨陳老院長而去……他的心頭微感悲驚。卻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然后下馬對著那方磕了個頭。

    所有地黑騎士兵們都同時下馬。就在這小山丘上密密麻麻地跪了下來。向已經無人無車的官道叩首。向陳老院長告別。

    片刻后。荊戈認真地戴好臉上的銀色面具,用沙啞著聲音發出命令:“收隊。往東。”

    是的,這四千名黑騎就是監察院最強大最可倚靠地武力。不論皇帝陛下想怎樣對付陳萍萍。不論朝堂之上會想什么方法來削弱監察院,以抵銷可能因為陳萍萍而出現地反噬,黑騎都會是朝廷眼中地重中之重。

    而荊戈領受陳萍萍之命,就必須好好地把這四千名黑騎,安全地。一個不漏地全部送到慶國國境之外,送到范閑的手中。這本來就是陳萍萍最后送給范閑的几樣禮物之一。

    銀面荊戈知道自己地使命很沉重。所以他率領黑騎馳下山丘時地背影也很沉重。

    如果陳萍萍真地愿意正面與皇帝陛下開戰。毫無疑問這些橫行在慶國州郡之間地四千黑騎,可以從慶國的內部開始下刀,在慶國的腹部割出無數道深可見骨地傷口。再加上監察院這些年在各部衙邊軍里安插的奸細,如果說陳萍萍臨死一搏,可以讓整個慶國陷入動蕩之中。并不是什么難事。

    然而陳萍萍沒有這樣選擇,他寧肯自己一個人回京面對那位強大無比的皇帝陛下,也沒有讓忠于自己的監察院部屬們和朝廷撕破臉。開展一場大戰。他在大程度上保護了慶國朝廷的利益,畢竟他是忠于慶國地。

    當然。老謀深算如陳萍萍,自然也不可能讓自己的監察院兒郎因為自己地回京,而被朝廷,被皇帝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間,他知道在陛下的強大實力之下。在慶國舉國之力地強大機器面前。監察院就算全力來撼。頂多也只能讓天下陷入動蕩。而無法保証自己的存活。

    他不愿意監察院地兒自附1受到任何傷害。所以他選擇了隨車隊出京。到了達州。然后很巧妙地集合了自己想保護地這些人,想留給范閑的這些實力,讓他們遠遠地離開京都這個是非之地。

    包括王啟年,包括車隊上地那些行李美姬。包括那些最忠于自己的監察院官員,包括跟隨了自己三十年的七處老主辦。當然。更要包括了他暗中經營了許多年地四千名黑騎。

    這些全部都是陳萍萍認為必須活下來的人,也是范閑需要的人,而這些人此時正在黑夜之中沉默悲哀地前行,准備越出慶國國境。深入已經被范閑和大殿下掌握了地東夷城。從此脫離慶國皇帝陛下的控制。真正成為范閑手中獨立而強大的力量。

    這些力量就是陳萍萍留給范閑地籌碼。可以讓范閑與皇帝陛下談判地籌碼。

    然而籌碼們有自己的情緒。有自己的情義,黑騎在官道四周覓著山路。如幽靈一樣地前行。銀面荊戈在光頭主辦地冷漠眼光之下,只好消除了派兵前去屠盡京都守備師騎兵,搶回老院長的念頭,而他們所保護地那些車隊上,那些監察院地官員密探們,卻還有著更加深遠地心思。

    王啟年喬裝之后地面容,此時不僅僅是僵硬,而且竟是蒼老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身旁滿身污血地高達。沉默半晌后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回京……只是求死。”

    高達此時還在半昏迷之中。啞娘子不會說話,她錯愕地看了這位大人一眼。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緩緩行進地馬車之外。忽然有人嘆了口氣,一個面相普通地監察院官員推開車門,走了進來,坐在了王啟年的對面,沉默半晌后說道:“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阻止不了。你應該清楚,院長這么做,都是為了院里的利益。他不想讓慶國動蕩,也不想讓小公爺參合進來。”

    “宗追,你一直跟著我。是不是怕我去通知小范大人。”王啟年今天夜里沒有絲毫開玩笑地意愿,他只是冷冷地看著對面地伙伴,一字一句說道:“院長若是死了。小范大人不想參合進來也不可能,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提前做一下這個舉動。如今這個天下,能夠阻止京都里事情發生地人……就只剩下他一個了。”

    坐在他對面的便是宗追。此人與王啟年并稱監察院雙翼。千里奔波,隱蹤追跡。乃是天下最強地二人之一。他望著王啟年平靜說道:“院長臨走前。對你有嚴命,嚴禁你通知小范大人。”

    王啟年地眉頭忽然皺了皺,說道:“據說小范大人已經離開了東夷城。在路途上遭到不少東夷亂兵的追擊……那些東夷亂兵怎么知道監察院地回國路線地?”

    宗追沒有回答,王啟年盯著他說道:“是老院長放地風聲。他想阻止范閑提前回京。他想在范閑回京之前,把這些事情都了結了。”

    宗追默認了這一點。

    王啟年緩緩低下頭去,說道:“達州回京還需要些時間,如果這時候我離開車隊。趕到燕京東面去通知小范大人。應該他還來得及趕回京都。”

    宗追的眼眸里忽然浮現出十分復雜地情緒。說道:“這些年,我一直跟著老院長。你一直跟著小范大人。院長交給我地任務就是盯著你。”他嘆息了一聲:“院長大人說地不錯。跟隨小范大人久了地人,都會變得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變得過于沖動。不怎么考慮結果。”

    然后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必須執行院長的命令。不能讓你把小范大人拖進來。”

    “你能阻止我?”王啟年盯著他說道。

    “我們兩個從來沒有分出過勝負。哪怕前些年你在做文職地時候。”宗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奇怪的笑容。

    緊接著他地笑容凝結在了臉上。因為一把刀柄悄無聲音地點在了他地腰眼之上。令他半個身體一陣酥麻,緊接著王啟年一掌化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后頸之上。他哼都沒有哼一聲,便倒在了車廂地木板上。

    啞娘子抱著孩子,滿臉驚愕地看著這一幕,說不出話來。

    緊緊握著那把刀地高達,睜著雙眼。很困難地呼吸了兩聲,對王啟年說道:“走吧。”

    王啟年看了他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說道:“小范大人說過。活著最重要,我想他也愿意讓老院長活著。”

    高達咳了兩聲,咳出血來,沙著聲音說道:“時間。廢話。”

    王啟年極難看地笑了笑。轉身掀開黑色馬車地車隊,像一陣風一般就這樣掠了出去。此時夜深墨重,這個世上唯一能夠追上他的宗追昏迷在車廂之中。他要去通知范閑,想必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他。只是不知道時間來不來得及。當范閑知道京都達州發生的這一切。趕回來時,陳萍萍是不是還可以安穩地坐在輪椅之中。

    夜色驚如水。黑如墨。混在一起便是水中地墨汁。幻成無數的風沙形狀,難以捉摸。

    數日后,京都守備師的騎兵終于趕回了京都地外圍。因為騎兵大隊里有一輛速度不可能太快地黑色馬車,所以整個速度被壓制的極慢。然而所有地人都沒有絲毫異議。他們甚至覺得越慢越好,守備師統領大將史飛這些天,一直陪伴著陳萍萍坐在車廂里。就像是個孝順的晚輩一樣。服侍著陳萍萍的飲食用水,起居休息。平日里還陪著他說說閑話。講講慶國地過去和將來,朝堂上那些引人發笑的政治超聞,或是那些頗堪捉摸的宮闈傳言。

    真地很像是一位老大臣被子執輩接回京都養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實情并不是這樣。

    此時天時已經入秋。當“請回”陳萍萍地京都守備師趕回京都時,很刻意地選擇了黎明前最黑暗地那個時辰。東面的天邊有一抹魚肚白,卻并不怎么明亮,沒有辦法將秋日京都清曠地天空展露在眾人眼前。眾人只是能嗅到清淡到了極點,竟是淡到有那么一絲燥氣地空氣。在自己地口鼻間來回串動著。

    三千六百名騎兵,除了受傷的那几十人外。其余地人全部拱衛著那輛黑色地馬車。來到了京都景陽門之外。

    想必在路途上,史飛早已經將達州處地情況經由絕密的途徑,報知了京都內部的樞密院或是內廷。所以當這樣密密麻麻的騎兵,在黑夜中來到京都門前時。東門處地十三城門司官兵沒有絲室驚愕,更沒有驚起一些不應該有地御敵信號。

    城上城下是那樣地安靜。一片黑蒙蒙之中。偶爾能聽到兩聲馬兒輕踢馬蹄地聲音。東方地那抹蒼白只映了一抹在高高的京都城牆之上。將最上面那一層青磚照出了一絲肅殺之聲。最為努力晨起地一只鳥兒,從城牆地前方快速掠過。發出一聲歡愉有嗚叫。

    吱吱沉重響聲起,京都城門難得一次沒有到時辰便打開了,沉重的城門在機樞地作用下展開了一個通道,將將可以容納一輛馬車通過。黑洞洞地。看不清楚里面藏著怎樣地凶險。

    十三城門司的官兵們守在城牆之上。警惕而好奇地看著城門處。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從頂頭上司,到那些外面出現地莫名其妙的京都守備師官兵都如臨大敵一般。

    一應交接工作在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之中做完。那輛黑色的馬車,在老仆人的控缰之下,緩緩進入了京都城門。

    直到此時。這輛馬車依然在監察院老仆人地操控之下,這輛馬車,依然在車中那位老跛子的操控之下,城內城外地軍方重臣們,沒有一個人敢去強行奪下馬車駕夫地位置,更沒有人更掀開車帘。去驗明一下里面那位老人的正身。

    史飛沉默地看著那輛馬車進入了景陽門。然后看著城門緩緩地關上。他知道自己的任務終于完成了,在臨行前,本以為京都守備師要付出無數人命才能完成地任務。竟然就這樣輕松地做到。后面沒有自己的什么事了。不論陛下對于自己沒能完全完成任務有怎樣的怒氣,史飛也不在乎,他只是怔怔地看著那扇緊閉的厚重城門心里浮起了無數復雜地情緒。

    慶國朝廷文臣對于監察院。對于監察院地那位老跛子,都是在恐懼之外多有厭惡之情。他們認為這個老跛子就是陛下地一條老黑狗,逢人便咬地恐怖家伙,而在軍方大人物們地眼中,監察院是自己最忠實可靠有力地伙伴。雖然他們對于陳萍萍也有無限的畏懼。然而此時此刻,史飛卻忽然覺得,這位寧肯單身回京,卻也不愿意讓監察院和軍方大戰一場地老人家,很值得自己敬佩。

    他沉默許久后,緩緩地揮手,帶著三千多名各有復雜情緒。逃出生天之喜的京都守備師士兵,緩緩離開了厚重的城牆,噬人的城門。

    黑色地馬車緩緩地進入了景陽門。厚重地城門緩緩地關上,几個人緩緩地靠近了馬車,此時還處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光線極為昏暗,根本無法看清楚那几個人的面龐。

    負責在景陽門處守候地。都是慶國朝廷最頂尖地人物,一位是宮廷派出來地姚公公。一位是手控天下兵馬的樞密院正使葉重,一位是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賀宗緯,三個人靠近了黑色馬車。一時間卻沒有人開口說話。

    終究還是葉重開口了。他望著馬車和聲說道:“院長歸來辛苦。”

    姚太監平靜說道:“請院長隨奴才入宮見駕。”

    賀宗緯在一旁沒有開口,他平靜著臉。保持著他此時最應該保持的沉默。

    馬車里一片沉默。許久之后。那位老人緩緩嘆了口氣,溫和說道:“一個孤老頭兒回京,居然擾了三位安寧,實在是過意不去。”

    馬車緩緩開動,在內廷太監和軍方高手們地集體押送下,沿著景陽門下的大街。向著京都正中地皇宮行去。京都里的監察院似乎并不知道他們地老祖宗已經回到了京都。而且即將面臨著陛下地萬丈怒火,甚至朝廷里的大臣們,還有那些嗅覺極為敏銳的京都百姓們。也不知道這一點。

    黑暗地黎明啊,景陽門下大街兩側地樹,像無數只船。在微驚的秋風里搖啊搖啊搖。

    大街直通皇宮。兩側沒有任何行人,想來早就已經肅清,并且做了最高等級地戒嚴。

    空曠。寂廖,只有那輛黑色地馬車。在前行,在孤獨的前行。

    一直行到煌煌皇城地面前,恰在此時。太陽終于掙脫了大地的束縛,躍將出來,將皇城照耀的明亮一片,那如火般地金色溫暖光芒,也恰好將那輛黑色的馬車包融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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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第七卷天子第九十二章 數十年的往事之憤怒


厚薄各異地幾道卷宗。安靜地躺在御書房的案幾之上,在這短短地日子里,不知道被那雙穩定地雙翻閱過多少次,然後就如同被人遺忘般。擱在此處。安靜異常,時光不足以令灰塵落滿這些卷宗。然而初秋的爽淡空氣,卻讓這些卷宗地頁面翹了起來,就像是被火烤過一般。

那雙深邃而灼人的目光緩緩挪離了宗卷。投往外方昏昏沉沉。直欲令人迷眼的晨前宮殿熹光之中,東方來地那抹光。已經照亮了京都城牆最高地那道青石磚。卻還沒有辦法照入被城牆。宮牆。深深鎖在黑暗里地皇宮。

慶帝面無表情地端起手邊地茶杯飲了一口,茶是冷茶,慣常在身邊服侍地小太監們沒有膽量像平常一般進來換成熱地。整整一夜過去了,他喝的就是冷茶。然而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這些冰冷的茶喝入他地胸腹中,卻化成了一道灼傷自己地熱流。

是難以抑止地憤怒,是被信任的人欺騙後地傷痛?還是一種從來沒有過地屈辱感,那條老狗居然瞞了朕幾十年!

愈憤怒,愈平靜。慶帝早已不像數日之前那般憤怒。面色與眼神平靜地有若兩潭冰水。冷極冽極平靜極。不似古井。只似將要成冰的水,一味的寒冷。這股寒冷散布在御書房的四周。令每個在外停留的人們,都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遠處隱隱傳來熟悉地聲音,那是輪椅碾壓過皇宮青石板地聲音,特制的圓椅與那些青石板間的縫隙不停摩擦。青石板的寬度是固定地。輪椅一圈地距離是固定地,所以輪椅碾壓青石板聲音地節奏與時間段也是固定的。

這種固定地節奏。在這數十年里,不知道在這片安靜地皇宮里響起了多少次,每當慶帝有什麼大事要做的時候,或者……僅僅是想說說話地時候,輪椅地聲音便會從宮外一直傳到宮內,一直傳到御書房里。

最近這些年輪椅地聲音響的少了些。那條老黑狗躲在陳園里享清福。把朕一個人扔在這冷沁沁地宮里受折磨。然而三年前。要處理雲睿和那三個老怪物地時候,輪椅還是進了兩次宮……慶帝地表情漠然,在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往事。然後他緩緩抬頭。

當他那雙平靜而深邃地目光落在御書房緊閉的木門上時。輪椅與青石板磨擦地聲音也恰好停止在御書房間。

皇帝地目光忽然變得復雜起來。

姚太監顫抖的聲音自御書房響起,不是這位太監頭子刻意要用這種惶恐地聲音,來表達對于那位輪椅上人物的重視,而只是此時御書房內外。慶帝以大宗師心境自然散發出來地那股寒意。已經控制住了絕大部分人地心境。

御書房地門開了,幾名太監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將那輛黑色地輪椅抬了進來。然後在姚太監地帶領下。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一行內廷的太監離開御書房極遠極遠。甚至一直走到了御書房圍過石拱園門,直通太極殿的所在。

姚太監抹了把額頭的冷汗,看了一眼等在園門之外地葉帥和賀大學士,沒有說什麼,連一點表情上的暗示都沒有,葉重面色沉重。只是在心里嘆了口氣。這些慶國的頂尖人物。在護送那輛黑色馬車進入御書房之後。都很自覺地躲到了遠遠的這處,因為他們知道,在陛下地寒意籠罩之下,他將與輪椅上地那位所說地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想有任何人听見。

陳老院長很平安,很溫和地回來了。雖然有些不習慣這樣輕松地解決。雖然他們知道陳老院長不是一個簡單的恐怖人物。然而包括葉重姚太監在內。他們並不擔心御書房內會發生任何驚駕之事。

皇帝陛下是一位大宗師,在大東山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到他。

御書房地緊緊關著,把外面地一切空氣。聲音。光線,氣息。秋意都隔絕在外。只剩下筆直坐在榻上地皇帝陛下,和隨意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二人。

君臣二人躲進了小樓。便將慶國地風風雨雨隔阻在了外面,因為慶國這幾十年來的風雨,本來就是這兩位強大地人所掀起來地。

慶帝靜靜地看著輪椅上的那個老家伙,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要將陳萍萍臉上的皺紋都看成了懸空廟下地菊花,才幽幽說道︰“賀宗緯暗中查高達,想對付範閑,朕早知此事,內廷派了三個人過去。前些天你路過達州地時候,何七干應該也是在那里,有沒有見到?”

如果此時有旁人在此,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非常地吃驚。皇帝陛下調動了如此多的人物,整個京都里地要害衙門嚴陣以待。監察院里那位冰冷地公子也開始宴承著陛下地旨意。展開了對內部的彈壓,才將這位黑色輪椅上地老跛子請回京都,誰都知道君臣之間再無任何轉還之地。然而皇帝陛下面對著陳萍萍開口第一句話,卻是說出了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名字。

然而陳萍萍並不意外。他太了解自家這位皇帝陛下了,他微微一笑,用微尖微沙地聲音說道︰“我被派往誠王府地時候,何七干年ji-還小,在達州城外見了一面,想來他根本記不得我了。”

“並不奇怪,陳五常這個名字在皇宮里已經消失很久了。”皇帝點了點頭。身上龍袍單袖一飛。一杯茶緩緩離開案幾。飛到了陳萍萍地面前。

陳萍萍接過,恭敬地點頭行禮,握著滾燙的茶杯。舒服地嘆息道︰“茶還是喝熱的好。”

皇帝用手指拈著自己冰涼地茶杯,微微啜了一口,平靜說道︰“人走茶就驚,不然何七干怎麼會認不得你?”

陳萍萍搖了搖頭。說道︰“除了洪四庫之外。沒有幾個人知道我當年曾經在宮里呆過。”

皇帝地眼簾微垂。透出一絲嘲諷地意味,說道︰“後來你還自己做些假胡子貼在下頜之上,當然不想讓人知道……你本來就是個太監。”

陳萍萍面色不變。微微低頭,淡淡說道︰“我也是很多年之後才想明白,自己本來就是個太監。何必要瞞著天下人。”

“可你終究還是瞞過了天下人。”皇帝將冷茶杯放在案上,盯著陳萍萍的眼楮說道︰“當年你被宮里派到王府上,為地就是監視父皇地動靜。然而連宮里都沒有想到,你卻暗中向朕表露了身份,並且願意助我王府起事……甚至連最後宮里洪老太監被你說服,站在了父皇一邊,也是你的功勞,所以說。當年宮里常守太監地身份。對于你,對于朕,對于慶國來說,是有大功勞的。你何必總是念念不忘此事。”

“先皇之所以能登上皇位。與奴才的關系並不太大。”陳萍萍口稱奴才。然而與過往不同。這聲奴才里並沒有太多的自卑自賤味道。只是依循著往事,很自然地說了一聲,他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著慶帝冷冽地雙眸。一字一句說道︰“那是因為有人殺了兩位親王。所以才輪得到誠王爺坐在龍椅。陛下才能有今日地萬里江山。不世之功……”

皇帝地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明顯他不想听到任何與此事有關聯地話語,說道︰“可當初為何。你為背叛宮里的貴人們。投向王府。效忠于……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著慶帝,似乎在看著一個天大地笑話。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陛下您當時尚是少年郎心xing清曠廣遠。待人極誠。待下極好。奴才偏生是個xing情怪異地人,只要人待我好。我便待他好。”

皇帝沉默了下來,他筆直地端坐于軟塌之上。似乎還在品味陳萍萍說出地這番話,銳利的眼神變得有若秋初長天。漸漸展開高爽的那一面,唇角微翹。嘲諷說道︰“原來你還知道朕對你不差

“當年老王爺在朝中沒有絲毫地位。在朝中沒有任何助力,誠王府並不大。也不起眼,我其實也是宮里最沒有用的常守小太監。所以才會被派到王府去,像洪四癢這種厲害人物,當然一直是守在宮里地貴人身邊。

陳萍萍似乎也想起了許多往事。悠悠嘆息道︰“然而小有小地好,簡單有簡單地妙。那時節三個大小子,加一個小不點兒,盡著力氣折。範媽時不時在旁邊吼上兩句,似乎也沒有人覺得這樣不好。”

“那時候靖王年ji-還小。誰願意理會他。”皇帝陛下挑了挑眉梢。說道︰“就算是範建和他聯手要來打我,最後還不都是被你攔了回去,我們兩個人聯起手來。向來沒有人是我們地對手……哪怕今日依然是這樣。”

這句話一出口,陳萍萍和皇帝同時沉默了。許久之後,陳萍萍才輕輕地摸了摸輪椅地扶手,嘆息說道︰“範建畢竟是陛下的奶兄弟,而奴才終究只是奴才。我當時想的不多。只是要保護你。”

慶帝的面部線條漸漸柔和起來。眼神卻飄向了遠方。似乎是飄到了君臣二人間絕無異心,彼此攜手時地那些場景,幽幽說道︰“必須承認,那些年里,你保護了朕很多次,如果沒有你。朕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說完這句話,他眼角地余光忽然瞥到了幾上地那幾封卷宗。眼神微微一頓。輕輕取出第一封。緩緩掀開,看著上面所說的一幕一幕。包括他地妹妹,他的兒子,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

“大慶最開始拓邊地時候,並沒有驚動大魏朝的鐵騎,所以你我都有些大意,在窺探當時小陳國,也就是如今燕京布防時,我們一行人在定山被戰清風廑下第一殺將胡悅圍困。那人的箭法好……”慶帝嘆息著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能比胡悅箭法更好地。也只有小乙一人。”

說到曾經背叛自己地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時,慶帝的語氣里沒有一絲仇恨與憤怒。有地只是可惜。慶帝是位惜才之人,更是位自信絕頂之人。他根本不畏懼燕小乙,所以才會有此情緒地展露。然而從這些天對監察院地布置來看。在他地心中,陳萍萍是一個遠勝于其它任何臣子的角色。

他轉過頭來,看著輪椅上地陳萍萍,說道︰“當日胡悅那一箭,如果不是你舍身來擋,朕或許當時便死了。”

陳萍萍平靜應道︰“這是身為奴才的本份。”

慶帝自嘲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手中拿著的那份卷宗,這封卷宗上寫地是三年前京都叛變之時,陳萍萍暗下縱容長公主長兵進犯京都,最終成功圍困皇城,雖然監察院做地手腳極為細密,而且這封卷宗上。並沒有太多地實證。然而以皇帝的眼力。自然可以清晰地看出里面所包藏地天大禍心。

他很隨意地將這封卷宗扔在一旁,不再管它。然後另外拿起了一封,眯著雙眼又看了一遍,說道︰“懸空廟上,你為什麼會想著讓影子出手行刺?”

先前還是和風細雨地回憶往事。此時地御書房里,卻驟然間響起了問罪地聲音。一股淡腥的血雨腥風味道漸漸彌漫,然而陳萍萍卻像是一無所知。恭敬回答道︰“奴才想看看。陛下最後地底牌究竟是什麼。”

“想看朕的底牌。”皇帝的眼光盯著陳萍萍臉上地皺紋,沉默許久後。才平靜說道︰“看來要朕死。是你想了很久的事情。”

陳萍萍沒有開口回答。只是溫和笑著,默認了這一條天大地罪名。

“影子真是四顧劍的幼弟?”慶帝問道。

“陛下目光如神,當日一口喝出影子地真實來歷,奴才著實佩服。”陳萍萍口道佩服。心里卻不知是否真的佩服。

慶帝閉上了雙眼。想了想,把這封宗卷又扔到了一旁。說道︰“當初第一次北伐,朕神功正在破境之時。忽然走火入魔。被戰清風大jun困于群山之中。已入山窮水盡之地,如果不是你率黑騎冒死來救。沿途以身換朕命,朕只怕要死個十次八次。”

陳萍萍的目光隨著慶帝地手動而動。看著他將那封關于懸空廟刺殺真相一事地宗卷扔到了一旁,眼中的笑意卻是越來越盛。盛極而凋。無比落寞。落寞之中又夾著一絲嘲諷。

“陛下。不要再這麼算下去了。用一件救駕地功勞,來換一椿欺君或是刺君的大罪,不論是從慶律還是從院務條例上來說。都是老奴佔了天大的便宜。”陳萍萍地面容平靜了下來,看著皇帝陛下冷漠說道︰“這數十年間。奴才救了陛下多少次,奴才記不住,但奴才也沒有奢望過用這些功勞來抵銷自己的死罪。”

“用天大的功勞去換天大的罪過。”陳萍萍地眼楮眯了起來。淡淡嘲諷說道︰“那是她當年講過地故事里地那個小太監,然而奴才不是那個小太監。陛下也不是那個異族地皇帝。何必再浪廢這麼多時間?”

“你認為朕是在浪廢時間?”皇帝地聲音冰冷了起來,眼神卻熾烈了起來,盯著陳萍萍,就像是盯著一個死人一樣。“在天下人心中。你就是朕身邊地一條老黑狗。然而養狗養久了。也是有感情地。”

“陛下對老奴當然是情有義之人,這些年來。陛下給老奴地殊榮權力,已經不是一般的臣子能夠享受的。”陳萍萍微靠在輪椅之上。冷漠地回望著皇帝,一字一句說道︰“只是這時候再來說這樣的話,大概陛下也是想為自己殺狗尋找到一些比較好地理由。能夠安慰你自己的心情罷了。”

“難道你不該殺?”慶帝怒極反笑。仰天大笑。笑聲透出御書房,直沖整座安靜地皇城。笑聲里帶著難得一見地憤怒。

他轉身抓起案上地那些宗卷,猛地摔了過去,厚薄不一的宗卷摔打在陳萍萍地身上。輪椅上,發出啪啪地聲音。

慶帝的眼神變得極為深寒。他盯著陳萍萍地臉,一字一句說道︰“你要殺朕,你還要殺朕的兒子,至為可惡。居然逼著朕殺自己地兒子……你這個無恥的閹人,難道不該殺?”

陳萍萍緩緩地拂去身上地書頁。帶著一絲微笑。一絲快意欣賞著天下最強大的君王這一生都難得露出一次的失態,這大概本來就是他此行回京最大的願望之一?糾纏于心底數十年的陰暗復仇欲望以及那一抹誰都說不清楚地對陛下的失望之情,難過之情。集he在了一起。讓這位老跛子地心境竟變得如此地復雜起來。

“陛下您若沒有動意殺自己地子息。奴才怎麼可能逼您去做這些事情?”陳萍萍望著皇帝陛下幽幽說道︰“所以歸根結底。奴才只是想殺了陛下而已。至于這宮里李氏皇族地這些人。奴才只是想讓他們給您陪葬。”

皇帝冷靜了下來,冷漠了下來,從那種難得的憤怒中擺脫了出來,一位人間地至尊,武道的大宗師,卻在陳萍萍地面前,露出了這樣像極了凡人的一面,只能說。這數十年君臣間地交往信任。早已經成了慶帝無法擺脫地某種精神需要。而這種精神需要忽然在一剎那間成為了鏡花月影。而且花影之後。更是藏著那種被背叛的毒液。縱使是他。也難以承受這種情緒的沖擊。

他冷漠地看著陳萍萍。說道︰“朕最憤怒的。並不是你想殺朕,也不是你想殺死朕所有地兒子,朕最憤怒的是,你既然已經離開了京都。為什麼還要回來。”

“哪怕到了此等境地。朕依然給你留了一條活路。只要你願意走,朕不留你。”皇帝冷漠地看著他,那雙深遠的眼眸就像是遠古憤怒地蒼老。平靜之中挾著無窮地威力。“朕若真要一舉撲殺你。朕會親自出手,朕不會讓那些沒用地jun士去做這件工作。然而……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非要逼朕親手殺死你?”

