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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難為》作者:硃砂 (全書完)

《表妹難為》作者:硃砂 (全書完)

文案:
在很多很多文裡,都有一位討嫌的表小姐。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生活水平取決於舅父舅母的良善程度;她姿色不錯頗有才華,必定會與表哥進行一場纏纏綿綿的戀愛,至於成功與否,取決於她是女主還是女配。
蘇淺曾經在寫小說的時候,千萬遍地折騰過這些表小姐們,甚至在穿越之後,她也絲毫沒有危機感。結果,有一天她忽然從「大小姐」變成了「表小姐」,才發現這條路,當真是難走得很……

【金牌編輯評價】
表妹是宅鬥小說裡一種很重要的生物,舉凡寄人籬下勾引表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這都是表妹幹的。寫宅斗小說的蘇淺穿越成了周綺年之後,也成了表妹隊伍中的一員。
怎麼,不想做個隨大流兒的表妹?那你得知道,這條路可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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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未出孝三房逼婚

  七月初秋,成都正是好時候。風不冷不熱,陽光溫暖明亮。几案上插瓶的早開菊花,在賬冊上投下微微晃動的影子。

  房中只聽見算盤珠子雨點般的響聲,偶有停頓,隨即便又疾響起來。

  周綺年左手撥珠,右手提筆,越是計算,兩道秀眉就皺得越緊。直到賬頁翻完,才淡淡道:「這回的賬做得倒縝密。」

  屋中攔著一道屏風,綺年這邊說完,那邊已有人憤憤答道:「姑娘說的是!小的把這賬看了幾次,找不出什麼漏洞來。可是細打聽打聽,別人家不說,單說絲行給彭家織坊那邊,至少每擔絲也能降下二兩銀子的價錢來;若說成匹的綢緞進價,那便差得更多了。」

  綺年淡淡一笑:「可是這卻是沒法子去問的。若問了,他們便會說,彭家織坊每年用絲上千擔,我們如今才用幾百擔,如何能與人家相比?」

  屏風外頭的人恨恨道:「正是如此。可是咱們與絲行是十來年的交情了,若是肯認真商談,即使降不了這許多,每擔絲降個五錢八錢的銀子卻並非不能。」

  「是啊,只是他們誰肯費那心思呢?」綺年合上帳冊,「聽說小鄭管事自家在西城也要開舖子了?」

  「……是……這些刁奴,全都只顧著自家撈銀子!他們開舖子的錢,還不是從公中貪去的!」

  綺年出神半晌,微微歎口氣:「這織坊是保不住了。」

  屏風後頭那人急道:「姑娘怎這般說?去年姑娘查了一番帳,今年織坊的出息已好得多了。假以時日……」

  綺年輕歎一聲打斷他:「假以時日,這帳我便查不出破綻來了。」

  今年強似去年,無非是去年年末時突然查賬,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挑出了許多漏洞來,逼得那些管事們今年一時沒敢大肆貪墨,所以才有了盈利。可是這做買賣裡頭的路數太多,下頭人不忠心,那真是防不勝防。說到底,上輩子她也只是個小會計,業餘時間寫寫網絡小說賺點外快,並不是商業奇才呀。

  沒錯,周綺年,曾經做過翰林院侍讀的周顯生老爺的獨生女,其實是個穿過來的,上輩子,她叫蘇淺。

  蘇淺同學,二十四歲,某私營企業會計,孤兒,死於出差途中一場車禍,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周家大姑娘——綺年。

  屏風後頭的管事姓楊,是綺年母親吳氏陪房的兒子,如今綺年最能信得過的,也就是他們一家子了。

  小楊管事也明白綺年的意思,無奈地低頭不說話了。

  周家老爺周顯生,年幼的時候父親就亡故了,全憑自己刻苦攻讀,年紀輕輕就考中進士點進了翰林院。只是他身子孱弱,入仕不過六年,就因母亡丁憂回鄉,接著纏綿病榻十年,終究還是拋下妻子和獨女去了。

  翰林院是個清苦之地,周顯生直到返鄉也不曾置下什麼家業,如今在成都這兩處莊子,一處織坊,一處綢緞鋪子,皆是吳氏的陪嫁,只有這處宅子是周顯生自己置下的。現下老楊監著兩處莊子已經有些吃力,楊嬤嬤在內宅支持,小楊管著綢緞鋪子,卻再找不到個靠得住的人去管織坊了。

  綺年想到此處,忍不住苦笑。

  周顯生多病,本也不通錢財雜務;吳氏與丈夫恩愛,終日裡憂心於丈夫的病,連自己親生女兒都會因照顧不周從假山上摔下來身亡。若不是自己陰差陽錯地穿越了過來,吳氏趕過來怕只能看見女兒的屍首了。丈夫死後,她更是終日哀傷,難道還指望她會用心經營店舖麼?

  當初吳氏從京城遠嫁過來,銀子帶得不少,卻只帶了四個丫鬟,兩房家人。因周顯生家中本無可用之人,是以這鋪子織坊,皆是在成都本地僱用管事夥計,卻想不到經營數年,這些人把持了生意,便漸漸生了私心。開始只是鑽些漏洞佔點便宜,後頭見東主並無覺察,亦無人能主事,便愈發大膽沒了顧忌。

  小楊管事兩年多前開始接手,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才算將綢緞鋪子接到手中。莊上則幸好是老楊一直在打理,雖然田地出息並不算大,卻一直平平穩穩。只是那織坊不小,裡頭經營的門道又多,卻被兩個本地管事把得死死的。雖然綺年藉著查帳狠狠敲打了一次,卻也是治標不治本的事。

  「楊管事,彭家最近可還提過要買織坊的事?」彭家在本地算是大戶,開始只開綢緞鋪子和繡坊,前些年自己也辦織坊了。周家織坊雖不十分大,地腳卻佔得好,又是經營了十幾年的老織坊,彭家已經提過兩次想要收買,只是織坊裡那幾個管事哪裡肯放手,一口便拒絕了。

  小楊管事心裡也明白。從前還好,自打周老爺過世,孤兒寡母的更撐不起家業。姑娘再能幹,也只是個未出閣的閨女,何況才只十三歲,怎能出頭露面的管事?織坊轉手,已然是大勢所趨了。

  綺年端起桌上的茶,輕輕抿了一口,緩緩道:「趁著今年織坊情況還看得過眼,轉給彭家,彭家多少還知周家一個情。若真鬧到經營慘淡支撐不下去了,連價都賣不上。」

  小楊管事耷拉著腦袋應了一聲:「可是那些管事——」

  「轉了手,自然有彭家收拾他們。」綺年冷笑一聲。這些管事不過是欺負周家沒有男人出頭,所以放心大膽地貪。可是彭家不是周家,家裡還有在府衙當差的,整治幾個貪墨的管事,有的是辦法。

  小楊猶豫一下:「只怕太太那裡——」在吳氏眼中,這些不止是自己的嫁妝,還是與丈夫共同生活過的一種紀念。前些年周顯生病重不起,也有人勸過她將產業賣掉,換了現銀握在手裡,她只是不允。

  「母親那裡自然有我去說。」

  「姑娘!」腳步聲輕響,貼身丫鬟如鸝匆匆掀簾子進來,急促地低聲道,「三房太太又來了!」

  綺年微一揚眉:「還是說那事?」

  如鸝點著頭,氣憤之情溢於言表:「這會子更好了,講什麼想要入贅咱家呢!姑娘知道是誰?就是三太太那娘家親戚,芙蓉街上何家那表少爺!我呸!看著咱們老爺的面上才叫他一聲少爺,家裡敗成那樣兒,還有臉到咱家來提親呢,分明是看上了咱家的家產罷了。」

  本在屋裡伺候茶水的丫鬟如燕擺了擺手,止住如鸝長篇大論的批判:「你且說幾句要緊的,太太可說什麼了?」

  如鸝喘過一口氣,道:「太太說姑娘這還沒出孝呢,談親事不合宜,且年紀還小,過兩年再提也不晚。誰知三太太說什麼先換了庚帖,把事商定了,待脫了孝便下定。又說姑娘今年十三,也不小了。絮絮叨叨只是不走,恨得我只想上去一巴掌打出去算完!」

  綺年本來也有氣,但聽如鸝這一串跟流水似的,忍不住倒笑了,站起身道:「母親的冰糖雪梨枇杷羹燉好了不曾?我們過去,看看三嬸娘還要說出些什麼來。」

  如燕猶豫道:「姑娘,前頭說姑娘的親事,這若是過去了,只怕——」年輕姑娘們面嫩,哪裡有聽見親事還往前頭湊的呢?

  綺年微微一笑:「正是這樣我才要過去,看三嬸娘到底有多厚的臉皮,當著我的面還能說什麼不能?」

  如燕穩重,仍覺得有些不妥。如鸝卻早忍不住了,摩拳擦掌道:「姑娘說得是!太太好性子,不然,那三太太早就該——」

  「該怎樣?難道你還真要大耳光子打出去不成?」綺年失笑,「端了枇杷羹跟著走罷,到了那邊少說話,看我眼色行事。」

  如鸝嘟著嘴,先到廚下去端了枇杷羹。這邊小楊管事趕緊退了出去,如燕替綺年整了整衣裳,又取了朵珠花簪在頭上,便跟著往正房去。

  周家宅子並不甚大,出了綺年的珠玉閣,走三十幾步就是周太太吳氏所居的小山居。綺年走到正房門口,便聽見裡頭咳嗽聲,吳氏的貼身丫鬟如鶯已經打簾子迎了出來,一見綺年,便壓低聲音道:「三太太正纏著太太要姑娘的庚帖呢。」

  綺年微微冷笑,從如鸝手裡接過枇杷羹,笑盈盈走了進去道:「母親,該吃藥了。」

  吳氏身邊兩個大丫鬟,如鶯在外頭打簾子,如鵑便給吳氏捶背。旁邊楊嬤嬤站著發急,只是到底是下人,不能來駁週三太太的話。此時見了綺年進來,兩人都是眼前一亮,急忙上來接了枇杷羹。

  綺年先蹲身福了一禮:「三嬸娘幾時過來的?今日倒得閒。」

  周三太太生得一張額尖嘴瘦兩顴突起的棗核臉,細眉細眼,臉上慣帶著笑。見綺年進來,便親熱地起身來拉綺年的手,口中嘖嘖兩聲:「好嫂子,這般雪團兒般的美貌女兒,你究竟是怎樣生的?」

  吳氏欲待答話,卻又咳嗽起來。綺年不動聲色地擺脫開周三太太,走過去端起那雪梨枇杷羹,慢慢地餵著母親喝下,一面微笑道:「方纔在外頭聽三嬸說笑,可不知是什麼趣事?」

  蜀地女兒多肌膚白膩,但綺年卻是每天都要在院子裡踢毽子做廣播操的,雖然盡量戴著帷帽遮擋,但比之那些足不出屋的姑娘卻仍舊是黑了幾分,虧得這周三太太睜著眼能說得出「雪團兒」這話。

  吳氏一急,道:「沒有什麼事——」

  話猶未了,周三太太已經搶著笑道:「這可是好事,還是姑娘的喜事呢。」

  綺年心下冷笑。自來沒有在別人家未出閣的閨女面前談親事的。若周三太太與二房關係親近,綺年婚事又已定下,稍稍打趣幾句也就罷了。如今吳氏尚未允准,連庚帖都不曾拿去,周三太太就一口一個喜事,當真這面皮也厚得可以了。

  吳氏聽周三太太說話如此無理,急得臉色漲紅,就要攔著不讓說下去。她素知女兒能幹,但再能幹的姑娘,聽了這般當面談論自己,也要羞臊了。只是她自丈夫故去之後一直不曾病癒,此時心中一急,話未說出口,倒又咳了起來。

  綺年輕輕拍撫母親後背,淡淡道:「三嬸娘這話說得當真讓人不解了。如今我父親過世不滿三年,母親又病至如此,侄女兒一時實想不到,還能有什麼喜事。」

  周三太太臉皮實在是厚,聞言只當聽不出綺年的意思,笑道:「難怪姑娘不知,想你母親尚未來得及與你說呢。」

  她素知吳氏稟性軟弱,如今家中又沒有個男人,只消半騙半搶將庚帖拿了,在外頭稍加宣揚,這婚事便成了定局。即便吳氏母女不肯,未出閣的姑娘被這般一傳,為了名聲也只好嫁了。否則孤兒寡母,日後也難再找好婆家。

  周三太太打定了這主意,越發要今日便將此事做成了。入贅的是自家表弟,少不得將來周家二房的財產都落在他手裡,自己也得分些好處。當下笑道:「說起來嫂子也是太過仔細了,姑娘今年十三了,也該說起親事,沒得總是瞞著。」

  吳氏氣得臉漲通紅,氣喘吁吁道:「三弟妹這是說的什麼?我已說了,綺年還在孝中,哪裡有論親事的道理!」

  周三太太哎呀一聲:「我的好嫂子,你怎這般糊塗!我也說了,先將庚帖換了,待出了孝再過禮下定,橫豎是入贅,連嫁妝也不要準備的,何等方便?好嫂子莫要耽擱,快將庚帖給了我,好去與人家換了。」

  吳氏見她這般無賴,竟將這般話當著女兒的面說出來,又氣又急,張口便是一番驚天動地的大咳。週三太太急忙上來要給她拍背,眼珠子卻滴溜溜直往吳氏枕頭下面看,口中說著嫂子莫要心急,那手卻伸到枕頭底下去摸庚帖。

  綺年早看見周三太太那手不老實,對如鵑使個眼色,如鵑一頭撲上來,嘴裡叫道:「太太,太太你怎麼了,如鸝快端水來。」一面用力往週三太太身上一擠,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力氣也不小,竟將周三太太推了個踉蹌,險些摔倒。

  如鸝早氣得要死,端了水也是一頭衝過來,不偏不倚正與周三太太撞在一起,一杯茶頓時有小半潑在週三太太身上,雖則茶水並不很燙,但周三太太尚未換了裌襖厚裙,仍舊被燙得不禁叫了一聲。

  如鸝心裡暗暗解氣,面上卻做出惶恐之態,連忙蹲身去給周三太太拭抹裙子上的水跡。如燕也過來幫忙,嘴裡一迭連聲責罵如鸝,卻與她兩個左右夾著周三太太,連扶帶架按回了椅子上。

  周三太太被兩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裹著,一時竟掙不開。待要責罵,畢竟不是自家丫頭,且如燕已經將如鸝罵了,自己再罵,未免太失身份。待要讓吳氏或綺年來處置,吳氏正咳得撕心裂肺,綺年忙著給母親拍背餵水,哪裡顧得上。這個啞巴虧只好嚥了,沒好氣道:「罷了。如此,我今日先家去,回頭再來說這事也罷。」

  綺年起身道:「母親不能起身,我送三嬸嬸出去。」

  周三太太正中下懷,拉了綺年的手往外走,一面笑嘻嘻道:「好姑娘,你可不知,嬸子給你尋了門好親事!」

  如燕跟著綺年出來送客,聽見周三太太竟越過吳氏與綺年說這話,恨得牙根都癢了,真個恨不得再端一杯水來潑在週三太太身上。卻聽綺年不動聲色道:「三嬸這話說得奇怪,我身上重孝未除,嬸子卻提什麼說親的事,不知是哪本聖賢書上的道理,改日倒要去向三叔請教。」

  周家三房老爺雖只考中一個舉人,卻是素愛標榜自己詩書傳家恪守聖人訓的,每日裡聖賢古語不離嘴邊,若是族中有些什麼事,他必要搬出《論語》《孟子》上的話來教訓人。

  周三太太一窒,這才正眼仔細打量綺年。只見綺年穿一件湖藍色散繡銀線暗花的斜襟褙子,下邊蜜合色半舊的錦裙,雖剛過了十三歲生日,卻是身形挺拔,比自家十四歲的女兒還似要高上幾分。

  因在父孝之中,綺年頭上不戴艷色首飾,只是一根鑲綠松石的銀釵,旁邊幾朵珍珠花鈿,通身上下竟有些冰雕雪塑之意。肌膚雖略黑些,卻顯著面色紅潤,比之普通閨閣女兒少了三分嬌弱,卻多了幾分神采飛揚之態。

  周三太太看得暗暗稱奇。當初周家二房老爺去世,人人都覺孤兒寡母必不堪主事,頗有些名義上來幫忙,暗地裡想偷偷揩些油水之輩。想不到周家一場喪事辦得井井有條。裡院是一個嬤嬤,四個大丫鬟主持;外院一個管事帶著外房送來幫忙的一群下人,竟不曾出什麼大岔子。且因喪事辦得並不鋪張,外頭的人哪個也沒撈到什麼大油水。

  當時眾人皆傳周二太太精明,管家有方。周三太太卻是與二房住得近,時常走動的,素知這二太太吳氏性情軟弱,雖會理家,卻少些威嚴。那時周三太太便疑惑這位大嫂幾時變得如此厲害了。雖則那場喪事辦得簡單,但該有的幾道大規矩卻一道未少,以孤兒寡母來說,已然是足夠的了。

  如今二房守孝已兩年了,周三太太冷眼看著,吳氏纏綿病榻,並無精力管家中之事,且言語之中還是那軟弱性子,越發不信那喪事是她主持的。只是綺年那時才十一歲,任怎麼想,也想不到如此一個小姑娘能管下這些事。但此時看來,說不得當真是這般。

  綺年不動聲色地任週三太太打量。若換了別家姑娘,聽見當面說起自己親事,必然面紅過耳,低頭連聽都不敢多聽的,更不要說回話,更不要說這話回得咄咄逼人。

  周三太太心下嘀咕,臉上卻仍堆著笑:「哪裡就是說親了。你身上有孝,這大禮嬸子還能不知麼?不過是兩家先把這事定下,等你滿了孝再下定放禮,橫豎也只有一年了。」

  綺年淡淡道:「侄女孤陋寡聞,不知這不下定不放禮,算是什麼『定下』。既是嬸子知道侄女還有一年的孝,便一年之後再提就是。」

  周三太太心想這如何使得?拿不到庚帖,何家哪裡肯老老實實等一年。

  「好姑娘,你還小,可不知這好親事是難尋的。你家只有你與你母親兩人,若你嫁了出去,你母親豈不落了單?還是招個女婿入贅的好。可是俗話說得好,好男不入贅,想招個上門的,那真是難上加難。如今若錯過了這個,怕是再難找去。」

  「好男不入贅——」綺年把這話重複了一遍,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周三太太。

  如燕機靈,接口嘀咕了一句:「既是如此,那肯入贅的怕也不是給什麼好人……」

  這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讓周三太太聽見,登時漲紅了面皮,正待要訓斥一句,綺年已經搶先瞥了如燕一眼:「沒規矩,嬸嬸這裡說話,也有你插嘴的地方?還不快些給嬸嬸陪禮呢!」

  如燕趕緊撲通一聲跪下:「奴婢口沒遮擋,三太太恕罪。」

  既是綺年已經發落了,周三太太也只能悻悻受了如燕一禮,口中道:「也是侄女你年紀小,你母親又心慈,縱容了這些丫鬟們,沒的出門丟了你家的臉。」

  綺年只是笑笑,並不接話。周三太太如何不知這分明是主僕二人聯起手來堵自己的嘴,眼看走到大門,心裡不甘,又道:「你三叔聽了這門親事也說好。畢竟你家孤兒寡母,招個女婿也撐門戶。如今人也都知道這事——」

  綺年立刻打斷周三太太的話:「三嬸嬸這話好笑,什麼叫『如今人也都知道』?可不知我家有什麼事是我不知道偏外人知道了的?」

  周三太太厚著臉皮笑道:「你是沒出閨閣的姑娘,這說親的事,自然不好讓你聽見。」

  綺年眼望著門外,緩緩道:「說起這個,前些日子為我母親的病,我去西山寺拜佛,倒隱約聽見有人說起五姐姐的事。」

  三姐姐就是周三太太的女兒周菊年。周家各房的兒女都是同族內排行的,周菊年在周家三房是長女,若全族排起來就是五姑娘了。

  事關自家女兒,周三太太忍不住道:「什麼事?」

  綺年理了理袖口,慢條斯理道:「那人說從前嬸嬸娘家的何表少爺,跟五姐姐也是議過親的,如今五姐姐過了年就十五,都說大約是要嫁給表哥親上加親了。」

  周三太太立時變了臉色。這個何表少爺,就是她如今要說給綺年入贅的人。從前何家有錢的時候,確實有過親上加親的想法,但自何家敗落,這事周家三房就再不提起了。如今打著主意讓何家表少爺入贅二房,也是給何家尋個出路,免得他家又來重提舊事。周三太太可不想把女兒嫁給那般破落人家。

  「這是誰亂嚼舌頭?女兒家的名聲豈可這般讓他們亂傳!」周三太太聽了這話,已經知道何家入贅之事是再談不攏了。萬想不到綺年一個嬌怯怯的小姑娘,說起婚娶之事來竟然如此潑辣毫不臉紅。

  綺年微微冷笑:「正是三嬸嬸這話了,女兒家名聲貴重,若傳得人盡皆知,五姐姐可嫁還是不嫁呢?」

  周三太太是想先在外頭放出話去,讓人人都知道周家二房要招贅何家兒子,到時候名聲壞了,綺年不嫁都不成。可惜周三太太打錯了主意,綺年可不是這時代土生土長的閨閣少女,聽見談論自己的婚事羞得頭都不敢抬,為了名聲只能去跳火坑。周三太太想拿輿論來壓她,她倒要先壓壓周菊年呢。

  周三太太瞪眼看著綺年。明知道周菊年這事十有十成是假,但三房從前與何家走得近卻是真的。即使她肯豁了自家閨女的名聲,到時候話傳了出去,沒準相信三房曾與何家議親的人還比相信二房要招贅何家的人更多呢。

  綺年端端正正站著,面帶微笑任由周三太太盯著看。對峙片刻,到底周三太太先轉了眼,恨恨道:「六丫頭,姑娘家聽這些閒話已是不該,更不該再傳出來。你娘難道沒教過你德容言工?」

  德容言工真是好大一頂帽子。綺年自打穿到這個世界,光是接受這些規矩就很費了一段時間。也虧得吳氏只顧著丈夫,對女兒不免盯得不那麼嚴格,否則說不定早就挨過手板子了。

  譬如說此時,雖然周三太太無理之極,綺年作為一個晚輩也只能端著笑臉:「侄女自是知道這些話失了分寸,若不是今日三嬸嬸來,再不肯說的。一會兒送嬸嬸走了,自當回去向母親領罰。」

  周三太太眼看佔不著便宜,恨恨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2 論往事母親病重

  周三太太一走,如燕忍不住向著門外啐了一口:「這般不要面皮,竟然還說姑娘傳閒話!」

  綺年轉身往回走,淡淡道:「惱羞成怒,自然要給我扣頂帽子。把大門關了吧,若今日還有三房人上門,就說母親身子不適,不見客了。」

  如燕答應一聲,擔憂道:「奴婢只怕三太太在外頭亂說,壞了姑娘的名聲。」

  綺年歎口氣道:「別人的嘴是擋不住的。如今三房擺明了欺負我們,母親守寡不能出門,也只好隨別人說去。只要不傳我已經跟那何家議了親,別的倒也無妨。」

  如燕急道:「姑娘莫要看得輕了。若是三太太在外頭亂說姑娘壞話,咱們太太又不能出門,外人見不到姑娘,相信了三太太的話,那將來姑娘議親也難。」

  綺年苦笑了一下。如燕說得半點沒錯。這種盲婚啞嫁的時代,你可別指望有什麼相親會能讓你參加。無論娶媳嫁女,先是看對方家世與自己家是否相當,再是看嫡庶是否相配,最後就是人品了。

  但是人品這種事,可不像模樣能擺在那裡讓人看見。若是個兒子還好,將來或要讀書,或要經商,都是要出門的,做了什麼眾人都可看在眼裡。可是姑娘家素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名聲全憑人口口相傳。尤其吳氏守寡,連帶著女兒出門交際都不方便,週三太太若在外頭說綺年教養不好,綺年還真是很難反駁。

  「如今這情形,走一步看一步吧。」書裡那些穿越主角都活得風生水起,像她這麼無能的怕是很少見了吧?可是綺年翻來覆去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來哪本書裡有寫過主角遇到這種情況是怎麼解決的。

  「先去上房看看母親。叫門上去把鄭大夫請來。」綺年吩咐著,匆匆回了吳氏房中。週三太太這一鬧,恐怕吳氏又要病了。

  吳氏果然又有些發熱,如鵑在一邊安慰著,還不肯休息,拉了綺年的手落淚:「你爹爹去得早,我們孤兒寡母的,便要受別人欺侮……」

  綺年心裡暗暗歎氣。吳氏這種性格,確實讓她有點無語——遇到事就哭,可是哭有用嗎?這種軟弱性子,也是運氣好遇到了個疼愛她的好丈夫,連公婆也都慈善,婚後十幾年都過得稱心如意,可是等到丈夫去世,她頓然沒了主心骨。

  綺年有時候也會琢磨,吳氏這個性格是如何養成的?

  吳氏娘家遠在京城,世代為官,也算是京城裡有頭有臉的家族了。吳氏的父親吳老太爺,也就是綺年的外祖父,前後娶過兩任妻子。第一任妻子是個六品文官之女,過門五年就病死了,身後留下一兒一女,就是吳氏若蘭,與她的兄長吳若釗。

  那時吳老太爺才三十歲不到,自然又娶了一房,卻是個光祿大夫的女兒,姓顏。雖說光祿大夫只是閒職,但品階遠高於當時的吳老太爺,對吳老太爺的仕途多有助力,所以這位繼室在吳家頗有地位。

  吳氏並不經常與綺年說起外祖家事。周老爺過世前她是顧不上女兒,過世後她自己身子也垮了沒有力氣多說話。不過綺年從她的隻言片語中也聽得出來,吳氏雖然是元配嫡女,但在這種繼母身邊,日子想必也不太好過,更擺不出嫡長女的譜來。

  顏氏夫人後來一口氣生了兩個女兒,這也是嫡小姐。吳氏雖然沒有明說,但繼母偏心自己親生女兒也是可想而知的。吳老太爺只盯著兒子要成器,管不到後奼女兒們的教養,遂把吳氏養成了這種軟弱沒主見的性子。

  說實在的,綺年有時候都替自己這位母親捏了一把汗。畢竟她是吳家的嫡長女,若按現今這規矩,兒女親事乃是給自家拉關係的絕好機會,說明白點就是搞聯姻,搞裙帶關係。

  像吳氏這種出身官宦之家的嫡女,理應嫁個能幫到自家的大家族做嫡媳,說不定還是嫡長媳。若果真如此,那些後宅的心計,非把吳氏壓碎了不可。她雖然是佔了個嫡長女的名份,可是繼母對她的教育並不上心。

  表面上看來,吳氏琴棋書畫皆精,又會一手好刺繡,連舉手投足的規矩都是專門請了教養嬤嬤來教導過的,絕對的古代完美才女。可是綺年知道,這位母親連帳冊都不大會看,管家理事只能打個中下,說到跟人鬥心計,那更是差到八百里之外了。

  在古代,那琴棋書畫刺繡走路,都可以請人來教,唯有這管家理事整治下人,甚而出嫁之後如何對付婆婆小姑甚至丈夫的妾室通房,還有外頭親戚朋友往來送禮,這些卻都是要當家主母把人帶在身邊一點點教導的。吳氏那些先生教的東西皆學得極好,該是母親教的東西卻一塌糊塗,可見這位繼室的顏氏夫人,對元配留下的子女是個什麼態度。

  到了吳氏該婚配的時候,吳老太爺已經做到了從三品官員,連吳氏的兄長都中了進士。論理,吳氏倚仗著家世,很該嫁入高門才是,結果卻嫁了翰林院一個七品編修,就是綺年的父親周顯生。

  當然,綺年絕不是說這門親事不好,而是奇怪吳老太爺怎麼會選了這門親。想來想去無非兩個原因:第一是顏氏夫人從中做了什麼;二來是吳氏自己在出外交際的時候拿不上場面,沒被大家夫人們看中,結果拖過了年齡,只得降格以求。

  在綺年看來,只怕這兩個原因都起了作用,說不定後者作用還更大些。至於說吳老太爺會替自己女兒著想將她配一門少操心的實惠婚姻——不好意思,看看吳氏養成這樣,綺年不認為自己這位外祖父會這麼慈父心腸。

  不過吳氏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周老爺家中人口簡單,因寡母管得嚴,二十歲了才有一個通房丫頭。後來娶了這般高門的媳婦,為免礙了媳婦的眼,成親之前就把那通房打發了。因此吳氏進門之後,很過了幾年舒服日子。

  後頭周老爺升到了六品官,吳氏又生了綺年,雖然不是個兒子,但畢竟是喜事,閤家歡樂。正在此時,周老太太卻去世了,周老爺只得回鄉丁憂。他是孝子,傷心太過,守完了母親的孝,自己身體也垮了。吳氏給婆婆守喪,又要照顧丈夫,忙得不可開交,也就是這時候將女兒完全忽略,導致六歲的周綺年從假山上跌下,變成了現在的周綺年。

  綺年也並不想埋怨什麼。前世她是個孤兒,從來也不知道什麼是父母之愛。穿越過來之後,雖然父親病著,可是身體略好些的時候,也會叫女兒過來,手把著手教綺年寫字。母親雖然一心照顧丈夫,至少年節的衣服鞋襪還是親手做好給女兒換上。且自從綺年從假山上摔下來之後,也更關心了一些。

  這些關愛,綺年十分珍惜。只是周老爺熬了幾年就去世了,而吳氏那軟弱性格,在丈夫死後非但沒有改變,反而更加沉溺於對丈夫的思念中不可自拔。那些下人看家裡沒有男主子,太太又軟弱,頗有幾個生了外心的,外頭織坊鋪子裡,情況就更糟糕了。

  既然母親不主事,綺年只好跳出來了。藉著父親去世後家中人手太多,她一口氣打發了四五個丫鬟婆子,外門上也削了人,滿府裡只剩下靠得住的十一二人,外人看著都有些冷清。

  可是家裡她能管得著,外頭卻不是一個沒出閣的姑娘能插手的。綺年在去年年末打著吳氏的名義查了一次帳,震懾了一下織坊裡的那些管事們,今年織坊的情況果然好了些,但綺年自己知道,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等人家把帳再做得細緻些,她要查也查不出什麼了。

  「娘——」綺年輕拍母親的手,「放心吧,想來三嬸不會再提這事了。」

  吳氏抬起淚眼看著女兒:「她,她如何不會?上月她就來糾纏過……」

  綺年歎了口氣:「我已與三嬸說過,她不會再來提何家了。」

  吳氏吃了一驚:「何家?你怎知是何家?」方纔她和週三太太可皆未提過何家的名字。

  綺年一時說漏了嘴,正想著如何回答,吳氏已經急得坐起身來:「綺兒,你如何知道是何家?莫非,莫非你出去打聽了?還是在外頭聽見了什麼?」若是女兒胡亂出去打聽議親對象,那是大失身份;可若是外頭風言風語已經在傳女兒與何家之事,那便真是糟了。

  綺年趕緊安慰道:「母親放心,外頭並沒有傳什麼,且三嬸嬸家的菊年姐姐跟何家表少爺從前也曾有過議親的念頭,三嬸嬸知道輕重,不敢往外亂傳的。」

  「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吳氏又氣又急,「你一個閨閣女兒,到處去打聽人家議親的事,若傳出去可不羞死了人!」若是被外人知道,少不得說周家姑娘不守規矩,若再有那心思骯髒的,說周家姑娘想著男人,綺年這名聲就要毀了。

  綺年苦笑,不知該說什麼好。都什麼時候了,若是她不打聽清楚了何家的事,真被週三太太把話傳出去,到時候又要如何收場?

  「娘,並非女兒不知羞,只是若不壓一壓三嬸,容她這般糾纏不休,還不知要出多少事。」

  吳氏聞言,不由得又傷心起來:「我的兒,娘知道你心裡苦,只怪你爹爹去得太早,剩咱們孤兒寡母的受人欺侮……」

  我心裡也沒什麼苦的,只要您老人家高興,我這日子就過得舒服得多。

  這是綺年的真實想法。周家二房雖然不是什麼大富之家,但守著這些家業,料理好了一輩子衣食也是無憂的。說實在的,綺年上輩子連父母都沒有,一個人從孤兒院出來,拼了小半輩子,也才掙了半間四十二平方的小公寓。還有一半貸款沒還上呢,人就被酒後無德的司機駕車撞飛,穿到了這裡來。

  如今父親雖然沒了,好歹也在膝前親近了五六年;何況還有個母親,雖然性格太軟弱了些,對女兒的關切倒也不是作假的。這麼算算,比上輩子的條件好了很多,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呢?

  不過這些話綺年當然不能說出來,只道:「母親不要如此傷心,父親在天有靈,看見了也會不安的。且如今咱家也並沒多少煩心事,衣食無憂,只要母親養好了身子,娘兒兩個歡歡喜喜過日子,父親知道了也放心,豈不是好?」

  吳氏想起丈夫,就不由得傷心,拉著綺年又絮絮說起若是丈夫在世,該如何如何。直到外頭楊嬤嬤帶著大夫進來,方才止住。、

  這大夫也是常來的,請過了脈,便說這是動了氣,太太本來憂思傷身,若再動氣不好調養。綺年便請他外間開方子,片刻後如燕進來,說外頭韓家小姐送帖子來,請姑娘出去。

  綺年看如燕那模樣不像,便叫如鵑好生伺候著吳氏,自己出了上房,果然如燕低聲道:「是鄭大夫請姑娘過去說話。」

  綺年心裡登時一驚,急急過去,也不及等大夫說話,先開口問道:「可是我母親有什麼不好?」

  那鄭大夫醫術頗佳,當初周老爺病中便是他來診脈,之後又是吳氏,與周家上下也都熟稔,皺眉道:「這話我本不想說,怕嚇著姑娘,只是若不說,又怕姑娘不知道利害。」

  綺年強壓下心裡忐忑,道:「鄭大夫有話只管說,管是什麼,也比我懵然不知出了事的好些。」

  鄭大夫每常到周家二房來診脈,綺年總要接待一二,素知二房這位小-姐年紀雖輕,主意是極大的,當下便直言道:「令堂這病,由來已久,乃是最初令先君仙逝之時便傷心太甚埋下的病根。這些年我雖是開方調養,無奈令堂憂思太重,藥可醫身病,不可醫心病,說句不好的話,令堂這病根子已是扎得深了,若不自己寬解,神仙也難根治。」

  吳氏這病是怎麼回事,綺年心裡也清楚。自己也是天天想著辦法讓吳氏開心,無奈吳氏自己不放開,做什麼也是事倍功半。

  鄭大夫瞅著綺年是心裡有數的模樣,便續道:「今日之事,在下也不知令堂是如何動了這般大氣,但這般時候還動氣——實與姑娘說一句罷,若再有一次,令堂怕就……」

  綺年只覺得腦子嗡了一下。相處六年,就算是陌生人也處出感情來了,何況吳氏是對她真心實意關懷的母親。總覺得只要慢慢寬慰著她忘記了父親,身子自然會好起來,卻不想三房沒完沒了地糾纏。若是吳氏有個三長兩短……

  鄭大夫看這情形也歎氣,將寫好的方子奉上,道:「如今務必按著我這方子日日用藥,斷不可再讓令堂動氣,更要慢慢勸著將心事放開來。若能做到,日後尚有十幾年的壽數。」

  綺年聽得心中淒惶,命楊嬤嬤奉上脈敬,又送了鄭大夫出去,順便叫外門小廝去抓了藥,立時廚房熬上,自己便往吳氏房裡來。

  吳氏猶在傷心,如鵑如鸝兩個左右勸著,見綺年進來方收了淚。綺年看這樣子實在不成,本還想與母親說賣織坊的事,今日也不敢說了,只好好哄著母親,說了幾句高興的話。一時如鶯在廚下熬好了藥送來,又伺候吳氏用了藥睡下,叫兩個大丫鬟好好守著,這才回到自己房中。

  如燕如鸝跟著進來,如鸝猶不放心,道:「姑娘,三太太那邊,當真不會再來了?」

  綺年淡淡道:「她若不怕自己女兒嫁不出去,就儘管來。我豁得出去,她可不行。五姐姐下頭,還有兩個妹妹呢。」

  如今的規矩,家裡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周菊年若嫁不好,後頭兩個妹妹也受連累。

  「若是,若是他們在背後說姑娘的壞話……」

  「左不過說我沒規矩,持不了家。」綺年已經考慮過了,「今日既請了大夫,明日始便緊閉大門,只說母親病了。讓小楊管事外頭稍稍傳幾句,只說三嬸來了,母親便病了。」

  如鸝喜道:「我這便去說。只三太太來提親的事也該說出去才好,也叫人知道,三老爺平日裡慣會說嘴,自家太太卻做出這些事來,看他羞也不羞!」

  綺年苦笑道:「難道你以為三叔不知道麼?他若當真知羞,三嬸怎敢來說這些話。你只傳我方纔的話給小楊管事,提親的事,不可從我們這裡傳出去,我自有辦法。」想想又道,「這話傳了,明日韓家冷家少不得有人過來,若來了便說,我十五那日要去西山寺為母親上香祈福。」

  如燕如鸝都明白,綺年所說的韓家乃是成都府同知韓大人府上,那家的獨女韓嫣今年一十四歲;冷家則是主簿之職,四小姐冷玉如則只比綺年大了三個月。這兩位是綺年在此地的好友,那三房曾與何家議親的事便是這兩位府上家人們打聽來的。如今都在注意周家,今日三房來了,少不得明日兩人都要遣人來打聽消息的。

  綺年沉吟一下,又道:「如鸝把那沒繡完的荷包拿出來。雖說不值什麼,也總要表表我一番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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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西山寺奔馬驚魂

  西山寺並非什麼名剎,只是出城不遠。綺年畢竟是未出閨閣的姑娘家,又在孝期,哪裡好走得太遠,因此每次上香都是來此。

  此地勝在幽靜,又是常來之處,故而寺裡也是熟門熟路,待綺年上了香,便引到「韓同知家小姐休息的禪房」裡。

  方走到門口,綺年便見韓嫣身邊的兩個丫頭晴書晴畫,冷玉如的丫頭聽香,都在門外守著呢,便也將如燕如鸝留下,自己進了房去。

  前腳方踏進房門,韓嫣便站了起來叫道:「你可來了,那事怎樣了?」

  綺年不及多說,先斂衽向韓嫣與冷玉如行了一禮:「多虧兩位姐姐相助。」

  因彼此年紀相差無幾,且綺年骨子裡是個二十多歲的靈魂,對著兩個小姑娘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姐姐來,故而平日裡這三人都是你我相稱。今日綺年鄭重其事喚一聲姐姐,倒顯得這一禮格外鄭重,韓嫣躲避不迭,口中只道:「這是做什麼,姐妹之間,行這些虛禮做什麼!」

  冷玉如本倚著桌子坐著,見綺年行禮,方才慢慢站起來避開,也道:「不過舉手之勞,何必這般見外。」

  韓嫣忙拉著綺年坐下,連聲問那日之事。綺年一一說了,韓嫣便啐道:「好不要臉!」

  冷玉如嗤笑道:「只不過考了個舉人,連進士都不曾中,整日裡酸文假醋的,只道真是什麼君子,卻原來那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綺年歎道:「若非你們幫著打探來的消息,再堵不住三房的嘴。」自袖中將兩個荷包取出來,道,「說起來不值什麼,也並不為你們這次幫我——說來這是大恩,我此時也不言謝了。只是轉眼就到年下,我尚未滿孝,也不能出門拜年,親手繡的東西,你們掛在身上,也只當我拜了年罷。」

  韓嫣嗔道:「看你說這些話,若再見外,我就惱了。」伸手將荷包接了,笑道,「倒是你的東西好,我先拿著。」說著,便細看那荷包。

  這荷包是石青色底子,上頭繡了粉白淡紅二色桃花。韓嫣性子開朗,喜穿鮮亮顏色,這荷包底色既壓得住,上頭桃花顏色又乾淨俏麗,配著最是合適的。今日恰好穿的是杏紅小襖並天青色錦裙,當下便將荷包掛上,笑道:「到底你的繡工好,繡出來的桃花鮮活水靈,顏色也好看。我若繫著回去了,被我娘看見,少不得又要拿你做個榜樣,罵我笨手拙腳了。」

  韓嫣本是韓同知獨女,不免嬌養幾分,又素性俠氣,詩書均好,只是沒耐心做女紅之類,時常被韓太太訓斥。只是訓過了,勉強做幾針,改日依然如故,韓太太也是無奈。

  冷玉如擺弄著衣帶,淡淡道:「你家做針線的人又不少,便不學也使得,這才是福氣呢。」冷家只是個主簿,家境自不如韓家,冷玉如雖在家中排行最末,也少不得要自家做些針線才應付得過來,說起來話來就有些酸酸的。

  韓嫣素知冷玉如那性子。自己家不必說,便是綺年父親,生前也是做過六品官員的,母親又是帶了大筆陪嫁,雖是孤兒寡母,家境卻富足。只冷家官微職小,家裡人口又多,吃穿用度都沒法跟人比。

  偏冷玉如此人,最不甘居於人下。雖比綺年只大三個月,卻是琴棋書畫樣樣出色,在此地頗有才女之名。普通人家姑娘她看不上,不屑與之為友,只與韓週二人交好,卻又時時忌著韓週二人家境比她強,三不五時便泛泛酸。

  韓嫣為人開闊,並不計較這些,嘻嘻一笑道:「針線不做也罷了,前些日子我母親看了你做的詩,又把我喚去訓了幾句。想來我結識你們兩個,竟是給自己找麻煩的。」

  冷玉如聽了這話,面色方好了,卻做出不在意的樣子道:「什麼詩,胡謅幾句罷了,倒讓伯母笑話。」

  綺年也知道冷玉如這脾氣,因此繡這荷包時也頗躊躇了一番。冷玉如琴棋書畫上都比自己強,只這針線上不如自己。一來術業有專攻,冷玉如要那才女之名,針線上自然少花了些工夫。二來綺年是開了外掛的,讀起書來事半功倍,也就能格外騰出時間來學針線。此消彼長,就壓了冷玉如一頭。

  若送針線活,只怕冷玉如覺得自己是有意壓她。若送別的,又怕冷玉如覺得自己是在炫富。綺年想了半天,決定還是送荷包,雖說有炫耀針線之嫌,但一來姑娘家送這種親手做的東西最有誠意,二來兩人送一樣的東西,冷玉如也沒得可挑,若是送的東西跟送韓嫣的不同,沒準冷玉如又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送冷玉如的這個荷包是蜜合色底子,上頭一叢鮮艷的魏紫牡丹,不繡什麼蜂蝶,卻在花下繡了三隻小雞,一隻低頭啄著什麼,一隻偏著腦袋望著盛開的牡丹花,另一隻卻直接拱進了茂密的花葉之下,只剩半個小身子在外頭。

  冷玉如拿在手裡看了片刻,方展顏一笑:「偏你有這些促狹,這般大好的牡丹,不繡些蝶兒,卻繡些雞仔。」話雖如此,但若綺年真繡了蝴蝶,少不得冷玉如要嫌俗氣不喜佩戴的。

  韓嫣湊趣看了看,笑道:「果然你是偏心的,送玉如就是這般新穎的圖案,送我便是這些大俗的桃花。」又道,「這三隻小雞,莫不是咱們三個?」

  冷玉如打她一下,笑道:「若是,這鑽進花葉裡的必定是你。」說著笑不可抑,禪房裡頓時氣氛融洽起來。

  三人笑了片刻,綺年先收了笑容,韓嫣瞥見,問道:「可是還有什麼事?莫非你家三嬸還不肯罷休?」

  冷玉如頭也不抬道:「這事什麼難的?待我回去,讓我幾個哥哥往外頭傳一傳,叫人都知道周家三房平日裡滿口聖賢道德,自家侄女卻未出孝就被逼著議親,看他們還有什麼臉上你家門。」

  冷玉如面冷心熱,雖則時時要使小性子,但若有事求到她名下,卻從無推托。綺年跟這兩人是五六年的交情,也不拐彎抹角,直道:「正是要求你們幫著往外傳這話。雖則何家的事被壓下去了,但我只怕三房不曾死心。只是也別傳得太過,免得他們惱羞成怒,拼著撕破臉面,又給我家添堵。」

  狗急跳牆這話,韓嫣與冷玉如自是知道,當下都點了點頭。綺年托著腮看著窗外的黃葉,悠悠道:「若不是有你們兩人相助,我現下當真不知如何是好。看著三房那樣子,只怕給我議親不成,還要想些別的招數來。總之我是斷不相信他們就會輕易收手的。只可恨此時也不知道他們會做些什麼,不能盡早提防。」

  韓嫣揚眉道:「怕他作甚!無論何事,你只管說與我們,我們必幫著你的。」

  綺年苦笑道:「我豈不知你們熱心?只是這些小人伎倆,防不勝防。此次天幸是我那三嬸太過托大,叫我聽著了一絲風聲,及時尋了你們相助。若是下次他們做得隱密些,猝然發難,可怎麼好……」

  冷玉如父親官卑,這些上不得檯面的門道反比韓嫣多知道幾分,聞言歎道:「也是欺負你家沒個主事的。若你有個兄長或者弟弟,也比現下好些。」

  當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冷玉如本是感歎一聲,綺年卻突然間心裡一亮——承嗣!

  自打氣走了週三太太,綺年這幾日翻來覆去都沒睡好。三房覬覦二房的家產已久,孝期內強逼議親的事兒都做得出來,又怎會因她一句話就善罷甘休?少不得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只是她想了幾日,都想不出三房還能拿出什麼辦法來拿捏她們母子。

  這會子冷玉如一句話,倒突然觸動了綺年的靈機。周家二房如今只有一個女兒,並無兒子,說起來就是斷了香火。三房若要生事,也只能從立嗣上來鬧。

  萬事只怕想不到,既然想到了,綺年倒鬆了口氣,跟冷玉如和韓嫣又說笑起來。因還未出孝,打著是來給母親祈福的幌子,就不好久留。說了會話,估摸著時間也不早,三人便叫丫鬟們收拾了東西要下山。

  晴書進來收拾東西,一邊抿嘴笑道:「晴畫那小蹄子多喝了幾口茶水,去解手了,姑娘且等一等。」

  韓嫣好笑道:「偏這丫頭事多!叫她出來伺候,她倒是來喝茶的了。」

  綺年也喝了幾杯茶,這時候隱隱也覺得有些腹脹。周家離西山寺遠,若半路上想要解手,這時候可沒有公共廁所,遂起身笑道:「我也得去方便一下,勞煩兩位稍等了。」

  韓嫣笑啐道:「你也事多,還不快去!」

  綺年便叫如鸝收拾東西,帶了如燕笑著往後頭走去。

  西山寺園子清雅,多紫薇與桂花,春秋皆是賞花的好去處。此時早桂花已開,濃綠枝葉之間朵朵金黃小花如星子一般,雖不繁密,卻更顯清雅。

  綺年解了手出來,只覺微風中香氣沁人心脾,不由得走得慢了些,歎道:「偷得浮生半日閒,若日日都能這般無憂無慮多好。」

  如燕欲待要說姑娘自尋煩惱,想起周家三房糾纏不休,那話到了嘴邊說不出來。主僕二人相視片刻,不約而同都歎了口氣。

  綺年失笑道:「罷了,快些走罷,想必他們等急了。」正說著,只見前頭人影一晃,卻是個和尚模樣的人一頭撞進園子裡來,猛見了綺年與如燕,急急單掌打個問訊,轉頭便往另一條道上走了。

  綺年眉頭一皺。西山寺春秋二季來上香的多是富家女眷,雖說和尚是出家人,也不好與太太姑娘們多見。是以每逢此時,寺中僧人均極謹慎,多是年老僧人或年幼沙彌引導知客,似這等壯年僧人卻是從不朝相的

  如燕忍不住道:「怎的這僧人這般不知禮數?到處亂走,衝撞了誰家可如何是好!」

  那僧人轉身之時,綺年眼尖,瞥見他耳朵後頭好長一條疤,向下一直伸入衣領之中,向上卻在耳背後突然消失,看起來頗有些彆扭。綺年不由得心下思索片刻,忽然道:「快些走,我們趕緊下山要緊。」

  如燕不解道:「為何?姑娘慢些走,這些石子兒路,長了青苔是要滑跌人的。」

  綺年扶著她手越走越快,低聲道:「那和尚有些古怪,怕不是善類,我們快些離了這地方穩當。」那和尚耳朵後的疤突然消失,似乎是被什麼東西遮沒了,莫非根本不是和尚,只是頭上戴了個假頭套,才會將疤遮了一半去。

  綺年跟正常人一樣的有好奇心,但是更知道「好奇心殺死貓」的名言。更何況如今她是個理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最好的辦法就是收起好奇心,快點躲開任何可能有麻煩的地方,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回了禪房,丫鬟們已經將東西收拾乾淨,綺年也不說在園子裡見到的人,三人說說笑笑往外走去。

  因女眷來得多,寺門外頭寬敞之處香車小轎一列兒排開,十分好看。

  冷玉如之父只是八品主簿,家中並無馬車。因與韓嫣家相距不遠,故而是搭著韓家的馬車來的,此時二人便與綺年道了別,一起上了韓家的雙駕馬車。

  綺年來得晚些,自家的馬車在十數步之外,趕車小廝已擺下腳凳,如燕在一邊扶著,等著綺年上車。

  這裡未出閨閣的女兒家出門皆須戴帷帽,長長的面紗飄墜下來,實在是有點礙手礙腳。綺年一手撩著面紗,一手把著車門,剛剛上車,只聽風聲驟響,拉車的馬兒一聲長嘶,突然前腳提起,接著便衝了出去。

  馬車這一前衝,綺年一頭便被甩進了車廂裡。只聽外頭一片的驚呼聲,衝撞得旁邊幾輛馬車上的馬兒也驚著了,頓時寺門外亂成一片。

  綺年此時自然顧不上別人,只是死死抓著車廂邊兒不放手。這裡道路雖然平坦,但右邊依山,左邊卻是山坡。馬車慢行時倒不覺什麼,這般瘋跑起來,一個不好車若翻下山坡去,只怕自己不死也得半殘。想要跳車,這馬車的車廂窗戶極小,若要跳便得從前面爬出去,這種顛簸,要是自己往外爬,說不定還沒等做好準備就被甩出去了。

  綺年一手抓著車廂邊兒,一手用力把車簾扯了下來,只見一匹馬後臀處插著一點銀亮的東西,已經滲出血來,難怪會瘋成這樣。另一匹馬倒是沒事,但被同伴扯著,不跑也不行。控馬的韁繩已經鬆了,隨著馬匹狂奔甩來甩去,綺年幾次伸手去抓,都沒抓住,嘴裡吁吁地招呼了幾聲,一時也不能把馬安撫下來。

  眼看前頭山路拐彎,若是馬匹亂擠,摔下去後果不堪設想。綺年把心一橫,正想跳車,忽聽風聲破空,不知哪裡一支弩箭射來,不偏不倚,正射在驚馬的膝彎處,只聽馬兒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嘶,四蹄一屈,撲通跪倒。整輛馬車都被橫甩了開去,幸好這山路向內彎曲,馬車撞在山壁上,雖然撞得險些四分五裂,卻好過被甩到山坡下面去。

  綺年咕咚一聲撞在車廂上。幸而她抓得緊,撞上去的時候又別開了頭,雖然肩膀疼得幾乎脫臼,臉卻沒有傷著。她喘了口氣,掀起窗簾一看,只見上方山坡立著個人,身著黑色錦服,一頂笠帽低低壓著遮住了臉。見馬車倒地,那人只略一注目,便轉身消失在樹林之中。

  後頭傳來呼喊聲,周家的車伕和小廝見出了這事,只嚇得魂魄出竅,拚命的追在後頭。無奈兩條腿哪裡跑得過四條腿,只道事情休矣,只消自家小-姐有個三長兩短,今日這些人的命怕都不夠賠的。後見馬匹突然長嘶跪倒,馬車撞上山壁,那心更是懸到了喉嚨口,邊喊邊衝過來。

  綺年頭上帷帽已經被摔到車廂角落裡,幸而尚未損壞,便拿起來戴上,整了整面紗,從車廂裡爬了出來道:「我沒事,你們不必喊了,張張慌慌,像什麼樣子。」雖然如此說,其實腿也已經有些軟了,強撐著一口氣罷了。

  小廝不敢上去亂扶,垂手站在一邊,過了片刻韓家的馬車趕到,如鸝如燕連喘帶跌地從車上跳下來,也嚇得魂飛魄散,急道:「姑娘可傷了哪裡?」

  韓嫣從車裡探出身來,急著喊道:「還問什麼,快些扶上來,讓人去請大夫!」

  綺年擺手止住眾人忙亂,自己上了韓家馬車。這會那股後怕勁兒已經過去,腦子也清醒多了,活動一下手腳也並無什麼大不適,只是肩膀疼而已:「別鬧得盡人皆知的,又嚇著我娘。我只撞到了肩膀,皮肉傷罷了。」又吩咐道,「回去太太若是知道了,我只找你們!」

  小廝嚇得半死,哭喪著臉道:「車都撞成這樣,太太怎會不知?」

  綺年想了想:「就說我在寺裡上香的時候,外頭馬驚了,別說我在車裡。」忽想起一事,低聲對如燕道,「把馬身上的東西拔下來,別聲張。」

  韓嫣和冷玉如都駭得不輕,待綺年在馬車上坐定了,上下檢視確實並不曾撞得頭破血流,這才雙雙鬆了口氣。韓嫣雙手握在心口處長吁了口氣:「菩薩保佑,可嚇死我了。這馬怎的突然就驚了?」

  如燕爬上車來,將兩件東西遞給綺年,卻是一支黑色弩箭與一枚銀色菱形鏢。綺年拈起那菱鏢看了看,道:「什麼馬驚了,這東西紮在馬身上,不驚才怪。」

  韓嫣與冷玉如都圍上來看,韓嫣眉頭一皺:「哪裡來的這東西?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如此大膽要謀人性命?讓我爹派人去查!」

  綺年搖了搖手:「這事你還是不要管了,別再惹上什麼事倒是麻煩。」

  冷玉如掂了掂那支弩箭:「這東西沉得很,又是哪裡來的?」

  「有人用這箭射在馬腿上,才救了我。」綺年也覺心有餘悸,靠在車廂裡歎了口氣,「不然這馬狂奔下去,還不知怎樣。」

  冷玉如的二哥也是個武舉,略略知道一些,沉吟道:「馬這般狂奔,能射中殊為不易,這人莫非有什麼來頭?」

  綺年疲憊道:「正是怕有什麼來頭,我們且別惹麻煩。想來今日之事也不是衝我來的,怕只是池魚之殃,莫要鬧大。倒是這些日子少來這西山寺才是。」

  韓嫣拉起綺年的手,只見十片指甲因先前死死摳著車廂,已經不成樣子,還有一片掀了起來,沁出些血絲,連忙叫晴書拿些藥粉灑上,又拿自己帕子包了,歎道:「伯母若看見了,今日之事也瞞不住了。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平白你遭了殃。」

  綺年不由得想起在寺內撞見的那個假和尚,隱隱覺得今日之事並不簡單,自己一個女兒家,有麻煩還是躲得越遠越好,於是鄭重其事又叮囑韓嫣千萬不要去催問韓同知,更不要提這菱鏢與鐵箭之事。

  韓嫣看她說得鄭重,也只好答應了,用馬車一直將綺年送回家中。

  雖然對吳氏說是在寺中上香時空馬車驚了,吳氏也少不得後怕。綺年將手縮在袖子裡,只說累了,遮遮掩掩回了房自去上藥。幸而傷處並不明顯,這事總算遮過去不提。


4 聚與散世事難料

  西山寺之事雖然驚魂,但綺年料想此事與自己並無什麼關係,也就不放在心上,只去書房裡找出一本《大宋律例》來細細查查,看立嗣之事究竟有什麼說道。

  沒錯,綺年要翻閱的確實是《大宋律例》,只是此宋並非綺年讀過的歷史上的那個「宋朝」。

  當初剛穿越過來的時候,綺年沒少溜到父親書房裡去翻書,想搞明白自己究竟身處何朝何代何處。翻了幾個月的史書之後,她總算弄明白了。

  在綺年前世讀過的歷史上,宮門斧影是宋朝歷史上的一件大事,但在這裡,這件大事居然沒有發生,趙氏兄弟二人不但沒有鬩牆,反而是同心協力,建立起了一個帝國。當然,任何一個朝代都不可能綿延不絕,宋朝最後還是被元滅掉了,只是這個元卻不是由忽必烈建立的,而是一個名字超拗口以至於綺年到現在都沒有記住的人。

  元朝只存在了八十年,就被推翻了。或者因為宮門斧影引發了蝴蝶效應,推翻元朝的並不是朱元璋,而是一個自稱宋帝后裔的趙姓男子。

  綺年很懷疑這個所謂「宋帝后裔」究竟是不是真的,但在那時候打出這旗號確實很能收攏人心,而且此人最終得了天下。既然是宋帝后裔,那麼得天下就算是復國而不是再立新朝,於是仍承國號為宋,對於元之前的宋,史書稱為「前宋」。

  綺年當時確定了歷史之後,大大鬆了一口氣。要知道,這種環境讓她從前學過的東西並沒有荒廢掉。漢賦唐詩宋詞,甚至元曲都能用上一點,對於讀書真是大大的開外掛啊!她甚至都有點遺憾自己為什麼沒穿成個男兒,不過後來一想,會背書和能考試不是一碼事,這點遺憾也就煙消雲散了。

  《律例》上對於立嗣一事亦有條款:夫死無嗣,妻於夫族中為之立嗣;無妻,則父母為之立,無父母,則兄弟為之立;無兄弟,則族立。

  綺年把一本《律例》從頭翻到尾,確認正式條款只有這幾句,才舒了口氣。這裡頭說得很清楚了:丈夫死了,正妻可以給丈夫立嗣;如果沒有正妻,父母可以做主給兒子立嗣;父母也去世了,那麼兄弟可以辦這件事,要是連兄弟都沒有的,族裡也可以給這一房指定一個嗣子,免得香煙斷絕,這一房都變了無祀之鬼。

  照這樣說,周老爺去世之後,立嗣這事第一能做主的就是吳氏,只要吳氏活著,就輪不到其它幾房的人說話。就算三房想隨便塞個什麼人進來,吳氏不肯,他們也沒辦法。

  綺年研究完了《律例》,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想著也找個時間提一提這立嗣的事,還有將織坊轉給彭家之事,也要一併辦了才好。

  哪知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吳氏平日裡性情軟弱,偏在這事上十分固執,無論綺年如何說,也不肯將當年丈夫置辦下的產業轉手。綺年說得多了,吳氏便要傷心哭泣,又說綺年不孝。

  綺年怕她哭壞了身體,這些事只好暫時擱下不提。只讓小楊去對彭家說明情況,只說一旦說服了母親,必定將織坊轉給他們。

  將至中秋,韓嫣卻遣人送了封信來,約綺年出去喫茶。

  這時候喫茶人也少了,綺年早晨起來侍候了吳氏用過藥,這才帶著人出門。自打上次出了事,吳氏不許她再出城去,也不許坐馬車,只得乘了轎子去,比馬車又慢了些。待到了茶樓,韓嫣與冷玉如已在雅間裡等候得久了。

  「你的手怎樣了?」韓嫣一見綺年進來,便忙著要看。

  綺年伸手給她看了,笑道:「一點小傷,已然好了。這大年下的,只當你在府裡幫伯母理事,怎的還有空閒叫我們出來喫茶?」

  韓嫣咳了一聲,低聲道:「你可知道那日西山寺究竟是何事?」

  綺年其實也是好奇的,忙問:「神神秘秘的,有事快講,莫吊人胃口。」

  韓嫣將聲音壓得更低:「聽我父親說,那日是京裡的內衛來捉人呢。只因寺門外馬車這一驚,各家的女眷都亂了起來,連寺廟裡也驚動了,裡外亂成一團,要捉的人也不曾捉到。這些日子,就連衙門裡也悄悄地派人四下裡搜索,只是京裡有話,不許驚動了人。」

  綺年雖早知道這事必然不是小事,卻也沒想到跟京城內衛扯上了關係。內衛乃是皇帝身邊的近衛,他們出手,必然是與皇家脫不了的關係,連忙道:「罷了罷了,這些事,我們不知道也好,知道得越多,越是不得安生。」

  韓嫣笑道:「我父親也是這般說的。他都不去盤問此事究竟,只是知府大人吩咐什麼他就做什麼,多一句也不肯說的。那菱鏢和弩箭的事,我也一個字不曾跟他說過。」

  綺年越想越覺得那天在西山寺裡看見的和尚必定與此事有關,但這事只好爛在肚裡,萬不能多說,隨口便道:「既是這般,你也不要再向伯父探問什麼了。如今我戴著孝也不好出門,今年這元宵燈節,又只好你兩人去看了。」

  韓嫣笑道:「燈節算什麼,等你脫了孝,恰好是我及笄,到時候請了你們一起,好好在我家熱鬧一番。」

  冷玉如一直坐著沒說話,這時候才慢慢道:「只怕你這及笄禮,我是去不了的。」

  韓嫣詫異道:「這是為何?」

  冷玉如神情複雜,半晌才道:「我家那位姨娘,不知怎的跟京裡恆山伯府攀上了親戚。」

  韓嫣一怔:「恆山伯府?那可是鄭皇貴妃的娘家!」

  當今皇帝於女色上不怎麼看重,後宮裡不過一後三妃,九嬪的位子上只有四人,下頭婕妤美人寥寥十數人而已,算得上是少有的勤政之帝了,不過他娶的妃子們,卻有不少是大有來頭的。

  比如說這位鄭皇貴妃,乃是當今太后的娘家侄女。太后出身承恩伯府,原是恆山伯府的二房,因出了太后才封了承恩伯的。

  當初先帝有五個兒子,個個都算是文成武略,各有千秋。若是尋常人家,兒子個個成才,該是祖墳上冒青煙的喜事,無奈到了皇家,反而成了奪嫡的亂事。那時候綺年不但沒穿越過來,連這個本身也還沒生出來呢,只是偶爾聽長輩說說舊事,知道一二。

  五位皇子中,只有當今聖上、當年的四皇子,托生在一個美人的肚子裡,因著出身不高,自知這大位輪不著自己,不曾參與到這奪嫡之事中。結果一場大亂綿延足足三年,四位出身高貴的皇子死的死廢的廢,只剩下了這位四皇子,安然無恙。

  先帝也因著兒子們鬧事,竟然還有意圖逼宮的,連急帶氣,雖則把這亂事全部壓了下去,人卻也不行了。太后本生了二皇子,卻被大皇子暗暗害死了,到了這會兒當機立斷,將四皇子收養到自己名下,便立為皇帝。

  今上登位之時不過二十餘歲,只娶了一位正妃,納了兩房通房。既做了皇帝,少不得廣開後宮以求後嗣,太后便將恆山伯府自己的侄女說給了皇帝,入宮就封了妃,轉過年來生了三皇子,便又升了貴妃。

  如今三皇子已然十四歲,聽說讀書上頗通透,甚得皇上喜歡,於是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再加上有得力的娘家,真是如同滾雪球一般聲勢直上,甚至隱隱有些要壓過出身清流之家的皇后。

  說起來恆山伯府也確實有些出息。老恆山伯生前就掌著五城兵馬司,要不然當年在今上登基的關鍵時候也起不了作用。如今承爵的長子鄭元是兵部左侍郎,倒是不掌兵,但次子鄭復卻是個千戶,手裡實實是有兵的。長女鄭始,就是如今的皇貴妃。幼女鄭末,也嫁了永順侯府的長子,如今是侯夫人。一門上下,真是?赫非常。

  冷玉如唇角彎了一彎,眼裡卻是冷冷的:「我家那位姨娘的哥哥,三年前捐了個監生進京去應考,中倒不曾中,卻不知怎的跟恆山伯府的人搭上了邊,序了族譜,居然攀上了遠親,在京裡也謀了個官職。前幾日托人捎了信來,說恆山伯府許著幫我爹爹也在京裡謀個職位,比成都府這邊只高不低……我爹爹已讓大哥去了京城,若是消息實在,只怕入了初冬,我家就要入京去了。」

  韓嫣怔怔聽了,勉強笑道:「這是好事。伯父若得了好位置,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且那恆山伯府這般威勢,大樹蔭下好乘涼,你怎的還不歡喜呢?」

  冷玉如唇角又彎了彎,道:「我知道你們是怕我憂心,寬解我呢。父親得了官職自是好事,可這般得來的官兒——姨娘可就居功至偉了。」

  一時間室中沉默。韓嫣與綺年都知道,冷玉如的母親是糟糠之妻,年輕時操持家務垮了身子,久不生育。冷主簿入仕之後,就娶了一房良妾,便是鄭姨娘。

  這位鄭姨娘出身窮苦,家無隔宿之糧,唯一的兄長雖是個童生,但才學平平,連考了幾次秀才都不中,把家裡考得精窮,妹子也沒有陪嫁。實在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才將鄭姨娘許了冷主簿為妾。誰知道鄭姨娘頗有幾分本事,入門三年,倒生了兩個兒子,登時母憑子貴,身份大大不同了。

  冷玉如的母親看在眼裡也是暗中著急,先把兒子全部養在自己身邊,同時求醫問藥想要自己生。無奈折騰了幾年,也只生了冷玉如一個女兒,此後便再無消息了。

  只因她是共患難的妻子,當初又給公婆守過孝,因此在家中還是當家理事;鄭姨娘雖然得寵又有兒子,也不敢很公然張狂,表面上還得守著妾室的禮數。可是倘若冷主簿因她家中與恆山伯府的遠親關係而得官,那鄭姨娘在家中的地位就不可與從前同日而語了。

  半晌,冷玉如譏諷地笑了笑:「爹爹七八年在這主簿的位置升不上去,聽了這消息歡喜得很。如今還不知事成與不成,鄭姨娘已經叫人裁了七八身新衣裳,準備進京裡穿了。」

  綺年與韓嫣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安慰。冷玉如疲倦地歎了口氣:「與你們說這些作甚……你們都是有福氣的。」

  綺年父親體弱不曾納妾不提,韓嫣的父母卻是出了名的舉案齊眉。韓同知昔年家貧,全靠妻子嫁妝維生,方才高中進士。初時在翰林院清苦,也虧了妻子操持家務。這些年來家中止有一子一女,皆是韓夫人所生。初時為了開枝散葉,也曾納過一兩個通房丫頭,嗣後因皆未有什麼消息,這些年也打發出去了。韓嫣是韓同知的老生女,比大哥韓兆小著七歲,在家中倍受寵愛,姨娘這種生物的殺傷力從未見識過,當下接不上話來。

  片刻之後,還是冷玉如擺了擺手,向綺年道:「休說這些了,倒是你家三房的事——這些日子可曾來找過麻煩?」

  綺年搖頭:「暫時還沒有,不過我總覺得他們必然不會善罷甘休,必然還會來鬧的。別的我倒也不怕,好歹他們還不敢公然搶劫吧?我只擔心我娘的身子,鄭大夫已說了,她不能再動氣……」

  吳氏的身子不好,韓嫣與冷玉如都是知道的,不由得都沉默起來。孤兒寡母固然可憐,可若是無父無母,那更是風中漂萍一般,不知結果如何。更何況周家這樣兒,若吳氏真有個三長兩短,恐怕周家三房真要上門來強搶了。

  默然半晌,冷玉如輕咳一聲:「你也莫要如此憂心,橫豎你還有舅舅,總不會不管的。但不知伯母,可曾寫信回京?」

  綺年不由得怔了一下。冷玉如這意思,是變相地提醒綺年,若萬一吳氏身子不好,就要讓舅舅來撐腰才是。

  「這……我娘也不常與我說起舅舅,也不知……」吳氏平日裡說得最多想得最多的就是逝去的丈夫,至於娘家的事,反而是甚少說起。加上這年頭交通不便,成都離著京城燕京千里萬里,托人送封書信都要花個把月往返。

  冷玉如微微皺眉:「聽說吳大人如今在京裡已經做了正三品的侍郎,怎的你家反而不來往了?」這般的親戚別人找都找不到,又是親哥哥,換了別家早就攀上去了。

  綺年苦笑。她早就看出來了,吳氏要是放到她那個年代,就是個宅婦,每天不出門,親戚朋友也不會多走動。且她身份又是個寡婦,自覺不甚吉利,離得又遠,除了每年年關時往京裡送點特產,嫁過來這些年了,信都沒寫幾封。現在可好,對她這個舅舅,說不定冷玉如都比她知道得多。

  冷玉如冷笑道:「你也別說我知道得多,如今我爹要進京,鄭姨娘早托她哥哥弄了一份什麼名單來,叫我爹多多熟悉這些官員,免得入了京不知輕重,隨意就得罪了哪個。」

  韓嫣勉強道:「熟悉了也好,京裡鳳子龍孫、高官顯爵太多,若不經意得罪了,可不是麻煩無窮。」

  冷玉如淡笑了一聲,向綺年道:「依我爹的意思。沒準年前就要進京,你若有什麼書信,我也可替你捎帶了去。」

  綺年歎道:「多謝你替我想得周到,這事,我當真要回去與母親商量一下。唉,我只怕她那身子——說了實情,怕她動氣,若是不說,又怕她不聽……」

  韓冷二女也約略知道些吳氏的綿軟性子,只有搖頭而已。冷玉如將話岔開道:「再過些日子是你生辰,我只怕萬一不能來賀,沒什麼好東西,打了個新絡子,這顏色也還配你戴的那塊玉,休嫌輕薄。你也曉得,我只有這些東西。」

  冷家素不寬裕,冷玉如平日裡讀書寫字,又喜用好墨好紙,月例銀子幾乎都花在那上頭,衣飾也要精打細算,更何況送人的東西。

  那絡子桃紅顏色,打得十分精細的梅花連扣,綺年自衣領裡掏出自己戴的那塊羊脂玉珮,將舊絡子換了下來,笑道:「你這絡子打得實在精細,正好戴了過新年。」這梅花連扣打起來不易,顏色選得也好,禮雖輕,卻是用了心的。

  韓嫣自也是知道的,拿在手裡跟著嘖嘖稱讚了幾句,又笑道:「只送綺年卻不送我,顯見得我是不如她招人喜歡了。」

  冷玉如方微微露出點笑容,點了點韓嫣的額頭:「你家難道沒有打絡子的人?拿出這小家子氣來給誰看!」這才叫丫頭又取出一條大紅色的五蝠捧心絡子,並一個石青色筆袋,「韓大哥明年該去試秋闈了罷?想來伯母也必要你給韓大哥做些許東西的,若不嫌棄,拿這個頂了罷。」想了一想,又補了一句,「究竟也不如你家的東西好,若看不上,賞人便是。」

  綺年不由得跟韓嫣對看了一眼。按說閨閣女兒家,是不能替外男做什麼針線的。冷家與韓家不過是同僚,縱然姑娘們是手帕交,也沒有道理給閨中密友的兄弟做針線的。是以冷玉如才說是替韓嫣做的。

  綺年不由得就轉頭望著窗外,不去看那筆袋。其實方才一閃眼,她已經看清那上頭繡的天香桂子圖,針腳細密,設色精緻,小小的筆袋上竟繡了三十幾朵色澤不一的桂花,很是費了一番工夫的。她也一向看出冷玉如對韓兆有些心思,只是冷玉如也是十分謹慎,從來不露在面兒上;又兼兩人年紀相差七八歲之多,綺年也沒放在心上。萬沒料到冷玉如竟會送了這個,想來是覺得這一進京怕是難以再見,所以要送一件東西做個念想,也顧不得什麼規矩了。

  韓嫣只呆了一呆,就笑起來,把筆袋拿在手中:「還是你體恤我。那年鄉試我不曾給大哥做些針線,就被娘罵了半日,說親哥哥出門都不知道動手。現在好了,有了這個,我也好交差。」喜孜孜收起來,像是真的因為推卸了一項差事而高興。

  三人又扯了幾句,綺年惦記著吳氏,便起身散了。綺年坐了小轎回家,只見楊嬤嬤站在大門口,笑容滿面與一年輕男子說話。如鸝一眼瞧去,咦了一聲:「是七房的立年二爺。」

  周家七房跟二房可算是同病相憐。二房是夫死,只有一個女兒;七房卻是一個寡婦拖著兩個兒子,說起來似是比二房強些,但七房沒掙下半分家業,家徒四壁,日子卻是比二房還要難過。

  周立年是七房的次子。七房兩個兒子書都讀得不錯,只是父親一死,母親朱氏一個寡婦,成日成夜的做些針指,也供不得兩個兒子唸書。不得已,周立年棄學經商,到外頭販些生絲綢緞,供養母親及兄長讀書。

  吳氏雖不愛過問族中之事,但因自覺與朱氏同病相憐,逢年過節,時常送些節禮過去,四季衣裳鞋腳,筆墨紙硯,皆有所贈。雖則兩房都是寡婦難得出門,卻也比其他各房走動得勤快一些。

  周立年臂上挎個竹籃,回頭見綺年的小轎停下,忙上前施了一禮:「綺妹妹。」

  綺年側身福了一福,笑道:「立年哥哥又曬黑了些,這一向可好?」說起來周立年也不過才十六歲,風霜辛苦,又黑又瘦,比三房同年的兒子周揚年足足矮了半個頭。

  周立年笑道:「還成,前些日子去鄉下,沒有什麼好東西,倒是得了些新鮮柑桔,送來與伯娘和妹妹嘗嘗。眼看時近中秋,也算是我們一點心意。」

  綺年忙叫楊嬤嬤接了去,又請周立年進去用茶。周立年卻站著不動,只笑道:「知道伯娘愛靜,進去了沒得打擾,請妹妹代問伯娘的安罷。另有一事上稟伯娘,我大哥如今尋了個私塾坐館,年前便要過去,今年不能來向伯娘拜年了。」

  「成年哥哥尋了館?這可要恭喜了。」周成年去年考出了秀才,本以為明年舉人試定要去參加的,卻不想現在就尋了館,這是不打算再讀了麼?