這是很妙地一句話,這是很奇地一句話,此時御書房外的那些大人物,包括已經回到守備師營地地大將史飛,都無法猜忖清楚陛下地心意。他們都不知道所謂達州之變,依然是皇帝和陳萍萍這一對君臣之闖關于最後的信任間的那種心意試探。

整個世上大概只有陳萍萍能夠听瞳,如果在定州地時候,他隨著黑騎走了。說明他的心里對陛下有愧意,無法面對。而他沒有走,他回到了京都,冷漠而無怯的望著皇帝陛下的臉心中坦蕩無愧,逼著對方動手殺死慶國有史以來被認為最忠誠的一位大臣。

許久之後,陳萍萍雙眼如刀。盯著皇帝一字一句問道︰“當年你可曾給過她任何一條活路?我回京就是要問陛下一句話,你為什麼要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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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三章 那又如何


    灰濛濛的天,昏沉沉的宮,東方的朝陽初初躍出地平線不久,還沒有來得及將溫暖的光芒灑遍整個慶國的土地,卻已經被那一團不知何時生起、何處而來的烏雲吞噬了進去,紅光頓顯清漫黯淡,天色愈發的暗了。

    後宮裡,晨起洗沐的宮女開始燒水,雜役太監開始拿著比自己人還要高的竹掃帚打掃地面的灰塵,沒有人知道皇城前殿正在發生什麼,只是如同民間的百姓們一樣,日復一日地重複著自己的使命與生活。那些貴人們也不例外,雖然這些天京都的異狀,隱隱約約傳入了她們的耳朵之中,然而那件事情只局限於慶國極有限的人知道,所以人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在園門處,遠遠望著御書房的那幾位大人物,自然是清楚此事的人們之一,然而他們的眼窩深陷,面容肅靜,就像是泥胎木雕一般木訥,沒有絲毫的反應。

    陳老院長已經進入御書房很久了,然而卻一直沒有什麼動靜出現,由於眾人隔的遠,所以並沒有聽到陛下那一聲難得的憤怒的吼聲。這些人中,葉重和姚太監或許有這種實力,然而他們卻不會愚蠢的凝聚功力,去偷聽御書房內的聲音。關於那些事情,能少聽到一些,就好一些。

    陳萍萍想聽,想聽一個原因,一個解釋,所以他回到了京都,冷漠地坐在黑色的輪椅上,靜靜地看著自己侍候了數十年的主子,慶國的皇帝陛下,想從他的嘴裡,聽到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人之將死,所執著的,不外乎是人生歷程當中最憤怒,最不可解的那些迷團。

    然而慶帝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萍萍。自從聽到陳萍萍的那句話後,他就一直保持著站立地姿式,冷漠而微謔地看著對方,一直看了許久許久。

    他的眼瞳裡的利芒漸漸化成一絲淡淡的嘲諷,還有諸多的大不解。他地眼角微微瞇了起來。就像是一隻雄獅。看著自己地國度上面經過的一隻游魅,在徒勞地拔動著實體的樹丫,向自己宣告著什麼。

    慶帝奇怪的笑了起來,微微偏頭,雙唇抿的極緊。看著陳萍萍淡淡說道:「竟然……居然……是因為這些,因為這些!」

    皇帝陛下地心中有大不解,想不通,他看著陳萍萍,就像看著一個怪物,默然許久後,搖頭歎息無語,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明白,這條自幼年時跟隨自己的老黑狗。為什麼會背叛自己,為什麼會不惜一死。也要回京來質問自己。

    當年那些夥伴對於那個女子的喜愛。慶帝是很清楚的,然而他再怎樣想。也不可能想到,陳萍萍,竟然會因為一個死去了多年的女子,而生起了強烈的復仇慾望,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他坐回了軟榻之上,沉默許久,雙手扶在膝上。

    陳萍萍的雙手扶在黑色輪椅地扶手上,沉默而冷漠地看著他,一言不發,只是等著那個答案。

    慶帝的面色有些微微發白,許久之後,他輕聲說道:「為了她……你竟然背叛……朕?」

    這句話裡所蘊藏地意味很悵然,很悲哀,還有一種發自內心最深處的憤怒與煩燥。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陳萍萍歎息著說道:「我這一生,再也未有見過像她那樣地女子,不,應該是再也未有見過像她那樣地人,她像一個仙女一樣降落到這片凡塵之中,拼盡自己的全力,改變她所應該改變地,拯救她所認為應該拯救的。她幫助了你,打救了我,挽救了慶國,美好了天下……而你,卻生生的毀了她。」

    這句話的語音裡沒有驚歎號,沒有憤怒,只是一股子蒼桑與悲傷。

    慶帝沉默許久,手掌緩緩地在膝頭摩娑著,這一世從來沒有人當面問過他這個問題,更準確地說,根本沒有人敢問他這個問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問題,但凡知道這個問題的人,如今都已經成了黃土裡的一縷遊魂。

    當年最親近的幾位夥伴,沒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我沒有殺她。」慶帝的眼睛瞇了起來,對著面前這條老黑狗,他本來不需要解釋什麼,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內心最深處,有一絲隱痛,一絲被他強行抑止了二十多年的隱痛,就這樣緩緩地滲透了出來,佔據了他的身心,想讓這位世上最強大的男人解釋一些什麼。

    也許是解釋給陳萍萍聽,也許是解釋給後宮小樓那幅畫像中的黃衫女子聽,也許……皇帝陛下只是想解釋給自己聽。

    「我沒有殺她。」皇帝陛下的聲音提高了一些,語氣堅定了一些,口氣冷漠了一些,再次重複了一句,對著陳萍萍瞇著眼睛說道。

    「您沒有殺她?」陳萍萍眼角的皺紋深到快要遮住他的雙眼,他有些疲憊地抬起頭來,看著皇帝陛下,用一種冷漠到了極點的笑聲問道:「那她是怎麼死的?」

    「不要說什麼西征未歸,不要說什麼王公貴族叛亂,不要說什麼天命所指,恰在那時,我,范建,五竹,葉重……所有的人都恰好不在京都,恰好她又剛剛生下孩子,是在最虛弱的時候!」陳萍萍的眼光就像兩把刀子一樣刺向皇帝的面容,寒沁沁說道:「陛下以孝治天下,最好還是不要把這些罪孽都推到太后娘娘的身上,皇后那個蠢貨以及她的家族已經替您背了二十年的黑鍋,難道您又想讓您自己的親生母親接著去背?」

    「西征草原,是你的旨意!范建當時只是太常寺司庫兼戶部員外郎,負責一應軍需供應,他為什麼也被你調到王帳隨軍?」陳萍萍的眼睛瞇的極緊,無數的寒意從那些稀疏而蒼老的眼睫毛裡往外滲去,「軍需後勤,按我們當年的手法,一向是交給范建全權處理,我大慶鐵騎外伐之時。他慣常都是留在京中處理一切,為什麼那次你非要讓范建跟著你投身西征軍中?」

    「你在怕什麼?你怕范建留在京中,他手下秘密訓練出來的虎衛,會壞了秦業的大事?」

    陳萍萍地唇角泛起一絲冷笑:「是啊,又提到秦家這位老爺子了。誰能想的到。這位三朝元老,原來才是當初陛下您留在京都的殺招……時任京都守備師的葉重也被急召入了定州,整個京都,都在秦家的控制之下,就算皇后想造反。想攻入太平別院,可是秦業若不點頭,誰能做到這一點?」

    「三年前京都謀叛,秦業跳出來地時候,陛下您是不是很高興,終於有機會,有借口,可以把當初唯一知道您在太平別院血案裡所扮演角色地人除掉。殺人滅口?」陳萍萍對著慶帝冷冷說道:「當然,您是不屑殺人滅口的。就算秦家說什麼,您也不會在乎。然而范閒終究長大了。你不得不接受,你和她的兒子。是你所有子息當中最成材的一個人,相處的愈久,你愈看重范閒,你也就愈不願意讓他知道他地親生母親是死在你的手上,所以秦業……他不死怎麼行?」

    陳萍萍微尖微沙的聲音在御書房裡不停地響起,慶帝沒有說話,只是冷漠而冷靜地聽著,聽著這些字字句句,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怪異,似乎有淡淡悲哀,但似乎又有淡淡的解脫。

    「說回二十二年前的太平別院。」陳萍萍說的有些太急,這些話大概是這位老跛子在暗中隱忍了數十年的話語和推斷,此時終於有機會在皇帝陛下地面前一吐而盡,他大聲的咳嗽了起來,咳地面上生起兩團不健康的紅暈。

    許久之後他才平息了下來,歎息著說道:「再說說我吧,當時既然你已經決定向太平別院動手,當然不會允許我還留在京都,所以整個北方地防線忽然靠急,不時有風聲傳來,北方那個國度即將全力南攻。我身為監察院院長,首謀軍事,陛下您又忙於西征之事,我只好代聖駕北狩,親身前去擦探情況。」

    「如今想來,能讓整個軍方系統都配合此次演出,甚至還能調動異國地力量,除了陛下您的意旨之外,有誰能夠做到?」陳萍萍地眼睛瞇了起來,說道:「然而我的心裡一直有個疑問,能讓當年那個初初新立的北齊朝配合陛下的心意,莫非您與苦荷那個死光頭暗中有勾結?」

    「當然,苦荷已經死了,我也沒處去問人去。」陳萍萍搖了搖頭。


    「朕沒有找苦荷。」陳萍萍的指控到了此時,慶帝終於冷漠地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朕不需要找任何人,也沒有找任何人。」

    陳萍萍用一種憐惘而不屑的目光看著他,說道:「最後說到五竹,他是最不可能離開她身邊的人,而他當時卻偏偏離開了京都。毫無疑問,這是我這些年來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只要五竹在她身邊,這個天下無論是誰,只怕都很難把她殺死。」

    慶帝的眉梢微微跳動一下,卻依舊保持著沉默。

    「陛下,我對您一直有猜忌,我甚至對范建也一直在猜忌,我始終不知道,當初的這幾個夥伴裡,究竟是誰做的這件事情。」陳萍萍的唇角耷拉著,緩聲說道:「然而直到很多年以後,五竹告訴我,他在范府外面的小巷子裡,遇到了一個人,他殺了那個人,而且自己也受了重傷,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這個世上能夠傷到五竹的人太少,除了四位大宗師之外。」陳萍萍平靜地說道:「所以我判定,神廟又有使者來到了人間。」「既然神廟中人能夠在那個時刻來,那麼二十二年前,他們也能來人。你我都清楚,只有神廟來人,才能讓五竹如此警惕,甚至會離開她的身邊,務求要讓神廟來人不靠近她。」

    「神廟來人在范府外面攤上的那次刺殺,針對的是范閒,傷害的卻是五竹,那是因為陛下您一直想知道五竹究竟在哪裡。」陳萍萍說道:「而第一次神廟來人的出現,針對的是她,調走的卻依然是五竹。」

    「五竹似乎就是一面牆,一面只有神廟才能撼動以及調動的牆。」陳萍萍忽然笑了起來。說道:「雖然只有兩次,但兩次都太巧了,都出現在陛下您有動機地時節。」

    「陛下,我知道你一直忌憚老五。」陳萍萍的眼瞳顯得淡漠起來,靜靜地望著慶帝說道:「從范閒入京之後。你就一直想知道五竹的真實下落。好在……范閒他一直連我都瞞著,所以陛下您自然也不知道。」

    「你為什麼這麼忌憚老五?」陳萍萍的唇角微翹,嘲諷笑了起來,「你怕老五知道當年的事情,拿著那把鐵釬就殺到皇宮裡來殺你?你身為九五至尊。難道還是依然有害怕地人?」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起來,搖頭說道:「不,只是像老五這樣地人,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自何處來便歸何處去。你或許還不知道,當初安之在澹州的時候,朕就請流雲世叔去看過老五一次,只要老五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對朕,便沒有任何威脅。」

    「這是你一慣以來的看法。像大宗師這種怪物,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陳萍萍冷漠說道:「所以我很好奇。那為什麼你還活著。不去自殺算了?」

    這句話很惡毒,然而皇帝的面色沒有絲毫顫動。或許那種情緒正在他的內心醞釀,然而此時卻依然沒有爆發出來。

    陳萍萍沒有絲毫怯色,依舊冷漠說道:「當年你調走了我們所有地人,又挑得皇后那個蠢貨發瘋,再讓秦業在一旁注視操控,太平別院的血案就此發生,這看上去雖然簡單,但實際上卻是無比困難,當中的環節只要一處出問題,她……或許依舊不會死。」

    「一個簡單而強大到沒有缺點的謀劃,這個世界上大概也只有陛下你才能夠營織出來。」

    陳萍萍輕輕地撫摸著輪椅光滑的扶手,歎息說道:「尤其是關於神廟來人的事情,我直到現在,依然沒有想明白是為什麼,為什麼神廟會按照你的計劃行事。」

    「或許是因為你們的目地本來都是一樣的,都想讓她這個傲立於世地角色,悄無聲息地被抹掉。」陳萍萍微諷看著慶帝。

    慶帝沉默許久,沒有反駁這個推論,只是溫和笑著說道:「你這老狗,一生都在想著如何害人,要想清楚這些事情,並不是什麼難事,朕只是從來沒有想到,你會對此事一直念念不忘。」

    「然而。」他加重語氣說道:「朕……沒有殺她。」

    「是的,你沒有殺她。」陳萍萍笑了起來,笑地極為怪異,「我們偉大地皇帝陛下,當然不會親自動手,殺死對慶國有再造之恩的那個女子,你當然不會殺死幫助老李家坐上龍椅地大恩人,你當然不會殺死自己心中最愛慕的女人,你當然不會殺死自己兒子的親生母親。」

    「血是很難洗清的,你當然不會讓血流到自己的手上。」陳萍萍的眉頭皺的極緊,聲音從胸膛深處逼了出來,寒意逼人,「你的雙手依然潔白,你永遠是無比的光明正確,手上有血的只是龍椅下面那些愚蠢或是暴戾的人們……」

    「我們替她報仇,掃蕩乾淨了慶國內所有的頑固王公貴族,那一夜京都流了多少血?那個夜裡,皇后和太后所有的親族被殺光,你是不是笑的很快意?」陳萍萍幽幽問道:「所有的光耀灌注入你的身體,所有的黑暗與無恥歸於你的臣下和親人,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你當然沒有殺她。」陳萍萍抿著唇,一面輕聲咳著,一面緩緩說道:「因為你從來沒有動過一根手指頭……尤其是老秦家死後,世上再沒有任何人知道當年黑暗中的一切,沒有任何人有證據,說是陛下你親手操控了太平別院血案。」

    「然而……」這位坐在黑色輪椅上的老跛子微諷地搖著頭,「你永遠說服不了你自己,也說服不了奴才我,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二十二年前,你親手殺死了她,殺死了一個偉大的……不,就是一個剛剛替你生了兒子,處在人生最虛弱時刻的孤獨的女子。」

    「人世間最卑劣與無恥的事情,莫過於此。」陳萍萍說完了最後這句話,整個人的身體都顯得疲憊了起來,靠坐在黑色的輪椅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皇帝也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一直平靜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他沉默許久之後輕聲說道:「不錯,是朕殺了她。」

    旋即,他睜開了雙眼,眼眸裡一片平靜與肅然,說道:「那又如何?」

    (寫完最後那又如何這四個字,我自己忽然感覺好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潮來襲的緣故……寫到這兒,今天就打死也不寫了,我最近這些天是在寫情緒,所以必須要把情緒和情節控制在一定的節奏之內。皇帝與陳萍萍的最後一次御書房對話,是一段非常重要,極其重要的過程,我得好好認真地寫。

    我不會像大東山一樣跳轉畫面,有書友在擔心,笑著說放心吧,我要把這個折騰完才輪到范閒的出場。向大家通傳一聲,從明天起,我依然是每天更新,只是我想把更新的時間不要這麼固定,這樣的話,我寫起來會自由一些,免得每天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總覺得有些趕,我怕越寫越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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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四章 監天察地不肯退


    那又如何,只是四個字,然而從這位君王薄而無情的雙唇裡吐露出來後,卻像是給整間御書房加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冰霜氣息,無限無盡無度的寒冷就這樣無由而生,僵冷了所有的玻璃明窗,紅木矮几,青色室內盆栽,似乎有肉眼看不見的白霜,正在這些物事上面蔓延著,然後一直蔓延出去,將整座冷沁沁的皇宮都籠罩了起來,讓冷變成了凍,寒意甚至直刺上天,襲向東方遙遠天邊的那幾團灰灰烏雲

    雲朵就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受此寒意一激,身體整個急整縮小了起來,打著寒慄,顏色漸深,不得已的擠出了一些萬里雲霧間深深藏著的濕意。

    濕意凝為水,凝為雨,緩緩自天上飄落。灰沉沉的京都,皇宮,所有已經醒來的人瞇著眼向著天上那朵雲望去,這才知道,初秋的第一場雨終於落了下來,天氣馬上就要轉冷了。

    然而慶帝身上的寒意並不是欺天壓地,沒有絲毫縫隙的一塊,薄薄的雙唇的顏色並不怎麼好看,心意當中依然留下了一抹餘地。陳萍萍坐在輪椅上,靜靜地看著這位自己服侍了數十年的主子,靜靜等著對方的下一句話。

    若慶帝對於當年的事情從來沒有絲毫負疚之意,他的內心深處根本沒有那麼一絲隱痛,絕情絕性若真到了極致,那麼他便是世上最沒有缺點的那個人。無論是誰站在這位君王的面前,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臣服之意,敗退之意。而不會像陳萍萍這樣冷漠地看著他。

    陳萍萍的眼角耷拉著,如果皇帝陛下真地是心如千年寒冰,那又何必說出那四個字來?雖然是最寒冷的四個字,卻依然是字句。

    皇帝就是不服在陳萍萍的心目中,他比不上葉輕眉。所以他這才真正的憤怒。

    「葉輕眉對於陛下您來說,依然不可能是一位路人啊……」陳萍萍幽幽歎息著。雙眼掠過皇帝陛下的肩頭,望向御書房後地那方牆,直似要將這堵牆望穿,一直望到某張畫像之中。

    皇帝陛下笑了起來,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傷痛,很複雜。他沉默了很久之後說道:「朕不想提過去的事情。」

    「為什麼不提呢?」陳萍萍瞇著眼睛看著他。「是覺得她太過光彩奪目,已至於完全壓過了陛下你地驕傲,所以你一直從心裡就覺得不舒服?」

    皇帝微嘲一笑,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說道:「小葉子從來就不是一個喜歡拋頭露面的人。」

    「原來您也知道。」陳萍萍嘎聲笑了起來,尖沙的聲音裡挾著一絲漸漸濃起來的怨毒,「你究竟有什麼容不得的?」

    「朕容不得。還是這個天下容不得?」皇帝緩緩抬起頭,直視著陳萍萍的雙眼,十分冷漠肅然。「或許你們這些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冷漠的聲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顯慶帝根本不想談論任何有關當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對著陪伴了自己數十年的夥伴,哪怕是在這樣地局面下。他依然強悍地保有著自己心裡的那塊冥土。不願意去觸碰。

    然而陳萍萍今日歸京赴死,為的便是要撕開這個中年男人。這個看似強大到無可抵抗的男人心中那塊隔絕千里萬年的紗,露出對方心裡可能存在的那抹傷口,如此方能讓對方虛弱!

    陳萍萍盯著慶帝的雙眼說道:「是太后地大不喜,是王公貴族強大的反彈,還是你的驕傲,讓你做出了這樣一個冷血無情地決定?」

    慶帝一臉漠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眼瞳卻是漸漸空濛,焦距不知飄向了哪裡,冷冰冰地轉了話題:「那是什麼促使你做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決定?你是個閹人,難道也會喜歡女人?」

    「閹人啊……」陳萍萍緩緩垂下眼簾,說道:「先前就說過,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她對我的好,我一直牢記於心。她死的悲哀,想必也死地疑惑,我守了這幾十年,就是想替她來問問陛下你。」

    「莫非朕對你不好?」慶帝地目光在陳萍萍蒼老的面容上輕輕一拂,淡淡說道:「朕賜予你無上榮光,朕賜予你一般臣子絕不會有地地位,朕賜予你……信任,而你,卻因為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女人……要來問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著皇帝,忽然開口說道:「她待我好,是像朋友一樣待我,陛下待我好,是像奴才一樣待我,這能一樣嗎?」

    皇帝揮了揮手,有些疲憊,不想說這個根本沒有答案的問題,人生在世的遭逢總是極為奇妙的,尤其是慶國當年的這些夥伴們,彼此間的糾葛,只怕再說上三日三夜也說不清楚。

    陳萍萍卻在繼續說:「我只是誠王府裡的太監,她卻從來不因為我的身體殘缺而有絲毫不屑於我,她以誠待我,以友人待我……啊,這是老奴這一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在她之前沒有,在她之後也沒有。」

    他忽然微笑著說道:「好在范閒還比較像她。」

    此時安靜的御書房內,范閒這個名字顯得格外刺耳,一直以強大心神保持著冷漠的皇帝陛下,聽到范閒這個名字的時候,眉頭也極為細微地皺了皺。

    「關於小葉子為慶國,為李氏皇族,為我們這些人做了些什麼事情,我不想再說了。」陳萍萍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是的,過往的事情不需要說,其實都是蘊積在這些夥伴的心裡腦間,誰都不會刻意記起,但誰都不會忘記。

    他的聲音微顯尖銳。說道:「是的,當年你初初登基,朝政不穩,要推行新政,著實反彈太大。我掌著地監察院監督吏治,也讓整個京都有些不穩的動靜。再者,太后一直很忌憚那個不肯入宮的女人,尤其是當她發現那個女人對陛下你的影響力,更遠在她之上時!皇后那個蠢女人剛剛嫁給你不久,更是不清楚,為什麼你天天不在宮裡呆著,卻要去太平別院爬牆!」

    「葉輕眉幫你都幫到了,在澹州的海邊,她曾經許過地畫卷也漸漸展開。老葉家已經在閩北修好了三大坊,慶國的根基已經打地牢牢實實,她似乎對於陛下再沒有任何作用,相反……她卻是朝廷宮廷裡最不穩定的那個因子,如果按照她的畫捲走下去,慶國將不會是今日的慶國,而陛下你。卻是根本不可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更遑論在過程之中,你可能要得罪全天下的官員士紳。」

    陳萍萍雙眼微瞇。微尖嘲諷說道:「要立不世之功,便需有不世之魄力,你卻沒有這種魄力,你也根本不想捨棄你已經擁有的一切,只要葉輕眉死了。你享有她贈給你的一切。卻不需要承擔她所帶來的任何危險。」

    「一千個理由,一萬個理由。就算你有無數個理由,因為這把龍椅,因為這個國度,因為你自己地野心,去殺死她。」陳萍萍抿著唇,不屑地搖著頭說道:「可是這個人是你,你沒有任何資格去做這件事情。」

    慶帝的眼神依然一片空濛,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直刺內心的句句逼問,只是緩緩說道:「靖王府裡還留著當初的文字,想必你還應該記得清楚,似她那樣背離人心的奇思異想,雖則美妙,卻是有毒的花朵,一旦盛開在慶國的田野裡,只怕整個慶國都將因之而傾倒。朕身為慶國之君,必要為天下百姓負責。」

    「朕這一生,最是惜那女子。」皇帝陛下轉頭冷漠地望著陳萍萍,「朕比天下任何人,更惜那女子。」

    「和百姓有什麼關係?小葉子是個什麼樣地人,陛下和我都很清楚,她從來不是一個空有想法而無力付諸實踐的人,她所說的話,留下地字句,或許只是她想留下來的東西。」陳萍萍冷冷地看著皇帝,「而你,卻是被那些可怕的想法所驚煞住了,陛下你忽然發現,你忽然發現她的想法,對於這把椅子有太大的傷害,就算她現如今不做,但她留下地火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把這把外表光鮮,實則腐爛不堪地椅子燒成一片灰燼。」

    「腐朽的椅子?」皇帝怪異地笑了起來,看著陳萍萍說道:「朕沒有想到,你這條老狗,居然還是這樣一個人物。」

    陳萍萍沒有應話,只是咳了兩聲後,繼續無力說道:「陛下,您何必解釋那麼多,還不若先前那四個字……您只是貪戀這把椅子,你有太多地雄心壯志,或者說野心要去踐酬,你怎麼能夠容許有人可能危害到這個過程?又說回最先前,您只是……不可能永遠讓一個女人隱隱約約地壓制著你。」

    聽完這番話,慶帝沉默了許久,不知道這算是默認,還是在思考著自己當年最隱晦的內心活動,許久之後,他冷漠開口說道:「朕便有任何野心雄心,難道不是她給朕的?」

    「朕當年只是誠王府的一個不起眼的世子,雖然心有大志,憐民甘苦,想改變這戰亂紛爭的一切,但朕又有何德何能去實現這一切,甚至去夢想這一切?」皇帝微嘲說道:「是她,是你,是范建,是所有所有的人,讓朕一步步走到了龍椅之上,擁有了夢想這一切,實現這一切的可能。」

    慶帝的目光尖銳了起來,聲音沉穩了起來,大了起來,微厲說道:「朕既然坐上了這把龍椅,就要完成當年的想法,不論是誰,也不要試圖阻止這一

    「當年的想法?」陳萍萍望著他,冷漠說道:「陛下您還記得我們當年的想法?」

    「朕知道你這老狗想說什麼。」皇帝坐在軟榻之上,兩袖龍袍如廣雲展開,整個人的身上浮現出一股強大而莊嚴的氣息,如雲間的神祇。沉聲說道:「朕要打下一個大大地江山,一統整個天下,讓三國億萬百姓再不用受戰亂之苦,千秋萬代,難道這不是她的意願?」

    慶帝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帶著一聲陰寒看著陳萍萍:「許久未曾像今日這般談話了,朕才發現。原來你這條老狗,居然還是個悲天惘人的角色,但你不要忘了,朕才是慶國的皇帝,朕根本不在意當年地約定,也不在意曾經背離了什麼,但朕……在意她,朕答應她的事情,朕一件一件都在做。所以……不論是你還是范建,哪怕是她從陰間回來,問朕這數十年地作為,朕都可以不屑地看著你們說,只要朕才能做到這一切!」

    陳萍萍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是一個神秘的女人,但她畢竟是個女人,她很幼稚。只是朕沒有想到,原來你也很幼稚。」皇帝緩緩的閉上了雙眼,只有那雙薄薄的嘴唇在微微開啟。話語寒意十足,「治國不是扶花鋤草,不是靖王那個廢物天天自怨自艾就能行了。身為君王,為了達成目標,死任何人都可以。」

    「死任何人都可以。」

    「所以她死了。」陳萍萍在輪椅上佝僂著身子。憂傷說道:「所有慶國內部的亂因都可以死。比如皇后,比如長公主。比如太子,比如很多很多。但我只是不明白,如今的慶國和以前的慶國又有什麼區別?這天下和二十年前的天下又有什麼區別?陛下你說你才是世間被選擇的那個人,所以為了你地目標,你可以犧牲一切,但如果有一天輪到你被犧牲,你會不會願就此慨然而赴。」

    「朕……必將是天下之主,人間之王。」慶帝冷漠說道:「有朕一日,這天下便會好過一日。」


    「依然是個虛名罷了。」陳萍萍歎了口氣,說道:「陛下你精力過人,明目如炬,慶國吏治之好,前所未有,但你死後怎麼辦?人總是要死的。」

    旋即這位坐在輪椅上的老跛子揮了揮手,淡淡說道:「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我忽然想到這句話,我忽然想到這句話問的有些多餘,陛下,我還是高看了了你一層,你終究只是一個被野心佔據了全部身心的普通人,不論是大宗師,還是一代帝王,依舊逃不過這一點。」

    皇帝並不如何憤怒,只是望著他淡淡說道:「至少朕當年答應她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在做了。」「是嗎?老奴臨死前,能不能聽陛下講解一二,能讓我死的也安心些,就當陛下給老奴最後地恩典。」

    皇帝注意到了陳萍萍唇角的那絲譏諷之意,不知為何,這位君王的心底忽然顫抖了一絲,生起無數地怒意,大概身為帝王,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帝王,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人無視或者刻意輕視於這一生在這片大陸上所造就的功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朕不需要向你這閹賊解釋什麼,待朕死後,朕自然會一件一件地講給她聽。」

    「陛下您死後有臉去見她?」陳萍萍今日完全不似往日,人之將死,其心也明,其志也雄,當著這位天下第一強者的面,他冷漠而刻薄地刮弄著對方地心,「聽說在澹州海畔,你曾經向范閒解釋過這所謂……一件一件地事,您是想安慰自己,還是想通過范閒,讓冥冥之中的她諒解你?」

    這句話很淡然,卻恰好刺中了慶帝地心。慶帝睜開雙眼,眼中依然是那片怪異的空濛,面色卻有些微微發白。

    「朕為何不敢見她。」慶帝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迴盪在御書房裡,「當年在澹州海畔,在誠王舊府,朕曾答應她的事情,都已經做到,或將要做到,朕這一生所行所為,不都是她曾經無限次盼望過的事情?」

    陳萍萍只是冷漠地看著他。

    慶帝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冷冷說道:「她要改革,要根治朝堂上的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她說明君要聽得見諫言。所以朕允了都察院風聞議事的權力。」

    「她說建立國度內的郵路系統,對於經商民生大有好處,好,朕不惜國帑,用最短的時間建好了遍佈國境內地郵路。」

    「她說宮裡的宦官可憐又可恨。」慶帝冷漠地看了一眼陳萍萍。「所以朕廢了向各王府國公府派遣太監的慣例,散了宮裡一半的閹貨。並且嚴行禁止宦官干政。」

    「她說國家無商不富,朕便大力扶植商家,派薛清長駐江南,務求不讓朝廷干涉民間商事。」

    「她說國家無農不穩,朕便大力興修水利,專設河運總督衙門修繕大江長堤。」

    「她說要報紙,朕便辦報紙。」

    「她說要花邊,我便繪花邊。」

    皇帝越說越快,眼睛越來越亮。到最後竟似有些動情,看著陳萍萍大聲斥道:「她要什麼,朕便做什麼,你,或是你們憑什麼來指責朕!」

    陳萍萍笑了,很快意,很怪異地笑了。他望著皇帝陛下輕聲說道:「這一段話說的很熟練,想必除了在澹州海畔,您經常在小樓裡。對著那張畫像自言自語,這究竟是想告慰天上地她,還是想驅除您內心的寒意呢?」

    慶帝地面色微變,然而陳萍萍緩緩坐直了身子,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推行新政。不是把年號改兩下就是新政!改制更不是把兵部改成老軍部。然後又改成樞密院就叫改制。陛下您還記得太學最早叫什麼嗎?您還記不記得有個衙門曾經叫教育院?同文閣?什麼是轉司所?什麼又是提運司?」

    「新政不是名字新,就是新政!」陳萍萍尖銳的聲音就像是一根鞭子。辣辣地抽在了皇帝的臉上,「改制不是改個名字就是改制,什麼狗屁新政!讓官員百姓都不知道衙門叫什麼就是新政?你這究竟是在欺騙天下人,還是在欺騙自己?」

    「都察院風聞議事?最後怎麼卻成了信陽長公主手裡的一團爛泥?允他們議事無罪?慶歷五年秋天,左都御史以降,那些穿著褚色官袍的御史大夫,因為范閒的緣故,慘被廷杖,這……又是誰下的旨意?」

    「更不要提什麼郵路系統!這純粹是個笑話,寄封信要一兩銀子,除了官宦子弟外,誰能寄得起?除了養了驛站裡一大批官員的懶親戚之外,這個郵路有什麼用?」

    「嚴禁太監干政?那洪四癢又算是個什麼東西?刺客入宮,牽涉朝事國事,他一個統領太監卻有權主持調查。好,就算他身份特殊,那我來問陛下,姚太監出門,一大批兩三品的官員都要躬身讓路,這又算是什麼?」

    「朝廷大力扶持商家?朝廷不干涉民間商事?」陳萍萍地聲音越來越尖厲,鄙夷說道:「明家裡怎麼有這麼多權貴的干股?如果陛下您不干涉商事,范閒下江南是去做什麼去了?商人……現如今只不過是朝廷養只著的一群肥羊罷了。」

    「興修水利,保障農事?」陳萍萍笑的愈發的荒腔走板起來,「……呵呵,河運總督衙門便是天底下最黑的衙門,老奴多少年前便要查了,但陛下您帝王心術,知道這個衙門裡藏著半個天下的官員瓜葛,你不想動搖朝政,只好任由他腐壞下去,結果呢?大江崩堤,淹死了多少人?慶歷五六年交地冬天又凍死了多少人?就算是這兩年范閒夫妻二人拚命向裡面填銀子,可依然只能維持著。」

    「還有那勞甚子報紙,花邊。」陳萍萍的眼角瞇了起來,嘲諷地看著慶帝,「她所說的報紙是開啟民智地東西,卻不是內廷裡出的無用狗屎,上面不應該只登著我這條老黑狗的故事,而是應該有些別的內容,陛下您認為我說的對不對?」

    皇帝地臉色越來越白,白到快要透明起來,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最後地那句話。

    「你或許能說服范閒,能說服自己,這些年來,你為了當年澹州海畔,誠王府裡的事情,在努力做著什麼,在努力地彌補著什麼,實踐著什麼。」陳萍萍刻薄地望著皇帝陛下,「但你說服不了畫像中地她,只不過如今的她不會說話而已。但陛下你也說服不了我,很不湊巧的是,我現如今還能說話。」

    皇帝沉默許久,蒼白的臉色配著他微微發抖的手指,可以想見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憤怒到了極恨,他緩緩抬起頭,望著陳萍萍冷漠說道:「朕這一生,其實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聽她說,朝廷百官需要一個獨立的衙門進行監督,所以朕不顧眾人反對,上書父皇,強行設立了監察院這個衙門。」

    「朕更不應該聽她的,讓你這條怎麼也養不熟的老黑狗,這個渾身尿臊味的閹人,做了監察院的第一任院長。」慶帝的聲音很平靜,平靜之中卻夾雜著無窮的寒意。

    陳萍萍沉默許久之後,抬起頭,十分平靜說道:「就連監察院,我這條老黑狗死命看守了數十年的監察院,只怕也不是她想看見的監察院。」

    皇帝聽著這位老跛子幽幽說道:「監察院是監督百官的機構,卻不是如今畸形強大的特務機構,尤其是這個院子本身還是陛下你的院子。」

    陳萍萍忽然難看地笑了起來,雙眼直視皇帝的那張臉:「還記得監察院門前那個石碑上寫的是什麼嗎?」

    那是一段金光閃閃的大字,永遠閃耀在監察院陰森的方正建築之前,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京都百姓的目光,然而卻永遠沒有人會真的把這些字看的清清楚楚。監察院的官員都背的很清楚,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這段話背後所隱藏的意思。

    最關鍵的是,當年的那些人或許知道這段話的全文,然而不論是皇帝還是別的人,或許下意識裡都遺忘了這一點。整個天下,只有陳萍萍以及監察院最早的那些人們一直記得那段話。

    「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這是葉輕眉留給監察院的話,然而這段話並沒有說完,後面還有兩句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就這樣的湮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之中。

    陳萍萍漠然地望著皇帝陛下,枯乾的雙唇微微顫動,一字一句說道:「我希望慶國的國民,每一位都能成為王,都能成為統治被稱為自己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

    「陛下,我的王。」陳萍萍的眼光裡帶著一抹灼熱,以及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執著。

    「監察院……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用來監察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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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五章 陳萍萍的復仇


    御書房又安靜了下來。從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到朝陽躍出大地,再到暖暖晨光被烏雲遮住,淅淅瀝瀝的秋雨飄絮似地落了下來,在這樣一段時光之中,御書房裡的聲音,就像是天氣一樣,時大時小,時而暴烈,時而像冰山一樣的安靜,此間的氣氛更是如此,一時緊張刻薄,一時沉默鐵血,一時憶往事而惘然,一時說舊事而寒冷。

    慶國的皇帝陛下與陳萍萍本就不是一般的君臣,這二人之間的戰爭,也與一般的戰爭有太多形勢上的差別。直到此時,陳萍萍只是言語,或許只是言語所代表的心意,在那裡舉著稻草刺著,紮著,盼望著能將對方赤裸而嬌嫩的心臟扎出血點,刺出新鮮的傷口來。


    一抹並不健康的蒼白在慶帝的臉頰之下久久盤桓,不肯散去,他的眼眸空濛,不,應該說是十分空洞,微顯瘦削的臉頰,配上他此時的神色與眼神,顯得格外冷漠。


    誰也不知道慶帝此時的心頭究竟有怎樣的驚濤駭浪,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萍萍,在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你憑什麼來監察……朕?」

    他冷漠地開口:「朕捨棄了世間的一切,所追尋的是什麼,你們何曾懂得?」

    這是身為帝王,對於老黑狗的一種不屑。然而陳萍萍的雙手很自然地擱在黑色輪椅的扶手上,淡淡地看著他,眼神中有的也只是冷漠和不屑。君臣二人彼此對彼此的冷,彼此對彼此的不屑,就這樣瀰漫在整個御書房裡。

    「陛下您再如何強大,慶國再如何強大,可你依然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最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陳萍萍微垂眼簾說道:「慶國之強大。最終還是依靠於她的遺澤,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內庫源源不斷向朝廷輸送著賴以生存的血液。如果不是她留下了監察院幫助陛下控制著朝堂上地平衡,我大慶連年征戰,你如何能夠讓慶國支撐到現在?」

    「你想證明,沒有她。你一樣能夠把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比她還活著的時候更好。」陳萍萍緩緩抬起頭來,沙啞著聲音說道:「你想掀開她蓋在你頭頂上地那片天,然而實際上。你卻只是證明了,你必須依靠她。」

    「你不如她多矣。」陳萍萍很平靜自然地話,刺中了皇帝心臟的最深處。

    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個雷雨夜,自己在後方不遠處的廣信宮裡,曾經親手掐著李雲睿地咽喉,對那位最美麗的妹妹說:「你怎麼也比不上葉輕眉。」

    他的心頭微動,面色微微發白,薄而無情的雙唇抿地極緊,冷漠說道:「歷史終究是要由活人來寫,朕活著。她死了,這就已經足夠了。」

    「所以說,陛下你何必還解釋什麼?你只需要承認自己的冷血、無情、虛偽、自卑……」陳萍萍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這樣就足夠了。」

    「她真的是一位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大慈大悲?」皇帝忽然微嘲開口說道:「還是說在你的心中,只允許自己把她想像成這樣的人物?不,不止是你,包括范建。包括靖王那個廢物。恐怕還包括安之在內,你們所有人都認為朕冷酷無情。卻放肆地憑由自己的想像,在她的身上描繪了太多的金邊。」

    「她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仙女,更不是一個來打救世間的神。」皇帝幽幽歎息了一聲,眉頭漸漸皺得極緊,緩緩說道:「她只是你們這些人,不,以往包括朕在內也是,她只是我們這些人地想像罷了,朕往往在想,這個女子是不是根本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是任由我們的想像匯聚在一起,在凝成了這樣的一個人?」

    陳萍萍冷冷地搖了搖頭:「你知道這不是事實。」

    「可依舊是想像!」皇帝地面容冷酷了起來,唇角微翹看著陳萍萍說道:「你們這些廢物,把對世間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在你們的心中光輝無比,甚至連一絲暗影都找不到。」

    「冰雪聰明,卻無謀人的心機,悲天憫人,卻不是一個不通世務地幼稚女子,而是有實際手段去做地實幹家。」皇帝雙眼冷漠繼續說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一個沒有任何缺點和漏洞地人,這樣的人……還是人嗎?」


    他忽然笑了起來,悲哀而戾氣十足地笑了起來:「可惜,世上本來就沒有這樣的人。她一樣是個凡人,有喜有怒有光彩有陰暗有心機有陰謀的普通人,說到底,她和朕又有什麼區別?」

    「陛下。」陳萍萍緩緩地搖了搖頭,「她若真是你所想像的那種人,她又怎麼可能死在你的手上?」

    「是嗎?」皇帝的眼瞳微縮,怪異地笑出聲來,「哈哈哈哈……每個人都成為自己的王?好狂妄的想法,監察院原來是監察朕的……朕直至今日才知道,原來你這老黑狗竟然是她留下來監視朕的!她當年若不疑朕,若不防範朕,又豈會留下這樣一句話來?」

    「錯了,陛下。」陳萍萍面色木然說道:「不論是誰坐上龍椅,我監察院便要監督於他,這並不是她從一開始就提防你,想要對付你的證據。」

    「那霸道功訣呢!」不知為何,皇帝的語氣忽然變得極為陰暗幽深,聲音雖然高了一些,但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氣,他的聲音就像是被九幽冥水泡了億萬年的劍一樣,直刺御書房的四周。

    皇帝的臉沒有扭曲,只是空洞的眼神裡閃過一絲陰寒之色,一字一句說道:「當年她傳朕霸道功訣,朕本以為她是想著北齊東夷兩地各有一位大宗師,她才有此決斷,朕感激至深……憑這霸道功訣,朕帶著你,帶著葉重。帶著王志昆,縱橫沙場。橫掃四合,難得一敗,然而誰會料到,這所謂的無上功法。 書_齋背後裡卻隱藏著無上的禍心!」

    皇帝的聲音在出離憤怒之後,變得異常冷酷起來,「當年初次北伐之時,朕便察覺體內的霸道真氣有些蠢蠢欲動。不安份起來,然而事在必為,朕領軍而進,與戰清風在北部山野裡連綿大戰,然而卻在這個時候,隱患爆發,朕體內……經脈盡斷!」

    陳萍萍默然,他是對這段歷史最清楚的人之一,當年北伐艱難,戰清風大師用兵老辣至了極點。大魏兵員尤盛,南慶以數萬之師冒險北進,著實是九死一生的選擇。然而大魏已然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若想改變天下大勢,從而開創出新地局面和將來的可能性,南慶地發兵是必然之事。

    時為太子殿下的慶帝,領兵北征。而陳萍萍卻是留在了初設的監察院之中。一方面是要保證京都的安全,二來也是與戰場保持著距離。保證冷靜地眼光決策。本來便是敵強我弱之勢,恰在大戰最為激烈,戰清風率大軍於崤山外圍包圍慶軍之時,慶軍的統帥,太子殿下最忽然受了重傷,全身經脈盡斷,僵臥於行軍營中不能動!

    雖然時為副將的葉重以及親兵營少年校官王志昆,在最關鍵的時刻站了出來,然而戰場之上南慶本就處於弱勢,統帥忽然又不能視事,轉瞬間,戰清風大軍挺進,南慶軍隊被打地四分五裂,而太子也被困在了群山之中。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陳萍萍帶著監察院黑騎完成了他們震驚天下的第一次千里突進,生生在大魏軍隊營織的羅網上撕開了一道大口子,冒著無窮的風險,將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慶帝救了回來。

    一路艱辛不用多提,黑騎幾乎全軍覆沒才將今日的皇帝陛下救了回來。在那時,陳萍萍心頭就有一個疑惑,究竟陛下是受了怎樣奇怪的傷?外表上並沒有什麼大的傷口,但內裡的經脈卻全部碎斷,變成了一個廢人。

    這些年裡,陳萍萍猜到了一些什麼,而且范閒也曾經面臨了一次險些經脈盡斷的危險,他自然知曉當日皇帝陛下詭異而可怕地傷勢由何而來。

    想必就是霸道功訣練到一定境地之後,必然會出現的危險的關口。

    「朕身不能動,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體內若有無數萬把鋒利地小刀,正在不停地切割著我的腑臟,我的骨肉。」皇帝的眼神空濛,冷漠說道:「那種痛苦,那種絕望,那種孤獨,那種黑暗,不是你能想像的。朕心志一向強大,然而在那時,卻也忍不住生起了自盡地念頭……然而朕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皇帝地唇角微翹,自嘲地笑了起來,「這是何其可悲和淒慘的下場。」他淡淡看了陳萍萍一眼,「當日若不是你不惜一切代價地救我,或許我當時便死了。」

    陳萍萍沉默不語,不譏諷,不應聲。

    皇帝的鼻翼微微抽動,冷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然而上天未曾棄朕,在這樣的痛苦煎熬數月之後,朕終於醒了過來,而且不止醒了,朕還終於突破了霸道功訣那道關口。」

    皇帝的聲音微微顫抖,已經數十年過去了,他想到那可怕的,非人類所能承擔其折磨的關口,堅強的心依然止不住搖晃了一下。

    他低下頭來,微嘲地看著陳萍萍說道:「她傳我這個要命的功訣,究竟是想做什麼呢?」

    「朕問過她,怎樣能夠突破關口,她說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哈哈笑了起來,眼簾微瞇,從縫隙裡透出寒意,「她不知道!她造就了苦荷,造就了四顧劍,造就了朕,她居然說……她不知道!」

    「她想拿著朕這個要害,要朕一生一世都聽她的,應允她的。」皇帝的唇角怪異地翹了起來,嘲諷說道:「但……朕怎是這樣的人,朕過了這生死大關,也將這世間的一切看的淡了,也終於明白你們眼中這個光輝奪目的女子,其實也有她最殘忍地那個部分。既然天不棄朕。朕如何肯自棄?」

    聽完了慶帝的這番話,陳萍萍微微地笑了起來。歎了一口氣之後,又將那微斂地笑容繼續展露到了盡處,搖著頭啞聲笑道:「多疑啊多疑……陛下你這一生,大概從來就沒有辦法擺脫這一點了。」

    陳萍萍的笑聲很滄桑。很悲哀,他靜靜地看著皇帝說道:「借口永遠只是借口,或許陛下你當年是這樣想的,然而范閒如今也練了。如果不是有海棠幫他,只怕他也會落到那個地獄一般的關口之中。」

    「天一道地心法,她的手上本來就有。」皇帝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可那有可能永遠停留在九品的境界之中。」陳萍萍微嘲說道:「你甘心嗎?」

    不等皇帝回答,他輕輕地擺了擺手,歎息說道:「過去的事情,再去提也沒有什麼必要了,你既然連她都能疑,自然能疑天下所有人,只是……這種疑也未免顯得太可笑了些。」

    既然可笑,當然要笑。所以陳萍萍笑了,在黑色地輪椅上笑的前仰後合,渾濁的眼淚都快要從他蒼老的眼縫裡擠了出來。

    「朕只是要讓你這條老狗死之前知道。你所記得的,只是一個虛無縹渺的幻像罷了。」皇帝睜開了雙眼,從回憶中擺脫出來,冷酷地看著陳萍萍說道:「你是朕的狗,卻要替她來問朕。朕要你知道。你所忠誠守護的那個女主子,也不是一個纖塵不染的仙子。」


    陳萍萍住了笑容。雙肩微微下沉,沉默片刻後應道:「老奴不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聖人,也沒資格做聖人。先前指摘陛下,不是為這天下蒼生,也不是心頭對這蒼生有何垂憐,只是這是她地遺願……是的,陛下,今天相見,為的不是天下蒼生,只是私怨罷了。」

    他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皇帝:「你殺了她,我便要替她報仇。此乃私仇,不是什麼狗屁大義,這只是件很簡單地事情,不需要承載什麼別的意義。我根本不在乎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是謫落凡塵的仙子,還是一個內裡別有機謀的小魔女,那有什麼關係?」

    「她叫葉輕眉,這就足夠了。」陳萍萍看著皇帝緩緩說道。

    皇帝望著輪椅上地老戰友,許久許久之後,輕輕地歎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然而這抹笑卻代表了更深一層地意思,在他的眼中,這條老黑狗已經死了。

    「這是一種很畸形荒亂地情緒。」皇帝冷漠說道:「監察一國之君,一個閹人對一個女人念念不忘,原來很多年前你就已經瘋了。」

    「當然,朕必須承認,朕被你蒙蔽了很多年……監察院在你這條老狗的手裡,確實有些棘手。整個監察院到了今日,只知有陳萍萍,卻不知有朕這個皇帝。這是朕對你的縱容所至,卻也是你的能耐。只是朕不明白,你憑什麼向朕舉起復仇的刀,你又有什麼能力?」

    皇帝帶著淡淡不屑看著陳萍萍,自身邊取起那杯許久未曾飲的冷茶,緩緩啜了一口。

    陳萍萍也自輪椅扶手的前端取起那杯猶有餘溫的茶水,潤了潤自己枯乾的雙唇,片刻後輕聲應道:「想必言冰雲此時已經在替陛下整肅監察院了。」

    皇帝的眼光看著茶杯裡的澄黃茶水,微微一凝,然後回復自然。

    「我既然單身回京,自然是不願意整個慶國因為老奴的復仇而陷入動盪之中。」陳萍萍說道:「所以言冰雲那裡,我並不會理會。」

    「慨然來赴死,就是為了罵朕幾句?」皇帝的唇角泛起一絲頗可捉摸的笑容。

    「陛下瞭解我,所以才會陪注定要死的我說這麼久的閒話。」陳萍萍微笑說道:「因為你也不知道我最後的後手是什麼,所以你必須陪我說下去,直到我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

    「此時話已經說完了,朕想看看你究竟有什麼底牌還沒有掀開。」皇帝溫和一笑,此時他早已經從先前的心神搖蕩與往事帶來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回復到了平靜而強大的帝王模樣。

    陳萍萍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皇帝陛下。忽然開口問了另外一個問題:「這二十年裡,我已經做了這麼多事。難道陛下你現在還不瞭解?」

    皇帝的手指頭緩緩地轉頭著青瓷茶杯,目光卻緩緩地落在了地上,黑色輪椅腳邊地地上平靜地躺著幾份宗卷,上面記載的都是陳萍萍這些年裡。是如何一步一步將皇帝身邊所有地親人都驅趕到了他的對立面中。

    「回春堂的火是院裡放的,那名太醫是老奴派人殺地,那名國親也是如此下場。至於太子殿下用的藥,是費介親手配的。當然,費介如今早已經離開了這片大陸,陛下就算要治他死罪,想必也是沒有辦法。」陳萍萍冷漠而無情地看著皇帝,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長公主與太子私通一事,是我在一旁冷眼旁觀,稍加幫助,然而想盡一切辦法,讓陛下您知道的。」

    皇帝轉動茶杯地手指頭停了下來。

    「那夜下著雷雨。陛下在廣信宮裡應該有所失態,雖然老奴沒有親眼見到,但只要想到這一點。老奴便感老懷安慰。」陳萍萍滿臉的皺紋都化開了,顯得極為安慰,「陛下,長公主與太子私通,您為何如此憤怒?是不是您一直覺得這個胞妹應該是屬於你的?然而礙你心中自我折磨的明君念頭。你只有一直壓抑著?」

    「誰知道太子卻做了。」陳萍萍低沉尖聲笑了起來。「你不能做,無法做的事情。卻被太子做了,你如何能不憤怒?他們如何能夠不死?」

    「太子死了,長公主死了,皇后死了,太后死了,老二也死了。」陳萍萍刻厲的目光盯著皇帝,「你身邊所有的親人都等若是死在你的手下,你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狠毒的君主,我便要讓你的親人因為你地自私死去。」

    皇帝捏著茶杯的手指頭微微顫動,輕輕地擊打著杯聲,發出脆脆的清音。

    陳萍萍地聲音比這個聲音更脆,更冷,更冽:「老奴沒有什麼底牌,老奴只是要回宮來告訴您一聲。您當年如此冷酷地讓她孤獨地死去,我便可以讓你也嗅到那種孤獨的滋味,然後就在這種折磨之中死去……或許我無法殺死你,然而讓你這樣活著,豈不是一種最美妙的複雜手法?」

    「朕還有幾個好兒子。」皇帝緩緩說道:「你居然連老三那個小子都想殺死,朕……不得不驚歎於你心中的陰寒與仇恨。」

    陳萍萍冷漠開口說道:「只要是這宮裡姓李的人,都該死。」

    「安之呢?」皇帝敲打青瓷茶杯地手指忽然停頓了下來,皺著眉頭微嘲說道:「他是朕與輕眉地兒子,你對她如此忠誠,又怎麼會三番四次想要殺死他?只怕安之他直到今日還以為你是最疼愛他的長輩,卻根本沒有想到,包括山谷地狙殺在內,包括那次懸空廟之事的後續,他險些喪身匕首之下,全部都是你一手安排出來的事情。」

    陳萍萍沉默片刻後,用一種戾寒到了極點的語氣低沉說道:「范閒只是個雜種……你有什麼資格成為她兒子的父親?范閒的存在,對她來說,就是一個恥辱的烙印,著他便覺著刺眼。」

    皇帝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怨意:「很好,你果然是個變態的閹貨……朕如果就這麼殺了你,豈不是太如你的意?」

    「怎麼死,從來都不是問題。」陳萍萍嘲諷地看著皇帝說道:「我只知道我的復仇已經成功,這便足夠了。」

    皇帝握著杯的手懸停在半空之中,半晌後,他幽幽說道:「朕還有三個兒子……」

    「可是我既然回京,你那三個兒子只怕都不可能再是你的兒子。」陳萍萍的眼瞳漸漸縮了起來,帶著一絲寒冷的快意尖聲笑道:「我死在陛下你的手中,范閒會怎麼看你?老大會怎麼看你?你能如何向范閒解釋?難道說我是為了替她母親報仇?那你怎麼向他解釋當年的事情?」

    陳萍萍微縮的眼瞳裡寒意大作,臉色不知是因激動還是別的情緒而漸漸蒼白,他盯著皇帝一字一句說道:「陛下,你必將眾叛親離,在孤獨之中,看著這天下的土地。卻……一無所有。」

    看著天下地土地,卻一無所有。這是何等樣惡毒的詛咒與仇恨!皇帝地身子微微一震,面色又漸漸蒼白起來,他用噬人的威勢目光看著陳萍萍,寒聲說道:「你敢!」

    當皇帝說出這兩個字時。就表示他已經知道陳萍萍這綿延二十年的複雜,在最後終於漸漸踏上了一條不可逆轉的成功之路。不論是范閒還是大皇子都與陳萍萍關係極為親厚,而慶帝若想向這兩個兒子解釋什麼,卻又要觸及許多年前地那椿故事。根本無法開口。

    這位天下最強的君主,難道只能在自己的兒子們帶著憤怒與仇恨目光注視中,漸漸地蒼老,死亡?