  周立年笑了一笑:「我本想讓哥哥明年秋闈過後再說這些,哥哥卻說不急,與其考了不中,不如先扎扎實實再讀幾年書,把握也大些。橫豎坐館也有閒,要讀書也足夠了。」

  周家兩兄弟當初是約好的,因周成年略長一些,讀書時間也長,索性先供他一個功名,待家境好些,周立年也可放下那些行販之事,重新讀書。本來吳氏想每月助他們幾兩銀子,兄弟兩人一起讀便是了,七房卻堅執不肯。說起來,綺年倒是很佩服他們的。

  「我前些日子得了些紙,雖不是什麼好的,寫字卻也勉強著用了。我這些日子被母親催著做針線,紙放著也白費了,明兒尋出來給哥哥送去,哥哥可別嫌棄。」

  周立年知道這是吳氏母女變著法兒在幫自己,當即揖了一禮道:「妹妹若說這話,我就臊死了,少不得厚著臉皮受了妹妹和伯娘的恩,容日後再報罷。」二房送的東西都是精心挑選過的,不是什麼貴重之物,便是衣裳紙筆也都尋平常的,倒是硯台之類用得長久之物務要品質上佳。這份兒心意體貼,七房母子均是心裡透亮,只是大家都不說出來而已。

  送走周立年,楊嬤嬤跟著綺年往院子裡走,低聲急道:「姑娘剛出門,小廝便來報了,看見三爺帶著揚年少爺去了族長家中。只怕真是被姑娘料著了!」

  綺年不由得冷笑了一聲。看來周家三房還真是不死心,當真是想拿立嗣的事來鬧了。

  「母親呢?精神可好?」若是別的事,綺年自己想辦法解決,但這立嗣是大事,必須告訴吳氏,否則萬一事到臨頭,只怕吳氏更要氣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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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思立嗣周家七房

  吳氏這些日子用著藥,綺年又百般的變著法子說笑話,總算精神好了些。今日太陽也好,正歪在窗下榻上,有一搭沒一搭與如鵑說話。見女兒進來,忙招手道:「回來了?可累著了?」

  綺年忙過去,往吳氏身上一靠,笑道:「不過是坐個轎子,哪裡就累著了。倒是母親今日精神好,女兒看著心裡也高興。」

  吳氏今日也自覺不錯,摟著綺年笑道:「可不是,今日竟覺得身上鬆快。」忽看見她用的玉絡子換了,不由得問道,「這是哪裡來的?」

  綺年見她問了,略一思忖,將冷玉如之事說了,又道:「聽玉如說舅舅升了正三品的侍郎,母親也該去封書信道賀才是。」

  吳氏聽了也歡喜。吳老太爺有二子四女,卻是兩妻一妾所出,六個兄妹中只有這個哥哥是同母的,在家時兄妹感情自是好的。只是自己嫁到了這千里萬里之外,書信不便,這些年先是為公婆守孝,後頭丈夫又去了,一件事接著一件事,與娘家往來得少,竟是不知道哥哥已然官至三品。

  「說的是,如鵑去取紙筆來,是該給哥哥道賀,且今年的年禮也該往京城送了。」

  綺年靠在吳氏身邊,略一躊躇,終於還是狀似不經意地說了一句:「爹爹已然過世兩年,娘可想過給爹爹過繼一子,承祀香火?」

  吳氏一怔:「過繼?你爹爹不是有你麼?」

  綺年苦笑:「娘,難道你覺得三房如今還肯讓我們這樣做麼?」

  承嗣女也是有的,只要是族裡沒人反對,讓女兒招婿上門,傳承香火,這也是可以的。之前三房有意讓自己的表侄入贅,所以並未反對,但是現在綺年已經明確拒絕了這樁婚事,若招了別人,這家產三房就半分銀子也沾不上,他們如何甘心呢?

  吳氏沒有這方面的心眼,卻不代表她是個傻子,三房這些做派她未必看得十分清楚,但是經人一提,也就明白了,不由得又慟起來,拉了綺年的手落淚:「我的兒,只恨你爹爹沒福,這麼早就扔下咱們去了……」

  綺年輕輕拍撫著她的後背,緩緩地勸道:「若爹爹看了這樣,他魂靈在天上只怕也不安的。如今爹爹去了兩年,這事,是該操辦起來了。」若是週二老爺剛去世,三房就提這事,自然免不了一個欺凌孤兒寡母的名聲,但是如今已經過了兩年,再提起來就不但順理成章,還顯得三房關切兄長香火。如此一來,二房也就更被動了。

  「娘,我們不能等別人提起來,否則就難了。」

  「是啊,太太。」楊嬤嬤連忙說,「今兒二門上小亮子還看見三老爺帶著揚哥兒去了族長家中,恐怕是他們打著主意要過繼揚哥兒呢。」她是真著急。在京城的時候,她就是吳氏房裡的大丫頭,後來配了人,又跟著來了成都,當初跟過來的人全都陸續打發了出去,只剩她一個,可算是吳氏心腹中的心腹,沒有一時一刻不是替吳氏著想的。

  「萬不能讓三老爺把揚哥兒塞過來。別說揚哥兒是個不成器的,就算成器,人已經大了,養也養不熟的!依老奴看,還是挑個年紀小的,若不記事的最好,慢慢地養,大了自然跟太太和姑娘親。」

  綺年慢慢搖搖頭:「母親沒有精力去撫養一個小孩子,便是養得大,也太晚了。」倘若再往前幾年,吳氏身子好的時候,週二老爺也還沒有去世,過繼一個小的來,到現在也六七歲了。她可以晚一點出嫁,就說再拖上五年吧,十一二歲的男孩子,勉強也可以撐得起事了。

  可是現在卻不成。抱個一兩歲的來,縱然她拖到十八-九歲再出門子,也不過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能頂什麼事?三房要耍心眼,仍舊會受人欺負。更何況養一個孩子得花多少精力?吳氏現在……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承擔不起了。

  「娘,有沒有想過我們回京城去,依著舅舅住呢?」綺年仰起頭,看著吳氏蒼白消瘦的臉,鼻子微微有點酸。要是離開了成都,那就再也不用擔心三房找什麼麻煩了。

  吳氏怔了一怔,這卻是她從未起過的念頭。在她心中,丈夫、公婆,都葬在成都,這裡又是夫家的老家,她自然也該攜女兒住在此處。若是女兒能夠招婿入門那自是最好,若是不成,也該在本地找個相當的人家,細細選一門親事。至於回京城去依著兄長過活,卻是從未想過。

  「這,這如何使得?你祖父祖母和爹爹都在此處……」

  綺年暗暗歎了口氣:「若是如此,那只怕——過繼之事得立刻操辦起來了。」否則三房不肯罷休,後頭的麻煩還多著呢。

  吳氏不由得又落下淚來:「也怪我肚子不爭氣,你爹爹身子又不好,到底沒能生下一個兒子……這過繼來的,不是自己肚皮裡爬出來的,也不知養不養得熟……」

  「娘也不必太擔心了。」綺年打起精神細細勸著吳氏,「如今一來是為了給父親日後承個香火祭祀;二來也為免了三房總打咱們的主意,依女兒看,倒是選個年紀大的好。只要人懂事,日後禮節到了,也就罷了。橫豎娘有自己的嫁妝,儘夠吃用。哪怕不住在一起呢,第一要緊是絕了三房的糾纏,娘也過幾天舒心的日子。」

  「娘的嫁妝將來都是要留給你的。」吳氏聽了這番話,越發傷心起來,「我的兒,難得你這般懂事,若是個兒子,娘便什麼都不必操心了。」

  現在說這些也沒用處啊……綺年只能勸慰:「娘萬不可再傷心了。如今衣食無憂,又有女兒陪著,只要離了三房的糾纏,自家一心一計過日子,可不是神仙一般麼?」

  吳氏好容易收了淚,接過如鶯遞來的帕子輕輕按著眼角:「罷了,橫豎這家裡的田地店舖都是我的嫁妝,也就是這處宅子是你爹爹置下來的。將來我的東西都留給你,這宅子我與你爹爹住了十餘年,折了銀子給他們便是。」

  綺年苦笑。吳氏要麼是說不通,要麼一說通了又是完全撒手不管的模樣,這性子——虧得周家二房人口簡單,週二老爺母子也都是敦厚之人,若是嫁了個妯娌叔伯滿堂的高門大戶,只怕早被吃得骨頭都不剩了吧。

  「娘,可不能這般說,能挑還是要好好挑挑,至少也找個厚道知禮的,將來一是不要斷了父親的香火祭祀,二也要孝敬您才是。」綺年說著,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您看——七房的立年哥哥如何?」

  如果不是今天在大門口看見周立年,綺年未必想得到。平日裡吳氏是不出門的,綺年一個小姑娘,沒有長輩帶著更不好出門。也是成都地方風氣開放些,才能帶著丫頭嬤嬤們跟年紀相近的小-姐們聚一聚,若是換了京城那等格外重禮法的地方,這也是不允許的。至於熟悉各房的兄弟們,那更是不可能了。親兄弟尚有男女七歲不同席的說法,更不必說堂兄弟了,都是要避嫌的。

  不過,一想到周立年,綺年就覺得這真是個合適的人選。七房有兩個兒子,且都已經成年,過繼一個還是勻得出的。相比之下,三房只有一個周揚年滿了十六歲,下頭雖有一個兒子,卻只五歲,養不養得大尚未可知呢。不過在三房眼中,周揚年即便過了繼,也仍是自家的兒子,並不是把兒子讓出去,只是把二房的產業圈到自己懷中罷了。

  七房亦是寡母,想來與二房同病相憐,這些年又沒少受二房的恩惠……說起來,七房窮苦,若是周立年過繼過來,以二房的產業,供他讀書並無問題,日後也可補貼他的兄長周成年,若是兄弟兩個都能考了功名,二房和七房也就都立起來了。

  當然,最要緊的是,綺年看好周立年這個人的人品。這些年來,二房送過禮去,七房落落大方收了,真心誠意地表示感謝,且盡自己所能也送些回禮,又並不一定要同等的貴重。說起來,這份坦蕩是難得的。都說大恩不言謝,七房若是盡在回禮上蠍蠍蜇蜇的要算來算去,反而是矯情了。

  再者,七房也絕非一味靠人接濟的。周家兄弟寧願輪流讀書養家,也不肯收二房的銀子度日。若是這樣的人過繼了來,一個勤儉持家是少不了的。周立年十四歲就出去行商,想來日後支持這份家業並非難事。

  「立年少爺麼,那倒是個好人……」楊嬤嬤聽綺年提起來,倒是一拍掌,「若是過繼了來,必然會孝敬太太的。」

  「只是說起來,不知七嬸肯不肯。只怕她不肯又不好駁,倒顯得我們挾恩求報了……」綺年倒是有點猶豫,但是周家在成都這邊共有四五房族人,她拿得準人品的也就只有周立年一個了。

  「立哥兒是個好的……」吳氏也點了點頭,「若是繼了他,我倒也放心。前幾年讀書也頗得稱讚的,只這幾年為了養家耽擱了。若是好好的再讀幾年,日後有了功名,你出了嫁也有個依靠。只是不知你七嬸肯不肯……」

  楊嬤嬤卻是越想越覺得合適:「今兒姑娘不是還說有些紙要送去?不如老奴就去走一趟,也探探七太太的口風?」

  這倒也是個辦法。即使不成,楊嬤嬤不過一個下人,說的話也算不了什麼,並不妨礙日後兩房來往的臉面。綺年便道:「再取五兩銀子,奉成年大哥做個程儀。就說不能送他了。些許銀子,望七嬸娘也莫要推辭。」

  吳氏雖點了頭,心裡想起丈夫,又不由得難受。綺年看她眼圈又紅了,趕緊想些別的話來岔開了,又使眼色叫楊嬤嬤去取了紙,往七房去了。

  七房所住之處離二房也不甚遠,房屋卻十分鱉窄。小小三間房,一間堂屋敞亮些,還兼著書房;東廂大些,就做了兩兄弟的住處;西廂是周七太太李氏帶著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住著,此時正靠著窗戶納一雙鞋底,見楊嬤嬤來了,忙要起身。

  「哎喲我的七太太,您快坐著別動。」楊嬤嬤行了禮,連忙阻止李氏下炕。李氏腿腳不甚好,冬日裡受了寒氣尤其難受,「方纔立年少爺給送了新鮮柑子來,我家太太和姑娘吃了都說味兒好,沒什麼好東西回禮,這些紙說是兩位少爺用得著的,叫老奴送過來。」

  李氏說話也是柔柔軟軟的,中氣不足:「不過幾個柑子,若說是回禮,我就臊死了。二嫂總是想著,變著法的貼補我們罷了。嬤嬤快坐,沒什麼好茶葉,立哥兒帶了些秋茶回來,倒是今年新鮮的,倒一碗來嬤嬤嘗嘗,別嫌棄就是。」那小丫頭一溜煙兒去廚房沏茶了。

  楊嬤嬤忙道:「一來就偏了七太太的新茶葉了,說來都是老奴有口福呢。倒是兩位少爺怎的不見?」

  李氏歎道:「想來嬤嬤也知道了,成哥兒尋了處館坐,不等過年就要去了呢。是以今年中秋,也是我們娘兒三個團聚一回,兄弟兩個出去採買些東西了。」她其實也有個不足之症,只是不能似吳氏一般請醫用藥,所以說起話來,格外的顯著虛弱。

  楊嬤嬤在杌子上坐了,歎道:「眼見著七太太有福氣,大少爺有了功名在身上,過幾年二少爺再考取了,後頭的日子可不就好了?」

  李氏低聲道:「這些年,可不都虧著二嫂麼。二嫂如今身子怎樣了?我也不好出門,隱約聽說前些日子病了?」

  楊嬤嬤就等這句話呢,當下唉聲歎氣:「也不瞞七太太,還不是三房……」不提綺年如何對付週三太太,只把那強逼著要庚帖的事說了,「您說,這可像是大家太太們做的事……」

  李氏也不由得搖頭歎息:「三嫂這性子……」其實哪裡是性子不好呢,分明是慾壑難填,只是不好直說罷了。

  「唉,說起來,我們太太吃虧就吃虧在沒個兒子。總說,若是有個立年少爺這般的兒子,那就甚麼心事也沒有了。」

  李氏怔了一怔,低下頭去紉了一針鞋底,才道:「雖說沒有兒子,綺年那孩子,卻是又孝順又能幹,一般人家的兒子都比不上的。」

  楊嬤嬤沉沉歎了口氣:「七太太不是外人,老奴說話也就不掖著藏著了。我們姑娘轉過年就十三了,還能在家裡留幾年呢?三房又是那麼……只怕是想把揚少爺塞給我們太太呢。」

  李氏不由得又怔了怔:「揚哥兒?三伯那一房,也只得揚哥兒一個成丁的,下頭的雲哥兒還小,怎麼想著過繼大的呢?」說句不好聽的,要是下頭小的夭折了,三房自己可就沒兒子了。

  楊嬤嬤不由得撇了撇嘴,只是三房終究是主子,她還是個奴僕,不好說得太直接。然而這裡頭的事,李氏又如何不明白呢?一時間屋子裡倒靜了下來。

  直到那小丫頭捧了茶上來,楊嬤嬤方起身接了,笑道:「新茶這清香真是一沏就出,老奴這不懂的,也覺得香得好聞。」

  李氏笑道:「新茶,只是不經沏,嬤嬤喝個新鮮罷了,究竟也不算什麼。」

  楊嬤嬤又說了幾句茶的事,便取出懷裡銀子道:「姑娘說了,年下事多,不能來送,這些權做程儀。七太太方纔還說了,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多帶些銀子總是有備無患。」

  李氏嚇了一跳,連忙推拒。二房這些年送的東西不下數十兩銀子,但都是實物,還從不曾真金白銀地送過錢來。李氏想到楊嬤嬤方才說的話,哪裡敢收。

  楊嬤嬤也是積年的老人了,從前在吳家做丫鬟,聽的見的也多了,若論人情上,倒比吳氏還明白些,當下道:「七太太千萬別多心。老奴說句僭越的話,我們太

  太和姑娘都不是那等輕狂人,強逼著拆散人骨肉。我們太太也是實心人,又是跟七太太一般情境的……難道七太太是疑我們太太和姑娘拿這銀子買人不成?成不成的,難道我們太太將來還不跟七太太朝面了?」

  李氏面色微紅,只是話都被楊嬤嬤說盡了,也只好將銀子收下。楊嬤嬤便起身道:「老奴這就回去了,太太那裡也不敢久離了的。」

  李氏叫那小丫頭送了出去,自己坐在炕上,看著那銀子歎氣。過了一時,聽見院子裡說話聲響,卻是兩個兒子回來了。因周成年過幾日便走,不能在家裡吃年飯,故而今年中秋要格外鄭重,也算吃個餞行酒。兄弟兩個說說笑笑進了西廂,便見炕上明晃晃一小錠銀子,不由都是一怔。周立年一眼瞥見旁邊的幾刀宣紙,便道:「娘,這銀子可是二伯娘那邊……」

  李氏歎了口氣:「說是不能來送成兒,權做程儀的。唉,說起來,你們二伯娘是厚道人,這邊四房族人,也只有二房平日裡照看著,若不然,成兒怕還沒這麼快得功名。」

  這話平日裡李氏也是常說的,只今日口氣不對,周立年不由微微皺眉:「娘,可是二伯娘那邊說了什麼?」

  李氏性子柔順,周成年則是個老實人,平日裡家中之事全是周立年作主,雖是覺得這話有些難以出口,到底還是說了:「……也知你二伯娘不容易,只是……唉……」自己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怎麼捨得過繼給人?若是從前年紀小,家境貧苦還則罷了,如今眼看著日子一天好似一天,這時候把兒子給了別人,如何可能?可若是一口回絕,難免讓人覺得有些忘恩負義。

  周立年聽了,倒是一臉的坦蕩:「二伯娘和綺妹妹都是極明白的人,斷不會有此想法。說來還是三房伯父實在……」

  李氏也不由得歎氣:「你二伯娘的苦處,我盡知的,孤兒寡母的,總是受人欺侮……」她自己也是這般苦過來的,想到吳氏的苦處,不由得又心軟起來,輾轉反覆,左右為難。

  周立年笑了一笑,上前扶著母親道:「娘,且莫想這些了。二伯娘也並未說一定要過繼。族中也還有別的子弟,娘何必這時煩心。」遂將周成年坐館之事提起,果然將李氏心思引了開去。

  又說了一會兒話,周立年便提了買來的魚肉,自去廚下收拾。周成年也跟了過去,反打發了小丫頭去伺候李氏,低聲向弟弟道:「三伯當真是打算把揚兄弟過繼了?」哪家也沒有過繼長子的,三房真是想二房的家業想瘋了。


6 為家業親戚絕情

  提起此事,周立年輕輕哼了一聲:「怪道今日曾見三伯帶了揚哥兒去了族長家中。」

  周成年想了一想,道:「若二伯娘想過繼你,你——」

  周立年看他一眼:「大哥怎麼說?」

  周成年吭吭吃吃半晌,方道:「二伯娘平日裡多有照顧,若是眼睜睜看著二房被逼,未免我們有些忘恩負義;可若答應了,必然有人說我們貪二房的家業……」他是老實人,想來想去,難以決斷。

  周立年笑了一笑:「憑他們背後說什麼,只看娘的意思。」

  周成年想了又想,還是道:「若是你過去了,將來說媳婦兒也容易些……」

  周立年倒好笑起來:「說起來,哥哥今年二十一了,也該相看一位嫂嫂才是。」

  周成年雙手亂搖:「我並非是……」看周立年一臉笑容,自己也摸著頭笑了起來,半晌方道,「其實二弟你讀書並不下於我,當初先生也說過,你比我通透。也是大哥沒本事,不能養家,不然,合該你去讀書才是。」

  「哥哥說這些做什麼。」周立年熟練地將魚破腹刮鱗,按在案板上欹起花刀來,「哥哥讀書比我紮實,日後高了不敢說,中個舉人必定是可以的。我如今年紀也不大,並不耽擱什麼。說起來,哥哥有了功名,再說親事也容易些……」

  周成年聽弟弟又提起自己的親事,不由得面紅過耳,只管洗菜,半晌方覺臉上涼了些,小心地道:「二伯娘是厚道人,你若過去了,讀書方便,就是將來考功名也……」

  天下想考功名的讀書人何止千百萬,可是朝廷三年一試,所中的進士也不過二三百名。秀才舉人也就罷了,這進士卻並不完全是會讀書就行的。否則為什麼有人學富五車,卻是一生也不得中?這裡頭,與考官個人的偏好、還有些拉拉雜雜若有若無的人事關係,都是息息相關的。

  「聽說二伯娘的娘家兄長,在京是正三品的大員……」周成年雖老實,這裡頭的事卻也知道一點。自家弟弟讀書,是先生都誇有靈氣的,若是有了這樣一房親眷提攜,那自是要比自己苦讀更多幾分希望。

  周立年微微一笑,點頭道:「我曉得。」

  「那……」周成年不覺又吭吃起來,「此事……」

  周立年將魚剖好,放在水裡洗了洗,笑道:「此事我自有計較,哥哥不必擔心。縱然二伯娘有心此事,也沒有個馬上就答應的道理。」

  周成年躊躇道:「若是咱們不應,或許二伯娘尋了別家……」這些年來他安坐家中讀書,全是弟弟在外風餐露宿養家餬口,心中只覺歉疚。如今二房提了這事,都知二房的伯父做過幾年官,又娶了房師之女,陪嫁豐厚,若是弟弟當真繼了過去,那日子自然好過,不由得不想著。

  周立年見哥哥這副模樣,心裡明白,笑道:「哥哥,便是報恩,也分個報法。二伯娘平日裡對我們多有照顧,這恩,憑我們一時半晌,是報不了的。」

  說起這話,周成年心裡明白。且莫說自家還這般模樣,便是將來發達了,二房並不愁生計,也未必有他們報恩的機會。

  「如今二伯娘雖是要個過繼的兒子,卻只是因著三房逼迫。若我們就這般痛快答應了,二伯娘心中未必歡喜,說不得,還要疑我們覷著二房的家業。」

  周成年不禁有些急了:「我們斷無這般心思的。二伯娘若不提,誰會想到這些?」

  周立年搖了搖在冷水裡浸得通紅的手,笑了笑:「因此,我們不可痛快答應下來。若說過繼,平常人家總愛挑年紀小的,抱過去一點點養大,不是親生也是親生了。二伯娘如何偏要挑我?便是過繼了去,就不怕我向著本家?」

  這些事周成年卻是從未想過,不由得愣愣無法回答。周立年也知哥哥憨厚,當下道:「依我看,無非兩個原因。第一,伯娘的身子怕是不行了,挑個小的去,只怕等不及長大。」

  周成年不由變了面色:「伯娘雖則時常用藥,也不至……」

  周立年歎了口氣:「伯娘若有心過繼,二伯去世時便該尋一個了,摔盆扶靈,面上也好看些。此時才提,不是被逼得厲害,就是身子已然支撐不住了。」

  他看著砧板上魚肉,又笑了一笑道:「都說二伯娘陪嫁豐厚,二房的家業,除了那宅子之外,據說都是二伯娘的陪嫁。這些,將來只怕都是綺妹妹的,不會分給過繼的兒子。然而若是兒子小,親身養大了,總有些母子情份在,怎忍心就一文不留?是以才挑個年紀長些的,也不圖承歡膝下,只為了將來二伯墳上香火不斷罷了。將來陪嫁給妹妹帶走,宅子留下,再薄薄分些銀子,也算是過得去了。」

  周成年聽了半天,訥訥道:「若有這宅子,再有些銀子,也足夠了。本不是我們的,分多分少也……」

  周立年笑起來道:「我也是這般想。宅子銀子皆可不要,若是能得京裡吳大人少許提攜,便勝過這些無數了。」

  周成年仍舊不明白:「那二弟為何不答應?」

  周立年歎了口氣,知道這哥哥心眼太實,遂道:「伯娘此時再無別人可選擇的,容易到手之物,難免不夠珍惜。須知雪中送炭才暖人心,此時——尚未到送炭之時。哥哥快去生火吧,既是不能在家中過年,提前吃個團圓飯也是好的。」

  周成年懵懵然去灶下點火,直到灶裡紅通通燒起來,方才隱約琢磨到弟弟的意思,是想再拖一拖,拖到二房被逼無奈的時候再答應此事,二房自然會更加感激幾分,自必會對弟弟更好一些。他終於想通了這一點,忍不住回頭看著弟弟,囁嚅道:「可,可若是這般,是不是——是不是有些……」

  周立年臉龐也被灶下火焰映得微紅,輕輕一笑道:「哥哥放心,便是沒有此事,這些年二伯娘照顧有加,我也不會斷了二伯墳上香火。只是——畢竟不是親生之子,若不用些心思,這親戚情分也是不牢的……」

  周成年不知他說的親戚到底指誰,欲待再問,周立年卻已經小心翼翼倒了點油,開始煎魚。嗶剝聲響起,腥香味兒飄出來,周成年見弟弟神色認真,到了嘴邊的話,不由得慢慢又嚥了回去。

  七房這邊吃團圓飯不提,楊嬤嬤那裡回去復了命,談起周七太太,不由得搖了搖頭:「怕七太太是不肯的,畢竟也只有兩個兒子,立年少爺又是有出息的……」

  吳氏愁眉不展:「少不得,我親去尋七嬸說說?」

  此時天都黑了,綺年趕緊攔著:「外頭冷,娘要去也不是此時。這事,七嬸嬸不願也是常理,須得慢慢地說。若是娘就這般急急地去了,不免讓人覺得我們是挾恩思報,七嬸嬸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若是不情願,繼過來反而傷了兩家和氣。」

  吳氏聽著有理,不由不打消了出門的主意,歎道:「若是七嬸不願,可到哪裡去找呢?不然——去族長房裡抱一個?」

  族長是周家四房,出過三個舉人並五六名秀才,無論聲望身家,在周家族中都是最盛,因此才奉四老太爺做了族長。四房子息繁盛,成年的兒子有三四個,小的也有兩個,還有一個肚子裡的,經大夫看了,都說是男丁。

  楊嬤嬤先搖了搖頭:「不是老奴小人之心,若是抱了四房的兒子來,將來這家業,怕也都是四房的了。」

  吳氏悚然一驚。依她的想法,將來自己的陪嫁是都要給女兒帶走的,剩下一座宅子,隨便給了繼子也罷。可若真抱了四房的來,將來少不得繼子當家,按家業薄薄給女兒備一份妝奩,也說不出什麼來,可不是女兒吃虧麼?

  想來想去,還是自己沒有兒子的緣故,皆因丈夫多病,生了女兒便艱難了。不由得這眼淚又要下來:「我苦命的兒……」

  綺年現在看見吳氏的眼淚就不由得害怕。鄭大夫百般叮囑要放開懷抱這身子才得養好,否則便是吃一輩子藥,也是補不進去。因此全家上下都不敢讓吳氏知道一星半點不快活的事,若不是這過繼之事實在太大,恨不得也不告訴吳氏。當下只好半勸半逼地讓吳氏睡下,帶了如燕如鸝回到自己房中。

  如鸝端了紅棗桂圓粥上來:「姑娘喝一口吧,方才陪著太太,飯也沒好生吃。」雖然還是十三四的小姑娘,也知道犯愁,「七太太不答應,可怎麼辦?」

  綺年不由自主揉了揉太陽穴:「慢慢來吧,七嬸娘不答應,也是人之常情。總共兩個兒子……說起來,就是真過繼了來,也不過就是這所宅子,別的——幾百兩銀子也就是了,又不是什麼大家業……」吳氏的陪嫁,她也沒那麼大方要跟過繼來的人平分。

  「眼看著也快到年下了,總得安生過個年吧?還是得往京裡寫封信……」如果身為三品大員的舅舅能撐個腰,這事就好辦一些。

  不過,綺年真的低估了三房的臉皮,她寄出的信大概還在半路上,三房已經帶著族裡幾個長輩上門了。

  「姑娘,太太,怎麼辦?三老爺和三太太帶著揚少爺,還有四房的老太爺、幾位大爺,上、上門來了!就在外頭廳上等著呢!」如鶯慌了手腳,說話都結巴起來。

  吳氏的臉唰地就白了,一陣眩暈險些栽下去:「他們,他們想做什麼!欺人太甚了!」

  「娘!」綺年一把扶住吳氏,心裡也不由得有幾分慌張。居然這麼快就殺上門來了,可是七房那邊遞了兩次話過去都沒有動靜。本想著磨蹭著拖到臘月,族裡總不好意思大過年的來掃人的興,誰知道三房已經這麼迫不及待!現在,真是被人打了個猝不及防!

  「娘,一會兒你別說話,我來!」人家已經逼到了眼前,這時候再怎麼慌張也沒用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如燕去上茶,如鶯如鵑,取一扇屏風擺在廳裡,就說母親這病受不得風,隔一扇屏風也算盡了禮。嬤嬤,讓小楊管事去鋪子裡,把能調動的人手全部調過來,萬一他們要來橫的,咱們不能沒有人用!」

  楊嬤嬤二話不說,奔二門就去了。綺年握了握拳,長吸一口氣,跟如鸝一左一右扶起吳氏:「娘,咱們就去會會他們,看看他們到底有多不要臉!」

  四房的老太爺今年已經六十多歲快七十了。成都這邊各房裡,跟他同輩的老太爺只剩他一個,加上長子又是族長,不說一言九鼎,也是沒人敢駁的。綺年在屏風後頭看了一眼,又看看滿面藏不住興奮的週三太太,咬了咬牙走出來,福身行禮:「綺年給叔祖父請安。給各位叔叔請安。」

  週三太太笑嘻嘻來拉她的手:「一向沒見,侄女兒又水靈了些。」

  綺年抽回手去,淡淡地向四老太爺道:「母親身子不適,大夫叮囑不能見風,不能勞累。綺年代母親給叔父請安。」說著又行了一禮,親手接了如燕端來的茶奉上,「叔祖父有什麼話請講,容綺年回屏風後頭照看著,也好代母親傳個話。」

  這自然沒有什麼異議,誰都知道吳氏身子不好,整年的不踏出二房宅院半步,三不五時的就請大夫上門診治。何況今兒來了許多們叔伯,吳氏一個寡婦,是不宜覿面相對的。

  吳氏由如鸝扶著在屏風後的椅子上坐了,聲音低弱地向四老太爺問了聲安:「不知四叔父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四老太爺摸了摸白鬍子,咳了一聲清清嗓子:「侄媳婦,按說你們二房的事,我一個四房人輕易也是不插手的,只是今日這件事不是小事,說不得也只好扯著這張老臉來一趟了。二侄兒已是去了兩年了,這無後的事,你打算怎麼辦哪?」

  果然上來就是這事!吳氏也急了,顧不得多想,張口便道:「如今有綺兒在,怎說無後呢?」

  綺年一下子沒攔住,心裡暗叫不妙,果然四老太爺把臉一拉:「無子便是無後!一個女孩兒家的,難道還能承香火嗎?真是糊塗!怪道三房必要我出面,果然我若不來,你們二房豈不是要絕了後嗎?」

  三老爺在旁邊哼了一聲,添油加醋道:「叔父您看,二房娶的這婦人糊塗不賢到何等田地!依著侄兒淺見,只該休了才是!」

  吳氏聽見一個「休」字,氣得登時就要站起來,卻是一陣頭暈只能靠在椅子上。綺年趕緊按住她,低聲向如鶯道:「去拿參片來!」轉頭朗聲向屏風外道,「母親請問三叔,這『休』字從何而來?」

  三老爺嗤道:「無後豈不犯了七出之條,還要再問?」

  吳氏嘴裡含了如鶯取來的參片,聽了這話又氣得眼前發黑。綺年看著不好,低聲道:「娘,犯不著動氣,您坐著就是。」揚聲又道,「母親請問三叔,可知『三不去』是什麼?」

  三不去,與七出相對,指的是在三種情況之下,即使女子犯了七出,也不能休棄。這其中第一條,就是曾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

  三老爺登時沒了聲。二房老太爺早死,這個就不說了,但是老太太去世之時,吳氏卻是足足的守了三年孝,還服侍病重的丈夫長達七年之久。無後這事,對周家稍微熟悉一點的就知道,其實是二爺周顯生身子弱的緣故,實在說不到吳氏身上來。

  三太太眼珠轉了轉,忙笑道:「三爺方纔那是話趕話說上了,也是為二哥沒兒子的事著急不是?二嫂是賢惠人,自然也想給二哥過繼

  一個兒子,將來香火不絕才是正理。」

  一席話提醒了三老爺,馬上改口道:「不錯。二哥無子,我這做兄弟的著急得很。如今我有兩個兒子,就把揚哥兒過繼到二房,替二哥承繼香火,撐起場面來。」

  綺年冷笑了一下,不緊不慢道:「按《大宋律例》,立何人為嗣,該是我母親做主。三叔雖是好心,也怕外人議論三叔越俎代庖,謀奪我二房的家產呢。」

  三老爺滿臉通紅,一拍桌子:「一個女娃兒,如此口嘴犀利,是何家教!我少不得代二哥教訓你!」

  四老太爺也有些不悅:「女子以貞靜嫻雅為要,這般利嘴利舌,非家之福。」

  吳氏氣得渾身顫抖,勉力提高了聲音:「三房只有兩個哥兒,揚哥兒是長子,下頭雲哥兒又小,我二房是斷不能奪三房長子的。」

  四老太爺面色稍霽:「這方是家宅和睦的意思。三房也是好意,雲哥兒身子健壯,且——」眼睛向週三太太看了一眼。週三太太笑吟吟接口:「二嫂放心,前兒才診出脈來,我這肚子裡竟又懷了一個,若生出來是個哥兒,我家依然是兩個兒子。想是二伯伯地下有知,曉得過繼了揚哥兒我三房子息就單薄了些,特地給我求的兒子呢。」

  四老太爺點了點頭:「侄媳婦你身子不好,若抱個小的,養起來也難。揚哥兒已十六了,進得門來立刻就能撐門立戶,豈不是好?如今你公婆皆不在了,我托個大,就定了罷。」

  吳氏氣得兩淚交流。綺年眼看這樣不成,揚聲答道:「我母親說,叔祖父一片慈心自然是好,只是這過繼之子理應由我母親擇定才是。叔祖父與三叔都是讀過書的,難道沒有看過《律例》麼?」

  三老爺急得要死,拍著桌子罵道:「這立嗣大事,哪裡有你一個丫頭片子說話的地兒?」

  「三叔這話侄女可不敢當。方纔已說了,我母親身子孱弱,只怕隔著屏風說話三叔聽不清楚,才由我傳話。我所傳皆是母親之言,卻非我胡亂插嘴。」綺年冷笑,「難道三叔覺得,這立嗣之事我母親也不能說話?」

  三老爺一時又被噎住。三太太卻笑起來道:「這事自然是要二嫂發話的,只是四叔如今是咱們幾房唯一的老太爺,二嫂素來恭孝的人,想來也不會忤逆長輩的。還是二嫂已然挑定了要過繼的人?」

  綺年此時是真的後悔,後悔自己把事情看得太輕了。總覺得《律例》上已然說得清楚,卻低估了這些無賴的本事,竟然拿著四老太爺的輩分來壓吳氏。最糟糕的是,吳氏沒有早定下嗣子的人選。現在看來,三太太前頭說的什麼入贅只是幌子,立嗣才是殺手鑭!

  三太太聽屏風後頭半晌沒有動靜,不由得笑了起來,一推周揚年:「快去給你母親叩頭。」

  周揚年打一進來就兩眼滴溜溜地四處打量,眼睛只粘在丫鬟們身上。這時被三太太一推,趁勢就跪到地上:「兒子給母親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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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立嗣子吳氏撒手

  吳氏一口氣沒上來,登時就要暈過去。慌得楊嬤嬤一把抱住,連掐人中,屏風後頭亂成一團。

  三太太聽見動靜,忙著要進屏風裡來:「哎呀,二嫂這是怎麼了?」

  吳氏剛剛醒過來,見她湊了過來,伸手指著,只是說不出話。綺年看吳氏一張臉已經變得慘白如紙,心裡一怒,厲聲道:「如鶯,把三嬸嬸請出去!」

  「哎呀——」三太太看吳氏氣若游絲的樣子,心中竊喜,表面上卻抽出條帕子掩住了臉,「二嫂你可要保重身子,揚哥兒還沒孝順你呢——」

  綺年恨不得上去給她一記耳光,只是知道這一耳光要是打上去麻煩更大,正在強自忍耐,就聽外頭小廝報進來:「七太太和立年少爺來了。」

  李氏由周立年攙著進來,見屋裡亂成一團,怯怯地向四老太爺先行了個禮:「四叔父也在?」周立年也跟著行禮。

  四老太爺看亂得不堪,心裡也有些不悅,咳了一聲道:「七侄媳婦怎的來了?」

  李氏看了兒子一眼,道:「二嫂前些日子說,要把我家立年過繼到二房——」

  話猶未了,三老爺已經跳了起來:「什麼?過繼立哥兒?」

  屏風後頭綺年和吳氏也怔住了,一時間廳裡眾人都靜了下來,只聽李氏怯生生的聲音:「是。二嫂原說年前便要請族里長輩來主持這過繼之事,怎的——二嫂今日就請了四叔父來,莫非今日就要定下此事麼?」

  吳氏喜出望外,本來還有些不願過繼的,此時卻只覺七房如同雪中送炭,一時連說話聲音都響了些:「雖不是我請來的,不過四叔父既然今日在,不妨就先把事情定下。說起來這幾日開宗祠將立哥兒寫在我二房名下也好,免得今年祭灶之時無人主持。」

  自來女不祭灶男不拜月,自從周顯生過世,二房去年便無人主持祭灶之事,若過繼了周立年,自然就由他來祭。

  三老爺大怒:「胡說!四叔父做主,已經將我揚哥兒過到二房了,又關七房什麼事!」

  綺年接口冷笑:「母親請三叔回去翻翻《律例》罷,究竟過繼哪個,母親是做得了主的。四叔祖今日前來,不過是擔憂我母親只顧傷心,誤了立嗣大事。既然我母親已經挑定了嗣子,四叔祖自然也就放心了。何況我母親怎能奪人長子,少不得多謝三叔三嬸的好意了。」

  三老爺氣了個仰倒,卻又無話可說,只拿眼去看四老太爺。四老太爺捻著鬍子一時不語。三房確是許了他些好處,求他來說句話將兒子過入二房。只是他也明白,按《律例》所寫,二房確是可以自擇嗣子。若是二房不立嗣,他自然要說話,如今二房已擇定了七房的兒子,他又何必再出來攪這一趟混水呢?縱然二房的家業落在三房手裡,也分不出多少來給他,傳出去怕還落個欺凌孤兒寡母的名聲,卻是不值了。他房裡兒女雙全孫輩繞膝,家業也豐厚,且多少年名聲也好,實在犯不著為了些小利把多年的臉面失了。

  四老太爺想到此處,站起身來道:「既是侄媳婦已經擇定了要立哪個,很該早說才是。如今我也放心了,便趕著這些日子開了祠堂將此事辦了,也好有個祭灶的人。」說完,帶著自己的兒子轉身便走。

  三老爺和三太太站在那裡面面相覷。楊嬤嬤一肚子的氣,冷笑道:「三老爺,我家太太身子不適,就不留三位多坐了。」

  三太太有心再說幾句,眼看周立年站在那裡微微含笑,雖然比周揚年矮小,又十分黑瘦,卻自有種從容氣度。相比之下周揚年兩隻眼睛活猴一般只顧著看小丫鬟,孰高孰低,一目瞭然,忍不住伸手擰了兒子一把:「不成器的東西,還不快點回去!」又扯了丈夫,陰陽怪氣道,「這邊兩個守寡的嫂子弟妹,你還不快些走,別沾了晦氣。」

  周立年淡淡一笑,並不與他們鬥嘴,只是微微一揖。李氏早進屏風後面去看吳氏了,三太太更覺得一口氣憋在心口處上不來下不去,恨恨地揪著兒子走了。

  吳氏方才又驚又怒,李氏與周立年這一來解了圍,不由得拉了李氏的手哭道:「多虧了七弟妹過來,否則——」

  李氏本來還有三分不情願,待過來見吳氏被氣成這副樣子,同是青年守寡,哪裡不知寡婦的苦楚,當下也滴下淚來:「也是我早不曾允了二嫂,才有今日之事。」

  吳氏緊緊拉著她手道:「七弟妹這說的是哪裡話,你好好的兩個兒子,硬生生被人分走一個,誰又捨得。只你放心,立哥兒到了我二房,我絕不虧待。二房的產業,立哥兒與綺兒一人一半,絕不偏頗!」

  李氏嚇了一跳,忙道:「二嫂這話說的,好似我是為了產業來的。二嫂今兒也累了,看這臉色不好,快些休息才是正理兒。」

  忙忙的叫了楊嬤嬤與幾個丫鬟,將吳氏送回房裡,又忙著煎藥服下,足足折騰了半日,看著吳氏服了藥睡下,這才鬆了口氣。

  綺年早叫廚下熬了銀耳粥來,又加幾樣精緻菜餚,親自給李氏捧到面前:「今日之事,多謝七嬸和立年哥哥了。」

  李氏忙拉了綺年的手道:「姑娘,你娘今兒的話是做不得數的,誰都知道二房的產業多是你娘的嫁妝,這些將來自然都是你的。切莫為了這事兒與你立年哥哥生分了。」

  楊嬤嬤當時聽了吳氏的話,心裡也有些著急,便接著李氏的話笑道:「七太太是明白人,只我們姑娘也不是那小肚雞腸的,立年少爺日後到了二房,就是二房的少爺,哪裡能虧待生分呢?」卻把產業平分的話,輕輕帶過去了。

  好在李氏並不深想,聽了便鬆口氣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綺年笑了笑,又向如鶯道:「請立年哥哥在外頭用飯,我在這裡陪著七嬸。」如鶯聞言便出去了。

  這裡綺年陪著李氏用了飯,又請她在自己房裡休息,這才出去。周立年已然吃完了,正在廳裡喝茶,如鶯站在一邊,輕言細語地說著什麼,見綺年出來,連忙給綺年也端上茶來。

  綺年上前一步,深深福身下去:「多謝立年哥哥了。」

  周立年連忙虛扶:「妹妹這話生分了,也是三叔實在逼人太甚。妹妹放心,伯娘的嫁妝自然都是妹妹的,這些年我們受伯娘的恩,今日總算報了。只是不知伯娘如何了?」

  綺年想到吳氏那蒼白的臉色,心裡就是一緊,苦笑道:「哥哥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說虛話,父親的東西,將來都是哥哥的,母親那裡,隨她作主。」

  周立年笑了一笑:「妹妹這話還是生分了,既是一家人,分什麼你我。如今有了讀書的地方,我也歡喜了。將來若能得了功名,光耀門楣,才算不辜負了伯娘。」

  綺年心裡一動,抬頭看了看周立年,又垂下眼睛:「哥哥有這份上進之心,父親地下有知,也必是高興的……」

  經這一場大鬧,二房過繼之事倒是定了下來。沒幾日,四房那邊就開了祠堂,將周立年的名字寫入族譜中二房的名下,成了二房的兒子。接著就是搬家。吳氏看七房那邊就只剩了李氏獨居,當下便將李氏也搬了進來,七房的房舍租了出去,每年倒還能多尋幾兩銀子補貼。

  這些事一一做完,吳氏便病倒了。這一番病得厲害,鄭大夫來診了脈,只是搖頭:「前次便說,若是再動氣就要……如今不但動氣,竟然還動得狠了,在下醫術有限,是無能為力了。」

  綺年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雖然那天一場大鬧,就覺得吳氏臉色不好,但看她還能撐著立嗣搬家,心裡還抱著幾分希望。現在被鄭大夫這一說,真是五雷轟頂,眼淚不由得紛紛落了下來。

  鄭大夫看了,心裡也不覺難受起來,歎道:「我開個方子……吃不吃的其實也隨意……大約靜靜養著,還能過些日子。只不知……後事預備得如何了?」這分明是說吳氏已是不治了。

  綺年木然接了那方子,攥在手裡半天不說話,連鄭大夫幾時走的都不知道。直到如鸝哭著推她,方才醒過神來,將方子遞給如鸝道:「去抓藥吧。別在這裡哭,被娘聽見就不好了。去跟嬤嬤說,今年我什麼也不管了,只陪著娘。若是有事,就跟哥哥說去——」頓了一頓道,「讓嬤嬤看著,哥哥行事如何。」

  雖然綺年拋了家務一心只管服侍吳氏,吳氏還是一天天的不起。她自己心裡也明白,拉著綺年的手只是流淚:「娘是要去找你爹爹了,早就盼著的事,只是苦了你,還沒能給你尋一門好親事。好在立年那孩子看著是好的,將來頂門立戶,不求什麼光宗耀祖,只要你們過得舒心,爹娘在地下也就瞑目了。」

  綺年心裡酸疼。雖然是半路穿越過來的靈魂,但這七年來卻實實在在是她在享受吳氏的疼愛,這份母女之情卻是做不得假的。勉強忍著淚道:「娘說的什麼話,鄭大夫都說了,只要將養到年後,自然會好。」

  吳氏苦笑道:「娘的身子,自己難道不知?只今年有人祭灶了,娘看著也高興,去了地下,也對你爹有個交代。」

  綺年再也忍不住,撲在吳氏懷裡哭了起來。忽然如鸝匆匆進來道:「太太,姑娘,京城裡舅老爺打發人過來了。」

  綺年出去的時候,只見一個管家一個婆子,在廳上與楊嬤嬤說話,見了綺年連忙起身行禮:「給表小-姐請安。」

  楊嬤嬤抹著眼淚道:「姑娘,這是劉管事,這是劉嬤嬤,都是舅老爺家裡得用的人,太太出閣前也伺候過的。因少爺出去了,這才請姑娘過來。」

  綺年忙讓兩人坐下,劉管事遞上吳大老爺若釗的親筆信。原來吳若釗接了信,得知妹妹因無子被族中逼迫,當下打發了劉家夫婦,又帶了幾個下人忙忙的趕來,囑咐若是在這邊過得不自在,就一家子都回京城。

  楊嬤嬤看了信,不由得又掉下淚來:「可憐我們太太的身子……」

  正說著,就聽如鸝在裡面驚叫:「太太暈過去了……」

  吳氏到底是沒能撐到看著周立年祭灶,才不過進了十月她就撒手去了,終年也不過才三十八歲。

  綺年未滿父孝,又添母孝,一身的縞素,更襯得臉色蒼白。楊嬤嬤哭得死去活來,比當初週二老爺過世還哭得厲害,以至於吳氏尚未下葬,她已經不能起床了。

  幸而有周立年,摔盆扶柩守靈,一絲不苟。李氏雖然是個寡婦不能出門,卻也在內宅裡幫忙。劉管事夫婦一邊忙著喪事,一邊派人趕回京城報信。之前吳若釗雖然有意把妹妹和外甥女接回京城,但如今吳氏已去,綺年身帶重孝,這邊又立了嗣,事情只怕又要兩說了。

  冷玉如跟著母親來弔唁,陪著綺年坐了一會,低聲歎道:「伯母的身子早就……你也該節哀,哭壞了,伯母地下有知也不安的。我是一過除夕就要往京裡去了,你,你務必自己保重身子才是。」

  綺年哭得雙眼通紅,聞言勉強拭了淚道:「京裡不比成都,你也要小心才是。」尤其是鄭姨娘,還不知會鬧出什麼妖蛾子來。

  冷玉如苦笑一下,道:「聽說你舅舅派了人來?雖說已經立嗣,到底不是親哥哥,我倒覺得若你舅舅真心接你去,去了也好。」遲疑片刻道,「進了京裡,說親也……倒比這裡強些。」

  若是平常,綺年少不得要笑話幾句,畢竟未出閣的姑娘談這些事不合宜。此時卻是誰也沒有什麼心情,只道:「多年未見,也不知舅舅舅母是什麼脾性。」過去了,就是寄人籬下。

  冷玉如沉吟片刻,道:「論理我不該說,只是聽說伯母曾許過家業平分?不如趁著你舅舅家的人在這裡,清點了伯母的嫁妝帶走。若是你不入京,只怕日後人家計較起這些來,當真把你的東西分去一半。」她苦笑一下,「女子若是無嫁妝傍身,這日子便難過了。」

  綺年知道她這是有感而發。冷太太娘家貧寒,出嫁時雖然說是有些嫁妝,其實全是拿聘禮充的數,這事兒一直被鄭姨娘明裡暗裡的譏刺,總說一個做正妻的,嫁妝上跟個妾一樣分文無有,還充什麼大房。如今冷家眼看著要因攀上了恆山伯鄭家而高昇,鄭姨娘就更加的居功自傲了。

  說起吳氏,綺年忍不住又想落淚,好容易忍住了,道:「我看哥哥並不是要這些家業。」周立年那天說的話,她反覆琢磨了幾次,才隱約明白周立年要的是和吳家的親戚關係,將來在入仕之事上有所助力。

  「哥哥他——是個有志向的……」野心也算一種志向吧。綺年幾乎可以肯定,在周立年考中舉人之前,他不會提任何要求,等他要考進士了,吳家就用得著了。

  「有志向自是好事。」這畢竟是周家事,冷玉如也只是說一句罷了,「將來若做了官,也是光輝你家二房門楣的事。」

  綺年點了點頭,低聲道:「只可惜我娘看不見了……」

  冷玉如握緊她手,不知說什麼才好。從前雖是孤兒寡母日子難過,卻也好過父母雙亡寄人籬下。

  「我看你舅舅家這管家十分盡心,想來總還是血脈之親,不會不眷顧的。」

  綺年又點了點頭。劉管事等人確實盡心,想來也是吳大老爺念著妹妹的緣故。只是這裡照顧是一回事,將來若真是進了京依著舅家住,天長日久,又是另一回事了。

  冷家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上京,冷玉如也不能坐得太久,安慰了綺年一會,也只能離去。也不讓綺年相送,只說:「倘若將來你也進了京,還有見的時候呢。」

  冷玉如走了沒片刻時間,韓嫣也來了,一見綺年哭得兩眼紅腫,眼圈不由得也紅了,拉了綺年的手半天沒說出話來。還是綺年自己擦了眼淚,兩人說了幾句話。韓嫣道:「方纔在外頭看見你哥哥,都說他舉止大方,將來必定是個好的。你也保重身子,將來有了好歸宿,伯父伯母地下有知,自然也就放心了。」

  綺年正要說話,就聽前面吵嚷起來,連忙出去看時,便聽周立年朗聲道:「……嗣母過世未滿頭七,三叔便攛掇著我與妹妹爭產,立年讀書少,不知道這是哪位聖人所書,還請三叔教我。」

  此時廳上各房來弔唁的親戚朋友都在,韓嫣的兄長韓兆也在其中,周三老爺的臉硬生生憋成了豬肝色,怒道:「誰,誰攛掇你了,做叔叔的不過說了一句——」

  周立年一身麻衣,這些天忙碌不堪,人更顯得黑瘦,只一雙眼睛卻是銳亮逼人,道:「我朝習俗,女子嫁妝乃是私產,如何支配,夫家人不得插手。今日各位親朋俱在,正好把話說個清楚。嗣母生前曾言,家業由我與妹妹平分,可見嗣母並無偏頗,三叔方纔那些話,以後切勿再出口了。然而立年過繼,並非為謀產業,嗣母之嫁妝,自然由妹妹繼承,其餘宅院,自然歸我,妹妹也定不會與我計較。不妨趁著今日,就將產業分割,定了名分,免得日後再有人惦記,攪得我二房不得安寧,並連七房的名聲也壞了。」

  劉管事在旁聽得連連點頭,只是奴僕身份,又是外姓,不能多說什麼。轉見綺年站在門外,忙過來低聲道:「表小姐,這位少爺是個好的,姑太太果然是不曾看錯人。」

  綺年看著周立年閃亮的雙眼,緩緩點了點頭。不管周立年所求為何,他終究是在有資格爭這份產業的時候沒有爭。也許他是所謀者大,也許他是出於自尊不屑爭,也許他過繼真是為了報吳氏平日裡照顧的那份恩情,無論如何總是她得了好處,所以,她也應該感恩才是。

8 清家業安排後路

  自從在吳氏靈前將二房產業劃清,果然是少了許多麻煩。

  吳氏用嫁妝所置的鋪面莊子皆歸綺年,只有這處宅子與幾百兩現銀歸了周立年。李氏本要回舊宅子裡去住,被綺年挽留了下來,只說母親不在,李氏住下,也好避嫌。

  古語有云,男女七歲不同席,即便是親兄妹,年紀大些也要避著,何況綺年與周立年只是嗣兄妹,年紀又都不小了。李氏聽得有理,也就安心住了下來。綺年將宅子劃成兩半,小山居做了靈堂,日後也打算空置著。這是父母住過的地方,綺年不能住,卻也不能讓別人住進去。收拾出週二老爺從前的書房給周立年居住,李氏就與她同住珠玉閣。

  產業這一劃定,三房終於發現自己再撈不到什麼油水,索性連後頭吳氏的三七、五七都不來了。綺年倒落得清靜,時常獨自去靈堂裡坐著,腦海裡來來回回全是與二老爺和吳氏一起生活的片斷,有些連她都覺得陌生,說不定是這具身體生前零碎的記憶。

  白日裡事情太多,只到了晚上靈堂上如此的安靜,才讓人越發明白——吳氏真的去了。活了兩世得到的唯一的母愛,以後再不會有了。

  「姑娘——」如燕輕輕晃了晃綺年,聲音裡也微微帶了點哭腔,「這裡冷,姑娘還是回房罷。看手都冰涼了,萬一受了寒可怎麼辦。」明日就是七七,可以起靈除服了。這些天綺年天天到靈堂來守夜,她真怕姑娘把身子熬壞了,除了服自己反而倒了。

  綺年抹了抹滿臉的淚,覺得心裡空了一塊兒,然而這一通發洩之後到底是輕鬆了一些,便扶著如燕的手站了起來。

  邁出靈堂,遠遠聽得鞭炮聲東一處西一處零散地響。已經進了臘月,有那耐不住性子的頑童便提前拿了炮仗來放,卻越發顯得周家靜寂寥落。綺年不由得停了腳步,剛要說話,忽見西邊垂月門裡走出個丫鬟來,正是如鶯。手裡提著個食盒,走得幾步才看見綺年,忙上來笑道:「少爺還在讀書,恐怕夜裡餓著,方才在廚房熬了點粥送過去。給姑娘留了一碗在爐子上溫著,奴婢現去取?」

  綺年抬眼看了看她。如鶯今年十八歲,在四個丫鬟裡已是最大的,若吳氏沒有去世,大約過了年也要給她挑個人家了。如鶯身量已經長開,雖然因有喪事只穿著素青綢襖,頭上也只插了一支銀簪,但杏眼桃腮,並不因素衣而褪色。

  如鶯見綺年一言不發,只管打量她,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低頭道:「姑娘看什麼呢?夜裡風涼,仔細受了寒。」雖然臉頰上有幾分紅色,但衣服頭髮一絲也不亂,簪子也端端正正地插著。

  綺年移開目光向垂月門裡邊望了望。書房透著燈光,隱約可見周立年端坐桌前的身影。綺年扶著如鸝的手往珠玉閣走,漫不經心地說:「劉管事已派人回京報信了,你們都是來了這裡才買進來的,若是舅舅要接我去京城,你們打算怎麼辦?」

  如燕一怔,隨即道:「奴婢是家裡逃荒來賣在這裡的,這都七八年了,早不知道父母都去了哪裡,自然是跟著姑娘的。如鸝老子娘也早去了,被哥哥嫂子賣出來,想來也是不肯回家的。」

  綺年點了點頭,瞥一眼如鶯:「你呢?」

  如鶯低頭不語,綺年又催了一遍,她方喃喃道:「奴婢還有哥哥在這裡,太太當初原說過……」

  綺年心裡已經明白了:「娘是說過日後你若願意,可以自己贖身的。」如鶯當初也是賣的死契,若是主家不肯,一輩子都是奴婢,將來的兒女也是家生子兒的奴婢。

  如鶯頭垂得更低:「奴婢這些年……蒙太太姑娘的恩典,也攢了幾兩銀子。太太原說,許我只拿原銀來贖……」如鶯當初來的時候只有十二歲,年紀小,只賣了五兩銀子。若是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可就不止這個數了。有些苛刻的主家,說不準還要加上這些年的飯錢衣裳錢。不過吳氏早說過,只要五兩銀子,並不多加;且如鶯走的時候,自己房裡的衣裳首飾都可帶走。這其實與白放出去也沒什麼兩樣了。

  綺年笑了一笑:「若是攢夠了銀子,過了年就還你的身契。」

  如鶯大喜,當即就要跪下來:「謝姑娘恩典。」吳氏雖然說過這話,但無憑無據,綺年如果不認,她也毫無辦法。

  「跪什麼,地上冷著呢。」綺年抬手攔了攔,「只是這些日子,你還要盡心守規矩才是。」

  如鶯喜不自勝,連聲應喏,才歡天喜地給綺年端粥去了。綺年看著她背影,忽然覺得這女孩子也十分可憐。

  做奴婢的,自己能贖身已然是僥天之悻,如果自己運氣不好穿到一個小丫鬟的身上,恐怕也只能跟她們一樣了。想著不由歎了口氣,向如燕道:「將來你和如鸝若是自己找了歸宿,也對我說,我一定成全你們。」

  如燕猶自沒有看明白,茫然道:「我是姑娘的丫頭,自然聽姑娘的。」到底是年紀還小,十二三歲未解風情,沒有看出這裡頭的門道來。

  她不懂,綺年自然也不多說,微微歎了口氣,心想自己的選擇,只要將來不後悔就成了。

  吳氏過了七七,去京城送信的人已然回來了,帶回了吳若釗的親筆書信,且又帶了幾個下人,準備接綺年去京城。

  吳若釗聽說妹妹被族人氣得重病不起,既悲且怒,當即手書一封,吩咐劉管事:既是已經立了嗣子,綺年不必留在成都,待過了年路上好走些,立刻接回京裡吳家。將周家的宅子留給嗣子,再留些銀子,至於吳氏的嫁妝,按單子清點了,全部當做綺年的嫁妝。鋪面莊子一概變賣,金銀細軟全部帶回京城。若周家人有何異議,立刻拿了他的名帖去衙門打官司!另囑劉管事,務必將吳氏厚葬,修葺墳墓。每年自京裡給二房嗣子百兩紋銀,以做年節祭祀之用。

  這倒與周立年的做法不謀而合。只是周立年看了書信便道:「我既已過來,年節祭祀自是份內之事,怎可再拿舅舅的銀子。」

  劉管事自他在靈堂上分割產業,對他已是畢恭畢敬,躬身道:「這也是家老爺一份心意,畢竟姑太太也姓吳。人雖去了,親戚情分是斷不了的。如今表少爺雖在成都居住,日後但得空閒,也去京城走走,莫跟表姑娘斷了兄妹之情才是。」

  周立年歎了口氣道:「我雖是嗣子,多年來綺妹妹也與親妹無異。舅舅的銀子拿來將父親母親的墳墓好生修葺,其餘的給妹妹帶著路上用。至於日後年節祭祀,我自當盡心,管家回去,為我向舅舅致意多謝。」

  行程已定,綺年免不了要收拾東西。雖然吳若釗信上說了所有東西一概帶走,但也不過是句氣話,哪裡就能把宅子刮得乾乾淨淨呢?笨重家俱自然大半留下,只有吳氏從前最心愛的幾樣裝船運走。家裡的下人,綺年也一一問過,有家在本地不願進京的,就把身契給了周立年,這些人願意自贖也隨他們,願意繼續留在二房也隨他們。

  不過二房在周顯生去世之時已經整頓過一次,本來也沒有多少人了。最後算一算,楊嬤嬤全家本是京城來的,自然要跟著回去;四個大丫鬟中,如鶯自贖了出去,其餘三個都要隨著上京。其餘小廝婆子們跟著的沒有幾個,都由劉管事安排,回京之後自然會給他們找份事做。

  綺年將吳氏的首飾匣子清點了一番。吳氏青年守寡,平日裡就是一套素銀米珠的頭面,且因足不出戶,連這套頭面都不曾完整地插戴一次。綺年年紀還小,又也是在孝中,自然也沒有什麼花俏首飾。現下檢點吳氏的妝奩,才發現匣子裡竟頗有些珍貴首飾。加上鋪面莊子織坊,林林總總一算,吳氏的陪嫁大約總有七八千之數,縱然在京中,這份嫁妝也算得上體面了。這些年雖然有些被那些管事貪掉,但她能帶走的也有四五千銀子。

  綺年在匣子裡撿出兩朵赤金鑲紅寶石的珠花來,隨手遞給如燕如鸝一人一朵:「拿著,以後出嫁也壓壓箱子。」紅寶石雖然不過黃豆粒大小,勝在顏色既艷且正,別說兩個小丫鬟了,就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得了這個也是寶貝。

  兩個小丫鬟嚇了一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綺年笑了笑:「給你們就拿著。如鵑,倒有件事要問你。」

  如鵑到底是沉穩,雖看了一眼那兩朵珠花,臉上卻並沒帶出羨慕之色來,只是笑著道:「姑娘有什麼事問?」

  綺年從匣子裡又挑出一根雙股梅花釵來,赤金的梅花瓣裡鑲著圓潤的珍珠,雖然也不是極大的,但六粒珍珠大小色澤均無二致,這釵子的身價就憑空加了一倍。

  「你也十七了……」綺年把玩著釵子,瞥了如鵑一眼,「說起來,如果母親不去,也該給你挑個人家了。」

  如鵑臉上登時火燒一般,站起來嗔道:「姑娘怎麼跟人家說這個……」

  綺年笑起來,拉著她的手不讓走:「這有什麼,你不比如燕如鸝,年紀還小呢。這時候不說,等回了京城,我就未必做得了主了。」

  如鵑不由得拿眼睛仔細看了看綺年。說起來這位小-姐自己也才十三歲,說話做事卻是一派的老練。大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不知世事的小姑娘,竟然現在說起丫鬟們的親事這般鎮定,絲毫沒有一般未出閨閣的女孩子的羞澀勁兒。

  如鵑沒來由地就覺得一陣心酸。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自家姑娘雖是錦衣玉食,可是家裡家外這些雜事,哪一樁不是她來操心的?如鵑不由得抹了抹眼角,不再發嗔:「我是姑娘的人,姑娘說怎樣就怎樣,難道我還怕姑娘虧待了我?」

  綺年笑了笑:「話也不是這麼說,我倒是看好了楊嬤嬤的兒子,可也要問問你的意思,若你自個兒不中意,我哪好亂點鴛鴦呢?」

  如鵑這下子臉直紅到了脖子根。小楊管事人品端正,相貌也算堂堂,又得主子的重用,這門親事哪裡還有不好呢?只是如鶯比她大一歲,真要給小楊管事挑媳婦,怕吳氏先就指了如鶯,因此也不敢多想。哪想得到綺年開口就說要把她嫁給小楊管事呢?

  綺年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八-九不離十,轉頭笑向楊嬤嬤道:「嬤嬤說說,要不要這個兒媳婦呢?」

  楊嬤嬤剛剛從病床上爬起來,臉色還是蠟黃的,此時卻也不由得笑開了嘴:「姑娘指的人,又是太太身邊的,哪裡有個不好呢?就是我家小子,也是千肯萬肯的。」

  這話卻是真的。楊嬤嬤打小兒就跟著吳氏,如今這宅子裡的四個得用丫鬟哪個不是她親手教出來的?自是看得清楚。如鶯性子輕飄愛俏,如鵑卻精明能幹且吃得苦,她自是看中了如鵑。只是吳氏總覺得如鶯年紀大些,必要先給她尋了人家,是以楊嬤嬤一直不敢開口向吳氏討人。

  綺年也笑了,將釵子遞給如鵑:「就算我的賀禮罷。我想著,你和小楊管事就不要跟我回吳家了,我把身契還了你們,你們在京城裡開家鋪子罷。」

  輕輕一句話,驚得如鵑和楊嬤嬤都睜大了眼睛:「姑娘,這……」這是把如鵑和小楊管事都除了奴籍,將來生兒育女也是良民了。

  「等進了京,那就不是咱們的家了。」綺年垂下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攪動著匣子裡的首飾,「舅舅縱然再心疼我,還有別人……」這幾天她已經跟劉嬤嬤說過幾句話,吳老太爺已經去世,可是老夫人卻還活著。這是吳氏的繼母,誰知道對她這個繼外孫女會怎麼樣呢?

  還有,哪怕她自己有家當,進了舅舅家,難道舅舅會讓她自己拿家用出來?那麼舅母會不會有想法呢?還有幾位表兄弟姐妹,又會不會好相處呢?

  「所以我想,總還是在外頭有個人比較放心,萬一有了什麼事,也好傳個消息。」這年頭未出閣的姑娘是不能隨便出門的,成都還好些,京城規矩更大。如果這樣,外頭有個人,時時的幫著打聽點消息或做點事,就方便得多了。

  楊嬤嬤在京城住了幾十年,自然明白,不由得點頭道:「姑娘說的是。舅老爺是厚道人,打小兒也疼咱們太太,可是老夫人——」又把後面的話嚥回去了,「只是這恩典太大了。再者京城地界咱們也不熟悉,開銷又大……」如鵑和小楊雖然被放了身契,可是要想在京城站住腳就難了。那地方,單是租間房子都比成都貴出至少一半,更別說物價,那真是米珠薪桂。如鵑和小楊乍然進京,沒個進項,哪裡能過日子呢。

  「那織坊和鋪子都盤出去了罷?」

  「盤出去了。織坊給了彭家,」楊嬤嬤有些疑惑地看看綺年,「姑娘為什麼不收現銀,反說什麼入,入什麼的……」

  「入股。」綺年笑了一笑,「把織坊盤了,咱們手裡倒是拿了現銀,可是坐吃山空不能生息,有什麼用呢?我想著,彭家的生意正在蒸蒸日上的時候,只是手頭少銀子不能把生意做大,我們這時候把織坊拿來入股,每年拿著分紅銀子,十年八年的本錢也就回來了,下剩的全是賺頭,豈不好呢?」

  楊嬤嬤猶自不太放心:「只是離得這般遠,如何能知道彭家這帳目上……」

  「有舅舅在那裡,他們哪會扣咱們的銀子。」綺年輕輕合上首飾匣子,「雖則咱們不說,但那織坊入了股,日後彭家的生意也好做些。」朝中有人好做官,即使是個商人,只要多少跟官兒搭上點關係,路也好走,「我想著,盤鋪子的那錢,交給小楊管事,在京裡開個綢緞鋪子。有彭家這邊的關係,進貨也比別人方便些。」

  「姑娘是說,把銀子全給我那小子,自己去開舖子?」楊嬤嬤睜大眼睛,連連搖手,「這,這怎麼行!我那小子才多大,若是賠了本錢可怎麼好!」

  「嬤嬤太小瞧自己兒子了吧?」綺年微微一笑。小楊管事雖然年輕,但做生意卻是一把好手,頭腦清楚且吃苦肯幹,否則,也不能把原來那亂七八糟的鋪子接到手裡。

  蜀繡蜀錦,天下聞名,只要有貨源,做這生意還是有把握的。雖然不會有什麼

  暴利,但小心謹慎地做下去,也會有盈利。女人做衣服,那是沒有個頭的,這些錦繡綾羅,每年也不知要消耗多少。有了織坊放在這裡,來進彭家的貨也能便宜一點。別看就低這麼一兩分銀子的事,銷量如果大了,那利潤自然就多了。

  「自然了,初進京城,不賠本兒就是好的,穩穩當當地來,不行咱們還可以另想辦法。」綺年拍板敲定,「嬤嬤本來是吳家的人,還有老楊管事,這身契早晚也是要還你們的,只是這時候太扎眼了。」

  楊嬤嬤不由得又淌下淚來,拿袖子拭著眼角道:「姑娘這心慈,跟太太是一模一樣的。老奴也不要什麼身契,盡著這條命,能伺候到姑娘出閣,尋一門好親事,到了地下也就能見太太了。」

  說起吳氏,綺年也被招得又流了一次眼淚,還是如鵑把楊嬤嬤攙了走,這才洗了臉睡下。躺在床上,綺年把這些日子對家裡人的安排從頭到尾又想了一遍,覺得也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唯一只有如鶯……不過路是她自己選的,將來能怎麼樣,也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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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別故土江畔生變

  過了正月十五,綺年準備動身去京城了。

  今年這年根本等於沒有過,幾個月折騰下來,周立年和周綺年都瘦了一圈,兄妹兩人站在空空的靈堂裡,彼此無語。從前做堂兄妹的時候相見不多,但每次見面也相談甚歡,如今名義上是親兄妹了,又是離別在即,反而覺得無話可說。

  鋪子和織坊已經全部轉讓,綺年留下了兩個莊子,雖然放在她的名下,但是莊子上每年的出息分一半給周立年。否則只有這麼一處宅子,周立年照樣還得操心衣食住行。

  正房待綺年一走就會改為佛堂,這一點,綺年倒是很感激周立年。這是她父母住過的地方,再怎麼說將來宅子都是周立年的,她也不想讓別人住進來。

  「妹妹後日動身?」還是周立年打破了沉默,「東西可都收拾好了?珠玉閣還給妹妹留著,得空時回來住一住。」

  京城與成都相隔何止千里,雖然父母墳墓都在此地,但能否再回來卻是未可知的。綺年微微歎了口氣,正要說話,如鸝忽然一溜煙兒進來:「少爺,姑娘,有位廣西總兵夫人來訪。」

  綺年一愣:「廣西總兵夫人?怎麼會來咱們家?可有男客?」

  如鸝搖頭:「說是沒有,只有一位夫人帶了幾個下人。」

  「快請到偏廳待茶,我這就過去。」既是只有女眷,周立年就不好過去了。

  此時麻衣已經脫了,綺年看看自己身上,玉色小襖,蛋青色錦裙,頭上幾枝素銀珠釵,也算能見客的,當即也不再回房更衣,便往前去。

  到了偏廳,便聽楊嬤嬤正在道:「老奴給林夫人請安,我們太太生前也念叨著的,可惜沒能見上一面……」說著聲音已經有些嗚咽,見綺年進門,忙起來道,「夫人,這就是我們姑娘。」

  總兵夫人年紀與吳氏相仿,穿一件暗紫色團花褙子,下頭蜜合色裙子,頭上也只插著白玉釵子,眼圈也有些紅。見了綺年,忙起來要拉她手,歎道:「這孩子,生得像吳家姐姐。」

  楊嬤嬤擦了擦淚:「姑娘,這位林夫人,娘家姓何,從前太太沒出閣的時候,在京城裡是極好的姐妹。只林夫人後頭去了廣西,太太來了成都,便多年沒見了。」

  綺年當即行下禮去:「給夫人請安。」

  林夫人緊緊拉了她手,不等她行完禮就拉了起來:「許多年不得見了,想著我家老爺此次入京見駕,難得有這機會,必得過來看看姐姐,哪知道就……」

  綺年心裡又是一酸,勉強忍了淚道:「多謝夫人了。」廣西回燕京不走這條路,想來林夫人確是特意過來看望吳氏的,哪知道從前的閨中姐妹,此時已是人鬼殊途。

  林夫人拉了綺年的手,絮絮說了許多話,到房中上了一炷香。聽說吳氏立了嗣子,又請周立年出來見了一面,送了一份表禮。待聽得綺年不日就要入京,當即道:「這卻恰好,我已簽了一條船,你便跟我一船走,那些管家們另一條船罷。」

  這確實是件好事。雖然綺年身邊有丫鬟嬤嬤們陪著,到底不如有個長輩同行合適。林夫人怕綺年不肯,又道:「我還有個女兒,比你小兩歲,見天的嫌船上無聊,你若肯來,正好姊妹二人做個伴兒,免得她路上寂寞鬧著我,我就該感激了。」

  綺年心裡熱乎乎的。說是從前的閨中好友,但出嫁到如今也有十好幾年不見了,林夫人熱心至此,真是難得。周立年聽了,也急忙出來重新向林夫人致謝,又約好了啟程的日子,林夫人又執意要到吳氏墳前去看看,林林總總,忙了一日。

  第二日,就是啟程的日子。

  綺年清早起來,在宅子裡又走了一圈,直到天色大亮,才上了馬車往江邊去。行李昨夜都已裝上了船,楊管事父子與如鵑卻是要在此地多盤桓幾日,將日後與彭家的生意料理好了再走。故而今日只是綺年帶著楊嬤嬤和如燕如鸝兩個小丫鬟上路。

  周立年步行相送。如鶯雖然已經自贖出去,卻說要在宅子裡一直伺候到綺年離開,此時也跟著。雖然衣服穿得素淨,但臉上卻也薄薄敷了一層脂粉,低眉順眼,眼神裡卻藏著些歡喜。綺年看了她一眼,想說些什麼又嚥了回去。

  雖然已經自贖,可也不過是個莊戶人家。周立年既然有抱負,想必不取功名也是不會談起親事的;可若將來他有了功名,又哪會隨便娶個莊戶女兒為妻呢?如鶯今年十八,比周立年還大上兩歲,又能等多久?若是想開了,另覓一戶人家一夫一妻的過日子;若是想不開,大約也就是做個良妾,日後如何,就要看造化了。

  韓嫣的馬車已經停在江岸等著,見綺年過來,眼圈也不由微微紅了。一起自幼玩大的朋友,冷玉如是早已經舉家往京城去了,如今綺年也要離開,韓嫣心裡難過,卻不願顯露出來讓綺年再添離愁,遂笑道:「這下子你們兩個倒近了,日後在京城裡得了什麼好東西,也別忘記給我寄一份兒來。」

  綺年知道她的意思,也笑道:「怎麼也少不了你的,放心。」

  韓嫣拉著她手捨不得放,道:「若有什麼事,記得寄信來。」

  綺年明白她的好意,緊緊握了握她手,低聲道:「不管去了哪裡,我總不會忘了你,一進京就寫信來。」

  韓嫣性情豪爽,雖然也是極捨不得,但話已說盡,便是再留上幾日,綺年也總要走的。當下放了手笑道:「你若不寫信,我就打進京裡去。走罷。若我哥哥今年秋闈能過,少不得明年也要去京裡參加春闈的,到時我讓他給你帶東西去。」

  綺年在如燕攙扶下從跳板走上林家的船,早有個穿著石青綢緞褙子的大丫鬟帶了幾個小丫鬟上前來接著。綺年認得她叫做青翹,是跟著林夫人去周家弔唁過的,那後頭幾個小丫鬟也是見過的,便笑了一笑道:「勞煩姐姐。」如燕當即悄悄遞了個荷包過去。

  青翹大大方方收了,屈膝笑道:「謝姑娘賞。只是姑娘以後可別破費了,若被我們夫人知道,要打手板子的。」說得小丫鬟們都笑了。

  綺年也笑起來,回頭看看岸上,還能看見韓嫣戴著帷帽站在馬車邊上,遙遙向她揮手。

  綺年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暖,正要轉身也進艙房裡去,卻見如鸝身後跟了個年輕丫鬟,穿了一件碎花棉褙子,手裡拿了個小包袱,正走上跳板。綺年一眼掃著了,本不為意,然而剛一轉身,看見青翹身上那件石青褙子,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林夫人去周家之時,帶了兩個大丫鬟兩個小丫鬟。一個青翹一個連翹,年紀都在十八九歲,皆是一件石青官緞的褙子;兩個小丫鬟香蓮香菱則是天青色的細棉比甲。當日這般穿,今日還是這般穿,可見這是林家的規矩,穿了出來,身份一目瞭然。

  走在如鸝身後這個,年紀跟青翹相仿,穿的卻既不是大丫鬟的衣裳,亦不是小丫鬟的衣裳,倒是跟自家的如燕如鸝一樣,皆是素花褙子。林夫人這船上凡露面的丫鬟們都沒有這般穿的,到底是個什麼身份?莫非不是林夫人家的,是個趁亂混上船偷東西的?

  綺年心裡琢磨,終於還是含笑問道:「青翹姐姐,後邊那位姐姐不知如何稱呼?」

  青翹轉身一看,不由一怔:「難道不是姑娘府上的人?」因這女子穿著與如燕等人相近,她當真以為是綺年的丫鬟。

  這一句話出來,兩人頓時都明白了,青翹一指那女子:「你是什麼人!」

  若真是個小偷,被人這一喊必然轉身就跑了。一個年輕女子,青翹這邊人多,還有幾個孔武的婆子,也不怕她鬧什麼。一邊質問,一邊就要上前擋住綺年。總歸是自家夫人請來的客人,又是未出閨閣的小姑娘,驚著了就不好。

  卻不想那女子非但不跑,反而猛地把手往包袱裡一伸,再抽出來時寒光一閃,已經多了一把匕首。青翹一眼看見,駭得一聲尖叫:「快來人!有歹人!」

  叫聲未了,那女子左手一揚,一點銀光射入青翹胸前,青翹仰天便倒。綺年伸手想扶她,卻見她那石青褙子上插著一枚菱形銀鏢,一大半已經沒了進去,洇開一團血色。

  不過綺年也只來得及看了一眼,眼前一花,如燕一聲叫到一半,已經被摔了出去。綺年脖子上一緊,卻是被那年輕女子勒住,雪亮的匕首已經架在頸間,壓低了聲音道:「不許叫,快開船!」聲音卻有些沉啞,並不是女子聲音。

  綺年後背緊貼著這人胸前,覺得一片平坦,登時明白,原來是個男扮女裝的,真難為長得如此俊秀,加上衣領遮住了喉結,一時根本看不出破綻。

  幾個丫鬟都嚇得呆了,船艙裡人被驚動,伸出頭來看,一見這副樣子,失聲尖叫,頓時船上岸上都驚動了,亂成一片。

  綺年被那條胳膊勒得喘不過氣來,只覺得那涼冰冰的匕首在脖子上刮來刮去,汗毛直豎。這會兒什麼都亂了,這假女人若想逃跑,少不得只能拿自己當人質;萬一逃也逃不掉,說不定就會殺人……自己到底是有多倒霉才會在別人家的船上遇到綁架……

  還是得自救。綺年用眼角餘光看見後邊船上劉管事已經帶著人匆匆下船往這條船上跑,當下困難地喘著氣說:「你要勒死我了!」

  那男子正在心煩,反而把手臂更一收緊,冷笑道:「拉你陪葬也不錯!」

  綺年兩手拚命掰他的胳膊:「勒死了我,你拿誰當人質?」

  男子冷笑一聲,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立刻開船,否則我就殺了她!」胳膊到底是鬆了鬆,讓綺年喘過了氣來。

  甲板上亂成一團,艄公也不知究竟該不該去開船。林家的幾個管事已經圍了過來,到底是總兵府的家人,手裡也橫刀握棍的,只是看見那男子刀緊緊架在綺年脖子上,一時都不敢上前。一個管事拿刀一指道:「快把姑娘放開,饒你不死。」

  那男子不屑地冷笑了一聲,刀子一緊,在綺年脖子上輕輕劃出一條血痕:「馬上開船,我數到三,船若不動,她的頭就要動了。」

  綺年這時候反而冷靜了下來,輕聲說:「我若死了,你也非死不可。」這是個亡命徒!在看見那枚菱形銀鏢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就是這人在西山寺前驚了她的馬車。想起韓嫣說過內衛來辦差,綺年目光不由得往岸上掃去,但是人實在太多,她看不出來這裡頭哪些人是內衛。但想必是有的,否則這人不會死死非抓住一個人質不可。倒是好算計,廣西總兵夫人的船上,內衛也要顧忌一二分的。

  架在綺年脖子上的刀有些抖,綺年淡淡道:「我不明白,你為何要鬧這麼大陣勢。若是剛才你退下船去或者乾脆跳水逃走,誰還能抓住你?」

  「閉嘴!」男子胳臂又緊了一下,「你懂個屁!」

  綺年雙手蓄力,低聲說:「那麼是有人已經盯上你了,你逃不掉了?」

  「閉嘴!閉嘴!」男人明顯地暴躁了,厲聲吼道,「開船!」

  綺年突然尖叫一聲:「不要放箭!」

  男人的精神正在極度緊繃之中。他明明知道周圍有內衛的人,卻不知道藏在何處。那日在西山寺,他雖然驚了馬車趁亂逃出,卻也中了一箭。混亂之中他甚至不知是誰射的箭,長了眼睛一般在人群中仍舊瞄準了他,若不是他及時閃了一閃,只怕就被從喉嚨處射個對穿。此時猛聽綺年喊出一個「箭」字,不由自主就拿眼睛四下去看,手上不覺鬆了一鬆。

  綺年等的就是這時候,覺得脖子上的匕首移開了一些,立刻雙手抓住男人的手腕,用力向外一掰。十三歲的小姑娘,手上自然沒有多少力道,但是男人猝不及防之下,倒也被綺年推開了一點。綺年自知力氣不足,接著低下頭去,狠狠一口咬在男人手腕上。耳邊只聽男人悶叫了一聲,頭皮一緊已經被揪住了頭髮往上提。綺年發了狠,死死咬著不鬆口。她就不信,手腕被咬著,這男人還能拿匕首來割她脖子!

  揪著頭髮的手迅速鬆開,掐住了她脖子,綺年喉嚨一緊,禁不住想大罵,總兵府的人呢?都死了嗎!

  不過還沒等她想完,掐在脖子上的那隻手忽然鬆了勁,綺年只覺得自己咬的那隻手也軟了,男人歪歪栽倒,將她也拖倒在地。如鸝衝上來抱住了她:「姑娘,姑娘沒事了,沒事了!」

  綺年一嘴的血腥味,鬆開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牙都咬得疼了。回頭看去,男人倒在甲板上,一支黝黑的短矢從右邊太陽穴射進去,傷口邊緣正慢慢洇出些紅色來。綺年一陣噁心,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了男人,坐在甲板上乾嘔起來。

  林夫人在船艙裡幾乎驚掉了魂兒,這時候終於可以出來,忙叫連翹端了碗水來給綺年漱口,又把她扶進了船艙。

  青翹方纔已經被人拖了進來,好在那銀鏢打在鎖骨邊上,被骨頭卡住,並沒有鑽進肉裡去,已經拔了出來裹了傷,這時候臉色雖蒼白,神智卻清醒。如燕卻是想護著綺年,被硬生生摔了出去,後腦上一個大包,正在頭暈嘔吐。綺年知道她多半是摔出了輕微腦震盪,硬按著不讓她起來,自己定了定神,跟林夫人行了禮。

  林夫人一把抱著她,急得眼圈都紅了:「方纔嚇死我了,你若有個磕碰,我如何對得起你娘?天幸是沒事,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又叫,「快去熬定

  神湯來!」

  其實綺年這會兒已經好多了。第一次被綁架,第一次親眼看見死人,當然是嚇得不輕,但是總歸活了兩世,膽子比一般人要大一點,現在知道沒有事了,雖然還有些後怕,卻也安定了不少。只是嘴裡那血腥味兒似乎總是不去,十分難受。

  林夫人抱著綺年安撫了一會,其實自己比綺年嚇得還要厲害:「究竟是個什麼人,竟然男扮女裝的想要混到船上來。」想著若不是綺年發現得早,等船開了,說不定這一船老少都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更是後怕。好半晌才想起來:「悅然,來給你姐姐見禮。」

  綺年這會才注意到船艙角里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一直被一個穿石青褙子的大丫鬟護在身後,方才竟然沒有看見,想來便是林夫人所說的那個女兒林悅然,連忙先叫了一聲:「妹妹可受驚了?」

  林悅然穿著銀紅色小襖襦裙,一張圓圓的小臉頗似林夫人,只是嚇得蒼白,這時候才緩過來,有些搖晃地行了個禮:「姐姐。」

  林夫人心疼,張手把女兒也摟進懷裡:「可嚇壞你們姐兒倆了,真是造孽!」

  正說著,連翹從外頭進來:「夫人,有兩位爺要求見夫人,說是方纔那事驚了人,來與夫人道惱的。」略一猶豫,又低聲道,「奴婢看岸上似乎有不少人,像是官兵呢。這兩位爺,大約是領頭兒的。」


10 聽分說京中秩事

  林夫人雖然很是受了一場驚嚇,到底是總兵的夫人,聽了有人來拜,當即收斂了面上神色,叫丫鬟們將兩個姑娘帶到內艙去,自己端整了衣襟:「請進來。」

  內外艙只隔一道軟簾,綺年扒著軟簾的邊兒看出去,只見兩個男子一前一後躬身進了船艙,向林夫人行了個禮。後面一人年紀約在二十七八,膚色黝黑,行禮之後便往一邊坐了並不說話。前頭那個比他年輕多了,眉宇之間卻也是英氣十足,向林夫人行禮之後便道:「小侄等在此捉拿歹人,不想竟被他驚了夫人,實在是晚輩的過錯。」

  這兩人雖是便服,但林夫人自家丈夫是帶兵的,看一眼便知道,兩人外袍下面都穿著軟甲的,又加上連翹說岸上有官兵,林夫人自是不敢怠慢,欠了欠身道:「不知二位如何稱呼?」這自稱小侄,說不得還是有點彎彎繞繞的親戚關係在裡頭呢。

  年輕人亦欠身道:「小侄趙燕和,是昀郡王府次子。母親與夫人,應是出了五服的表姊妹。夫人在京中時,小侄還曾在東陽侯四十大壽上見過夫人,不過亦是六年前之事了。」

  昀郡王府!

  雖然成都離京城千里萬里,綺年也不是什麼消息靈通的人,但是那些特別的高官顯爵之家,她還是知道的。

  本朝如今沒有親王。開國時本來有兩位的,結果沒過三代,就一起因著謀反的罪名被奪爵了,且事情鬧得很大。當然這罪名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但是不知道怎麼的,還留下了一位郡王。據說是在那場謀反風波中為皇上很出過力的,皇上特賜其號為昀,並賜宅第良田金帛等物。郡王府之大,乃京城眾府邸之首,正經的皇室血脈!

  而眼前這年輕男子,居然是現任昀郡王的次子?趙是國姓,這是活生生的高幹啊!綺年活了兩輩子,還沒見過呢,忍不住就著簾子縫裡看了又看,卻發現這位趙燕和腰後懸了一把小弓,黝黑的鐵胎色,很不起眼,跟她兩次所見的短矢一個顏色。原來兩次的箭都是他射的嗎?這到底是多大的事,竟然讓這位郡王的兒子在成都滯留數月之久?

  林夫人已經恍然大悟:「不錯,不錯,當初是見過的,那時候你才十五歲,我記得東陽老侯爺讓子侄們射箭為戲,正是你拔了頭籌,贏走了老侯爺的一塊蟠桃玉珮!」

  趙燕和微微一笑:「夫人真好記性。」

  林夫人越發和悅,望一眼趙燕和身後的男子:「這位是——」

  趙燕和輕聲道:「此位姓周,是京衛指揮使司鎮撫。」

  京衛指揮使司鎮撫說起來只是個從五品,而林夫人跟著正二品的總兵丈夫,身上也有誥命,比之這周姓男子只高不低。然而京衛指揮使司卻是天子麾下近衛,管的是鎮守宮闈、拱衛京師的重事,更頗有些人是天子心腹,明著有這官職,私下裡卻是天子暗衛,這是近臣,自不能以官職待之。

  這些事,林夫人跟著丈夫在官場中十餘年,豈會不知,更不會因此人位低而輕視,忙叫丫鬟奉茶,又道:「既是親戚,讓姑娘出來與表兄行禮。」

  林悅然年紀也還小,又在旅途之中,還用不著過分的避嫌,當下走出去,向趙燕和行了一禮,叫聲表兄,又向周鎮撫也行了個禮,退到林夫人身後站著。

  趙燕和便解下腰裡一個白玉絛環來:「途中倉促,送表妹玩的,莫嫌輕薄。」雖說是玩藝,但那絛環玉質溫潤,做工精巧,雖然不是無瑕白玉,但幾縷青色如同春水,也是價值不菲。

  周鎮撫瞧了一瞧,笑道:「方纔那歹人驚著的,可是林小-姐?」

  那自然不是,衣裳都對不起景來。明明在岸上看見被挾持的少女穿著蜜合色小襖,淺碧裙子,哪裡是林悅然的銀紅衣裙呢?

  林夫人並不在意,只道:「那卻是我昔年好友的女兒,因要上京,與我同船。她身上帶著孝,方才不好出來與周大人見禮。」又叫連翹,「請周姑娘出來。」隨即想起,笑了笑道,「倒是與周大人同了姓,莫怪。」

  周鎮撫無所謂地笑笑:「不知是夫人的哪位好友?」

  「是已故吳大學士的嫡長女。」

  周鎮撫略想了想:「可是現禮部左侍郎吳大人的妹妹?」

  「正是。」林夫人說到這裡又有些傷懷,「只是年前已去了……」

  綺年身上的衣服因為剛才被挾持,搞得又髒又皺,聽見還要出去見人,只好趕著換了一身衣服,把頭髮又簡單梳了梳才出內艙。林夫人拉了她手介紹,她也只好行了兩個禮:「趙公子,周大人。方才多謝兩位相救。」

  趙燕和仔細看了她幾眼,方才起身回禮:「讓歹人驚擾了姑娘,還請恕罪。」

  周鎮撫一邊看著,忽然笑了一聲道:「良臣,這位周姑娘,倒像是在西山寺見過的。」

  此人長得倒也端正,就是眉眼間看起來沒個正形,跟趙燕和的挺拔俊秀一比,越發顯得有些痞氣,引得林悅然不停地偷偷皺眉。綺年心裡也有點恨他。沒出閨閣的姑娘家,被一個男人說什麼在哪裡見過,可不是個好名聲。但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也只好再行個禮:「西山寺為先妣上香之時亦曾得趙公子相救,尚未謝過。」

  趙燕和笑了一笑:「怪道看著姑娘面善,原來如此。說來兩次都是我等辦事不力,才致姑娘有池魚之禍,姑娘不怪已是我等之福了。」

  客氣話誰不會說,何況這兩位一個是高幹,另一個可能是天子近臣,多說好話總沒錯的。綺年馬上回道:「這皆是歹人狡詐,趙公子與周大人辦差本就辛苦。若非兩位顧恤平民,民女此時怕早不能站在此處了。」

  周鎮撫笑了一笑,起身道:「姑娘不怪,我等便心安了。擾了夫人啟程,還請莫怪。」

  這就是要走了。林夫人自然起身相送,到底被兩人勸著沒出艙門,只看著兩人下了船,終於可以抽去跳板,解纜開船了。

  周鎮撫登上岸邊,回頭看一眼林家的船,嘿嘿一笑:「說起來,吳侍郎的這位外甥女兒,膽氣倒是極大的。我本以為多半會嚇得臥床不起,想不到居然還能出來見客。」

  趙燕和淡淡一笑:「上次驚馬墜車她都泰然自若,此次雖危險些,倒也不致嚇病。」

  周鎮撫嘖嘖了兩聲:「還真是緣分,兩次都是她倒楣,大約是流年不利罷。不過這丫頭也真是聰明,更兼有膽氣,我看過那人的手腕,險些被她咬下一塊肉來。」

  趙燕和也是如此想,但此時他更關心差事:「確也算是有勇有謀,幸而也是無事。倒是那人死了,實在麻煩。」

  周鎮撫摸了摸下巴:「誰能想到他居然是男扮女裝——果然不愧是有名的旦角兒,扮起來活脫活像。想來當日西山寺他必然也在的,只是夫人小-姐們太多,哪裡看得出來。」

  「先把人弄回去罷。」趙燕和無意再談什麼男扮女裝,「跑了一個,死了一個,回去如何交差還需好好想想。」

  「噯——」周鎮撫斜著眼,「我說良臣,年紀輕輕的,別總板著張臉,也跟你兄長學學,多笑笑豈不是是好?」

  趙燕和兩道眉立時微微豎了起來:「周大人,你我是來辦差,並非是來賣笑。如今差事辦得不好,回去在皇上面前如何交待?難道笑一笑皇上便會免了你我之責?」

  周鎮撫嘿嘿一笑:「其實皇上不會責罰的。」

  「嗯?」趙燕和眉頭一皺。周鎮撫已經緩緩道:「皇上本來也沒打算讓這些人活著回京城,更沒打算問出什麼來。」

  趙燕和眉頭皺得更緊:「這是何意?」

  周鎮撫臉上仍舊掛著那吊兒郎當的笑容,話音卻冷颼颼的:「你倒說說,這些人若是活著回了京城,又能問出什麼口供來?」

  趙燕和剛想說話,又嚥了回去,只轉眼鋒利地看了周鎮撫一眼。周鎮撫便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不愧是昀郡王府出來的人。這些人若活著回去,那口供不管是真是假,都要掀起一場風浪。如今皇上還不願這場風浪起來。放心,雖則你我這次差事辦得不算好,但也落不著責罰。」

  趙燕和微微鬆了口氣。周鎮撫斜眼覷著,也微微笑了笑——到底還是年輕,有些心思會放在臉上。伸手搭了趙燕和肩膀:「走,出京之前秀材就說要我帶些精緻的蜀繡回去,我一個老粗,哪裡知道什麼好歹,還是要你們王府出來的公子給掌掌眼。」

  趙燕和隨著邁開了腳步,可是聽到「秀材」兩個字,終於還是微微蹙了蹙眉毛,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只怕我沒有這份眼力。」

  周鎮撫笑起來:「曉得你妹子二月就要出嫁。放心,這裡我留下,你明日就動身先返京,絕不會耽擱你送親的。」

  船一開,林悅然就活潑起來:「娘,那個姓周的鎮撫看起來好生討厭,不像好人。」

  林夫人失笑道:「胡說!那可是皇上近臣,只要忠心替皇上辦事,怎會不像好人?以貌取人,這是誰教你的?」

  林悅然吐了吐舌頭,拿著那白玉絛環晃了晃,又道:「娘,我記得昀郡王妃是東陽侯的女兒,怎的會跟娘有什麼親眷關係?」

  經了一早晨的驚嚇,林夫人此時總算是能放下心來了。加以江船順流而下十分穩當,船艙之中又籠著暖薰,一絲兒江風自窗縫裡鑽進來,只是讓艙中空氣更加清新,林夫人遂也有了心情,將兩個女孩兒都拉在自己身邊坐下,笑道:「這個麼,說起來話就長了。」

  船艙外流水的聲音細微地傳進來,跟林夫人溫和平靜的聲音和在一起,聽著如同春風拂面:「然兒說的那位郡王妃,已是昀郡王的繼妃了。前頭那位郡王妃姓呂,是已故大將軍的女兒,生了一位世子之後過世了的。世子比今日這位大一歲,聽說幼慧,八歲的時候就能做詩成文了,皇上親口賜了『秀材』二字做他的字,因為是皇上親賜的,所以少有人敢這樣稱呼他。可惜這位世子,得了皇上這二字之後不久就因著墜馬受驚,身子弱了,這些年都病著,時斷時續的不曾養好。」

  林悅然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對於沒見過的人不感興趣,搶著問道:「可是呂王妃,跟娘也沒有什麼親戚關係啊!」

  林夫人笑起來:「自然是沒有的。今兒這位趙公子,是側妃所出。那位側妃姓康,卻跟你娘有點遠遠的親戚。」

  說起來,側妃名號好聽,也不過是個妾。若是普通人家,妾的親戚那是不算親戚的,只不過到了皇家,既然是稱為側妃了,身份也就高貴了些,至少外頭的人是不敢把側妃當成普通人家的妾來看待的。

  林悅然卻撇了撇嘴:「不過是個側妃,也拿出來說……」

  林夫人皺了皺眉:「不許胡說!康側妃是老郡王賞的人,臉面自然又是不一樣的。且王府中的人,能封側妃也是少之又少,你這般胡言亂語,進了京是要惹事的!」

  林悅然吐吐舌頭:「知道了。」又偎到林夫人懷裡去撒嬌,磨得林夫人無法,只好歎口氣向綺年苦笑,「看你這妹妹,多大了還跟孩子一樣。」

  這種母女情深的畫面,在綺年眼裡看來不免有幾分觸景傷情,但看了林夫人眼神裡的幾分歉意,也笑了笑:「方纔夫人說這位趙公子射得一手好箭?」

  「正是呢。」林夫人心裡也歎息這姑娘懂事,慢慢地拍著林悅然的後背又講起來,「這位二公子打小也是文武雙全的,繼王妃也很是喜歡。那年老東陽侯過壽,秦王妃帶了自己生的小公子和這位二公子回府為父親慶生。老東陽侯喜愛射御之術,指著來的年輕子侄們到後園比著射鵠,拿了自己得的一枚蟠桃羊脂玉珮做綵頭。結果二公子奪了頭籌。老東陽侯歡喜,說將來必是國之良將。聽說二公子還不曾有字,就親寫了『良臣』二字與他。」

  說到這裡,林夫人忽覺肩頭微沉,原來林悅然聽著聽著,已經睡著了。想來方才一番折騰,小姑娘也嚇得不輕,此時放鬆下來,又在母親懷裡,居然已入了黑甜鄉。林夫人啞然失笑,叫連翹上來將林悅然抱進了內艙去,自己笑向綺年道:「這孩子一路上顛簸過來,大約也真是累了。」

  綺年笑了笑:「妹妹年紀還小,這般長途跋涉自然是吃不住的。」拿起小几上的茶壺,為林夫人斟了一杯茶,略帶幾分淘氣地笑道,「夫人喝了這杯茶,再講些故事罷?」

  林夫人失笑道:「你這孩子,看著小大人似的,原來也會講這頑皮話。還叫什麼夫人,叫一聲伯母,難道我還當不起?」

  綺年從善如流,立刻叫了一聲伯母:「如今突然要入京,我心裡有些惶恐。京裡貴人太多,若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怕得罪了人還不曉得……」

  林夫人摸了摸她頭髮,歎道:「你這孩子懂事,若是悅然有你一半,我也就安心了。只是她這性子,入了京我還真有些怕呢。京中貴女,出身非外官家女可比,自然也是不讓人的……」後頭的話又嚥了回去,繼續講起昀郡王府的事來。

  「昀郡王三個兒子,都是幼時即有才名。世子不必說了,只是身子弱,我離京也有五六年了,不知如今養好了不曾。二公子已是見著了。後頭這位秦王妃也生了一個兒子,聽說打小兒也是聰明伶俐的,今年該有十五六歲了罷,不知究竟是怎樣。還有

  一位小縣君也是秦王妃生的,再就是幾個庶出的女兒。姑娘家養在深閨名聲不顯,我也就不甚清楚了。不過兄長們既如此出色,想來姊妹們也是不錯的。」

  昀郡王府到底還是別人家的事。林夫人說完之後,出了片刻的神,又說起了吳氏:「那時候,我跟著父親在京城,說起來還正是在昀郡王府上第一次見到你娘的。是文繡縣主——就是現在的昀郡王的妹妹,那時候也才十五歲——在郡王府裡行及笄禮,多少官宦人家的姑娘都去觀禮,那場面當真是……老郡王最愛這個女兒,凡裡京裡五品以上的官員家裡的姑娘,全部都請到了。」

  「我那時候,不過是去湊數的。」林夫人微微一笑,眼裡露出回憶的神色,「說是去觀禮,其實只能遠遠地看看,只後來聽人說,縣主那日所用的一笄,一簪,一冠,皆是華美珍貴無比,雖然我只是遠觀,也能看見寶光閃爍。」

  果然女人談起珠寶首飾都會興奮的。綺年偷偷看一眼林夫人閃亮的眼神,在肚裡不大恭敬地說了一句。林夫人並沒覺察她的目光,繼續說道:「那時候你外祖父還不是大學士,你母親年紀也就跟你現在一般大,跟我一樣也只是坐在外頭聽個熱鬧。我們正是鄰座,既是看不著,自然就說話解悶兒。你母親不怎麼愛說話的,可是聲音很好聽,脾氣又和軟。再加上當時一位翰林的女兒葉岫,我們三個啊,那場笄禮過了之後就成了好友。直到我出嫁,離了京城,這才斷了來往。」

  「再後來你母親也遠嫁到了成都,倒是葉岫,後來入了宮做女官,也不知回京能不能見著。」林夫人到底也是旅途奔波,又受了驚嚇,講了這些話精神也不濟起來。綺年見狀便借口休息,告退回了自己艙房。

  如燕服了安神藥後已然入睡,如鸝在旁邊照顧著。楊嬤嬤也吃了一場嚇,撐不住睡了。綺年坐在窗口,從縫隙裡看著兩岸連綿不斷向後退去的青山,想著那遍地貴人的京城,還有素未謀面的舅舅舅母和外祖母,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進了京城,她就是吳家的表小姐了。表小姐這種生物,她還是蘇淺的時候,真曾經寫過不少。說起來,不少宅斗小說裡都會有個表小姐,她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生活水平取決於舅父舅母的良善程度;她姿色不錯頗有才華,十有八九會與表哥進行一場纏纏綿綿的戀愛,至於成功與否,取決於她是女主還是女配。

  寫文的時候,蘇淺是相當的輕鬆愉快,沒少折騰這些表小姐們,可是如今她也要變成表小姐中的一員了,才發現這條路,真不是那麼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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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遇親戚同病相憐

  坐著船下三峽是件輕鬆的事,雖然才在正月間,江風還冷,這時候的船又不如幾千年後的輪船跑得快且平穩,但對綺年來說,也還是容易應付的。林悅然年紀雖小,卻是在廣西生活了五六年的,坐船也只當玩兒一樣。倒是楊嬤嬤暈船暈得天旋地轉,在艙裡睡了一路,直到登岸換了馬車,方才慢慢地緩了過來。

  「姑娘,大概明日就能到京城了。」如鸝連蹦帶跳地回到馬車上,興奮得雙眼閃亮。

  綺年手裡拿了本棋譜卻沒在看,正揣著手爐聽楊嬤嬤講吳家的舊事,聞言瞥了如鸝一眼:「看你那興奮勁兒,進了京規矩就大了,你不去找劉嬤嬤好生請教,是想挨手板子不成?」這小丫頭,總是沒有如燕那麼穩當。

  如鸝吐了吐舌頭,趕緊規矩坐好:「如燕姐姐這幾天一直在問呢,回來會教我的。我也去了,怕沒人給姑娘伺候茶水。」

  綺年歎了口氣,扔下棋譜:「嬤嬤也喝口茶吧。這些年咱們都在成都,如今舅舅家裡是什麼規矩,還是等如燕回來再問問吧。」如燕打著問規矩的旗號,這一路上都在跟劉嬤嬤打聽吳家的事。

  吳老太爺是六年前就過世了,老太太身體倒是康健。雖然膝下算是有兩個兒子,但是庶出的吳二老爺吳若錚如今卻是在濟南府任正四品知府,閤家都不在京中,因此吳府只有吳若釗一房住著,倒也寬敞自在。

  吳若釗娶妻李氏,是四品文官之女,生了嫡長子吳知霄。下頭有兩個妾,一個是老太太賞的丫鬟孫氏,生了庶長女吳知雯和庶子吳知雱;還有一個妾趙氏卻是上司送的,也生了個女兒叫吳知霏。

  單這一房,就有妻有妾,有嫡有庶,綺年聽了頓時覺得頭大。然而吳若釗已經算是相當自律的了,聽說納妾也是因為李氏生兒子傷了身子不宜再生養,這才納來開枝散葉的。但是妻妾之間的關係……從劉嬤嬤略微有些躲躲閃閃的回答看來,應該不是很愉快,似乎孫氏仗著生了兒女,又是老太太賞的人,在家中多少有幾分拿大呢。

  這樣的家庭,又不知道兄弟姐妹們的脾氣,綺年真心覺得,這日子恐怕不會很清閒的。不過這卻不是她能選擇的,唯一能做的,不過是多打聽一點,免得事到臨頭手足無措。

  如鸝偷偷觀察一下綺年的臉色,笑著說:「方纔劉管事說了,前頭就到近京鎮,雖說是個鎮,可是京城附近的要衝,來來往往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人過,比京城都熱鬧。我們到了那邊就不趕路了,還可以在鎮子上走走,休息好了,明兒輕輕鬆鬆再走半日,就進京了。」

  這消息倒是不錯。這個時候的路可不是什麼柏油公路,就是官道都免不了坑坑窪窪的,更別說那些普通的道路了。

  綺年幸而是年輕,平常也注意多活動鍛煉身體,都覺得這一路下來骨頭都要抖鬆了。幸而是進了二月,天氣漸漸和暖,坐在馬車裡也沒前些日子那麼凍手凍腳的,倒覺得好些。林夫人這個年紀,在廣西養尊處優慣了,連著坐了這些天的馬車精神都快沒了,聽見今天可以提前歇下,當即念了聲佛。林悅然倒是興致勃勃:「娘,我要去走走。」

  林夫人只想著趕緊找了驛站歇下:「這一路顛簸的,你還不累啊?」

  「不累不累!」林悅然坐這二十幾天的馬車,真是無聊透了。這馬車都是租來的,並不寬大,除了能坐著或半歪著,什麼也不能幹,早就悶壞了,「周姐姐也去!」

  綺年聽了青翹來傳的話,半點不想去。這種交通要地,來來往往的人太雜,什麼小偷無賴碰瓷的肯定也少不了,沒事還是別亂跑的好。正想著說句什麼話婉拒一下,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就聽前頭亂紛紛的。如鸝不用綺年說就已經探頭出去:「雙福,去看看怎麼回事。」

  雙福是劉管事帶來的小廝,十三四歲的年紀,卻十分靈活有眼色,身體也結實,千里萬里的跑下來,絲毫不顯累,聞言立刻溜下車轅往人群裡鑽了進去,片刻又鑽了出來:「前頭有輛驢車撞了人,苦主拉著要錢呢。」撓了撓頭,「不過據小的看,多半是碰瓷兒的。」

  「你怎麼知道?」綺年含笑。這小子猴精猴精的,真是粘上毛就可以上樹了。

  「嗐,那拉車的驢老得牙口都快沒了,一步三晃的能有多快?怎麼就撞上了人?」雙福比劃著,逗得如鸝直笑,「別看那苦主躺在地下哼哼,可是人去拉就撒潑打滾的,真要是撞了,哪有那麼大的精神頭兒?可憐那驢車上坐的好像只有姐弟二人,年紀都還小呢,遇上這種無賴,自是沒了辦法。」

  「姐弟二人?沒有大人在旁?」

  「小的看那倆姐弟還穿著孝呢——」雙福偷偷看了綺年一眼,斷定她並無不悅之色,才接著說,「怕是家裡已經沒有大人了。倒是旁邊有個老嬤嬤,也不頂什麼用。」

  這真是……同病相憐。如果換了是別人被碰瓷,綺年未必會管,但是聽了雙福這話,不禁油然生起一種傷感,往前傾了傾身:「劉管事——」

  劉管事是個人精,已經聽出了綺年的意思:「姑娘,這種事……怕是不好管。」

  綺年略一猶豫:「讓雙福去問問吧,如果那人要的不多,就當隨手做件善事。不與那無賴糾纏,想也不會有什麼麻煩。」

  這樣處置劉管事倒是贊同的。雖然吳家是官宦之家,但出門在外,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倘若綺年非要讓他去仗義執言搞清楚個是非曲直,那簡直是自找麻煩,但是如果僅僅是代出幾兩銀子——吳家還不缺這點銀子,就是每年冬季施粥出去的銀子,也不知是這個的多少倍了。而且前頭堵成那樣兒,早點打發了人也好早去驛館歇下,後頭馬車上還有總兵夫人呢。

  雙福拿著銀子包一溜煙地又鑽進人群裡去了,綺年也就放下簾子等著。過了半晌,聽得前面該是散了,雙福笑嘻嘻地在馬車外頭說:「姑娘,那邊的嬤嬤來給姑娘道謝呢。」

  「不必了——」綺年還是挺怕人撲通跪倒就磕頭的,不過話沒說完,就聽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馬車前面失聲叫了出來:「劉,劉管事?是你?我,我是管青家的呀!」

  「這麼說,那車上坐的人是表妹表弟?」綺年洗漱了,一邊喝粥,一邊還在驚訝這世界真小,巧合居然如此之多。

  「可不是麼。」楊嬤嬤也有些不敢置信,「是三姑太太的一對兒女,姓喬,姑娘閨名連波,小少爺叫連章。」

  綺年在腦子裡過了一下吳家的人員圖表,想起來這位三姑太太名叫吳若蓮,應該是後頭這位老夫人顏氏所生的女兒,當初是嫁了一個喬姓武官,還不是在京城供職。

  「說是三姑太太前年就去了,因著離得遠,一家子日子過得又不好,連進京報喪都不能。前些日子姑爺也去了,親戚家裡又不肯收留,表姑娘倒是個有主意的,拿了姑太太留下的最後一點東西,千里迢迢的就進京了。到了這邊,身上已經沒銀子了,若不是遇著我們,連那驢車都要賣了。」楊嬤嬤不禁搖頭歎息,「身邊也只有三姑太太陪嫁的那個嬤嬤,姓吳,比我還小幾歲呢,可是看那樣兒老得都不像了,難怪劉管事都沒認出來。」

  「真是造孽喲!」楊嬤嬤直拍大腿,「說是姑爺這些年官也升不上去,越升不上去,反而越往家裡納妾,用著三姑太太的陪嫁,什麼腥的臭的拉了四五個家去,生了一屋子的庶子庶女,三姑太太就是給活生生氣死的。這下可好,家也敗了,就連姑爺的後事,都還是表姑娘帶著弟弟支持的……」楊嬤嬤說得興起,到這會才發現自己有些失言,怎麼把生孩子的事都在沒出閣的姑娘面前說呢?趕緊閉上了嘴。

  「既然是……現在的外祖母的女兒,怎麼會……」嫁到京外並且丈夫品級還不高呢?

  楊嬤嬤猶豫了一下,才低聲說:「三姑太太,小時候出痘,臉上落了疤。在臉腮處……有黃豆大小的四五處。」

  得,綺年立刻明白了。臉面臉面,這些官宦人家的女兒,一張臉真是十分要緊,若是留了疤落了傷,立馬兒就跌了身價。吳若蓮雖然是大學士之女,但臉上留了這麼明顯的麻疤,再想嫁入高門那是不可能了。並且京中的小-姐們自有交際圈子,只要你出來走動,人人都會知道你臉上有疤,瞞都瞞不住,只能騙騙京城外頭的人了。

  楊嬤嬤歎了口氣:「當初,老夫人也覺得三姑太太命苦,她出嫁的時候準備的陪嫁,那真是……就連四姑太太嫁進國公府,嫁妝也就是那麼多了。」

  這是拿銀子補女兒的缺陷了,可惜那家子似乎並不領情,最後豐厚的陪嫁被花光,人也被氣死了。

  楊嬤嬤表情有些複雜:「說起來,三姑太太那脾氣也實在是……當初在家的時候就欺負我們太太,還有二姑太太,沒少受她的氣……咳,如今人都去了,表姑娘也是可憐……」

  可想而知,一樣是嫡出的姑娘,臉上卻多了那麼幾個疤,估計在交際圈子裡也抬不起頭來,性格難免扭曲,肯定要拿自己的姊妹撒氣的,尤其是庶出的妹妹,簡直就是天生的受氣包啊!結果呢,氣性這麼大有什麼好處?還不是把自己給氣死了。

  「那喬家……」算了,喬家但凡有個善心的,喬連波姐弟也不會跑來京城了,「表妹和表弟也是打算……」

  「是回京找老夫人的。」楊嬤嬤倒覺得不錯,「老夫人最心疼三姑太太,必然會把表姑娘和表少爺留下的。」這樣一來,綺年也是外孫女兒,既然留了那個,自然也要留這個了。

  綺年同意這一觀點。說起來,外甥女兒依著舅舅生活也是很多的,但是如果上頭有個不太親切的外祖母,這事就不太好了,何況自己又不是她的親外孫女。不過喬家姐弟卻是老夫人親生女兒的後代,那必然以及肯定是會留下來的,那麼自己也留下來,自然也就名正言順。

  「表妹還未洗漱完麼?」雖然近京鎮來往人多,但有吳侍郎和總兵夫人的名頭,還是找到了上好的客棧,只是住起來難免要稍微擠一點,喬連波就要跟綺年住一間房了。

  「該是好了,老奴去看看。」楊嬤嬤沒說,喬連波姐弟這些天連好一點的客棧都住不起,灰頭土臉,真得花點時間來好好收拾才能見人呢。

  楊嬤嬤出去片刻,就引著喬連波姐弟進來了:「姑娘,表姑娘和表少爺來了。」

  綺年早就站了起來,微笑著迎上去:「表妹,表弟。」

  喬連波比綺年小一歲,幾乎矮了半頭,綺年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越發襯得人弱不禁風。也不知是不是有點營養不良,頭髮也略有些枯黃,只是眉眼生得極精緻秀氣,雖然尚未完全長開,也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進門就先盈盈拜了下去:「連波拜見表姐。」

  「快別多禮,都是自家姐妹。」綺年看她風一吹就倒的樣子,趕緊上去扶著。

  喬連章也跟著做了個揖。他才七八歲大,綺年這裡可沒有男孩子的衣裳,穿的是劉管事現趕著去成衣鋪買的。衣料雖然不錯,針線卻粗糙,亦不怎麼合身,以至於他總是去扯自己的衣襟,看著就有些不夠大方。

  綺年看著心裡就不由得有些感歎。顯然吳若蓮雖然有豐厚的陪嫁,在婆家只怕也不是當家作主的,否則怎麼把嫡子養成這樣兒呢?幸而年紀還小,等到了吳家好好教導,大概還是養得過來的。不過這些話當然不能拿出來說,便只招呼兩人坐下:「飯菜已經備好,出門在外,簡薄了些,只有先委屈表妹表弟了。」

  喬連章到底年紀小,這些天只能啃冷饅頭和火燒,現在看見桌上有肉有菜,心思已經不在綺年這裡了。綺年看著可憐,趕緊拉他坐下,盛了粥又給他揃菜:「慢些吃,一下子吃多了不好,要積食的。」

  喬連波捧了碗,眼圈就是一紅:「今日若不是表姐古道熱腸,只怕我和弟弟就……」淚珠一顆顆掉進了飯碗。

  綺年歎著氣輕輕拍撫她後背:「都過去了,還想它做什麼。明日就到京城,劉管事已經讓人去送信了,外祖母聽說你來,想必也是歡喜的。」

  她勸了半天,喬連章也不安地停下筷子看著姐姐,喬連波才止了淚,低聲道:「讓表姐見笑了。如今家裡淪落成那副樣子,不得已來尋舅舅和外祖母……」

  「這有什麼好笑的。」綺年歎了口氣,「你我是一樣的,說這些做什麼。趕了這些天的路也必定累得狠了,用了飯早些休息才是真的。看你瘦弱成這樣兒,要多吃一點才是。」

  一頓飯總算融融洽洽地吃完,喬連章是男孩子,總不好在綺年房裡多留,雖然看他那樣兒對姐姐戀戀不捨,還是被那位吳嬤嬤給帶出去到隔壁房安排休息了。綺年看喬連波也是面露倦色,便讓如鸝如燕趕緊鋪床。

  床還沒鋪好,門口倒傳來了腳步聲,林悅然人未到聲先到:「周姐姐,我們去街上走走吧,外頭好熱鬧!」

  綺年一下子想起來還有這位呢:「表妹,也該先去給總兵夫人行個禮才是……」

  悅然好奇地拿眼睛打量著喬連波,笑嘻嘻地牽住綺年的袖子:「我聽娘說啦,這位喬姐姐是周姐姐的表姐,還有一位喬表弟的,是不是?我娘說,喬姐姐一定都累了,明天啟程的時候自然能見著的,今天就不用過去了。」說完,又扯著綺年的袖子撒嬌,「周姐姐,我娘說累,不肯跟我上街去,又不許我自己去。要是你陪我,娘一定會許的。」

  綺年真佩服她居然這麼有精神:「你不累嗎?明天還要趕半天路的。」

  「不累不累。」林悅然又拿眼睛看了看喬連波,恍然大悟,「周姐姐你是不是怕把喬姐姐一個人扔下呀,一起去嘛,還有喬表弟也去!」

  喬連波自悅然進來就在悄悄地看她身上杏色纏枝蓮花的織錦小襖、肩上鑲白狐皮的玉色鶴氅、手腕上鏤空金絲嵌珠鐲子、還有繡鞋尖上鑲的黃豆大小的珊瑚珠。這時聽林悅然點了自己的名,將身子稍稍向後縮了縮,勉強笑道:「我,我就不去了……」

  林悅然很是掃興,拉著綺年的袖子直晃:「周姐姐,那我們去嘛。」

  綺年注意到喬連波的神色,歎了口氣好聲好氣地對林悅然說:「好妹妹,這裡雖然熱鬧,可是也太亂了,不適宜我們姑娘家出去的。你看今兒白天裡,你喬姐姐不就遇了無賴麼?白天都這樣,晚上只怕小賊更多。伯母不許我們出去,就是這個道理。」

  林悅然很不高興,又不好說什麼,不悅地抿了抿嘴,到底還是轉身走了。喬連波鬆了口氣,有些怯生生地看著綺年:「林姑娘不高興了,是不是我……」

  「沒事,本來伯母也不許她出去的。」綺年一笑,「趕了這些天的路,我都乏透了,真不知她哪裡來的精神,還想著出去呢。我倒是只想歪著了。」

  兩人上了床。雖說都累了,可是一時半時也有些睡不著。喬連波猶豫再三,還是低聲道:「表姐,你見過舅舅和外祖母麼?」

  「沒有。」綺年老實地回答,「我娘嫁在成都,我也是第一回進京呢。」

  「我,我有些怕……」喬連波往她身邊靠了靠,「心裡慌得很。都沒有給舅舅去一封信就……萬一舅舅不願意……」

  「不要多想。」綺年拍拍她的手,「劉管事不是已經派人去送信了麼?外祖母必然是高興的。」

  喬連波不再說這事了,半晌微帶羨慕地道:「那位林姑娘,是廣西總兵的女兒?難怪通身的富貴……」

  綺年不由得覺得小姑娘有點可憐。母親也是出身高門,就因為臉上有疤便低嫁了,偏偏男人敗家,今兒白天喬連波姐弟身上穿的那衣服……只能說是不算襤褸,更不用說首飾之類了,也就頭上一支銀簪子,還是素銀無花的。

  「如燕——」綺年想了想,還是叫如燕拿了首飾匣子來,「明兒早晨還要見總兵夫人,表妹看這支玉釵可還喜歡?若喜歡,明天戴著。」

  「這,這怎麼好……」喬連波目光一下子就被那支釵子吸引住了。釵頭是一段雪白的玉藕,頭上卻有一片青綠色,被匠人巧手雕成了一角荷葉,葉邊上甚至還有一顆露珠,俏色用得極好,看起來清爽剔透,栩栩如生。顏色又素淡,正合適孝期內插戴。

  「妹妹先戴著,將來得了好的再送我也是一樣。」

  「多謝表姐。」喬連波將釵子握在手裡,目光在匣子裡掃了一下,有些黯然,「我小的時候,記得母親的匣子裡也有不少東西……」

  綺年歎了口氣,輕輕按按她的肩膀:「不要想了,睡吧。」

12 初入京十里紅妝

  燕京城終於在眼前了。

  綺年把馬車簾子掀開一點兒,試圖看看這燕京跟後世的帝都有多少相似之處。不過顯然不太成功,她只看見了遠處深灰色的高高城牆,還有城門處進進出出的人流。

  「姑娘,老爺派了周管事來接了。」劉管事在車轅上驚喜地說了一聲,「小的這就去叫他過來。」

  周管事比劉管事年紀還大些,來行了禮,便說起喬連波姐弟的事:「老太太聽說喬表姑娘來了,歡喜得不行,叫奴才一早就在這裡等著了。」他是老夫人顏氏的陪房,口口聲聲都只說顏氏的事,「已經叫太太收拾屋子,就等著表姑娘和表少爺了。還有周表姑娘的屋子,也早就收拾出來了。只叫奴才一見了就迎了家去。」

  「多謝周管事了。」綺年聽見喬連波輕輕鬆了口氣,便隔著簾子說了一句,「只我這一路上多虧了總兵夫人照顧,先要去道謝。」

  周管事連忙道:「老爺聽了表姑娘是總兵夫人一路送過來的,已經叫奴才準備了幾色禮物,日後還要再登門致謝的。」

  綺年叫人拿了那幾樣禮物,親自到林夫人車裡道謝。林夫人頗有些不捨,拉了她手道:「本是一路的,何必還要這般客氣。待我安頓下來,接你去玩。」兩家的馬車在城門處分了手。

  周管事還帶了一輛馬車來,這卻是吳家自用的馬車,車廂極寬大,綺年與喬連波姐弟三人坐了,中間還放一張茶几,空間綽綽有餘。如燕等人都被安排到後頭馬車上,這裡隨車來的卻還有個十七八歲的丫鬟,笑盈盈地先給三人請安:「奴婢翡翠,是老夫人身邊伺候的,特地來迎表姑娘、表少爺。」

  雖然是個丫鬟,但既然是老夫人身邊來的,綺年三人少不得也要見個禮。翡翠打開馬車內的暗格,從裡頭取出各色小點心和溫好的茶水:「今兒車只怕要走得慢些,表姑娘表少爺若餓了,先墊一墊。」

  一桌八個玉色小碟,每碟一種點心。綺年拈了一塊芙蓉糕吃了,雖然有些涼了,但還是新鮮的,想來也是早晨剛剛做好的。喬連波姐弟也小心地吃起來,翡翠就在一邊倒茶端水,一邊閒閒尋些話出來說。

  馬車進了城門不久就開始走走停停,綺年吃過點心,忍不住稍稍掀起一點窗簾向外看去:「京城裡道路如此堵塞麼?」古代也鬧大堵車?

  翡翠瞧著她,並不攔阻,只是笑:「今日昀郡王府的長女出嫁,十里紅妝,正是吉時,滿滿只怕要擺上一條街,所以難走一些。再往前的櫻桃斜街是必經之處,必然能看見的,只是到時候——這車是沒法走了。」

  喬連波輕聲問:「昀郡王府的小縣主?嫁的是哪一家?」

  翡翠笑道:「不,只是郡王府的庶長女,閨名叫燕如的,嫁的是汝陽侯的嫡次子。郡王府只有一位嫡出的縣主,閨名叫燕妤,今年才十四歲,尚未議親呢。」

  前朝規矩,凡郡王之女,皆稱縣主。然而本朝初年兩位親王之亂,牽扯出一串的皇子王孫之後,皇帝就連這種頭銜空俸也吝於賞賜了,改令:凡正妃所出子女,可依舊例,女稱縣主,男領鎮國將軍之銜;若是庶子女,就要看是否有功勞能讓皇帝賜爵了。

  因此,昀郡王雖然有三子三女,但將來得爵的卻頂多只有三人,縣主更是只有一位,就是秦王妃所生的趙燕妤。

  翡翠這裡說著話,前頭已經走不動了,馬車旁邊擠滿了人,只聽得嘖嘖稱讚。綺年等人也忍不住稍稍撩了簾子向外看,只忙著翡翠,連忙叫小廝們好生注意著,生怕外頭有什麼登徒子流,趁亂輕薄了姑娘們。

  十里紅妝果然講究,馬車過來的時候送嫁妝的隊伍已經過去一半了,後頭仍舊好像看不到盡頭似的。只聽旁邊閒人相互誇耀自己來得早,看見了嫁妝的頭一抬:「據說是王妃親自去了宮裡求皇后賞的白玉如意一對。這才不過是庶女,就這般榮華,果然是天潢貴胄。也虧得王妃如此慈愛,對庶女也這般有心。」

  喬連波聽得出神,輕聲歎道:「王妃真是慈愛……」

  翡翠笑道:「雖是庶女,卻是長女,聽說也是養在王妃膝下的,自然不同。」

  「這嫁妝竟然還未過完……」喬連波看了這半晌,那些二人一抬的箱子仍舊沒有走完。

  「一百零八抬呢。」翡翠也不由得露出一點歆羨之意,「聽說這還是因為下面有小縣主沒有出嫁,若是嫁妝太多,小縣主就不好操辦了,總不能超過一百二十八抬去。」

  綺年倒是知道這個規矩。那是崇德帝年間,太子納正妃,正妃家裡陪送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妝。後頭這位太子妃做了皇后,這一百二十八抬就成了頂天的數,任你哪家嫁女,難道還能尊貴過前頭先帝的皇后去嗎?