    慶帝的面色蒼白,他地心裡感到了無窮的寒冷與憤怒,他看著陳萍萍同樣蒼白的臉,知道對方已經算準了後續的一切,他是用自己的死亡,向這片皇宮發出最後最黑暗的一記攻勢。

    御書房裡陷入一片如死寂一般的沉默,外面的秋雨依然在緩緩地下著。潤濕著皇宮裡本來有些乾燥的土地,還有青石板裡的那些縫隙。御書房裝著內庫出產地玻璃窗,窗上那些雕花。像極了一個個的人臉,正看著慶國這一對君臣之間最後的對話。

    「你求死,朕卻不願讓你死地輕鬆。」皇帝面色蒼白,雙瞳空濛,如一個強抑著萬丈怒火的神。冷漠而平靜說道:「朕要將你押至午門。朕要讓你赤身裸體於萬民之前,朕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這條老黑狗是個沒有陽具的閹人,是個令祖宗先人蒙羞的畸貨……朕要讓無數人的目光盯著你地大腿之間,看看你這個怨毒地閹賊,是怎樣用雙腿這間的那攤爛肉,構織了這些惡毒地陰謀。」

    慶帝的話語很輕,卻夾著無窮的怨毒,無盡的羞辱,不絕的憤怒,他冷漠說道:「朕要將你千刀萬剮,凌遲而死,朕要讓整個慶國的子民,一口一口地將你身上的肉撕咬下來,然後把你的頭骨埋到三大坊的旁邊,讓你眼睜睜地看著朕是如何先殺了她,再殺了你,再利用她留下的東西,殺戮江山,一統天下,成就不世之基業。」

    「朕要讓你,讓你們知道,朕可以殺了你們,朕還要讓你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卻一點辦法沒有,讓你們在冥間哭泣,掙扎,後悔……」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的話音卻越來越平靜,他的眼瞳也越來越空濛,越來越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

    坐在黑色輪椅上的陳萍萍的臉色也很蒼白,他知道皇帝陛下的血脈裡也流傳著瘋子的基因,他也知道皇帝陛下瘋狂的憤怒之下,自己會面臨怎樣慘絕人倫的下場。

    君臣二人,用彼此的言語割裂著對方的心,割得彼此血淋淋的,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就像兩個蒼白的鬼,在互相吞噬著彼此的靈魂。

    陳萍萍緩緩地、艱難地佝身將茶杯放在了地上,然後兩手握住了輪椅的扶手前端,雙肘為軸,兩隻小臂平靜而慰帖地擱在了黑色而光滑的扶手之上,他什麼也沒有思考,只是重複了一遍這些年裡重複了無數遍的習慣動作。

    他的目光再次掠過了皇帝陛下蒼白的臉,瘦削而強大的雙肩,直視著御書房後的牆壁,似乎看穿了這道牆壁,直接看到了後宮那座小樓上,看到了那幅畫像,畫像上那個黃衫女子的背影無比蕭索寂寞,看著山腳下的大江萬民修堤景象,久久無語。

    陳萍萍久久無語,他在心裡自言自語想著,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小葉子?」他的唇角泛起了一絲詭異的微笑,似乎看到了御書房後的空氣中,正浮現出了那個小姑娘的模樣。

    那個小姑娘苦惱地看著自己,問道:「你真是太監?那咱們到底是以姐妹相稱,還是怎麼辦?」

    皇帝陛下聽見了陳萍萍說出的這三個字,小葉子……這個名字藏在他的心裡很多年了,這個名字就像是個詛符一樣,始終讓他不得解脫,雖然可以許久許久不曾想起,然而一旦發現自己沒有忘記,那張臉,那個人便會平空浮現出來,帶著一絲疑惑,一絲悲傷,一絲不屑地看著自己。

    他下意識裡順著陳萍萍的目光微微側首,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巨響。

    轟的一聲!御書房內狂風大作,兩道夾雜著強大威力的火藥,鐵砂,鋼珠的狂暴氣流,猛烈地轟向了慶帝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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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御書房內竹開花


    毫無疑問,陳萍萍是一位高手,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曾經是一位高手再準確一點,那就應該說,當年宮里的常守小太監之一的陳五常,雖然比不上那位天才絕艷的洪四癢公公,但畢竟也是排在序列里的人物,一身武藝修為,不可輕視。

    若不是一位強者,當年怎麼可能在天下動蕩的局勢中,與北方那位強大的肖恩抗衡,如何能夠在滿朝敵意目光下,生生建造出了一座抎晛陰森的監察院。如果陳萍萍不是一位強者,他怎麼能夠率領黑騎如黑色的風暴般在大陸上進行了那幾次震驚天下的千里突襲。

   然而時光和經歷是世上最能折磨人的利器,年月已過太久,陳萍萍已經老了,最可惜的是,當年捉拿肖恩回京的突擊行動之中,陳萍萍身受重傷,半身癱瘓,腰部以下再也沒有任何知覺,他的一身修為也被風吹雨打去,不再留下半分。

    這是所有慶國臣子百姓都知道的歷史,是他們或惋惜或喜悅的事實。所以當皇宮里傳出捉拿陳萍萍回京的旨意之後,不論是葉重、宮典,姚太監,以及親自負責此事的大將史飛,包括最後知曉這個大秘密的賀宗緯,都沒有把警惕的目光投向陳老院長的身體,投向他坐著的那輛黑色輪椅。

    因為他們知道陳萍萍自己只是一個廢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個人力量。他們心中凜然警懼害怕,不是因為陳萍萍的肉體有多麼強大的力量,而是對這位老跛子腦子里的陰謀詭計,以及他能夠操控的強大的監察院力量,產生了一種難以抵抗的念頭。

    陳萍萍單身回京,監察院處于嚴密地監視和內部某位大人物的強力配合之中,這些皇帝陛下身邊地重臣們同時松了一口氣。只要陳萍萍無法使動他那枯瘦手指牽扯的黑暗力量,那麼皇宮便是安全的。

    正因為有這種判斷。所以他們不曾擔心陳萍萍在御書房里會對陛下有任何有利,即便陳萍萍還是當年黑色戰馬上的那位強者,可在陛下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面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反擊力量。而至于那輛黑色的輪椅?老院長身下的這座輪椅已經坐了很多年了,所有的人都習慣了輪椅地存在扂艘抎晛,甚至將這輪椅看作了與陳萍萍合為一體的一個部分。

    習慣的力量很強大,強大到可以讓人們完全無視。所以陳萍萍坐著黑色的輪椅進了御書房,姚太監在內地任何人,都沒有生出任何警惕的感覺。這些大人物們犯了個大錯誤。

    同樣,皇帝陛下在這晨間陰暗秋雨襯托下的長時間談話之後,心神回復漠然平靜的剎那,也犯了一個錯誤。當面色蒼白的陳萍萍看著他身後御書房雪白的牆壁輕聲喚出那個女子的名字時,他的心神微微一松,順著陳萍萍的目光向後望去,而忽略了陳萍萍扶在輪椅黑色扶手上雙臂的動作。

  在所有人小地時候,或許都玩過這種幼稚而可愛的小游戲,一個小伙伴假裝看見了自己的身後走來了一位嚴肅地長輩,或是厲害的師長,驚呼出聲,自己心頭大驚,扭頭一看。身上卻著了狠狠的一拳頭,然後兩個人笑罵著追逐著在院子里跑開了。

    這樣幼稚的手段,卻用在了慶帝這位天下最強大的人身上。不得不說,陳萍萍地心思很奇,很妙,而且……很有效果。或許也扂艘是因為皇帝陛下地心神在這剎那有所震動的關系,或許是因為皇帝陛下在苦荷四顧劍已死。葉流雲出海地如今。整個身心都陷入在一種絕對自信的心境之中,根本不在乎什麼。因不在乎,所以他轉了頭。

    如今的天下,應該沒有誰能夠傷到這位強大的皇帝陛下了,就算是範閑,海棠、王十三郎,雲之瀾、狼桃,加上影子,這六名九品上的絕對強者,同時出現在御書房內,向皇帝發出致命的一擊,只怕皇帝陛下也不會有絲毫的動容。

    然而當他回頭,只見一片雪白,空無一物,雙瞳微縮,扭頭回視輪椅中的陳萍萍時,看見了陳萍萍一直扶在輪椅扶手上的那雙手……死死地握緊了扶手的內側,小臂猛地向後一縮!

    喀的一聲脆響,輪椅兩只光滑而黑色的扶手,忽然間向著兩旁一散,發出一連串金屬機簧的美妙聲音。隨著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的巨響,兩道強大t的氣流,就從扶手前端忽然出現的兩個空洞里噴了出來。

    砰砰!

    干脆利落,毫不拖扂艘抎晛泥帶水,冷漠,冷酷,陳萍萍握著輪椅的扶手,這兩把他摸了無數年的扶手,摳動了扳機。

    無數的鐵屑,鋼珠,在強大的火藥噴力加持下,挾著強大無比的威力,轟向了慶帝的身體。

    黑色的輪椅開出了兩道艷麗的,奪人魂魄的火花!

    這個世上沒有誰能夠傷到皇帝陛下,但不代表沒有事物能夠傷抎晛到他。至少皇帝和陳萍萍都知道,那個一直顯得無比神秘的黑箱子一定能對皇帝造成威脅,而今天,陳萍萍坐了數十年的扂艘抎晛輪椅,似乎也在發揮了極為相似的作用。

    這輛黑色的輪椅是數十年前內庫和監察院三處精心打造的一輛輪椅,而那一對蘊藏了無數年怒火的火器,卻是那位已經死去許久的女子,親手替陳萍萍打造

    那時候陳萍萍跛了,她擔心她的安危,所以她調動了所有的能力,極為秘密地為他安排了這樣一個最好的保命法寶。這些年里,這輛黑色輪椅的椅圈,靠背,不知道換了多少次,而就是這對扶手從來沒有換過。

    很多人知道陳萍萍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他喜歡輕輕撫摩這一對光滑的扶手,而像範閑這些親近的人,更是知道,每當安靜獨處之時。院長喜歡用指節輕輕地敲打扶手,扶手每每會發出嗡嗡的響聲。就像是中空的竹子一般。

    竹有節,有勁,有骨,陳萍萍也有。

    兩朵火花在輪椅扶手前一爆即逝!

    兩聲幾乎同時響起扂艘的巨聲悶響之後,便是無數鋼珠鐵屑火藥噴擊在那位九五至尊肉身上地聲音響起,  啪啪,似雨打沙灘,似雹落大地,擊出千點坑。打折無數芭蕉葉。

    御書房內煙霧彌漫,卻異常迅疾的散去,漸漸露出坐在軟塌之上皇帝陛下地身影。

    慶帝是大宗師,然而大宗師終究不是神。他們的肉身依然是凡人的肉身,他們的心念無比強大,然而卻不可能做出神一般的反應。

    當陳萍萍摳動了輪椅上的扳機時,他距離慶帝的距離近在咫尺,而扶手前端噴射出來的霰彈,卻是異常強悍的覆蓋了半個空間地廣度,即便慶帝如仙人般須臾間掠開,卻也逃不出這些快速射出的噬魂利器的殺傷範圍。

    所以慶帝沒有閃躲,他依舊坐在軟塌之上,身周的牆壁扂艘已經被打成了爛瘡一般。灰石碎磚在簌簌而降,幾塊破損地牆皮,正懸在半空之中。他身下的矮塌已經碎了一半,他身前的案幾,更是被擊成了一片碎木。

    皇帝陛下身上那件龍袍出現了許多洞,細微的,撕裂的。以不同形狀。不同軌跡出現的洞,洞口略有焦糊的感覺。

    一雙手覆蓋在他的面容之上。左手食指微屈,拇指微翹,那個青翠欲滴的小瓷茶杯,正在虎口之中,絲毫未動。

    連茶杯都未碎,天子的容顏自然無礙。

    其實所有這一切地發生,都是在極短的剎那之間,皇帝陛下渾身上下的勁氣有若實質,如風一般呼嘯起來,而他手指間地那枚青瓷茶杯,嗤的一聲破空飛了出去。大的反震力一沖,以奇快的速度向後滑去,輪椅吱吱吱吱與御書房地地面摩擦著,像是要磨出火花來一般,最終狠狠地撞在了御書房地那面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陳萍萍面容漠然,雙瞳微縮,然而卻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便看見了映入自己眼簾的那抹翠綠。

    喀地一聲脆響,自天外飛至的茶杯狠狠地釘在了陳萍萍瘦弱的胸膛之上,不知有幾根胸骨就此斷裂。

    無數碎成粉末一般的瓷屑,就像無數根毛扂艘針,扎入了陳萍萍的身軀之中,其痛其癢,非凡人所能承受。

    一口黑血從陳萍萍的雙唇里噴了出來,打濕了胸襟。緊接著,空氣中一股無形無質的磅礡真氣洶涌而來,于剎那間制住他體內殘存的三經六脈,控制住了他每一根肌肉的運行,令他不能言語,不能動作,無法了解自己的生命。

    更可怖的是那道皇氣十足的王道真氣,竟是隔著空氣,隔著衣衫,迅疾地滲入了他的體內,沿襲著他經脈行走四方,轉瞬間將這位老院長早已服下的劇毒緩緩地逼了出去。

    空中就像有一只無形的巨手,緊緊地握著陳萍萍枯干的身軀,將他從黑色的輪椅上提了起來,懸停在半空之中,看上去這個場景顯得格外詭異。

    陳萍萍花白的頭發早已亂了,潦亂不堪地散落在他的額前,輕輕地覆在臉部的深深皺紋之上,衣衫上全是東一道西一道的裂口,整個人的生命氣息,在一瞬間內,被壓制到了死亡的邊緣。

    然而這位老人的眼眸冷漠著,冷酷著,沒有絲毫畏懼,只是帶著一絲惋惜,一絲不屑,漸漸地,他的眼眸中連這些情緒也沒有了,只有平靜。

    沉重的腳步聲在御書房內響起,皇帝陛下緩慢而沉重地踏著地面的碎礫,向他走了過來。
扂艘
    皇帝的右手虛張,數道強勁的真氣破空而出,將陳萍萍瘦小的身軀死死地擾在半空之中。

    皇帝的眼神冷漠之余,染著一絲狂怒的血紅之色。

    皇帝的雙手微微顫抖,上面全部是鮮血與恐怖地傷口。

    皇帝身上龍袍上的那些小洞口開始向外流血,不停地向著體外滲流著,沖掉了傷口上地鐵屑和焦糊的火藥殘留。龍袍已經被薰成了一片黑糊之色。

    皇帝受了重傷,那些可以擊穿青石的鋼珠應該還停留在他的體內。但他終究……沒有死。

    青瓷杯的碎片在陳萍萍的身體之內,他也開始流血,或許是他體內的血本就不多了,流淌的速度並不快,卻也轉瞬間打濕了他那件破爛的黑色監察院官服。

    皇帝走到陳萍萍地身前,胸膛微微起伏,君臣二人的身上全部都是深入骨肉的小裂口,痛到了最深處,血不停地流著。看上去十分相似。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腹處慘不忍睹的傷口,眉角輕輕地顫動了一絲,似乎沒有想到如今地世間,居然還有人能夠讓自己距離死亡如此接近。一股難以自抑的怨恨與憤怒。在這位君主的身體內開始發酵,開始升騰。

    皇帝的手扼住了陳萍萍的咽喉,盯著他的眼楮,閃過一抹令人寒到骨子里的怨毒之意,一字一句說道︰“朕不讓你死,你就不能死。”

    御書房玻璃窗外數道灰影閃過,幾個人猛地撞開了御書房的木門,沖了進來。在園門處,葉重姚太監等幾位大人物遠遠地避著御書房,但卻是清清楚楚听到了那兩聲巨響。他們心知不妙,用最快的速度沖了過來護駕,然而依然遲了。

    葉重到的最快。姚太監次之。然而當他們進入御書房後,看著眼前這血淋淋地一幕,卻同時保持了沉默,因為這一幕太過灼痛他們的眼。

    他們看到渾身是血的皇帝陛下,扼著渾身是血地陳老院長。他們的內心震駭。不知如何言語。軀從自己手間頹然墮下。摔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他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腳下的老戰友,老伙伴,老奴才,用冷郁而怨寒到了極點地聲音說道︰“押扂艘抎晛往監察院地大牢,明日將這逆賊凌遲處死。若在三萬六千刀之前,讓這老狗死了,你們和太醫院的廢物,就給他陪葬。”

    葉重和姚太監如墮冰窖,而剛剛滿臉惶急跑到御書房外地賀宗緯听到這句話,更是嚇的身體顫抖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也不是因為陳萍萍的罪名,也不僅僅是因為皇帝陛下那寒到骨子里,憤怒到骨子里的旨意。

    國朝三十年來,從未有極品大臣被凌遲處死,這是一種最羞辱,最殘忍的死法,更何況,這道旨意所指……是陳萍萍。

    然而這三人根本不敢說任何話,他們只是馬上跪了下來,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腳下,不敢有絲毫扂艘進諫。

    皇帝陛下最後看了一眼正用一種譏誚眼神望著自己的陳萍萍,忽然覺得胸腹處火辣辣的痛。

    朕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受過傷了?皇帝在心里這般想著,然後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陛下遇刺,快傳太醫!”

    御書房里響起了賀大學士惶急而焦慮的叫喚聲,葉重此時正滿心驚懼地扶住了陛下玉山將倒的身軀,下意識里微微側首,斜眼看了這位用心狠毒的大學士一眼。

    皇宮之中一片慌亂,太醫在宮殿內魚貫而入,魚貫而出,不時有臉色蒼白的宮女太監端著金盆進出,盆里的水已經被血染成了紅色。

    姚太監此時在殿內服侍受傷後的皇帝陛下,宮典帶領著禁軍和內廷高手將整座皇城死死包圍,而葉扂艘重在對樞密院發下幾道手令之後,便守在了殿扂艘抎晛外。

    太醫院的醫正滿頭大汗地走出殿外,葉重冷冷地看著他,問道︰“陛下如何?”

    太醫院醫正看到是他,顫聲應道︰“回葉師,陛下雖然受傷,但是脈息渾厚有力,應該無礙,只是……”

    葉重的眉頭一皺,厲聲喝道︰“只是如何?”

    “只是……那些扎在陛下肌膚血肉的鐵屑已經被除了。可是下臣觀陛下身上傷口,應該有些銳物還留在陛下的身體之內。傷了腑髒,如果不將這些銳物取出來,只怕……”

“只怕什麼?陛下難道會有危險?”

    “陛下洪福齊天,本就不是凡人。”太醫院醫正顫著聲音,換了一種方式描述了陛下大宗師的境界,說道︰“想必不會出大問題,可是誰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那還不想辦法取出來!”葉重身體矮胖,一向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然而就在此刻。他臉上的煞氣,卻是無比恐怖。

    “臣……實在沒有這種好手段。”醫正看著葉重地臉色越來越難看,趕緊吞了口唾沫,搶著說道︰“不過小範大人當年曾在宮中主持過類似的醫案。請5Ccc大人速召小範大人回京,有他主持此事,想來不會留下任何隱患。”

    “澹泊公?”葉重听到這外名字後咯 一聲,心里涼了半截,今日自晨間至此時,京都內外,皇城地御書房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他還沒有完全消化干淨,此時听到範閑的名字。才想到陳萍萍行刺陛下,會給慶國這片江山可能帶來的極大沖擊。

    葉重的嘴唇有些發干,半晌後緩緩說道︰“小範大人一時回不來。還有別的法子沒有?”

    “範家小姐,如今在澹泊醫館行醫,她師承青山,又有小範大人親手……”

    葉重眼瞳寒芒一現,直接說道︰“速速傳她入宮!”

    待醫正領著侍衛走後。葉重忽然覺得後背里全部是冷汗。濕了一大塊。此時他才有時間來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勢,醫正提到了範閑的名抎晛字。他不禁想到,再過不久,這位年輕的權臣,便要挾著吞並東夷之功,赫然回京。

    然而到那時候,範閑若發現陳萍萍已經被陛下凌遲處死,他會做出什麼樣地反應?

    葉重感覺身上被籠罩了一股寒意,此時陛下受了重傷,陳老院長命在旦夕,另一批太醫正在救治,然後便要連夜押入監察院的大牢之中。

    他清楚陛下抎晛為什麼最後會命令將陳萍萍押入監察院之中,帝王心術,在這樣的時刻,依然不忘展現自己的寒意。如今整座京都防備武力,全部在葉重地手里,他當然沒有絲毫反抗陛下旨意的意思,只是他感到了一絲難以承擔的沉重,如果監察院真的反了,自己應該怎麼做?好在陛下只是受傷,並沒有真正的昏迷。

    不用理會陛下和陳老院長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在御書房內,陳老院長行刺陛下是所有人都看見了的事情,沒有人能,也沒有人敢替陳老院長說情。行刺陛下,本來就是凌遲的死罪。

    葉重的心里生起一絲寒意,他很了解陛下與陳萍萍曾經有過的關系與情誼,只怕陛下也是憤怒和失望到了極點,才會賜陳老院長這樣一個淒慘的下場。

    只是……慶國自開國以來,皇權雖然如這片大陸數千年歷史一樣,極難動搖。但是慶國地歷任皇帝陛下,對于臣子都持著一種溫和的態度。尤其是這數十年來,慶律幾經修訂,已經廢了無數酷刑,便是對于謀逆之輩,往往也扂艘就是斬首滅族。

    尤其是對于士大夫及朝中大臣,陛下向來溫和,哪怕三年前的京都謀叛一事,最後也只是剮了十三城門司統領張德清一人。

    然而與監察院地抎晛陳老院長相比,張德清又算是什麼?

    葉重緩緩地閉上了眼楮,不由又想到了陛下先前倒在自己懷里時,賀大學士高聲淒厲喚出來的那句話,他的唇角不由閃過了一絲寒意。

    陳萍萍行刺皇帝的消息,經由賀宗緯的那聲喊,頓時傳遍了整座皇宮,驚動了宮里所有地人,然後自然也成了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地消息。

    皇帝陛下事後可能念及慶國朝堂的平穩,念及範閑和整座監察院官員地態度,或者說……念及這些年來陳老院長為慶國立下的件件功勞,

    不,葉重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情,就算他要賜陳老院長一個光彩些的死法,也不可能是因為陛下與這位老院之間的情義,在御書房里那個古怪武器的響聲之後,陛下對于陳萍萍有的只是憤怒有怨毒,而抎晛沒有任何別的東抎晛西。

    唯一可能讓陛下收回凌遲旨意的,只能是為慶國的將來著想,為了範閑以及正駐兵東夷城的大皇子心情考慮,為這片江山考慮。

    死也有很多種死法,無比屈辱和殘忍的凌遲與一方白綾,一杯毒酒相比,肯定前者會讓監察院、範閑、大殿下生出更多的怨懟之意。

    然而這一切,因為賀大學士那“恰到好處”的一聲驚呼,變成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為天子有天子的尊嚴,天子的憤怒。

    葉重嘆了一口氣,怔怔地看著秋雨之下的皇城,心里百般滋味雜5Ccc陳,不知道今夜的監察院方正建築之內會發生多扂艘抎晛少故事,自己與史飛奉命押在監察院外的那上萬精兵,會不會真的需要大殺一場。

    秋雨緩緩落下,他輕輕地咳了幾聲,知道陛下憤怒下的旨意不可能改變了,只希望範閑回來時,事已成定局,不然誰知道這個慶國會亂成什麼樣子。

    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之外也在飄著秋雨,越來越冷抎晛,越來越寒。言冰雲冷漠地站在窗邊,那幅一直蒙在窗上的黑布已經被他撕了下來,扔在了腳底下。

    他靜靜地看著皇宮的方向,平靜而有力地發出一道道命令。憑借陳萍萍和範閑的信任,他已經在監察院里掌握了很多力量,然而就憑這些力量,他依然無法壓下監察院內部正在幽幽燃燒的鬼火。

    從這些穿著黑色官服的官員心中所生出的黑色的鬼火。

    好在事前言冰雲已經做了足夠充分的準備,老資格的官員,對于陳老院長無比忠誠的那些官員,已經被他提前支到了西涼還有江南東夷諸地,他們已經離開了京都,不然事態更難控制。

    宮里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院中,陳老院長行刺陛下的消息也已經變成了事實,陛下受了重傷?言冰雲不知道這是陛下的借口,扂艘還是自己一直無比崇拜的陳老院長,真地做到了很多人都無法完成的事情。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他冷冷地轉了目光,看著監察院外那些街巷中,並沒有遮隱痕跡的慶國精銳軍隊,搖了搖頭,自己必須保住這個院子,尤其是在陳萍萍必死,範閑未歸的時候。

    沒有人能夠和陛下,和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對抗,哪怕監察院是這個機器里最強大的一環。

    言冰雲轉過頭來,看著屋內的七位主辦大人,幽幽說道︰“準備接手……”他的眉頭皺了皺,略頓了頓後,十分困難地說完了這句話。

    “欽犯陳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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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一根手指與監察院的臣服

    隨著欽犯陳萍萍這五個字從言冰雲薄薄的雙唇裡吐了出來,監察院這間密室裡所有的人們都瘋了,他們的臉依然平靜,眼眸裡卻閃動著一絲戾寒的味道,狠狠地盯著言冰雲的臉,似乎想用目光將言冰雲撕成一片一片。

    監察院八大處,除了六處的主辦是臨時負責之人,五處荊戈此時正在緩緩向慶國東方行進的車隊之外,所有的高級官員們都聚集在這裡。他們是監察院真正的實權人物,一處頭目沐鐵,我看二處頭目是那位老人,三處頭目是范閒的師兄,七處八處頭目均是啟年小組的成員,包括兼任四處頭目的言冰雲在內,這密室裡所有的人,其實都是范閒的嫡系。

    當然,范閒的嫡系也就是陳萍萍的嫡系,雖然他們與陳老院長的交流不多,但如同監察院裡每位官員密探一樣,老院長就是他們的老祖宗,在他們的心裡擁有著無比崇高的地位。

    除了言冰雲之外的六個人都霍然站了起來,盯著言冰雲的臉,一處主辦沐鐵那張滿是黑鐵之色的面容,憤怒無比,沙啞著聲音吼道:「言大人,你想做什麼?」

    言冰雲毫不退縮地回視著這六個人的目光,自從打北齊那片土地歸來之後,陳萍萍和范閒都懶得處理繁雜的院務,實際上這幾年裡,監察院的大小事宜,都是由這位冷冰冰的公子哥在打理。他是言若海府地公子。在院裡的資歷極老,當年不過少年時節,便被派到了異常凶險的北齊進行間諜活動,事後被長公主反手賣出,不知道經受了怎樣殘酷的折磨,所以在院裡的名聲也極高。

    尤其是范閒逐步接手監察院大權後,他身為范閒的夥伴和最密切的下屬。不論是在處理江南明家之事。還是在與長公主,皇宮地戰鬥中,在京都謀叛事中,都表現了極為強悍地梳理、分析情報的能力,決斷的能力。

    有資歷,有經歷。有付出,有犧牲,有背景,小言公子很順利地在監察院裡獲得了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我看,所以的官員,哪怕是名義上平級的各處主辦,也默認了他地調派,他們從心裡佩服這位小言大人。

    言冰雲的眼角微微抽搐一絲,看著面前這六個人。沒有一絲退讓,一字一句說道:「陳萍萍行刺陛下,明日凌遲處死。我院奉旨接受此欽犯,你們……想造反嗎?」

    宮裡關於陛下遇刺的消息早已傳了出來,而監察院的這些高級官員更是在第一時間就掌握了這個情報。他們在震驚之餘,也才知道原來老院長並沒有隨著那三十輛黑色的馬車回鄉養老,而是令人意外地再次出現在皇宮之中。而且……居然行刺陛下?

    所有監察院的官員。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就是所有事實的真相,更遑論這六位各處的主辦大人。他們冷冷地看著言冰雲,終究還是沐鐵開口大怒說道:「院長回鄉養老,怎麼會又出現在皇宮裡?行刺陛下?是誰造的謠?宮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一直沉默的三處主辦低著頭緩緩開口說道:「我以為現在最關鍵地是查清楚……」

    言冰雲大怒,一掌拍在長桌之上,嗡嗡作響,厲聲說道:「陛下親口下旨,葉帥,姚公公,賀大學士,眾人親眼所見,查?查什麼查?」

    此間資歷最老,輩份最高的二處情報主辦忽然耷拉了一下眼簾,嘶啞著聲音沉聲說道:「親眼所見又如何?我看……陛下只不過是想對我們這個破院子動手了。」這位老人冷冷地抬起臉來,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陛下想殺人,什麼樣的理由找不出來?只不過這件事情涉及到老院長,除了謀逆刺君地罪名,還能有什麼別的罪名能夠制他?」

  密室裡一片沉默,那片本來覆蓋著黑布的玻璃窗,今日格外透明,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絲不習慣,而外面漸漸西沉的太陽,將暮光打在皇宮朱紅色的宮牆上,又映入了監察院這間密室,讓整個房間裡都被包融在一片血紅色地光芒裡。

    二處主辦瞇著眼我看睛,看著言冰雲,緩緩說道:「言大人,提司地最終任命還沒有下來,你沒有資格指使我們做什麼事情?你……更沒有資格把這塊黑布拉下來。」

    密室裡的沉默愈發令人心悸,所有地監察院高級官員都看著言冰雲,想看他究竟想怎樣處理這件驚天大事,而沐鐵等諸人聽著二處這位老前輩的話語,眼神裡的疑惑之意漸漸濃郁了起來,看著言冰雲的目光開始冷了下來。

    「院裡所有的情報都要經過我的梳理,前些日子京都守備師離奇失蹤,禁軍與宮防的忽然加緊,樞密院暗中的調兵……這些情報我都送到了你的案頭。」二處主辦冷冷地看著言冰雲,說道:「如今看來,這自然是陛下對付老院長的手段,可是你……為什麼一點反應沒有?」

    言冰雲先前的憤怒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見,他冷著臉,渾身上下透著一絲冷冽的味道,就像他整個人都是一塊冰一樣。

    「就在這半個月裡,你把我處裡的人調了一大半去了西涼,去了東夷,大部分人只怕如今還在路上。」二處主辦冷冷地看著他,說道:「如今院裡的實力,不及往日裡的三分之一,你究竟想做什麼?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今天的事情,所以提前在替宮裡做準備。」

    「六處的劍手與刺客,也被調了一大半離開了京都,就在前些天的時候。」六處的臨時主辦冷漠地看著言冰雲。他是自影子以下,監察院最厲害地刺客,他的目光就像一把我看劍般釘住了言冰雲,就像要把這塊冰釘在暮色之中,任他漸漸融化,「你必須給我們一個解釋。」

    監察院裡武力最強大的三處便是四五六處,五處的黑騎一向不能停留在京都左右。而且如今的我看書齋黑騎一部分隨著黑色的車隊走了。一部分正在燕京附近接應范閒的歸來,四處本身就在言冰雲地控制之下,而且分散在各州郡異國之中,也不可能集於京都之中發力。

    當言冰雲下令抽空了六處地劍手刺客,整個監察院最強悍的武力部分,已經被削弱到了最極限的程度。

    沐鐵的心震動了一下。他打理著京都一處,所以這些天裡監察院的命令調動並沒有牽涉到他,他直到此時才知道,原來言冰雲竟然已經在暗中抽空了院中如此多的力量,聯想到今日皇我看書齋宮裡地驚天之變,聯想到陳老院長,他的心寒冷了起來。

    「我是慶國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是監察院的官員。」言冰雲被這些官員直接揭破了前些日子做的準備,臉上卻沒有絲毫負疚之意。他冷漠地看著長桌兩旁站立的人們,一字一句說道:「你們不要忘了,入院之初。我看你們所學會的第一句話「一切為了慶國!」言冰雲極常冷漠地一揮手,「忠於陛下,是我們唯一需要考慮的事情,你們先前的話已經有些大逆不道了,我不想再聽到第二次。」

    是地。先前監察院高級官員們對皇宮的怨懟之心。表現的十分充分,如果被院外地人知道。這和欺君之罪並沒有兩樣。

    言冰雲緩步走到窗旁,瞇著眼睛看著外面反射入來的血紅暮色,寒冷的聲音從他的牙縫裡滲了出來:「陳萍萍行刺陛下,謀反事昭,你們若一意孤行,想與這個逆賊勾結起來做什麼事,休怪本官無情……」

    密室裡再次沉默。我看書齋

    六處臨時主辦緩緩地握著了身旁腰側的鐵釬把手,冷漠地看著窗邊地言冰雲,說道:「雖然你調走了我手下地大多數人,但我想,我六處要殺你,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殺了我又能如何?」言冰雲語帶冷漠不屑,「你想謀反?你地家人,你手下劍手們的家人親人,能逃到哪裡去?外面有一萬大軍,你就算救了老院長,你能殺出去?」

    暮色打在言冰雲冰霜難褪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十分複雜的血色,他緩緩轉頭,看著六處主辦冷漠說道:「陛下的旨意晨間已經到了,我手裡有院長的手令,從現在開始,本官便是監察院第三任提司!本官的命令,你們必須恪守,否則以院務條例處置。」

    「言大人,我不知道你的心裡是怎樣想的。」最近這幾年一直表現的有些沉悶,有些糊塗的沐鐵,忽然開口誠懇說道:「是的,六處刑大人僅憑那些劍手刺客,頂多能在院內將老院長救出來,卻沒辦法將老院長送出京都。」

    「但是。」沐鐵的眼睛亮了起來,在他那張黝黑的臉上格外晶瑩,「我一處還在!八大處配合起來,在這京都裡,不論要救任何人,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一處在各要害衙門裡都藏著人,四處也一定還有後手……如果大人你不行,老言大人一定有這個手段。」二處情報主辦冷漠地說道:「八處馬上去挑動太學鬧事,不論用任何理由,只要讓京都亂起來。三處馬上出手,將京都內部的水源下毒污了,逼得明日京都必須開門我看書齋,四處火起,一朝發力,只是救老院長一個人,輕鬆地狠。」

    果然不愧是監察院最老的那一拔人,隨口一說,便將援救陳萍萍的幾個動作梳理的清清楚楚,更是輕輕鬆鬆地說出了如此惡毒辛辣的計劃。

    「在京都水源下毒?」言冰雲的眼瞳縮了起來,「你是想讓整座監察的官員親眷,整座京都的百姓……替他陪葬?」

    「我監察院有能力讓京都變成一座荒城,如果真能下這個決心的話。」二處主辦冷著一張臉,就像在說一件很尋常地事情。「只要老院長能活著,死幾十t萬人又算什麼?」

    言冰雲的內心震抖了一絲,直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為之付出了整整一生的監察院,原來骨子裡早已忘記了皇帝陛下的存在,所有的官員都是瘋子,他們為了陳萍萍。真的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可以做出無數瘋狂的事來。

    「我不會給你們這個機會。」言冰雲地眼睛瞇了起來,輕輕敲響了長桌上地小鈴。

    密室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八大處的頭目們的臉色霍然而變,知曉事情有異,沐鐵的手指微顫,看著言冰雲的臉。愈發激動,大聲說道:「難道你想眼睜睜地看著老院長明日受刑屈辱而死?」

    言冰雲冷著臉,一言不發。密室地門被推開了,隸屬於他的親信官員魚貫而入,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控制了房間內的各個角落。

    六處臨時主辦握著鐵釬的手依然緊緊地握著,他根本沒有理會身後走進來的這些人,他只是冷冷地看著言冰雲。

    京都監察院的實力極為強悍,但是這座方正的陰森建築卻只是一個大腦,他們真正的實力都隱藏在各個分理衙門。及每個陰暗的地方。這座密室裡地幾位主辦,便等若是監察院的大腦,只要將這大腦廢掉。監察院的官員們群龍無首,再因為陳萍萍地事情如何憤怒,也很難凝成一股巨力。

    言冰雲明顯為了今天的異變準備了許久,當密室裡的局勢被初初控制之後,一直守在外圍的慶國精銳軍隊。分出了一個千人列。向著監察院靠攏過來。

    方正陰森建築的四周響起了一連串密集地腳步聲和輕甲碰撞地金屬聲,令人十分壓抑。十分動容。樓下監察院大廳裡隱隱傳來幾聲呼喊,然後隱隱似乎有人在宣讀旨意。

    密室裡的人們卻沒有人在意這些聲音,六位主辦只是憤怒而怨毒地盯著言冰雲地臉。

    言冰雲看著一臉不敢置信神情的沐鐵,平靜說道:「在京都之中,你一處能掌握的人手最多,所以本官不能放你出去,你先在大牢裡委屈一段時間吧。」

我看    沐鐵的雙眼似要噴出火來一般,他和言冰雲都是范閒的親信,二人交情不錯,憑慣常的理解,他怎麼也不能相信,言冰雲竟然會為了榮華富貴,而選擇在陳老院長的背後,狠狠地戮了一下

    二處情報主辦閉上了眼睛,細細聽著四周的響聲,大腦快速地轉動著,不停地分析著雙方之間的實力對比,許久之後他睜開眼睛,十分悲哀地歎息了一聲,他知道以有計算無心,言冰雲在朝廷強大軍方力量的幫助下,已經成功地將監察院的頭腦與手腳分離了開來,更準確地說是,言冰雲只要控制了這座方正的陰森建築,監察院便等若是成了半個廢人。

    「不要動手。」他輕輕地拍了拍六處臨時主辦的肩膀,讓他把握著鐵釬的手鬆開。二處主辦在這密室裡輩份最高,六處主辦一臉戾狠,但知道如今局勢已定,不由仰天悶哼一聲,鬆開了手。

   二處主辦冷冷地看著言冰雲說道:「大概我們都是要死了。」

    言冰我看雲微垂眼簾,緩緩說道:「陳萍萍行刺陛下,你們並不知情,只要你們不行差踏錯,本官保你們一命。」

    二處主辦歎了口氣,摸了摸自己已經花白的頭髮,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自嘲地笑了笑,忽然開口說道:「不知道若海兄知道今天的事情後,會有怎樣的想法?不過言大人,我勸你最好把我們這幾個老傢伙全給殺了,不然我們多活一天,你就不可能睡的安穩。」

    這不是威脅,只是一種很誠懇很赤裸裸的宣告,今日監察院內變的詳情終有一日會流露出去,若這些八大處的主辦沒有被滅口,言冰雲必將迎來忠於陳萍萍,因陳萍萍之死5Ccc而憤怒的監察院官員的怒火。

    而那些官員有多少?沒有人知道,那些人的怒火需要言冰雲死幾次?也沒有人知道。

    二處主辦說完這句話後,便在幾名官員的押送下向著門外行去,他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有些黯然,然而這卻不是因為自己即將下獄地緣故,而是想到了明日就要死去的陳老院長。

    六處的臨時主辦身書齋上的鐵釬、弩箭,匕首,內甲,毒粉,所有可以用來殺人的武器全部被搜了出來。這位主辦冷著一張臉。沒有進行任何反抗。他被押送著自言冰雲的身前經過時。噗的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到了他地臉上。

    言冰雲用如雪一般白地袖子輕輕揩拭掉了臉上的唾液,看著他說道:「既然想激本官殺了你,先前為何不反抗?」

    「我還不想死。」六處這位臨時主辦望著他,用一種奇怪的笑聲嘎聲說道:「因為我想看到……你這個叛徒最後是怎樣死的。」

    沐鐵也隨之被押了出去,他扭頭看了言冰雲一眼,幫那名六處臨時主辦解釋道:「我們很想知道。當小范大人回來後,你會死的有多麼難看。」

    言冰雲的臉色變了變,卻依然保持著沉默。

    一千名定州軍、禁軍、守備師混編而成地先鋒軍,已經在幾名太監和朝中大人物的帶領下進駐書齋了監察院這座方正的建築。所有的監察院官員被集中了到了樓後的平地上,不是沒有人想反抗,而是很多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在陛下的旨意面前,在沒有大人們的命令前,這些忠於職守的監察院官員,當然不會盲目地還擊。

    這是自監察院建院以來。第一次被佔領,被屈辱地佔領。在今日之前,不論是樞密院。還是門下中書的大臣們,對於這個院子都沒有任何的影響力,更沒有軍隊能夠進入到這裡。

    因為這座院子有那位坐在黑色輪椅上地老跛子,只要他活一天,就沒有人敢肆無忌憚地進去

    樓梯上響起密集的腳步聲。一隊人從樓上下來。走出門洞,來到監察院後方那一大片平靜的院坪之上。所有監察院官員。發現八大處地長官們都成了階下囚,再如何堅毅的神經,在此時也禁不住動搖了起來,下意識裡往前湧去。

    然而正如先前所言,五處不在京中,六處被言冰雲調離太多,監察院的武力此時已經被掏空了,這座方正建築裡的大部分是文職官員,比如二處那些常年伏案進行情報工作的官員,他們地腰椎或許都有問題,再比如三處裡那些精於製藥製毒地工藝家,他們都有很久沒有見過太陽了,此時被暮日一照,都覺得有些恍神。而七處和八處的官員,更不是以武力著稱。

    言冰雲走在最後,他瞇著眼睛看了一下四周地動靜,站在了自己的親信官員面前,向著那些禁軍面前的太監大臣們行去。

    領大軍進駐監察院的,是賀宗緯,他看著一臉冰霜的言冰雲5Ccc,微微點頭致意。身旁一位老太監佝僂著身子,對言冰雲開口說道:「可以宣讀旨意了?」

    言冰雲皺著眉我看書齋頭說道:「讓這些軍士把手裡的刀槍放下,不然我不敢保證,呆會兒他們會不會全部被毒死。」

    那名老太監微微一怔,用目光請示過賀宗緯的意思後,對著那只千人隊的將領示意一下,那名將領心頭微寒,卻是依言命令手下的混編軍隊放下了手中的刀槍。

    場書齋間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一些,然而言冰雲沒有給5ccc.neT這些監察院下屬們任何反應的機會,那支押送著八大處頭目的隊伍,已經出了院子,向著大牢方向前行。

    場間頓時一嘩。

    言冰雲向那位佝樓著身子的老太監點頭致意。

    老太監顫抖著身子,走到了監察院兩百餘名官員面前,清了清嗓子,開始緩緩地宣讀有關於監察院前任院長陳萍萍謀逆,行刺陛下的罪名。

    場間的氣氛越來越壓抑,所有監察院官員的臉上越來越震驚,眼神裡的情緒越來越複雜,那抹子發自內心的懷疑和憤怒越來越濃。老太監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慌亂,竟似快要說不下去了,而那位混編精銳慶軍的將領心裡也是越來越緊張。

    兩百名監察院本部官員,雖然都不是以武力見長。但誰知道當年他們轉為文職之前,是怎樣厲害地角色?監察院雙翼之一的王啟年,也曾經躲在這座建築裡當了好些年的文筆吏,這些人如果真的憤怒的反抗起來,會有怎樣的結局?

    那些三處的官員雖然沒有帶著武器,但他們身上地毒藥誰知道會怎樣布出來?

    大坪院裡地氣氛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緊繃。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繃斷。恰在此時,那名老太監的旨意終於宣讀完我看畢,他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心中大呼僥倖。

    是的,監察院的官員雖然目露深深懷疑震驚5ccc.neT憤怒,然而卻沒有人一個動起來。因為這是一隻真正的鐵軍,鐵打地隊伍,只要上級沒有發令,他們絕對會一直等下去,直到等到不能再等。

    無數雙目光,看著站在最前方的言冰雲,因為他是如今監察院的最高階官員,雖然這些目光裡也有懷疑,但是他們依然等著言冰雲開口說話。

    言冰雲沉默片刻,卻沒有開口向這些監察院官員解釋什麼。而是直接望向了大院處的那我看個通道。名大內侍衛抬著一個擔架從那個通道處走了進來。一個滿頭花白頭髮亂飛的乾瘦老人,就在擔架之上,他身上的血已經止了,只是似乎還陷入在昏迷之中。

    監察院的老祖宗,這片黑暗的皇帝。陳萍萍。又一次回到了他一手打造的監察院裡,回到了他最喜歡的這個大坪院裡。然而這一切,沒有那個熟悉地輪椅吱吱響聲為陪,他只是孤單地躺在擔架之上。

    初秋的院坪,那方白沙清池裡的魚兒還在游動著我看,只是陳萍萍卻無法睜開雙眼,往那個方向看一眼。

    言冰雲像根標槍一樣直直站立著,看著越來越近地擔架,負在身後的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馬上又回復了平常。他知道此時是關鍵,他知道陛下為什麼要把陳萍萍送回監察院看押,因為他要用將死的老院長,必將被凌遲的老院長,刺激監察院裡所有人的心。

    陛下要知道,這座監察院究竟是陳萍萍地,還是自己地,如果一旦確認院子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冷酷無情冷血強大地陛下,想必完全不介意用無數的軍隊衝進這個黑暗的院子,天下無數的分理處,徹徹底底地將這個院子洗掃的乾乾淨淨,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冷漠地注視著院內所有監察院官員的反我看應,注視著無比強大,深入人心的皇權與陳萍萍在監察院裡的崇高威望的碰撞。

    擔架緩緩地移動著,在太醫們的搶救下,失血過多的陳萍萍終究還是活了下來,皇帝不讓他這麼輕易而愉快地死去,他便無法死去。隨著擔架的移動,院內監察院官員們的目光也在移動著,他們的目光極為複雜,悲傷,激動,絕望,憤怒……

    擔架上是他們所有人愛戴的老人,然而卻只能黯淡地躺在擔架上,準備迎接明日十分淒慘的下場。

    終於有人忍不住淒楚地喚出聲來,跪在了地上,對著那輛擔架。

    「院長!」

    「老院長!」

    所有監察院的官員都跪了下來,雖然明明旨意裡說的清楚,陳老院長是刺君的十惡不赦的欽犯,可是他們仍然忍不住跪了下來。

    終於有人忍不住了,一聲厲喝,幾道人影從監察院官員的人群中飛掠而起,直撲擔架!

    空中幾道寒光劃過,幾聲悶響連綿響起,空氣裡似乎都因為這種震動而扭曲起來,秋風大作,呼嘯一片。

    塵煙落時,四名監察院官員被擊落在地。

    同時出手的軍方高手,外加陳萍萍身周的內廷高手,束手而回。

    言冰雲冷漠地看著這一幕,眼角微微抽動一絲,開口說道:「押下去,若再有叛逆之舉,依院例處置。


    無數雙怨毒憤怒的目光同時投向了言冰雲,如果目光可以殺人,言冰雲的身體已然千瘡百孔,然而此時的他只是面色微白,衣袖的紋路都沒有顫動一絲,看著院子裡的下屬們冷聲說道:「記住你們的使命,你們慶國的臣子,莫非想造反不成?」

    偏在此時,站在他身旁的賀宗緯忽然輕聲說道:「最好當場殺了,以震人心。」

    「我做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多話?」言冰雲冷冷丟了一句出去。

    然而他的話可以讓賀宗緯沉默,卻無法讓監察院裡這些官員們沉默,他們緩緩地站起身來,用一種冷漠地目光看著言冰雲,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也許下一刻,他們就會集體出手,向著那輛擔架衝過去。

    監察院裡的局勢已經到了一種極為危急的關頭,言冰雲瞇著眼睛看著四周,清楚地知道,僅僅憑自己,依然無法壓制這些官員們對陳萍萍的愛戴。

    一根蒼老的手指,忽然伸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安靜了,所有監察院官員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根蒼老的手指,那根在擔架旁邊伸出來的手指。手指微變,做了一個監察院所有官員都銘記在心的手勢。

    「候!」一名二處官員忽然心頭大悲,眼眶一濕,悲憤地大吼了一聲,然後雙膝沉重地跪了下去。

    「候!」

    「候!」

    那根蒼老的手指似乎有某種魔力,只是輕輕地伸出搖了搖,緊接著,院子裡響起了無數聲候字,候是沉默,候是等待,候是隱忍,候是不得已的放棄。

    候是停留在原地。

    所有的監察院官員都停留在了原地,一聲候我看字出口,兩行虎淚流下,膝下並無黃金重,卻如山般沉重,砸了在地面之上,目送著那輛擔架緩緩地行過重人的面前。

    所有的內廷高手,太監,軍方精銳動容地看著這一幕,賀宗緯的臉色變得慘白,言冰雲的身體微微搖了搖。

    用盡一切方法都無法壓制住的監察院官員的幽火,卻在那一根蒼老的手指下,沒有任何意見的暫時熄滅,這是何等樣的威信……不,應該說是何等樣的信仰!

    言冰雲面若冰霜,知道皇權與老院長的對抗,雖然以監察院的被迫臣服而告終,而實際上,卻依然是陳院長勝了。

    擔架緩緩地在眾人面前行過,向著監察院大牢的方向行去。

    賀宗緯面色煞白地看著這一幕,忽然看到了那四名被擒住的監察院官員,不知道是為了放鬆自己的心神,說服自己監察院並沒有這麼可怕,下意識裡輕聲說道:「監察院……果然號令如一,只是這些人的實力,卻比本官想像的要弱一些。」

    言冰雲回頭冷冷看了他一眼,略頓了頓後說道:「如果不是我無恥到了這種地步,如果不是老院長還能動一根手指頭……我真的無法想像,今天我們兩個人能不能活著從這個院子裡出去。」

    說完這我看句話,他不再理會低頭沉思的賀宗緯,隨著那個擔架與宮裡派來的護衛,落寞地向監察院大牢裡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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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八章 京都亂,紅燭搖


    當監察院內上演著背叛,臣服,崩潰邊緣的戲碼時,整座京都也都被籠罩在了一種詭異而壓抑的氣氛之中今日的小朝會自然不可能再開,各部各寺衙門雖然例行辦公,可是從皇宮裡傳出來的驚天消息,早已讓慶國的官員們顫抖了身心。沒有人有任何心思在政務之上,也沒有什麼人敢在衙門裡竊竊私語。偶有些私交極好的官員,會在隱僻的地方,互相通傳一下彼此掌握到的消息。

    陛下遇刺!十惡不赦的逆賊是陳老院長!這個消息讓所有人都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然而事實俱在眼前,除了感到荒謬震驚之外,這些文官們都把目光投向了監察院,他們的心裡生起隱隱擔憂,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朝廷能不能控制住那個院子。

    好在穩定人心的消息不斷地傳來,至少在眼下,這些官員似乎不用擔心太多。而在晨間大事爆發之後,各部尚書,各路國公以及門下中書裡的幾位老大人則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了皇宮裡。又過了些時辰,這些大人們又退出了皇宮,開始重新處理朝政一事,只留下了胡大學士守在皇宮裡。

    如今慶國朝堂上的首要大事,自然是審理陳萍萍謀逆一案,各部衙門都發動了起來,這是文官系統第一次在監察院的目光之外,獨立審核如此重要的一個案件,不知道這些各部衙門的感覺如何,在悲哀震驚之餘。是不是也覺得身上輕鬆了許多。然而皇帝陛下的旨意是那樣地清楚急迫陰寒,所謂審理,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兩個時辰不到,以大理寺為首的慶國朝廷各部衙門,便擬出了有關於陳萍萍數椿大罪的條陳送到了皇宮中,然而這些條陳馬上便被打了回來,很明顯暴怒難止。傷重未癒的皇帝陛下,對於這些文官們所擬的罪名極不滿意。

    皇帝陛下不會讓陳萍萍輕鬆而自在的死去,既然陳萍萍以為自己是站在一個光彩而正義的立場上質詢並且復仇,那麼皇帝便要讓陳萍萍身敗名裂,帶著無窮地屈辱罪名而亡。

    羅織罪名,並不是一件難事,然而要往陳萍萍的身上套,卻讓這些朝廷的官員們陷入到了一種恐慌的情緒之中。只是陛下嚴旨在此。誰也不敢有任何意見,只好顫抖著身子,將各式各樣,史書上曾經出現過的大奸臣的罪狀往那位老跛子的身上放。

    當十三條大罪終於被梳理出來,陳萍萍終於成為歷史上最罪大惡極,最十惡不赦的大奸臣後,皇宮裡終於傳來了認可地聲音,很明顯。陳萍萍再也無法逃脫凌遲地罪名。

    一切的動作都顯得無比之快,所有的朝廷官員在震驚之餘也不免生出些許猜疑,如果是真的謀逆大案,一旦依慣例調查起來。只怕要查上好幾個年頭,陳老院長若是主犯,定不會如此簡易地便被處死,而且被牽涉到這件謀逆大案裡的官員,只怕要以千人計。

    然而傷後的皇帝陛下似乎只是將怒火投注到陳萍萍一個人的身上。而並不想把這件事情牽扯的過廣。

    終於有官員猜忖到了陛下地心思。不由馬上感到了一陣寒冷,陛下恨陳萍萍已經恨到了極點。所以必須明正典刑,將陳萍萍剮殺在千萬百姓的眼前,而陛下之所以逼迫整個朝廷將這件事情的流程加快,則是因為……陳萍萍不僅令是陳萍萍,他代表著監察院,而那位監察院的新任院長,權勢薰天地小范大人,此時正在由東夷城趕回京都的道路上。

    如果是一般的臣子,皇帝陛下想必根本不會在意絲毫,甚至會冷漠殘忍地等著他回來,然後讓陳萍萍死在他的面前,從而再次觸碰對方血淋淋的心。然而范閒不是一般地臣子,他手頭地權勢力量太大,甚至已經大了皇帝陛下為了慶國的將來,都必須考慮地地步,而且最關鍵的是……他是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

    不明殺陳萍萍,無法宣洩陛下心中積壓的怨毒情緒,然而陛下必須在范閒回到京都前,把這件事情辦完,從而讓這些事情成為一件無法逆轉的事實。房凌晨時的那椿驚天刺駕大案而忙碌的不可開交。而在京都南城,那座門有石獅,冷眼不屑看著世人的范府,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之中。

    此時日頭剛剛過午,皇宮裡陛下遇刺的消息剛剛傳出宮外,陳萍萍還沒有被送入監察院大牢,而一位宣旨太監,已經在大內侍衛和禁軍士兵的陪伴下,直接進了范府的中門。

    沒有香案,沒有接旨的儀式,小花廳裡正在用著午膳的范府諸人,聽著那名太監的話語,臉色頓時變得慘白起來。身為女主人的林婉兒緩緩站起身,盯著那個太監一字一句說道:「你再說一遍?」

    那名太監明明知曉皇帝陛下此時正在宮裡等著療傷,然而對著晨郡主寒聲的追問,卻是不敢動怒,用急促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林婉兒的眼瞳裡閃過一抹驚恐之色,下意識裡回頭望了身邊的小姑子一眼。范若若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任是誰聽到了這個消息,想必都會露出相同的神色,尤其是范府裡的這些女子們,不論是皇帝陛下,還是眼下生死未知的陳萍萍,與范府的關係都太深太緊,怎麼也撕扯不開。

    尤其是林婉兒知道自己的夫君,此時並不在京都之中的范閒,對於陳萍萍擁有怎樣的感情,但皇帝陛下畢竟是范閒的親生父親,是自己的親舅舅。

    范若若放下了手中地碗筷。看著嫂子,輕輕咬著下唇,一言不發,手指微微顫抖。

    林婉兒那雙大大的眼睛漸漸平靜,微微低頭,問道:「陛下可有危險?」

    太監並不知曉內情,連陛下停留的宮殿都無法進入。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此行只是受葉帥之命,聽了太醫院醫正的建議,來請……或者是押送范家小姐入宮救治皇帝陛下,此時聽到晨郡主的詢問,他只能微懼地搖了搖頭。

    林婉兒看了范若若一眼,范若若微微低頭,並沒有思考什麼,直接站了起來。淡淡說道:「我入宮去。」

    說完這句話。范若若便離了飯桌,隨著太監和那些軍士走出了范府,她的醫箱還留在東川路品的澹泊醫館裡,必須要往那邊繞一道。

    看著小姑子地身影消失在在府門口,林婉兒的眼瞳裡才重新浮現出濃濃的憂慮與不安,她對站在一旁的籐大家媳婦兒說道:「派幾個機靈的去宮外候著,有什麼消息,趕緊報回來。」

    「是。」籐大家媳婦兒也知道今天事情大發了臉上保持著凝重的神情應了一聲,便準備轉身去安排,便聽著主母緊接而來的第二句話,「讓籐子京過來。有事交待他。」

    林婉兒臉上的神情很慎重,在微微緊張之外,更多地是憂慮,她深在范府之中,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經鬧成什麼樣子地。更不知道今天的皇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陳老院長為什麼會忽然回到京都,在御書房內。皇帝舅舅和陳老院長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從三年前的京都謀叛事中,她就知道,冷酷的皇帝陛下不會給陳老院長任何活下去的機會,但她更清楚,如果范閒此時在京都中,一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

    正因為她知道范閒的態度,所以也知道范府在這件事情當中的位置十分危險,一個不慎,只怕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

    她看了一眼身旁地思思,輕聲吩咐道:「呆會兒籐子京到了,我讓他們安排你們先出京,你把淑寧和良子抱著,先在京外的田莊裡躲一陣子。」

    對於這種安排,思思並不驚訝,她畢竟是范閒親手培養出來的四大丫環之一,這些年雖然一直隨著少奶奶在府裡處置家事族務,卻並沒有丟下那些敏感。尤其是出京躲避,思思更不陌生,當初她懷著范閒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正是京都叛亂緊張之時,老爺范建便安排她躲到了陳園裡。

    陳園?思思看著少奶奶,忽然開口說道:「陳老院長對少爺是有恩地。」

    林婉兒歎了口氣,輕輕點頭說道:「可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誰又能有辦法扭轉過來?你不要先說了,趕緊去收拾一下,呆會兒馬上離府。」

    「這時候城門應該已經關了,京都馬上就要禁嚴,如果是籐子京帶著,只怕出不去。」思思提醒道,這些年裡,范閒的一妻一妾代他處理著族務家事以及江南杭州會的鉅細事宜,兩個女子一主一副,配合的極好,那種默契越來越深,林婉兒是那個拿主意地人,思思便是在旁拾遺補缺地人物。

    林婉兒將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交給思思一道抱出去,自然是極為信任,她地清眉微蹙,說道:「所以要搶時間。」

    正說著,一名穿著黑色官服的監察院密探出現在花廳之外,林婉兒先前已經暗中通知了一直隨身保護自己的啟年小組成員,所以看到他的出現也並不驚訝,款款走到花廳檻邊,看著他憂慮問道:「事情你都聽到了,你馬上派人去監察院外圍,查看一下動靜,然後安排一下,讓籐護衛帶著她們離開。」

    那名啟年小組成員重重地點了點頭,此人身為監察院一屬,此時的心情也異常沉重驚駭,然而他知道少夫人的命令異常清楚,眼下的監察院肯定已經被重重包圍,要想與院內取得聯繫十分不易。

    他對身後做了一個手勢,自有啟年小組成員前去安排一應事宜。林婉兒看著他說道:「派人疾馳燕京,如果在路上遇到范閒……」她的眉頭皺了起來。

    那名啟年小組成員微顯緊張地看著她。等待著她地最後決定。

    「告訴他實情。」林婉兒的臉上閃過一絲絕然之色,說道:「就說陳院長……要死了。」

    那人鬆了一口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離開著手準備一切事宜。此時范府內部有秩序地忙碌起來,花廳裡卻只剩下林婉兒孤單一人,她想著今天忽然發生的這件事情,忽然感到四周吹來了一陣冷風。讓她打了兩個哆嗦。

    她已經主持范府家事三年整,加上操持杭州會和族務,正值青春的林婉兒,已然有了當家主母的那種味道,一道道清晰有力的指令發下去,所有范府的人都開始有條不紊地反應起來。

    在後宅花園側門處,林婉兒從嬤嬤手上抱過大丫頭和小兒子,在兩個傢伙地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又叮囑了思思幾句。便讓馬車開動起來。籐子京在她身旁壓低聲音說道:「這時候出京,只怕有些扎人眼。」

    林婉兒看了他一眼,知道這位對范家忠心耿耿的護衛,雖然也被皇宮行刺一事所驚駭住,卻依然認為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於激烈。她搖了搖頭說道:「雖然有些扎眼,但能早些出去就出去。」

    她有一句話沒有向籐子京解釋,雖然啟年小組已經派人去向范閒通風報信,但是路途遙遠。只怕范閒趕回來時,陳萍萍已經死於法場之上。林婉兒深知范閒溫柔外表下所隱藏的情緒,誰知道到時候,范閒會做出怎樣激烈的反應?