  「一百零八抬……」喬連波睜大了眼睛,「這也夠多了。」

  翡翠抿著嘴笑:「也不算少了。不過,聽說咱們家四姑太太嫁進國公府的時候,也是一百零八抬的嫁妝呢。」

  喬連波低下了頭,半晌輕聲道:「四姨是有天大福氣的人……」

  綺年表示同意。同樣是老夫人生的,吳若蓮倒霉,出痘落了疤,雖然嫁妝一大堆,也只能嫁個京城外的武官。而四女吳若菡,卻是在吳家家世最盛的時候出嫁。本嫁的是英國公府的嫡次子阮海嶠,結果後頭英國公的長子阮海峰早逝了,還沒兒子,這國公爺的爵就給了次子,吳若菡也一下子就成了英國公夫人!這真得說是好福氣的。

  翡翠沒再說話,只是笑了笑,開始勸綺年等人喝茶:「後頭就該是新娘的花轎了——」

  話沒說完,人群就騷動起來,果然是一頂繡金線牡丹的大紅花轎從櫻桃斜街那頭出現,花轎前頭幾步是一匹白馬,馬上男子喜服披紅,自然就是新郎官了。花轎後頭卻也跟了一匹棗紅馬,馬上的年輕男子身著正六品官服,英氣勃發,比得前頭的新郎官不免有點弱了。這卻是綺年認識的人——昀郡王的庶子,趙燕和!他倒是跑得快,居然已經在她們前頭回到京城了。

  「後面那是——」

  「那是送嫁的兄弟。是新娘的同母兄長,昀郡王的庶長子。」翡翠這次眼睛也稍微有點直,露出一點花癡相,「別看是庶子,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了,說是文武雙全的。」正六品的官職聽起來似乎不高,可是寒窗苦讀的學子,即使中了一甲二甲的進士,能不能得個七品八品的官職還不一定呢。何況五城兵馬司,那算是有點實權的。

  「郡王的長子不是世子嗎?」綺年覺得有點奇怪。雖然沒有明文規定要長子送親,但是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一般都是這樣的。

  翡翠隨口回答:「世子身子不好,總是不出門的。這不是還要把新娘背上花轎嗎?又要跟著送親到新郎家裡去,世子哪裡能行。」

  「世子身體弱到這種程度?」一個妹妹能有多重?尤其是這時候的名門貴女們,為了穿衣服好看,節食程度跟後世有一拼,怎麼也不會在上花轎的時候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新娘子。

  翡翠倒是謹慎:「王府的事情,外人哪裡知道,只是世子從不出來見人卻是真的。」頓了頓,低聲道,「聽說腿也不太好……」

  這個時代,有嚴重身疾是既不好做官也不好承爵的,郡王的嫡長子如果是個瘸子,那這世子的位置遲早也是坐不穩的。雖然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可煩惱只怕是照樣的多,說不定還更多一些。將來若是讓秦王妃生的兒子做了世子,郡王去世之後,這位嫡長子的日子恐怕不會好過。

  不過這也都是別人家的事,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呢?綺年托著腮看著趙燕和的背影出神,說不定還是這個庶子日子稍微舒服點呢,反正也沒有承爵的可能,靠自己拚一拚唄。儘管是庶子,也算有個好爹,人家總要買一點面子的。

  喬連波也一直望著,細如蚊蚋地說:「王府貴女,真是好福氣。」

  綺年有點心不在焉,隨口回答:「這是會投胎,比不了的。」沒辦法,投胎是門技術活啊,拼爹可是硬功夫。

  喬連波輕歎了口氣:「嫁的也好。汝陽侯……是侯爵府上的嫡子呢。」

  據說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人生,尤其在這個年代,綺年也不得不承認,這嫁得好非常關鍵。可是這年頭結婚是講究門當戶對的,你生得不好,卻想嫁進高門大戶,那就得撞大運了。

  「也就是郡王府的庶女,才能去嫁侯爵府的嫡子,旁人哪能行呢?」

  喬連波神色微微有些黯然。翡翠笑著說:「周表姑娘說得是。不過汝陽侯承爵也有四代了,五世而斬,如今也不如從前。」否則,也不肯娶個庶女的。

  綺年對這種事不太感興趣。雖然她是吳侍郎的外甥女兒,但自己的父親生前卻只是個六品小官,這種王啊侯啊的門第離她太遠了,沒必要去操心。

  長長的送親隊伍總算過去了,還有些好事的人跟在後頭看熱鬧,不過馬車總算是可以順利前行。饒是如此,到了吳府的時候也已經天色昏黃,該是掌燈時分了。

  兩個嬤嬤帶了兩個媳婦子,兩個大丫鬟,站在大門外等著,馬車一到就迎了上來:「表姑娘表少爺可到了,老夫人都等急了。」

  翡翠從車上先下去,笑道:「到了櫻桃斜街,正碰上郡王府的送親隊伍,實在是走不動。」

  兩個媳婦掇來腳凳,翡翠親手把人攙下車,後頭如燕如鸝也趕緊過來,馬車自有管事打發,這裡只管簇擁著綺年三人往正院走去。

  跟著綺年的那個大丫鬟看模樣比翡翠還稍大些,穿著水紅色長比甲,長得不算如何出眾,卻也十分端正,笑盈盈道:「奴婢珊瑚,是老夫人特地讓過來迎姑娘的。打清早上起來就盼著了,如今全家都在正廳上等著呢。」

  綺年有些歉疚地笑笑:「外祖母年紀大了,還有舅舅舅母,都為我們受累,真是……」

  珊瑚也就笑了笑:「今日昀郡王嫁女,路原是難走。」不再多說別的了。

  吳府在京城官宦人家的府邸裡已經要算大的了。綺年倒是聽楊嬤嬤說過,吳家二房的老太爺曾任過十五年的南京鹽課提舉司提舉,官職不算高,卻是個肥缺。鹽商富甲天下,鹽課上的官員灰色收入那是大大的。本來二老太爺讀書是不怎麼樣的,當初還是京城吳家大房的老太爺拿出錢來給他捐了個貢生,後頭才能當官。

  結果這位二老太爺讀書不怎麼樣,當官倒是很有一套,在鹽課上牢牢坐了十五年,撈了個盆滿缽滿。他也不全是靠鹽商的孝敬銀子,而是藉著鹽課的便利,用下人的名義去做生意賺錢,且做得風生水起,身家豐厚。

  飲水思源,二老太爺如果不是哥哥給銀子捐了貢生,也不可能後頭撈到這些錢,於是也就大把地往大房送銀子,幫著大房做生意,兄弟倆一起發財。就是這處宅子,還是當時拿了二房送來的銀子買的。地方既好,面積又大。

  冬日天短,太陽已經快要落到房脊後面去了,珊瑚也就只是遠遠指點了幾下:「那邊的寧園,本是二老爺的院子,因著二老爺這些年都外放,一直無人居住。」

  二老爺,就是吳家的庶子吳若錚,現在濟南府的。雖然老太爺已經去世,但老夫人還活著,所以吳家也沒分家。

  「那邊是怡園,就是大老爺的住處了。老太太這裡的康園雖然小些,卻最精緻。」

  綺年大略看了看,這宅子真是不小。康園在中軸線上,怡園和寧園分開兩邊,怡園略大一點,燈火通明;寧園因是無人居住,只有幾處燈亮著,大約是守園子的下人。

  珊瑚看出了她的意思,笑了笑:「這宅子,在京城比一般公侯的府邸都不差。有些已經沒落了的,雖然有爵位,住的還不如咱們一半呢。」又指點著兩邊,「寧園裡頭種著些梅花,可惜這時候花期已經過了;倒是怡園有個杏林,再過些日子就好看了。老夫人最愛桂花,康園裡就有兩株百年以上的桂花樹……」

  綺年藉著黃昏的光線看看自己走的這條路。青石板路兩邊有白石砌的花壇,裡面的花木已然抽芽生葉。前頭就是一道垂花門,門楣上白石浮雕著「康園」二字。進了垂花門,果然園子裡兩棵桂樹幾乎合抱,枝葉伸展開來,幾乎蓋住了半個院子。樹下引了一條活水,雖然沒有湖泊,卻也高低修了幾座小橋,平添了幾分幽遠雅致。

  迎面的正廳裡燈火通明,兩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鬟穿著蔥綠比甲站在門前,一看人來就打起簾子齊聲笑道:「可是到了,老夫人正盼著呢。」

  綺年趕緊加快腳步上了青石台階,一進門,撲面就是炭盆熏出的暖氣混和著水仙花的清香。廳裡極大的地方,正中紫檀木椅上坐著個老婦人。

  按說顏氏也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看起來也就是四十出頭的模樣,如果不是輩分擺在那裡,闔府都要叫聲老夫人,放在外頭也就像是個中年人。頭髮裡沒有一絲銀色,規規整整梳著圓髻,插著羊脂白玉的蓮花簪,前後六把鑲綠松石的白玉梳,耳朵上一對赤金環子,分別還鏨著福壽二字。身上是群青色暗紋萬字不到頭的織錦褙子,手邊上還靠著一柄烏木銀頭的枴杖。只是眼睛倒是有些花了,瞇著向一群人裡覷了覷,開口就問:「我的外孫兒外孫女來了?」

  喬連波頓時就哭了出來,搶上前一步跪了下去:「孫女兒連波,給外祖母請安。」又拉了喬連章一把,「這是連章,快給外祖母請安。」

  顏氏連枴杖都沒用,站起來的動作十分利索:「快,快過來!」身後一個穿水紅比甲的丫鬟趕緊扶著,老太太卻拿手給甩開了。

  喬連波和喬連章一邊一個,向前膝行幾步,抱住顏氏,伏在她膝上就哭了起來。顏氏也落了淚,拿手撫著兩人後背:「我苦命的蓮兒,苦命的孩子……」

  綺年站在一邊,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個什麼表情出來,只是在心裡哀號了一聲:你們也給我留條腿啊,叫我抱什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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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正花廳闔家歡宴

  祖孫情深的場面在正廳裡上演了足足一刻鐘,直到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輕咳了一聲,向兩個丫鬟使了個眼色,上前一步柔聲說:「母親,外甥女兒遠道而來,看身子也是弱的,總這麼哭只怕受不住。您也要自己保重身子,若是傷心太過,倒是外甥女兒和外甥的罪過了。」

  顏氏這才拭著淚坐起了身子,背後的翡翠和剛才在門前接著喬連章的那個丫鬟珍珠立刻一起上前,攙起了喬連波姐弟,綺年這才能上去行禮:「孫女綺年,給外祖母請安。」

  這場面真不能說不尷尬。三個人進來,名義上說起來都是顏氏的外孫,結果顏氏抱著兩個大哭了一場,唯獨把綺年給晾那兒去了。

  顏氏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綺年還沒拜下去就叫丫鬟:「琥珀,趕緊扶起來,那地上涼。」

  琥珀就是剛才站在顏氏椅子後頭那個丫鬟。去城門外接人的翡翠,剛才在門前接人的珊瑚和珍珠,四人都是穿著一色的水紅比甲,年紀也都在十八九歲。綺年看看裝束再聽聽名字,就知道這四個都是顏氏身邊得用的。

  顏氏接了丫鬟擰上來的溫水帕子,又叫喬連波姐弟也擦了擦臉,這才道:「快來見過你們大舅母。」

  綺年剛才站在那裡,早就把廳裡眾人都悄悄打量過了,知道方才上來勸解的中年婦人就是吳若釗的妻子李氏,當即上前一步行下禮去:「給舅母請安。」

  李氏皮膚白皙,一張臉滿月一般,眉眼含笑十分溫和。見綺年行禮,便叫身邊的丫鬟:「碧雲去扶起來,剛才說了地上涼,這孩子這般多禮。」拉著綺年的手仔細看了看,又把喬連波姐弟拉到身邊看看,拿出三個荷包來,「一點小東西,拿著頑罷。」拉著綺年的手站起來笑道,「你們舅舅今兒還在衙門裡,晚些才回來,兄弟姊妹們先行著禮罷。」招手就叫,「都過來。」

  李氏身後是一排的少年少女,這時候都站了起來。李氏笑著挨個指點下去:「這是你們大表哥知霄。這是知雯,今年十四了,不知道跟你們姐妹比起來誰大誰小?」

  吳知霄十七八歲的模樣,斯文白淨,身穿雨過天青色的軟緞儒衫,腰墜青玉絛環。給過了見面禮就站在一邊,此時聞言輕笑道:「我看喬家表妹年紀似是小些。」

  喬連波臉上飛起一抹微紅,低聲道:「甥女兒今年十二了。」

  綺年看一眼吳知雯:「表姐長我一歲。」

  李氏略有幾分訝異:「還當綺年與雯兒同歲。」兩人幾乎是一般個頭,比喬連波高出一寸。

  綺年笑了笑,福身行禮:「表姐。」

  吳知雯生得十分秀美,更兼膚白如玉,被身上一件石榴紅的織錦小襖襯得越發添了幾分光彩。烏黑的頭髮梳著個小流雲髻,插了一枝嵌紅寶石的海棠步搖,兩邊還有幾朵蜜蠟珠花。胸前一個九節金項圈,下頭墜著綠瑩瑩一塊翡翠,在燈光下寶光熠熠。只是那眉眼間平白就帶著幾分不好親近的意思,見綺年三人行禮,便屈膝還了個禮,回頭叫丫鬟:「聽琴把那荷包拿來。」

  小丫鬟捧上盤子,吳知雯也不親手去拿,只說:「沒有什麼好東西,表妹表弟莫要嫌棄。」由著聽琴把盤子送到綺年三人眼前自己拿了。

  李氏眼神有些不悅,但也沒說什麼,只是拉著綺年手指著下頭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這是你們表弟知雱。」

  吳知雱的眉眼與吳知雯頗似,一看便知是親姐弟。因年紀還小,倒沒有吳知雯那股子傲氣,規規矩矩上來行禮:「表姐。表弟。」

  既然是叫了表姐,按規矩就要綺年和連波給見面禮了。喬連波頓時漲紅了臉,綺年笑笑,從袖子裡摸出四個荷包:「在外頭就知道有表弟表妹,我與喬家表妹的見面禮早就備下了,只喬表妹是個不愛拿東西的,竟全裝在我袖子裡,纍纍贅贅的。」說著,拿兩個給了吳知雱,又轉身把剩下兩個直接遞給站在最末的小姑娘,「這一定是知霏表妹了。」

  喬連波臉上的紅色到這時候才下去了些,蚊子一樣跟著哼了一聲:「表妹。」

  吳知霏才十歲,身上的織錦小襖是杏黃的,跟吳知雯戴著一樣的項圈兒,卻是濃眉大眼的,跟幾個兄姐都不像。拿了兩個荷包,歡歡喜喜行個禮:「多謝表姐。」又大人樣兒的也拿出一個荷包來,上頭的花樣繡得歪歪扭扭,遞給喬連章,「我給表弟的,繡得不好看,表弟別嫌棄。」

  綺年看得笑起來,隨手摸了摸吳知霏纏著珊瑚珠子的小丫髻。倒是喬連章拿了小姑娘的荷包,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李氏看見她們姐妹和睦的模樣,十分歡喜,又點手叫後面兩個婦人上來:「這是孫姨娘和趙姨娘。」

  孫姨娘跟吳知雯生得極像,眉眼秀氣,生了兩個孩子,還是裊裊婷婷跟柳枝兒似的。一件湖綠灑繡暗銀蔓草花紋的長襖子,腰身還刻意地往裡收了收。趙姨娘卻跟吳知霏不像,長相十分明艷,穿著卻極樸素,蛋青褙子松花色挑線裙,頭上也只一枝珠釵,並不似孫姨娘,除了珠花還戴著鑲綠松石和珊瑚的步搖,那三串珊瑚珠子隨著她的動作搖搖晃晃,十分招眼。

  不過綺年卻看得很清楚,趙姨娘那枝釵,頭上鑲的珍珠有黃豆大小,顏色潤澤,價值並不在孫姨娘的步搖之下。

  綺年悄悄又掃了李氏幾眼。李氏梳著端正的圓髻,身上穿著秋香色褙子,看起來顏色淺淡,但細看就知道那衣料是貴重的妝花緞。頭上也是一枝珠釵,那鑲的七顆珍珠卻俱是拇指尖大小,在燈下寶光瑩瑩,比趙姨娘的珠釵更高了一等。耳朵上一對赤金墜子,也各鑲一顆珍珠,大小顏色都與珠釵上的無異,顯然是配套的首飾。看著並不張揚,但這般一模一樣的九顆大珍珠,價值就不是一顆珍珠乘以九那種算法了。李氏是內斂,但這身打扮,硬生生把兩個姨娘壓了下去。

  至於兩個姨娘,從首飾上來看似乎是平分秋色,但孫姨娘衣著鮮艷,趙姨娘卻極樸素。可是趙姨娘那支珠釵,從式樣上來看與李氏的竟然有些相似,這裡頭是不是有點啥意思呢?一個妾,戴著跟主母式樣相似的首飾?再看看一臉天真的知霏,綺年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點什麼。趙姨娘沒有生兒子,在別人眼裡看來肯定是不如孫姨娘得寵,可是對李氏來說,她更待見哪一個,從默許姨娘插戴跟自己相似的首飾上,就可以看出一點端倪來了。

  這一串兒禮見完,一個小丫鬟笑嘻嘻跑進來:「老太太,太太,老爺回來了。」

  吳若釗年方四旬,在這個年紀做了正三品的侍郎,已經算是難得的,且他的前途顯然還沒到頭呢。人有看得見的前途,自然的就帶幾分意氣風發,看著十分精神。身上官服還未換下來,進門給顏氏行了禮就問:「外甥女在哪裡?」

  綺年一眼就瞥見顏氏皺了皺眉。她和喬連波都是外甥女,可是連章卻是外甥。吳若釗自然不會不知道喬氏姐弟也來了,但是他只說外甥女——綺年不太自信地想,這是不是意味著在舅舅眼裡,自己這個外甥女要比喬氏姐弟更重要?顯然顏氏老太太也是這麼想的,並且不大滿意呢。由此可見,這繼母子二人恐怕也不是那麼母慈子孝。

  「給舅舅請安。」綺年一邊想著,一邊上前行禮。

  「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吳若釗滿臉笑容,「長得像你娘,真像!」燈光之下,他眼圈竟然微微有點發紅。

  綺年愣了一下。因為吳氏平素也不經常提起這個哥哥,她還以為兄妹兩個感情也就是一般般,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這樣,完全是吳氏太宅了啊!

  「給舅舅請安。」喬連波拉著弟弟也上前行禮,吳若釗這才把目光轉過去,略有些尷尬,「快起來,都是好孩子。舅舅剛從衙門回來,見面禮改日補上。」

  顏氏臉上並沒什麼表情,只咳嗽了一聲,道:「好了,孩子們遠道而來,老大也是剛下了衙門,先吃飯,有的是時間敘話。」

  側廳裡已然擺開了熱騰騰的飯菜。碩大的八仙圓桌,滿滿當當坐了一桌。兩個姨娘和丫鬟們站著伺候。待眾人都坐下,李氏起身為顏氏布了幾樣菜,顏氏點點頭:「難得全家人一起吃飯,都不用客氣了,老大媳婦坐下吃。」

  說實在的,在馬車裡折騰了大半天,進了吳府又要給這個行禮給那個見禮,連綺年都覺得有點餓得眼睛發綠。更何況這些天在旅途中的飯菜又怎能跟吳府相比?當下老太太一聲令下,大家都動起筷子來。

  李氏把喬氏姐弟安排在顏氏身邊,綺年則安排在自己身邊。要不是團團坐了一張圓桌,還真是有些混亂。顏氏倒是十分喜歡,特意指派了翡翠和珍珠站在喬氏姐弟身後布菜。吳家倒也不很講究食不言什麼的,尤其幾個孩子時時地說上幾句,顏氏也笑著應了,氣氛一時十分融洽。

  顏氏看著心中高興,問喬連章道:「讀了多少書?」

  喬連波忙放下筷子:「回外祖母,連章剛剛開蒙,《千字文》……尚未讀完。」

  顏氏眉頭皺了皺:「八九歲的孩子,怎的《千字文》也未讀完?」

  喬連波不禁紅了眼眶:「母親身子一直不好,父親也……若是出去讀書,又要受欺侮……」

  喬家官階不高,一直也未能進京,輾轉只在外頭各處任職,顏氏亦是知道的,亦因此才給女兒準備豐厚陪嫁,庶幾日子不會難過。後頭喬家因著流民之事罷了官,雖有個得力岳家也未能起復。當時顏氏就曾想過將女兒接回來,然而一來離得太遠,二來嫁出去的女兒就是人家的人,若為了婆家罷官就回娘家,少不得落個家教不嚴的名頭。顏氏雖有私心,卻也不能不顧吳家的名聲,只得罷了。卻想不到罷官這才幾年,女兒竟然就去了,外孫女兒進京投靠,路上竟然只有一輛老驢車!

  劉管事派人送信回來,顏氏已然哭了一場。然而這畢竟只是在路上看見,喬家這些年日子是怎生過的,吳家也並不清楚,更想不到唯一嫡出的兒子,八九歲了連書都不曾好生讀。且不說吳知霄,縱是吳知雱這天資平平的,八九歲的時候四書也學了一半有餘。

  喬連波這一句話,顏氏只氣得手都哆嗦:「誰,誰敢欺負我的外孫兒?」

  李氏連忙起身道:「都是從前的事了,母親切莫氣壞了身子。如今外甥外甥女來了,只管好生過日子,從前的事不提也罷。」

  吳若釗也起身安撫,喬連波眼淚汪汪,引得連章也哭了起來。這下子誰也吃不下去了,吳知雯拉了臉,低聲道:「好端端的又哭什麼,這飯也不必吃了。」

  綺年肚子還沒填飽呢,只好放下筷子遞了手帕給連波:「表妹快別哭了,不然外祖母也要傷心。今後表妹表弟到了外祖母身邊,誰還敢欺負?正該高興些才是。」

  喬連波趕緊拭了淚,去拉顏氏的衣袖:「都是外孫女兒不會說話,祖母別生氣了。」

  顏氏也知道這時候發火於事無補,長歎一聲:「悔不該當初……若是把你們早些接回來,你娘也不會……」說著又流下淚來,「我苦命的兒,只說名聲要緊,誰知道卻是害了你……」

  李氏站在一邊,只覺得這話入耳就有幾分刺心了。當初顏氏聽說喬家罷官,曾對吳若釗說過要把女兒接回來,吳若釗卻覺得妹夫甫一丟官,妹妹就回娘家,傳出去可有什麼好聽的?至少一個不能共貧賤的名聲是定了的;而且妹妹可以接回來,妹妹生的兒女卻是喬家人,難道讓母子分離不成?因此不同意。顏氏卻總覺得這繼子是為了自己的官聲,怕受連累才不肯接妹妹回來,此時這話,明著是哭吳若蓮,暗裡卻對吳若釗不無埋怨。

  大家勸了一會,顏氏總算止了淚,向李氏道:「我看連章這孩子聰明得緊,只是被耽擱了,不如就叫他與霄兒同住苦筍齋,讀書有不懂的地方,也好叫哥哥指點一二。」

  李氏頓時怔了一怔,面帶難色:「母親,霄兒八月就要春闈,雖說還有些日子,也要用心溫書才是。媳婦本已將快雪院收拾了出來,讓外甥與雱兒同住……」

  喬連波悄悄看一眼李氏的面色,也連忙拭了淚道:「外祖母,表哥考試重要,弟弟年紀小,又怕生,讓他與我一起住可好?」

  李氏只覺頭疼,道:「蜀素閣已然收拾了出來,本擬讓兩位外甥女兒同住……」男女七歲不同席,今天晚上算是親戚初來接風的閤家歡,否則用飯也該分桌的。喬連波與喬連章雖是親姐弟,按說也該分開居住,更別說綺年跟他們隔得更遠,難道讓三人一起擠在蜀素閣裡?

  喬連波聞言不由得漲紅了臉,眼淚又要落下來:「甥女考慮不周,給舅母添麻煩了。」

  顏氏憐愛地看著喬連波,柔聲道:「莫要哭了,外祖母知道你們姐弟情深,既這樣,兩人都跟著我住在康園罷。橫豎地方也寬敞,連波住香雪齋,連章住聽雨齋。你們幾個快去收拾,若來不及,今兒晚上先睡我那裡,過幾日收拾好了再搬進去。」

  李氏臉色不禁有幾分難看。本來喬連波姐弟來得就倉促,她不得不忙了一晚上並一個上午,才把原本準備給綺年一個人住的蜀素閣收拾成兩處地方,又在吳知雱的立雪院裡挪出個地方來,顏氏這一發話,不但她白白忙碌受累,聽起來好像還不體貼親姐弟,硬要把兩人分開似的。

  綺年看得暗中歎了口氣,媳婦難做,繼子媳婦就更難做了。當下笑道:「到底外祖母會疼人,表妹表弟跟著外祖母住,單這園子裡的好景致,就夠人羨慕了。這般倒好,舅母收拾的蜀素閣,就歸我一個人稱王稱霸了。」

  顏氏微微一笑,語氣和緩了些:「蜀素閣也是好地方,你舅母特意給你收拾出來的,過去看了就知道。」

  這麼一場哭下來,後面的飯也只好草草吃了,顏氏便說天色已晚,自己身上也乏了,又要給喬氏姐弟收拾房間,便讓眾人都散了。

  孫姨娘卻笑道:「老太太,婢妾看表姑娘身上這衣裳不甚合身,大姑娘那裡有些衣裳,因個子長得快,雖是前些年做的,卻是一次都沒上身。想來針線上就是給表姑娘趕做,這一兩日也做不來,不如婢妾先去拿來,表姑娘暫且將就著穿幾日?二少爺那裡也有些衣裳,也請表少爺將就幾日。」

  顏氏聞言,神色更和緩了些,點頭道:「多虧你費心,挑幾件細緻的拿來,且穿這幾日就好。」別的東西都可以提前準備,但是衣服沒有量過尺寸是不好做的。何況一件大家姑娘穿的衣服,精工細做,也不是一兩日能趕得出來的。翡翠早悄悄問過了吳嬤嬤,知道喬連波姐弟是沒有一件能穿得出來的衣裳,少不得從內到外從頭到腳都要做新的。這時候孫姨娘獻這慇勤,倒真是獻對了地方。

  孫姨娘聽顏氏說了一句,越發的起了興,忙笑盈盈道:「婢妾這就回去仔細挑撿,表姑娘表少爺不要嫌棄就好。」說著,忙忙先走了。吳知雯拉長著臉,帶了知雱跟著走了,趙姨娘也就領了知霏告退。

  吳若釗叫了知霄去問功課,一眨眼,只剩下了綺年和李氏一起。



14 蜀素閣主僕議事

  李氏拉了綺年的手,溫聲道:「蜀素閣地方雖不大,景致卻還好,你去看了,若少什麼,只管跟舅母說。明兒就叫針線上的過去給你做衣裳,還有首飾也打幾件……」方才顏氏拿話敲打她,只有綺年說笑著拿話岔了過去,李氏只覺得外甥女兒十分懂事。本來還只是看在丈夫份上,對這外甥女兒面子情兒,這會卻格外覺得親近了些。

  兩人一路走去,進了怡園,李氏便給綺年稍稍指點:「我跟你舅舅住在蘭亭院,那邊是你大表哥的苦筍齋,旁邊是你表弟的快雪院。後邊是伯遠樓,是咱家的書房,你若喜歡看書,也可去那邊兒找來看。荷花池那邊是你表姐的時晴軒,旁邊就是蜀素閣了。你表妹年紀還小,跟著趙姨娘住在後頭的中秋院;那兒地方寬敞,孫姨娘也住在那裡。」

  綺年一想就明白,帶幾分歉意道:「給舅舅舅母添麻煩了,也佔了表妹的地方。」如果自己不來,過幾年知霏大些,怕就要遷出中秋院,住到蜀素閣裡了。

  「你這孩子,怎的跟親舅舅還這般生分?」李氏歡喜綺年懂事,笑道,「總要到十二三歲才讓她遷出來,你便不來,地方也是空著。快莫再多想,走,去看看地方你可喜歡?」

  雖然天色已黑,但廊下點著燈籠,院子裡也勉強能看清個一二。蜀素閣院子不大,卻是花木扶疏。雖然此時尚未有花朵開放,黑夜之中也能看見安排得錯落有致,想來若是到了花期,必然十分好看。

  門外頭台階上一溜站了好幾個人,如燕如鸝也在其中,已然換了乾淨衣裳。頭前一個十六七歲的大丫鬟,穿著杏黃色長比甲,容長臉兒,端莊秀氣,帶笑迎了上來:「太太,這是周表姑娘吧?奴婢等了半日,總算是盼來了。方才聽表姑娘的丫鬟說表姑娘個兒高,現下見了,果然如此,奴婢看著似是比大姑娘還高一絲兒呢。」

  李氏忍不住笑了,指著這丫鬟向綺年道:「這是我屋裡的湘雲,別的本事不大,倒是一張嘴出奇的伶俐,叫她來陪著你解悶兒罷,也免得在我屋裡聒噪得人心煩。」

  湘雲假意骨嘟了嘴:「太太又拿人家取笑。人家還沒服侍表姑娘,就被太太說了一堆不是,定要惹得表姑娘不喜歡了。」隨即又笑起來道,「若是表姑娘因此把奴婢趕回太太身邊,奴婢就還回去聒噪太太。」

  綺年也不禁笑了起來。顯然這湘雲在李氏面前是十分得心的,才敢這樣的說話。當下便道:「有勞湘雲姐姐了。我這個如鸝丫頭也是愛說話的,若有姐姐陪著,別人不說,這丫頭必然是求之不得。」

  這下子一群丫鬟婆子們都笑了起來。碧雲湊趣道:「表姑娘真是風趣,以後太太可不愁悶著沒人說話兒了。」

  一群人簇擁著李氏和綺年進了房裡。蜀素閣的房舍都不大,擺設卻十分精緻,看得出是費過一番心思的。雖不是件件嶄新,卻處處都透著細緻。綺年看了一圈,感激地回身給李氏又行了一禮:「實在是讓舅母費心了。」

  李氏擺了擺手,神色略有幾分悵然,道:「本來那邊是要給你做讀書繡花的地方,現下——只好過幾日再收拾一遍了。」已經收拾出來給喬連波起居,現在倒用不著了,只是多折騰一遍罷了。

  綺年低聲道:「都讓舅母受累了。表妹也是不易,聽說家裡兄弟姐妹本是多,這一路過來又跟表弟相依為命,所以……」

  李氏點點頭,拍了拍她手:「舅母都知道,那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只是——罷了,她跟你外祖母住也好,康園裡頭寬敞,你這裡也能寬敞些。」又說了幾句話便起身,「一路上都累了,有話以後慢慢說,有的是日子。這園子裡安排了兩個婆子,兩個小丫鬟,若是有不聽話的,叫湘雲去責罰,你缺了什麼,也只管叫湘雲去辦。」

  綺年連聲答應,一路把她送出蜀素閣,這才回屋。湘雲招呼著婆子們準備了熱水,笑盈盈道:「姑娘一路奔波,洗個熱水澡去去乏。」

  她不說也罷了,這一說,綺年確實覺得頭髮裡身上都有點發癢,別的顧不上,先跳進木桶裡去好好洗了一番,泡得渾身都快軟了,這才愜意地出來,換了乾淨中衣,坐在妝台前頭讓如燕擦乾頭髮。

  湘雲叫小丫鬟們把東西收拾乾淨,走過來笑道:「姑娘,廚下備了紅棗梗米粥,可要喝一碗?」

  康園裡那頓飯吃得不歡而散,綺年肚子裡確實不怎麼實在,當即點了頭。等湘雲帶小丫鬟端了粥和幾碟醃小菜來,便叫湘雲坐下:「我跟姐姐說幾句話。」

  湘雲讓了一回,才掇了個小腳凳坐下,笑道:「姑娘要說什麼?」

  綺年心裡有無數的問題要問,只是一時不知道從哪裡開始,手指在桌邊上劃了劃,才笑道:「初來乍到,這心裡著實的不踏實,舅舅家裡的事,姐姐隨便撿幾件與我說說?」

  湘雲雖然嘴上快,卻是個伶俐的,聽話知音,就知道綺年想問什麼。何況今日康園裡的那頓飯,她雖沒去伺候,也早有小丫鬟來報過消息,當下笑了一笑道:「不瞞姑娘,三姑太太是老太太的親生女兒,這自然……」

  「這我知道。」綺年倒並不在乎這種事。正如吳若釗顯然的覺得她比喬氏姐弟親近,顏氏肯定也更喜歡自己親閨女的兒女。

  「表妹表弟也是吃了不少苦頭,外祖母自然要疼他們些。」綺年剛說了一句,就聽院子裡有動靜,一個小丫鬟低著頭進來:「孫姨娘來見姑娘,說是送幾件衣裳來。」

  「請姨娘進來。」

  綺年話音剛落,孫姨娘的聲音已經進了外屋,綺年趕緊迎了出去:「姨娘還沒歇著呢?」

  孫姨娘滿臉笑容,身後丫鬟手裡抱了個包袱:「方纔大姑娘挑了幾件新做的衣裳,說表姑娘身材相仿,這顏色穿著倒更好。恰好妾要去老太太處給喬表姑娘和表少爺送衣裳,就厚著臉皮討了這差事過來。」

  「多謝表姐想著,又勞煩姨娘跑這一趟。」綺年招手叫如鸝過來接了,「給姨娘上茶。」

  孫姨娘連忙擺手:「不敢打擾表姑娘休息。知道表姑娘不缺衣裳,只是大姑娘一點姐妹情意,表姑娘莫嫌棄。妾這就回去了。」

  如燕送了人出去,如鸝便把包袱打開,果然裡面兩件衣服做得十分精細。綺年看了看,笑著問湘云:「表姐好意送我東西,怎麼好勞動姨娘過來,派個丫鬟送來就是了。」

  湘雲瞥了一眼,輕輕一笑:「怕是姨娘能幹,能者多勞罷。」

  綺年頓時心裡明白,多半這衣服,吳知雯並不願意拿出來,純粹是孫姨娘的意思。既要對喬氏姐弟示好,也不落下自己,倒是八面玲瓏。

  「姨娘倒真是能幹。」

  湘雲微微撇了撇嘴:「姨娘是老太太身邊調-教出來的人,自然能幹。」

  綺年笑了笑,把話岔開:「今日見趙姨娘頭上的釵子十分精緻。」

  「是太太賞的。那釵子樣式是多寶齋出來的,太太原先買了那個,後頭老爺又尋了些好珠子來,叫人另打了一枝,太太就把原先那枝給了趙姨娘。」湘雲笑嘻嘻地,似乎心裡全無城府,「趙姨娘性子好,養出的姑娘也好。就是太太也喜歡三姑娘天真可愛,有好東西少不了三姑娘的。」

  綺年點了點頭,明白湘雲是說趙姨娘安分守己,李氏自然要抬舉她,連著也十分喜愛知霏。那孫姨娘這般張揚,則多半是仗著自己是顏氏賞下來的人,怪道吳知雯一臉的傲氣,倒真是女似母相。

  「湘雲姐姐——」綺年朝前欠了欠身,「我這次……沒少給舅母添麻煩,以後更不知要添多少麻煩。做外甥女的,實在也沒有什麼東西拿得出手,想給舅母做雙鞋子,可不知尺寸。湘雲姐姐能否拿一雙舅母的舊鞋子來,讓我略盡點孝心?」

  這話可不僅僅是試探了。說起來,一個多少年也沒見過的外甥女,又是家裡敗落了來投靠的,確確實實是個麻煩。縱然吳若釗是她的親舅舅,李氏可跟她沒啥血緣關係。但是看這蜀素閣裡的擺設,李氏是真的上了心,哪怕就是為了面子情,得人好處也得知道感恩。鞋子之類不過是小事,李氏想來也不缺鞋子穿,但是心意卻是要到的。否則豈不是不知好歹?

  湘雲笑起來:「姑娘這是說哪裡話。聽說姑娘要來,老爺太太高興得不行,這屋子太太收拾過了,老爺還特地來看。」壓低了聲音,「從前大姑太太在家的時候,跟老爺就是兄妹情深的……」後頭的話也就不用說了。

  綺年跟著笑起來:「那我就更該盡孝了。」好像忽然才想起來,「也該給外祖母做點針線……」

  湘雲笑著起身:「天色晚了,姑娘一路奔波,該好生休息才是。針線過幾日再做也好,太太的舊鞋子,奴婢明日就找一雙來。老太太的尺寸,明兒奴婢也給找來。今兒晚上還讓如燕如鸝陪著姑娘,外間有值夜的小丫鬟們,若要什麼,姑娘只管使喚。楊嬤嬤年紀大了,這一路上累得夠嗆,太太讓她歇幾天,再回來伺候姑娘。」

  她退了出去,如鸝明顯地鬆了口氣,歡喜地把門關緊,笑道:「湘雲姐姐規矩真大,我硬是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綺年在她腦門上戳了一指頭:「知道不敢亂說話,還算你有眼力。多跟著如燕學學,都是一般大,看她比你穩重多少。」

  如鸝吐吐舌頭:「姑娘頭髮擦乾了,快上床吧。湘雲姐姐叫送了個湯婆子來,說燕京冷,雖然二月末了,還怕晚上姑娘腳涼。」

  如燕也鬆了口氣:「好了,可見舅老爺和舅太太都是真正心疼姑娘的。」倘若主子怠慢,下人又哪裡會如此經心。

  「你們兩個也上床來坐。」綺年拍拍褥子,「咱們說幾句話。」

  如鸝笑嘻嘻爬到床腳,把被子一角掀起來搭在身上:「晚上還真是怪冷的,果然跟咱們那邊不一樣。聽說北邊人都愛用炕的,怎麼舅老爺家沒用呢?」

  如燕瞪她一眼:「就你這麼多話!那邊屋裡窗戶底下就打了炕,冬天好直接坐在上頭做針線寫字的,不會腳冷。若是夜裡睡覺,窗戶不免往裡鑽風,可怎麼睡呢?」

  如鸝也不在意,拿出今天收的一堆小荷包:「姑娘不看看收了什麼禮?」

  「嗯,打開看看。」

  如燕上去,幫著如鸝把所有的荷包一一打開。李氏給的是一對魚形翡翠壓裙,東西不大,玉質卻剔透,雕刻細緻,想來價值不菲。吳知霄的荷包裡裝了兩個筆錠如意的小金錁子;吳知雯的荷包裡卻是兩個歲寒三友的銀錁子。

  如鸝不由得撅了撅嘴:「大小姐就給兩個銀錁子,也太小氣了。」

  如燕狠狠瞪她一眼:「你是真想挨手板子了吧,表小姐給什麼禮,也輪得著你來挑剔?」

  「行了,金啊銀的有什麼好爭。」綺年倚著床頭打了個呵欠,「倒是說說日後咱們該怎麼辦的好。」

  如鸝眨著眼睛,有些疑惑:「舅老爺和舅太太如此心疼姑娘,還有什麼不好辦的?」

  「你呆啊。」綺年忍不住又戳她一指頭。如鸝的腦門兒大,戳起來正合適:「今兒你們沒跟著去康園,可也該聽見點風聲的。」

  如燕點點頭:「有小丫頭來跟湘雲姐姐說了,喬表姑娘和表少爺抱著老太太的腿哭。都哭完了,老太太才跟姑娘說話的。」

  如鸝倒不以為然:「咱們太太不是老太太親生的,三姑太太才是,自然是更親喬表姑娘的。」

  綺年笑起來:「說你這個丫頭呆吧,有時候倒也看得明白。」如鸝這話倒是說盡了人情,顏氏固然是更疼愛喬連波姐弟,吳若釗和李氏又何嘗不是更親近她呢?

  「既這麼著,你們就該知道,對外祖母那邊,要格外的恭敬。」

  「是。」如鸝雖然天真,這道理也是明白的。如燕就更不用說了,想了想又道:「姑娘還是該先給老太太做點針線。」

  「嗯。你們說做點什麼好?不要跟舅母的相同。」鞋這個東西,不但做起來費勁,穿著不舒服也是不行的,不容易討好。

  「可惜天氣已經轉暖了,不然做個暖帽就不錯。」說起針線,如燕更有發言權一些,「要么姑娘就做雙襪子也好。細細的繡上花,總歸不會出錯的。」

  綺年表示贊同。在顏氏這邊,還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好。看今天晚上老太太的表現,實在不像那種慈愛型的,倒是精明得厲害。

  如鸝轉了轉眼珠子:「要不要奴婢去打聽打聽,老太太喜歡些什麼?」

  綺年沉吟片刻,搖搖頭:「不要偷著去打聽。我既然來,孝敬外祖母和舅舅舅母都是應該的。有了合適的機會,只管大大方方地問,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萬一私下裡說話,一旦被誤會了,倒是有嘴說不清楚。」她是親戚,不是仇人,應該不會有人特意要害她,只要穩重謹慎就可以了。私相授受這種事,要避免再避免。

  如燕又想起一件事:「孫姨娘送來的衣裳,姑娘明天要穿嗎?」

  這倒是個麻煩。綺年想了一會,搖搖頭:「不穿吧。我自己有衣裳,而且孫姨娘送來的那兩件,顏色還是太鮮艷了些,不穿也是有理由的。」那兩件衣裳,一件藕荷色,一件杏黃色,倒是都沒有什麼大花大朵,但她現在母親的孝才三個月,這顏色自然是太鮮艷了。

  「明天早點叫我,今天晚上忘記問湘雲,每天什麼時候去給外祖母請安。」

  「奴婢問過了。」如燕立刻回答,「湘雲姐姐說老太太並不怎麼拘著人立規矩,平常每三日去請一次安就好。不過老太太年紀大了,睡得少,早晨起得也早,卯中就要過去請安。若是舅太太那邊,冷天是用了早飯再去請安,天氣和暖了,就是去舅太太屋裡用早飯。時間大約是辰初。」

  綺年到現在都不是很適應這個時辰的概念,在心裡換算了一下才明白,就是六點左右就得去給顏氏請安,難怪三天一次,要是天天五點鐘就得爬起來梳洗,那真是要命。至於去李氏那裡的時間就在七點多,寬鬆很多了。

  「明天我們過去給外祖母請安。」

  如鸝睜大眼睛:「湘雲姐姐說,明天並不是給老太太請安的日子啊。」

  綺年歎口氣:「呆丫頭啊,別人三天去請一次安,是外祖母允准的,可是咱們並沒得這允准啊。所以明天要去請安,如果外祖母說咱們以後也三天去一次,那才能跟著表姐表妹們按著這個來。」

  如鸝雖然明白了,也忍不住嘀咕:「姑娘想的也太多了……」話沒說完就被如燕瞪了一眼:「姑娘怎麼說就怎麼做,哪來那麼多話。」扶著綺年躺下,「姑娘快點睡吧,明天早晨還得早起。」

  綺年是真累了,躺下去歎口氣:「如鸝,要時刻記得,這不是在咱們自己家裡了。就算舅舅舅母再疼我,這裡也是別人家。何況這府裡,外祖母輩分最高年紀最大,時時刻刻都要記得,不管什麼事,都要先想到外祖母。」

  如鸝低下頭:「奴婢知道了,以後一定注意。」

  「不知道玉如姐姐進京住在了哪裡,還有韓家大哥……」綺年心裡還有很多事,但身體畢竟只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抵不住連日的奔波,眼皮沉沉落下來,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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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長者賜姊妹生隙

  次日天還沒亮,如燕就把綺年從被窩裡挖了出來梳洗。湘雲忙忙地從下房裡過來,頗為驚訝:「姑娘,今兒不用去老太太處請安的。」

  綺年低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湘雲姐姐別笑話我,雖然家裡的規矩是這樣的,但是外祖母還沒有說過我不必天天去請安,我自然該去的。」

  湘雲目光一閃,笑著接過如燕的梳子來給綺年梳頭:「姑娘真真是又有禮又有孝心,老太太最喜歡有禮貌的,必然也高興的。」嘴上說著,手下不停,給綺年梳了一對垂鬟,又插帶上一對鑲綠松石和蜜蠟的珠花,輕聲道,「老太太喜歡姑娘們打扮得體。」

  就是不喜歡人花枝招展唄。綺年心裡明白,叫如燕拿了一件玉色繡碧菊花的交領長襖,下頭配一條櫻草色裙子,對著鏡子照照,乾淨俏麗,任誰也挑不出什麼大毛病來,這才披上夾棉披風出門往康園去了。

  天色還沒全亮,不過下人們都已經起身開始打掃。綺年剛剛走到康園,就看見正屋裡已經亮起了燈,當即靜悄悄走過去在屋簷下立住。片刻之後,珊瑚掀了簾子出來:「姑娘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綺年趕緊一笑:「珊瑚姐姐,外祖母起身了嗎?我來給外祖母請安。」

  珊瑚神色更驚訝:「今兒不是請安的日子,太太沒跟姑娘說嗎?」

  綺年低下頭,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舅母說了。可是我想,舅母和表姐們何時來請安,是外祖母發過話的。現在我還沒有問過外祖母,怎麼可以就自作主張不來請安呢。」

  珊瑚也是在這宅門裡混了七八年,從小丫頭做到顏氏跟前的貼身大丫鬟,哪裡還有什麼看不透的?昨日一見面,顏氏摟著喬家姐弟痛哭,卻把綺年在一邊晾了半天,這其中親疏遠近,誰還看不出來呢?

  一個父母雙亡的小姑娘,到舅舅家裡來寄人籬下,自然心裡不安。顏氏是吳家最年長輩分高的,又明擺著不怎麼親近,小姑娘自然是要小心行事的。珊瑚心中想著,不由得有些憐憫地看了綺年一眼。她雖是個丫鬟,卻是父母俱在的,日常也有個人疼著。反而是這表小姐,頂著小姐的名兒,還要這麼小心翼翼。

  「姑娘稍等,奴婢這就進去稟報老太太。」

  綺年聽珊瑚說話又柔和了幾分,就知道沒啥問題了。果然不過片刻,珊瑚就又出來:「姑娘快進來,老太太正等著呢。」

  顏氏屋裡卻是依窗打著大炕,雖然是二月裡了,因著年老怕冷,仍舊燒著火。屋子裡因此格外地暖和,卻也總帶著股悶悶的味兒,雖然香薰裡點著松鶴香,也掩蓋不住。

  顏氏已然起身,坐在炕上由琥珀服侍著喝牛乳。綺年低頭進去,福身行禮:「給外祖母請安。」

  「起來吧。」顏氏的態度卻是出乎綺年意料之外的溫和,「這麼早過來,怎不多睡一會?」

  「聽丫鬟們說外祖母起身早,怕過來晚了不恭敬,所以……」

  「這孩子。」顏氏笑著對旁邊的琥珀說,「這才來頭一天,就大清早的巴巴跑來,看來是這些日子在路上沒累著。」

  琥珀抿嘴笑道:「看老太太說的,表姑娘這是一片孝心呢。昨兒晚上喬表姑娘也跟翡翠說,今兒早晨早點把她叫起來,好給老太太請安。這不是翡翠聽了老太太的話,才沒叫的嗎?不然這時候也好過來了。」

  「嗯,嗯,一個兩個都是好孩子。」顏氏和顏悅色,「昨晚聽連波說,在近京鎮多虧了你。一會兒你表妹表弟起來,一起在這裡用早飯罷。」

  難怪自己得到這麼好的待遇,原來是喬連波說了好話。綺年趕緊低頭做謙虛狀:「當時也不曾知道與表妹這般有緣。倒是今日來對了,偏了外祖母的好東西了。」

  顏氏呵呵笑起來:「小孩子家,不可日日起得這般早,仔細傷了身子。以後也跟你舅母表姐們一樣,三日來請一次安就成。」又回頭向琥珀道,「你太太那邊,雯兒霏兒都是幾時去請安的?」

  琥珀一邊收拾空碗,一邊脆聲回答:「冬日裡太太都讓姑娘們用過了飯再去,說是冷風朔氣的,姑娘們空著肚子只怕不舒服。若是天時暖了,就是去太太房裡用飯。」

  顏氏點了點頭:「既如此,以後都讓他們用過了飯再過來。孩子們都正在長身子的時候,多睡一會只有好處的。」

  琥珀脆聲應了。偏房裡已經有了響動,片刻之後,喬連波牽著喬連章的手,快步走了進來:「外祖母。表姐已經來了?是我起遲了。」

  喬連波穿著一件湖綠色暗銀水紋織錦半臂,蜜合色裙子。雖然是吳知雯前幾年的衣服,仍舊顯得有點大。頭髮梳了個小流雲髻,插的卻是一枝水晶蓮花釵。耳朵上又垂著一對水珠般的水晶墜子,一步一晃,真如同弱柳扶風。美中不足是頭髮略顯枯黃稀薄,多少有點遺憾。

  喬連章身上卻是件雪青色的小小儒衫,胸前多了個赤金鑲碧璽的長命鎖,牢牢地拉著姐姐的手,眼神裡還帶幾分怯意。

  「快過來。」顏氏見了喬家姐弟,態度又不一樣了,伸手招兩人過去摟在懷裡,「不是跟翡翠說了,讓你們兩個多睡一會兒?小孩子家家的,正是貪睡時候。」

  「大約是我來,吵醒了表妹表弟。」綺年歉然地插了一句。與其讓顏氏這麼想,還不如她自己說出來。

  「不是不是。」喬連波趕緊搖頭,「前些日子總是早早起來上路,慣了……」

  顏氏頓時眼眶微微泛了紅:「可憐的孩子……」又將兩人抱了一下,「既起來了,就跟著外祖母用飯。今日你們表姐也一起。只從明兒開始,不許再起這麼早。」

  翡翠在隔壁擺開了桌子,不過四個人吃飯,卻有六樣糕點,四碟葷素小菜,粥也有甜鹹兩種,熱氣騰騰。四個大丫鬟,正好一人伺候一個。

  喬連波先拿起筷子,顫顫微微挾了一塊千層芙蓉糕放到顏氏碟子裡,喬連章也想學著挾,只是筷子用得不夠得心應手,一塊蛋黃酥餅只運送了一半就掉到了桌子上,引得顏氏呵呵笑起來:「快坐下吃,想吃什麼讓丫鬟們挾。」

  綺年笑著挾了一塊酥餅放到喬連章碟子裡。顏氏看了比她挾給自己還高興,一迭連聲讓三人都坐下多吃點。

  早餐確實不錯,不過綺年只吃了六分飽,顏氏就放下了筷子。喬連波立刻把自己碟子裡的東西吃掉,也停了下來。喬連章年紀小,只知道有樣學樣。這下子綺年也只能住手了。

  「連波丫頭吃飽了?」顏氏看了一眼,「還有連章,男孩子可不要多吃點才好?」

  「連波吃飽了。」喬連波站起來要攙扶顏色,「弟弟也就是這些飯量。」

  「太少了,太少了。」顏氏搖搖頭,這才看一眼綺年,「綺丫頭也吃飽了?」

  不飽也沒辦法呀。綺年不知道喬連波是不是真吃飽了,不過看她風一吹就倒的模樣,想來飯量不大,但是她自己飯量卻是不小的。可這時候也只能回答飽了。

  顏氏點點頭:「既吃好了,就回去吧,以後不必這麼早過來了。」又叫珊瑚,「去把東西拿來。」

  珊瑚轉身進了耳房,不一刻就抱了個匣子出來。顏氏指著對綺年說:「知道你舅母已經給你派了丫頭,不過珊瑚跟了我四年,是個穩重的,針線也好,就給你放到蜀素閣去用。這匣子裡是幾件小東西,聽說你拿著自己的首飾給了你表妹,是個知道友愛的。昨天都在這兒,也沒給你見面禮,今兒給你補上。珊瑚現下就跟著過去罷。」

  綺年瞄了一眼。珊瑚手裡的匣子是桃木的,上面雕著纏枝蓮花,看那大小,裡頭的首飾一定不止一件。值錢的好東西給得越多越好,可是珊瑚這個大活人為什麼要給她啊?給了她往哪裡放呢?李氏還給了一個湘雲呢,這兩個大丫鬟放一起能不能相安無事啊?如此一來,上頭有兩個長輩給的丫鬟,她自己的如燕和如鸝可怎麼辦?但是這時候也只能歡歡喜喜地道謝:「多謝外祖母。」

  顏氏微微點頭,又叫翡翠:「送連波連章去給你太太請安。穿得厚些,這早晨風還涼呢。」

  喬連波拉起弟弟的手,又拉住綺年的手:「表姐,我們一起去?」看得顏氏滿臉笑容:「嗯,你們姐妹一起去。」

  蘭亭院早就得了消息,綺年三人才進院子,碧雲已經在等著了,抿嘴一笑:「表姑娘,表少爺,太太和姑娘們都在等著呢。」

  喬連波不由得有些惶恐:「我們來晚了。」

  「無事,姑娘們也剛到不久。」碧雲打起簾子,屋裡果然已經一地的人。吳知雯,吳知雱,吳知霏,連帶兩個姨娘都已經在了,只有吳知霄不見人,想來是年紀長了,不好到姊妹們堆裡來。

  一見喬連波進來,孫姨娘就指著笑道:「太太看,這衣裳還真是喬表姑娘穿了好看,襯得跟個玉人兒似的。」

  李氏坐在正中,點頭微笑道:「連波生得白淨,這顏色襯得起。」

  吳知雯今兒換了一件杏子紅的半臂,下頭鵝黃襦裙,頭髮斜斜地挽著墮馬髻,插著鑲紫水晶的蝴蝶簪子,也是膚如白玉,目若點漆。聽了李氏誇讚喬連波,斜瞥了一眼,輕輕哼了一聲,懶懶道:「只可惜是前年的衣裳,樣式不大時新了。」目光掠過喬連波發上的水晶蓮花釵,不由得一怔,眼眸立時微微瞇了起來,「表妹這釵子倒是精緻。」

  喬連波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是外祖母賞的。」

  吳知雯自然知道這肯定是顏氏給的東西,心裡不由得酸溜溜的。

  顏氏入吳家之時,吳老太爺已是國子監祭酒,從四品的官員,且在聖駕前回過幾次話,頗得帝心。眼看著前途無量,年紀也不過三十多歲,雖然是要娶繼室,且前頭已有嫡長子,前來提親的仍舊不少。

  顏氏乃是當時光祿大夫之女,雖然是個閒職,卻是從一品,且家資豐厚,故而陪嫁來的嫁妝中精緻華貴首飾不在少數。吳知雯是妾生的女兒,孫氏不過是奴婢出身,是一毫私產也無的。吳知雯身上頭上的衣裳首飾,也不過是吳家公中庶女的份例罷了。雖然吳家富貴,顏氏也喜歡她,時常賞幾件東西,在一般京官女兒看來已經是十分貴重了,但她自己心中卻是十分不足。

  顏氏的首飾匣子,吳知雯也曾見過幾次,裡頭不乏價值不菲的飾物。這枝水晶蓮花釵雖則素淨,但顏色微帶粉紅,晶瑩剔透絕無雜質,連著釵頭上垂掛下來的一串連環,也是同一塊水晶雕刻出來的,雕工之精緻,可說是巧奪天工。吳知雯早就見過,但顏氏卻從未有過要給她的意思,現在卻戴在了喬連波頭上,怎能不讓她心裡泛酸?

  李氏也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這釵子也適合連波,果然母親會打扮人。」轉頭問綺年,「可用過早飯了?」

  綺年趕緊回答:「已經在外祖母院子裡用過了。」猶豫一下,「外祖母讓珊瑚姐姐到蜀素閣來,好教導我針線。」

  吳知雯心裡更酸,笑了一聲道:「祖母真是心疼表妹。難怪要讓表妹用過了飯再來給太太請安呢。」

  翡翠笑盈盈上前屈了屈膝:「太太,老太太今兒看周表姑娘這一大早的過來請安,說太過辛苦了,今後都不必卯中過去請安,太太和姑娘們一概都在自己院子裡用過飯再去就是,也讓小姑娘早上多睡一會子。」

  綺年忍不住瞟了翡翠一眼。這丫頭可真會給她拉仇恨哪。明明顏氏是心疼喬連波起得太早,怎麼從這丫頭嘴裡一說,就好像是專為了她周綺年改的規矩?

  果然吳知雯一聽,兩道眉毛就又挑起來了:「還是周表妹討外祖母喜歡,這些年了都是卯正去請安,如今表妹才去了一次,規矩就改了,真真是表妹的面子大。」

  綺年低頭看自己的鞋尖,裝聾作啞。誰看不出來顏氏喜歡喬連波,對她則是可有可無?吳知雯愛說就說去,橫豎自己今後在吳家過日子也不是指望她,只要李氏心裡明白就行了。這時候她不宜反駁,應該裝可憐才對。

  「行了。」李氏輕輕把手裡的茶盅往小几上一擱,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既是請過安了,就都回去。針線師傅那邊的課不許誤了。綺年和連波初來,碧雲你陪著兩位表姑娘過去,跟安繡娘說一聲,今後兩位表姑娘也跟著一起上課。還有朱先生那裡也要說一聲,書也要跟著讀的。再給兩位表姑娘準備筆墨紙硯。連章先跟著知雱去書塾裡讀幾日,若嫌不好再另說。」

  綺年不由得暗地裡咋舌。果然吳家有派頭,還專門請了人來教姑娘們讀書刺繡。若是普通京官,可負擔不起這份開銷。當即站起來答應了,見李氏起身去跟下頭的管事媳婦們議事,便都散了各自回房收拾東西好去上課。

  不幸蜀素閣跟時晴軒順路,綺年有意落後,看著自己跟吳知雯拉開了一點距離,前面那位卻轉過身來,要笑不笑地說:「表妹怎麼走得這麼慢?莫非在祖母那裡沒有吃飽麼?」

  這是有多尖酸刻薄小心眼?綺年懶得理她,只是笑了笑:「表姐玩笑了,綺年素來走得慢。」

  吳知雯目光往珊瑚臂下挾的匣子上瞄了一眼:「珊瑚姐姐拿著個匣子作甚?莫非是帶了梳具去蜀素閣?」

  珊瑚微笑答道:「這不是奴婢的梳具,是老太太賞給表姑娘的見面禮。」

  吳知雯越發的酸起來:「表妹真是投祖母的緣,不知道得了什麼好東西,讓我也開開眼如何?」

  綺年只好回答:「表姐若得閒,到蜀素閣坐坐也好。」心裡卻是暗暗後悔應該讓珊瑚先把東西擱到蜀素閣去才對,又暗暗禱告顏氏最好別給她什麼精緻首飾,給個百八十兩的黃金最好。

  吳知雯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剛要說話,孫姨娘忽然從後頭風風火火地趕過來:「大姑娘,太太有事,讓你回去一下。」說著又對綺年笑道,「表姑娘今兒頭一次去針線師傅那邊,不知還缺不缺什麼東西?若是缺了,只管跟大姑娘說,先拿了去用。」

  綺年也笑笑:「我回去看看,若是缺了,少不得要跟表姐開口。」說完帶著珊瑚轉身走了。

  她一走,孫姨娘才鬆了口氣,忍不住埋怨:「我的姑娘,你這又是做什麼?老太太給她的東西,你要看什麼?難不成還能從她手裡拿過來?」

  吳知雯也不再掩飾自己的臉色:「祖母這是怎麼了?一個兩個不知哪裡來的丫頭,又是因為她改了請安的時間,又是賞丫鬟又是賞東西!你看喬家丫頭戴的那支釵,祖母從來就沒給過我那麼好的東西!」

  孫姨娘趕緊上前拉著她:「我的姑娘,你小聲些!走走走,回你的院子去再說!」


16 春山閣連波獻技

  回了時晴軒,吳知雯的貼身丫鬟聽琴趕緊關緊了房門,孫姨娘才敢說話:「姑娘,你這到底是要鬧什麼?怎麼就那麼眼皮子淺呢?老太太的東西,賞給誰還不是隨老太太的喜歡?何況這些年,老太太也沒少賞你東西呀!」

  吳知雯雖然是庶女,卻是吳若釗的長女,幼時生得漂亮,無論父親還是祖母都是十分喜歡的。除了嫡長子吳知霄,就是吳知雱這個兒子也沒越過她去,下頭的庶妹知霏就更不用說了。吳老太爺雖然去得早,可是位居一品大學士之職;父親也是一路順遂,近來又升了正三品;生母雖然是個妾,卻是祖母的身邊人,縱然是嫡母也要容忍三分;加以她自己琴棋書畫皆精,出外作客時在京城的貴女們中間也說得上話,多少養成了驕縱的性情。如今乍然來了兩個表妹,老太太居然就為了她們改了請安的時辰,這口酸氣哽在胸口,自然是難受。

  「給我的那些東西,哪一樣也比不過喬家丫頭頭上戴的那支釵!還有周家丫頭,珊瑚拿著一匣子呢!我就是想去看看,祖母是有多偏心!」吳知雯跺著腳,「喬家那丫頭,一頭頭髮跟雜草似的,也配戴那樣的好東西?」

  「大姑娘!」孫姨娘伸手就摀住了吳知雯的嘴,「你說說周家表姑娘就罷了,喬家那表姑娘,你可不許去招她!」吳知雯看不出來,她卻是看得出來的,雖然兩個都是表姑娘,老太太偏著哪個,那真是一目瞭然。說是給了周綺年一匣子的東西,那看不見的好東西還不知給了喬連波多少。畢竟喬連波姐弟是身無分文來到吳府的,日後兩人身上的任何好東西,還不都是顏氏給的?

  不過這話她可不敢說給吳知雯聽。吳知雯是打小被嬌慣壞了,有些事情根本想不到。她不過是個婢女出身,縱然生了兒女,在主母面前也不算什麼。吳家這種地方,莫說李氏還生了嫡長子,縱然李氏無子,寵妾滅妻的事也不可能發生,除非吳若釗不要前途了。

  自己之所以能有如今的面子,不就是因為顏氏不時地在抬舉自己嗎?而顏氏又為什麼要抬舉自己?真為了李氏生知霄傷了身子不能再生育,所以要納妾生子嗎?真要納妾,納什麼樣兒的不行,為什麼非要納自己呢?

  孫姨娘暗暗地歎了口氣。這話她是不敢跟吳知雯說的:顏氏之所以把自己身邊的貼身丫鬟賞了吳若釗,日後又抬舉丫鬟,不就是為了給這個繼子和繼媳之間添點堵嗎?她寵愛知雯和知雱也是這個道理,因為自己所生的兒女得寵,自己的地位也就穩固,就更能讓李氏心裡不快,免不了就要對吳若釗有所隔閡。而兒子和媳婦越是不和,她這個老太太的位置也就坐得越穩,越能拿捏住人。

  可是喬家姐弟卻是不同,那可是老太太自己親生女兒的骨血,那份兒寵愛,跟對吳知雯又怎能相同?

  吳知雯拉下孫姨娘的手,怒沖沖道:「為什麼!」

  「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孫姨娘真是有些發愁,這女兒長得跟自己像,怎麼這心眼兒一點都不像呢?

  「喬表姑娘,那是你三姑姑的孩子,是你祖母的親外孫女!」

  吳知雯心裡算了算,立時不吭聲了。孫姨娘鬆了口氣,放軟了聲音:「喬表姑娘家裡已經敗了,這次過來那真是身無分文,你祖母自然更心疼她些。你是做表姐的,怎能這般小心眼兒?」

  吳知雯垂頭想了想,仍舊有些不忿:「那周家丫頭呢?我可聽說了,大姑母當初有五六千銀子的嫁妝,如今都在她手裡呢。」五六千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別看她是吳侍郎的親女兒,按庶女出嫁的例,公中能給她的銀子也就差不多是這個數了。嫡母恐怕不會額外給她添什麼,生母又是個妾,並沒有娘家的嫁妝可以補貼她。憑什麼一個三品大員的女兒,要跟一個六品小官兒的女兒差不多?