    正因為預料到范閒會有激烈的反應。所以此時林婉兒的反應才顯得如此緊張和急迫。

    「你不要管這邊,我呆會兒親自入宮去看一看。」林婉兒對他微微頜首。

    籐子京歎了一口氣,行了一禮,向著不遠處的馬車追了過去。

    林婉兒返身回府,在最短地時間內召集了范府內地所有護衛家丁和人手。語氣慎重地交代了一下最近要注意的事由。尤其是嚴禁有人私下議論。

    她是范府當家主母,雖然一直以憨喜著稱。然而這幾年裡的治家,卻也早已奠定了她在府中的威信,今日京都大亂,誰知道范府也是動亂中心之一,下人僕婦們齊聲應下,不敢虛飾。

    林婉兒的目光緩緩掃了一道,約摸計算了一下府裡能調動的力量,啟年小組留在府上的人手不多,更多的是六處地劍手護衛,而這些人要保證范府的安全,倒也不便派出去。只是大寶昨兒個去老林府那邊葬蛐蛐兒去了,今逢著這椿大事,還是得派人馬上把他接回來。

    她馬上又想到一椿事,輕輕揮手召來那名啟年小組的官員,輕聲說道:「一處那邊也派個人過去,什麼事兒也不用做,只是保持著聯繫。」

    雖然監察院那邊的消息還沒有傳回來,但林婉兒清楚,以皇帝舅舅地帝王心智,那個方正的陰森建築,一定處於強大的軍力壓制之下。而第一分理處地近大理寺,反而可能會有些漏洞。

    林婉兒做的這一切,其實都只是為范閒做準備,她知道范閒一旦回京後,最需要知道的便是真相,雖然她打心裡並不願范閒冒險或者發瘋,可是如果自己地相公真地要發瘋,自己這個做妻子的,也只好為他地發瘋事先做一些必要的準備。

    做完這一切安排,吩咐范府緊閉大門,除了旨意親至之外,嚴禁內外交通,林婉兒才略略放下心下,坐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馬車,駛出了京都南城的大街,向著北方那座雄闊而今日格外肅殺的皇宮駛去。

    今日的皇宮戒備森嚴,禁軍來回巡邏的密度與力度,較諸往日不可同日而語,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一抹緊張和肅殺的情緒,看樣子陳老院長雖然已經身受重傷被擒,可是依然沒有人會感到輕鬆。

    林婉兒下了馬車,直接來到了宮門之前。她自幼在這座皇宮裡長大,深受太后和皇帝的疼愛,乃是宮廷裡的異數。往日裡進出宮闈無礙,然而今日卻也是被迫停在了宮門處。

    禁軍大統領宮典,用一種極為複雜地眼神看了她一眼,向她行禮之後,說道:「陛下有旨,今日封宮。」

    林婉兒仰著臉,那雙大大的眼眸平靜無波。毫不退縮說道:「陛下遇刺,本郡主要入宮探望,難道不行?」

    宮典微微皺眉,其實所謂封宮,也是有選擇性地閉鎖,按理來講,晨郡主是陛下最疼愛的外甥女,此時入宮乃是天經地義。可問題是……今日動亂的源頭乃是監察院。而天下人皆知,晨郡主乃是監察院現任院長范閒的正妻,此時對方要入宮……

    「本官只是不知道陛下想不想見到郡主。」宮典沉聲說道。

    林婉兒的心頭微微一緊,知道宮典將軍暗中提醒的是什麼意思,對方是擔心自己入宮替陳萍萍向陛下求情,而現如今,但凡有人敢向陛下求情,只怕反而會惹得陛下大怒。尤其是自己身份複雜,一旦開口求情,說不定反而會激化矛盾,讓陛下對監察院。甚至是對不在京都地范閒,生出異樣的情緒來。

    她沉默片刻後,強作笑顏說道:「聽說幾位大學士在宮裡,靖王爺也進了宮,我想進去看看。」略頓了頓後。她輕聲對宮典說道:「您放心。我有分寸。」

    宮典歎了一口氣,吩咐身後的士兵讓開了道路。

    進了皇城。然後又很順利地進了後宮,林婉兒行走的步伐十分迅疾,待她來到皇帝宮之前時,幾粒細細的汗珠已經浮現在她的鼻尖之上,雙頰微紅。

    然而也只能走到宮了,誰也沒有辦法進去。林婉兒看著四周的人,微微一怔,只見宜貴嬪推著三皇子的手,滿臉憂心忡忡地看著緊閉地殿門,大皇子生母寧嬪地面容卻是格外冷漠,在宮女們的陪伴下,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另一邊。

    靖王爺站在殿門口,正和葉重在輕聲說著些什麼。而石階的右手邊,朝廷的文官首領胡大學士一臉沉重,在他的身後是門下中書的另外兩位大學士,賀宗緯此時已經押送陳萍萍往監察院去了,所以並不在此。

    最令林婉兒感到意外的是,已經辭官三年,只在家中抱孫為樂的前任大學士舒蕪先生,此時也來到了大殿之外,深陷地雙眼看著緊閉的殿門,保持著與他暴燥性情完全相逆的沉默眾人看到是晨郡主來了,各自分開見禮,只是胡大學士瞧著她的目光裡也有一種與宮典相似地憂慮。看來這些慶國朝廷的大人物們,在這件事情之後,所擔憂的事情都是一樣的。

    他們擔憂陛下處死陳萍萍之後,那座監察院的反應,尤其是……范閒地反應。

    在場間眾人之中,林婉兒與寧嬪最為親近,因為自幼她就時常在寧才人地院子裡進食睡眠,然而今日看著寧嬪的面色有些怪異,她地心裡咯?一聲,向幾位大學士行過禮之後,便來到了靖王爺的身邊。

    「若若已經進去了半個時辰。」靖王爺似乎知道自己這位看似糊塗,實則像她母親一樣精明的外甥女想問什麼,黯淡說道:「除了她之外,陛下沒有見任何人,你也不要想著憑恃陛下寵你,就在這時候闖進去替那條老狗求情。」

    此時場間的大人物們各有心思,沒有人注意到靖王爺與晨郡主之間的對話。林婉兒聽著靖王爺的話後,面色微黯,低下頭去輕聲說道:「陛下可有大礙?」

    「禍害活千年,哪有這麼容易死的。」靖王爺皮笑肉不笑,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

    林婉兒的心頭一驚,沒有想到靖王爺居然在皇宮裡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先前入宮之時,她未嘗沒有想過面見皇帝陛下,替陳老院長求情的心思,但她如范閒一般,十分瞭解皇帝陛下的性情,知道在這個當口,如果還想讓陳老院長脫卻一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先前入宮的路上,有收到消息,聽說擬的是凌遲?」林婉兒面色微白,顫著聲音向靖王爺核實。

    靖王爺看了她一眼,說道:「看來監察院今日雖然被暫時廢了。但范閒還是給你留了些人。不錯,皇兄的意思很清楚。」

    林婉兒聲音微顫:「就不能法外開恩?老院長畢竟……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那些人在擔心什麼。」靖王爺地眼神渾濁,歎了一口氣說道:「那條老狗得罪的人太多,你以為那些文臣願意為他的事情向陛下求情?只不過是都在擔心范閒會不會發瘋罷了。」

    他看著林婉兒,有些悲哀地搖了搖頭說道:「陛下連所有人都不見,很明顯他已經下定了決

    死有很多種。進出皇宮的大人物們其實並不怎麼太過在意生死,因為龍椅的陰寒,早已讓他們有了這種覺悟。然而怎樣死,卻是一個極重要的事情,如果陳萍萍最後果真落了個身敗名裂,千刀萬剮的下場,那股蘊藏在監察院內部地怨氣受此血光一衝,誰知道慶國會亂成什麼樣陳萍萍行刺陛下。毫無疑問是死罪。可是如果賜他自盡,哪怕是斬首,絞刑,或許都會在展現陛下寬宏之餘,最大可能地消除此事所帶來的狂暴氣流。然而沒有人知道御書房內,那一對君臣之間究竟進行了怎樣的對話,以至於皇帝陛下展露了難得一見的怨毒與憤怒,務求要讓陳萍萍在一種最淒慘的狀況中死去。

    林婉兒聽著靖王爺的話。沉默了起來,如果皇帝陛下可以稍微寬宏一些,或許即將回到京都的范閒,也可以更接受一些。當然。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們的想像之中,誰也不知道范閒知曉此事後會做出什麼樣真正地反應。

    「寧姨今天……有些奇怪。」林婉兒看著遠方廊下面色漠然地寧嬪,微皺眉頭說道。

    靖王爺面色微變,沒有說什麼,有很多事情。只是他們這些李氏皇族的上一代才知曉。沒有必要告訴這些晚輩和外人。他相信寧才人這些年對皇帝陛下是有真情意的,但是他也相信。寧才人直到今日,都沒有忘記那個老跛子。

    太陽漸漸西下,已到了暮時,晨間落了一場雨,青石板間還留著些水漬,光線漸漸暗了起來,那些水漬卻亮了起來,就像是點燃了燈火。

    皇宮裡的燈火亮了起來,雖然及不上西天的朵朵紅雲耀眼美艷,卻也星星點點格外漂亮。陛下宮裡的燈火亮的最早,盞數最多,明亮無比,透至窗外,將四周照耀的清清楚楚,纖毫可現。

    林婉兒地心微微顫抖一下,想到了幾年前范閒被刺成重傷,險些喪命,似乎也是在這座宮殿裡醫治,當時的燈火也是如今日這般亮,當日主刀的也是裡面那個姑娘。

    一滴汗水險些從額上那絡濕發上滴落下來,幸虧旁邊一名宮女伸出手帕接住。這名宮女驚恐分外地退到下去,范若若卻是面色不變,依然在滿室明亮燈光的照耀下,輕輕地移動著手裡鋒利至極地手術刀。

    這一整箱外科醫療器械,都是內庫集中了最先進的工藝打造而成,凝結了當年葉輕眉,費介,到後來範閒所有人的智慧。而范若若也是從這些親人們身上,學到了如何使用這些東西。

    在青山上的數載苦修,對這外傷醫治的研究,讓范若若終於成為一位真正地良醫,而不是當初那個在自己哥哥身上顫著手拉開血口地清稚小妹了。

    **著上身的皇帝陛下平躺在硬榻之上,雙眼微閉,范若若就在他地右手房,謹慎而平穩地用小刀在他的身上滑動,刀鋒指處,光滑的皮膚裂開,焦糊的洞口破開,血水滲了出來,然後范若若用她那雙穩定的手,用鑷子探了進去,鑷住一粒硬物,用力地拔了出來。

    噹的一聲,一粒餵了毒的小鋼珠放到了旁邊的平盤之上,盤上已經有七粒鋼珠,手術進行到此時,已經過去了一半的時間。

    范若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運行著體內很初顯的天一道真氣法門,幫助自己平心靜氣,然後看著臥於榻上的這位九五至尊說道:「還有幾粒很深,呆會兒或許很痛。陛下需不需要用些哥羅芳?」

    哥羅芳是范閒及三處配製出來的最成功地迷藥,用在外科手術之上,確實有效。然而范若若的這句話卻揭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難道手術至今,皇帝陛下一直未用麻藥,而是任由那把鋒利的刀在自己的身上割裂?

    尤其是先前用鑷子用力地取出那粒鋼珠時,范若若用的力量極大。然而平臥在榻的皇帝陛下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就像是根本感覺不到身上地痛楚一般。

    慶帝緩緩地睜開雙眼,看了范若若一眼,說道:「繼續。」

    他的語氣很淡漠,就像是被刀割開的身體不是自己的,就像那些噬人性命的鋼珠並不是深深地射在自己的骨頭裡。

    范若若微微點了點頭,似緊似松地握著鋒利的小刀,低下頭去。認真地繼續自己的工作。她地動作是那樣地自然。似乎沒有一絲畏懼,皇帝陛下既然開了口,她也就不再擔心皇帝會受不住痛楚,就像自己的刀下,只是一個木頭人,而不是一個反掌間可以令億萬人死亡的強大帝王。

    看著范若若平靜的面容,重傷後的皇帝陛下微微瞇眼,似乎也感到了一絲詫異。平靜問道:「這些都是安之教給你的?」

    范若若專心於刀,根本不理會皇帝的詢問。慶帝眼中的那抹深意越來越濃了,問道:「你似乎並不怎麼畏懼朕?」

    這時范若若又取出了一粒鋼珠,還處置了一下傷口處地殘餘鐵砂。才輕聲應道:「陛下是個病人,若若只是擔心陛下會承受不住這種痛,會擾了醫治。」

    「放心吧,當年沙場之上刮骨去毒的猛將多了。」皇帝的目光微微有些黯淡,緩緩說道:「朕這一生。所經歷的傷痛。比這個要激烈地多。」

    這句話自然指的是當年第一次北伐,慶帝體內經脈盡碎。所經過那一段非人類所能承受的痛苦煎熬,范若若不知此事,心有所思,沒有接話。

    皇帝緩緩閉上雙眼,漠然說道:「這刀割在朕的身上,明日必十倍百陪於那個閹奴的身上。」

    此話一出,范若若手中地刀尖未顫,而她地身體卻是略略僵了一僵。皇帝靜靜地看著她,說道:「莫想著稍後替那個閹奴求情,你有這心思,便是大罪。」

    「靖王那個廢物,宜貴嬪,寧才人,胡舒,葉重他女兒認范閒為師,宮典一向欣賞那小子,依晨也來了……」皇帝的面容平靜,微瞇著眼睛看著她說道:「你是他地妹妹,朕很好奇,什麼時候朕身旁所有的人,都會和那小子扯上了關係。」

    「那是陛下賜給他的。」事涉范閒,范若若終於停住了手中的手術刀,平靜地看著皇帝,輕聲說道。

    「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在想什麼,在擔心什麼。」血水從皇帝**的上半身往外滲著,然而這位大宗師帝王卻似乎根本不擔心自己的生命流逝。

    「朕卻極為鄙夷這種擔心,他是朕的親生兒子,難道他會為了一個奴才反朕不成?」

    紅燭微搖,宮燈卻長明,范若若輕輕地搖了搖頭,繼續在這位九五至尊的身上割裂著什麼,撕扯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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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九章 笑看英雄不等閒(一)
  

    慶國官方衙門都可以用來收押囚犯,而在京都裡。這樣的地方則是更多了,從京都府衙門算起,慶律之中核定有收押權的衙門竟然多達七處,而真正那些牽涉到朝政之中的犯官,以及那些罪大惡極的犯人。往往都是押在刑部大牢。大理寺夾壁,以及監察院地大獄之中。這便是百姓們視之若深淵,說書故事裡總會出現的所謂天牢。

    而自從監察院建成以後。這個直屬皇帝陛下地特務機構,在朝政裡扮演了極為強大陰森恐怖的角色,被緝拿地高級官員往往被監禁於此。那些身有絕藝地厲害人物也被長年鎖於此間地下,此座大獄層級漸漸凌於刑部大理寺之上,成了名副其實的天牢。

    天牢就在監察院附近。若由那座方正陰森建築地正門出去,只需要往旁拐一個牆角,便能看到那兩扇沉重至極的鐵門,而監察院內部。自然也有直通此處天牢地密道,只需要從監察院方後那座大坪院往後走,過了一扇小門。便可以直抵。

    不論是從哪個方向進入監察院大獄。所看到地第一個場景便是深深的甬道。負責看押重犯的牢舍深在地下。看守極嚴,根本不擔心會有劫囚之類地事情發生。

    隨著甬道往下,空氣越來越凝滯,燈光越來越昏暗,雖然下方也有不錯地通風設備,但這數十年地陰污氣息交雜。總讓人生出一種莫名地恐怖和窒息感覺。

    沿著甬道下到最深處。穿過幾層尋常地檻房。便到了監察院最下方地幾間牢舍。這裡地看守最為森嚴,而今天與往常不一樣的是,負責看守天牢的七處官員們表情異常複雜。而且整座大獄裡充斥著院外地高手。

    比如禁軍。定州軍方面地高手。比如內廷的高手,更令人感到心悸地是。在通向最下一層地單獨道路兩旁。有四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的陌生人。冷漠地站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這四個人是什麼身份,但是可以清晰地查覺到對方身體裡流動地強大氣息,這四個人是宮裡那位皇帝陛下派過來的。

    刺君欽犯陳萍萍,此時就被關押在監察院大獄地最下一層,或許就連這位了不起地恐怖人物,在設置這座大獄地時候,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被關進來。

    皇帝將陳萍萍還押監察院。而不是囚禁在宮中。也不是安置在大理寺地夾壁處,所存的心思異常清楚。如果監察院真地垂憐自己這位老院長。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他救出去,那麼留在這座大獄裡。可以更清楚地看清楚監察院眾官員地心思。

    如果世間有敵人,那便讓他們蹦出來的更早一些,更高一自自如慶帝。從他坐上龍椅地第一天開始,就是按照這種方法在行事,包括三年前地大東山之圍。京都叛亂,無一不是如此。這種自信到狂妄,多疑到類似誘罪的法子,大概也只有皇帝陛下這個身兼兩種人間頂尖角色的怪物才敢使用。

    然而皇帝陛下沒有想到監察院心頭地幽火被臨近死亡地陳萍萍。用一根手指頭便燒熄了。所以留駐在監察院外地萬名慶國精銳部隊沒有派上用場,強行進駐七處天牢的那些高手們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也還沒有發現監察院叛亂的絲毫跡象。

    地底濕暗。然而所有的石階牆壁上都沒有青苔地痕跡,看來監察院七處對此間地打理非常用心。淡黃的特製明油火把,在大獄最深層的牢舍外燃燒著。將如幽冥一般地黃泉之地照耀地清清楚楚。

    最下一層。只有兩間囚室。乃是生生從地底花崗岩上開鑿而成,牆壁背後不知深幾許,厚幾許。而囚室的正前方是厚重的鐵門。較諸天牢門口的那兩扇鐵門。也不會輕薄多少。

    這是慶國最陰森的地方。沒有幾個人有資格被關到這裡,從監察院修起這數十年算起。這地底最深地黃泉一層房間。也只關過一個人。那個人地名字叫肖恩。被生生關了幾十年。

    而今天,陳萍萍也被關在了這裡。

    囚室地鐵門並沒有關上。火光照耀進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囚室內的所有佈置。一張床。一盆水。些許物事,並不是如人們想像地那樣。只有雜草老鼠污泥,相反。這間囚室極為乾淨。只是過於乾淨簡單了些。甚至連蟑螂都看不到一隻。

    陳萍萍躺在床上。緩緩地呼吸著。雙目緊閉。花白的頭髮胡亂地搭在他地臉旁。胸腹處地傷口雖然早已被太醫包紮治好。但是流血過多。讓這位老人的臉變成了慘白地顏色,他地呼吸似乎極為吃力,每一次吸氣,都會讓他顯得有些乾癟地胸膛如老化的機器一般,掙扎數下。喉嚨裡發出如破風箱一般的聲音。

    在囚室之外地長木凳上,依次坐著四個人,言冰雲,賀宗緯,太監,太醫。

    這四個人會一直看著這位老人。保證對方不會死去。保證對方不會逃走。保證對方一直保持著現在這種半昏迷臨近死亡地狀態。一直熬到明日開了朝會,定了罪名。在皇城之前,在萬民,目光注視之下,去接受皇帝陛下地怒火。

    言冰雲面色微白。安靜地注視著床上地老人,不知道他地心裡在想些什麼。賀宗緯在一旁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心裡並不怎麼擔心,此時監察院天牢已經完全被軍方控制,就算監察院內部有什麼不安定地因子,但是想在完全沒有領導者地情況下殺到最下面這層。想把陳萍萍救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看著陳萍萍垂死的身軀。賀宗緯的眉頭皺了皺,感到了一絲涼意。這件事情的開頭,是因他對範閒地忌憚而起,這件事情的結局。卻和他沒有任何幹系,他地心思微微迷惘而凜然。不知道自己在這條黑洞洞地道路上繼續往下走。一直要走多久才能到頭。就算到了頭,會不會就像是面前這個老跛子一樣,依然沒有辦法落個全屍的下場?

    但賀宗緯必須走下去。從皇帝陛下看中他,讓他站在範閒的對立面開始,他就已經無法再退了,所以他才會在宮中驚呼了那一聲。務求將陳萍萍和監察院地罪名坐實,如此方能令不日後歸京的範閒,因為陳萍萍地慘酷死亡。而發瘋。

    慶國朝堂上所有的文臣武將,大人物們現在都在擔心範閒發瘋,然而賀宗緯卻希望範閒發瘋。如果範閒真地驚薄如斯,在皇權之下。根本不在意陳萍萍的死記和監察院所遭受地羞辱。那麼他依然將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可一世的澹泊公。

    這樣一位狠毒冷漠,絕不澹泊的澹泊公,不是賀宗緯想面對地敵人,賀宗緯只希望範閒是一個熱血猶在的年輕權臣,會因為這件事情而和陛下翻臉,而只有這樣。他站在陛下地身後,才有可能獲得一世的榮富貴。

    便在他沉思難止的時候。言冰雲忽然開口說道: “賀大學士。不知道外面那四個人是誰。 ”

    賀宗緯看了言冰雲一眼,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知道對方說地是那四名穿著麻衣,戴著笠帽地神秘人物,這四個人手持聖旨。權限竟是比禁軍還要高一些。專門負責看守陳萍萍。誰也不知道皇宮裡忽然從哪兒又找到了這樣四個高手。賀宗緯也不知道。然而他看著言冰雲心裡卻開始盤算起別地心思。

    當年陛下為朝廷換新血,七君子入宮。各得陛下慎重囑託,除了秦恆因為家族叛亂緣故,慘被黑騎銀面荊戈挑死之後。其餘六人。已經漸漸在朝堂上發光發熱。這些年輕的大臣,毫無疑問是陛下為將來所做地準備。

    在這六個人當中。賀宗緯名望最高。地位最高。隱然為首。然而今日看著言冰雲那張冷若冰霜地臉。賀大學士地心裡卻有些寒冷和隱隱畏懼。

    他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如自己這樣。擅於選擇強大地陣營,並且善於掩飾自己,一旦需要動作時,格外心狠手辣地角色,而今日陳萍萍刺君,言冰雲卻是早在監察院內部做了極多應對的手段。這個事實讓賀宗緯感到了一絲震驚,發現這位小言公子原來也是位天星驚薄,格外冷酷之人,而且很明顯。對方對於此事,比自己地了解更要多。換一句話說。陛下對此人的信任隱約還在自己之上。

    言冰雲沒有注意到這位當紅大學士的心裡在想什麼。他只是靜靜的。眼神複雜而平靜地看著囚室裡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一生為慶國殫精竭慮。耗了太多心血,加上早年前也曾在沙場上拼命撕殺,不知負了多少重傷,這些年半身癱瘓。氣血不通。這種種事由加在一處,讓這位慶帝第一謀臣老的格外的快,如今這滿臉皺紋銀髮地模樣。顯得格外蒼老。體內地生命真元早已快要枯竭。

    今日在御書房內。皇帝陛下含忿出手,雖然身受重擊之餘。猶自控制著力度,可是那一記青瓷杯也已經斷絕了陳萍萍地生息。不用太醫說什麼,言冰雲也能判斷出,老院長的壽數已盡,若不是有宮裡地珍貴藥材提著命,只怕根本等不到明天開法場。老院長便會告別這個人世間。

    一念及此,他的眼眸裡閃過了一絲極不易為人所察覺地黯然。

    便在此時,一直昏迷的陳萍萍的身體忽然動了動,太醫趕緊上前為其診脈,過了許久陳萍萍十分困難地睜開了雙眼,環顧四周,似乎首先是要確認自己身在何處。然而乾枯的雙唇微翹,不知為何,竟是笑了起來。

    陳萍萍的眼神很渾濁。已經沒有什麼光彩,他看了言冰雲一眼,十分冷漠。

    言冰雲也看了他一眼,同樣十分冷漠。

    山中不知歲月。地下亦不知歲月。不知過去了多久時間,那些明油火把還在不惜生命地燃燒著。監察院天牢裡一夜未睡的人們,在度過了最緊張的黑夜之後,都感到了一股難以抑止地疲憊之意。

    賀宗緯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往窗外望去。卻看見一方石壁。這才想到自己此時深在地下不知多少尺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便在此時,囚室後方的石階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隨著這些腳步聲。宣旨的小太監來到了囚室外圍。

    賀宗緯面色一肅,太醫表情一松。守候在此的太監表情一緊。言冰雲卻依然是面無表情,負責看管欽犯陳萍萍地這些人們知道。

    時辰,終於到了。

    東方一抹紅日已然躍出雲端,和暖地照耀在慶國京都所有地建築之上,行出天牢的這一干人等站在晨光之中,各自下意識裡瞇起了眼睛,一夜的緊張,最後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無論是賀宗緯還是言冰雲,以至那些負責看防地禁軍。都感到精神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賀宗緯輕輕地揮了揮手。在數百名全身盔甲地禁軍拱衛之中,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了天牢地門口。仍是躺在擔架之上地陳萍萍复又抬了上去。

    言冰雲瞇眼看著那邊的煌煌皇城,知道朝會已經開了,那些各部的大臣們。想必正在太極殿裡義憤填唐地痛斥著陳萍萍的大逆不道,那些文臣們準備了很多年的罪名,也終於有機會套在了那條老黑狗的脖子上。

    欽犯陳萍萍被抬出了天牢,邁向了死亡地道路。四周地俊士肅然而緊張地分配著看防的任務,言冰雲和他最親信地監察院部屬落在了最後面。然後聽到了一個消息。

    一直陪在陳萍萍身旁數十年的那位老僕人。駕著馬車送陳萍萍返京地那位老僕人,昨夜也是被關押在監察院的天牢之中,此時知道他服侍了數十年的主人將要步入法場。這位老僕人撞牆自盡於囚舍之中。鮮血塗滿牆壁。

    聽到這個消息,言冰雲的眼中微現濕意,卻是強行忍了下來。仰起臉,不再去看那座皇城,以免混著複雜情緒的淚水,當著這麼多人地面流了下來。

    他抬頭。然後看見無數雨雲無由而至,迅疾堆至京都上方的天空裡。將初起不久的紅日嚴嚴實實地遮在了後方,任由一片陰暗籠罩著城內地建築青樹。

    又是一場秋雨,快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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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章 笑看英雄不等閒(二)

    淒迷的秋雨就這樣自然地落了下來,京都街巷兩旁的青樹還沒有來得及將自己的葉片染黃,也只有無奈地甩落幾片落葉,以證明秋雨的冷,秋風的勁。雨水緩緩滋潤著大地,卻讓市井裡辛苦謀生活的黎民百姓們厭煩了起來,因為一陣秋雨一陣涼,他們不喜歡身體感到的陣陣寒意。

    朱紅色的宮牆無知無覺,不知冷暖,只是沉默而漠然地迎接著這些雨水的沖洗。雨水打濕了雄壯的皇城,讓那些明艷的朱紅色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暗,就像是快要凝結的血痕一般。

    深深的宮門伴隨著吱吱聲被緩緩打開,大木門上新修不久的黃銅釘在閃耀著光芒,百餘名官員表情複雜地魚貫而出,在一應儀仗的的帶領下,沿著御道一直走到了廣場的深處,分列排在兩側。這些都是慶國朝堂上的大臣,負責這個國度裡所有的事務民生,然而在今天這樣的天氣氣氛之中,他們只能做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黃門小太監三聲響聲起,皇城角樓裡某處隱鼓咚咚敲聲,發出嗡嗡顫抖的聲音,擊打在皇城上下所有人的心上。

    朝會已經結束了,今天的朝會只處理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擬定了前任監察院院長陳萍萍的罪名。

    皇城四方的街巷中漸漸走來了許多慶國的百姓。這些百姓們穿著顏色不一樣地衣飾,帶著貴賤不同的氣味。被皇宮響起地鼓聲召喚,緩緩向著宮前的廣場行來。人群越聚越多,漸漸聚滿了整座闊大的廣場,密密麻麻的,有如螞蟻一般。

    從清晨天未亮起,京都府及各級衙門裡正便開始在各處敲鑼打鼓,貼出告諭,通知所有京都的百姓。今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只要刀尖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這些百姓們總是有看熱鬧的興趣,尤其是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被陛下處於極刑的大官乃是那個一直神秘莫測地監察院院長陳萍萍,所有百姓的興趣更為濃烈。

    監察院在慶國民間官場上的名聲太響亮。形象太過陰森可怕,而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院長,沒有幾個人真正親眼見過,所有的人都向廣場上圍了過來,他們想看一看,這個大人物是不是真如傳說中所講地那樣三頭六臂,滿身黑霧,有如魔鬼一般。

    尤其是知道這個監察院的魔鬼。竟然不忿陛下處置,喪心病狂於宮中行刺咱大慶朝英明神武,仁愛萬民的皇帝陛下,所有百姓的心中都生起了一股發自內心的憤怒。他們要眼睜睜看著這個惡徒是怎樣在皇權的光輝下被灼成一片黑煙。

    監察院這幾十年來一直以神秘和陰森著稱,雖然一直針對的是慶國官場,然而行事狠辣,手段可怕,而得罪了文臣。則是得罪了天下的士大夫。也便是得罪了天下地言論,所以監察院在民間的名聲一向極差。

    在民間的傳說裡。監察院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陰森衙門,最擅於屈打成招,嚴刑逼供,殺人如麻。或許監察院真有許多見不得光地手段,但是這滿京都,滿慶國,滿天下的百姓又能知道多少?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雖然這些年裡,監察院裡出現了一位光彩奪目的小范大人,稍微沖淡了一些監察院的黑暗氣息,然而他主持院務的時間畢竟還短,還不足以改變在民間已經根深蒂固地對監察院地印象。

    澹泊公范閒,能夠改變的東西畢竟不多,慶國民間地百姓士子對於范閒的崇拜敬仰,更多的還是集中在他這個站於雲端的個人形象之中,對於監察院卻沒有太多改觀。對於京都百姓來說,監察院一處或許多了些人煙氣息,然而對於那座方正的陰森建築卻是依然沒有任何好感,反而下意識裡有一種畏怯,畏怯的延續便是無來由的憤怒?

    傳說中無比可怕恐怖的黑暗頭子陳萍萍,馬上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所有的京都百姓,都感到了一絲隱隱的興奮激動。或許這只是身為百姓所自然流露出來的一種情緒,此生能夠有機會看到一位本來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大人物慘死在自己的面前,為自己將來無趣的人生多些酒後的談資,或許本來就是一種不錯的休閒活動?

    就像幾年前春闈案發,在鹽市口,那些禮部官員的頭顱被砍了下來,在法場上骨碌骨碌滾著,還險些被野狗叼走,僅這一幕,便不知填滿了多少京都苦哈哈們的無聊時光,送下了多少杯渾濁的劣酒。

    再比如三年前京都叛亂,同樣是在鹽市口,不知道有多少參與叛亂的將領被斬首於此,那血塗紅了半條長街,數日之後還往天上滲著血腥的味道。還有那個十三城門司統領張德清,被凌遲處死的時候,叫聲那個慘啊。

    這三年裡,張德清的死狀,在不知多少唾沫星子的陪伴下豐富著京都百姓的生活。然而這些近年來京都發生的大事,當然都及不上今日,因為今天死的是監察院院長,是世人皆知的陛下最忠誠的那條老黑狗,然而這條黑狗居然瘋了,要被屠了,哈哈!

    而且今天行刑的地點不是鹽市口,也不是刑部前的殺場,而是皇宮之前,廣場上!慶國開國以來,在皇宮前被明正典刑的官員,大概也只有今天這一位,百姓們興奮地想到這點,不由又在心頭憤怒起來,那個叫陳萍萍的大官,不知道做了多麼大逆不道的事情,才會死在這種地方。

    不是沒有人因為監察院而想到那位小范大人。但是所有觀刑地人們都下意識裡忘卻了這點,他們也從來不認為小范大人和那條老黑狗之間有任何關聯。他們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市井百姓。他們不知道統治這片國土地那些人物之間的糾葛,就算有些小聰明的人們,大約也只會往另一個方向去想,陛下剛剛將監察院交給小范大人,便要殺死前任院長,大概是替小范大人清洗過往監察院裡的阻力和罪惡?

    無數的百姓湧入了殿前的廣場,緊張,漠然。興奮,無來由的悲哀,在無數種複雜的情緒包裹中,將那個小小地法場圍了起來,四周的禁軍士兵以及京都府負責維持秩序的衙役。強行將這千萬人攔在邊界之外,保證了法場的安靜。

    不能怪這些慶國的百姓,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他們習慣了知道自己能夠知道地,放棄自己無法知道的,享受自己能夠享受的,憤怒於被允許憤怒的。陛下要殺一位大臣,無論這個大臣是否真的罪有應得。可是他們已經被教育的君要臣死,那臣自然有死的道理,罪該萬死,萬死不辭……

    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是一片大海。蕩漾在雄偉皇城前方平闊地廣場上,臨近宮門的地方都被空了出來,搭著一個極為簡易的木台,這便是所謂法場了。在浩翰人海與雄偉皇城的包圍中,這方法場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可憐地孤舟。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沉沒在人海之中。又有可能隨時會撞到皇城這片千年撼不動的巨岩之上,粉身碎骨。

    沿著皇城下方的空地。一列隊伍沉默而肅殺的走了過來,走過了御道兩側下意識裡低著頭,保持沉默的百餘名慶國官員,在不遠處京都百姓們好奇緊張目光下,來到了小木台地下方。

    囚車裡抬出了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老人,老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賀宗緯抬頭望了皇城城頭一眼,眼角微微抽搐一絲,輕輕揮手,那抬擔架便被抬到了木台之上。

    終於看到了今天便要被處於極刑地大官,看到了這個傳說中的黑暗老賊,最前方地那些京都百姓們滿足的歎息了一聲,馬上變得沉默起來,他們看著那一絲不動的老頭兒,在心裡想著,這人是不是已經死了?

    黑洞洞的皇城門洞裡走出來了三名太監,左手邊的小太監手中案上放著的是今天朝廷上擬定的罪名,右手邊的小太監手中高高舉著香案,案中是陛下處死陳萍萍的旨意。

    中間臉色漠然的太監是姚公公,他也沒有空著雙手,而是拿著一個小瓶子。

    木台上一切已經準備好了,陳萍萍似乎已經沒有氣息的瘦弱身軀就被擺放在被雨水打濕的木板之上。姚公公走到他的身邊蹲了下來,在太醫的幫助下,餵他吃了一粒藥丸,又將瓶子裡的湯汁小心翼翼地餵進這位老人枯乾的雙唇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陳萍萍從昏迷之中悠悠醒來,失血過多,命元將熄的他,臉色十分蒼白,眼神渾濁無神。他望著身旁的姚太監,枯乾的雙唇微微啟合,沙著聲音緩緩說道:「千年老參……浪費了。」

    姚公公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卻不敢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而是似哭似笑地看了這位老大人的一眼,佝僂著身子退到了木台的一邊。

    就在陳萍萍睜開渾濁雙眼的那一刻,法場上站在賀大學身左側身後的言冰雲的身體也顫抖了一下,但他馬上平靜了下來,有些無力地低下頭去。先前只不過是一掃眼,他便知道此間法場的看守何其森嚴,且不論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禁軍,也不說那些散佈於四周的內廷高手,只是那些穿著麻衣,戴著笠帽的高手,已經讓言冰雲知道今天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這一切。

    昨夜在監察院大獄之中,有四名戴著笠帽的高手,令言冰雲和賀宗緯都感到了一絲怪異,但他們都知道這些突如其來的高手究竟是來自何方,然而先前秋雨飄下,清光微漫之際,言冰雲極為眼尖的發現,笠帽之下,這些高手都沒有頭髮。

    看來是慶廟散於世間的苦修士,只是……慶廟地大祭祀於南疆傳道歸來後不久。便離奇死了慶廟之中,而二祭祀三石大師則是投身於君山會。最後慘死於京都之外箭雨之中,被長公主殿下滅了口。

    皇帝陛下一向對於天一道,慶廟的苦修士們不屑一顧,而且皇室也從來沒有和慶廟有太多地聯繫,為什麼今天這些廟裡的苦修士卻會忽然集體出現在京都,出現在眾人面前,出現在陳萍萍將死的法場旁邊?

    言冰雲低頭思忖著,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陛下不僅在皇權,實力方面達到了人間的巔峰,甚至連慶廟,也已經成了他手中的一方利器。想及此點,他不由在心內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忽然間一陣如山般的呼喊聲,驚的馬上抬起了頭來。

    一個木架立在了法場之上,陳萍萍乾瘦的身軀被死死地捆綁在了上面,老人身上的衣衫已經被全部除卻,露出他蒼白的身軀,他的胸腹以下因為多年殘疾的緣故,顯得格外瘦小,在寒冷地秋雨中。顯得的格外蕭索可憐。

    雨水擊打在那具乾瘦而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身軀上,再緩緩淌下,歸於塵土。

    先前廣場上的那聲喊,便是四周觀刑的京都百姓終於看到了立起了來的刑架。看到了被綁在刑架上的那個罪大惡極的奸臣,爆出如山一般地呼喊,如海浪一般響徹了四周。

    然而這聲呼喊迅疾變成了沉默,最先沉默的是離法場最近的人群,然而竊竊私語聲。議論聲從前端向後延展。沒有用多長的時間,便變成了如雷一般地震驚議論。

    不知是不是天上有哪位神仙發出一聲命領。皇城上下所有的人同一時間安靜沉默了起來,不知幾千幾萬人同時聚集的場所,竟然變得如死一般的寂靜,甚至似乎寂靜到最後方的人都可以聽到刑架上捆著陳萍萍身軀地草繩與木樁磨擦地簌簌聲。

    不止這些百姓震驚,包括禁軍,包括監刑的官員,宮裡地太監,監察院極少量的官員,都滿臉駭異地看著刑架上那個老人的身軀。數千數萬雙目光都看著那個老人的大腿之間。

    那裡什麼都沒有。

    黑暗之名傳於天下的監察院老院長陳萍萍……竟然是個閹人!

    一片沉寂,萬雙目光,無數情緒,或垂憐,或不恥,或駭異,或厭棄。

    言冰雲的身體終於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他死死地低著頭,雙眼裡佈滿了血絲,他並不知道老院長的這個隱疾,這個秘密,他只是覺得那些目光不止是投向了法場上那位老人的腿間,也是望向了自己,望向了所有監察院的官員,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羞辱。

    他緊緊地握著雙拳,指尖深深地扎進了掌心裡,他終於明白了皇城上的那位九五至尊,為什麼一定要在眾人之間施凌遲之刑,原來肉上的折磨必須要配合著這精神上的羞辱。

    那位皇帝陛下要向天下宣告,這個膽敢背叛自己的大人物,在朕的眼裡,只是一個奴才,只是一條狗,朕想如何羞辱他便如何羞辱他,他要將陳萍萍的尊嚴,監察院的尊嚴踩在腳下,踩在萬眾目光之下。

    想明白了這一切,言冰雲的腦子裡嗡的一聲,異常強悍地抬起頭來,與法場上那位老人渾濁無力的目光對視了一眼,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他的餘光裡瞧見,法場下方那些朝廷官員的臉色也十分震驚,大概他們死也想不到,自己平日裡敬畏如祖的監察院老院長,居然是自己這些人最瞧不起的閹宦!

    這是陳萍萍的傷心事,這是陳萍萍的秘密,當年知道他太監身份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已經死光了,而後來在皇帝陛下的無上恩寵之下,在監察院的強力壓制之下,沒有人知道這個事實。

    所以這些官員們才會露出如此駭異的神情,然而駭異之餘,他們的臉上卻浮現了一絲鄙夷之色,人類的情緒總是這樣奇怪,先前朝會定罪,出宮觀刑,這些官員的臉上依然是一片肅然,依然對將死的陳萍萍保持了一分尊敬和畏怯。然而此時,這些情緒卻都不見了。

    姚公公接過身旁太監上地捲書。強行忍著不去看身邊那位刑架上的老人,顫抖著聲音開始宣讀朝會之上所擬定地關於陳萍萍的十三大罪,此時秋雨打在法場之上,姚太監的心裡也是無比寒冷,一種難以抑止的同類的悲傷開始在他的心裡升騰,然而他卻必須繼續自己的工作。

    「一,慶歷七年四月十二,逆賊密遞淫藥入宮。穢亂宮廷……」

    「二,逆賊屢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誘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為大逆……」

    「三,逆賊於懸空廟使監察院六處主辦陰謀刺朕,事後於京都刺提司范閒……」

    「四,逆賊勾結叛逆秦業,自內庫私取軍弩,於京都外山谷狙殺欽差大臣……」

    「五,逆賊使刺宮入宮,刺三皇子……」

    十三大罪是昨個兒幾大部衙便擬定的罪名。但是這前面七項卻是陛下御筆親勾,也正是因為在朝會上宣讀了陳萍萍地這幾條罪名,大臣們才知道原來陳老院長居然做出了如此多大逆不道的惡行。便是先前準備拚死求情的舒胡二位學士也不由面色慘淡的打住了。

    後面的六項罪名是六部擬定,卻只是一些佔有田產。欺男霸女之類地罪名,與前面的七大罪相較,著實顯得太過尋常。然而這十三項大罪,無論哪一條,都是死路一條。十三項加在一起……

    隨著姚公公以內力逼出來的宣讀罪狀的聲音。在皇宮的廣場前響起,在秋風秋雨裡飄蕩到了所有觀刑者的雙耳裡。本來一片奇異的沉默馬上被打破了,人海裡響起了無數嗡嗡的議論聲,憤怒地責罵聲。

    本來或許還有許多百姓只是緊張而帶著複雜情緒地來觀刑,隨著這些罪名響徹宮前,投向陳萍萍的目光都變得漠然了起來,這樣喪心病狂的罪人,陛下當然要將他凌遲處死。

    「殺了他!」人群裡有人帶頭喊了起來,頓時群情激奮,喊殺之聲響徹天際。

    而法場之上的陳萍萍卻只是臉色漠然,千年老參湯讓他醒了過來,卻救不回他地性命,他似乎已經看透了一切,漠然無神的雙眸裡有的只是平靜。秋風秋雨愁煞人,凍煞人,他的面色蒼白,雙唇烏青,卻像是根本聽不到身前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他只是困難地轉了轉頭,似乎想最後再看一眼皇城頭那個一直勝利,永遠勝利地那個人。似乎感受到了他地心意,木架微轉,讓他那雙渾濁的目光有機會看到皇城。

    高高地皇城之上,穿著一身黑色金帶龍袍的慶國皇帝陛下,正孤獨地站在簷下,站在最正中的地方。他的身旁沒有一個人,太監宮女們都被遠遠地趕走,被旨意強行綁來觀行的三皇子,此時正臉色蒼白地在一旁遠遠看著他父皇的臉色。

    皇帝陛下站的極高,極遠,身形極小,然而在陳萍萍渾濁的眼中,卻依然是那樣的清晰。

    孤獨的皇帝漠然地看著法場上被人海包圍的老夥伴,他的眼眸裡沒有一絲情緒,然而這種漠然,卻比怨毒更加令人恐懼,令人毛骨悚然。

    昨夜體內大部分的鋼珠已經被取了出來,然而身上的刀口還在留著血,留著痛,血水染在黑色金帶的龍袍上,看不出來什麼。皇帝陛下的臉上只是微微發白,也沒有痛楚的味道,然而他看著腳下那個模樣淒慘的老夥伴,卻有讓他更加痛楚的慾望。

    皇帝陛下輕輕地點了點頭,身旁約十丈外雙手扶著宮牆的三皇子面色蒼白,下意識裡抓緊了城牆,許久之後,三皇子才顫著聲音對下方喊道:「行刑。」

    這聲喊,竟是逼得李承澤這個幼時便陰寒狠辣的少年郎快要哭了出來,因為他知道父皇為什麼讓自己來喊這一聲。皇城上的喊聲下來,姚太監開始宣讀最後一道旨意,那是陛下昨夜親手寫就的旨意。

    「朕與爾相識數十載,托付甚重,然爾深負朕心,痛甚,痛甚,種種罪惡,三司會審,凌遲處死,朕不惜,依律家屬十六以上處斬,十五歲以下為奴,今止罪及爾一人,余俱釋不問。」

    旨意清清楚楚地傳遍皇宮裡每一寸土地,每一道雨絲,每一縷秋風,淡然而絕然,陛下未言罪名,只言朕心被負,痛而不惜,末又法外開恩,不罪閹賊親眷,其間沉痛令人聞之心悸情黯。

    然……這些虛偽的話語落在陳萍萍的雙耳裡,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任由雨水滲進自己枯乾的雙唇,低下頭去,不再看那城頭的皇帝。

    漁網緊緊地覆蓋在了陳萍萍乾瘦的身軀上,極為困難地用網眼突出了軀幹上的皮膚與肉,一把鋒利特製的小刀顫抖著落了下去,緩緩地割下,將這片肉與老人的身體分離。

    這是第一刀,法場之下傳來一陣如山般的喝彩聲!

    刀鋒離開網眼,一片肉落在地上,馬上被刑部的官員揀入了盤中。很奇異的是,那片網眼裡的傷口有些發白,有些發乾,並沒有流出太多的血水,似乎這個瘦弱的逆賊身軀裡的血已經流光了,精血早已為了某些事情全部奉獻了出去。

    執刀的劊子手是刑部的老官,然而他今日雖然已經喝了兩罐烈酒卻依然止不住手抖,他覺得今天自己刀下的這個乾瘦老頭和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官員都不一樣,因為對方的身體裡沒有血,對方沒有肉,對方的體內似乎只有一縷幽魂,冷的自己禁不住的發抖。

    第二刀下去,血肉分離,淡淡的幾絡血絲在漁網上的流淌著。又是一陣喝彩聲。後面還有幾百幾千幾萬刀?

    陳萍萍緊緊的閉著眼睛上,臉色慘白,雙唇極閉,渾身顫抖,似乎是在享受這非人類所能承受的痛楚,他忽然緩緩睜開雙眼,看著身前這個劊子手喘息說道:「你的手法……有些……差。」

    劊子手此生未見過這樣的人物,已然超脫了所謂硬氣,有的只是漠然,對生命,對自己生命與痛楚的漠然,或許這位老人體內有些東西已經超越了痛楚?他的手再次顫抖了起來,險些把刀落在了被秋雨打濕的木台之上。

    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一陣一陣喝彩此起彼伏,然而這些喝彩聲漸漸地小了起來,最後歸於沉默,所有觀刑的官員百姓們閉上了嘴,用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看著受刑的那位老人。

    沒有慘嚎,沒有悲鳴,沒有求饒,沒有求死,沒有亂罵,秋雨中法場上那位被千刀萬剮的老人,只是一味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所以皇城上下所有的人也沉默了,不由自主地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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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一章 笑看英雄不等閒(三)

    數日之前,這片大陸上還殘留著最後的暑氣,第一場秋雨還沒有來得及落下來。只有晨與暮時,日頭黯淡下的風有了些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壟之間穿蕩著,吹拂著。

    秋風漸起人憂愁,而那個時候的范閒,並沒有太多的憂愁情緒,他坐在長長的黑色車隊之中,隨著馬車的起伏而醞釀著睡意,這睡是假睡,他只是閉著眼睛,放開了自己的心神,任由體內那兩道性質完全不同的真氣,在上下兩個周天循環中暗自溫養流淌。

    天一道的自然真氣法門被運於上周天中,溫柔純正,已得要念,而他真正的倚仗,那道強大的霸道真氣,行於體內各處,強悍著他的身體,錘打著他的心意。

    四顧劍臨死時轉贈給他的那本小冊子的內容,也被范閒牢牢地記在了腦內,這一路向西歸京,他在繼續錘煉自身修為的同時,也嘗試著繼續按照那個小冊子上的玄妙所言,放開心神,去感悟四周虛空之中可能存在,可能莫須有的元氣波動。或許是旅途勞累,或許是東海之畔本就聚著太多的天地靈氣鍾秀,所以這一路上,范閒並沒有得到太多的進展,然而那種調動神思,對外界發生敏感觸覺的速度卻是快了許多。

    無一日不冥思,無一刻不苦修,這大概便是范閒能夠擁有今天的實力地位的真正原因吧?一陣風吹進了馬車的車簾,讓他微微瞇起了眼,不知為何心尖顫抖了一絲,感到了一陣寒意,似乎覺得天底下正有些事情。有些注定會影響到自己的事情將要發生。

    會是什麼事呢?他瞇著眼睛看著外面的昏沉山野。緩緩沉散體內的真氣蘊集,將心神從四周收斂了回來。東夷城地事情基本上定了,父親離開了十家村,回去了澹州,京都那邊一片平靜,陳萍萍那個老跛子也應該踏上了歸鄉地路程,一切都依循著范閒所企望的美好道路在前行,可為什麼會有那種不祥的感覺?

    那雙清秀好看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離開東夷城之後。唯一讓范閒覺得有些奇怪,就是東夷城這些屬國義軍的沿路狙擊,這些熱血的遺民們雖然懷著必死的心,前來刺殺慶國的權臣,但是范閒身周的防衛力量太強。加上大皇子還派出了一支千人隊做為護衛,連著數日地攻擊,只是讓那些義軍丟下屍首,拋下熱血便頹然而散。

    令范閒警惕的是,自己離開東夷城返京的路線十分隱秘,就算有人在東夷城查到,可要沿路布下這些狙擊的陣勢,也需要有極強大的情報系統做為支撐。

    他地心頭一動。得出了一個極為寒冷的判斷,監察院內部有人在向這些東夷城屬國的義軍通傳情報!而且這件事情是在自己擬定離開東夷城日期後,便開始了。

    看來……京都有些勢力想攔自己回京,更準確地說。那些勢力要的只是拖延范閒回京的速度。京都裡會發生什麼事?是什麼事情與自己有關,而對方堅決不讓自己在事情結束之前趕回京都?范閒的眼眸寒冷了起來,身子也寒冷了起來,下意識裡緊了緊套在身體外的薄氅。

    能夠讓監察院內部出現問題的人,只有兩個。一位是皇帝陛下。一位是陳萍萍。想拖延自己回京步伐,能做到這件事情地人。也只有這兩個,不問而知,京都裡發生的事情,一定與皇帝老子和陳萍萍有關。

    范閒將目光從車窗外的景色裡收了回來,只沉默了片刻,便在強烈的憂慮促使下定了決心,對車旁馬上地沐風兒吩咐道:「變陣,以鋒形開路,沿途不要和那些人拖延,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燕京。」

    沐風兒心頭一驚,暗想若是強行一路衝殺回境,只怕要多死許多人,速度所帶來的弊端,便是損傷。他看了小范大人一眼,知道大人一定是嗅到了某些詭異的味道,這才急著要趕回京都,不敢相詢,趕緊向長長的歸京隊伍,下發了全速前進地地命令。

    馬蹄聲如雷,車聲如鐵,就這樣在東夷城通往慶國的大道上奔馳了起來。

    然而行不過半個時辰,整個隊伍便忽然放緩,前方響起示警地響箭,這些日子裡,護送小范大人的隊伍已經習慣了無處不在的偷襲與伏擊,所以並不如何震動,然而今天這示警的響箭有些怪異,只響了一聲便停了,緊接著便是從車隊前方向後不停高聲叫著:「安全!」

    監察院呼喊著安全的聲音極為短促快疾,因為他們害怕後面的同僚們會誤傷了前來傳信之人……那個傳信之人太快了,快到整個車隊的防禦力量除了看一眼腰牌之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安全!」當最後一聲的聲音在范閒的黑色馬車旁邊響起時,一個淡灰的身影也如一道閃電一般,斜斜裡飛掠到了馬車之旁,車隊延綿極長,而此人的輕身身法竟然與監察院部屬傳訊的速度差不多,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

    沐風兒身為啟年小組眼下在范閒的親衛首領,警惕地握著刀柄,看著那個風塵僕僕,滿臉憔悴,剛剛落在馬車之旁的監察院官員。這個官員的臉看上去很陌生,所以沐風兒不敢大意,然而當他看到了那個官員一直用右手高高舉著的腰牌,心頭大震,沒有攔阻此人上車的動作。

    那名身上衣衫已經破落到不像模樣的監察院官員,鑽進了范閒所在的馬車,直接跪了下去,嘶啞著聲音說道:「陳院長回京,生死不知!」

    當這名官員如閃電如輕風的身影出現在馬車之旁時,范閒的眼睛就亮了起來,越來越亮,因為他看出了擁有如此迅疾身法的官員是誰,對方是自己已經思念數年。自己往年最親近的下屬。

    「老王頭……」看著這名官員進入車廂。范閒眼睛裡地亮色漸盈,化作喜色,哈哈大笑,然而笑聲嘎然而止,因為他聽到了王啟年所說出地那句話。

    范閒眼中的亮色喜色迅疾凝結,變成了一團灼熱的冰,寒的可怕,熱的可怕,直接問道:「從何地回。何時?」

    王啟年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監察院雙翼之一的他,從達州城外不遠處向著東北方向斜插而來,許久不曾休息,完全憑仗著心頭那一口氣在支撐自己疲憊至極的身軀。此時終於見到了范閒,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但他知道,范閒此時問地那個問題,涉及到老院長何時能夠抵達京都,范閒還有多少時間的問題,所以他很直接地說出了答案。

    范閒沉默地坐在椅上,閉目。然後睜開,已經在腦子裡算出陳萍萍被押送回京大概的日期,以及自己從這個地方趕回燕京,再趕回京都需要的時間。

    趕不上了嗎?范閒眼眸裡的那團寒火愈來愈盛。他看著跪在身前地王啟年,一言不發,先前久別重逢的那絲喜悅,卻被一股強大的怨氣所掩蓋。陳萍萍返鄉的護衛力量是范閒親手安排佈置,在監察院的看防下。怎麼可能被皇帝老子再抓回去!

    范閒此時根本想不到。在達州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陳萍萍自己要回京。他要回去問皇帝陛下幾句話而已。

    時間急迫,如同山火已經燒到了眉毛,范閒冷漠著臉,對車窗邊的沐風兒說道:「全隊返回東夷,告訴大殿下,除非有我的親筆書信,永遠不要回來。」

    從知曉陳萍萍再返京都,到范閒發出第一聲命令,總共只花了片刻時間,范閒首要地便是處理這一大隊的問題,接著便是要防範此時在東夷城擁兵過萬的大皇子,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發佈完命令,下面的人自然會負責執行,范閒不會再多說任何一個字,他從豪華黑色馬車地格板裡取出一袋清水綁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後長身而起,深深地吸了口氣。

    黑色的車廂忽然間解體,正前方沒有覆蓋鋼板的那片木壁轉瞬間被震成碎木,一個黑色的身影,如一道黑色地閃電一般掠出了馬車,腳尖一點馬頭,整個人斜刺裡向著正前方射了出去,空氣中傳來一陣割裂般地響聲范閒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他體內地霸道真氣被提升到了最頂峰的狀態,而剛剛悟得的些許法術,也幫助他的身體在空中變得更像一隻鳥兒,藉著空氣的流動疾速向前,將自己的身形化作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如一道閃電,腳尖踏在監察院眾官員的頭頂,飄然而逝,轉瞬間便來到了隊伍的最前方,這大概便是范閒能夠發揮出來的終極速度。

    人在半空之中,他一腳將大皇子派過來的那名將軍踹落馬下,搶過這匹隊伍裡最好的戰馬,緊接著手指自發間一抹,一枚乾淨的鋼針扎到了這匹戰馬的脖頸處,手指一彈取下戰馬的抹嘴,餵了一顆麻黃丸,黑騎的刺激馬力之術,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被他神乎其神的施展了出來。

    立於馬上的范閒悶聲一哼,駿馬如箭般迅疾駛出,脫離了大部隊,轉瞬間成為了官道上的一個小黑點,只用了些許時辰,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之間。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震驚於小公爺的絕強修為的同時,也極為疑惑,究竟前方發生了什麼事,竟讓小公爺急迫到了如此地步!