  孫姨娘歎了口氣:「大姑娘,那都是大姑奶奶的東西啊。」這女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姑娘千萬別犯糊塗,老太太喜歡把東西賞誰,那是老太太自個兒願意。姑娘好好孝順老太太,將來求老太太給姑娘說一門好親事,那才是最要緊的。只要嫁了好姑爺,這些東西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嗎?」

  吳知雯沉著臉不說話。她再有兩個月就滿十五歲,按本朝例,女兒家十五歲及笄就可以談婚論嫁,早不是一說婚事就臉紅跑掉的小姑娘家。孫姨娘說的這些話,字字句句都是實在道理,縱然她再不愛聽,也不能反駁。

  孫姨娘見女兒不吭聲了,鬆了口氣,叫聽琴收拾東西:「上課不能晚了。好孩子,分香那丫頭太小,你卻是個穩重的,姑娘有時看不到,多提點著些。日後姑娘好了,你自然也好。」

  聽琴比吳知雯大一歲,身形已然長開,眉眼秀麗柔順,雖則不如吳知雯美貌,卻別有一番韻味。這種跟著姑娘一起長大的丫鬟們,若無意外,將來都是要陪嫁過去的;那長得美貌的,十個裡倒有八個是給姑爺準備的通房。聽琴在吳府這些年,自然知道,聽了孫姨娘的話,登時滿臉通紅,嗔道:「姨娘說這話……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姨娘若這般說,奴婢可要惱了!」

  孫姨娘笑了一笑,不再說什麼,哄著吳知雯緩了臉色,叫聽琴分香送著去了學針線的春山閣,這才鬆了口氣,想了一想,回自己院子取了新做的鞋子,袖著去康園伺候顏氏了。

  這邊綺年一路回了蜀素閣,湘雲笑嘻嘻迎出來:「太太說,姑娘打今兒起就跟著家裡的姑娘們一起上課,奴婢這邊已經準備好了東西,又叫如鸝找了姑娘從前繡的花樣兒出來,一會姑娘去了春山閣給針線師傅看看,也好叫師傅知道從哪裡教起。」轉眼看見珊瑚,便上去雙手接那匣子,「珊瑚姐姐還跑這一趟做什麼,有什麼東西,叫小丫鬟們來傳個話,我去拿就是了。」

  珊瑚也笑:「這裡頭是老太太給姑娘的東西,正好拿過來。再者,老太太已經把我賞了姑娘,以後都是蜀素閣的人了,妹妹可別跟我客氣。」

  湘雲一怔,隨即恢復了笑模樣:「那就更好了。太太總說我不穩重,怕那些細緻地方不周到,有姐姐來幫我盯著,那就萬無一失了。」歡歡喜喜拿了匣子,「這匣子奴婢在老太太那裡看見過,這雕花真是精緻,裡頭一準是好東西。」

  綺年聽這兩個丫頭說話也是話裡有話,自己一時竟然都沒完全品得明白。看著年紀都不過十六七歲,居然一個個的都這麼厲害,相比之下,自己那兩個丫鬟簡直就是小呆子了。再加上自己這個呆子,三個呆子落到一群人精裡頭,也不知道是什麼下場。

  湘雲將匣子捧到炕桌上,小心翼翼打開了,登時低低驚呼:「姑娘快來看,真是精緻。」如鸝站在一邊也伸頭看了,縮不回來。

  綺年不是很有興致地過去瞄了一眼,不禁也愣了一下,有點收不回眼睛來。匣子裡放了三樣首飾:一對翡翠鐲子雖不是滿綠,但也是水種飄翠,晶瑩剔透;還有一對同色的耳墜;真正亮眼的卻是那支金釵,釵頭上是衣帶飄舞的嫦娥,手捧一輪明月,那明月卻是一顆滾圓粉紅珍珠。且不說珍珠光潤,單只那栩栩如生的嫦娥,手工便價值不菲。

  如鸝看得目不轉睛,想摸摸又不敢。珊瑚笑道:「這釵子奴婢從前在老太太匣子裡見過一回,說是老太太出嫁的時候特地在江南萃寶齋打的,咱們家大姑娘都不曾見過的。」

  綺年聽了最後一句話,只覺得這精緻的釵子簡直像個燙手山芋,強笑道:「實在是太精緻了,立意也新穎,我竟覺得戴都不捨得戴呢。如燕快好生放起來,回頭若出去做客,有那大場面,再拿出來替我壓壓場。」

  珊瑚抿嘴笑道:「萃寶齋跟京城這邊的多寶齋,一南一北是齊名的,只是江南那邊的首飾跟咱們京城的不同——哎,奴婢嘴拙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拿出來就是不一樣的。」

  就是南北風格有異唄。不過綺年沒什麼精神,也懶得多說,看著如燕仔細把東西收拾起來,想想又加了一句:「把那耳墜放在我匣子裡,回頭戴了去給外祖母請安。針線師傅那邊該去了,第一天上課,若是遲到了可是難看。」

  春山閣正在怡園寧園康園的交界之處,旁邊是姑娘們讀書的秋水齋,地方都不大,卻是敞亮。

  春山閣居於高處,說是閣,其實更像個大檯子,裡頭一排擺開姑娘們的繡花架子,旁邊是裝線的筐子。四面都有長窗,上頭糊著薄薄的明紙,早晨太陽一出便照進來,十分明亮。綺年進去的時候,眾人都已經到了,靠北窗處一架特大的繡架,旁邊坐了個三十出頭的青衣女子,見了綺年便站起來。綺年想這必然就是安繡娘,便上前行了個禮:「安師傅。」

  安繡娘是南邊人,因著家鄉水災逃荒,來京中投奔舅舅。結果舅舅家的表哥反而打起她的主意,她沒了辦法,仗著有一手好針線,便離了舅舅家,先是在京中雲衣坊做繡娘,後來又在各家裡教導小-姐們的針線度日。吳家兩年前請了她來,一向只教導兩位姑娘,今日忽然多了兩位表姑娘,又聽小丫鬟說還是老太太格外疼愛的,心裡也不由得有些忐忑,見綺年進門便來行禮,態度尊敬;前頭喬連波也是柔弱安靜的模樣,心裡微微鬆了口氣,急忙閃身避了:「表姑娘切莫多禮,今日初來,兩位表姑娘的針線如何,我尚不知,可否請了兩位姑娘的針線來與我瞧瞧,也好知道日後這課如何上。」

  如燕立刻拿了綺年繡的荷包出來遞上去,安繡娘拿在手裡仔細看了看,點頭笑道:「表姑娘這繡得有趣。針法且在其次,最是立意新鮮設色雅淡,不是俗手。」

  吳知霏湊上來看了,卻是一個藕合色荷包,繡了一隻粉紅色小豬崽,正拱著一叢墨色蘭花,不禁也笑起來:「綺表姐真有趣,別人繡花只繡花鳥蟲蝶,表姐怎麼繡一隻小豬呢?便是繡只小貓也是好的呀。」

  綺年不禁想要扶額。吳氏極注重女兒的針線,就是後頭要管家,每天也得繡一個時辰的花。衣裳什麼的她做不了,就是繡個手絹啦荷包啦,又沒那麼多人可,除了吳氏,就是送給冷玉如和韓嫣,就連丫鬟們身上多少都掛幾樣。

  既然是送自己人的,綺年就想到什麼繡什麼,如鸝最喜歡稀奇花樣,綺年繡出來的小豬多半都掛在她身上呢。這次從成都搬到京城來,又走得倉促,那些七零八碎的東西都沒有帶,這個荷包多半是如鸝這小丫頭帶在身上的,這時候拿了出來。

  吳知雯瞥了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表妹果然有趣,這般的髒物兒居然也繡。」

  安繡娘微微皺眉,將荷包還給如燕,又問喬連波:「喬表姑娘可有什麼物件?」

  喬連波有些怯怯地捲了衣角,低聲道:「我沒有帶什麼針線過來,若是安師傅——我現在繡給師傅看可好?」

  翡翠在一邊已經樹起了繡架,安繡娘便讓喬連波自己去繡,自己自來這邊指導。吳知雯與知霏的花都繡了一半,自然繼續。如燕將繡架替綺年架好,手腳麻利地取了白綾繃上,不安地低聲道:「姑娘,都是奴婢不是,只覺得那個荷包繡得有趣……」

  綺年輕笑了一聲:「這有什麼,連安師傅都說有趣,還有什麼不妥當的?」

  如燕瞥了吳知雯一眼,綺年已經坐下來叫她分線:「幫我想想,可繡什麼呢?」

  安繡娘從後頭過來,含笑道:「我看姑娘立意新鮮,功夫也紮實,只是有些細微之處不夠細緻,不妨繡一隻貓,我也看看姑娘的針法。」

  獸類其實難繡,需要用到多種針法,像荷包那種小東西還好,這樣大幅的白綾,繡起來就頗考驗工夫了。綺年埋頭苦繡,一堂課上了一個半時辰,也不過才繡了一個貓頭。安繡娘不時指點,尤其教她如何繡貓眼才傳神。果然不愧是專業的繡娘,各種針法都精通,一堂課下來,綺年伸了伸腰,倒也覺得收益頗大。

  知霏年紀小,拿著針戳來戳去也還不怎麼成樣子,一聽下課連忙跳了起來,又怕安繡娘覺得自己不愛上課,便跑去看喬連波的繡棚:「表姐繡的是什麼?呀,這麼大朵的牡丹花,表姐繡得真好。」

  春山閣裡眾人都走過去看,卻見大幅白綾上半朵紫牡丹,大如碗口,花瓣層次分明,設色濃淡有致,雖只繡了一半,卻已是栩栩如生。安繡娘大為驚訝:「喬表姑娘年紀小,這繡工竟如此出色。」

  喬連波臉頰緋紅一片,站起身低聲道:「在家時無甚事做,時常繡幾針的。」

  吳知雯素重詩書,並不愛繡花,每日只是應付功課罷了,但聽安繡娘誇讚喬連波,又覺得心裡泛酸,輕輕嗤了一聲:「喬表妹每日不知要繡多少時辰?」

  喬連波臉漲得更紅。其實喬家自罷官後便已敗落。父親喬諸梁為了周旋起復,便拿了妻子的嫁妝銀子去打點,誰知大把的銀子投了進去,只如落在水裡,連個響聲都不曾聽見。祖母身子不好,每日要吃七八分銀子的藥,從前家境寬裕之時還好,後來就漸漸窘迫。父親納了四房妾室,七七八八生了一群兒女,個個都要吃要穿。家境敗落起來,竟只不過是兩三年的工夫,到了最後,姬妾奴婢皆已賣盡,父親終日酗酒,只靠她和母親姐妹們日日做針線來養家,連祖母的喪事也是草草置辦。

  想起那些日子,喬連波不由得緊緊咬住了唇。祖母先死,母親又亡,父親仍舊只管酗酒,連弟弟讀書的束脩都籌措不出。若不是父親酒後失足在河中溺亡,說不定這些兒女都要被他賣了,幸而他死得早……

  猛然醒悟自己這想法實在大逆不道,喬連波急忙斂了心思,低頭道:「母親日日督促我刺繡,大約總要繡上兩三個時辰……」其實這已經是少說了,那時候哪天不是要繡四個時辰左右。

  「兩三個時辰?」吳知雯故做驚訝,「那表妹可還有什麼時間讀書習字呢?」

  喬連波低頭不語,手在繡架之下已經緊緊攥了起來。喬家未曾敗落時她倒也讀了幾年書,只是已然忘記大半了,何況筆墨皆是耗錢之物,後頭家裡衣食尚且不周,有哪有時間和銀錢讓她讀書?還是母親於刺繡之餘,教她背過幾首詩詞。無奈吳若蓮自己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便不愛詩書,出嫁之後操持家務又拋下許久,哪有多少墨水可以教給女兒?

  綺年笑起來道:「老子曾言『少則得,多則惑』,可見學東西其實貴精不貴多。似我這般樣樣皆通卻樣樣稀鬆的,到頭來沒有一樣拿得出手,才叫做笑話呢。早知這般,當日我也該仔細只學一件。」端詳著喬連波的繡架連聲稱讚,「也該拿去讓外祖母看看,必然喜歡。」

  安繡娘也點頭稱是:「表姑娘不如把這牡丹繡成後做一柄紈扇,夏日裡敬獻給老太太,也是一番孝心。」喬連波的臉色這才好起來。

  吳知雯聽了心裡更加不舒服,又想起孫姨娘的叮囑,不再去刺連波,瞥了綺年繡架上的貓頭一眼,要笑不笑地道:「綺表妹這貓繡得倒也不錯,既說了樣樣皆通,想來那琴棋書畫也都有所涉獵了?」

  綺年可不想跟她糾纏不輕,掩嘴一笑:「我是樣樣稀鬆的,只一樣最精。」

  知霏年紀還小,聽不出這些唇槍舌劍,接口奇道:「綺表姐最精什麼?」

  綺年笑道:「我最擅吃,若有好菜只管端上來,包管我吃得香甜,讚得勤快。」

  一句話說得安繡娘都笑了。她是在高門大戶裡走過的,聽得出這些小姐們之間的爭鬥,順著綺年的話便一起打圓場:「可惜我沒有做菜的手藝,不然立刻下廚做一道來,也讓表姑娘稱讚幾句。」

  綺年笑嘻嘻道:「安師傅雖不會,想來廚下一定有會的。說起這些,我倒餓了,眼看快到午時,少不得我要懈怠一二,先回院子去等飯吃了。連波表妹的花雖好,只可惜不能入口啊。」這是真話,早飯只吃六分飽,這時候是真餓得不行了。

  這話又引起一場笑聲,翡翠笑著接了喬連波手中的針線放好,道:「可不是,眼看著就要用午飯了,若回去晚了,少不得老太太又要罵奴婢只顧貪看姑娘們繡花了。好表姑娘,多謝你提醒,免得奴婢挨罵。」

  一片笑聲中,只有吳知雯似笑非笑道:「也是,下午還有張先生的課,晚了可不成。如意記得把我昨日寫的字帶上,只怕先生下午要查的。」說完,領頭走了。

  知霏想到下午先生要查功課,不由苦了臉,趕緊也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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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國公府親戚來訪

  只剩綺年與喬連波並肩出了春山閣,一走到安繡娘看不到的地方,喬連波的眼淚便不由得流了下來。綺年看她這樣兒,不禁歎了口氣,柔聲道:「這是何苦呢,不好聽的話便如西風過馬耳,難道還要存在心裡慪自己不成?」

  喬連波拭淚道:「我也不是怨怪什麼,只恨自己命苦罷了。」

  確實,住在人家家裡,難道還能怨別人態度不好麼?綺年也只好替她拉了拉衣襟道:「我與你是一樣的,只是如今有外祖母和舅舅舅母疼著,這命苦的話也就說不上了,表妹聰明伶俐,日後必然是有福的。」

  喬連波低聲道:「我如何與表姐相比。表姐雖來住著,聽說大姨母當年的嫁妝卻是帶在身邊的,其實只算在親戚家住著罷了。哪裡像我,身無分文,還有弟弟也要仰仗舅舅,外祖母和舅舅舅母的大恩,也不知如何能報。」

  綺年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陪著站了一會。喬連波啜泣片刻,終於收了淚,不好意思道:「卻是勞煩表姐了。」

  綺年搖搖頭:「這算什麼,早說過我與表妹是一樣的,自然要親近些。只是表妹面色不太好,若總是這般心結太重,怕也傷了身子,還是該多笑笑才是。」

  喬連波羨慕地看著綺年:「我若能如表姐這般便好了。」

  綺年笑道:「我也不過是心寬罷了。」眨眨眼睛,低聲道,「表妹可知道,我字寫得十分難看的,想來下午見了先生,肯定是要不滿的。」

  連波想起自己的字也寫得不怎麼樣,不覺憂心道:「先生可是十分嚴厲?我的字也寫得不好,這可如何是好?」

  綺年笑道:「所以中午要多吃一點,免得萬一被先生留下罰寫功課時肚裡無食,堅持不住。」一句話說得連波都笑了起來,那份憂心也就散了。兩人又說幾句話,便分道而行,各自回房。

  回了蜀素閣,綺年一頭撲到床上,哀歎一聲:「好累啊。」如鸝端了茶進來,笑嘻嘻道:「姑娘這是怎麼了?奴婢來給姑娘推拿幾下可好?」

  綺年趴在床上,由著如鸝一雙小手在肩頸處推來捏去,忍不住感歎道:「好舒服……」

  如鸝嘻嘻一笑,小聲道:「姑娘,今兒喬表姑娘帶的那位吳嬤嬤到咱們院子裡來了。」

  「嗯?她來做什麼,不是說病了麼?」吳嬤嬤本是吳若蓮的乳母,陪著吳若蓮嫁到喬家後不久丈夫就病死,後來喬家敗落,她兒子亦被發賣,不久隨主人去跑船做生意,卻淹死在了江中,至此已然是再無親人。後來喬諸梁身死,她又一路護著喬氏姐弟入京,年紀已長,全靠一口氣吊著,到了近京鎮見了吳家人,這口氣一散身子就頂不住了,是躺在馬車裡被拉進吳府的。不過想來原也只是勞累過甚,狠狠休息了一日大概也就好些了。

  「她來給姑娘道謝。」如鸝摸出個荷包,「這個是她給我的,只說劉管事都對她說了,若不是姑娘在近京鎮發了善心,只怕喬表姑娘和表少爺如今也回不了家。她今兒身子覺得好了些,特地過來謝謝姑娘的。」又忙補充道,「裡頭是一對金梅花耳釘,她說是表姑娘賞她的。」

  綺年不由得皺了皺眉:「表姑娘這一路上辛苦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有什麼東西?本來不過是舉手之勞,你怎麼就收了人家的東西?」如鸝也不知怎麼的,事事都好,就是這眼皮子淺怎麼也改不過來,「我看看是什麼東西?」

  如鸝挨了罵,趕緊將荷包打開,裡面果然是一對梅花形的金耳釘,看份量也不過是幾分重,光澤亦不甚亮,顯然是舊物,說不定是藏了一路準備彈盡糧絕的時候拿來救急的。綺年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這才多重的東西,你怎麼就——」

  如鸝低了頭,小聲道:「那天在近京鎮,姑娘還不是拿了自己的銀子去替表姑娘打發了那無賴……」

  「你倒全是道理!」綺年氣結,「我本是為做件善事,只是恰好救了自家親戚。若是救了陌生人,自然這銀子不指望有人會還,怎的救了親戚,反要讓人家還了?」

  如鸝喃喃道:「如今老太太疼愛表姑娘,什麼好東西不會給她?她又不缺什麼——」

  「你住口!」綺年真有些惱怒了,「外祖母愛給表妹什麼東西,那是外祖母的事。別說外祖母也給了我東西,就是不給,也輪不到我們來說嘴!你下午就悄悄過去,把這耳釘還了吳嬤嬤,否則小心挨手板子!不缺你吃不缺你穿,怎麼就這麼眼皮子淺?」

  如鸝被說得眼圈都紅了,蔫蔫應了,不敢在綺年面前再留,起身去廚房端飯了。她和如燕都是五六歲上就被買進周家陪著綺年玩耍的,說是主僕,真跟姐妹也差不多少。綺年罵過了,也就不忍心再尋她麻煩,吃過飯仍舊帶著如燕去秋水齋讀書。

  秋水齋裡地方卻有些窄小。原本只有知雯知霏姐妹兩人,現在一下子加了兩張桌子,只好並在一起,於是綺年就跟吳知雯坐在了一起。丫鬟們則沒有地方可呆,各自回房,待下了課再回來接自己主子。

  張先生年紀已有五十多歲,形容清瘦,三綹長髯卻是十分漂亮。人也和善,聽說多加了兩名女學生,便溫和詢問兩人都讀過什麼書。喬連波少不得又紅了臉,低聲說只讀了《三字經》,又念過《女則》《女誡》而已。張先生聽了,並無什麼不悅的表情,只溫和點了點頭,又回頭來問綺年。

  綺年四書已經讀完,只是吳氏曾想教她作詩,卻被她頭疼無比地耍賴推掉了,寧願偷偷跑去父親書房裡看些雜書。聽張先生問了,便起身笑回:「與喬表妹差不多。當初父親雖也教過《論語》《大學》,只是不求甚解,敷衍了事了。」

  張先生聽了也是笑笑:「既如此,大小-姐先臨一帖衛夫人;兩位表小-姐也寫幾個字看看,如無意外,兩位表小-姐可跟二小姐一起先讀《論語》。」

  綺年看怡園裡的亭台樓閣都以名家法帖為名,就知道多半吳若釗極好書法,卻想不到吳知雯的字竟然也寫得極漂亮。說起來她也算在吳氏的督促下練了幾年字,但是跟吳知雯比起來可就真是見不得人了。

  張先生拿了看看,半晌無語,綺年也只能心虛地笑了笑。她繡花還可以,寫字卻大概是沒有靈氣,尤其是時下流行的仕女簪花小楷,更是寫得一塌糊塗。就連喬連波,寫出來的字看著也比她秀氣圓潤些。

  吳知雯臨完一帖,瞥了瞥周喬兩人的字,眼裡閃過一絲嘲諷,低頭自去寫字了。張先生把兩張紙看了看,緩緩道:「周表小-姐的字腕力足夠,卻無耐心,自今日始,每日臨十張小楷。」

  綺年頓時頭皮發炸。十張小楷,十張小楷!那小楷寫起來麻煩到死,何況還是繁體字!沒等她想出借口來推,張先生已經續道:「喬表小-姐卻是靈氣盡有,腕力不足,每日臨十張魏碑。」

  知霏很同情地看著兩個表姐,在張先生背後扮了個鬼臉,卻不想張先生轉身拿了她的功課看了看,溫聲道:「二小姐的字大有長進,自今日起,每日也臨五張大楷罷。」頓時,知霏的小臉也垮成了一團,仗著年紀小,張先生又是教了兩年,性子溫和,便嘟嘴道:「既然知霏有長進了,先生為什麼還要罰我?」

  張先生仍舊溫溫和和地笑:「百尺竿頭,亦需更進一步。二小姐有了進益,更當努力才是。」

  知霏無話可說,索性撒起嬌來:「先生真壞!」她本生了一張小圓臉兒,這時候鼓起兩腮,就像一隻小花栗鼠,連張先生看著也不由微笑,並不去責罰她出言無狀。吳知雯卻沉了臉道:「二妹,怎麼這般無禮,還不向先生道歉!」

  吳知霏也知道張先生並不生氣,正想著撒賴不道歉,就聽門外有人笑道:「誰對先生無禮了?」卻是吳若釗的聲音。

  知霏跳起來歡呼一聲「爹爹」,便往門口撲去,正撲到吳若釗身上。吳若釗還穿著官服,顯是一回家便過來了,隨手接住小女兒,在知霏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就知道是你頑皮,怎麼對先生無禮了,還不快些道歉?不然讓先生打你手板子。」

  知霏吐吐舌頭,回身向張先生行禮:「先生恕罪,不要打我手板子了。」

  張先生捋著鬍髯笑起來,故意道:「不行。若是不打板子,就把字兒再多寫五張罷。」

  知霏拉著吳若釗的衣袖撒嬌,喬連波羨慕地看著,眼圈不知不覺又紅了。綺年瞥見,趕緊輕輕捏了捏她手,站起來擋住了她向吳若釗行禮:「舅舅。」

  吳若釗笑著拉了知霏的手,向張先生道:「今日卻是要請先生免了她們的課,舍妹聽聞幾個外甥女兒來京,今日特來探望。」

  張先生教幾個女孩兒唸書,原本也不似男孩一般要她們考功名。似吳家這般每旬八日,每日一個半時辰,已經是教得十分嚴格的了。既是吳若釗發話,自然無不應允。知霏歡喜不盡,拉著父親的手仰頭道:「姑姑有沒有給我帶小泥人?」

  綺年知道知霏所說的姑姑其實應該是四姑姑,就是顏氏所生的幼女吳若菡。只是其餘三個嫡庶女兒皆嫁在京外,長年只有吳若菡與家中來往,故而知霏只叫姑姑。

  「就知道小泥人!」吳若釗又刮了一下女兒的鼻子,「姑姑又不是去了江南,哪裡有小泥人給你?一會兒好好地給姑姑行禮,不許總要小泥人。」

  康園裡此時又聚了滿堂的人,綺年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頭一個脆亮的聲音且笑且說:「本來昨兒就該來的,可是昀郡王的庶長女出嫁,汝陽侯雖然府第不在京裡,也借了東陽侯的府上大宴賓客,你女婿實在不能不去。加上老太君要去寺裡上香,又要多住幾日,光是準備東西就忙得我人仰馬翻。好容易今兒上午把人送走了,我這才得閒過來。」

  綺年一腳跨進門去,便見顏氏下首坐了個三十出頭的貴婦,頭上梳著牡丹髻,插一支赤金嵌紅寶的展翅金鳳,鳳身上的羽毛一片片的全是累絲所成,在微微西斜的日光裡金光閃爍。鳳嘴裡一顆杏核大小的硬紅寶石,下頭垂一串黃豆大小的金絲串珠,最下頭還垂一顆水滴形的硬紅寶石。單這一隻鳳釵,其價值就在百金以上。還不說她耳朵上那兩顆綠得似乎能滴出水來的耳墜子。襯著身上繡金線牡丹的正紅襖子,真真是能晃花了人眼。

  阮夫人一見吳若釗帶了幾個孩子進來,眼睛一亮便站起來:「哎喲,這就是兩個外甥女兒吧,瞧瞧這模樣兒,真是一把水蔥兒一樣。」上前來一手拉了一個看了,隨即從腕子上抹下兩個鐲子,「四姨的一點見面禮,別嫌棄。」

  這兩隻鐲子卻是實心的,鐲身上用綠松石鑲嵌著葡萄花紋,鐲口處還嵌了一顆大珠。雖然形狀不是滴溜滾圓,光澤卻也不錯。喬連波拿在手裡,不由有幾分惶惑:「四姨這鐲子太貴重了……」

  阮夫人咯咯笑起來:「四姨給的,你就拿著。看你這眉眼兒,真跟姐姐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只是看著臉色不好,可吃著藥麼?」

  顏氏端坐上頭,聞言便道:「滿屋子都只聽見你這猴兒的聲音了,還不快給我老實坐下。這孩子身子是弱,過幾日請個御醫來好生把把脈,做幾丸藥吃吃,將養幾年才好。」

  顏氏發了話,阮夫人才放了手坐回去,仍舊端詳著兩人道:「綺兒個子倒高,盼兒今年快十四了,瞧著似乎還不如她。都說成都那邊兒女子不高,這孩子倒是異數。」

  顏氏招手叫喬家姐弟都到她身邊去,淡然道:「這孩子是隨了若蘭,自然不矮。」喬連章早已經到了屋子裡,得了阮夫人給的一塊玉珮,拿著給喬連波看,讓她收起來。阮夫人一眼看見,不由得又笑起來,「這姐弟兩個倒是親近。」

  顏氏臉上也露出笑意:「可不是。今兒去學館裡呆了大半日,回來就問他姐姐在哪裡。」又看向吳若釗道,「我聽雱兒說,學館裡的先生說連章甚是聰明?」

  吳若釗雖然從前與繼母所生的妹妹並不十分和睦,然而對外甥和外甥女兒卻終究是關切的,今日衙門無事,特地去了學館將兒子與外甥接回家來,也與學館裡的先生談說了兩句,聞言便點頭道:「先生說雖是起步晚了些,但勤奮讀上一年,也能慢慢追得上來。」

  顏氏笑意更濃,摸著喬連章的頭道:「雖說讀書要刻苦,只這孩子身子也弱,倒是慢慢來的好。」

  李氏在一旁看著,招手叫綺年和知霏過去,方含笑道:「你們姊妹今日上課可慣?」

  吳知霏靠著李氏,仰頭道:「喬表姐繡花繡得真好,繡出來的牡丹像真的一樣。」

  平日裡吳家眾人聚會,小輩原是不許隨便說話的。知霏是庶女,年紀又小,若不是長輩垂問,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只是今日這句話答得正在顏氏的心坎上,當即舒了眉眼,破天荒也問了一句:「哦?你也看得出你喬表姐的針線好?」

  知霏難得答祖母的話,平日裡顏氏對她也並不親熱,當即有些緊張,低聲道:「安師傅也誇了的。」

  顏氏笑了起來:「前幾日還聽安師傅說,你學得也十分認真。雖說咱們家的姑娘將來也不必自己做針線,總還是要會的。」回頭向琥珀道,「我從前用過的那個針囊呢?拿出來給二姑娘。」

  孫姨娘站在顏氏身邊,聽了這話不由得心中一緊。今日春山閣的事她早已聽吉祥說了,生恐知雯一個把持不住說了得罪連波的話。幸而知雯雖然面色不佳,卻一直坐著沒開口,心裡略略鬆了一點,忙道:「老太太,廚下的飯菜都備齊了,四姑奶奶今兒忙著國公府老太君出行,怕也沒好生用飯。老太太看要不要現在就開飯?」

  顏氏素來也心疼這個小女兒,聞言便點頭:「你說得是,我只顧說話倒疏忽了,快擺飯罷。」

  阮夫人笑著起身,又拿了兩個荷包給知雯知霏:「雖然沒有泥人兒,這東西拿去頑罷。」伸了伸腰,「也就是回娘這邊兒來,能得好生休息半日。今兒晚上,我就跟著娘睡罷。」

  顏氏一怔:「怎的,你不回國公府?」

  「老太君帶著盼兒,說要在廟裡住上幾日。國公爺今兒該在蘇氏房裡,我不回去也使得。」阮夫人眉眼間也帶上了幾分酸意,「只怕我不回去還好些呢。」

  顏氏眉頭皺了皺,看看下頭一圈兒孫女,把話嚥了回去,只道:「怎的帶著盼兒去廟裡住?盼兒小姑娘家家的,廟裡清苦,熬壞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阮夫人臉上又現出一絲得意來:「娘不知道,是老太君說要帶盼兒去拜菩薩,請高僧批一批盼兒的八字,看今年到底去不去應宮裡的選。」

  顏氏一怔,吳若釗已微微皺眉:「怎麼,聖上今年要選秀了?」

18 說閒話祖孫不睦

  一提到選秀,連孩子們都豎起了耳朵。

  選秀可是大事,按本朝新例是三年一大選,朝中官員家十三歲到十六歲的女孩兒均要參選。若有福氣的,為妃為嬪,甚至一飛沖天;沒福氣的,選做了宮女或者女官,就要在宮裡呆到二十五歲才能放出去,大好年華,就消耗在這上頭了。故而選秀這種事,有些人家翹首以待,有些人家卻避之唯恐不及。

  阮夫人一句話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力,不由得有幾分得意,一邊親手接過翡翠手裡的筷子給顏氏布菜,一邊笑吟吟道:「昨兒在汝陽侯的喜宴上聽東陽侯夫人說的,雖尚未有明令,大約是八-九不離十了。畢竟前些年兩次的正經大選,皇上也並沒辦哪。」

  確實如此。四年前的那次大選,正逢多處洪災,流民尚且處理不完,哪裡還有精力和財力大肆選秀?皇帝不但沒有充實後宮,還明令那一年年滿十五歲的女孩兒不必待選,可自行婚配。

  到了前年,又是太后身子不好。皇帝說本朝以孝治國,哪有母親病著,兒子納妃妾的道理?於是又不曾選。按說今年不是日子,明年才是正日,怎麼反而要選了呢?

  「快坐下說。」顏氏嗔怪地看著女兒,「回了自己家裡,還做這些?」

  「聽皇上的意思,今年只怕還是小選。」阮夫人到底是給顏氏布了一筷菜,才肯坐下來,「據說是只要五品以上官員家的女兒,並不選宮女。皇上三年前不是節儉了宮中用度麼?總說用不了這許多宮人,又何必再不停地選進來。」

  「五品以上官員?」吳若釗不由得皺起眉,瞥了一眼吳知雯。吳知雯今年十四歲,正合年紀。

  「可不是。」阮夫人眉開眼笑,「今年倒不是皇上要充實後宮,聽說主要是為了幾位皇子。」略有些自得地補上一句,「所以老太君才要去給盼兒批批八字,看究竟要不要去參選呢。」

  雖說選秀這種事,凡是身份合適年齡合適的姑娘都必須參加,但有些不願意姑娘參選的人家可以想辦法賄賂一下辦事的人,把自家女兒報個身子不適什麼的,從名單上劃掉。只要不是特別被人盯住了,一般還是能做個手腳的。

  阮盼是阮夫人唯一的女兒。阮夫人吳若菡雖然有天大的福氣做了英國公夫人,但人生哪有十全十美?這邊兒滿了,那邊兒免不了就要缺點兒,不幸阮夫人缺的是兒女緣,成婚十五年了,只生了一個女兒阮盼,此後就再無所出。如今英國公府的兩個兒子都是妾室所生,實在是美中不足。

  身為國公府的嫡長女,阮盼自然可以找到一門好親事,相比之下,入宮給皇上做妃妾反而不划算。但是如果是做皇子妃,那就另說了。倘若做了皇子正妃,自然比別的親事都好。所以才會有入廟求高僧批八字的舉動,其實也無非就是阮家也有些舉棋不定,要好好考慮罷了。

  「為了幾位皇子……」顏氏沉吟著,「也是。皇長子今年已然十九歲,早該選妃了。二皇子十七,三皇子十六,也可以議親了。」目光不易察覺地也看了吳知雯一眼。吳若釗是三品侍郎,女兒也有資格參選的。何況吳知雯也算是才貌雙全,即使在京城貴女圈兒裡也有幾分名氣。

  阮夫人看得明白,忽然想起一事:「哎,聽說二哥今年要進京了?若是真要選秀……我記得二哥家的霞姐兒也是個好的,還有個雲姐兒,彷彿也到了年紀呢。」

  綺年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阮夫人說的二哥,是指吳老太爺的庶子吳若錚,當初是跟吳若釗踏肩生下的,還小不了一歲。

  雖然是庶子,但吳若錚的才能亦是不差,六年前放了濟南府同知,三年前濟南府知府升職而去,他竟然補了這個缺,做了正四品的外官。不過她不知道吳若錚有幾個兒子女兒,更不知道阮夫人說的什麼霞姐兒雲姐兒是哪位。

  倒是知霏還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姑姑是說二叔家裡喜歡穿紅衣服的姐姐嗎?」吳若錚攜妻兒去上任,已是離開京城六年了,那時候吳知霏才四歲,印象裡只記得二叔家有個姐姐跟自家姐姐一樣,是喜歡穿紅衣服的。

  阮夫人笑起來:「是呀,霏姐兒真聰明,還記得你霞姐姐呢。那你記不記得雲姐姐了?」

  吳知霏想了又想,只能遺憾地搖頭:「不記得了。」其實是因為吳知雲自小身子不好,不常出來跟大房的堂姊妹們見面,所以她實在沒有印象了。

  顏氏倒是略有幾分意外:「老二要回京了?」

  「正是。」吳若釗微微欠身,「也是今兒才接到二弟的信,本想回來稟告母親的,因四妹來了,一高興倒忘記了。二弟此次知府任滿,怕是要升京裡了。只是說是平調,階銜是不升的。」

  顏氏點了點頭:「雖然是平調,但京官自然好過外官。可說了什麼時候回來?房舍也該收拾起來。」京官得近天顏,雖然沒有外官油水大,但前途卻更好些。說是平調,其實普通都認為,外官平調入京,相當於升了半級。

  「信中倒是未說,只說正在準備,若定了行程,再來信告知。」

  李氏卻不由得盤算起來:「雖說尚未定行程,但一般官員都是四五月間入京述職,房舍現在就要打掃起來了。」

  顏氏淡淡道:「你操持就是。」轉頭向阮夫人道,「昨日婚宴想必十分熱鬧?聽說一百零八抬的嫁妝將一條櫻桃斜街都堵住了?」這兩個繼子跟她隔了一層肚皮,全然沒有一絲血脈關係。然而說到底,吳家是否興旺主要還是看兩個兒子是否有出息。她再有本事,只是沒有生出兒子來,如今也不得不靠著繼子。所以聽見庶子要入京,既是高興又是不耐,心態頗為微妙。

  阮夫人自然明白。女子嫁得好固然重要,但在婆家的位置卻也要看娘家是否得力。她跟顏氏一樣,跟兩個哥哥隔著一層,卻又不得不依靠著,這種心態也是十分微妙的。

  「哪兒呀。汝陽侯到底是不在京中,藉著東陽侯的府第開宴,總歸是不便。倒是聽說郡王府本想大辦——畢竟是長女,雖則是庶出,到底也是在王妃膝下養了幾年的。不過呀,郡王世子剛過了年就病了,去了莊子上,所以王妃也就不好大辦了。嫁妝雖然多,請的賓客倒都是親戚。否則大嫂必然也得去的,哪兒還用問我呢。」

  李氏淡淡一笑,沒有說話。這個小姑子,她剛嫁進來的那兩年就對她挑頭挑腳的,如今做了國公夫人,自然更囂張了,哪次回娘家都要刺她幾句,大概已經養成了習慣。幸而丈夫這些年的官職一直在升上去,否則這樣的話還有得聽呢。

  顏氏咳嗽了一聲,打斷女兒的笑:「世子這是怎麼了?不是去年夏天好些了麼,怎麼這大過年的又病了?」

  「說是天寒,又受了風。」阮夫人抽出帕子掩口繼續笑,「這是王府說的,不過倒是聽說,郡王又賞了個十七歲的丫鬟給世子。」

  綺年看著顏氏臉上瞬間露出瞭然的表情,在腦子裡繞了兩三圈才覺得摸到了點阮夫人的意思。這莫非是說,雖然王府對外說世子是受了風,其實世子卻是因為動了老爹的丫鬟才病的這一場?當然了,究竟是勾搭丫鬟的時候受了驚所以受風,還是因為勾搭丫鬟被老爹打了,那她就猜不到了。

  瞄一眼周圍眾人,吳知霄低頭吃飯,神情淡定;知霏和連章到底年紀小,完全一臉懵懂;知雯和連波也低著頭,可是臉上微微都有些紅,看來是都明白了;倒是吳知雱,眼珠子轉來轉去,看那樣兒居然好像也明白點什麼似的。

  「本來王妃是想大辦的,可是這麼一來,若是再大宴賓客的,就怕有人說話了。唉,這繼母是難當的,不是自己肚皮裡爬出來的,到底隔了一層,但凡有些差池,就要有人議論了。」

  這倒不是在刺吳若釗,而是阮夫人自己的親身感受。說來她倒是最像顏氏的一個,連只生女兒不生兒子都像。兩個兒子全是阮海嶠的寵妾蘇氏所生,平常裡要是一個疏忽,蘇氏就到阮海嶠面前去做張做致,著實難對付。阮夫人說了這幾句,自家倒有些傷感起來了。

  顏氏看女兒一眼,微微歎了口氣,將話題轉開,問起阮盼。阮夫人這才轉悲為喜:「前年不是請了個教養嬤嬤來麼,也真是生生的拘了幾個月,聽到能去廟裡住幾日,倒是歡喜得很。」

  顏氏微笑道:「那孩子禮數周全的,還要請什麼教養嬤嬤,沒的養古板了倒不好。」

  阮夫人歎道:「我也看了心疼,只是老太君執意要請。我想著,再過十幾日就是上巳節,盼兒也就回來了。到時候大嫂帶了孩子們都去,還有外甥女兒和外甥,都好生出門玩一天。」

  上巳節是三月初三,這一日都要出門踏青,就是閨閣女兒也是一樣的。從前還要去河邊洗浴呢,只是如今已經不流行了,只是踏青遊玩而已。

  聽見出門踏青,連吳知雯眼睛都亮了亮,綺年卻稍稍皺了皺眉。她和喬連波都是父母雙亡才來舅舅家投奔的。喬連波是父親剛剛死了半年,她則是母亡未滿三個月,按理說都不宜出門的,阮夫人卻像是根本沒有想到一樣。再說她穿的衣裳,顏氏和李氏都選了素色的衣裳,孩子裡除了吳知雯之外也都沒有沾紅,倒是阮夫人,穿著大紅繡金的衣裳就來了。進了門之後就是嘰嘰喳喳說婚宴說選秀說郡王府的八卦,卻沒有一句問到兩個過世的姐姐。就算自己的母親和她是異母的,那喬連波的母親可跟她是同胞姊妹,居然也沒有問幾句落幾滴淚,還真是有夠可以的。

  顏氏卻笑著點了點頭:「這主意不錯。」慈愛地看了喬連波一眼,「連波也該出去結識幾個朋友。到時候讓雯兒和盼兒好生帶著她走走。」轉眼看見綺年,馬上補了一句,「綺兒也是一樣。十三了,也該出去露露面。」

  綺年放下筷子站起身:「外祖母恕罪。綺年父孝未滿三年,母親過世才三個月,似乎不宜出門。」

  廳裡的氣氛微微一滯。喬連波迅速低下頭,眼圈又紅了,蚊子一樣輕哼:「連波也……」

  顏氏眉間出現了一道川字紋,有幾分不悅地放下了筷子。吳若釗倒是十分欣慰地看了綺年一眼:「無妨,綺年年紀還小,倒也不急著出門。」

  顏氏心中更是不悅。喬連波比綺年還小些,說起來父孝未滿一年也是不宜出門的。但京城的上巳節也是各家貴女們交往的好機會,尤其跟著阮夫人,那見到的都是高門貴女,乃是大好的機會。若是綺年不出門,連波自然也不好出去。

  「且再說罷。」顏氏沉了臉,終於還是只說了這麼一句。阮夫人見母親面色不悅,倒是笑了一聲:「外甥女兒這就不是了,外祖母還坐在這裡,你怎麼好說這話呢?也不講個忌諱。」當著老年人的面提什麼孝啊死人啊之類的,確實都是忌諱。

  綺年沒說話,只是用眼睛掃了一下阮夫人那大紅繡金線的衣裳。

  顏氏隨著看了一眼女兒,臉色更不好看了。李氏連忙起來打圓場:「雖說不宜去踏青,但到了那日各廟裡倒清靜,去給你母親上個香豈不好呢?你這孩子還是想得不周到,怎麼說著說著倒起來了,還不快坐下。」說著輕輕拉了一下綺年。

  綺年順著她向顏氏屈了屈膝:「是外孫女兒言語不慎,外祖母恕罪。」

  李氏這打了個岔,綺年又賠了禮,顏氏臉色方好些,但畢竟這頓飯是吃得不大痛快,不一時也就散了。

  阮夫人既不回國公府,自然伺候著顏氏歇下,忍不住道:「那丫頭氣性倒大。我倒好心帶她出去結識幾個貴女,如此不知好歹!」

  顏氏沉著臉道:「你也看看你穿的是什麼衣裳!這幾日你大嫂連帶著兩個姨娘都穿得素,你倒好,大紅繡金的就來了。喬諸梁死就死了,你三姐去了卻才一年。更何況還有你大姐,那是剛出了三個月!雖說不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卻也是你姐姐。」

  阮夫人扭著頭不吭聲。吳若蘭不必說了,母親才是個六品文官之女,性情軟弱,相貌又不出眾,不過是佔著嫡長女的名頭罷了。就是同母所出的三姐吳若蓮,她也不甚喜歡。出嫁的時候嫁妝竟然跟她一樣是兩萬兩!也不想想她嫁的是國公府,三姐不過嫁了個五品武官罷了。說來說去,就因為這個三姐臉上落了疤,反而格外讓母親偏疼了。其實真論起來,又哪裡強得過自己呢?

  自己生的女兒,顏氏怎麼不懂她的心思?不由得歎道:「你這個脾氣,到哪裡都要吃虧!你也學學你大嫂,幾個兒女都是一碗水端平,姨娘們也不虧待。我雖是不喜歡她,也得說她一聲周到,把個家宅整治得安安靜靜,你大哥也得好生敬著她。」

  阮夫人把手裡的梳子往炕上一摔:「她那是假仁假義罷了!難道她還真喜歡姨娘生的那幾個?」

  顏氏氣個半死:「假仁假義你也做一點,哪怕做給人看呢。論起來你還不比她,她有兒子傍身,霄兒又肯讀書,眼看著今年秋闈就要到了,書院裡的先生都說他火候已到,必能中個舉人。兒子出息了,還怕她將來沒好日子過?」

  說到這裡就不由得歎息:「說起來你我母女也是一樣命苦,總沒有生兒子的命。可你也看看我,當初對他們也是公公正正的,任誰也挑不出我的刺兒來。你倒好!當初叫你把兒子抱過來養,你非要自己生。現在生也生不出來了,還不趕緊把兒子攏著?若叫你女婿跟你離了心,將來又沒有兒子,難道你要讓蘇氏踩到你臉上去不成?」

  「她敢!」一提到蘇氏,阮夫人就要發飆,「那個賤人!我當初就不該留了她!」

  「哼!」顏氏最不喜歡就是女兒這副模樣,明明拿蘇氏根本沒有辦法,偏偏還要逞強,「你能怎麼樣?叫你去母留子,你嫌丫鬟生的兒子也賤。等到她生了第二個,你還動得了她?光在這裡發橫有什麼用?」

  阮夫人跌坐下來,眼淚不由得滾滾而下。確實,蘇氏當初只不過是老國公爺賞的一個奴婢,就算是生了兒子,她若說留子去母,國公府也不會為一個奴婢跟大學士家裡出來的媳婦為難。只是她那時也還年輕,總惦念著自己生,絕不容許一個婢生的庶長子得了養在嫡母膝下的名聲。結果自己沒生出兒子來,那蘇氏卻接著又生了個兒子,阮海嶠稟明父母就將她抬成了姨娘,這時候再說什麼留子去母,又怎麼可能!

  「我,我也沒想到……如今那兩個都十幾歲了,我怎麼還養得熟……」長子阮麒比阮盼只小一歲,今年已經十三;次子阮麟都十歲了,全都已經懂事,怎麼可能再拉攏過來呢?

  顏氏真是恨鐵不成鋼,但看女兒哭得可憐又不忍心:「別哭了,哭有什麼用?到底你是正經的國公夫人,她不過一個奴婢出身罷了。如今你兩個哥哥都升了官,你也該多走動,有了他們,國公府也照樣動不得你。至於蘇氏,慢慢瞧著。以色事人者,色衰愛弛,等她年紀大了不得寵了,有的是機會除掉。那兩個兒子……你如今就要對他們好起來,對了,千萬記得拿捏住他們的親事,若是兒子不能一條心,至少要找個跟你一條心的媳婦!」顏氏冷冷一笑,「後宅的事兒,可大可小,就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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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論前途各房夜話

  綺年回到蜀素閣,把湘雲和珊瑚都打發了出去,扯下髮髻上的釵子扔在妝台上,悶悶地歎了口氣。如燕猶豫再三,還是小心地說:「姑娘,其實今兒……」

  「我知道。」綺年抹了把臉,自嘲地一笑,「還是沒記得自己的身份。」寄人籬下的表姑娘,還這麼大氣性,不是自找不痛快麼?

  如燕不由微微紅了眼圈:「姑娘快別這麼說,舅太太還是心疼您的。」要不然也不會出來打這圓場。

  「我知道。只是怕舅母反而被我連累了,也招外祖母不待見。」綺年發了一會愣,又直了直腰,「但是我也不能連娘的孝期都不顧。罷了,大不了將來求了舅舅,咱們自己出去買處房子住著。」

  「這怎麼成!」如燕大驚。家裡沒有頂門立戶的男人,還不得被人欺負死?當初吳氏還是寡婦呢,照樣被活活氣死,更不必說綺年不過是個未及笄的姑娘家。

  綺年歎口氣:「我也只是說說罷了,這不是還沒逼到頭上麼。」

  如燕憂心忡忡:「奴婢看,四姑太太是國公夫人,怕是平日裡就這般行事慣了,倒未必就是……」

  綺年點點頭:「我知道。今兒晚上我也是急了點,其實還有別的辦法可以處理。」只是想到過世的吳氏,頭腦一熱就忍不住了,長歎了一聲,「日後我會再小心些。」這裡不是自己的家,縱然不像林黛玉進賈府一樣要步步小心,也不能再這麼衝動了。

  如鸝從頭至尾都是半懂不懂的,手裡捧著阮夫人給的那只鐲子:「姑娘,這個怎麼辦?」

  「先放著吧。」綺年看了那鐲子一眼,又歎了口氣,「明兒去給外祖母請安的時候戴著吧。」

  李氏跟身邊的管事媳婦商量了一會兒明天給阮夫人帶去國公府的回禮,回到蘭亭院,卻見丈夫歪在炕上看書,不由得有幾分驚喜:「還以為你去了別處……」

  吳若釗笑笑:「去別處做甚。」他本不在女色上頭偏好,年輕時當然也有個男人的毛病,院子裡放著兩房美妾,難免也要去走動走動。不過吳家家風嚴謹,也要求子弟修身的,他那兩房妾都不是自己要納的,一個是繼母賞的,一個是上司送的。如今年紀長些,越發穩重起來,對妾更淡了,倒是喜歡到妻子房裡來說說話兒。到底是官家小姐,說起話來也投機。再說有些話,本也不合適跟妾說,她們也接不上茬。

  「綺兒今晚——」李氏倒有點擔心丈夫不喜歡,覷著他的臉色小心地說,「這孩子雖則毛躁了些,卻也是一片孝心。」

  「我知道。」吳若釗不在意地揮了揮手,「四妹那脾氣……」有句話他覺得不合適跟妻子說,其實吳若菡根本也沒把吳若蘭當長姐尊重過。說實在的,但凡有心,也不會穿那麼正紅的顏色來。

  李氏這才放了心,坐下來笑道:「只是話說得著實有些……恐怕母親也要不喜的。」

  「想也不至與小孩子置氣,母親也是明白事理的人。」至少大面上是能過得去的,「只是這孩子確實毛躁了些,到那日就是稱病躲了也沒有什麼,何必這時候硬頂。」吳若釗想到妹妹的模樣,心裡又不覺有幾分黯然,「也罷,本也是四妹有錯在先。你叫湘雲與她說,明兒戴著四妹給的那鐲子去給母親請安,以後莫再這般強,有什麼事只管與你說,休要再如今日這般了。」

  李氏點頭答應,立刻遣了碧雲去蜀素閣。不片刻碧雲回來,抿著嘴笑:「湘雲說了,聽見表姑娘早吩咐了身邊的丫鬟,明兒戴那鐲子去請安呢。」

  吳若釗聽了這話,不覺笑了一笑:「這才懂事,我也放心了。」

  李氏卸了簪環,在丈夫身邊坐了下來,含笑道:「那孩子本就是懂事的,只是年紀小些,沉不住氣也是有的。」

  吳若釗點了點頭,已經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李氏不見丈夫說話,也只好脫了外衣上床躺下,正要朦朧睡去,忽聽丈夫道:「若是今年當真要選,我看,還得早去打點一番,將雯兒的名字劃了去。」

  李氏清醒過來,低聲道:「老爺的意思,不願雯姐兒去待選?」

  吳若釗歎了一聲:「自然不願。雯兒的才貌,若去待選,說不得也能進宮。可是她那脾氣,進了宮還不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李氏猶豫片刻道:「可是若照四姑太太所說,今年是為幾位皇子選妃。幾位皇子都是好的,若做了王妃,將來也是逍遙度日。我看雯兒的意思似乎有些……」

  「她知道什麼!」吳若釗斷然否決,「幾位皇子不錯都是好的,但聖上至今未立太子,只怕壞就壞在兒子都好上了。」

  李氏雖則從不向丈夫打聽朝堂之事,但各官員的夫人們自有自己的交際圈子和消息渠道,聞言不由一驚:「老爺是說,怕皇子們將來爭嫡?」

  吳若釗長長歎了口氣。如今的中宮皇后只有一位大公主,並沒能生出皇子來,卻把一位已故婕妤所生的大皇子養在膝下。二皇子出身更加卑微,母親本是個宮人,後頭生了兒子才封了個婕妤,並不受寵,但二皇子本人卻是十分聰慧,極得皇上喜愛的。三皇子年紀較小,但他的生母卻是鄭貴妃,自己的地位既尊,娘家又是恆山伯府,靠山強大。再下頭四皇子夭折,還有一位五皇子,今年卻只三歲。雖說皇帝春秋還盛,但畢竟已是五十多歲將近花甲的人,也該要考慮立儲之事了。

  「父親曾說,為臣之道,還是該做個純臣。」吳若釗憶起父親臨終之時的遺言,眼眶微熱,「當初今上還在潛邸之時,誰能料到他有九五之份?那時候支持上頭各位皇子的官員們,如今都怎樣了?」除了支持太后的一隊人馬之外,其餘各黨都受到了影響。這還多虧著皇帝是個寬厚的,只抄了幾家鬧騰得最厲害的。不過有些人家,非常明顯地仕途一路下滑,十幾年間就今非昔比,自然也是因為當初站錯了隊。

  「只有我家,幾乎未曾受到波及。全因父親只忠於皇上,不曾去偏倚任何一位皇子。」

  吳老太爺在國子監的時候可稱德高望重,皇上特地請他去為諸皇子授課,所以幾位皇子跟他都是熟悉的。他為皇子師的時候就是不偏不倚,除了格外敬重一下太子,對其餘皇子一視同仁。後來諸皇子們漸漸露出奪嫡苗頭,他作為清流之一自然也有各方拉攏,但他只效忠皇上,對皇上封的太子恭敬有加卻不逾矩,並不理睬其它。結果諸王大亂的時候他確實受了冷落,但塵埃落定之後,他卻以帝師之尊,擢升大學士,加太子太傅銜。

  「如今,皇上遲遲不立太子,只怕又有前車之亂哪……」

  「那皇上為什麼不立太子呢?」李氏對朝政之事不是特別明白,「當年先帝就是吃了這個苦頭兒,到後頭匆匆立了太子,卻已晚了。雖說皇上因此而——但諸子相殘,這……」看著自己的兒子自相殘殺活不下來幾個,難道很舒服嗎?

  「皇上也難哪……」吳若釗歎了口氣,「昔年太后還生了兒子呢,只因不是長子,還鬧出那麼一場大亂來。如今皇后無子,長皇子和二皇子出身皆卑,都不如三皇子母家尊貴,更是麻煩哪。」

  李氏聽了也替皇帝發愁,然而那畢竟是男人們的事:「如此說來,咱們家確實不能送女兒去參選了。」

  「我意已決。」吳若釗看著淡杏色的帳帷出神。留夜的一盞紅紗燈的燈光投在上面,氤氤氳氳竟然微有血色,「不過,只怕二弟那邊不作如此想。」

  吳若錚的性子與大哥截然不同,雖則也是個文人,卻是個殺伐決斷的性子。且他是庶子,多年來官場拚殺,更多是靠著自己的努力,因此主意格外的大。就是吳老太爺生前,也不是很能管得住他。如今父親不在,異母哥哥的話就更難讓他聽從了。

  「老爺好生跟二叔說說,自家兄弟,把話說開來總是好的。」李氏這話說得也並無把握。雖說吳家這一代只有兄弟兩個,但二人的關係並不十分融洽。

  吳老太爺治學為官名聲都好,可說修身平天下皆有所成,唯獨齊家這一項情況不甚佳。他初娶六品武官之女黃氏,黃氏理財管家是一把好手,唯獨行事太過剛硬。吳老太爺那時候年少,意氣風發,少不得也嚮往個紅-袖添香。無奈黃氏女工出色,還會騎馬拉弓,唯獨不愛讀書。

  說起來也是黃氏這不通詩書的名頭太響了,吳老太爺的上司憐他對著悍妻無話可說,便送了他一個妾。這妾本是個官家小姐,後來家裡犯了事被抄沒,女眷皆成了官奴。這小-姐卻精於詩畫,恰是吳老太爺心目中的紅顏知己。

  本來這不算什麼大事。再是個知己,也是個官奴,就算再抬舉也抬舉不上去,生了兒女身份也不高。可是黃氏眼裡不揉沙子,雖對庶子庶女並不苛待,卻對這妾十分厭惡,鬧了不少的氣。吳老太爺在朝廷上十分圓轉,在家裡卻做不到這麼自如,雖不至於到家宅不寧,也是差不太多了。

  吳若釗八歲之時,黃氏去了,吳老太爺又續娶了顏氏。顏氏進門,對前頭的兒女們面子上總過得去,但也並不十分親近,尤其是嫡庶分明,一對庶兒女的日子反過得不如前頭嫡母在世的時候好。到了這時候,四個兒女才漸漸有了點同病相憐的感覺,然而之前的嫌隙終究是太大,因此老太爺去世之後,兩兄弟在仕途上雖則相互援手,卻怎麼也達不到全無隔閡。

  吳若釗也歎了口氣:「聽不聽的,我做兄長的也要把話說透。罷了,這些都待二弟回京再說罷。倒是那院子要勞煩你,好生收拾收拾。」

  李氏嗔道:「看老爺說的是什麼話,二叔要回來,自然是我的事。老爺說這話,倒好像是跟我生分了。」

  吳若釗呵呵笑了一聲,伸手摸了摸妻子的頭髮:「霄兒也十七了,他的先生看了他的文章,說今年秋闈十之八-九是必中的。若真中了,他的親事也可以物色起來了。」

  李氏猶豫了一下:「明年就是春闈,若是霄兒能中進士,那比舉人又好得多。到時候再去說親,姑娘的門第兒也能再高些。」

  吳若釗搖頭笑道:「進士豈是那麼好考的?依我的意思,霄兒中舉不難,若要中進士卻還差著點火候。明年的春闈我連場都不太想讓他下,若不成還好說,若是中個同進士,那可就……」同進士雖然也是進士,但是名聲上就差一點。都說同進士、如夫人,把二者相提並論。吳家這樣的人家,吳老太爺不必說了,吳若釗兄弟也都是二榜進士,若是到了第三代的長子中個同進士,恐怕要被人偷笑了。

  李氏遲疑道:「其實霄兒才十七歲,也不必太急。」她是知道自家兒子會讀書的,明年考不上,三年後也差不多該能考上才是。舉人與進士相差且不是一點半點,若是兒子中了進士,出去說親立時便能再高上一等。

  吳若釗笑起來道:「別人家中都是嚴父慈母,只見做娘的催著兒子成親。到了我家,卻是你這做娘的只顧著兒子讀書了。」

  李氏面上一紅,低聲道:「妾身哪裡是不急,只是只這一個兒子,自然盼著他有出息才是最要緊的。何況他是嫡長子,若是媳婦娶得不好,只怕家宅不寧。」嫡長子將來是要頂門立戶的,吳家雖然不似那些勳貴人家有什麼爵位要繼承,但若是長媳理不了家,那也是大麻煩。何況若尋個高門大戶家的姑娘,將來也得岳家些許助力。

  吳若釗點了點頭:「夫人所慮甚是。不過依我看,只要姑娘好,倒不必門第特別高。」壓低了聲音,「尤其那些勳貴人家,聽著雖好,只怕齊大非偶。自然,若是一時沒有好的,也不必著急。」

  李氏明白丈夫的意思。第一是不要攪進立儲之事,那些與各皇子交好的人家,還是該避著些。若是挑不到合適的,也能拖一下。若將來立儲之事塵埃落定再尋親事,也不是不行,只怕這日子拖得太長,反把兒子耽擱了。

  吳若釗今夜聽了這選秀之事,一時間無數念頭都湧上來,反而沒了睡意,又道:「再過兩個月就是雯兒及笄了吧?雖說是庶出,也是長女,該好好辦一辦才是。」

  李氏應了一聲,心裡卻不太情願。她自覺對兩個庶女已然十分寬容,可是不管做什麼,吳知雯總是能挑出點毛病來,雖然不敢當著嫡母的面說什麼,但那臉色也夠精彩,更何況還有一個孫姨娘,時不時的總往康園跑。只是丈夫既然說了,她也只能應下。

  不說這邊夫妻二人在談論兒女之事,時晴軒那邊,孫姨娘也正靠在吳知雯床頭,絮絮與女兒夜話。

  「明兒早上去給祖母請安,我看那丫頭要吃祖母的冷眼了。」吳知雯頗有幾分幸災樂禍,「虧得祖母還賞了她那麼多東西,竟然當著祖母的面提什麼孝期。」

  孫姨娘有幾分無奈:「我的姑娘,你管她做什麼,倒是該想想你的事。」

  吳知雯也有幾分倦意,懶懶道:「我有什麼事?」

  「便是上巳節啊。」孫姨娘有些著急,「四姑太太是國公夫人,交際的都是京中勳貴,難得她肯帶你出去,還該找太太做幾件新衣裳,打幾樣新首飾才是。橫豎還有十幾天呢,趕一趕也來得及。」

  吳知雯拉了臉:「去不去的,也沒什麼意思。那些人都是眼高於頂,何況,何況我說到底,也只是庶出……」

  「哎喲我的姑娘!」孫姨娘一聽就急了,「你是老爺的長女,太太又沒生女兒,庶出又有什麼?何況你詩書出眾——」

  吳知雯打斷她的話:「你曉得什麼!你從來也不跟著太太出去,哪裡知道那些高門貴女們何等刁鑽。是嫡是庶,她們分得清楚著呢!」

  孫姨娘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思前想後不由得要落淚:「姑娘沒福,托生在我肚皮裡,都是我耽誤了姑娘。」

  吳知雯看她這樣子,又不忍起來,拿了帕子給她拭淚:「姨娘快別哭了。沒聽姑姑說麼,今年沒準就要選秀。真要沒有那嫡庶之分,只有到宮裡去。到那時,誰得寵誰就貴重,哪裡還管什麼嫡庶。」

  孫姨娘大驚,立刻反對:「這可使不得!那宮裡是什麼地方兒,吃人都不吐骨頭!姑娘你可萬不能打這主意,若是太太要送你去參選,我必去找老太太攔下的。」

  「宮裡自然不能進。」吳知雯拉了她一下,「可是姑姑也說了,要給幾位皇子選妃的。皇子身份尊貴,即便是不能承繼大統,富貴尊榮也是少不了的。」說著就咬牙,「何況若像姑姑說的,二叔家那霞丫頭也要送選,我怎能落在她後面!」

  孫姨娘自是知道自己女兒跟二房的吳知霞素來不睦。因著年貌相當,兩人一向都是暗中較著勁兒,誰也不肯服誰的。阮夫人今日提了一句吳知霞可能參選,倒把自己女兒的倔性子激起來了。不由得一陣頭疼,卻知道女兒倔起來是油鹽不進的,只得勉強應和著,心裡卻暗自打著主意以後尋了機會將女兒勸轉。她自是巴不得女兒嫁得高門,只是若為了跟二房賭氣,那卻是萬萬不值的。

20 大明寺闔家上香

  上巳節幾乎是一轉眼就到了。

  「姑娘這打扮,是不是太素淡了些?」如鸝端詳了綺年半晌,啪啪跑去捧了首飾匣子出來,「奴婢看幾位表姑娘都打扮得好生鮮亮,不如姑娘戴上老太太給的這支釵罷?」

  「我是去廟裡上香,又不是游春,要那麼鮮亮做什麼?」綺年對著鏡子照了照,回頭見如鸝拿出了那支嫦娥捧月的金釵,趕緊攔住,「放回去放回去,拿那支鑲貓兒眼的蓮花銀簪來。」

  「為什麼啊?」如鸝撅著嘴看著綺年身上的月白衫子和丁香色蜀錦裙,清新淡雅倒是足夠了,可是總歸不夠亮眼。她可是悄悄打聽過的,大小姐知雯今兒要穿件洋紅色衫子,二小姐知霏要穿鵝黃色,就連表小姐連波也新做了藕合色春衫,偏自家小姐穿這身半舊的。

  「哪兒那麼多話,讓你拿來就是。」綺年略一思忖,「把外祖母給的耳墜和鐲子戴上,舅母給的那翡翠魚壓裙也繫上。」

  如鸝氣嘟嘟的:「老太太給的東西裡就這釵子最值錢,姑娘又不戴。」

  「你懂什麼。」綺年隨手戳了她腦門一下,「明年我就及笄,外祖母給的那釵子,留著及笄禮上用。」

  姑娘家及笄禮是大事,所用的一笄一簪一冠都是精挑細選。富貴人家甚至會一擲千金尋珍品來給姑娘行禮。如果拿顏氏給的釵子行及笄禮,那自然表示極重視這釵子。

  如燕替綺年繫上那翡翠魚壓裙,點頭道:「姑娘說得是,今日戴著這耳墜和鐲子也就夠了,恰好與舅太太給的壓裙也配。」

  自從那日在晚宴上與阮夫人鬧得不愉快,果然第二日去請安的時候顏氏就淡淡的不答理人,雖然看見了綺年腕上戴著阮夫人給的那鐲子,仍舊沉著臉。綺年也無所謂,照舊如前一樣按時問安,到了第五天頭上,送了一雙繡紫籐花的襪子過去。不過襪子雖然送到,顏氏依舊神情冷淡,連如燕都有點心裡惴惴,綺年卻是若無其事,也並不繼續給顏氏做什麼,而是按照計劃,開始給李氏做鞋。

  繫好壓裙,如燕到底心裡還有點沒底兒,低聲道:「姑娘,若是老太太今日還……」前些日子冷淡還是在自己家裡,今日到外頭去可是要見人的,若是老太太當面給姑娘沒臉,這可怎麼好?

  「外祖母是長輩。」綺年淡淡丟下一句,絲毫不在意。顏氏頂多就是給她個冷臉看看,她自己小心著點少說話不就沒事了。也就是小丫頭們,倒把這當個大事。想她從前在孤兒院的時候,被劈頭蓋臉罵一頓都不稀奇,收個把冷臉算什麼。

  幾輛馬車已經等在吳府門外。今日吳府是去城西的大明寺上香禮佛,待上過了香,便順路在城郊走走。如此一來,既照顧了兩個還在孝期的表姑娘,又成全了大家出外踏青的心願。至於在城郊會碰到國公府的阮夫人,或者還有其他勳貴人家,那就是湊巧了。雖說兩位表姑娘都在孝期之內,但既然是來為父母上香之後遇了相熟之人,禮節上來說也不能甩手就走不是?

  顏氏坐了頭一輛車,帶了喬氏姐弟。喬連波一身藕合色的春衫,襯得面如白玉,眼如秋水。那衫子看著顏色素淡,其實用細銀線繡了四方連續的寶相花暗紋,被陽光一照就銀光閃爍,壓著下頭的珍珠色裙子,如同水中蓮花一般。頭上未戴釵子,卻壓了一圈六朵紫水晶串成的珠花,晶瑩剔透。耳朵上以細金線吊了兩顆大珠,隨著步履輕輕搖晃。喬連章則穿了寶藍色繡白梅花的小儒衫,站在姐姐身邊如同一對金童玉女,顏氏看了也是眉開眼笑,對綺年也和顏悅色起來,倒叫如燕如鸝兩個暗地裡大大鬆了口氣。

  李氏自然坐了第二輛車,便帶了綺年。後頭知雯知霏兩姐妹同車,再後頭兩個姨娘也一輛車跟了來。吳若釗自是要與同僚去應酬的,吳知霄便騎馬帶了知雱,跟著車隊一路往大明寺去。

  知霏穿了一身鵝黃繡綠玉蘭的交領春衫,上了車就歡喜無限地扒著簾子往外看。這幾日她每天要多寫五張大楷,叫苦不迭。偏偏吳若釗性喜書法,常說字是人的臉面,對兩個兒子的要求簡直達到變態的地步。女兒雖不至如此,也是十分嚴格的,既然先生說了要練字,那就非練不可。吳知雯之所以得父親寵愛,與她能寫一筆好字不無關係。

  吳知雯看了妹妹一眼,不悅道:「別扒著那窗子了,風把我頭髮都吹亂了。你就是要看,也只掀一線就是。若是被周嬤嬤看見,你又要聽她念叨了。」

  吳家的姑娘們身邊都有個嬤嬤,卻不是一般人家的奶嬤嬤,而是找來指導姑娘們禮節舉止的。這些嬤嬤們與那些專門的教養嬤嬤自然不能相比,但也都是曾經在高門大戶裡見識過的,對姑娘們平日裡的不妥舉動都要一一加以教導,就如這出門掀車簾子,那落在嬤嬤們眼裡必然是有一通教導的。幸而今日嬤嬤們都在後面車上,這裡只有一個貼身丫鬟跟著,才不至於挨訓。

  知霏吐了吐舌頭,偷偷看姐姐一眼,不知道她為何又不高興了。她的丫鬟桃紅已經十六歲,卻是個機靈的,知道吳知雯是看見了喬連波的衣著才不快起來,趕緊笑盈盈道:「大小-姐今日戴的這金釵可真是精緻,這釵頭上的花,奴婢竟不認識呢。」

  今日跟著吳知雯的還是聽琴,她也是個知事的,接口就笑說:「姑娘說,這個叫什麼優曇波羅花,是咱們這裡沒有的。」

  吳知雯雖然不快,也被聽琴引得笑了一笑:「什麼波羅,不學無術的丫頭。這是優曇婆羅花,又叫靈瑞花。《法華經》裡說,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曇缽華,時一現耳,說的就是這種花。」

  桃紅嘖嘖稱奇:「真是新鮮呢。姑娘不說,奴婢可不知什麼經文的。只這個看著跟垂絲似的,開始還以為是垂絲海棠呢。」

  吳知雯鼻子裡哼了一聲:「你們沒讀過經,自然不知。其實這個也只是取個巧意兒,拉幾根細金絲,手藝好些罷了,其實並沒多少金子的。」她今日選了這枝釵子,確實只是圖一個新奇巧樣兒。因都說是去為已故的姑姑們上香,也不好打扮得太過招搖。這釵子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李氏叫了多寶齋的人來給家裡女眷們各打了幾樣首飾,當時她嫌份量不夠,新年裡壓不住所以沒戴,今日倒正好派了用場。

  知霏才十歲,還沒有那麼多的玲瓏心眼,只看出姐姐不痛快,便討好地說:「姐姐身上這件衫子真好看。」

  吳知雯聽了這話,心裡更加的不痛快。本來這次出門,她想著要做幾件新衣裳,好穿了出去見那些京城貴女們。豈知到了嫡母那裡,卻說今日是出門去上香的,且前些日子剛做了春衫,哪裡又需要再做新衣,輕輕就給駁了回來。

  她身上這件洋紅衫子,倒確實也是今年新做的春衫,只是當時她嫌沒有用金銀線滾邊,穿在身上不夠亮眼,所以才想新做,結果卻被嫡母一口拒絕。去年的春衫倒是更合意一些,然而那衣裳已經穿著出門見過一次客了,若是再穿,被人發現了是去年的舊衣,只怕背後遭人譏笑。因此心裡再是不滿,也只得翻出來穿上。

  其實她肌膚白皙,但平日裡愛靜不愛動,氣血不免不足,今日穿了洋紅色恰把臉色襯得更加鮮潤,是極合適的。只是因為懷著一肚子的不痛快,所以橫看豎看不順眼。現在被知霏誇了一句,心下略微舒服些,想想喬連波的新衣雖美,卻是在孝期之中不能穿鮮亮顏色,總歸不如自己引人注目,那點氣不由也消了,伸手揉了一把知霏的頭髮:「小丫頭,倒知道臧否人了。」

  知霏睜大眼睛:「髒……什麼人?我並沒弄髒姐姐衣裳呀。」

  吳知雯笑了起來,搖手道:「你還是好生唸書吧,不然出門倒要鬧了笑話。」半閉著眼睛靠著迎枕養起神來,只留下知霏眨著眼睛,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有沒有做錯什麼。

  今日京城中人家幾乎傾城而出,都去踏青游春,反而是寺廟裡清靜。

  大明寺據說是北魏時所建,到如今幾次翻修,規模實在不小。雖然不如皇家寺廟金碧輝煌的氣派,卻自有一份古樸韻致。且民間都說,大明寺追薦往生是最靈驗的,因此給亡者上香,多半都是來這裡。

  聽說不知道幾代以前的一位皇后,被人在宮裡挖出了厭勝之物,結果皇帝一怒之下,直接把皇后貶到冷宮裡去了。皇后無從分辯,就在冷宮裡抑鬱而終。後來過了兩年,事實才真相大白,倒霉的皇后是被人栽贓了。雖然使壞的妃子被處死,可是皇后也活不轉來了,皇帝且夜夜夢見皇后披頭散髮的樣子,不能安枕。就連在皇家寺廟大做法事也無濟於事。

  這時候有大臣舉薦大明寺,皇帝病急亂投醫,就在大明寺上了一次香。結果從那之後,就再沒有夢見皇后了。大明寺也從此出了名。皇帝親自下旨,將這半座山都賞給了大明寺。

  因為山是皇帝親賞的,所以到了山下就要下車下轎走上去。幸而山不高,石階路又寬闊,倒也費不了多少力氣。山路兩邊都是茂密的樹木,正在春日之時,綠葉蔭蔽,鳥聲嘰啾,連顏氏都起了興致,扶著丫鬟的手要走上去。

  大明寺的寺門前有三重牌樓,據說這也是皇帝敕令建造的,也便於上山的香客中途歇腳。才爬到第二座牌樓前,顏氏就得坐下休息。琥珀連忙拿了錦墊來墊在石頭上,又將珍珠提著的暖壺裡暖著的茶倒上一碗。

  喬連波額頭已經出了一層細汗,看著綺年微帶羨意:「表姐不累麼?」

  這才多遠的路啊?綺年看了看喬連波:「表妹平日裡也該活動一下,其實現在天氣晴暖,常踢踢毽子對身體大有好處。」喬連波眉眼秀美,只是氣色實在有點弱,肌膚白得透明,絲毫不見血色。

  喬連波撩起帷帽前垂下的紗幕,接過翡翠遞來的帕子拭汗:「表姐常踢麼?」

  「在成都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踢的。」這個時代,一場風寒都有可能送命的,綺年不覺得自己穿越過來是為了病死的,所以非常注意鍛煉身體。雖然限於身份她不可能去長跑啊什麼的,但是每天必要踢毽子做廣播操。不過現在來了吳府,不可能像在自己家裡那麼隨心所欲,所以目前她暫時不能進行日常鍛煉了。

  「表姑娘的氣色確實是好。」翡翠端詳著綺年的臉。綺年不如喬連波和知雯白淨,但臉頰紅潤,嘴唇更是血色十足。不像喬連波,連嘴唇都是淡色的。「姑娘也該好生補一補,過幾日御醫來了,擬個方子常吃著。這不足之症可是耽擱不得的。」隨即又加了一句,「表姑娘也該讓人把把脈,開個平安方子。」

  綺年很無奈地看了翡翠一眼:「其實不必了,我最怕吃那些苦藥湯子。」是藥三分毒,有事沒事的你活動一下,或者食補也行啊,非要去吃藥,什麼愛好……

  顏氏休息片刻便起身:「廟門就在前頭了,再拖下去怕對菩薩也不恭敬,走吧。」

  大明寺裡果然清靜,知客僧人迎進去,眾人從前殿開始,一路拜到正殿。綺年從前是不信鬼神的,即使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穿越了,她也並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鬼。但是大約是這寺裡莊嚴安靜,香煙繚繞之中她竟然真的起了幾分前生後世的虛無之感。想起故去的周顯生和吳氏,這是她活了兩世唯一給了她父愛母愛的人,忍不住眼眶也紅了。

  一趟香上下來,顏氏雖然有丫鬟扶著,也覺得累了。知客僧見了這些人的衣著就知道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忙恭恭敬敬上來將眾人引入後頭禪院裡歇著。

  吳知霏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覺得累,嚷著要去玩。上茶的小沙彌笑嘻嘻道:「敝寺後頭有一大片梅林,每年都有無數香客來賞花。這時候花雖大半謝了,梅子倒結得青滾滾的。姑娘若不嫌棄,可去看看。」

  吳知霏看過梅花,倒還沒看過梅子,當下拉了知雯便要去。吳知雯卻對梅子沒什麼興趣,懶懶把手抽出來:「我累了。且青梅子有什麼好看,我不去。」

  知霏不由得扁了嘴。綺年倒是不累,看知霏失望的樣子便起身道:「我倒沒見過成片的青梅子,去看看也好。」

  李氏也覺得拜得腰酸背痛,既然綺年願意陪著知霏去,自然是最好。當即叫丫鬟嬤嬤們好生伺候著,連趙姨娘也跟著,浩浩蕩蕩就往寺後的梅林去了。

  知霏興致勃勃,結果去了之後就傻了眼。梅林確實不小,大明寺佔了半座山呢,這梅林少說也有幾十畝地。問題是,梅花全都開敗了,偶爾在背陰的地方有那麼一朵半朵的,還被風吹殘了。花落的地方倒是結出了梅子,但是小小的才指頭肚那麼大,距離小沙彌說的什麼青滾滾的,實在差得太大。

  綺年幾乎要笑出來。知霏把嘴鼓了鼓,看見綺年忍笑的表情,猴到她身上不依了:「表姐笑我!」

  四下裡沒有外人,綺年摟著知霏放聲大笑:「不是要來看梅子嗎?梅子就在眼前了,還不好好看?」

  知霏在她懷裡滾成一團:「表姐壞!」

  趙姨娘忍著笑上來要把知霏抱下去:「姑娘別把表姑娘推倒了。」

  「沒事沒事。」知霏個頭兒小,綺年倒還支得住。趙姨娘略有些不安:「表姑娘的衣裳都揉皺了呢。」

  「沒有什麼。」綺年好容易止了笑,「怎麼辦?回禪院去?」

  「不要!」知霏撅著嘴,「現在回去姐姐一定會笑的。」

  「那我們就進梅林裡走走。」綺年拉起知霏的手,「其實你好好看看,這幾十畝的小青梅子也挺有意思的。」

  別說,進了梅林深處綺年才發現,這梅林當真不錯,難怪到了花期會有那麼多人願意來賞梅,這林子裡有山有水,一條小溪淙淙流過,水底的鵝卵石五色繽紛。想來花期之時,兩岸的梅花如雪般落在溪水上,必定十分好看。

  吳知霏開始還覺得沒趣兒,待見了水便歡喜起來,拉著綺年要溯流上去,看看源頭在哪裡。綺年也覺得難得出門一次,兩人便逆著溪水往上走了一會,倒也不是十分遠,只將將出了梅林,就找到了源頭,原來是一處泉眼,只水量極大。

  知霏走這半晌也累了,正站著四下裡看風景,忽然一陣風吹來,她頭上那歪戴著的帷帽登時被吹了起來,飄飄滾滾的,順著前頭的斜坡滾了下去。

  知霏呀了一聲,急忙往坡下去撿,嚇得趙姨娘直在後面叫姑娘小心,又叫人趕緊跟上去。只是這一群人裡,嬤嬤年紀大了,剛才就留在梅林裡沒有跟出來。丫鬟們跟著跑了這半晌也累得腿軟,遠遠落在後面。趙姨娘自己雖叫得急,卻也是兩腿沉重跟不上來。自然又只有綺年跟著下去。

  想不到這陣風吹得還蠻大,那帷帽一口氣竟然滾出老遠,待綺年和知霏追上的時候,已經又進了一片松林。綺年一扭頭,發現林子裡居然有個小小的竹亭,亭邊是一口淺潭,一條竹子扎的棧道一直通往松林深處。這麼一處有趣的所在,因著地勢太偏僻,外頭又是密密的松柏,站在山坡上頭竟然看不見。

  知霏玩得上癮,見了這竹子扎的棧道覺得有趣,硬是要往那亭子裡去。綺年回頭看看丫鬟們也已經追了過來,想也沒什麼事,便跟著小丫頭往那邊走了幾步。剛走到那亭子外邊,忽然撲啦啦一陣拍翅聲響,一隻灰色的鴿子不知從哪裡飛下來,落在亭子邊的欄杆上,來回踱步。

  吳知霏一喜:「鴿子!」伸手去摸。那鴿子居然也不避,就被她輕輕抓在了手裡,卻見鴿子翅膀上帶了些乾涸的血跡,忙轉頭向綺年說道,「表姐,這鴿子傷了,我們抓回去給它治傷好不好?」

  綺年看這鴿子全不避人,肯定不是野生的,剛想說人家是有主的,突然發現鴿子的右腳上繫著個小竹管——這是一隻信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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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賞凌霄談菊論命

  一隻信鴿!降落在山林裡!這山林裡還有一座竹子扎的小亭子!

  綺年心裡咯登一跳,立刻把那鴿子從知霏手裡拿了出來:「這個是人家養的,咱們不能拿回家去。」開玩笑,這是麻煩啊!

  上輩子看電視看電影看小說,類似的橋段太多了。主人公偶然知道了別人的什麼秘密,然後就遭到追殺神馬的。問題是,有些主人公實在太腦殘,這秘密都是他們按捺不住好奇心自己去打聽的呀!

  綺年可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更不像那些主人公一樣有九條命。她只有一條命,愛惜得很呢。何況這只鴿子翅膀雖然受了傷,卻還沒到不能飛行的程度,應該只是被擦傷了。所以它降落下來並不是因為受傷,多半是因為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也就是說,這只鴿子送信的目的地,就是這個竹亭。

  想到這一點,綺年頓時覺得松間吹來的風陰涼透骨。如此偏僻而安靜的地方,要傳的信息也就多半是秘密。如果自己知道了這個秘密……雖然穿越過來的生活並不盡如人意,但她也不想死。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綺年盡量鎮定,把鴿子放回亭邊的欄杆上,假裝根本沒看見那竹管,「你看,姨娘都急了。」

  知霏這時候才看見鴿子腿上的機關:「表姐你看,鴿子腿——」

  「姨娘,我們在這裡!別下來了,我們馬上就回去了。」綺年扯開嗓門,把知霏那句話完全壓在自己的呼喊裡,然後不等知霏說話,馬上拉著她就走,「要是姨娘回去告訴外祖母我們跑了這麼遠——不,只要告訴周嬤嬤……」

  知霏想起周嬤嬤的冷臉和滔滔不絕的教訓,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立刻把什麼鴿子和竹管拋到九霄雲外,跟著綺年老老實實地走了。

  松林外頭丫鬟們簇擁著兩個姑娘熱熱鬧鬧走了,松林裡頭慢悠悠走出兩個人來。若是綺年現在還在這裡沒準會驚訝一下,因為其中一個正是她在成都乘船離開的時候遇見的那位周鎮撫。他旁邊的青衣男子年紀與他相仿,頭上卻壓了一頂竹笠,只能看見兩片淡色的唇和瘦削的下頦。

  周鎮撫吹了聲口哨,那只鴿子馬上咕咕叫著飛到他肩頭,老老實實讓他把腿上的竹管拿了下來。周鎮撫一面從竹管裡取出一張捲著的薄紙,一面嗤地笑了一聲:「那丫頭倒確實是個謹慎人。她要是冒失冒失把竹管拿下來,這事還真不好辦。」

  青衣男子淡淡道:「怎麼聽你的口氣,好像認得她?」

  「不只我認識。」周鎮撫展開薄紙看了看,眉頭微動,聲音卻依舊漫不經心,「良臣也見過,還兩次救過人家的命呢。」

  「怎麼?」青衣男子似乎有些震動,「這姑娘就是你上次說的那位?」

  「可不是。」周鎮撫把薄紙揉成一小團,直接扔進嘴裡嚼了幾下,含含糊糊地說,「當初還以為是廣西總兵的親戚,上了船一問才知道是吳侍郎的外甥女兒。哎喲,這紙吃下去還真噎人。我說秀材,你吃過多少紙了?哎,我還是叫你燕恆吧,秀材秀材,叫起來跟秀才似的,表示不出你的尊貴身份哪。」

  青衣男子不由失笑:「大膽,連皇上賜的字你都敢挑剔!愛叫什麼就叫什麼,誰還管過你?倒是這地方,怕是不能再用了。」

  周鎮撫露出一臉無奈:「真是,好容易才找到這麼個好地方。要不然難道往你家別莊上送嗎?就怕落了你繼母的眼。你說兩個姑娘家家的,沒事跑這麼遠做什麼?都這時候了,又沒有梅花可看,居然還玩得挺起勁……」

  青衣男子微微彎了彎唇角:「笑成那樣,倒不像京中這些貴女們的作派。」

  周鎮撫也笑起來:「何止!你是沒看見,居然就一口咬在那兇徒手腕上,我去驗屍的時候,就看見一圈皮肉翻捲的牙痕,只差沒咬下塊肉來。當時我都忍不住在想,若是上了船去,嬌滴滴的小姑娘一張嘴,牙縫裡全是血……」

  青衣男子忍俊不禁:「胡說八道!你就是不怕,人家姑娘也不會不漱口就去見你。」

  「那不是怕嚇傻了麼。」周鎮撫一攤手,「結果這丫頭鎮定得很,我們上船的時候連臉色都沒變,還記得跟良臣道謝西山寺門前那事。」

  「她如何知道西山寺也是良臣救了她?」

  「多半是拿到了良臣用的鐵矢。」周鎮撫愁眉苦臉地把那團紙嚥了下去,「說起來良臣辦差還真是實在,當時把人射死了,還頗後悔沒能留下個活口。」

  青衣男子歎了口氣:「他到底莽撞了些,還得托你多看顧著。」

  「你自己怎麼不去說呢?」周鎮撫斜睨他,「你們這兩兄弟哪……我一跟他提起你,他就滿臉的不自在。」

  「當初他想進羽林衛,我給他下過絆子。」青衣男子沉吟著,「我是當真不願意他攪進這裡頭去,沒想到到了五城兵馬司,竟然還是辦了這次的差事。」

  周鎮撫很瀟灑地把手一擺:「放心,有老子罩著呢。」

  「你在誰面前稱老子呢!」青衣男子給了他一拳,「行了,信既然到了,我也得趕緊回去,不然若是我那位繼母突然善心大發讓人給我送節禮去,那就尷尬了。清明脾氣太軟,怕是擋不住的。」

  周鎮撫大笑:「你家清明脾氣還軟……得得,快回去吧,我也得去辦差了。唉,今後這亭子不能用了,一時還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

  青衣男子對此似乎並不太在意,倒是略有些遲疑:「若是不用了,總該打個招呼。」

  周鎮撫翻個白眼:「打什麼招呼?」突然湊到青衣男子面前,露出一個的促狹的笑容,「要打招呼,你自己去呀。說實在的,人家可是等了你三年了。」

  「休得胡說!」青衣男子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嚴厲起來,「若是被別人聽去,必然壞了她的閨譽。」

  周鎮撫撇了撇嘴,卻不算完:「你當真不喜歡人家?說實在的,你如今花名兒在外,哪有好姑娘願意嫁你?也就是她吧,雖算不上知根知底,難得人家相信你。」

  「你再信口開河,小心我讓你啞一個月!」青衣男子起身要走,頓了頓,終是淡淡拋下一句,「別的不說,我那位繼母是萬萬不會讓我得這麼一門好親事的。她——家裡只怕也信不著我。因此,你今後休要再提這話,否則我便惱了。」

  綺年自然不知道後頭發生的這些事,她拉著知霏出了松林,連梅林都不敢進了,就怕僻靜之處突然跳出個殺人滅口的來。索性繞過松林,直接從寺後的碑林過去禪院。

  大明寺背後這片碑林雖然比不上大雁塔下的那一片,但也頗有可觀性。此時裡面也有些遊人,聽見人聲了,綺年才鬆了口氣,把帷帽戴好,又給知霏也戴好帷帽,叮囑道:「方纔進松林那件事,萬萬不能說出去。什麼鴿子之類,提也不要再提。」

  知霏剛才那陣鬧騰勁過去了,想起來周嬤嬤的教訓不由膽寒,趕緊點頭,且吩咐身邊的丫鬟和趙姨娘:「都不許說出去。姨娘也不許說。」

  丫鬟們當然都只有聽話的,趙姨娘又哪裡會願意女兒的不是落在別人眼裡,自然都答應了,只是輕輕責備一句:「下次姑娘可別再這樣了。」

  「也是我的不是,沒早些勸著表妹。」綺年笑盈盈把錯往自己身上攬一下,其餘人自不好說什麼。遣了一個丫鬟跑去梅林叫嬤嬤們,一行人放慢了腳步穿過碑林往禪院走。

  眼看將到吳家休憩的禪院,知霏一眼瞥見相鄰的禪院裡生了一棵柏樹,樹身上緊纏一株凌霄籐,在樹椏上開出金紅的花朵,十分有趣,當下拉著綺年要進去看。綺年眼看著此地遊人已多了起來,想必無事,便也跟著進了垂花門。一進去才發現,有個穿淡青衫子的少女,正站在柏樹一側,仰頭望著樹枝上的凌霄花。綺年等人一進去,少女背後站的一個黃衫丫鬟就急忙上前一步攔了眾人:「什麼人,怎麼亂撞我們姑娘休息的地方?」

  綺年暗叫不妙。能在大明寺裡單獨借一個禪院休息的,又怎麼會是普通人。這京城裡頭別的不多,高官顯爵簡直堆山塞海,萬一這要是衝撞了哪個貴女,自己吃虧不說,沒準還給吳若釗惹了麻煩。當下趕緊道歉:「我這妹妹看見這凌霄花開得好,想要進來看看。實不知有人在內,是我們莽撞了。」

  青衫少女側頭看了一眼,輕聲叫自家丫鬟:「隨月,別人只是誤走了,你何必這般高聲大氣。」向綺年欠了欠身,「我這丫鬟失禮了,姑娘莫怪。」

  難得竟是遇了個通情達理的,綺年真是慶幸之極。這少女年紀得有十七八歲了,梳著簡單的單螺髻,連釵簪都沒插,只在螺髻側面佩了一朵玉雕菊花。看著簡單得甚至有幾分樸素,只若細看就能發現,這菊花乃是用一塊帶著橘黃色玉皮子的整玉雕刻出來的,花朵含苞初綻,最外面的一層花瓣色如淡金,裡面卻是白如羊脂,杯口大小的一朵,簪在鬢邊竟是栩栩如生。不說雕工,單說要找這麼合適的一塊好玉出來也不容易。

  再看她身上的衣裳,素面無花,那裙子用的卻是繚綾,湖綠的顏色,隨著她的動作卻是微光蕩漾,像是把一片湖水穿在了身上。就這一身衣裳,這一朵玉菊花,說她不是極富貴的人家,綺年死都不信!

  知霏一直盯著她看,這時候忽然抬手指著她:「你,你是金家的國秀姐姐!」隨即摘下帷帽,「國秀姐姐,我是吳知霏,你還記得嗎?」

  青衫少女也怔了一下,仔細看了一眼吳知霏,笑了起來:「果然是你。三年不見,長高了許多。若你不說,我都不敢認了。」

  吳知霏歡歡喜喜拉著綺年的袖子:「表姐,這是顯國公家的金姐姐,三年前皇后娘娘辦詩會,金姐姐是拔了頭籌的!這朵玉菊花就是皇后娘娘拿來做綵頭的。金姐姐,這是我大姑姑家的綺年表姐,前些日子剛從成都來的。」

  綺年對京中勳貴所知不多,但也不算太少。吳若蘭當年自然也是在這些貴女圈子裡面打過轉的,雖然十幾年未回京城,免不了新老更迭有些變化,但是一些特別顯貴的門戶還是知道的。

  這位顯國公可算是威名在外。當初京城裡面鬧奪嫡之變,外頭西北那邊羯奴們蠢蠢欲動。顯國公其年已經四十往上了,帶著兄弟和兒子,領兵大戰西北。當時京裡邊一團亂,都沒人關心往西北送軍糧的事,顯國公硬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連打了三場硬仗,生生把羯奴趕回西北一千五百里!待回了京,京中已經塵埃落定,皇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封他為顯國公。

  要知道,公侯之家京中不缺,但是這個「顯」字的封號卻不一般。本朝只有親王郡王的封號才能帶「日」字邊兒,在公侯裡頭,顯國公這封號,獨一無二!

  不過這封號來得也忒是苦逼,顯國公的兄長死在邊關;自己的兒子受了重傷,回京醫治無效,拖了一年多還是死了;弟弟丟了一條胳膊,也就只有顯國公本人還是個囫圇的。

  綺年記得吳氏當年說起顯國公府的時候也是十分欽佩的。顯國公家子嗣也不大旺盛,兄長只留下一個兒子,似乎出息不太大;弟弟倒是有兩個兒子,但是年紀還小看不出好歹來;他自己的兒子死了,身後倒是留下一女二子,只都十分幼小,似乎庶出的小兒子還是遺腹的,連爹的面兒都沒見著。

  那麼這位金國秀,是顯國公的孫女呢,還是大房或者三房的女兒?知霏這個小丫頭,說話也不說明白了。綺年心裡嘀咕著,摘下帷帽行禮:「綺年見過金姑娘。」

  金國秀身材高挑,端正回禮的姿態無可挑剔,卻不是一般女孩兒的那種裊娜,反而肩背筆直地透著股挺拔勁兒。大概是武將家出來的姑娘就是不一樣吧,綺年心裡琢磨,臉上微笑:「這凌霄花開得真是好看,紅通通一團火一般。」

  金國秀微微仰頭,喃喃輕道:「是啊,爬上梢頭,色如烈火,故名凌霄……只可惜,終究是一株籐,雖則年年綻放,也還要一棵樹讓它攀著。」

  這段話讓綺年驀然想起一首詩《致橡樹》: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說實在的,綺年對現代詩好感不多,愛情詩什麼的更覺得多少有點裝13,但這首詩她當時讀過了卻覺得有幾分道理,至少它表示了一種平等的愛情態度。不過自打穿越來了這個世界,這什麼愛情平等天賦人權的想法就只能拋到太平洋去了。就這種男婚女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婚要看門第、論嫡庶的拼爹時代,講什麼愛情簡直是頭殼壞掉,她這麼獨立的一個人,穿過來也還不是要認命,當個老老實實的大家閨秀麼?

  但是金國秀卻站在這裡發出了這麼一番議論。綺年不知道她是單純地在論凌霄花,還是另有所指,只是此時此地聽了這麼幾句話,心裡那種感覺真是無法形容,莫名其妙地對金國秀竟然生了幾分親近。

  「不知道金姑娘喜歡什麼花?」

  金國秀似乎被綺年話問得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抬手輕輕按了按鬢邊的玉菊花:「還是菊花罷。」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綺年悄悄打量著金國秀。在本朝,一般女孩兒家十三四歲就開始籌措婚配,十五歲以後就可以出嫁,若拖到十八歲就算是老姑娘,有嫁不出去的危險了。看這金國秀眉目秀美,雖不明艷卻端莊沉靜,只是年齡至少也十七八了,難道是不肯搞政治聯姻,拒婚以至拖到如今還未出嫁?

  金國秀卻笑著搖了搖頭:「鄭思肖畫蘭不畫土,乃是前朝的氣節之士。國秀何德何能,一介小女子耳,無此國仇家恨,自然也無此烈節。國秀之所以愛菊,乃是因其無論何處皆能成活。既可移入玉砌雕欄,為帝王妃子娛樂;又可栽在東籬西畦,為野老村童浸酒;亦可植於泉石雲林,為詩人才子簪冠。其所遇雖高下不同如雲泥,菊乃不改其芳。國秀所愛者,唯其雖一草本,卻能於任意之處皆生長開放,且年年不息者耳。」

  知霏聽得快要變成了蚊香眼,綺年卻不由得心有慼慼。金國秀的意思是說,她羨慕的便是菊花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活著,且活得好端端的,打都打不倒。要知道活著也許容易,但活得好就難了。要在任何環境下都活得好,更是難上加難。縱然豁達淡泊如陶淵明,采菊東籬下都能悠然見南山的,大約也時常要為沒酒喝發愁。窮有窮煩惱,富有富麻煩,真要想時時都活得好,只怕要十八代祖宗墳上都冒青煙。

  金國秀淡然一笑:「國秀一時感觸,謬論擾了周姑娘清聽,慚愧。」隨即向知霏道,「不知貴府老夫人是否也在寺中?若在,也該去見禮的。」

  知霏正聽得迷迷糊糊,這句話卻是明白的,馬上歡歡喜喜:「在的,祖母和母親都在,姐姐要去嗎?那真是太好了。」

  金國秀失笑:「那就煩請妹妹引見了。」

  兩邊禪院就只隔了一堵牆而已,這邊過去,那邊吳家眾人已然得了消息,將金國秀迎進去見禮。顏氏忙叫扶起來,拉著金國秀的手歎道:「自從那年賞菊宴上一見,你也兩年多沒出來了,顯國公可好?家裡可好?」

  金國秀微笑道:「都好。祖父年紀雖長,身體尚健,弟弟們也還知道用功。今日本是來上香的,不知老夫人也在,未曾過來問候,失禮了。」

  顏氏點頭歎息,又把喬連波等人一一叫過來見禮。綺年因為剛才行過禮了,便退後一步,悄聲問翡翠:「這位金姑娘是——」

  翡翠也低聲道:「金姑娘是顯國公的孫女兒,前兩年不是宮裡一直不曾選秀麼?那時候長皇子也十七八歲了,皇后娘娘特地請了京城命婦們帶了女兒去宮裡赴賞菊宴。老太太就帶著兩個姑娘去了。宴席上皇后娘娘讓小-姐們詠菊花,是金姑娘拔了頭籌。她戴的那朵玉菊花,就是當時皇后娘娘從髻上拔下來賞的。老太太回來也說過,奴婢是個不通的,詩呀詞的都記不得,但記得好像說什麼『酒中醉鬢邊簪』,又是什麼『不改其華』之類的。只是後頭也再沒什麼動靜了,金姑娘的母親又接著去了,她守了27個月的孝,除了去寺廟上個香,門都沒出過,這才女的名頭也漸漸就淡了。現下算來,該是滿了孝所以出來走動了。」

  說著歎了口氣:「可惜了,一拖就拖到十八歲,如今再要說親怕是都難了。顯國公府裡那兩房又不爭氣,她自己的弟弟年紀還小呢,大的也不過十五,小的才十三四,還撐不起門戶來,若不是顯國公身子還健壯,怕這一門就要敗落了。」

  綺年聽著翡翠的八卦,看著金國秀面上沉靜的笑容,想起她方纔的菊花論,不由得悠悠歎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縱然是公侯貴女,又怎能逃過這俗世煩憂呢?


22 踏青游群芳爭艷

  敘過了禮,顏氏又和氣地向金國秀道:「金姑娘可上過香了?今日上巳,總也要應個景出去走走。聽說城郊的杏花開得好,若是得閒,不妨一起去看看花?我這個大孫女兒自那年聽了金姑娘做的菊花詩,一直心心唸唸想著呢。」

  金國秀低頭笑了笑:「這幾年抄錄佛經得多,倒是把那做詩的心都荒廢了。杏花雖好,只怕寫不出好句。老太太別笑話就好。」

  這是同意了。顏氏頓時高興起來:「我老婆子懂得什麼。只是有了那年的菊花詩在前頭,再荒廢也必然是好的。」一手挽了金國秀,一手挽了喬連波,「老婆子那車還寬敞些,若不嫌棄,就跟老婆子同車也好。」

  金國秀微微一笑:「長者賜,那國秀就從命了。」跟著顏氏一起走了出去。

  吳知雯走在最後,直到眾人都出了禪院,才嗤笑了一聲:「拉著她有什麼用。連個《千字文》都沒讀完,能跟人家談什麼?難不成背《千字文》給人聽?」

  聽琴不敢說話,只管上來扶著自己姑娘。看吳知雯臉色難看,不由得在心裡歎氣,想了想道:「姑娘急什麼,喬表小姐既然沒讀過書,只怕說幾句話金姑娘就厭了。到了賞花的地方,姑娘做幾句詩,跟金姑娘論幾句文,孰高孰低自然就出來了。這時候生氣,卻不是空自傷了自己身子?」

  吳知雯臉色略微好看了些,沒再說什麼,跟著眾人下了山。

  金國秀身邊只帶了兩個丫鬟,一個隨月,一個隨雲。顏氏忍不住問道:「出門怎麼只帶兩個人,若是服侍不過來可怎麼好?」

  金國秀依舊溫和地笑著:「來時本與家裡說好了,長弟會來接我。眼下也就用不到了,讓隨雲留下說一聲便是。」

  說著話走到山下,隨月忽然咦了一聲,低聲道:「姑娘,廷少爺已經來了。」

  眾人一起抬頭,見山下一乘青緞小轎,旁邊卻站了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著件湖藍色繡墨竹的箭袖,眉眼之間與金國秀倒有四五分相似,特別是兩道眉毛漆黑如畫,簡直與金國秀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顏氏當即便道:「這便是顯國公家的大少爺?快請過來。」

  金國廷雖說才十五歲,個頭卻著實不矮,且膚色微黑,年紀雖小,卻有了點猿臂蜂腰的意思。顏氏拉著好一番誇獎:「果然將門出虎子,看著實在精神。」

  金國秀笑道:「老夫人太誇獎他了。」隨即對弟弟道,「我要陪老夫人去踏青,你先回去吧。」

  顏氏笑道:「回去做什麼,難道哥兒們就不去踏青了?日日都拘著唸書習武,沒得連這一日都不能鬆鬆心?我家裡也有幾個哥兒,正好做著伴一起去走走也好。霄哥兒,雱哥兒,還有連章,都一起去。」

  「老夫人這一發話,這皮猴兒少不得又要歡喜上一天了。」金國秀笑著搖搖頭,不過仍舊對弟弟說,「既是老夫人發話,許你放縱這一天,只是不許縱馬,吳家這幾位少爺都是唸書的人,可不似你一般猴天猴地。」

  顏氏說了話,吳知霄等人自然上前跟金國廷見禮。既然顏氏讓金國秀跟自己同車,那喬連章年紀雖小也不能再坐車了。吳知霄便把他抱到自己馬上,幾個少年說說笑笑,倒是不生分。

  綺年跟著李氏上了車,忍不住笑著說:「怎麼國公家那位少爺年紀不小了,金姑娘還像訓小孩子一樣。」

  李氏也笑:「你不知道。國公府大爺去得早,大太太身子又多病,兩位少爺全是金姑娘一手教導的。這位廷少爺五六歲的時候因母親溺愛,十分頑皮,請了先生來都壓不住。是金姑娘拿出長姐的身份,親自給他開蒙,聽說廷少爺若不好好讀書,還要拿戒尺打的。都說長姐如母,金家可真是如此了。」

  說著話,馬車已經轆轆前行,直往城西郊區而去。這裡有極大一片杏園,不遠處一條小河淙淙流過,春日之時杏花盛開,如同一片淡粉色的雲,遠遠就能看見。此時河邊草地上已然張開了一處處帷幕,都是各家的女眷們出來游春,在此稍坐,恐被閒人看見,便用錦緞張開帷幕遮蔽。說起來,大家的女眷們平日裡即使出來做客,也是在各家的花園裡走走;頂多是到寺廟裡燒個香拜個佛,若想這般自在遊玩,每年也只有今日了。

  馬車遠遠停下,李氏從窗戶裡看了一眼,便低笑道:「看那些帷幕,今年出來的人家倒是不少。」

  綺年整理好帷帽戴上,又把週身上下檢視了一番。雖然是應節出遊,但大家閨秀們不比那小家碧玉,不能隨便拋頭露面。上巳節少不了輕浮浪子,若是被人窺看了容貌去,此事倒還算小,若是有什麼貼身物件被人拾了去鬧出點事來,卻是大麻煩。

  李氏看她這般謹慎,心裡喜歡,攜了綺年的手下來,指點著遠處道:「你看那些帷幕,越是用料華貴的,裡頭的女眷身份自然越高。你看那幾處用錦緞圍起來的,必是公侯人家。」

  那幾處錦緞帷幕在陽光下真是熤熤生輝,綺年看著只覺得心疼。這麼好的緞子,這得好幾丈乃至好幾十丈,賣出去得多少錢哪,到了這裡卻只用一次就廢掉了。幸好每年就只有一天上巳節……

  「老夫人。」兩個穿著青綢薄比甲的俏麗丫鬟帶著兩個未留頭的小丫鬟笑盈盈迎上來,「我們夫人早就叫奴婢們在這兒等著呢。」

  這兩個丫鬟上次阮夫人回娘家時眾人都見過,一個叫碧璽,一個叫碧玉,跟顏氏身邊的丫鬟們起名倒是一種風格的。顏氏跟這兩個丫鬟也熟,伸手讓她們扶著:「今兒顯國公府的小姐也一路來了,倒辛苦你們等著。琥珀,快賞他們一人一個金錁子。」

  兩個丫鬟都笑起來:「老夫人您這賞的不是金子,是賞奴婢們手板子呢。奴婢們要敢接了,回去夫人饒不了奴婢們。」碧璽這邊說,碧玉那邊已經以目示意後面的小丫鬟快去回稟,準備招待顯國公府的小姐。

  「你們看這兩個丫頭,什麼理都讓她們說了,真是兩張巧嘴。」顏氏心裡高興,親手拿了琥珀遞上的小金錁子塞到兩個丫鬟手裡,「就是手板子,今天你們這兩個丫頭也得領了。」

  李氏等人都湊著趣笑了起來,兩個丫鬟也趕緊接了,碧璽笑著說:「那若是夫人一會兒要打奴婢們手板子,老夫人可要給奴婢們求個情兒。」

  顏氏笑著輕輕打了碧璽一下:「你們夫人怕也請了幾家的姑娘吧?當著客人哪裡會打你們手板子?小丫頭,當著我的面弄這些促狹!」

  這明面上是說笑,實則是在打聽今天的客人。碧璽跟著阮夫人在國公府裡過日子,自然也是玲瓏剔透的,連忙答道:「恆山伯府和承恩伯府的兩位鄭姑娘都在呢,恆山伯府的鄭大姑娘還帶了一位姓冷的姑娘來,說是一個遠房表妹。」又壓低了聲音,「不過奴婢瞧著,鄭大姑娘似乎不怎麼待見她呢。」

  顏氏一聽就知道,這個所謂的遠房表妹,多半是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所以鄭大姑娘雖然帶著她,可是也就是當個比自己丫鬟稍微高點的角色罷了。

  「還有吏部丁尚書的孫女和侄女,國子監許祭酒的女兒,翰林院詹學士的侄女,南城兵馬司安指揮使的孫女。輔國將軍府和永安侯府也送了帖子,只是尚未有人過來。」

  顏氏點了點頭。這一群姑娘們,有勳貴公侯家的,有清流家的,還有武將家的,倒是周到。

  說話的工夫,已經到了國公府的帷幕前。阮夫人獨出心裁,不但用錦緞圍出一圈來,還在入口處兩邊張起帷帳隔出一條通道,正便於迎客。

  阮夫人早站在通道裡等著,依舊還是正紅色的衫子,今日倒沒繡金線牡丹,卻是在領口袖口處滾了金線蔓草花紋。她身邊跟了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穿一件銀紅色短衫,下頭玉白色裙子,一頭烏亮的柔髮挽著墮馬髻,未插什麼金簪玉釵,卻是在發間纏了一條金鏈,鏈子上鑲著十幾塊寶石,有祖母綠、硬紅、紫晶、琥珀,最小的也是指肚大小。看著簡單,日光下卻是五彩耀目。

  顏氏見了,不由得笑起來:「數月不見,盼兒出落得越發好了。」

  阮盼生得極像阮夫人,卻是絲毫沒有阮夫人身上的張揚,微微含笑福身下去:「給外祖母請安。」

  顏氏素來喜歡這個外孫女,忙拉起來仔細端詳:「比前次見著瘦了些。」

  阮盼低眉笑道:「都是外祖母疼愛才覺得瘦了,其實盼兒倒覺得比過年時胖了些呢。」又道,「聽母親說來了兩位表妹,只是我隨祖母去了廟裡,倒不曾去見。」

  顏氏便點手叫了連波和綺年過來:「你還有個表弟,只是今日不宜過來,跟著他表哥們跑馬去了。」

  阮盼與連波和綺年彼此見了禮,又與知雯知霏見禮,一眼看見後面的金國秀,不由得一怔。倒是阮夫人一眼認了出來,不由得眼前一亮:「這不是顯國公府的——」

  金國秀微微一笑:「國秀見過夫人。今日在大明寺遇了老太太,蒙老太太青眼,一同過來討夫人的酒喝。」

  阮夫人忙道:「這可是請都請不來的,因一向知道你不出來,所以不曾去府上遞帖子。今日倒是巧了,裡頭許祭酒家的姑娘剛剛還說起當年的菊花詩呢。」

  顏氏聽那帷幕裡頭有好幾人說話,便笑向李氏道:「今日只該她們姊妹自在頑,我們老天拔地的,若進去倒讓人拘束了,不如我們外頭看看花去,讓盼兒陪著她們姐妹們在這裡說笑。」

  李氏自然沒有不答應的。且不說吳家人太多不可能都進來,單說今天還來了兩個姨娘,難道能讓姨娘也進來跟姑娘們同坐?阮夫人今日請了眾人,就是為了讓阮盼交際,自也不會反對。顏氏略一遲疑,招手叫過綺年,低聲道:「你是個穩當的,多提點著你喬家表妹。」

  綺年愣了一下,頓時頭疼。這麼多人,為毛不囑咐吳知雯呢?說起來跟喬連波最親近的應該是阮夫人吧,何況她是長輩,不是更應該照顧一下嗎?倒不是說她不願意照顧喬連波,問題是老太太這麼特地囑咐,到底是要照顧成什麼樣子才合適?裡頭聽起來都是些貴女,尤其還有什麼伯府侯府的,萬一受點氣,是不是也算她照顧不周呢?

  可是這些話能想不能說,綺年也只能低頭答了個是,決定全程都跟在喬連波身邊算了。喬連波這個性子應該也不是個愛挑別人事兒的,大不了她們少說話就是了。不管有什麼事,好歹還有阮夫人和阮盼在。

  喬連波也聽見了顏氏的話,看顏氏走了,不由得往綺年身邊靠了過來:「表姐,我,我有些怕。」

  綺年看她巴掌大的小臉,來了吳家時間太短還沒養起來,簡直只剩一雙大眼睛了,緊張兮兮地盯著自己,不由得有些同病相憐,拉起她手道:「沒什麼,我們進去少說話就是了。」

  帷幕裡面鋪著一領領茵席,裡面已經坐了七八個女孩兒,見又進來了許多人,便都站起來彼此見禮。

  阮盼攜了金國秀的手,笑盈盈道:「茂雲,你方纔還說起當年賞菊宴上的菊花詩,可知這位是誰?」

  許茂雲大約十四五歲,兩道眉毛濃黑筆直,一雙杏眼靈活地打量了金國秀片刻,訝然叫起來:「莫非就是金家姐姐?哎呀我可是慕名已久了!當初我沒福氣去看皇后娘娘的菊花宴,聽姐姐回來說了金姐姐的風華,可羨慕死了。」

  她聲音清亮,一口的京城官話,清脆利落,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可是看著金國秀的眼神卻是心思各異。金國秀倒並不在意,大大方方行了禮。阮盼又指著吳知雯幾人:「這是我的幾位表妹……」

  依次介紹了自己人,阮盼便指著中間兩席上並坐的兩個美貌女孩兒:「這位是恆山伯府的瑾娘,這是承恩伯府的珊娘。」又指了鄭瑾身邊的人,「這是瑾娘的表妹——」

  綺年一怔:「玉如?」在鄭瑾身邊的紫衣少女正是冷玉如。

  阮盼頗有些意外:「你們相識?」

  「是成都舊識。」綺年真是喜出望外。

  鄭瑾看了看冷玉如,又看看綺年,目光從上到下把綺年的頭飾衣著全部打量了一番,才微微一撇嘴,慢吞吞地說:「難得表妹有故人相見,不妨好好敘敘。」

  冷玉如從剛才綺年一進來便看見了,只是不好說話,此時聽了鄭瑾的話,微微欠身道:「多謝表姐。」起身便移了席。

  阮盼又將其餘幾位姑娘皆介紹了一圈,綺年等人才在茵席上分別坐下。阮家的丫環送上矮腳小几,上放一副彩漆攢盒,裡頭有時鮮果脯、幾樣點心和小菜,旁邊銀瓶裝一瓶果釀清酒,又一隻粉彩高腳杯。看著似乎簡單,但那粉彩薄瓷杯幾能透光,卻是瓷中珍品。阮家隨隨便便就拿出來待客,既顯示了對這些貴女們的尊重,又顯示了阮家的富貴。

  綺年左邊坐了喬連波,右邊坐了冷玉如。自打冷玉如去年八月進了京,算算竟已有半年不見了,都似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又不知從何出口。還是冷玉如先問起來:「嫣兒如何了?你又如何來京裡了?」

  「我娘十月裡過世了。」綺年黯然,「三房要將兒子過繼,娘動了怒,沒幾日就去了。到底還是立了七房的次子,就是我說過的立年哥哥。舅舅知道了,怕我一人在成都受欺,便將我接了進京。也就是十來日前剛到的。」

  冷玉如也不由得歎了口氣:「節哀。」她素來性子冷清,最不會說這些安慰人的話。綺年倒笑了一笑道:「我知道。嫣兒甚好,送我的時候還說待我入了京,我們兩個反而就近了。你近來如何?」

  冷玉如臉色微微沉了沉,淡淡道:「有什麼如何的,日日伴著我這位表姐罷了。」

  綺年打量她身上,那件紫衣是名貴的妝花緞,但做春衫卻有些嫌沉重了,且看著腰間似乎鬆了些,並不像是量體裁製的。冷玉如微微撇了撇嘴,低聲道:「不必看了,我這衣裳是表姐賞的,嫌我的春衫穿出來給她丟臉,特地把她去年做了未穿的秋衫給我。就連頭上這海棠嵌碧璽紅寶的步搖,也是她借我的。」

  綺年不由得抬頭再看冷玉如頭上。那支赤金海棠步搖著實精緻,紅寶石鑲了花瓣,碧璽嵌做葉片,垂下一串晶瑩的水晶珠子,陽光下格外耀眼。倒是兩耳上戴的卻是普通的水晶墜子,教人一看便知不相配。

  「既借你衣裳首飾,怎的不借全了?」

  冷玉如唇角諷刺地一彎:「借全了豈不是教人看不出我只是個打秋風的窮親戚麼?萬一外人不知,當真以為我是什麼大家小姐,那可怎麼好呢。」

  綺年不由得歎了口氣,想想冷家是為何進京的,低聲道:「委屈你了。」

  「也沒什麼委屈的。」冷玉如語氣冷淡,「我爹如今已經做了兵部左給事中,從九品一躍到了從七品。家裡既這般好了,我可算受什麼委屈呢?」

  綺年聽了這話,當真只有歎氣的份。冷家老爺這火箭一樣的陞官,自然是指著恆山伯府,那恆山伯的長子不就是兵部的左侍郎嗎,安排一個給事中自然不難。但是官都是人家給的,那在人家面前還能直得起腰嗎?冷玉如性子一向清高,雖不至目無下塵,也不是能向人諂媚的角色。想必跟這位鄭瑾姑娘相處得並不愉快。

  冷玉如看綺年面帶憂色,笑了一笑,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別說我這遠房窮親戚了,就說那位鄭珊娘吧,還是承恩伯府她的堂妹,只因是庶出的,都沒少挨她的白眼呢。」

  微微歎了口氣,她正襟而坐,嘴角帶了若有若無的笑意:「你瞧著吧,這些貴女們湊到一起,有好戲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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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避貴女反遇紈褲

  因為新客人到來,還有兩個完全陌生的外來表妹,阮府這帷幕之內不可避免地冷場了片刻。還是阮盼身為主人,含笑叫人上茶,又問綺年和喬連波:「不知道兩位表妹喜歡什麼茶?」

  綺年暗叫慚愧,她對茶的瞭解僅限於能區分綠茶、花茶、紅茶,要是問什麼龍井銀針的口味區別,那她完全一抹黑:「我是不拘的,表姐這裡的茶想也必定是好的。」

  喬連波方才聽了阮盼介紹的這一串身份,心裡不由就有三分緊張,謹守著綺年跟她說過的「少說話」的原則,只是跟著綺年點頭。

  「鄭家的兩位姐妹喜歡碧螺春,許妹妹喜歡鐵觀音,詹妹妹和安妹妹都愛六安茶,吳家兩位表妹偏好烏龍,我記得金家姐姐從前似乎是愛銀針的,不知是否記錯?」阮盼笑微微地看了金國秀一眼,得到對方肯定之後又問綺年,「我卻最愛獅峰龍井,兩位表妹喜歡哪一種?」

  敢情這十來位姑娘,喝的茶居然還都不一樣。綺年霎時對阮盼肅然起敬。家裡能準備這麼多茶,那是家裡的財力;可是能記得住這些貴女們都喝什麼茶,那就是個人能力了。尤其金國秀守孝27個月,聽起來應該是不出門交際的,27個月以前阮盼還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呢,竟然就能記得人家的愛好,且一直記到如今,這份本事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難怪阮夫人想送她去參選,只有這種八面玲瓏的人,才能在皇宮那種地方生存啊。

  「我就跟著表姐喝吧。」真心地說,哪種茶都差不多。

  綺年這麼說,喬連波自然跟著:「我也跟著表姐。」

  鄭瑾瞥了一眼,嗤地笑了一聲,對阮盼道:「阮妹妹,你這位喬家表妹倒有趣,事事都聽別人的,難道自己不會拿主意嗎?」

  鄭瑾跟阮盼一定有仇!綺年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否則怎麼連喝個茶也挑刺兒?這些帝都貴女們是閒得沒事找茬兒玩嗎?她伸手在几案後面按按喬連波的手,微微一笑:「我們初進京,自然是客隨主便。表妹不愛說話,性子也隨和,我就大膽替她做個主。」

  鄭瑾沒話可說,抬起眼皮子上上下下打量綺年。她長得著實是不錯,比阮盼絲毫不差,身上那件海棠紅繡銀線纏枝蓮的春衫,在陽光下閃著點點銀光。腰間繫著一條長長的櫻草色腰帶,看著不怎麼起眼,可是身姿稍微變換,就閃現出深淺不同的黃色。頭上螺髻高聳,發間從上到下錯落插了八柄金梳,每柄上面都用紅寶石和碧璽鑲嵌著海棠花圖案,同樣珠光寶氣,耀人眼目。明明天氣還不怎麼熱,手裡卻拿著一柄象牙柄紈扇,扇面上畫著西施浣紗圖,扇墜兒是一塊溫潤的紅玉,雕成一朵半開的荷花。

  這一身打扮比之阮盼還更富麗,但是兩眉微吊,那股時時都在找別人麻煩的勁兒,確實的叫人不愛親近。相比之下,阮盼溫和秀麗,可是比她看起來舒服多了。

  許茂雲本在熱烈地跟金國秀討論做詩的韻腳,聽見這邊明嘲暗諷,抬起頭來快活地說:「阮姐姐,總這麼坐著喝茶也沒意思,咱們做點什麼嘛。」

  阮盼當然不願意自己的客人鬧起來。雖然這兩個表妹跟自己素不相識,但也不會有人喜歡外人貶低自己親戚,知道許茂雲在解圍,當下含笑道:「你是不是又要說做詩了?」

  喬連波頓時微微脹紅了臉,綺年也頭疼,做詩什麼的,真是太不美好了。

  許茂雲倒不好意思起來:「有金姐姐在,我哪會班門弄斧。」

  金國秀淺淺一笑:「許妹妹說這話,可就真讓我如坐針氈了。阮妹妹與吳家妹妹都是才女,我可算什麼呢?」

  她沒提鄭家姊妹。

  吳知雯微微欠了欠身:「金姐姐當年風采,記憶猶新。今日若有機會向姐姐請教一二,倒是知雯的榮幸。」她自進了帷幕,除了與眾人見禮之外始終不曾說話,到了此時才有些躍躍欲試。

  阮盼含笑道:「若都有興,我便遣人取筆墨來。」睨著許茂雲道,「你可不許脫空。」

  許茂雲立刻苦了臉:「阮姐姐你又欺負我。」

  詹學士的侄女閨名一個婷字,與許茂雲顯然熟稔,笑著揭她的底:「茂雲近些日子寫詩大有長進呢。不過她若不肯寫也無妨,讓她畫一副畫就好。」

  丁尚書的孫女丁仲寧拍掌笑道:「詹姐姐這主意好,不能饒過她去。讓她畫荷花!」

  許茂雲就去掐她的臉:「讓你姑姑訓你。」

  丁尚書這個侄女只不過比丁仲寧大兩歲,閨名丁意如,模樣與丁仲寧也頗像,同樣是鵝蛋臉丹鳳眼,坐在一起倒像是兩姊妹,只是性子明顯比侄女穩重些,聽了許茂雲的話只是微笑。

  鄭瑾聽了一會,慢條斯理地笑了一笑,轉頭向並肩而坐的鄭珊道:「珊娘,你去跟吳家妹妹切磋切磋?」

  鄭珊比鄭瑾小個一兩歲的樣子,眉眼間倒是有幾分相似,只是她生了一張圓臉,就不如鄭瑾艷光照人。身上穿著粉色散花綾春衫,裙子更是名貴的「天水碧」,戴著一副鑲粉色碧璽和珍珠的銀頭面,清秀乾淨。聽了鄭瑾的話,她微微撅了撅嘴,哦了一聲,卻明顯並不十分情願。

  吳知雯臉色頓時有些難看。這一圈兒坐著的姑娘們當中,只吳家二女與鄭珊是庶出。鄭瑾也是有才名的,自己不說做詩,卻點名讓鄭珊來與自己切磋,分明是暗示她是庶出,也只能與庶出的女孩兒們一起交際。

  阮盼柔柔一笑道:「如此,不如讓許妹妹畫一幅畫,金姐姐,我,表妹和珊妹妹各自以畫為題賦詩一首如何?還有誰願參加?」

  阮盼的身份是國公府嫡長女。英國公府近年來自從阮海峰死後再未出過特別出類拔萃的人物兒,家道是不如從前?赫了,但也並沒有特別的敗落。恆山伯府雖然出了鄭貴妃,可伯府比之公府終究是低著兩級,鄭瑾再自傲,身份上也壓不過阮盼。更何況還有一個顯國公府的金國秀在。顯國公府確實人丁凋零,但名聲猶在,兩個公府嫡長女,她一個伯府嫡女也是不敢直攖其鋒的。

  詹婷與許茂雲交好,當即笑嘻嘻道:「那我也來湊個趣兒,寫得不好,姐姐們可別笑話。」

  丁仲寧也道:「我跟姑姑也湊一份兒。」

  鄭瑾心裡不舒服,瞥一眼並坐的綺年三人,不冷不熱道:「冷表妹不妨也寫一首,還有阮妹妹的這兩位表妹,何不也一展詩才?」

  喬連波有幾分驚慌地看了看綺年,綺年就不由得歎息了一聲。不會做詩沒關係,別這麼慌慌張張的露怯啊。果然鄭瑾立刻追了一句:「喬妹妹想是詩興大發,已然迫不及待了?」

  喬連波臉都脹紅了,綺年笑了一笑,轉向她慢聲道:「表妹知道我是不會做詩的,倒是表妹答應要給我繡的那帕子,不是說找不到好看的荷花圖麼?呆會兒許姑娘畫了畫兒,我們求過來做花樣子可好?」

  喬連波再怎麼遲鈍也知道綺年這是找著台階給她下,當即微紅著臉點了點頭。知霏年紀雖小,也覺得鄭瑾說話十分刺人,當即道:「表姐繡的花那麼精緻,我也要一條帕子!」

  許茂雲忙道:「喬家妹妹竟有好針線麼?那我可要好生畫。拿了我的花樣子,也要送一條帕子給我的。」

  喬連波面帶微暈,低聲道:「只要許姑娘不嫌棄。」

  鄭瑾看這些人自顧自說話,倒將她冷在了一邊,不由得心中更是不悅。她素來自視甚高,出外交際卻總不如阮盼得人親近。若依她的性子,今日是不願前來的,恆山伯夫人卻說她年紀已然不小,總要出門交際,何況英國公府下的帖子,身份已經夠高,因此一接了帖子便叫人去回,說今日必到,硬逼著她來了。結果來了,又不怎麼受歡迎,那面子上自然是有些下不去的,當即臉色就有些難看了。

  「瑾娘姐姐的才名也是極大的,自然也要寫一首才是。」這說話的卻是安指揮使的孫女兒安浣青。安指揮使官居五城兵馬司,卻曾是老恆山伯的手下,自然跟恆山伯府走得近。安家姑娘偷眼看見鄭瑾面色不悅,立刻出來說話。

  阮盼焉能不知這裡頭的門道,當即點頭微笑道:「極是,瑾娘也要寫一首才是,可不能讓你逃了。」她自然也看不慣鄭瑾的作派,然而恆山伯府如今炙手可熱,不好得罪。何況今日顯然是她佔了上風,那又何必非要迫得鄭瑾下不來台呢?

  吳知霏年紀最小,既對作詩作畫不感興趣,又覺得這場面十分令人不舒服,當即扯了綺年道:「表姐,我們出去走走吧。」

  這話正中下懷,綺年也不願意呆在這裡聽這些小姐們明槍暗箭,一手攜了知霏,一手攜了連波,笑向阮盼道:「表姐們在這裡做詩,我們這些俗人就不留下擾了詩興了,那邊杏花開得好,我們過去看看。」

  許茂雲此時已然鋪開宣紙研墨調朱了,阮盼也不由得動了詩興,點頭笑道:「讓丫鬟們好生伺候著,莫走遠了。」

  冷玉如見鄭瑾也只顧著尋思詩句,樂得清閒,也隨了綺年三人出來,一群丫鬟嬤嬤們跟在後頭,直往那杏花園去了。

  離了鄭瑾,冷玉如面上笑容也多了,叫過聽香:「天天念叨著周姑娘,看見了倒不上來請安。」

  聽香也是滿臉笑容,緊著給綺年等人請安:「奴婢哪裡有姑娘念叨得多呢,好容易今兒見了,姑娘不跟周姑娘多說幾句話,倒緊趕著尋趁奴婢。」

  綺年聽得直笑:「你這個丫頭,進了京也沒改了一張利嘴。」便叫如燕,「快拿個荷包來堵上她的嘴。」冷玉如好使個小性子,對丫鬟卻是寬厚的,聽香也貼心,知道冷玉如心思重,時不時的說個笑話排解。

  如燕如鸝在這裡見了聽香也喜歡,聞言急忙拿出荷包來硬塞在聽香手裡:「我們家姑娘給的,你拿著就是,難道冷姑娘還為這打你手板子不成?」

  一群人笑作一團,嘻嘻哈哈進了杏林。這杏林果然是極大的,比大明寺的梅林似乎還要大一點,只是地勢平坦,不如那邊有山有水的景致。此時杏花成片開放,真如十里粉雲,花樹間遊人來往,熱鬧非凡。

  綺年等人因是女孩兒,遂不往那太熱鬧的地方去,撿人略少些處自去看花。連波是最愛花的,湊得近了只是看。知霏便笑道:「表姐好好看了,回去也繡一幅杏花圖出來。」

  連波正是有這個想法,拉了綺年小聲道:「我想給外祖母繡一幅四季插屏,春日杏花,夏日牡丹,秋日菊花,冬日水仙,可好?」

  綺年欣然點頭:「好啊,比一般所用的梅蘭菊竹要更新鮮點呢。」

  「表姐也覺可行?」得到肯定,連波露了笑意,「我想外祖母年紀大了,總要些新鮮顏色才看著歡喜。梅蘭菊竹雖雅致,總是冷清了些。」

  冷玉如也點頭道:「不錯。老夫人年高,自然是要鮮艷顏色才顯得喜慶,尤其冬天裡寒冷,用些鮮艷顏色,看著也溫暖。」

  連波頓時歡喜起來,轉身又去仔細觀察那杏花姿態。冷玉如卻走得有些倦了,便跟綺年在一邊石頭上鋪了錦墊坐下。剛說了兩句話,猛聽連波那邊驚呼一聲,抬頭看去,只見她手按著胸口滿臉驚懼,片片杏花落了她滿頭滿身。

  綺年跳起來一步衝過去:「怎麼了?」話猶未了,只覺得胳膊上一疼,忍不住哎呀一聲,急轉身往後一看,十幾步外卻有兩個錦衣少年,帶著一群小廝站在那裡。其中年紀較小的一個穿著杏黃箭袖,手裡拿著一把彈弓,正衝著她們嬉笑。

  這是哪家的紈褲跑出來隨便拿彈弓打人!綺年顧不上多想,先問連波:「可傷著哪裡了?」

  連波並未被打中,只是剛才一枚彈丸擦身而過,擊中了她頭上樹枝,將她嚇了一跳。見綺年問,正待說自己無事,嗖地又一枚彈丸打過來,卻險些打中她的髮髻。

  綺年大怒,回頭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隨便拿彈弓打人,難道沒有家教麼?」說著便挽起連波,又招呼知霏和冷玉如,「我們走。」

  這兩個少年身上的衣服、頭上的鑲玉累絲金冠都十分名貴,顯見身份不低。雖則吳家不是沒名沒姓的人家,但京中勳貴太多,萬一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就不好了。何況她們只是幾個姑娘,若跟這些紈褲子弟起了衝突,少不得還要帶累自己的名聲。

  只是她要退讓,那杏黃衣裳的少年卻不肯罷休,反而一揚彈弓叫起來:「站住!你是什麼人,竟敢教訓小爺!」

  綺年當然不會站住,丫鬟嬤嬤們也一擁而上,簇擁著她們就要走。那少年頓時暴躁起來,叫小廝們:「給我攔下!」

  幾個小廝自也看出這幾個女子衣飾華貴,必然不是普通人家,若是萬一惹到了貴人,兩位小公子不會有啥事,還不是下人倒霉?當下支支吾吾,雖然不敢勸,卻是誰也不當真上去攔。

  那少年更加惱怒,索性一拉彈弓,嗖地又打出一枚彈丸,卻是對著綺年去的。綺年隨手把身邊的如燕一推,自己側邁一步,就躲了過去。少年見自己的彈子竟然輕輕鬆鬆就被閃開,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索性拉開彈弓對著綺年亂打起來。

  他其實只十歲,彈弓既軟,準頭也不足,二十步之外就射不中目標。何況這是在杏花林裡,綺年推開了別人,按住自己頭上的帷帽,只在杏樹之間略加躲閃,那些彈子就沒一枚能射中她的。氣得少年不住地喝罵,只把一囊彈子都快打光了,也沒打中綺年。

  旁邊一直抱著手臂看著的少年比他大個兩三歲的樣子,穿著一件寶藍色箭袖,神色有幾分陰沉。這時候伸手拿過弟弟手裡的彈弓:「笨蛋!」自己曳開皮條,填進了一顆彈丸。看他慢條斯理的動作,就比他弟弟穩當了很多。

  綺年一看不妙,立刻閃到一棵樹後面。藍衣少年嗤地一笑,揚了揚彈弓:「你不出來,我就射其他人。我看她們有沒有你這麼會躲。」

  你妹!綺年肚裡暗罵,但看如鸝已經悄悄脫離了大部隊跑了,料想是去找人來救,心裡稍微放鬆一點,慢慢從樹後面走出來:「這位公子,我們與你們無冤無仇,你們卻隨便就拿彈弓打人,不知道是什麼道理?」

  敢這麼猖狂,肯定還是有點身份的。當今皇上的三個兒子最小的也十四了,所以他們肯定不是皇子。昀郡王府的兒子最小的十五,也對不上號。恆山伯和承恩伯府的兒子們年紀更長……還有哪家勳貴之家有這個年齡的兒孫呢?綺年開始後悔沒有好好打聽京中勳貴們的資料。

  藍衣少年哼了一聲:「你方才口出不遜,我就要教訓你!」

  「似乎是令弟先用彈弓打我們的吧?公子是不是顛倒了因果?」

  藍衣少年倒有點語塞,黃衣少年馬上叫起來:「小爺要打,誰准你躲的?又打不死人。」

  這他-媽-的都是什麼邏輯,誰家教出來的熊孩子!綺年肚裡暗罵,嘴上卻淡淡地說:「小公子說得真是輕巧,打不死人也會打疼人呢,若是小公子身上挨我一枚彈子,只怕就不會這麼說了。」

  黃衣少年立刻豎起了眉毛:「你敢打小爺?」

  藍衣少年卻嗤笑了起來:「就是讓你打,你打得中嗎?難道你還會玩彈弓?」

  綺年一心只想拖延時間,聞言輕笑道:「若是我會,小公子難道就讓我打嗎?」

  藍衣少年一怔,上下審視她幾眼:「你當真會用彈弓?」

  綺年聳聳肩:「小公子又不會讓我打,會不會用又怎樣?」

  黃衣少年經不住激,一拍胸脯:「你要是能打中我,就讓你們走!」

  誰敢打你?打中了還不更麻煩?綺年吐著槽,向藍衣少年道:「我自然是不敢打小公子的,不過打這枝頭的杏花卻不難。若是我能打中這枝頭杏花,小公子可讓我們走麼?」

24 大水沖了龍王廟

  綺年這個條件提出來,藍衣少年倒微微皺起了眉。他長得不錯,眉清目秀的,可是眉宇間總帶著些陰沉,小小年紀的就讓人看著發?。目光在綺年身上不停地打量,看得人很不舒服。半天才冷冷地說:「你若是打不中呢?」

  綺年故做猶豫,半天伸出一隻手:「五枚彈子,二十步的距離,我若是落空了一枚,任由小公子處置如何。」

  喬連波著急起來:「表妹,你不能——」連喬連章都不會打彈弓,綺年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能會呢?