    沐風兒得了范閒的命令,卻對這道命令十分不解,為何自己這些人又要再返東夷城?他下意識裡往車廂裡看了一眼,他此時已經猜到那名有著啟年小組最高等級腰牌的陌生官員是誰,王啟年大人在監察院裡也是個傳奇人物,沐風兒想從他的嘴裡知道到底京都方面發生了什麼大事,然而當他拔拉開木板時,發現……王啟年大人已經體力損耗到了極點,昏死在了廂板之中。

    由達州至此地,只用了兩日時辰。這已經不是人類所能達到的速度。而王啟年做到了。

    沐風兒震驚微懼地看著這一幕,下意識裡抬頭向著小范大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隱約猜到,這大概是一場接力的賽跑,或許,這是一場與死神進行地賽跑。

    冰冷強勁地秋風,如刀子一般呼嘯擊打在范閒的臉上,他眸裡的寒火已經褪去,然而卻透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靜。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京都裡的那個老跛子需要的是什麼,是時間,只是時間。雖然他無法理解,也不用去理解,為什麼一切眼看著正在往完美方向發展的大勢。忽然會在達州那個地方發生了一個大的急轉,他只知道老跛子如果回了京都,一定是為了當年地那件事情,老跛子是赴死去了。

    時間,還是時間,只是時間,急迫的如山火一般焦灼著范閒的心,如沙漏裡的細砂一般沖涮著他的心。身下地戰馬蹄如踏雲,氣如奔雷,在藥物的刺激下,保持著最快的速度。在山林間的官道上疾馳著,一路穿山破霧,一夜踏溪亂月,直抵燕京。

    整整一夜時間,范閒不曾下馬。不曾減速。除了腰畔的清水皮囊為他和馬兒補充了些許水分之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此去關山路遠,要抵京都還須時辰,還需要精神。

    天色剛剛破曉,燕京雄城已在眼前,只用了一夜的時間,便趕回了慶國的國境之內,范閒已經拚命了,他地速度快到令人不可思議,甚至是最後那段道路上埋伏著的義軍,也根本沒有辦法反應過來,只有看著那一路煙塵,一黑騎孤獨壯勇狂奔而去。

    范閒要珍惜每一秒時間,所以他當然不會進入燕京城,不論燕京方面有沒有得到皇帝老子的任何暗諭,他都不會去冒這個險,更不會在此耽擱任何時間,就在雄城映入眼簾的第一瞬間,他單腳鉤住馬鐙,自懷中取出令箭,手掌真氣微運,直指天空。

    蓬地一聲,一道美麗的煙火劃破了燕京雄城外安靜的清晨,遠方淡淡的月鉤都被這枝煙火壓下了風采,東方初升的朝陽,卻還來不及追逐這一絲一現即逝地光芒。

    燕京城內大部分人還在酣甜地睡眠,然而畢竟是地沖北齊東夷的雄城要關,守城士兵地反應極快,在第一時間內敲響了城頭角樓裡的示警鑼鼓,一瞬間,城上的慶國軍士們集結了起來,緊緊地握著兵器,看著遠方衝來的那匹戰馬以及馬上的那個人。

    當范閒駛近燕京雄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城上士兵們手中兵器反射晨光,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心頭也沒有絲毫動容,只是用力地一扯馬韁,在疾行之中強行扭了方向,沿著燕京城的古舊厚實城牆方向,再向東去。

    城上的守城士兵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緊接著一陣肅殺的馬蹄聲如雷聲般密集地響了起來,燕京城外臨時駐地裡一片躁動,當范閒轉行向東的同時,那片營地裡五百名全身黑甲的騎兵也已經做好了出擊的準備,斜斜殺出營地,在燕京城的東向城門外與范閒會合

    五百黑騎,在慶國國境之內準備接應范閒返京的黑騎,在清晨時看到了那枝象徵監察院最急迫院令的令箭,在最短的時間內反應了過來,接應到了范閒。

    范閒速度不減,與黑色的洪流匯合在了一處,再也看不到他一個人的身姿,有的只是一整片烏雲一般的掃蕩之勢。

    沒有任何命令,沒有任何言語,范閒身形一輕,棄了自己身上已經奔馳了整整一夜的戰馬,飄到了身旁黑騎副統領的馬上,而副統領早已經掠到了另一匹空出來的戰馬之上。

    換馬始終是在極高的速度之中完成,沒有任何的阻礙,黑騎的馭馬之術天下無雙,果然不是虛傳,然而黑騎將士們看著院長大人焦慮而冷漠的面容,沒有任何人發問,他們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所以他們沉默而強悍地跟隨著范閒的箭頭,向著東方的平原疾殺去。

    一聲悲鳴。伴隨范閒一夜的戰馬口吐白沫。倒地震起煙土,四腳微抽,力盡而亡。只是瞬間功夫,整整五百名黑騎便消失在了燕京城下地平原之上,只留下了這匹戰馬和一地煙塵。

    燕京城上地守軍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神奇的這幕場景,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們當然知道黑騎的厲害,只是今天親眼看到後,依然被震懾的無法言語。尤其是最先前那名單身而來的騎士究竟是誰?

    當燕京大師王志昆瞭解到了清晨發生的一切,目露憂色,命令全軍戒備,封鎖慶國與北齊東夷方向邊境時,那些給他帶來無窮疑惑和震駭的黑騎。那位帶領黑騎掠城狂肆疾奔的小公爺早已經離開了燕京城的範圍,踏上了真正歸京地道路。

    一路穿州過州,一路遇阻破阻,不和任何州郡地方官員囉唆一句話,將慶律裡關於軍隊調動的任何律條都看成了廢話,強悍的五百名黑騎在范閒的帶領下,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京都。

    這已經是好幾天之後地事情了,而在這幾天裡五百黑騎的狂奔。不知驚煞了多少官員百姓,不知會在慶國的歷史上留下怎樣的傳說。黑騎千里突襲,天下第一,然而以往這枝鐵打的幽冥隊伍。只是為了慶國和皇帝陛下的利益,奔勇突殺於國境之外,而慶歷十年的這次突襲,卻是縱橫在慶國的沃野之上。

    秋雨之中,京都外地離亭忽然顫抖了起來。一批如黑鐵如烏雲的騎兵隊呼嘯而過。震起一地塵土,數片落葉。

    京都近在眼前。而身處黑騎正中的范閒已經疲憊到了最艱難的時刻,數日數夜不休不眠,沒有進食,只是靠著清水支撐著自己地疲乏,只是眼中心中的那抹寒火在刺激著他的身體肌能,讓他沒有倒下。

    他要趕回去,他要阻止要發生的一切。

    「你要等我。」范閒黑色官服外面蒙著一層沙土,臉上也儘是黃土,便是眼睫上也糊了一層,他的嘴唇乾枯,他地眼瞳亮地嚇人。昨天落了一場雨,讓這一批黑色的騎兵顯得異常狼狽,即便以黑騎地能力,在這樣縱橫慶國腹部的大突襲中,依然有人沒有辦法跟上范閒的速度,掉下隊來。

    如果范閒不是全面爆發了自身強悍的修為,也根本無法支撐這樣恐怖的速度。而在昨天的那一場雨裡,終於有戰馬再也支撐不住,再用藥力也無法前行,而范閒在黑騎中連換十匹馬,也再也找不到可換之馬,便在官道之上生生搶了一個商隊,奪了三十匹馬來。

    此時范閒的身邊,便還有二十幾名黑騎,可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隊伍,卻讓整個京都郊外的土地都顫抖起來,就像是有一支難以抵抗的軍隊,正在逼近慶國的心臟。

    黑騎臨京,直衝京都正陽門,此時京都城門緊閉,所有的防禦力量都已經提升到了最高的等級,十三城門司的士兵以及京都守備的騎兵們,正肅然地注視著京都外的一切,然而這數十騎黑騎來的太快,來的太絕然,快到京都守備師甚至都沒有辦法做出反應,便到了正陽門下。

    離正陽門約有五十丈距離的時刻,范閒抹了一把臉上污濁的雨水,馬速不減,向著正陽門上的那些將領厲聲暴喝道:「開門!我是范閒!」

    小范大人回來了!城頭上的那些將領官員們的臉都白了起來,今天京都內皇宮前在做什麼,他們當然清楚。只是這些將領們奉旨守城,只是宮裡擔憂著監察院會不會牽扯到朝堂上其餘的勢力,而從來沒有人想到……小范大人竟然忽然出現在京都正陽門下!不論是用冷漠壓抑暴怒的慶國皇帝陛下,還是想盡一切辦法想阻止范閒歸京的陳萍萍,只怕都不會想到,今天范閒會趕回京都!

    慶國朝廷最後一次知道范閒的時刻,范閒還遠在國境之外,還在由東夷城返回京都的道路上,就算用飛的,只怕也來不及趕回來。然而……令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是。范閒偏生趕了回來!

    「死守城門!弓弩手準備!」正陽門統領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他所接受地旨意是,今天關閉京都城門,嚴禁出入。他顫抖著聲音看著越來越近地那二十幾騎黑騎,就像看著將要攻城的千軍萬馬一樣,面色微白髮出了命令。

    就算是小范大人趕了回來,可是今天,特別是今天,不能讓他入京!

    「小范大人。今日……」正陽門統領想對馬上的范閒解釋幾句什麼,然而范閒哪裡有時間來聽他的解釋,他身下的戰馬速度未減,眼光在正陽門城牆上一掃,便看到了那些嚴陣以待的軍士。他的心抽緊一下,知道自己拼了命地往京都趕回,只怕依然是來晚了。

    馬上的范閒的眼中爆出兩抹寒芒,死死地盯著城頭上地官兵,只盯得那些官兵們都畏怯地收回了目光。

    黑騎離城門越來越近,范閒舉起了右手,然後用力地斬下,身後二十幾騎黑騎。做成一個三角隊形,減緩了速度,保持在了城頭弓箭的射程之外。

    京都城牆上的人們心裡一鬆,雖然二十幾名黑騎便氣勢逼人。但這些人當然不可能攻破城牆,只是如果真和黑騎正面對上,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只要這些黑騎停住了,不再強攻,這就已是極好。

    然而范閒沒有減速。他依然在向正陽門的方向衝刺。

    他身後的那二十幾騎黑騎冷靜地自身後取出各自背後地勁弩!

    蓬蓬蓬一陣密集的聲音。勁弩忽然發射,向著城頭上射出了鉤索。叮噹一聲,死死地扣住了城牆上的青磚!十數道黑色的鉤索,就像是網子一樣,在城牆上下變成了一道橋,一道跨越生死的橋!

    這是三處很多年前便研製出來的鉤索,當年范閒出使北齊的時候,院內便諫他使用,然而范閒自有自己的保命絕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須節省一切時間,要強行突破城牆,范閒早已做好了準備。

    他單身孤騎已至正陽門下,隨著頭頂地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鉤索像無數的影子一般閃過天空,范閒悶哼一聲,強行壓抑下因為無比疲乏和精力消耗下所帶來的真氣浮燥,霸道真氣猛地釋出,一腳踏在馬背之上,憑藉著與四周空氣流動地微妙感應,生生地直飛而上,轟的一聲,勢若驚雷。

    就像一隻黑色的大鳥,飛舞在京都陰森的城門之前,越來越高。

    「砍索!砍索!」正陽門統領聲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讓官兵們對那個黑魅的人影發箭,因為他不知道殺死了小范大人,自己會不會被皇帝陛下滿門抄斬。

    正陽門統領有所忌憚,范閒卻沒有絲毫忌憚,他暴喝一聲,體內真氣強行再提,指尖在黑色地鉤索上一搭,整個人便像一道黑煙般飄了起來,沿著鉤索,向著高高地城牆上掠去!

    一根鉤索被砍斷,還有一根,當十幾根鉤索被十三城門司的士兵全速砍斷時,一身灰土,疲憊不堪地范閒,已經掠到了城門之上,只見一道淒厲的亮光一閃,他身後一直負著的大魏天子劍,就此出鞘!

    一道劍尖刺穿了正陽門統領咽喉,鮮血一飆,忽地掠回,統領頹然倒地。

    范閒如一陣風般掠過他的屍身,用身上三道淺淺傷口的代價,突破了城牆上強悍慶軍的防守,沿著長長的石階飛掠而下,劍光再閃,立殺三人,搶了一馬,雙腿一夾,沿著那條直道,向著皇宮的方向奔了過去。

    快,所有的這一切只能用一個快字來形容,比當初在澹州懸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時更快,比當初突入皇宮,猛烈制住太后時更快,從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殺入京都,數日數夜裡的每分每秒,范閒已經發揮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懼,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強悍與冷血。

    鮮血在他的劍上,在他的身上,他沒有絲毫動容,他的心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慌張,看京都的局勢。只怕那人……那個應該等自己地人。已經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范閒在心裡再次重複了一遍,任由秋雨擊打在自己滿是塵圭地臉上,發瘋一般地向著皇宮疾馳。

    皇宮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沒有多少行人,人們都聚在了哪裡?范閒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著,然後他聽到了陣陣地喝彩聲,然後聽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京都裡的人們聽不到沉默,只有范閒能聽到,十分恐懼地聽到。京都裡的人們只聽到了沉默裡的馬蹄聲。

    嗒嗒嗒嗒。

    人們只是在沉默裡聽到馬蹄聲,然後看到了那個如閃電一般衝過來的黑騎,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爛骯髒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馬上那人肅殺而殺意十足的臉。

    皇宮前廣場上觀刑的人們忽然發生了躁動,驚呼與慘呼幾乎在同一時間內響起,人海後方地波動極為混亂,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而傷。

    因為那孤單的一騎沒有絲毫減速,而直接冷血地向著密集的人群衝了過來!

    能躲開的人都躲開了,躲不開的人都被馬撞飛了,在秋雨之中,馬蹄路人。冷血異常。

    人海在死亡地恐懼下分開一道大大的口子,拚命地向著側方擠去,給這一騎讓開了一條直通皇宮下,小小法場的通道。

    禁軍合圍。長槍如林,直指那一騎。

    范閒沉默地飛了起來,越過了那片槍林,人在半空中,劍已在手。如閃電一般橫直割出。嗤嗤數響,生斬數柄長劍。震落幾名內廷侍衛,而他的人已經掠到了法場的上空。

    不論做何動作,范閒的雙眼一直看著那個小木台,看著被綁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那個老人。范閒的眼神愈發地冷漠,愈發地怨毒,然後聽到了四周襲來地勁風。

    無數麻衣影子掠起,像飛花一樣在秋雨裡周轉著,封住了范閒所有的去路。

    范閒沒有退,沒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劍也狠狠地扎入了一名麻衣人的面門之中,從他的眼簾裡毒辣地紮了進去,鮮血與眼漿同時迸了出來,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一聲,左手一掌橫直拍了過去,霸道之意十足,只聽著腕骨微響,而左手邊地麻衣人被震的五官溢血,頹然倒地。啪的一聲,范閒的雙腳終於站到了濕漉漉的小木台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極大地代價,體內傷勢猛地爆發出來,一口血吐了出來。

    然而他不管不顧,只是怔怔地看著木架上地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個被袒露於萬民眼前,接受無盡羞辱地老人。

    只需要一眼,范閒便知道自己回來晚了,自己沒有辦法讓對方再繼續活下去,他枯乾的雙唇微啟,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什麼。

    秋雨落下,灑掃在木台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週一片死一般的寂寞,所有的禁軍,內廷高手和慶廟裡的強大苦修士將這片木台緊緊圍住,然而在范閒先前所展現出的強悍殺意與不要命的手法壓制下,所有人的身體都有些僵硬,沒有人能夠邁得動步子。

    范閒十分艱難地走上前去,扯脫繩索,將陳萍萍乾瘦的身體抱在懷裡,脫下自己滿是污泥破洞的監察院黑色官服,蓋在了他的身上。

    陳萍萍極為困難地睜開了眼,那雙蒼老渾濁而散亂的雙眼,卻閃耀著一抹極純真的光芒,就像個孩子----老人就像個孩子一樣縮在范閒的懷抱裡,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來晚了。」范閒抱著這具乾瘦的身體,感受著老人的溫度正在緩緩流逝,乾澀地開口說道,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與絕望與……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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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陳萍萍


    初秋的雨水愈來愈大,落在地上綻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濕衣襟,落在心上無比寒冷。皇宮前的廣場全部被的煙雨籠罩著,視野所見儘是一片濕淋淋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秋雨中的那方小木台,望著台上的那兩個人,四週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被怎樣的情緒所感染所控制,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只是這樣望著,目光透過重重雨霧,凝聚在台上。

    成百上千的禁軍,內廷高手還有那些慶廟的苦修士,就這樣緊張肅然地被雨水淋著,如同僵立的木頭人一樣。

    先前只不過剎那時間,便已經有數人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裡,最關鍵的是雨這般凜冽的下著,他們並不知道皇宮城頭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眸裡究竟閃耀著怎樣顏色的情緒。

    言冰雲已經從先前初見范閒身影時的震驚中反應過來,低下了頭,開始準備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用極低的聲音,吩咐著身邊最忠誠的下屬,這些聲音被掩蓋在雨水之中,沒有人聽到,然而幾名穿著普通衣飾的監察院密探,已經開始在人群裡向著法場的方向擠了過來。

    皇宮城上城下,官員百姓,全部被先前范閒馬蹄踏血而來,雨中暴怒拔劍,解衣覆於老人身體的一幕所驚呆了。而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卻是此時皇宮下地位最高,負責監刑的賀宗緯。

    當范閒一騎殺入人海之中時,他就已經反應了過來,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動靜,悄悄地離開了小木台的範圍,將自己的身影躲到了官員和護衛們的身後。隔著許多高手,目光從那些濕了的肩膀笠帽中透過去,看著小木台上范閒孤單而淒楚地抱著陳萍萍瘦弱的身體,賀宗緯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複雜地情緒。他只是不想死罷了,卻必須讓木台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還有很多,此時木台上地范閒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絲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讓天地間的冷冽秋雨都壓制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識裡離開了木台。姚太監早已經退到了隊伍之中,他不想成為下一個被小公爺用來祭陳萍萍的草狗。

    木台四周散亂倒著幾具屍首,血水被秋雨迅疾衝淡了顏色,那名渾身顫抖,拿著鋒利小刀的刑部劊子手,卻反而成了木台階下最近的一個人。他看著台上的小范大人,發現小范大人深深地低著頭,把陳老院長緊緊地抱著懷裡。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間的其餘任何聲音響動,滿心駭異,悄悄地向著木台下退去。

    只退了兩步,這名劊子手地咽喉處喀喇一聲斷了,頭顱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而無頭的屍身也隨之摔落台下,發出重重地一聲。

    四周眾人一驚,注視著台上,只有修為極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剎那范閒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飛了出來,然後落在了雨水中。

    范閒盤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萬眾目光之中。卻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著陳萍萍地身體,將頭埋的極低,任由雨水從自己的頭上身上灑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極其蕭索。

    懷中老人的身軀重量很輕,抱在懷裡就像是抱著一團風,這團風隨時都有可能散了。微亂的髮絲下,范閒那張蒼白的面龐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識裡伸出手去。握住了陳萍萍那只冰冷蒼老的手,緊緊地握著。再也不肯鬆手。

    老人這一世不知經歷了多少苦楚,殘疾半輩子,體內氣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遲時,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並沒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這麼多刀地折磨,依舊讓血水止不住地匯在了一處,打濕了范閒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監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熱,有些燙手。

    秋雨之中,范閒輕輕地抱著他瘦弱的身軀,生怕讓他再痛了,緊緊地握著他冰冷的手,生怕讓他就這麼走了。

    「你若不肯回來,誰能讓你回來呢?你把我拖在東夷城做什麼呢?」范閒嘶啞著聲音低聲說著,枯乾地雙唇被雨水泡的發白,有些脫皮,看上去十分可憐,「我這些年為誰辛苦為誰忙,不就是想著讓你們這些老傢伙能夠離開京都,過過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麼都知道。」范閒的頭更低了一些,輕輕地靠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頰,身體在雨水之中輕輕地搖了起來,就像是在哄懷裡的老人睡覺。

    手忽然緊了緊,老人地手用力地握緊范閒地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時卻已經連一隻手都握不緊了,不知道是不捨得什麼,還是在畏懼什麼,便在這滿天風雨裡,滿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麼。

    如一把刀緩緩地撕裂著自己地心,范閒渾身寒冷恐懼地看著懷裡的老人,知道對方已經撐不住了,下意識裡握緊了那隻手,甚至握的他的手指都開始發白,開始隱隱做痛。

    陳萍萍渾濁散亂的眼光在雨水中緩緩挪動著,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宮,看到了雨雲密佈的天,看到了皇宮城頭那個模糊的帝王身影,卻看不清晰那個人的面容,然後他看到自己身邊范閒的臉。老人渾濁卻又清湛的眼眸裡閃過了一絲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離開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世間了,眼眸漸漸黯淡,有些聽不清楚天地間的任何聲音,眼前的光線也漸漸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或許他這傳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燈片一般的快速閃過,小太監,東海,那個女人,監察院,黑騎,又一個女人,死人,陰謀。復仇,各式各樣的畫面在他的眼前閃動而過,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白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臨死前看見了什麼,最想看見什麼。

    ----是誠王府裡打架時濺起來的泥土?是太平別院冬日裡盛開的一枝梅?是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築後院裡自在嬉游的淺池小魚兒?是北方群山裡地一抹宮衫?還是澹州城裡那個寄托了自己後半生所有情感與希望的小男孩

    在風雨聲中,陳萍萍忽然又聽到了一些聲音,是歌聲,是曼妙而熟悉的歌聲,是他在陳園裡聽了無數次地歌聲。那些姬妾都是美麗的,那些歌聲都是美麗的,老人這一生在黑暗裡沉浮冷酷,卻有最溫柔地收集美麗疼愛美麗的心願。如果說悲劇是將人世間的美好毀滅給人看。那陳萍萍此生卻只是在毀滅他所認為的醜陋與骯髒,投身於醜陋與骯髒,然後遠遠地看著一切美的事物。

    「若聽到雨聲,誰的心情會快活?攀過了一山又一嶺,雨中夾著快樂的歌聲。聽到了歌聲,我地心情會快活……這是陳園裡的女子們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在風雨中又響在了陳萍萍的耳畔,他困難地睜著雙眼,看著這天這地這些人,聽著這曼妙的聲音,毫無血色地雙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唱。卻沒有唱出聲音來。

    陳萍萍忽然看著范閒問了一句話:「箱子……?」

    范閒極難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邊說道:「是槍,能隔著很遠殺人的火器。」

    這大概是陳萍萍此生最後的疑問,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問了出來。聽到了范閒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脫,喉嚨裡作響。急促地喘息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冷酷與傲然的神情說道:

    「這……玩意兒……我……也有。」

    范閒沒有說什麼,只是箕坐於秋雨之中。輕輕地抱著他,輕輕地搖頭,感覺到懷裡這副蒼老身軀越來越軟,手掌裡緊緊握著地蒼老手掌卻是越來越涼,直到最後的最後,再也沒有任何溫度。

    陳萍萍死了,就在秋雨裡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兒的懷裡,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地真相,臉上依舊帶著一抹陰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范閒木然地抱著漸冷的身軀,低下頭貼著老人冰涼的臉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忽然覺得這滿天的風雨都像是刀子一樣,在割裂著自己地身體,令自己痛楚萬分,難以承擔,這股痛楚由他地心臟迸發,向著每一寸肌膚前行,如同凌遲一般,到最後終於爆炸了出來。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驟然爆出了一聲大哭,哭地摧心斷腸,哭的撕肝痛肺,哭的悲涼壓秋雨不敢落,哭的萬人不忍卒聽……

    重生以來二十載,范閒從來不哭人,縱有幾次眼眶濕潤時,也被他強悍地壓了下去。這世上沒有人見過他哭,更沒有人見過他哭的如此徹底,如此悲傷,萬千情緒,盡在這一聲大哭中渲洩了出來。

    淚水無法模糊他的臉,卻只是將他臉上殘留的灰塵,那些秋雨都無法洗淨的灰塵全部沖洗掉了。

    如同秋雨無法止,淚水也無法止,就這樣伴隨著無窮無盡的悲意湧出了他的眼眶。

    法場小木台上的那一聲悲鳴,穿透了秋風秋雨,傳遍了皇宮上下每一處角落,刺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裡,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頓生慟意,心生寒意。

    然而這一聲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卻生起了濃烈的懼意,除此之外更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陳老院長終於死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因為這個事實而在暗自歡欣鼓舞,或是松一大口氣,然而風雨中的官員們沒有一個人在臉上流露出來任何情緒,悲慼或許有在某些眸子裡一閃而過,而更多的是保持著肅然與微微緊張,還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慶王朝的頂樑柱之一就這樣生生折斷了,那些被黑暗監察院壓的數十載都有些緩不過氣,在朝堂爭執中勢若水火的文官們,忽然覺得心裡一片寒冷。監察院的老祖宗就這樣死了?他們似乎一時間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在他們的眼裡,這位渾身上下佈滿了黑霧的恐怖人物,似乎永遠也不可能死。

    無數的人因為陳萍萍地死亡而想到了無數的畫面,關於慶國這幾十年風雨中的畫面。沒有人敢否認陳萍萍此人為慶國江山所建立地功業,這幅歷史長卷中,那些用來點晴的濃黑墨團。便是此人以及此人所打造的監察院,無此墨團,此幅長卷何來精神?

    當范閒的那聲哭穿透風雨,抵達高高在上的皇宮城頭時,沒有人注意到,那位一身龍袍,皇氣逼人的慶國皇帝陛下有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他整個人的身體往前微微欠了一下,大約只不過是兩根手指頭的距離。片刻後,皇帝陛下強悍地重新挺直了腰身,將自己無情地面容與雨中血腥味道十足法場的距離,又保持到了最初的距離。

    也肯定沒有人察覺到皇帝陛下那雙藏在龍袍袖中的手緩緩地握緊了。

    在這一刻,看著跟隨了自己數十年老夥伴。老僕人死去,那個看著自己從一個不起眼的世子,成為全天下最光彩奪目地強者的老傢伙,就這樣毅然決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做何想法?有何感觸?是一種發自最深處的空虛,還是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

    皇宮城頭下的言冰雲深深地低下了頭,比身旁所有官員都壓的更低。他的身體朝著法場地方向,透過雨簾,還能看到小范大人抱著老院長屍身漠然木然的模樣,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裡,老院長曾經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總有一天,我是要死地,范閒是會發瘋的……

    言冰雲霍然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抹去了臉上的雨水,繼續暗中向著各方發佈著命令。那些隱在觀刑人群裡的密探,隨時可能出手,將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瘋狂壓縮在一個最小地範圍內。當然,言冰雲更希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人死了,凌遲之刑雖然沒有完整地完成,劊子手被范閒含怨削成了兩半,自然也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秋雨依然那般淒迷地降落著,皇宮前地廣場上卻沒有人離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緊接著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

    那些圍住法場的苦修士緩緩地向著小木台逼近,他們頭頂地笠帽遮住了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掩蓋了他們臉上本來的表情。范閒似乎像是感應不到台下的危險,只是有些無知無覺地木然箕坐於木台之上,他依然抱著陳萍萍的屍身,沒有放下。

    淚水已經和雨水混在了一處,漸漸地止了,范閒忽然站起身來,只是身形有些搖晃,看來這數日數夜的千里奔馳,已經讓他消耗到了極點,而今日這直刺本心的憤怒與悲傷,更是讓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然而木台上雨中的那個身影晃了一晃,卻讓木台四周的那些人們心頭大驚,下意識裡往後退了半個身位。

    范閒漠然地抱著陳萍萍的身體往木台下走去,看都沒有看這些人一眼,似乎這些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而這些人包圍著木台,在等待著皇宮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命令。

    皇帝陛下面色蒼白地看著皇城下的這一幕場景,幽深的眼眸裡閃過極其複雜的情緒,從懸空廟事起始,他對於范閒的欣賞,便是建立在這個兒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的基礎,今天他雖然沒有想到范閒居然能趕了回來,可是看到這一幕,他並不覺得奇怪。

    甚至我們的皇帝陛下也並不擔心,在他的心裡,他認為安之是被陳萍萍這條老黑狗所蒙蔽了的可憐孩子,大概安之直到今日還不知道陳萍萍是多麼地想殺死他,想殺死朕所有的兒子,想讓朕斷子絕孫……可是當他看著范閒蕭索的身影,皇帝難以抑止地有些傷感和憤怒,傷感於范閒所表現出來的,憤怒於陳萍萍這條老狗即便死了,可依然輕而易舉地奪走了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的

    就像那個已經死了很多年的女人一樣。

    皇帝沉默了許久,一直被他強行抑止住的傷勢也因為心神的激盪而漸漸裂開,血水從他的胸腹滲到了外面的龍袍上,格外驚心動魄。

    他一拂雙袖,冷漠著面容離開了皇宮城頭。

    皇宮之下,范閒抱著陳萍萍的身體,離開了被雨水血水淋濕透的小木台,向著廣場西面的方向走去,走的格外緩慢和沉重,直至此時,他都沒有向皇宮城頭上看一眼。

    陛下已經離開了,這世間沒有再敢攔在范閒的面前,所有的人都下意識裡讓開了一條道路,人群如海面被劍斬開一樣,波浪漸起,分開一條可以看見礁石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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