  綺年一隻手背在身後,對她搖了搖。因為有帷帽垂下的面紗擋住了臉,所以沒人能看清她的表情。五枚彈子在二十步距離內打杏花,那真是太小意思了。

  藍衣少年還沒說話,黃衣少年已經嚷了起來:「就這麼說定了!你要是有一枚彈子打不中,就讓小爺拿彈子打你十下!」說著,搶過哥哥手裡的彈弓就扔給了綺年,旁邊的小廝趕緊把彈丸送了過來。到了這時,藍衣少年也不能再反悔了。

  綺年把彈丸拿到手裡,才發現那彈丸金燦燦的,竟然是黃金打造。不過份量很輕,因為裡面是空心的。彈弓倒是極好,牛筋擰著皮條做成的弦,如果真是用實心的銅彈,近距離幾乎可以打死人。

  黃衣少年大聲吆喝著叫小廝去量出二十步的距離。綺年拉著牛筋弦試了試力,填上一顆彈丸,嗖地一聲射了出去。二十步之外,枝頭上一朵盛開的杏花應聲而落。

  綺年這一手玩彈弓的功夫,還是上輩子做蘇淺的時候在孤兒院裡練出來的。孤兒院裡沒什麼玩具,男孩子們就自己拿皮筋做了彈弓來玩,蘇淺也跟著。開始只能打樹幹,後來就打樹葉,最後就開始打麻雀了,打下來拿到廚房裡去給全院加菜。直到後來有人失手打破了宿舍的兩塊玻璃,彈弓才全部被沒收了。

  蘇淺後來離開孤兒院去讀大學、上班,還不時地懷念那時候簡單的快樂。她還自己做了一把彈弓,休息日的時候去海邊打沙灘上的貝殼,甚至是淺水裡的小魚。穿越過來之後她還做過一把,但是才玩了幾次就被吳氏發現,大驚失色地沒收了。

  當然,好幾年沒再碰過彈弓,真讓她現在打麻雀那是打不中了。但是枝頭上那些杏花動都不會動,要打中還真沒什麼難的。

  黃衣少年看見杏花花瓣紛飛,不由得變了臉色。綺年卻看都不看他,曳起彈弓越打越快,五顆彈丸打過,那根枝條上盛開的花朵已經被全部打掉,枝條上變得光禿禿的,十分顯眼。綺年轉回身,把彈弓扔給站在一邊捧著丸囊的小廝,對藍衣少年福了一福:「多謝公子寬宏,我們告辭了。」

  藍衣少年臉色難看地站著,喬連波卻不由得歡喜地跑過來拉住了綺年:「表姐,你好厲害!」

  「等等!」黃衣少年突然叫了起來,猛地衝過去也揪住了綺年的袖子,「你們不准走!」

  連喬連波都不由得要生氣:「我們明明贏了!」

  黃衣少年蠻不講理地連她的衣袖也揪住:「贏了又怎麼樣?小爺說不准走,就不准走!」

  綺年真沒料到這小子如此無賴,剛想再找句話來擠兌他一下,突然聽見旁邊有人大喊一聲:「放開我姐姐!」一個寶藍色小身影炮彈一樣衝過來,猛地撞在黃衣少年身上,把他撞得倒退一步,撲通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下子一群小廝都亂了,紛紛叫著少爺跑了過來。連藍衣少年都快步過來,一把揪住撞上來的喬連章:「哪裡來的野種,竟然敢動手打人!」居然從小廝手裡抓過彈弓,揚手把那牛筋弦當成鞭子對著喬連章的臉抽了下去。

  綺年和喬連波同時驚呼,喬連波撲上去緊緊抱住弟弟,綺年也顧不得什麼,狠狠用力推了藍衣少年一把,那弓弦就歪了,只有最後一段梢頭落在喬連波頰側,啪地響了一聲。

  「住手!」一聲大喊傳來,綺年不禁鬆了半口氣。喬連章既然來了,那麼吳知霄肯定也到了,如果金國廷也在,那這件事有侍郎之子和國公之子的面子,應該不會鬧大。

  「你們在做什麼!」吳知霄還沒過來,另一邊也傳來了斥責聲,綺年那剩下的半口氣也鬆掉了——阮夫人也來了,如鸝終於把救兵搬來了!

  場面已經混亂成一團。黃衣少年被小廝們扶起來,還掙扎著要上來打喬連章。吳知霄年紀大些,要上來阻攔又怕碰到姑娘們,只能硬擋在黃衣少年面前。喬連章則抱著喬連波的手臂哭喊姐姐。冷玉如和綺年忙著看喬連波臉上的傷。藍衣少年卻轉過身去看著匆匆趕過來的阮夫人,不情願地喊了一聲:「母親。」

  這一聲母親讓綺年等人全部呆住了。阮夫人氣得滿臉通紅,走過去揚起手就給了黃衣少年一耳光:「孽障!你在做什麼!」

  黃衣少年愣了一下,突然大聲嚎哭起來。阮夫人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大聲喝問藍衣少年:「阮麒!誰讓你帶著你弟弟出來胡鬧的?這是你們的表弟表妹!」

  大水沖了龍王廟……綺年此時只有這麼一個念頭。鬧了半天,這兩個紈褲少爺竟然是英國公府的兩個庶子阮麒和阮麟!

  「連波——」顏氏顫微微地由琥珀和珍珠扶著快步過來,一手一個挽了喬氏姐弟,「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喬連章抱著姐姐直哭:「他打姐姐了!」

  一邊的翡翠忙上前輕輕端起喬連波的臉,只見象牙白的耳根邊一條青紅的鞭痕。顏氏怒極,一耳光扇在翡翠臉上:「你是怎麼服侍的!」

  阮麒冷冷地站著,這時候才不鹹不淡地說:「原來是表弟表妹啊,真是誤會了。不過麟弟也被表弟推倒了,也算扯平了吧?」

  顏氏這才看見阮麟一身的灰土,不由得也變了臉色,一耳光又扇在吳嬤嬤臉上:「叫你們來伺候,怎麼就衝撞了國公府的少爺?」阮海嶠年近四十,只有這兩個兒子,雖然是庶出,說不定將來就是阮麒承爵。若是阮海嶠真的計較起來,雖然不好明著發怒,只怕阮夫人卻是要被遷怒的。

  吳嬤嬤捂了臉,喃喃道:「表姑娘本來已經贏了的,哪知道小少爺還是不肯放我們走……」

  這句話倒提醒了顏氏,猛地轉頭怒視綺年:「誰讓你們出來的?」

  綺年愕然地看著顏氏——這也能怪她?

  如燕忍不住辯解:「我們姑娘是看表姑娘不喜歡做詩才提議出來賞花的。而且我們姑娘也挨了小少爺一彈子呢。」

  顏氏怒目而視:「我在說話,哪裡有你插嘴的份兒!誰家的規矩?給我掌嘴!」

  綺年伸手一攔要上前的琥珀:「外祖母,是外孫女不好,不該帶著表妹出來的。如燕不懂事,您饒了她吧。」

  阮夫人一巴掌打過了,猶自氣惱,向顏氏道:「必定是這兩個孽障衝撞了外甥女,我回去就稟了國公爺罰他們!娘還是快帶外甥女回去看看傷,若落了疤可怎麼好!」這一會兒她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藉著這機會回國公府好生發作一番,也讓阮海嶠看看他這兩個寶貝兒子,成天的都在外面做些什麼事!讓他看看蘇氏把孩子嬌縱成什麼樣子了。

  事情鬧到這種程度,顏氏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但看喬連波臉上的鞭痕已經腫了起來,雖然不曾破皮,看著卻十分嚇人。當下顧不得別的,一迭聲地叫趕緊上馬車回府。阮夫人一肚子氣惱,冷著臉喝斥小廝:「送少爺們回去,然後每人去刑房領二十板子!」

  顏氏終究也擔憂女兒,扯了阮夫人低聲道:「你也別鬧得太厲害,更別跟國公爺翻了臉。」說了幾句,才上了馬車匆匆回吳府。

  綺年與冷玉如告了別,在冷玉如擔憂的目光中上了馬車,李氏早在等著,急急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綺年歎口氣,將鄭瑾語含譏刺,自己為免尷尬將喬連波帶出來賞花之事簡單說了。李氏聽了也歎氣:「說起來,也是阮家小少爺太頑劣。只是連波受了傷,這事……你還需要忍一忍才是。」

  綺年低了頭沒作聲。李氏歎著氣,輕輕替她抿了有些凌亂的鬢髮:「老太太年紀大了,有時難免——你做小輩的,也只好委屈些。想來她說你幾句也就罷了,你莫回嘴就是。」

  只是,李氏實在是錯誤地估計了形勢。

  回到吳府,康園的丫鬟已經得了先跑回來報信的小廝的話,找出了治跌打的藥膏。一屋子人都聚在了康園裡,顏氏看著喬連波上了藥還不算,一迭聲催著去請大夫來給喬氏姐弟把脈,開兩服壓驚的藥吃。看著丫鬟跑出去傳話了,回頭就冷冷盯著綺年:「你給我跪下!」

  綺年怔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眼李氏。李氏臉色也變了,剛想說話,顏氏已經提高了聲音:「跪下!」

  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綺年勸慰著自己,跪下了。

  「我叫你照顧好連波,你就是這麼照顧的?」顏氏怒氣勃發,「不好好在帷幕裡,偏帶著出來賞花!不是你這般不穩重,怎會有今日的事?」女兒家就仗著這張臉,若是臉上破了相——當年吳若蓮就是例子。

  如燕如鸝遠遠站在門邊,急得要死。如燕正想不管不顧出來說話,綺年已經橫過一眼將她擋住,淡淡地說:「恆山伯府的鄭大小姐語多譏刺,且當時眾人都要做詩,只我和表妹不會,所以我才提議出來賞花的。」

  喬連波坐在一旁如坐針氈,聞言連忙點頭:「是的。我也不願在那裡坐著……」

  顏氏不悅道:「連波不要插話,今日究竟是誰的錯一定要問清楚,你不要替她遮掩。」

  綺年心裡冷笑。顏氏一眼瞥見,兩道眉豎了起來:「怎麼?你還不服?我問你,既出來了就好好賞話,又去惹那阮家少爺做什麼?還用外男的彈弓?你,你還知不知道規矩?」

  李氏忍不住輕聲道:「老太太,是阮家少爺先用彈子驚了連波,綺兒才與他爭吵的,並不是有意去惹他。」這裡頭可關係著姑娘家的名譽呢。

  顏氏立刻將火氣撒到了李氏頭上:「你糊塗!阮家少爺是國公爺的兒子,我們得罪得起嗎?若是因為今日之事,他們記恨了連章,那如何是好?你可是巴不得她們姐弟不好?」

  李氏臉色變了變,忍著氣垂頭道:「媳婦不是這個意思。」

  顏氏狠狠瞪著她,似乎還想再訓。綺年實在忍不住了,抬頭看著顏氏:「外祖母別責怪舅母,從頭至尾舅母都在外祖母身邊服侍,什麼都不知道。今日之事,我想回來的路上表妹應該也與外祖母講了。若不是當時阮家小少爺用彈丸打人,外孫女不會與他起爭執。至於用他的彈弓,是因當時他不肯放我們走,我們一行全是女子,若拉扯起來更沒了體統,因此外孫女才要拖延時間,等如鸝去請了四姨母過來。至於連章表弟,也是為了維護姐姐。國公爺若是明理,自然不會遷怒表弟。」

  「你懂什麼!」顏氏實在不能說英國公阮海嶠不明理,可是這兩個兒子全是國公府寵妾所出,萬一鬧起來,阮夫人那個脾氣,說不得就要吃了虧,「若照你這麼說,你是半點錯都沒有了?還打彈子?你見哪個姑娘家會打彈子的!你娘究竟是怎麼教的你?半點規矩都沒有!」

  一團火騰地上了綺年的臉:「外祖母到底是要追究今日表妹受傷之事,還是要追究外孫女會打彈子之事?若是前者,外孫女真不知今日錯在了何處。若是後者,如非今日踏青遇了阮家少爺,外孫女也不會去打什麼彈子!」

  「你!」顏氏一巴掌拍在炕桌上,「你好大的膽子!給我上外頭跪著去!」

  綺年一撩裙子站了起來,轉身就要往外走。喬連波趕緊抱住了顏氏的手臂:「外祖母,今日真的不是表姐的錯!明明是阮家那小少爺欺侮人,表姐並沒做錯什麼。」

  知霏也嚇得哭了起來,邊哭邊道:「是他們欺侮人,我們好好地賞花,他們突然就用彈子打人,綺表姐也被打了的。」

  李氏連忙接著這話問:「綺兒也被打了麼?傷在哪裡?」又轉向顏氏道,「老太太,綺兒也傷了,容她先回去搽了藥再跪可好?」

  顏氏一口氣堵在胸口,忿忿將手一甩:「叫她回自己院子裡去,禁足一個月,把《女誡》給我抄上一百遍,長長記性!」

  李氏連忙答應,又朝碧雲使眼色,讓碧雲扶著綺年出去,自己陪著笑道:「媳婦這就去備份禮讓人送到國公府去,就說今日衝撞了小少爺,來陪個禮。老太太看可好?」

  這話倒是說到了顏氏心坎裡,按著額頭哼了一聲:「去辦吧,禮略重些。派個機靈點的去,打聽一下國公爺有沒有說什麼,趕緊來回我。行了行了都下去吧,沒得鬧得我頭疼。大夫來了,馬上帶到我這裡來!」

  李氏連聲答應著退了出來,叫過身邊的大丫鬟素云:「把這些事辦了,你等在二門上,老爺回來先把這事給老爺細細地講講。」歎了口氣,「綺丫頭不知傷成什麼樣了,我去看看。」

  知霏抹著眼淚,一定要跟著李氏去蜀素閣看綺年。吳知雯看著趙姨娘領了她跟在綺年身後,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老太太這心,也真是忒偏了。」

  孫姨娘嚇了一跳,趕緊扯著女兒就走:「姑娘可別亂說。」

  「我亂說什麼?」吳知雯沒好氣道,「今兒的事姨娘是沒看見,那恆山伯府的鄭瑾娘,真是句句話都帶著刺兒,說起來,也是喬家表妹自己不好,連詩都不會做,就算坐在那裡也沒趣。周表妹說出去賞花,也無非是為了躲尷尬罷了。到了老太太這裡,倒全成了周表妹的錯了。連我看著都覺得不服。」

  孫姨娘並不關心綺年和連波究竟誰受委屈,只關心吳知雯:「今兒說做詩,姑娘做得如何?」

  吳知雯淡淡揚了揚眉:「那鄭瑾娘,一開口就讓她的庶出妹妹跟我對詩,分明是說我沒資格跟她們這些嫡女平起平坐。只可惜,我看也沒什麼人買她的賬!大家做出詩來,同推了金國秀為第一,餘下的還未排出座次來,丫鬟就來叫了。不過大家都是明眼人,不排座次還不是給鄭瑾娘留幾分面子?真要是排出我在她上面,少不得又要甩臉色了。」

  孫姨娘歎氣道:「我也知道姑娘委屈,只是這些公侯貴女都是傲氣的,得罪不起。就說四姑太太家的盼姑娘,還是咱們親戚,不也極少登門嗎?」

  吳知雯眼裡就多了一絲郁色:「我知道。她是國公府的唯一的嫡女,又是長女,怎看得上我?倒是顯國公府的金姑娘,著實有涵養。雖說今日推她詩作第一,多少也是為了她孝期方滿,初出來走動……但那份溫潤內斂,才真是貴女的作派呢。」

  金國秀的名字,就連孫姨娘也是知道的:「姑娘既說金姑娘好,何不學著些?」

  吳知雯笑了一聲,卻帶著幾分自嘲:「姨娘糊塗了。金姑娘是顯國公的嫡孫女,她溫文爾雅,人只會誇她有涵養。我一個庶女,若也這般退讓,反倒讓人欺到頭上了。」

  孫姨娘不由得低了頭,母女兩個都沒了說話的心思。半晌,還是吳知雯笑了一聲:「姨娘也無需如此擔憂。從前我出去得少,如今父親升了正三品,還怕沒有出去的時候嗎?到時候,自然有我的名氣。走罷,倒是今日的字還沒有寫,不能懈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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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國公府妻妾相爭

  吳家這裡準備收拾禮物上門的時候,英國公阮海嶠剛剛回府。

  雖說朝廷並不因上巳節專門給官員們放假,但下了衙門,三五好友一起出去聚會小飲一番也是應當的。阮海嶠這國公的爵位是個虛銜,並不在朝中為官,但也被人約了出去,直飲到天色將黑才回府。

  他帶了一身酒氣才走到二門,就有個丫鬟慌慌亂亂地從一邊跑出來,一看見他就趕緊行禮,聲音裡卻帶了幾絲哭腔:「國公爺,您可回來了。」

  阮海嶠眉頭一皺:「怎麼了?」他認得這個丫鬟是蘇姨娘院子裡的,名字似乎是叫個青袖,年紀十七八歲了,長相倒也清秀。

  青袖話未出口先抹淚:「姨娘哭得胸口都疼了,請了大夫來看過,說藥裡要用人參,可是翻遍了院子也找不出來。嚇得小少爺都守著不敢走呢,沒了辦法,叫奴婢來二門上求人出去買點參片回來。」

  阮海嶠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英國公府之富,在京城這些勳貴之家中屈指可數,別說零碎的參片,就是獨枝的百年老參,也隨便就能找出七八枝來。蘇姨娘雖然是個婢女出身,可是生了兩個兒子,早已經正式敬茶抬了姨娘,怎麼病成這樣要個參就沒有了呢?

  「走,去看看。」阮海嶠剛邁開步子,那邊又過來一個丫鬟,對他屈膝行禮:「國公爺回府了?夫人一直等著您用飯呢。」

  阮海嶠擺了擺手:「知道了。」

  那丫鬟抬起眼睛,大膽地看了他一眼:「夫人從下午回來就滴水未進……」

  阮海嶠藉著迴廊下張掛的大紅燈籠看清了她的模樣——下巴尖尖的瓜子兒臉,水汪汪的眼睛,年紀十五六歲,正是最鮮嫩的時候。他聲音不由得柔和了幾分:「去跟夫人說,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青袖恨恨地瞪了那丫鬟一眼,慇勤地提起燈籠:「爺小心腳下。」

  蘇姨娘的秋思院裡種的全是各色菊花,這時候卻不是開花的時候,滿院青色,夜色中看起來倒有些淒涼的意思。

  阮海嶠一腳踏進門,就看見蘇姨娘歪在炕上,身上穿著家常湖綠衫子,腰間一條竹青色繡粉色桃花的衣帶,束得那腰肢不盈一握。下頦尖尖的小臉蒼白,嬌怯怯地正摟著小兒子阮麟落淚,一邊給阮麟揉臉:「你這孽障,怎麼不索性被打死了,還要回來現眼……」

  話雖凌厲,那嗓音卻是軟糯糯的,一句話數落得起承轉合,餘音繞樑。聽得阮海嶠心裡一軟,開口道:「這是怎麼了?不是說胸口痛麼?怎麼還哭呢?」隨手拉過阮麟,只見左邊臉頰上紅通通一片,似乎微腫,「這又是怎麼了?」

  蘇姨娘舉起手來拉住阮海嶠衣袖,那淚珠又斷線似地落了下來:「爺,您來得正好,快把這孽障送到書房去跟他哥哥一起禁足去,也免得妾身看著難受……」

  「禁足?」阮海嶠在炕沿坐下,皺眉道,「到底做了什麼就禁足?」

  蘇姨娘就捶了兒子一下:「還不是今日衝撞了夫人家的親戚。說是夫人三姐身後留下的一雙兒女,也不知怎麼在杏林裡賞個花就能衝撞了,夫人教訓了這孽障一耳光,又把他們帶的小廝都賞了二十板子。如今他哥哥在書房罰抄書呢,只這個不知輕重的,還跑來我這裡哭……」說著,自己倒先哭了起來。

  阮海嶠被她哭得心都軟了,摟了便道:「哭什麼,小孩子打鬧是常有的,讓人備份禮送到吳家去便是了。論起來這兩個也頑皮得很了,抄抄書禁幾日足也磨磨性子。倒是你,怎麼青袖說你心口疼?難道院子裡沒參?」

  蘇姨娘靠在他肩上哭道:「妾身命賤,哪裡用得起參呢。且這深宅大院的,爺雖對妾身厚加賞賜,只這參卻是要去外頭買了來的,這般晚了,想來外頭藥鋪也關張,夫人自然也是無處去買的。若只是妾身,熬一夜也罷,只這個小孩子,回來就說頭疼,妾身卻是怕他有個三長兩短呀……」

  「別胡說,哪裡就三長兩短了?」阮海嶠看小兒子半邊臉通紅,心裡也難受,開口就叫,「去個人到二門找陸管事,叫他馬上送兩枝參進來,再把那雪蓮化淤膏也拿一瓶。」

  蘇姨娘卻瑟縮了一下:「爺,化淤膏就算了罷,若明日夫人看見了,恐又生氣,還不是這兩個小孩子遭殃?若爺開恩,明日讓他們去吳家賠了罪,那禁足就免了罷?」

  阮海嶠皺皺眉起身:「你不必管,我去跟夫人說。既是小孩子家打鬧,何必小題大做。賠罪?我國公府的少爺,還要去跟一個敗官人家的子女賠罪不成?」真是笑話。

  阮夫人住在正院宜春居。阮海嶠大步進了正房,便見桌上已擺了飯菜,阮夫人穿著大紅織金鮫綃衫子,倚在薰籠上出神。見他進來,便欠了欠身:「老爺回來了?可用過飯了不曾?方才去了秋思院?怎的沒在那裡多坐一會兒?」

  她方才叫了新找來的丫鬟紅鸞去二門處迎阮海嶠,聽了紅鸞回話,那一口酸氣就頂在了胸口。紅鸞是她特地買來的,為的就是那嬌怯樣兒有幾分像蘇姨娘。聽阮海嶠的意思,分明是看見了紅鸞才答應來正院的,因此話說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又要刺一刺阮海嶠。

  阮海嶠眉頭一皺:「我怎麼聽說,府裡竟然沒有參了?」

  阮夫人一聽這話,如何不知道他是為秋思院要參,登時一股火氣直衝頭頂,翻身坐起來:「參?一個賤婢罷了,不用參也死不了!老爺現在去把麒哥從書房裡帶到她院裡去,我保她不用參也立時活蹦亂跳!」

  這句賤婢實在紮了阮海嶠的耳朵,頓時變了臉:「怡娘是母親親自發話抬了姨娘的,什麼賤婢,也是你叫的?」

  一提起國公府的老夫人,阮夫人更是怒火沖天。當初她嫁進王府,看著大嫂不過一介四品文官之女,且中人之姿,並無甚出色之處;自己卻生得美貌,嫁妝亦比大嫂豐厚,免不了有幾分自得之心。沒想到落在老夫人眼裡,就事事皆被打壓。

  後來大伯去世,自己丈夫承了爵,大嫂又分了宅子出去單守,這運道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自然歡喜。可是老夫人借口自己未曾生子,牢牢把握著中饋之權不交到自己手裡。後來因著自己生了個女兒,竟然還攛掇著老公爺賞了丫鬟蘇怡。她沒壓得住氣,鬧了幾場,反把丈夫鬧得離了心,去捧著那慣會做張做致的賤人,與自己倒冷下來了。

  阮夫人撕扯著手裡的羅帕,拚命管住自己的嘴。罵蘇氏沒有什麼,就是真打了也沒有什麼,最多就是與阮海嶠再吵一架。可若是對婆婆有什麼不敬,那就會被抓住大錯。

  阮海嶠倒也並不想與妻子翻臉。阮夫人少年時可算才貌雙全,如今雖生了女兒,也算風韻猶存。何況她管家理事確是一把好手,在京城貴婦圈裡進退自如。說起來,蘇氏一個姨娘,除了嬌柔美貌之外,並不能與正妻相比。他雖喜歡蘇氏,也並不打算寵妾滅妻。何況吳家老太爺雖早去世,兩個兒子卻都官途頗順,這樣一門好岳家也不可得罪。若不是阮夫人動手扇了阮麟耳光,他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叫麒兒從書房出來罷,些許小事,不必鬧這般大。」

  「不行!」阮夫人怒火上頭,「你看看那蘇氏把兩個兒子教成什麼樣子!張揚跋扈,隨意生事,打彈弓竟然還用金彈!這種敗家子,將來能有什麼好!」

  阮海嶠這下登時翻了臉:「不過小孩子玩鬧罷了,你休要小題大做!」好歹他也只有這兩個兒子,誰喜歡聽見自己的兒子被叫做敗家子呢?

  「我小題大做?」阮夫人氣得幾欲昏倒,「他與人家素不相識,拿起彈弓就打,打過了還不算,還要用那弓弦去抽人!我娘家是不如你國公府勢大,可也不是白白讓人欺侮的!這件事你若不處置,我就處置!」

  砰!阮海嶠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待如何處置?難道你還想把孩子打殺了不成?難怪蘇氏病了你也不給參,你是盼著他們娘兒仨死了才好吧?」

  阮夫人脫口而出:「一個賤婢,死就死了!難不成你還敢為了她休我?」

  阮盼自父親回來,就在隔壁屋子悄悄聽著,眼見阮夫人開始還好,後來越說越是扯成一團。本來此事自然是阮家兄弟有錯在先,可是母親道理講不清楚,反而扯到蘇氏身上去了,若說上今日不給人參的事,恐怕有道理反成了沒道理,連忙叫丫鬟取了一盅蓮子粥來,親自捧著進去。

  碧璽正在著急,見姑娘來了不由大喜,連忙打起簾子:「姑娘來了?」

  女兒既進來,阮海嶠自然不能當著女兒的面與妻子爭吵。何況妻子雖有些糾纏不清,這個女兒卻是最懂事最貼心的,當下臉上也露了一絲笑意。

  阮盼只當沒有看見母親臉上的淚痕,將蓮子粥捧到父親面前:「娘就知道爹爹今日又要吃酒,特地叫廚下煮了蓮子粥。瞧爹爹這一身酒氣,先喝一碗粥再用飯,心裡也舒服些。」

  阮海嶠接了粥,歎道:「還是我兒懂事孝順。」

  阮盼微微笑了笑,轉身過去攙扶阮夫人:「娘好好地陪爹爹用飯,這大半日水米不進的,若是身子不舒服,明日去外祖母處送藥的事,還是女兒去罷。」

  阮海嶠聞言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粥碗:「送什麼藥?」

  阮盼輕歎了口氣:「表妹被二弟用弓弦抽在臉上,當時就起了一道紫痕。母親忙著叫人找出了雪蓮化淤膏,只不知——能否派得上用場。」

  雪蓮化淤膏對於青腫之傷極有療效,但若是傷口破了皮就不能用了。阮海嶠聽見兒子竟然抽傷了人家姑娘的臉,不由得臉色也有點變了。小孩子打鬧不算什麼,但姑娘家傷了臉可不是小事,忙問:「傷的是你哪個表妹?」

  阮夫人冷笑一聲:「老爺這話有趣,想來若傷的不是我大哥的女兒,便可以無事了?」

  阮海嶠臉上也不由得紅了一紅。他倒沒有想著無事,但若抽傷的是吳若釗的女兒,那麻煩當真就大了,若傷的是來吳家投親的兩個姑娘,總歸能稍好些。

  阮盼輕歎道:「傷的是喬家表妹,外祖母最心疼的……」

  阮海嶠也知道喬家姐弟是吳若蓮所生,當年顏氏就最偏愛這個女兒,如今——心裡一煩,不由得拍了拍桌子:「這兩個孽障,真是無法無天了!」

  阮夫人心中暗喜,忍不住道:「早跟老爺說,蘇氏教不出什麼好的來,老爺只是不信。便是風風光光抬了姨娘,爛泥總是糊不上壁!」

  阮盼暗叫不好,想攔母親都來不及,果然阮海嶠眉毛一豎,怒道:「你說得好聽,當初叫你抱來養,你又不肯!」

  一句話拱起阮夫人舊仇新恨,銳聲道:「賤婢生的賤種,也想掛了嫡出的名份,做夢!」

  阮盼連連頓足:「母親不要再說了,那總是我的弟弟!」眼看著她已經把事情翻了過來,阮夫人一句話又給翻了回去。

  說起來阮夫人在京城的貴婦圈裡倒是進退有度,皆因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對身份低於她的人會端架子,但也不忘個禮數;對身份更高的貴人則帶幾分討好卻並不太過。且阮家是世襲罔替的爵位,雖然公侯勳貴京城裡不少,但天子之澤,五世而斬,這種世襲罔替的爵位卻不多。且阮家不但有爵,還有財,當初阮家得爵的那位鎮守西北,有「不敢犯邊將軍」的美稱,且因當時軍費短缺,皇帝親口允他可在當地開需,自行取銅鑄錢,取鐵鑄器。

  十年下來,阮家將羯奴擊退三千里,收復了大片的草場,打得羯奴俯首稱臣,數年不敢再有反心,阮家自己也撈得盆滿缽滿。返京之後皇帝封賞爵位,阮家老家主十分精明,將歷年開需所得上繳一部分,並將當地一切需產細細繪圖獻與皇帝。這可是一筆巨大的數目,皇帝大悅,說阮家忠勇,當即就把一個普通的國公爵直接加了個世襲罔替的帽子,戴到了老家主頭上,並且還賞賜宅子良田乃至京郊附近的山林。至此,阮家之富,京城無兩。且阮家歷代子弟皆精於經營,雖然未曾再有「不敢犯邊將軍」之類的不世出英才,但也沒出過敗家子。幾代下來,財富有增無減。

  因著這兩條,京中貴人雖多,阮海嶠也只拿個虛銜辦點小差事,但阮夫人與阮盼在後宅的交際圈中身份卻極高。身份高好辦事,阮夫人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也是琴棋書畫皆通的,加上有人捧著,只消應對得當,就有極好的名聲。可是偏偏回了自家的宅子,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自然,說來說去也只怪阮夫人沒生兒子。若生了嫡子,兩個庶子她不肯養那真是天經地義?偏偏如今嫡子眼看是沒影的事,庶子倒長到十三歲了,阮海嶠就是再不想寵妾滅妻,為了將來承爵的事也要想想辦法。故此,阮夫人在這後宅之中,就硬是在這件事上圓轉不過來。

  阮海嶠聽了女兒的話,忍不住歎了口氣:「你聽聽,盼兒倒都知道那是她的弟弟,你呢?庶子不能承爵,莫非你想我百年之後,讓別人的兒子來襲爵嗎?」只有庶子相當於沒兒子,那就只能過繼,到時候就是讓別人家的兒子來當這個英國公了。

  阮夫人一時還沒想過來,只怒道:「你休想把那兩個賤種記到我名下!」

  阮海嶠拍案而起:「盼兒勸勸你母親,無論如何,這幾日就把你兩個弟弟記到你母親名下!」說罷,掀了簾子揚長而去。

  阮夫人氣得伏桌大哭,阮盼只好不停地勸慰。屋子裡的聲音,連外頭廊上都聽得一清二楚。片刻之後,迴廊暗處陰影裡有兩人輕輕動了動,看身形應是兩個女子。一人低聲道:「還不快點送進去?」

  另一人微有些怯意:「夫人正在發怒……」

  前一人帶笑道:「你只管聽姨娘的進去就是,必有好處。」

  阮盼正勸著母親,只聽外面碧璽道:「二小姐來了。」抬頭便見自己的庶妹阮語站在門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道:「姐姐,我給夫人和姐姐做了個荷包……」

  阮夫人也忙收了淚,碧璽趕緊打了水來伺候她洗臉。阮語將手中荷包放下,親自上來伺候,口中道:「夫人莫氣壞了身子,可有什麼事比自己身子更要緊的……」

  阮夫人此時已想明白了,橫豎自己是沒了生兒子的希望,與其將來過繼隔房之子,還不如將庶子記到自己名下。就是丈夫也得因此讓自己三分,那時候再想法子拿捏蘇氏便是。只是蘇氏兩個兒子,若一下子都記了嫡子,這賤人還不知要如何張揚。這口氣實在嚥不下去,轉眼看見溫溫順順的阮語,同是姨娘所生,阮語跟著親娘李氏從來都是隨時守分,對自己又恭敬——一念閃過,頓時冷笑起來:「盼兒,去將你爹請回來。既要記在我名下,李姨娘也是姨娘,比蘇氏差什麼?我只將麒兒記到我名下,麟兒仍叫他跟著蘇氏。你父親不是常說後宅要和睦麼?行,我將語兒也記到我名下,這才算一碗水端平呢!」

  阮語一時愣住了,直到碧璽推了她一下才明白過來,登時心中一陣狂喜,連忙跪下道:「女兒怎敢有如此妄想……」難怪姨娘讓她這時候進來,本以為進來了免不了又如從前一般要承受嫡母的怒火,卻料不到竟有如此好事!

  阮夫人一手就拉了她起來,冷笑道:「正因你不妄想,我才定要抬舉。越是妄想的人,我偏不如她的意!碧璽,叫針線上立時給二小姐按大小姐的例裁了新衣裳,再叫賬房上拿銀子去給二小姐打新首飾,待在族譜上記了名,我也要帶著二小姐出去走動走動!」

26 骨肉聚二房回京

  「姑娘,您看大少爺給您送什麼來了?」如鸝拿著一對兒草編的畫眉,喜滋滋地跑進門來,一直遞到綺年眼前。

  綺年正在桌上寫字。已經被禁足二十幾天了,倒是給她留了不少時間出來好好練字。從前在成都的時候,她要管著一家子人的衣食住行,還要想著外頭的生意,又要擔憂著吳氏的病,雖然也寫字,可總靜不下心來。就像張先生說的,她沒耐心。學刺繡,是因為時人重女紅,姑娘家沒有一手好針線,將來是要被婆家拿捏的。但是字就兩說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這裡面可沒一手好字什麼關係。

  如今被禁了足,每天也不用操心什麼。李氏知道她是平白吃了一場冤枉,越發的叫丫鬟婆子們小心侍候,湘雲天天變著法的說笑話哄她開心,心情反比平時更好。這時候再來平心靜氣地寫字,不過短短二十天,自己都覺得這字有點脫胎換骨的意思了。

  湘雲接過那對畫眉,笑起來:「大少爺從哪裡找來的這東西?編得還真是巧。我知道了,定是松煙那壞小子去給大少爺尋來的。」

  因是嫡長子,又要在外頭走動,吳知霄身邊有兩個大丫鬟,兩個小廝。起的名字也有趣,兩個小廝分別叫做:松煙、項煙,都是墨的名兒;兩個丫鬟叫:月白、孔丹,都是紙的名兒。

  「是編得巧。」綺年擱下筆,用手指戳了戳那畫眉,真是活靈活現,連眼眶上那道黑眉都跟真的似的,「勞煩表哥了。如鸝,可給松煙荷包了?」

  如鸝微微撅了撅嘴,如燕跟著走進來:「姑娘放心,已經給了。松煙小哥是伺候大少爺的,還要捉著空兒來給姑娘送東西,好生辛苦,哪能不謝呢?」

  湘雲瞟了一眼,提著畫眉笑道:「待我去弄個籠兒來,當真放進去給姑娘掛到簷子底下,遠遠看著也跟真的一樣。」說著,笑吟吟出去了。

  綺年等她腳步聲聽不見了,直接冷下了臉:「你是怎麼回事?有人送東西來不賞銀子,你是頭昏了不成?莫不是幾十個大錢也看在眼裡了?前些日子才說過你,還以為改好了,沒想到這才幾日就又原形畢露了!」

  這話說得不輕,如鸝臉都紅到耳根,眼看著就要掉下淚來:「我還不是為了姑娘好。眼看著老太太偏心不待見姑娘,這才到吳家幾天哪,就讓姑娘禁足。將來還不知怎樣呢。這些日子姑娘沒少打賞出去,雖說幾十個大錢不算什麼,可是賞得多了也是個數兒。姑娘統共幾千銀子傍身,大半還給了楊管事在外頭尋鋪子。楊管事到現在還沒來,萬一……我這不是想給姑娘省幾個嗎?大少爺是吳家嫡長子,將來舅老爺的家業都是他的,他身邊的小廝哪差這幾十個大錢呢。」

  綺年氣得指著她,如燕趕緊把她的手壓下去:「姑娘別氣,我教訓她。你真是糊塗了!老太太是老太太,大少爺是大少爺。不說別的,單說姑娘住在這裡,吃的穿的用的,難道舅老爺和舅太太還問姑娘要過銀子?姑娘本來心裡不安,你倒好,有便宜要佔些,沒便宜也要占!松煙那正經是伺候大少爺的,不管給咱們院子跑腿,大少爺更沒必要給姑娘送東西。還不都是看著那天……特地來給姑娘寬心的?姑娘得了好就要念著,難道買這些東西,大少爺不要花錢的?姑娘不把銀子給大少爺,那是免得一家人生分,可是也要叫人知道,姑娘念著別人的好呢。你小氣了這一回,人家只說姑娘不會做人,傷的是姑娘的名聲!」

  如鸝被教訓得抬不起頭來,低著頭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綺年真是拿她沒有辦法,擺了擺手:「算了,以後這些事全部由如燕來管,你就管著我的衣裳首飾,平常幫我分分線,磨磨墨。」

  如鸝紅了眼圈,想要分辯,就聽外面湘雲笑盈盈道:「表姑娘過來了?」趕緊低了頭自己退下去了。

  喬連波帶著兩個小丫鬟笑嘻嘻地進來:「表姐又在寫字了?昨天張先生還說,表姐的字眼見著就脫胎換骨了,還拿著好生教訓了我一番呢。」

  綺年笑著叫如燕收了筆墨斟上茶來:「這兩個丫頭看著怪眼生的。」

  喬連波叫兩個小丫鬟來行禮,不好意思地說:「舅母前天送來的,這個是藕花,這個是菱花。我說在康園人手足夠了,舅母說姑娘們身邊都該有年紀差不多的丫鬟……」

  「舅母說得是。」綺年打量一下兩個小丫鬟,長得倒有五六分相像,「是姊妹兩個?」

  「回姑娘的話,」藕花大一點,也活潑些,屈一屈膝,「奴婢們是表姊妹。」

  「倒有趣。」綺年笑起來,給如燕使個眼色,「都下去喝茶,你們也親近親近。」

  小丫鬟們跟著下去了,喬連波才小聲說:「表姐,上次踏青的事,你,你可別生我的氣。」

  「這是什麼話。」綺年看看她的臉,那條鞭痕已然消失,肌膚又是瑩白的了。大約是吃了一段時間的補藥,喬連波的臉色也紅潤了些,頭髮上散發出清淡的桂花香油味兒。「天幸是沒破皮留疤,否則我睡都睡不著了。」說到底,還是她提議出來賞花的。雖然說顏氏不公道,但如果喬連波臉上真落了疤,綺年也要內心不安。

  喬連波摸了摸自己的臉,其實也有點後怕:「四姨母讓人給送了雪蓮化淤膏來,用了之後確實覺得涼涼的十分舒服,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

  「表弟怎麼樣?沒嚇著吧?」

  「沒有。」喬連波倒有些發愁,「可是阮家的表哥們是國公府的公子,也不知會不會記恨章兒。」

  「我想不會。說起來,阮家少爺們也是孩子氣,這事過了大概也就撒開手了。再過些日子大家都長大些,自然不會如此。」

  「那就好。」喬連波歎了口氣,用穿著繡花鞋的小腳輕輕踢著桌腿,「當初在家裡,雖然也會受欺,可是終究還有父親和母親。縱然父親他——總還覺得有個倚靠。可是如今……外祖母對我們雖然疼愛,我,我總是害怕……」

  「我都明白。」綺年也是同病相憐,「如今有舅舅和外祖母,我們也不算是無依無靠。你也不必總是這麼懸著心,我看你這身子不好,跟思慮太過也有關係。若是放開心思,說不定比吃藥還要好些。」

  喬連波忍不住抹了抹眼角:「我這些話,也就只有跟表姐說了。若換了別人,怕早惱了我,焉肯再跟我說這樣的貼心話……」

  綺年趕緊拿帕子給她:「你看你,又哭了。總是流淚很傷身子,以後要多笑才是。咱們兩個是一樣的,當然話就說得深些。你有什麼不痛快的,告訴我,我總替你分解分解。」

  喬連波破涕為笑,拭了淚道:「有表姐這句話,我以後常來。其實我早就想來看表姐,只是外祖母總怕傷處見了風,不許我出來。」轉頭看見湘雲在外頭屋簷下踮著腳尖掛鳥籠,忍不住道,「那畫眉鳥是草編的嗎?遠遠看去跟真的似的,我聽說是大表哥送來的?」

  「表哥大概怕我禁足寂寞,叫松煙送來的。」綺年拿出一雙鞋來,「我給舅母做了一雙鞋,只是鞋面上繡的這個蓮蓬看著總覺得不大真,表妹幫我看看?」

  兩人正討論著應該用什麼針法和絲線,珊瑚快步從院門進來,一見房裡二人就笑了:「表姑娘原來來了這裡,翡翠正找呢。」

  喬連波趕緊放下針線:「可是外祖母找我?」

  「可不是。」珊瑚走得微有些氣喘,「二太太和幾位姑娘的馬車就快到了,老太太讓姑娘們都趕緊收拾收拾,一會兒去康園見二太太和姐妹們呢。」

  喬連波回康園去換衣裳,珊瑚這邊也催著綺年更衣。如鸝忙出來,幫著綺年換了一身玉色暗紋綾衫,蜜合色裙子,又打開首飾匣子:「姑娘戴枝略有顏色的釵可好?」

  綺年搖了搖頭:「還拿那枝鑲貓兒眼的銀蓮花簪就行。」

  「這枝上巳節的時候已經戴過了呀。」如鸝不太情願,「表姑娘們都看見過了的。」

  說是表姑娘們,其實指的就是吳知雯一個人。綺年擺擺手,「不過是見二舅母,別去晚了失了禮數才是最要緊的,快點,不要晚了。」

  吳若釗在衙門裡不能回來。幾位少爺在書院裡離得不遠,也都被小廝們叫了回來。除了吳知霄與李氏一起去大門處迎人,其餘人都跟著顏氏在康園大廳上等著。

  綺年瞥了顏氏一眼。吳若錚是庶出,當初在顏氏手下討生活也不易。顏氏並不苛刻庶子女們在吃穿上的用度,但也不著意去扶植管教,連娶妻也只是隨便給他娶了個五品文官的庶女,岳家並不能有太多的扶持。所以吳若錚能一路做到正四品的知府,比吳若釗還更辛苦些。跟嫡母的關係自然也就更微妙一些,不知道此次吳若錚又高昇回京,顏氏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

  遠遠就聽外頭說笑聲傳進來,一個清亮的婦人聲音,多少帶了幾分山東口音,笑道:「大侄兒數年不見,竟長得這般高了,人也白淨,看著比我家的就多些書卷氣。」

  李氏笑回:「幾年了,還沒改你這性子,看把你侄兒說得臉都紅了。我倒看著霆兒好,結結實實的。不說別的,就是下了場,那三天三夜的也是熬得苦,身子不結實怎麼撐得住。」

  兩妯娌說笑著進來,後頭跟了一大群人。吳二太太鄭氏生得濃眉大眼,臉頰紅潤,眉目之間少那幾分秀致,卻多了些生氣,進來便向顏氏下跪行禮:「媳婦給老太太請安。這些年在外頭,未能孝敬老太太,請老太太恕罪。」

  顏氏忙叫琥珀:「快扶起你們二太太來。坐馬車顛簸了這些日子,還跪什麼跪呢。快把孩子們都叫上來見見。」

  鄭氏生了一子二女。長子吳知霆已經十七歲,比吳知霄還要大半年,個頭也高出一截去,果然是結結實實的模樣,眉眼間生得頗似鄭氏。上來撩衣跪倒,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孫兒給祖母請安。」

  顏氏再不喜歡吳若錚,孫子總是喜歡的,拉了手看,又問:「如今讀書怎麼樣?」

  吳知霆低頭答道:「先生叫今年下舉人場試試深淺,也好熟熟手。所以先跟著母親回京,一來給祖母和伯父嬸娘請安,二來也向兄弟們討教一二。」

  顏氏聽了更加喜歡:「這可好,兄弟兩個今年一起下場,也是佳話。快,把那塊三元及第的玉璧拿來,那是一對,你們兄弟兩個一人一塊,也討個綵頭。」

  鄭氏笑著說:「還是老太太疼人。霆兒快接了,借老太太的福氣,沒準今年還真能中了。你們幾個也快點過來,沾沾老太太的福氣。」

  後面兩個模樣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子連袂上來給顏氏福禮,鄭氏指著說:「這個是知霞,這個是知雪,老太太看看,可分得出來?」

  顏氏瞇著眼睛看了看,一手一個拉了:「真如雙生子一般,若不是一個穿紅一個穿黃,還真不好分辨。」

  李氏笑道:「果然生得像,只是霞兒年紀大些,個子也高些。」

  吳知霞抿嘴笑道:「嬸娘好眼力,我比妹妹大了兩歲,卻只比妹妹高些許,不細看還看不出呢。娘總說我白白多吃了兩年飯,也不知吃到哪裡去了。」她穿著海棠紅的衫子,膚色微黑,眉眼不像鄭氏,但那十分秀麗中又帶著的三分英氣,卻有鄭氏的風味。

  旁邊的吳知雪極像她,只是年紀小些,又穿著一身鵝黃色,就少了那三分英氣,倒添了幾分孩氣,拉了姐姐的手笑道:「娘還說我白長了個子,不長心眼。」

  顏氏被逗得大笑起來,忙著從手腕上褪下兩隻滿綠的翡翠鐲子一人一隻。

  後面一個穿天青綢緞褙子的少婦便領了個四五歲的男孩子上來給顏氏磕頭:「霖哥兒給老太太請安。」

  鄭氏站著說道:「老太太,這是二老爺在任上納的杜氏,霖哥兒就是她生的。」

  霖哥兒長得卻白淨,且圓圓團團像個福娃娃一般,人人看了都歡喜,顏氏抱在懷裡摩挲了一會才放開,親手拿了個金項圈給他掛到脖子上。接著兩房的孩子們給李氏和鄭氏分別請安,吳若釗也下衙回來,又是好一通熱鬧。

  這回人多,晚上用飯就分了男女兩桌,因堂兄妹之間也要避著忌諱,且年紀也都不小,中間又用屏風隔了,然而笑語聲相聞,仍舊是熱熱鬧鬧的。

  鄭氏說著山東風光,吳知霞姐妹不時補充兩句,滿席皆笑。姨娘們都在旁伺候,鄭氏特地將吳知霖帶在身邊坐了,叫杜姨娘照顧著他。吳知霖也很依戀她,口口聲聲的叫娘。鄭氏笑道:「這是二老爺的老生子,媳婦也喜歡得緊,這次回京,還想開了祠堂將他記在我名下。」

  顏氏點頭道:「這也好,兒女濟濟一堂是大福,這孩子你好好教導,自然與親生的無異。」鄭氏自己生的兒子已經成年,又有出息,一個隔了十幾歲的小兒子,妨礙不著什麼,自然親近。

  「前些日子大妹來了封信,說是過幾個月也要回京了。」

  鄭氏一句話,闔席皆靜。她說的大妹,是吳老太爺的庶女吳若蓉,吳若錚的同胞妹妹。吳老太爺四個女兒,只有吳若蓉是庶出,出嫁的時候吳老太爺還只是個四品,所以只嫁了個六品武將的兒子,這些年一直跟著丈夫在京外任上,已經很少跟京裡娘家聯繫了。連李氏都要怔了一怔才想起來:「大妹——可還好?」

  這話問得略有幾分生疏。嫡庶有別,兄弟兩個還要講究個戮力同心,庶出的妹妹嫁得遠了那基本上就跟潑出去的水一樣了。李氏連這個大妹的面都沒見過,想關心也無處關心起。

  鄭氏笑得歡快:「大妹如今可好了。大嫂知道廣東總兵今年剿了海匪,立下大功的事吧?」

  這事李氏知道。廣東那邊兒歷來海匪成患,因海上風浪難測,海匪們又熟悉情況,各自盤據海島,所以極難圍剿。廣東總兵是六年前上任的,上任之後韜光養晦苦練水軍,終於在籌劃了六年之後一舉出擊,拿下最近的兩個海島,將最為猖獗的三股海匪幾乎全部剿沒!所立功勞,據說皇帝私下裡以當年英國公驅除羯奴作比,認為簡直是不世之功。只是因為那些小股海匪無法一起消滅,所以暫不封爵,倒是賞了廣東總兵年方十二歲的長子一個從四品的虛銜,又在當地賞了良田宅子,索性連廣西總兵也讓他兼了,以便調用人手方便。倘若廣東總兵能將那些零碎海匪也剿個差不多,估計至少一個伯爵位是跑不了的。

  鄭氏眉飛色舞:「大妹夫一直在廣東總兵麾下效力——哦,如今該稱兩廣總兵了——是總兵的得力心腹呢。今年總兵準備派他入京獻俘,據說皇上已經下旨封他從三品的衛指揮使司同知,只等他入京聽封了。既是如此,大妹自然也要跟著入京的。」

  這話說完之後,桌子上就沒什麼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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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親戚會明槍暗箭

  「姑娘,今天第一回大家都去請安,還穿這半舊的衣裳麼?」如鸝捧著水伺候綺年洗漱,一邊問。

  「衣裳無所謂,倒是把二舅母送的那釵子戴上。」鄭氏給幾位姑娘的見面禮都是一枝孔雀釵,綺年這枝在孔雀的尾巴上鑲著小粒的綠松石和金剛石,顏色並不華麗,戴上之後卻是寶光璀璨。

  「那就配這件湖綠的衫子吧。」如燕取出衣裳,再配一條鵝黃腰帶,「姑娘這些日子白淨了不少,穿這個也好看。」

  當然白淨了,整天都難見點陽光。綺年歎口氣,剛進吳家沒多久,就被禁足了,自然不好意思在院子裡笑鬧喧嘩。這回二房回京,顏氏已經免了她剩下的那七八天禁足,過幾天等顏氏心情好了,她得恢復踢毽子的習慣。否則天天坐著不是寫字就是刺繡,身體非出毛病不可。

  顏氏的屋子裡今天真是站得滿滿的。顏氏坐在上首,喬連波姐弟跟金童玉女似的一左一右侍立在身後,下頭左手大房右手二房站了兩列,以至於綺年進門都愣了一下,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無處可站。

  鄭氏先笑著招手讓她過去:「這釵子可喜歡?」

  「喜歡,多謝二舅母。」綺年掃了一眼,知雯知霏頭上戴的也是昨天收到的孔雀釵,只是知雯的鑲的是珍珠和金剛石,知霏的則鑲了石榴石和金剛石。只有連波頭上戴的是一枝翡翠蓮花釵,釵子通體晶瑩剔透,綠得像要滴出水來,釵頭上的蓮花卻是無色的,價值遠在鄭氏給的孔雀釵之上。

  看來顏氏在二房接風宴上那一肚子氣到現在還沒消呢。本來一個庶子高昇已經頗讓顏氏不大痛快了,偏偏庶女嫁的夫婿竟然也這樣坐著火箭一樣的陞官,自己的女兒反而家破人亡,加上鄭氏當時興高采烈的樣子,估計顏氏已經視為向自己的示威了。

  只是這樣一來,鄭氏首先不滿的就是連波了吧?顏氏這老太太,拿著連波去打鄭氏的臉,這不是給連波招禍嗎?不過鄭氏並沒表現出什麼來,一家子人熱熱鬧鬧地請了安,小丫鬟一路跑進來:「老太太,四姑太太回來了。」

  「快接進來,正好來見見她二嫂和外甥們。」顏氏很是高興。任由這些子女們官升得再快,總比不上英國公府的地位。阮夫人這會兒過來,是撐了她的面子。

  小丫鬟喘了口氣,接著來了一句:「四姑太太還帶了阮府的兩位小少爺來。」

  顏氏的臉色微變:「讓姑娘們都到屋裡去。章兒你也過去吧,雖然這幾日不用去讀書,功課也不能放下。」

  女孩子們退到內室裡去,吳知雪膽子大,站在門口處看了一眼,笑道:「許多年沒見過姨母了,也不知變了模樣不曾?」

  吳知雯淡淡道:「雪妹妹還是退回來一點的好。雖然是姨母家的小少爺們,看見了卻也不好。京城畢竟不比山東,規矩也要大些呢。」畢竟不是阮夫人生的,雖然論起來也是表親,其實毫無血緣關係,得算是外男了。

  吳知雪頭都不回,吳知霞卻笑了一聲,隨手拿起紈扇搖了搖:「這天氣有點熱了,別說,山東那邊真是不如京城,我在山東這幾年,就是想念孫姨娘做的梅子湯呢。」

  吳知雯的臉色唰地變了。她跟吳知霞年紀只相差不到六個月,自幼就較著勁兒。琴棋書畫女紅針指,樣樣都要比。論容貌,兩人各有千秋,論才華,吳知雯自認還要更好些,唯有這出身上沒得比。孫姨娘再是老太太賞的人,也是個奴婢出身,即便抬了姨娘,仍舊是個伺候人的。

  有時候吳知雯心裡也不服,吳若錚自己也只是個庶出,吳知霞就算再是嫡出,能嫡到哪裡去?只是如今風氣如此,再是庶出的嫡出,也強於嫡出的庶出,毫無辦法。

  吳知霞一句話壓下了堂妹,看著吳知雯的臉色,微微一笑。吳若錚因是庶子,沒少吃過苦頭,這些她都知道。可是再怎麼說,她也是吳家兩房裡的嫡長女,就是壓吳知雯一頭!料理完吳知雯,她稍稍轉身,微笑望向喬連波:「表妹這釵子真是精緻。」

  喬連波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何意,不過看吳知雯的模樣,也知道這位表姐不好相與,連忙也露出笑臉回答:「是外祖母賞的。」

  「祖母自然有的是好東西,難怪妹妹看不上我娘送的東西了。」就連吳知雯,今天都戴上了鄭氏所贈的孔雀釵,偏偏喬連波不戴。吳知霞不能頂撞顏氏,可是這扇在鄭氏臉上的巴掌,她卻可以在喬連波這裡扇回來。

  喬連波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她並不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今兒早晨本來也是要戴鄭氏所送的孔雀釵,只是顏氏一早就打發琥珀送了這枝俏色翡翠蓮花釵來,說是配著她新做的這件繡睡蓮花的裙子正好。顏氏就是她如今在吳府唯一的依靠,又是特地送來的,她便也未多想,照著顏氏所說打扮了出來。待到了正廳,看見表姐妹們頭上都戴著孔雀釵,便知道今天這事自己做得不好,當時心裡就有些忐忑。現下吳知霞猝然發難,又是自己理虧,當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吳知雪掩口笑道:「姐姐說的是,祖母的好東西自然都是要給喬表妹的,只有咱們得不著祖母好東西的,才隨便看見什麼都覺得是寶貝呢。」

  綺年不禁暗地裡搖了搖頭。到底是年紀還小,這話雖然連知雯知霏姐妹兩個都諷刺上了,說她們並不得顏氏歡心,但畢竟是牽扯著自身,聽起來就不怎麼圓轉。說起來這種大家族真是麻煩到死啊,上一代的恩怨,到了兒女這裡仍舊是牽扯不清。說起來都是堂姊妹,能有什麼仇怨呢?還不都是因為吳若錚當年是庶子,沒有少受氣的緣故?

  喬連波聽出知霞姐妹在難為她,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就向綺年飄了過來。綺年微微欠了欠身,笑著說:「表姐不知道,喬表妹極喜歡二舅母送的釵子,說是正好配針線上新做的一件象牙色春衫。只是那件衫子上配的絡子鬆了,又送回去返工,今兒是來不及穿了,所以釵子也沒捨得就戴出來。」喬連波得的孔雀釵上,鑲的是淡粉色珊瑚珠與金剛石,配她身上這件湖綠色的衫裙確實不搭配。

  吳知霞淺淺笑了一下,沒有再追究。吳知雪卻偏過頭來仔細看了看綺年,嘻嘻一笑:「周表姐真會說話。喬表妹的衣裳首飾,表姐好像瞭如指掌呢。」

  「瞭如指掌可不敢說。」綺年臉上笑容不變,心裡只想歎氣,「前些日子請表妹去幫我選花樣子,倒是聽翡翠說了幾句針線上的事。」

  抬出翡翠來,吳知雪也就閉上了嘴。翡翠雖然是個丫鬟,卻是顏氏身邊伺候了五六年的。按如今孝道大如天的習俗,就是祖母身邊的貓兒狗兒都是尊貴的。顏氏那幾個從娘家帶來的陪房,如今回府來給顏氏請安,就是吳若釗兄弟也得客氣三分。吳知雪是小輩兒,對翡翠還真不能太得罪了。

  這裡終於安靜了,就聽見外頭廳裡阮夫人在說話:「……前幾日國公爺開了族裡祠堂,把這兩個孩子記到了我名下。正好二嫂回京,帶了他們也來認認長輩。麒兒,語兒,快來給外祖母和兩位舅母請安。」

  說起來,妾室所出的子女,是不能把自己生母的親戚當親戚的,阮家的兒女,都只能認吳家為外家。只是阮夫人從前哪裡會帶庶子庶女們回娘家呢,所以才會造成前些日子在杏園,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的好戲。

  廳中顏氏李氏等人都有些驚訝。阮夫人最恨姨娘生的這兩個兒子,怎麼竟然記到自己名下了?而且還捎帶著將庶女也記到自己名下算做嫡出,更是讓人驚訝。但這時候自然誰也不會問的,當即熱熱鬧鬧認親給見面禮,又叫裡屋的姑娘們都出來相互行禮,好一通忙亂。

  阮麒穿著新制的雨過天青色袍子,頭戴金冠,腰纏玉帶,站在阮夫人身後。十日前阮海嶠開了祠堂,當著族中父老的面將他的名字寫到阮夫人名下,從此成了嫡出的長子,這意味著,只要阮夫人日後生不出兒子,這英國公的爵位就十拿九穩會由他來襲。固然阮夫人生不出兒子這事兒整個阮府都是心知肚明的,但畢竟如今過了明路,他的身份立刻就不一般了。有那等諂媚的,還沒等阮海嶠去正式請封,就已經開始叫世子爺了。

  說不欣喜,那是騙人的。畢竟自阮麒六歲起,國公府裡私下就傳阮夫人無子,他將來可能襲爵的說法,蘇氏更是心心唸唸皆是今日,一朝希望成真,自然歡喜。可是阮夫人只記了他的名字,卻沒有記下阮麟,如此一來,他是嫡子,阮麟是庶子,待遇立刻天差地別。更何況此次連庶妹阮語也記到了阮夫人名下,整個國公府,等於只有阮麟一個庶出。除了蘇氏所居的秋思院,滿府的下人現在對他們兩兄弟的態度都有了明顯的區別,就連阮麟看他這個哥哥,神色間也少了從前的親熱。

  阮夫人笑吟吟地坐著,用眼角餘光觀察著阮麒臉上的表情。祠堂開過之後,她就在國公府裡立了規矩:阮麒既然成了嫡子,還是將來要襲爵的嫡長子,一切吃穿用度就都要比照著世子的份例來。就連阮語,既記在了她名下,也要按嫡女的例。兩人都搬出原來住的地方,跟阮盼一樣另置院子獨住,國公府人丁不旺,院子有的是。至於阮麟麼,對不住,一個庶子而已,怎麼能跟世子相比呢?就還跟著你的生母姨娘,老老實實住秋思院罷。自然了,秋思院的份例,從前是一位姨娘兩位庶子的,而今既然只剩一個庶子,理所當然是要削去一多半的。怎麼,你說理應只削三分之一?姨娘怎麼能跟少爺們相比?再怎麼,少爺也是主子,姨娘不過一個下人罷了。

  蘇氏自以為得計,可是長子搬了出去,這幾日連見都再不能見。既是世子,自然要仔細培養,哪裡有那許多時間再去嬉游呢?若有空閒時間,理當去聽嫡母的教訓。何況今時不同往日,既記在阮夫人名下,那就跟蘇氏再無瓜葛了,最好不要讓人知道,英國公府的世子居然是從個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

  想起這幾日蘇氏的模樣,阮夫人就不由得想痛痛快快地笑一聲。從前蘇氏倚著阮海嶠的寵愛,只說自己身子不好,三不五時的就不來請安立規矩。如今可好,想見兒子?那就得乖乖到正院來請安。就是來了,也未必能見得著兒子!至少這十天裡,阮夫人沒讓她見著一次。蘇氏不是沒在阮海嶠面前哭鬧過,但阮海嶠強壓著阮夫人將阮麒記入正室名下,心裡多少也有幾分愧疚,雖然覺得蘇氏可憐,也不好立刻就替她說話,少不得勸她忍耐也就算了。

  「麒兒,你跟周表妹和喬表妹可是見過的,上次的事雖然是麟兒的錯,他今兒沒在,你做哥哥的,就替他賠個禮也罷。」

  阮麒抬眼看了看對面兩個小姑娘。他記得個子高的那個姓周,應該就是那天彈無虛發的女孩子。當時眾人都戴著帷帽遮住了面容,今兒才看清楚模樣,喬連波嬌怯怯的,看他的眼神還有幾分畏懼,跟平常被自己欺負的女孩子沒什麼大區別;倒是周綺年,長身玉立,臉上一派平淡,好像已經把那天的事情都忘記了。

  阮盼覷見母親的模樣,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不由得微微歎息。母親這一次固然是狠狠反擊打了蘇氏的臉,可若過了火,這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優勢只怕也要消耗殆盡。說起來,女人的妒嫉之心確實可以令人昏頭,阮夫人明明在外進退有度,偏到了後宅裡,一對上蘇氏,就免不了怒火上衝,不計利害。

  「母親,今日天氣甚好,我想與表妹們同去走走,也讓大弟與幾位表兄說說話兒,學些經濟文章可好?」阮盼攜了阮語的手,笑盈盈立起身來。

  阮夫人也笑著點頭:「正是。你們年輕姑娘,正該一道兒說話去。麒兒,你兩位表兄今年秋闈都是要下場的,你也好生學著些。從前也就罷了,如今年紀也不小了,不可一味嬉游,也該讀幾頁書,學些道理學問。」把阮麒記到自己名下也有好處,至少教訓起來理直氣壯得多。

  一群年輕人熱熱鬧鬧分成男女兩隊出去了。鄭氏望著阮麒的背影笑了一聲:「四妹這一下子多了一兒一女,可要比從前費心多了。」

  「可不是。這兩個若有盼兒一半懂事,我也就省心了。」阮夫人抖了抖手裡的帕子,「到底是姨娘教出來的,不好好調-教著,實在上不得檯面。」她聽得出來鄭氏這話是在刺她呢,毫不客氣就還了回去,一句話反刺了吳若錚夫妻兩人。

  鄭氏臉色一變,李氏趕緊出來打個圓場:「看盼兒這言談舉止,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不知道上回去廟裡求籤,結果如何?」

  說起阮盼,阮夫人就高興起來:「倒不是什麼好簽,廟裡和尚說一生平順是有的。想我這做娘的,也不盼著兒女真就怎樣出人頭地,能一生平順就足夠了。」

  「一生平順那才真是大福氣。」李氏這話說得倒是真心真意,阮夫人也不由得點頭:「是啊,也是得了這簽,老太君才定下來今年參選的。」

  鄭氏目光微微閃動,放下了方才與阮夫人的爭執:「這麼說,今年選秀的事是一定的了?怎麼我們在山東聽著,今年廣東那邊要獻俘,還有秋闈,這選秀哪裡還來得及呢?」

  阮夫人有幾分消息靈通的得意:「要不說今年是小選呢?總在五六月間吧,趕在秋闈前頭就好。說到廣東獻俘,其實總共也就是二十幾個海盜頭目,都是罪證確焀的,大約皇上見過了就直接秋後處斬,也費不了多少功夫的。說起來仗也是去年臘月裡打的,就是皇上那邊兒的封賞旨意,大約也都擬好了,到時候走個過場就是。」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吳知霞:「怎麼聽二嫂的意思,難道也要送丫頭們去選秀?」

  鄭氏笑了一笑:「若是皇上下了旨,咱們哪能不遵呢?就是走過場也要去一趟的。」

  阮夫人想起方才看見吳知霞眉目秀麗進退有度,頓生危機之感:「也是。說起來今年三位皇子都該到選妃的年紀了,正妃得不著,能得個側妃庶妃也好。我看霞兒那年紀,倒是跟三皇子正相當呢。」

  三皇子是鄭貴妃所出,說起來到了五月才滿十五歲,在平常人家多半還沒開始說親事。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皇子今年已經二十歲了,皇家成親早,大皇子早兩三年前就該選妃了,可是不知怎麼的一拖就拖到如今。如今各家官員的女兒差不多都長起來了,三皇子如果不跟著這一撥選妃,至少三四年之內再沒這麼大挑的機會了。

  三年前皇后不給大皇子選妃,多半是因為沒有看好的人家。如今鄭貴妃非要擠進來給三皇子也選妃,就是不肯錯過這一輪機會。皇家之事,往往就是在聽起來很平常的一件事裡,也摻雜著不知多少勾心鬥角。本來選秀的年齡是在十三

  歲至十六歲之間,可是十三歲年紀畢竟是太小了,不少人家如果女兒十三歲遇上選秀,多半是要想點辦法不讓女兒去的,因為去了也是吃虧。可是就因為今年有個才十五歲的三皇子,所以這些家中女兒剛滿十三歲的官員,比往年都要積極一些。

  阮夫人其實真是衝著三皇子去的。大皇子雖然記在皇后名下,但生母身份實在太低。二皇子呢,又不怎麼出眾不太得皇上歡心。只有三皇子,皇上都誇讀書聰明的,又有個顯赫的舅家,將來議儲的時候……唯一的問題是,阮盼比三皇子略大了半年。阮夫人對自己的女兒自然是極有信心,但若是競爭者太多,那也是個麻煩。

  鄭氏倒是坦然一笑:「咱們是去待選的,皇上無論指給哪位皇子都是福氣,難道還輪到咱們去挑三揀四不成?」

  阮夫人想起鄭氏有兩個女兒,不覺又添一絲煩惱:「也是。說起來霞兒和雪兒都是好的,看著也都像是有福氣的。」

  鄭氏搖手笑道:「雪兒的規矩差得遠了,且年紀還小,哪裡有那個福氣呢。」言下之意,對吳知霞卻有些志在必得的意思。

  顏氏看不慣這個庶子媳婦得意,有幾分不悅地道:「福氣不福氣,那也是皇上賞的。如今還未下明詔呢,豈容得你們在這裡議論?老大媳婦,難得今兒人多,天氣也好,想來春山閣那幾叢牡丹也該開了,不如收拾出酒席來去賞花吃酒,豈不勝過在這裡虛耗茶水?」

  李氏連忙笑道:「老太太說的是,媳婦這就去收拾。」又問要吃什麼酒,又叫姨娘們也去湊個趣,說說笑笑,總算是把阮夫人和鄭氏的事給掩了過去,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奔春山閣去了。



28 斗霸王舊仇新恨

  阮夫人這邊的勾心鬥角,綺年那邊是不知道的,因為她有她的煩惱。

  雖然是阮盼提議出來走走的,但在吳府,她是客,吳家的姑娘們才是主人,所以出了康園,吳知霞就笑說:「多年未見表姐了,還有這位表妹,也是生分得很,不如到寧園去坐坐,也好親近親近?我那裡有山東的嶗蕊春茶,雖然比不得龍井銀針,也別有一番風味,表姐去嘗嘗?」

  阮盼並無異議,於是一群姑娘們就去了寧園。

  綺年還是第一次進寧園,這裡的格局又與怡園不同,院子少,但每間院子卻比怡園的大。吳知霞姐妹倆就一起住在種了梅花的勝雪軒。此時梅花雖然已然敗了,但梅枝虯曲,綠葉扶疏之間有彈丸大小的青梅子,也頗可觀。吳知霞就叫丫鬟把小竹桌擺在梅樹之下,又上了幾樣細巧點心和果子,大家坐著曬太陽喫茶。

  吳知霏坐不住,喝了杯茶就站起來去梅樹底下轉悠,很興奮地回頭對綺年說:「表姐,你看,咱們家的梅子比大明寺的大多了。」

  吳知雯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傻妹妹,咱們去大明寺是什麼時候,如今又是什麼時候?這都快到四月了,大明寺的梅子必然也是這麼大了。」

  吳知霞姐妹兩個是多年不曾去過大明寺了,不由得要多問一句,於是話題就從大明寺扯到巧遇金國秀,然後再扯到阮家邀請的諸位貴女的詩會。吳知霏倒心裡惦記著:「可惜沒拿到許家姐姐的花樣子呢,也不知畫的是什麼。喬表姐還答應繡成帕子的。」

  阮盼點頭微笑:「許家妹妹的荷花畫得著實好,我求了來的。回頭叫人給送過來就是。」

  姑娘們你一言我一語,連喬連波都說了幾句話,只有阮語一直怯怯地坐在一邊,偶爾說一句話,也是蚊子一般,沒人聽得見。阮盼雖則把她安排在了自己身邊,但大家坐下喫茶之後就再也沒有理睬過她,阮家跟著來的兩個丫鬟臥雨和飛虹都是阮盼的丫鬟,只管伺候阮盼,連她茶杯裡的茶快喝淨了也沒注意。

  綺年看著怪可憐的,順手提起茶壺給阮語續了一杯:「這茶表妹可喜歡?」

  阮語還沒答話,臉頰上就飛起一片微紅:「謝謝表姐,這茶味道清甘,我很喜歡。」

  綺年點頭笑笑,又去聽其他人說話了。阮盼和吳知雯談了幾句那天做的詩,吳知霞就問起阮盼如今京裡時興的衣裳樣子來:「聽說四川那邊兒新起了一家華絲坊,專用蜀錦蜀繡做衣裳,只是如今名頭還沒有打出去,知道的人少之又少。父親今年有個新來的幕僚是蜀人,特地送了我們幾件八幅裙……」

  吳知雯被打斷了,淡淡道:「八幅裙是前些年時興的,從去年開始京裡就都愛穿襦裙,或者六幅裙,那等拖拖拉拉的裙幅看著就麻煩。」

  吳知雪立時拉下了臉,吳知霞卻笑了笑:「衣裳總是這樣的,襦裙不也是我們離京那年興過的嗎?可見如今又繞回來了。既這麼著,也沒準八幅裙過些日子還要再時興起來呢。」

  這是多麼無聊的事啊……綺年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除了討論衣裳首飾,就是這樣唇槍舌劍,難道以後就要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如她去管家理事,也沒這麼無聊。

  阮語坐了這一會兒,膽子稍微大了點,側了側身,小聲向綺年說:「表姐,聽說表姐是從成都回來的,可知道這個華絲坊嗎?」她年紀跟喬連波差不多,卻比喬連波高了半頭,身材已然開始發育,一件淡粉的齊胸襦裙,把小小的胸部襯托得倒有幾分飽滿,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些。

  綺年笑著搖了搖頭:「我在成都的時候也不常出門,方才表姐也說了,是新起的商家,我並不知道。不過蜀錦蜀繡確實都是好料子,若做出衣裳來,只要樣子好,必然是好的。」

  阮盼淡淡轉頭掃了阮語一眼:「別纏著你周表姐,華絲坊的事,你霞表姐不是正在說嗎?」

  阮語被她一眼掃得頓時慌亂起來,忙著就想站起來,結果袖子在桌上輕輕一拂,將茶杯帶偏了些,登時幾滴茶水濺出來,落在綺年的衣襟上。這下子她連臉都嚇白了,忙不迭的掏出帕子來給綺年擦拭,阮盼已經眉頭一皺:「出門前怎麼教的你規矩?慌手忙腳的!回去在自己屋子裡抄幾篇書靜靜心吧。」

  吳知霞用紈扇掩著笑起來:「表姐看起來比四姨母還要會教導人呢。」

  阮語臉漲得通紅,綺年趕緊擺了擺手:「也沒有什麼,幾滴茶水而已,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表姐也別生氣,我回去換一件衣裳再過來。」拍了拍阮語的手,帶著如燕出了勝雪軒。

  一直出了寧園,綺年才長舒了口氣,伸了伸腰:「真是累人。」

  如燕也跟著歎氣:「從前在成都的時候,姑娘和冷姑娘韓姑娘一起,從來不是這樣子的。」

  「那怎麼能一樣?」綺年失笑,「我們是好朋友,這些呢——勾心鬥角,說句話都要在腸子裡繞三繞,真是麻煩。」

  「什麼麻煩?」路邊花樹後面忽然傳來一句話,接著人影一閃,居然是阮麒。

  倒霉啊!綺年腦海裡第一個蹦出來的就是這個念頭。這魔王不是跟著吳家幾位表哥去研究經濟學問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過想歸想,她還是得屈膝行禮:「阮公子。」從前就惹不起,現在阮麒成了名義上的嫡子,將來就是新的英國公,她就更惹不起了。

  阮麒眉頭擰著。他跟著吳知霄和吳知霆談了一會兒話,發覺基本上是格格不入。吳家兄弟兩個說的都是文章,有很多話他似乎在書讀過,但要細問是哪本書上,卻是全然一片混沌。平日裡教他讀書的先生還說他天賦聰穎,到了此時才知道,那根本只是恭維而已,而且還是昧著良心的。加上還有喬連章在場,不停地拿眼睛瞪他,心中氣悶,趁著吳家兄弟談得熱烈,他也就悄悄退了出來。在園子裡亂晃了幾步,竟然遇上了綺年。

  「你該叫我表哥吧?」

  「表哥。」綺年從善如流。她現在只想趕緊回自己院子去,離這魔王遠點,「我要回房更衣,先告退了。」

  「等等。」阮麒抬手一攔,「更衣?你不是跟我姐姐在說話嗎?」

  「身上濺了幾滴茶水。」綺年面無表情地回答。如果不是園子中間這條路有點窄,她早就繞過阮麒走了,「麻煩表哥讓我一讓。」

  「你怎麼突然這麼無趣了?」阮麒上下打量她,「那天玩彈弓不是玩得不錯嗎?說起來,我還從沒見過一個丫頭也會玩彈弓的。」

  「表哥說笑了。外祖母已經罰過我,以後不會再沾染這些東西了。」

  阮麒沒趣地摸了摸鼻子,從袖子裡摸出把彈弓來:「喏,送給你。這是我親手做的,弓弦用的是最好的牛筋擰成的,比麟兒那把力氣大得多。」那天他就看出來了,阮麟用的那把弓,在綺年手裡就跟玩兒似的。論腕力,這女孩子絕對比阮麟要強,並不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

  綺年覺得這人可能腦子有病,要麼就是選擇性失聰:「多謝表哥,但是外祖母已經教訓過我,不能再沾染這些東西,還請表哥收回吧。」

  阮麒有些煩躁。他還從來沒有送人東西反而被拒絕的:「給你的,你拿著就是了!」

  綺年真想一把抓過那彈弓甩在阮麒臉上。這就是官二代富二代的熊孩子,事事以自我為中心!誰稀罕你這把破彈弓,你以為你是誰啊!

  「阮少爺,請您別害我們姑娘再挨罰了,讓我們姑娘回院子更衣吧。」如燕看著不好,稍微上前一步,向阮麒福了福。

  阮麒自然不把一個小丫鬟放在眼裡,連理都不理,直接把彈弓往綺年手裡塞:「趕緊的,否則——」他眼珠一轉,「我去告訴夫人,說這個彈弓是你問我要的!」

  綺年真想送他三個字:要你妹!阮麒如果真這麼說,別人不論,顏氏至少要給她安一個不守規矩、結交外男的罪名!這混蛋的阮麒,你不仁,那也別怪我不義!

  微微偏頭,用眼角餘光往上方望了望。春山閣的地勢高,坐在那上面,整座園子都能一覽無餘。綺年剛才就瞥見了上面晃動的人影——琥珀個子高,站在那裡總是最容易被看見的。琥珀在那上邊收拾東西,想必是顏氏等人要上去坐一會兒,從康園到春山閣,這條路倒是必經之處……

  「快著!」阮麒不耐煩了,伸手就要抓綺年的手。不過他還沒碰到綺年,眼前的女孩就突然跪了下來,並且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阮公子,你饒了我吧,我也從沒有意冒犯過你,你何必苦苦相逼呢?」

  「你,你幹什麼!」阮麒完全沒想到綺年會有這樣的舉動,愣了一下,彎腰想來扶她。一彎下腰,卻聽見綺年用極輕的聲音說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做夢!」

  「你——」阮麒大怒,下意識地舉起手就打下去。他平日裡對身邊跟著的小廝都是抬手就打起腳就踢的,直到手打下去了才想到面前的不是自家丫鬟,連忙收手,綺年卻已經順勢倒了下去。如燕一聲尖叫,直撲到綺年身上:「姑娘!」

  阮麒愣了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只是輕輕掃過綺年的鬢邊而已,根本就沒有用上力:「你這丫頭,我根本就沒——」

  「阮麒!」阮夫人憤怒的喝斥隔著老遠都聽得清清楚楚,碧璽碧玉一左一右攙著她快步走過來,不待阮麒分辯,一記耳光已經落到他臉上了,「孽障!這是什麼地方,你丟人丟到外頭來了!」

  「我沒有——」阮麒只說了三個字,阮夫人已經指著碧璽,「立刻把大少爺送回府去,跟老爺把今兒的事好好說說,讓老爺知道知道,他的兒子有多威風,逼得自己的表妹下跪求饒,還舉手打人!我是管不了,就讓老爺自己去管吧!」

  李氏已經過去把綺年扶起來:「怎樣,可摔著哪裡了?」其實她想問被打到哪裡了,只是當著阮夫人的面,到底把話又換了。

  綺年慌慌張張站起來,顧不得回答李氏,先半帶哭腔地向阮夫人求情:「姨母,表哥並沒有很打著我,姨母就不要——」

  「你不要管了。」阮夫人冷著臉,「碧璽,還不快送大少爺回去!」接著放軟了聲音,「好孩子,知道你受委屈了,快回去歇著,改日姨母再讓你表哥給你賠禮。」

  綺年低著頭,從垂下的鬢髮裡瞥了阮夫人一眼。送了這個教訓阮麒的機會給她,想必阮夫人心裡還是蠻痛快的。這事跟上巳節出遊衝撞了陌生人家的姑娘又不一樣了,就算英國公再偏寵兒子,把自己的表妹逼得下跪,至少也顯得你毫無家教,說不定還會有個欺凌孤女的名聲什麼的。

  阮麒半張臉火辣辣的,盯著綺年的眼睛幾乎也能噴出火來。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算計了!可是從頭細想,他居然無可反駁。除了彎腰去扶的時候綺年輕聲說的那句話之外,阮夫人看見的幾乎就是全部的事實。而那句話——恐怕連身邊的丫鬟都沒聽見,更沒有人會給他作證。

  「很好。你等著!」阮麒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阮夫人已經厲聲道:「住口!」

  綺年完全不打算把阮麒這句威脅放在心上。阮大少爺真是太看得起他自己了。叫她等著?他能做什麼?一個十三四歲的小毛孩子能做什麼?難道能買兇殺人嗎?最多以後只要有阮家人出現的場合她就不參加,理由也是現成的——害怕嘛。

  「姑娘別怕,姑娘別怕,咱們這就回屋去……」如燕半扶半抱著綺年,自己聲音還有點發抖呢,卻硬挺著在安慰主子。李氏看得不忍,轉頭對碧雲道:「還不快帶人把姑娘送回蜀素閣去?看看姑娘的膝蓋,若是青了就去我那裡拿紫金活血膏敷上,再去請個大夫,開兩服寧神收驚的湯藥。」

  「舅母,不用……」

  「什麼不用。」顏氏也在丫鬟們攙扶之下走了過來,大約是受旁邊的鄭氏那看好戲的眼神刺激,顏氏臉色也極難看,「雖說沒了爹娘,在舅舅家裡也不能讓你受了委屈!」

  綺年露出一臉的感激,演完了最後一齣戲,才在眾人的目光之下被丫鬟們攙走了。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阮夫人怒髮衝冠地喊:「去二門上把小廝們叫進來,送大少爺走!」要是沒有散落下來的頭髮擋著,說不準碧雲就會發現她在偷笑了。

  回了蜀素閣,湘雲和珊瑚自然是大驚,拿水的拿水,找藥的找藥。綺年掀起裙子看看,膝蓋上青了一塊。畢竟是石板地,她一下子磕下去,雖然自己拿捏著勁兒,也是怪疼的。不過小小一塊青腫畢竟算不了什麼,碧雲看了,又見她目光清明,不像是會被嚇出個好歹來的模樣,也就放心回去稟告李氏了。

  綺年又叫過珊瑚:「雖說外祖母和舅母都要給我請大夫,可是畢竟是姨母的兒子,又不是親生的,若鬧大了,萬一有人說姨母苛待妾生之子,豈不是壞了姨母的名聲?所以這大夫也不必請了,何苦鬧到外頭去。」

  珊瑚連連點頭。她自是知道顏氏疼愛阮夫人,綺年這一番話,說不得正中顏氏下懷,當即道:「姑娘真是體貼人,奴婢這就跟老太太說去。姑娘也驚著了,好生休息是正經。」

  把人都打發了出去,綺年才愜意地往床上一倒:「哎喲,如燕啊,早沒看出來,你居然還蠻聰明的嘛。」配合著她演了很好的一齣戲。

  如燕可沒那麼高興:「可是,阮少爺會不會記恨姑娘?」

  「隨他便。」綺年輕輕一笑,「很快他就會發現,他其實幹不了什麼的。」

  如燕不是很明白,但看綺年說得如此篤定,也就拋到一邊去了:「其實姑娘當時不用跪得那麼用力……」

  「苦肉計苦肉計,總要苦一下的。」綺年打個呵欠,「你看著吧,一會兒老太太就叫人來送東西了,過幾天阮家還會來送。」

  「阮家為什麼要來送?」如燕不解,「今兒這事,可是掃了四姑太太的臉……」

  「怎麼會,那掃的是阮大少爺生母的臉,還有阮公爺的臉。而且只要這臉面不掃到外頭去,阮公爺也不會說什麼。至於姨母,她只會高興。估計有一段時間,阮大少爺是別想出門了。」

  如燕這時候還不是很相信。畢竟之前在杏林鬧的那一出就能證明,阮家兄弟是極得長輩寵愛縱容的,否則也不會養成那種跋扈的性子。就那天在外頭鬧成那樣兒,也沒見阮家怎麼著,今天這一出還是在吳府裡鬧的,又不會傳到外頭去,恐怕阮家更會輕輕揭過了。

  不過,幾天之後阮夫人派人送了上好的雪蓮膏和一對如意金釵來時,如燕就知道自己家姑娘料事如神了。阮麒從前只是庶子,如今卻是名義上的嫡子,阮海嶠原預備著再過兩年等他滿了十五就給他請封世子的,現在卻在岳家鬧出了這樣的事。庶子犯錯,說個頑劣也就是了,最多不過打幾下板子。可是未來世子犯錯,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自來庶子不能襲爵,阮夫人一直沒生下嫡子,國公府其他幾房頗有些人眼睛盯著這爵位呢。阮海嶠開了祠堂把阮麒記到了阮夫人名下,已經有人不滿,再聽說了這事,登時流言四起,說是妾生的兒子就是上不得檯面,將來若是襲了爵,阮家還不得敗在他手裡云云。

  蘇氏首當其衝,倒了相當一段時間的霉。阮家老太君叫了她去,命陪房老嬤嬤在院子裡罵了她半個時辰,說她教子無方,連阮麟都不許再留在她身邊,全部遷出秋思院,著人嚴格教導。蘇氏哭了個半死,想找阮海嶠鬧一鬧,阮海嶠卻是只顧著阮麒的教育,一連半個月沒進過她的院子。

  阮麒被打了二十記手板子,並罰禁足三個月思過。阮海嶠痛定思痛,另外去請了嚴厲的文武先生來,制定出詳細的課程表,把阮麒每天十二個時辰安排得滿滿當當,決心將紈褲改造成棟樑。

  至於阮麟,倒是沒挨打沒挨罵,但是卻被老太君接到了自己院子裡教導,每旬姨娘們來請安的時候,他才能跟蘇氏見一面。開始他還想著偷偷往秋思院跑,老太君直接發了話:但凡阮麟去見蘇氏一次,就罰蘇氏在院子裡跪半個時辰。兩次之後,阮麟就徹底老實了。

  阮夫人當然也免不了被老太君責罵幾句,說她身為嫡母卻不關心庶子平日的教育之類。但老太君也知道蘇氏得寵,所以這幾句話也說得不疼不癢。其實除了子嗣之外,阮夫人這個國公夫人做得還算合格,如今娘家兩個哥哥又都出息,橫豎今後兩個兒子的教育都不必她費心,老太君也並不想過分地掃她的臉。

  阮夫人聽歸聽了,卻是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老太君看了並不多說,只是命令阮語也搬進她的院子,由她親自教養。聽了這話,阮夫人才有些不悅,但她不是諸葛亮,並不能預知未來,所以還是很平靜地接受了。直到幾個月後,她才悔不當初。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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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說前程自傷身世

  綺年其實還沒有那麼料事如神。如果她當真是諸葛亮轉世,那天大概不會把阮麒逼得那麼狠。不過至少現在,她過得還得很愜意的。

  顏氏第二天就讓人送來了一瓶傷藥,兩對鑲珠絞絲金鐲,還傳話給綺年:若是想要點什麼公中份例沒有的東西,只管去說,就從康園的份例裡出。

  綺年沒把這話當真,只是滿臉感激地送走了來傳話的琥珀。怎麼說她自己也是有錢的,住在這裡吃公中份例也就罷了,畢竟舅舅怎麼好意思讓外甥女兒交伙食費呢?可是如果她開小灶還要用別人的錢,那也就太過分了。

  吳知雯等人也陸續來看過她。知霏是極討厭阮家兄弟的,綴綴然把阮麒罵了一頓,反正她年紀小,即使有幾句過火的話,也沒人計較。吳知雯和二房兩位姑娘也來走了個過場,表表心意就算完了。只有喬連波,幾乎每天都來,十分擔憂阮麒會挾私報復,直到聽說阮麒被禁足了,這才放心。

  「這我就不怕了。想來,他也不敢再來招惹我們了。」喬連波一邊繡著帕子上的虞美人,一邊給綺年講阮府那邊傳過來的消息,「不過,語表姐似乎也被禁足了,說是搬到老太君的院子裡住著,輕易不許出來。」

  綺年也在繡花,不過繡的是貓兒在葡萄架下打盹:「這可不是禁足,是好事呢。」

  「好事?」喬連波停下針線,「表姐給我講講,我不懂。」

  「這有什麼不懂呢?語表妹再記到姨母名下,人也知道她是姨娘生的,她也十三了吧,將來出去說親也不好聽。現在呢,阮家老太君帶著她,養上幾年,將來出來說是老太君身邊長大的,這多好聽。」

  綺年說著,瞥了喬連波一眼。其實喬連波也是一樣的,雖然她們兩個都是父母雙亡,但喬連波由顏氏親自撫養,將來在外頭說起來,名聲比她還好聽點。顏氏是光祿大夫之女,教養出來的姑娘,規矩自然是錯不了的。

  喬連波怔怔出了會兒神,忽然落下淚來,倒把綺年嚇了一跳:「表妹這是怎麼了?」喬連波什麼都好,就是這時不時迎風流淚的毛病有點叫人受不了。

  「這話,我也只能跟表姐說了……」喬連波隨手抽了條舊帕子掩在臉上,「我知道表姐的意思,如今外祖母眷顧我,把我放在身邊,這已然……是最好的安排了。只是,只是別人不知道,表姐該是知道的,外祖母再好,也只是……」

  再好也只是外祖母,不是親爹親娘。綺年不由得歎了口氣:「我明白。」

  「表姐看雯姐姐——」喬連波拭了淚,還微微有些哽咽,「雖說是庶出,可是總有大舅舅在,這及笄禮,提前好幾日就在準備,我聽說,要請不少客人。」

  吳知雯再有兩天就滿十五歲了。十五歲及笄,在古代是女孩子的大生日。吳知雯雖然是個庶女,但李氏沒生女兒,她又是長女,所以吳若釗和顏氏的意思都是要大辦。現下綺年和連波手裡繡的這兩條帕子,都是給她的賀禮。

  「我還不比表姐——」喬連波黯然看著手裡的帕子,「如今我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外祖母賞的,就是要送份兒禮,除了自己繡的一條帕子,還能拿出什麼來?不說二房的兩位表姐,就是霏妹妹,準備了一條繡花的腰帶,上頭還鑲了一塊玉,幾顆珠子。我,我能拿出什麼來呢?」

  「表妹想太多了。姊妹間送禮物哪裡是看價值多寡呢?再說,也不是表妹自己送帕子,我不也送的是一條帕子嗎?我繡的花還沒有表妹繡的精緻呢。」

  喬連波苦笑:「我哪裡不知道,表姐這是體恤我,跟我送一樣的禮,也好讓我顯得不那麼寒酸。不說別的,表姐自己有大姨母當初的陪嫁,哪裡像我,連進京的路費都不夠。」

  綺年歎了口氣:「你也別想太多了,既然人人都知道,咱們也沒必要去打腫臉充胖子,能送什麼,咱們就送什麼,別人真要議論,隨他們去好了。何況這左右都是親戚,也議論不出什麼來。」

  說起來,吳家的人還算是厚道的。就是吳知雯吳知霞她們,嘴上刁一點,平常好攀比一點,愛個拉幫結派什麼的,也都是十四五歲小姑娘的通病,其實細想起來,也沒人特意來害誰。她和喬連波兩個,公中拿的份例是跟吳知雯一樣的——啊不對,從昨天開始,她和喬連波已經拿六兩銀子的月例了,吳知雯現在的月例則仍是五兩,跟知霏一樣。

  說起來,也難怪吳知雯非要把自己的及笄禮辦得隆重不可。二房沒回來的時候,她在吳家是長女,雖說不是嫡出,但李氏寬厚,孫姨娘又是顏氏賞下來的人,母女兩個都頗得顏氏歡心,所以在吳府也沒人說什麼嫡啊庶的,每個月就拿五兩銀子的月例,知霏都只有四兩,兩個姨娘則是三兩。

  等到二房的姑娘們回來,這事可就提到檯面上來了。吳知霞姐妹在山東那邊拿的也是五兩銀子的月例,可是她們兩個卻是嫡女。在山東那邊自然兩不相干,可是一回到京城,兩家姑娘的月例都是走公中,這就出來問題了。

  李氏不願生事,說京城這邊米珠薪桂,吳知霞姐妹在山東拿五兩銀子,回了京城可能就不夠,便給兩姊妹添了一兩變成六兩,又給知霏也添了一兩。顏氏自然不願意喬連波拿得少了,於是她和綺年也就都跟著漲了一兩。

  這簡直好像一個巴掌落在吳知雯臉上。雖然她拿到的月例一點都沒有少,卻比少了更讓她難受。李氏私下裡從自己的月例裡拿了一兩撥給她,可是這不清不楚的一兩銀子,她死也不肯要。於是,就有了這場隆重的及笄禮——這是各房自己可以添銀子的,想辦成什麼樣,全憑各房自己的意思。

  「雯表姐及笄禮用的一笄一簪一冠,全是去多寶閣新打的首飾,我去看過一眼,那簪頭上鑲了杏核大小的一塊紅寶石,說是最珍貴的鴿子血,只那一塊寶石,就值到幾百兩銀子呢。」喬連波有些心神不屬,拿著針戳來戳去,低低地說,「聽吳嬤嬤說,我娘當年,也有一枝這樣的簪子,也鑲了這麼大的鴿血紅……」

  綺年也覺得世事無常。想當年顏氏給女兒置辦了數萬銀子的嫁妝風風光光將她嫁出去的時候,哪裡想得到有一天外孫女兒會身無分文地來投靠呢?

  「表妹放心。」綺年故意笑著,想把氣氛搞得輕鬆一點,「將來表妹及笄的時候,外祖母那裡一定也給表妹準備上好的東西。就是將來表妹出嫁了,外祖母也有好東西給表妹添妝呢。」

  喬連波聞言卻苦笑了一下。添妝,這兩個字用得好。可是「添」是什麼意思?不就是錦上添花麼?如果她連錦都沒有,就是添了再多的花有什麼用呢?顏氏的私房確實不少,但是當年給兩個女兒各置辦了兩萬銀子的嫁妝,其中有近一半都是她的私房裡拿出來的,現在剩下想也不多。而且按理說,這些都該是給長房長孫吳知霄的。將來她出嫁的時候,顏氏也就只能給她些珍貴首飾。

  不是說首飾不好。倘若她有豐厚的陪嫁,能嫁入高門,珍貴首飾自然越多越好,這樣才能壓得住場面。可是倘若她沒有基礎,日子都過得捉襟見肘,要珍貴首飾做什麼?戴在頭上就能當飯吃嗎?

  「大姨母當年的嫁妝裡,也有鋪子田土吧?」喬連波心裡想著,口中不由得就問了一句。

  綺年並沒在意:「有的,不過都置辦在成都。我離開的時候已經把鋪子都賣掉了,只剩下兩個莊子放在那裡,每年的進項我和我哥哥一人一半。」

  「可那不都是大姨母的嫁妝嗎?應該都是表姐的吧?」

  綺年隨意地擺了擺手:「過繼了我哥哥,就是為了每年祭祀,傳承香火,分他一半也是應當的。當初我娘曾說所有的家產平分,是我哥哥提出我娘的嫁妝全都歸我,他分文不取的。不過他現在要專心讀書,每年沒個進項怎麼行?所以我才分他一半,其實也不多,每年除了糧米,也不過有個一兩百銀子罷了。」周立年生活簡樸,這些儘夠過日子還有餘了。

  「說起來,我自進了京城,還沒給哥哥寫封書信……」還有韓嫣那裡,一直也不曾去信。不想也就罷了,一想起來,就覺得立刻就想提筆來一封,有太多的事情要寫了。

  「那表姐忙,我先回去了。」喬連波識相地起身告辭。綺年送她到門口,轉回來寫信去了。

  喬連波帶著藕花轉回香雪齋,吳嬤嬤正在那裡看著菱花收拾她的衣裳首飾,見她回來便道:「姑娘看,後兒正日子,姑娘就穿這個寶藍色的衣裳,戴這個牡丹金華勝如何?這些日子姑娘吃那丸藥,臉色好得多了,正襯得起藍色。」

  喬連波看看那鋪了一炕的的衣裳和匣子裡滿滿的首飾,忽然間悲從中來,坐在炕上低泣起來。嚇得吳嬤嬤連忙打發了兩個小丫鬟,關上門低聲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可是在周表姑娘那裡受了委屈?」

  喬連波連忙搖頭:「嬤嬤怎麼這樣說,表姐對我是再好不過了。我只是想起娘……」

  說起吳若蓮,吳嬤嬤也不由抹起眼淚來:「姑娘快別想了,如今老太太對姑娘好,大太太看著也是寬厚人,姑娘就安安心心地住著,太太她,她在天上也會喜歡的。」

  喬連波垂淚道:「老太太對我自然是好,但我,我難道能在老太太身邊呆一輩子不成?老太太能養我三年五年,難道還能養我一輩子?何況還有連章,將來連章長大了,要讀書應考,要成家立業,難道都還靠著老太太和舅舅?舅舅又……」不是老太太生的。

  吳嬤嬤也歎氣:「老奴回來這些日子,也悄悄地打探過了,老太太這些年,手裡剩的東西值不少銀子,可——差不多都是這些死物了。那些鋪子田產什麼的,實在剩得不多了。將來——就算老太太有心,恐怕也無力給姑娘和章哥兒多少東西。」

  喬連波微微變了臉色:「吳嬤嬤!你怎麼能打聽老太太的私房?若是被老太太知道了——你,你太大膽了!」

  吳嬤嬤趕緊跪下了:「老奴也不是想窺探什麼,只是替姑娘擔憂。只可憐太太命苦,那麼些嫁妝全被老爺敗光了,否則,姑娘和哥兒也不致到這一步。看周姑娘,當年大姑太太的嫁妝都在她手裡,自然是從容不迫的,就是住在舅舅家,將來仗著手裡那些嫁妝,也能找個好人家過日子去。可是姑娘你就——人才再好,如今這世上輕狂人多,沒有嫁妝只怕也……」

  喬連波垂淚道:「我也罷了,多不過老太太去了,我就往庵裡做姑子去。我只心疼連章,將來喬家全指著他光大門楣,傳承香火呢。」

  吳嬤嬤「嗨」了一聲:「我的姑娘,什麼往庵裡做姑子去,可不能說這些話!哥兒是個男人,將來只要他讀書能讀得出來,還愁立不起來?姑娘大概不知道,我跟周姑娘身邊的那個丫頭如鸝說閒話兒,說大姑太太生前從周家七房過繼了個兒子。為何從那家過繼?皆因那家的兒子肯讀書。聽說本來也是孤兒寡母的,過日子都指著大姑太太接濟,如今被看中了,過繼了來,周家的房子和現銀就全歸了他。姑娘每年還把進項分他些呢。可見男人要立業,總比女兒家容易。姑娘只要督促著哥兒好生讀書,將來自然什麼都有了。倒是姑娘要為自己好生謀劃,別的不說,若嫁了好人家兒,將來對哥兒也是個助力不是?」

  說起嫁人,喬連波不由得面紅過耳。只是這事關姐弟二人的前程,也只得忍著羞道:「嬤嬤快別說了,我連一副嫁妝都湊不起來,能嫁什麼——」後頭半句話實在說不出來,嚥回去了。

  吳嬤嬤歎道:「如今想要門第好,又不要嫁妝……」忽然心裡一動,「姑娘瞧著,二少爺如何?」

  現下二房回來,兩家的孩子就要重新排行了。喬連波想了一想,才分得清這「二少爺」是指吳知霄,不由得連耳根都紅了:「嬤嬤胡說什麼!」

  「老奴可不是胡說。」吳嬤嬤也有些著急,「且不說大老爺現如今的官階——且大老爺還年輕著呢,將來必然還要升的——單說大太太,那真是個寬厚人。」她是吳家出來的陪嫁,如今回了吳家,又拿起了舊日的稱呼。

  「二老爺也有能耐,可是二太太人厲害,那樣的人做婆婆,可比大太太差遠了。」吳嬤嬤越想越覺得這事合適,「姑娘在這裡住上幾年,彼此脾氣都摸透了,又是舅母做了婆婆,如何不好?再說,還有老太太在呢,就是有個什麼,也有老太太護著。既是嫁了自家人,大太太也不是那計較嫁妝的,這樣的姻緣,打著燈籠也難找呢。」

  喬連波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嬤嬤別胡說了!怎麼就說到二表哥身上——我,我還小呢。」

  吳嬤嬤急得一拍大腿:「我的姑娘,年前您就滿十三了,再有半年多就十四了,不小了。有些人家兒,姑娘十一二歲就開始找婆家了,無非定了之後過幾年再娶。再說也不是現在就——二少爺年紀也還輕,這才十六呢。姑娘多跟大太太親近著些,跟二少爺——」

  「嬤嬤別再說了!」喬連波聽她說得有些過份,硬著嗓音喝止,「我跟二表哥怎麼樣?難道讓我去私相授受不成?我看嬤嬤真是糊塗了!」

  吳嬤嬤連連搖頭:「怎麼會。老奴就是再糊塗,也不會讓姑娘做壞了名聲的事。老奴的意思是,姑娘既住在這裡,少不得跟兄弟姊妹們都要親近些。不說別的,今年秋闈二少爺是要下場的,姑娘做幾樣用得著的針線送過去,既有個名目,又顯了關切。天長日久的,二少爺自然知道姑娘的好。」

  喬連波紅著臉,聲如蚊蚋:「二表哥可未必……再者,我娘跟大舅舅到底不是同母,我看著大舅舅和舅母,都是更喜歡周表姐。」

  吳嬤嬤不以為然:「那是自然,畢竟大姑太太跟大老爺是同母的。可就是因著這樣,這血緣上就有點太近了,不合適。」

  喬連波臉上更紅:「可我看著二表哥也……」

  「這倒也是……」吳嬤嬤倒有些發愁,「表姑娘上次被禁足,二少爺還特地送了東西過去。說起來,表姑娘可還不如姑娘生得好。」

  「嬤嬤!」喬連波真要惱了,「你說的都是什麼!若是被表姐聽見,我哪有臉面見她!」

  吳嬤嬤忙輕輕打了自己嘴一記:「是老奴口無遮攔,以後不說了。」心裡卻把綺年拎出來左右比較,還是覺得自己姑娘眉目秀麗,周表姑娘雖也生得不錯,但不如自家姑娘白皙,只這一條就差著呢。

  喬連波低頭做著針線,只覺得臉上一陣陣火辣辣的,一針戳在指頭上都不曉得。心裡將吳嬤嬤的話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一時覺得有道理,一時又覺得舅舅與舅母未必願意,一時又覺得自己若真聽了吳嬤嬤的話,未免有些失之於輕浮,那私相授受可不是什麼好名聲。越想越多,心也越亂,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定。只是吳嬤嬤自己也在琢磨這事,所以不曾發現。兩個小丫鬟藕花菱花還小,只有翡翠略微覺得有些不對,但問了幾句都被喬連波遮掩了過去,加上事情太多,也就拋到腦後去了。


30 及笄禮冤家路窄

  到了吳知雯生辰這日,吳家十分熱鬧。

  姑娘家的及笄禮,是要邀請自己的閨中好友來觀禮的,自然來的人越多越是風光。只是吳知雯是庶女,京城中這些貴女嫡庶觀念甚重,吳若釗雖則是三品大員,也不能例外。且吳知雯出去交際也不過是近一兩年的事,將熟悉些的朋友名單再三斟酌,也不過撿著父親官職高的請了兩三個,且多是庶女。幸而自家姐妹本多,阮盼又攜了阮語來捧場,花團錦簇的坐了滿屋子姑娘,倒也熱鬧。

  冷玉如來得最早,卻是綺年下帖子請來的。吳知雯本與她不相識,又與鄭瑾不睦,自然不會招待。冷玉如也不在意,拉了綺年一邊兒去,自袖中摸出封信來:「韓嫣來的,大罵你到了京城這些日子也不與她去封信呢。」

  綺年好笑:「她倒急。我剛寫了一封托人送了出去,怕還有些日子才能收到呢。」拿起信來急急地看完了。果然韓嫣信裡絮絮叨叨問寒問暖,末了就大罵綺年沒良心,明知道她在成都急得火燒火燎,也不知道趕緊來封信。

  綺年看完,覺得眼眶酸酸的:「還是你們惦記著我。」

  冷玉如也擔心:「那日杏林的事究竟怎樣了?我回去也被禁了足,嫌我招惹了國公爺家的公子,今日你若不下帖子,我也出不來。」

  「無非也是禁足,沒什麼。倒讓我好吃好睡了一月,連字也練出點模樣來了。」綺年輕描淡寫帶了過去,「走,我們席上去坐,今兒還挺熱鬧的。大舅母已說了,讓我多留你一會,好生說說話。」

  「你大舅母看著倒是個寬厚人。」冷玉如壓低聲音,「不過你二舅母那一家,連著你那位表姐表妹,可都不是省油的燈。」

  綺年失笑:「雪表妹是厲害了點,不過年紀小罷了。霞表姐其實也還可以,只是這裡頭有上一輩的過節,她們對我倒也是和顏悅色的。」

  冷玉如嗤了一聲:「你啊,看誰都是好人。」

  綺年笑著拉她:「走,席上去。這些人我們許多都不認得,難道還要阮家表姐來招呼客人不成?你若認得,少不得幫幫我的忙。」知霏小,還不曾很出去交際過;知霞知雪才從山東回來,今日知雯自然沒有時間自己招待客人,若是沒個幫忙的,說不得還真得要阮盼來出面了,那可不大像個樣子。

  冷玉如雖哼了一聲,到底還是跟著綺年過去了。綺年自己也並不適合出面,將冷玉如引給知霞認識,由她幫著,讓知霞出面招呼滿席的姑娘。

  到底都是年輕姑娘家,沒一時也就熟了些,彼此說起話來。吳知雯邀請的幾人父親官職雖也不低,卻都是庶女,下剩的客人裡也有是嫡出的,卻都是父親在吳若釗手下低低的做個小官,特意來討好的。倒是許茂雲與丁仲寧聯袂而來,頗出綺年意料之外。這兩個是正經的嫡女,丁尚書不說,許茂雲的父親也是國子監祭酒,從四品的官員,按說跟知雯真不算一個交際圈子裡的人。

  許茂雲倒是很大方:「家父昔年是吳老太爺的門生,前次上巳一見,茂雲也仰慕吳家姐姐的詩情,自然要來的。」轉頭看著喬連波笑,「當初說好了把畫兒給喬家妹妹,好求一塊帕子的。今兒我厚著臉帶著畫兒來討了。」

  喬連波紅了臉,忙道:「許姐姐若不嫌棄,先拿一方回去用,容我看了姐姐的大作慢慢地再照著繡幾方。」

  丁仲寧捂著嘴笑:「慢慢地繡才好,茂雲是個急性子,偏要吊吊她。」

  許茂雲又要掐她的臉:「看著你姑姑不在,就來鬧我!」

  阮盼也笑:「意如怎的不來?」

  丁仲寧擺了擺手:「姑姑這些日子被拘著學規矩呢,可沒時間管我。祖母說了,雖說選秀只是去走一趟,也不能在規矩上丟了家裡的臉。」

  吳知霞微微一怔:「選秀的事已然定了?」

  丁仲寧也一怔:「可不是,前兒就下了明詔了,六月中就要選。吳伯父在禮部,這事正是禮部管,難道姐姐們不知道?說是今年並不要人多,只從四品及以上官員家年滿十三歲的嫡女參選。」

  綺年一聽就明白了。聖旨裡說的是嫡女,吳知雯卻是庶出,不論她有沒有這個心思,聽見聖旨肯定又要心裡不舒服,因此吳若釗才沒有在家裡提。至於二房那邊,估計是覺得吳若錚橫豎再有個十天八天就回京了,到時候直接跟他說便是。反正離著選秀還有近兩個月呢。

  「這選秀的規矩到底有多大?意如姑娘都要回去再學規矩?」綺年眼看知霞姐妹兩個臉上露出帶點諷刺的笑容來,趕緊裝癡賣傻地把話頭轉開。

  許茂雲心直口快:「咳,皇宮裡的事,還不都是那樣兒。就說行個福禮,連膝蓋彎幾寸也要挑剔,麻煩著呢。」

  「那許姑娘是不是也要去?」綺年看許茂雲這大大咧咧的樣兒,頗擔心她的禮儀問題,「萬一差了些,不會被責罰吧?」

  「不會。」許茂雲一揮手,「我是今年八月才滿十四歲,大家看著就叫一聲姐姐或者妹妹吧,叫許姑娘多生分。其實依我看,宮裡頭那禮節也就是那樣兒。反正我又不要選進去,到時候裙子一遮,誰還真來看看我膝蓋彎得對不對呢?」

  阮盼趕緊咳了一聲:「妹妹,宮裡頭的事可別這麼說。」就算你不想進宮,也千萬不能說出來。

  許茂雲吐了吐舌頭,嘻嘻一笑,藏到綺年背後去了。綺年是真喜歡她這樣兒,拉著她的手從背後把她拽出來:「許妹妹這個性子——我在成都的時候有個好朋友,若是你們能見著,一定投機。」

  許茂雲嘻嘻笑道:「姐姐不嫌我口無遮攔就好啦。在家裡我娘一天要罵我十幾次呢。」

  眾人都笑了起來。阮語坐在喬連波下首,看著阮盼轉頭與吳知霞姐妹說話,小心翼翼探了探身子,低低向許茂雲道:「許姐姐,早聽說姐姐的畫好,不知道能不能讓我也開開眼?我也常想畫幾筆,只是畫不出風味來。」

  許茂雲大大方方道:「這有什麼不成?只是我的畫也不敢說好,只是會畫幾筆寫意罷了。阮姐姐的工筆就是極好的,妹妹放著家裡的師傅不拜,怎麼倒來找我呢?」

  阮語低下頭,微微紅了臉:「我不會工筆,母親總說我沒耐心。」

  這句話甚得許茂雲心意:「我娘也是這般罵我的。」

  綺年忍不住好笑,讓那兩個去討論寫意花卉,自己跟冷玉如去說話:「下帖子的時候,倒怕恆山伯府那兩位姑娘不來,也不許你來。」

  冷玉如嗤了一聲:「這些日子用不著我,鄭大小姐在預備著下定呢。」

  「怎麼,要成親了?」

  「說是打小兒訂的娃娃親,是西北大將軍張家的兒子。因著要遠嫁,在家裡發了好幾日脾氣了。我家那位姨娘倒巴巴的想讓我去勸呢,還是恆山伯夫人怕傳出去不好聽,沒讓我去。」

  「不是打小訂的親事麼?要發脾氣不早發過了?」

  「從前不是想著調進京來麼?聽說最近西北又不大好。加上廣東那邊剿海匪那等風光,大將軍如果不打出點樣子來,就是調進京也是灰溜溜的。」冷玉如懶得談鄭家的事,「不說他們。這眼看著秋闈就要到了,不知道韓大哥有沒有把握。對了,你家幾位表哥也要下場吧?過些日子咱們去文昌廟拜一拜可好?」

  綺年心裡不覺就沉了沉。冷玉如跟韓兆是沒什麼希望的。韓同知最厭煩冷家這種攀親附戚硬纏出來前程的人家,何況年齡上也不相宜。韓兆之所以二十多了尚未成親,不過是因為想得了功名再挑親事罷了。冷玉如跟韓嫣交好這些年,倘若韓家看得上,早就該有消息了。這些事,冷玉如自己未必不知道,只是心裡這一絲牽掛總放不下就是了。

  「也好。」橫豎冷玉如自己也是知道不成的,何必不讓她盡這份心呢。

  正說著話,那邊已然靜了下來,吳知雯由人扶著,從後堂轉了出來,開始行禮。先加笄,再加簪,最後加冠。喬連波怔怔看著,眼圈微微又紅了。

  綺年看她這樣子,剛想說話,許茂雲那邊已經看見了,連忙問:「喬妹妹身子不舒服?」

  綺年趕緊笑笑:「大約是我今兒在帕子上用的這花露不好,喬妹妹聞了眼睛受不得。」

  許茂雲瞭然地點頭:「我也有這毛病,凡桃花開的時候,我就時常的滿臉作癢,呼吸都覺得不暢快。也吃過藥,奈何總不管用。」

  過敏這玩藝真是不好說,綺年點點頭:「是,這毛病難治得很,只好自己當心著,不往那有桃花的地方去。表妹這樣難受,不如我們出去洗把臉,我也把這帕子換了。」

  冷玉如也起身跟著出來。今日這及笄禮是在怡園蘭亭正院舉行,一出了門,喬連波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掉,綺年趕緊拉了她往康園走:「表妹這是怎麼了,今天是雯表姐的好日子,客人又多,若是被人看見,不知道要傳什麼話呢。菱花藕花快攙著你們姑娘回香雪齋去洗把臉。」

  翡翠本來在顏氏身邊伺候,眼尖看見連波離席,也忙跟著出來,正聽見綺年說話,趕緊上前福了福:「表姑娘和冷姑娘回席吧,奴婢送姑娘回去就是。」

  冷玉如看著喬連波的背影,搖了搖頭:「你這位表妹,怎麼跟水做的一樣,動不動就落淚。」

  綺年歎口氣:「性子太軟弱了吧。偏偏家裡邊又那樣,還有個弟弟要打算呢,她心裡也苦。」

  冷玉如不以為然:「誰不苦?都這樣想起來就哭,還不哭死了。你也別總這麼替她瞞著,難不成你還護她一輩子?」

  綺年好笑:「我能護她什麼?外祖母待她極疼愛的,用得著我麼?只不過怕吳家這位表姐的利嘴,回頭被人看見傳一傳,又要受閒話。到底我們兩個是一樣的,打個掩護也就罷了。我們且慢慢走幾步,一會兒跟她一起回去才好。」

  冷玉如伸指在綺年額頭上戳了一下:「還說呢,瞎操心。」兩人說笑著,在園子裡慢慢走了幾步,眼看前頭是秋水齋了,隱隱就聽裡頭有男子談笑之聲。綺年趕緊轉身:「大概是表哥們在裡頭說文章呢,我們快繞回去。」

  話猶未了,假山後邊已經走出兩個人來,綺年一眼看去,不由愣了一下,那兩人一個是喬連章,另一個居然是阮麒!今兒阮家既然來了人,那麼阮麒跟著過來倒也正常,可是——怎麼會跟喬連章走在一起了?

  喬連章倒像是完全忘記了那天杏林裡的不快,聽阮麒說話聽得滿臉笑容,抬頭見了綺年便行個禮:「表姐。」

  阮麒也拱了拱手:「周表妹。這位姑娘是——」

  綺年頗詫異於他的彬彬有禮:「表哥。這位是冷家小姐。我們原是隨意走走,不想打擾了表哥,這就告退了。」

  阮麒笑了笑,不緊不慢地道:「周表妹急什麼,上次多虧表妹,愚兄才學了些規矩,此次前來,正是要多謝表妹的教訓。」說著,居然真的長揖了下去。

  俗話說得好:事若反常必為妖!以綺年對阮麒這種小霸王的瞭解,倘若他現在上來指著她的鼻子大罵甚至動手打人或者想辦法刁難她,那才算是正常的。可是現在他居然一副誠心誠意的模樣,這絕對是反常的!

  「表哥不計較我的冒犯就是我的大幸了,怎敢當表哥的謝。」

  「哪裡。」阮麒抬手親熱地拍了拍喬連章的肩頭,「表妹若這般說,就當真是不肯原諒我了。表弟都已不再與我計較,表妹若生氣,打我罵我都使得。」

  他越說得溫文爾雅,綺年越覺得不對勁,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表哥太客氣了,哪裡有什麼需要我諒解的呢,你我親戚,何必見外。」

  阮麒笑了一笑,也不知道怎麼的,綺年看著他唇紅齒白的模樣,卻只覺得有點發寒:「表妹肯原諒我就好。今日有幾件小禮物帶來,分贈諸位表姐妹們。麒是外男,不好進內堂去,已轉交了知霄表兄,稍後請表兄轉交。」

  這文謅謅的腔調簡直像是換了個人,綺年強笑道:「表哥實在太客氣了。那邊還有事,容表妹先告退了。」

  剛說著話,吳知霄卻恰好從假山後頭走出來:「阮表弟,你們怎麼走到這裡來了?表妹怎麼也——」

  綺年暗叫不妙,趕緊解釋:「表姐那邊已經禮成,坐久了覺得有些氣悶,這才出來走走。原不知表哥在這裡,這就告退。」

  她已經說了三遍告退了,偏偏就是退不下去,還沒等轉身呢,阮麒已經笑著問:「二表兄,那禮物可分送到各位表姐表妹處了?」

  吳知霄微笑道:「都已送過去了,只是今日怕是不能來向表弟道謝了。」說實在的他也有點懷疑,綺年兩次跟他的矛盾都不小,阮麒這樣子確實有點反常,「表妹,既是無事,還是回去吧,別怠慢了客人。」

  綺年巴不得這一句話,拉著冷玉如就走,轉過彎就看見喬連波扶了吳嬤嬤的手,站在小路盡頭看著。綺年細細看了看她臉上:「可好些了」

  喬連波輕輕點了點頭:「表姐方才在與誰說話?」

  綺年歎了口氣:「是阮家表哥。不知道他是怎麼了,忽然又客客氣氣來給我們送禮,方纔還拉著連章表弟似乎十分親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杏林的事都放過去了。」

  喬連波睫毛顫了顫:「送禮?沒有旁的事情?」

  「可不就是呢。」綺年還在琢磨阮麒,「我還正怕他找我麻煩,想不到他居然是來送禮的,倒叫人心裡不踏實了。」她想了幾遍也琢磨不出個門道,索性扔到一邊,「管他呢,反正見得也少,想他也不致做出什麼太出格的事來。」

  喬連波又輕輕點了點頭,拿出一方帕子來:「表姐看,我把這個送給許家姐姐可好?既是答應了她的——我恰好前些日子也繡了一方荷花的。」

  「你究竟繡了多少帕子啊?」綺年嘖嘖稱奇,「我繡一塊就花了好些天時間,你倒繡了好多條。」真是又快又好。

  喬連波低了頭:「我也只會這個……只不知許家姐姐看不看得上。」

  「這繡得跟畫上一樣,怎麼會看不上。」確實,手帕上的荷花彷彿剛剛出水,那顏色鮮嫩得像能掐出水來一樣,連冷玉如都微微點頭。

  喬連波這才露出笑臉來,幾人一起回了內堂。此時吳知雯已換下了衣裳過來見客人,顏氏索性打發她們去了時晴軒自在玩樂。綺年三人又尋過去,卻見荷花池上的亭子裡鋪開了紙筆,許茂雲與阮語執筆作畫,其餘幾人已在分韻做詩了。

  喬連波不由得腳步就慢了下來,低著頭道:「表姐過去吧,我,我不去了。」

  綺年知道她是怕做詩,但大家都在,特立獨行總是不好:「我也不會做詩,我們一起看看就是了。」

  喬連波遲疑片刻,還是輕輕搖了搖頭:「我,我先回去了。」轉身扶著吳嬤嬤就走了。

  「哎——」綺年想喊她,卻被冷玉如拉了一把:「算了,她要走就讓她走吧。」

  「這算什麼。」綺年皺眉,「大家都在這裡,只有她不在,我那位表姐本來就看她不大順眼,這下更要——」

  冷玉如歎口氣:「你也未免操心太多了。我看你呀,就是那勞碌命,永遠不得清閒。她也不是兩三歲的娃娃,終不能什麼都靠你指點吧?這些人情世故也該懂得了。」

  「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吧……」綺年也歎了口氣。其實喬連波的心理她也明白,無非就是有點自卑。自己讀書不多,在座的卻都是能詩善畫,無形中自然有壓力。

  「好了好了。」冷玉如拉著她,「她既有你外祖母疼愛,我看你也少操幾分心事。倒是你這位阮語表妹,這一會就跟許家姑娘熟了,倒是個有本事的。」

  綺年笑起來:「許家姑娘這個脾氣我也喜歡,走,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喬連波沿著小路走到盡頭,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綺年已經進了亭子,正笑吟吟跟許茂雲說著什麼,不由得心下一陣自憐,轉過頭去又紅了眼圈。

  吳嬤嬤見狀,長長歎了口氣:「姑娘,之前我說周姑娘有心計,您還不信。單說她跟誰都能交好,姑娘您就遠不及她。」

  喬連波垂淚道:「我如何跟表姐比?她,她書比我讀得多,比我懂得多……」

  吳嬤嬤嗐了一聲:「我看不見得,表姑娘不也不會做詩麼?」

  喬連波忽然發起脾氣來:「嬤嬤你懂得什麼!表姐就是不會做詩,也比我懂得多了。」

  吳嬤嬤低聲嘀咕:「早前老奴不就是這麼說的麼。您瞧今兒個,怎麼那麼巧就走到秋水齋去,又跟二少爺遇上了……」

  「表姐是為了等我一起回去。」喬連波煩躁地一跺腳,「別再說了,回香雪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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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文昌廟驚遇故人

  文昌廟進香的事,得到了李氏的大力支持。綺年這才發現,李氏原來對這種封建迷信十分之熱衷,聽了她的建議之後,比她還要積極。

  這次上香人不多。顏氏身上懶懶的,喬連波在身邊侍奉,自然也不來了。吳知霞的名字已然報進了參選的名單裡,這些日子在家裡練習進宮面聖的規矩,鄭氏自然也要陪著。因此二房替吳知霆上香的任務就落在了知雪頭上,於是最後也就是李氏帶著大房的兩個姑娘加上綺年知雪,再有兩個姨娘和丫鬟嬤嬤們而已。

  綺年把簾子稍稍掀起來一點,四月底,天氣已然有些熱了。冷玉如本來說好要來,可是臨到要出門了,卻被恆山伯府鄭瑾那邊給叫過去了,只能送了封信來叮囑她代給韓兆上一炷香。

  「別急,沒有幾步路了。」李氏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綺年,笑笑,「可是熱了?放心,文昌廟附近幾條街上都是鋪面,等上了香,隨你去逛。」

  綺年不好意思地一笑:「也不是……」

  李氏笑起來:「這些日子也把你拘壞了吧?」畢竟不是自己家,何況來了沒幾天就鬧了禁足,年輕姑娘家豈有不愛玩的,自然是拘得難受。

  綺年笑了笑,沒否認。其實她並不是著急逛鋪子,而是想去見小楊和如鵑。這兩人已經進京兩天了,但綺年沒讓他們到吳府見面。進京之前先給自己安排後路,若是被李氏知道了不免多心。難得這位舅母如此厚道,綺年不願意讓她心裡不快,還是先瞞著吧。所以趁今日來文昌廟的機會,約了兩人見面。

  文昌廟不大,香火卻極盛。尤其今年有秋闈,來上香的人更多,挨挨擠擠,排起了長隊。待上完了香,李氏已經覺得乏了:「到底是老了,不比你們年輕人。」

  綺年扶著她:「看您說的,您哪裡老呢。今日人實在是多,連我的腿都站酸了。那邊有個茶樓,去坐坐可好?」

  李氏挑了個雅間坐定,看看身邊的一圈年輕人:「若想去逛的只管去,只一條,帶好了丫鬟嬤嬤們,不許落了單。」

  綺年走了兩個鋪面就推腿酸,只說要回去找李氏,離了吳家姐妹們就往約定的茶樓去了。上了二樓單間,小楊和如鵑已經在裡頭等著了。

  「讓姑娘久等了,實在是前些日子要動身的時候又生出些事情來,所以才來得晚了。」小楊見面就請罪。

  「快起來,來了就好。」綺年看如鵑已然換了婦人的髮式,不由得一笑,「路上可辛苦?」

  如鵑紅著臉:「不辛苦。走的時候,立年少爺還囑我們問姑娘好呢。」

  「哦?哥哥可還好?」

  「好著呢。少爺讀書極刻苦的。」如鵑遲疑了片刻,還是說,「如鶯她——我們走的時候,還在府裡伺候著。」

  「哥哥和她——」

  如鵑搖頭:「應該是沒有。我走的時候,看她梳的還是姑娘的髮式。」

  周立年志向不小,怕是不會在這上頭多花心思的。綺年心裡如此想著,嘴上卻沒說出來:「那跟彭家談的事如何了?」

  小楊說起生意就一反平日的寡言少語:「都談定了。彭家的意思,絲坊那邊算我們入股,每年絲坊出的利潤分我們一半,如今粗粗估計,也有個三四百兩銀子。如果我們肯在京裡賣彭家織出來的蜀錦蜀繡,可以給我們好價格。只是這蜀錦蜀繡都是貴重料子,我和如鵑進了京城這幾天也到處看鋪子看料子的價錢,京城這地方,鋪面的租金比成都那邊貴得多了。若是租好鋪子,那錢實在太多,再加上屯貨——算起來咱們手頭的這兩千銀子本錢全都得扔進去,實在有點——畢竟這初來乍到的,若是沒看準賠了錢,那可就損失太大了。可若是鋪面不好,生意也難做。蜀錦蜀繡這東西,普通人家未必用得起,若是大戶人家用呢,必然要去那好鋪子裡挑……」

  這件事,綺年還真想過:「依我說,咱們先不租什麼好鋪面。你們可知道,京城這邊不少大戶人家做衣裳,都是從外頭請了繡娘來家?」小戶人家不必說了,買匹粗布自己裁裁就罷;那真正的豪富之家卻是養得起專門的針線上人;可是一般的大戶人家就未必負擔得起了。

  小楊腦子轉得快:「難道姑娘是說,咱們把料子賣給那些繡娘?可是大戶人家都是自己買了料子才請針線上來做……」

  「彭家既然要做這蜀錦蜀繡的買賣,總得有點特別的花樣吧?」

  小楊點頭:「姑娘您可知道,成都那邊新開了一家華絲坊?就是今年正月裡的事,那時候咱們府裡正忙著動身,所以不知道。這華絲坊也不知是誰家的本錢,總之雄厚得很。彭家就是想跟華絲坊合作,給他們給他們供應錦繡料子,所以他們的花樣都是新式的。」

  綺年皺皺眉:「既然是給別家供應的,咱們能賣嗎?」

  小楊忙道:「這我已經問過了,華絲坊也是新起來的,這大戶人家做衣裳,一般認定了地方輕易不變的。華絲坊想打開路子,自然要出新花樣。小的之所以來得晚了,就是去看了他們織出來的幾匹樣子,確實不錯。尤其有一種減絲法織出來的錦,比上好的蜀錦單薄些,花色也不那麼繁雜,但是成本也低,華絲坊給起了個名兒叫半錦,小的看,很合適那些中等人家,穿不起真正蜀錦的。其實那樣子也不錯,顏色清淡的,倒是適合男人穿用。」

  這倒跟綺年的想法不謀而合:「這件事,咱們急不得。說起來今年宮中選秀,若是咱們早半年來京城,倒是可以把握住這一波消費群體。」待選的秀女在衣裳樣式上是有一定制度的,那只能在料子上打主意,蜀錦蜀繡這種華麗昂貴的東西就特別有了銷路。

  小楊雖不知道什麼叫消費群眾,但也大致能猜到是個什麼意思,也覺得極是可惜:「姑娘不知道,華絲坊早從正月裡,就開始用新錦新繡做成衣裳,送給不少四五品官員家的女兒了。小的也是入京之後才知道,原來這是要選秀了。唉,若早知道……」

  綺年一怔:「正月裡他們就開始了?」忽然想到吳知霞曾提到過華絲坊,還說是吳若錚的新下屬從成都帶來的料子,「選秀這事兒前些日子才下明詔,華絲坊遠在成都,怎麼消息就這麼靈通?」又有這麼大的本錢,難道是跟朝上甚至宮裡的什麼人有關係嗎?

  「算了,人家消息靈通是人家的本事,我們本來也並沒想到要入京的,既是機會沒能抓住,也就不必說它了。倒是你方才說適合男人穿用的那半錦,我的意思,要撿著那有綵頭的樣子進一些。比如說有元寶紋的,我們是不是可以稱之為『解元錦』?若有繡桂花圖樣的,稱為『折桂繡』?」

  小楊在這上頭一點就通:「正是!今年正逢秋闈,有這綵頭,那囊有餘錢的也少不得買上幾尺做件衣裳,哪怕是做頂頭巾呢?姑娘這主意好!」

  「吳家請了位姓安的繡娘來教刺繡,前些日子,我跟安師傅也談過,知道她有好幾位姊妹都是常在大戶人家行走的。我想找找她們,倘若她們能將咱們的錦繡推薦出去,可按料子的價值給她們提成,比如說,每十兩銀子給她們提五錢。」這就是銷售價的百分之五了。當然,具體最後提成多少,還要看看料子的進價、運費、銷價,再計算一下純利潤,總不能賠錢。

  小楊眼睛一亮:「姑娘這法子好,這些繡娘們為了自己能多拿些銀子,也會盡力推薦咱們的錦繡。只是——小的初來乍到,要去認得這些繡娘也……」

  「這件事情可以請安師傅幫忙。只要她推薦來的繡娘幫咱們賣出了錦繡,每十兩銀子裡咱們分安師傅一錢。如有別的繡娘再推薦自己的姊妹,也照此辦理。」老天請原諒她吧,現在她認識的人實在太少,所以——只好用傳銷法了。

  小楊聽得連連點頭。綺年又叮囑說:「既這樣,先不急著租什麼好鋪面,倒是買一處小院做庫房,再買一輛騾車準備送貨。無論人家要多少料子,咱們能送上門就送上門。這院子要盡快買下來,然後你就速去成都進貨。記著,跟彭家談談,這些料子在京城如何定價,這要商量一下。一來,咱們不能在京城這邊太過便宜,擋了人家的財路;二來,不知道華絲坊是怎麼個想頭,也別把人家新出的料子賣成了不值錢的爛街貨。在定價上跟他們商量一下,也顯示咱們合作的誠意。最主要的是,去挑料子的時候一定要看準了,那太過應時應節的料子倒少挑點,不要賣不出去,轉頭到明年就不時興了,那才糟糕。依我看,這生意的事急不得,今年夏季的衣裳料子咱們怕是賣不出去幾塊的,咱們的目標,就是衝著今年秋闈、冬衣,還有明年的春闈。」

  幾人談得熱火朝天,大致定下了個章程。綺年想想又說:「這生意也要慢慢地做,一開始賠了不要緊,只要找對了路子,平平穩穩一定能賺錢,你們也不要心裡緊張,只要用心去做,便是賠了也是我的命,不怪你們。」

  小楊連忙站起來,正要說話,忽然雅間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戴斗笠的人影猛地閃進來,反手掩上門,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他已經拖過站得最近的如鸝,一把錚亮的匕首架到如鸝脖子上:「都禁聲,我不想殺人!」

  眾人已經到了嘴邊的驚呼硬生生壓下去,如鸝已經嚇得哭都哭不出來。到底綺年冷靜點:「你想做什麼?我們不會叫,你先放開她。」

  那人乍聽她的聲音,咦了一聲,當真放開了如鸝:「周姑娘?」

  這聲音確實有點像,綺年對著那張抹得灰頭土臉的面容仔細看了一下,猛然記起來了:「你是周——」這不就是在成都江岸上跟趙燕和一起上船的那位周鎮撫嗎?打扮成這樣是為哪般?而且怎麼他一進來,這空氣裡就好像多了股血腥味?

  綺年目光往下一溜,果然發現周鎮撫腹部的衣裳已經被血染紅了。周鎮撫大約也有些懊惱:「驚擾了,我——」眼睛往窗戶一看,顯然是準備跳下去,但是此時,樓下街道上已經一陣騷亂,周鎮撫兩道眉微微一豎,握緊了匕首,猶豫地看了綺年一眼:「周姑娘,只怕要得罪一下……」

  「等等!」綺年一看就知道他是打算抓了她當人質。媽呀,還不知道下面來的會是什麼人呢,那些人會管她的死活嗎?萬一不管不顧連她一起來個亂箭射死,那不是太倒霉了嗎?

  「若周鎮撫肯信我一回,就到門後去……」

  茶樓的掌櫃正在打算盤,就聽門外人聲鼎沸,一抬頭,一隊穿著五城兵馬司服色的帶刀人已然衝了進來,為首的厲聲問:「有沒有一個穿褐衣戴斗笠——」話猶未了,就聽樓上一聲尖叫:「啊——」這隊人馬頓時扔下掌櫃,直衝樓上。

  樓上全是雅間,為首的帶刀人抬腳踹開一間房門,只見地上躺著個男僕,抱著肚子蜷成一團,屋子裡椅倒桌翻,一群丫鬟婆子在地上圍著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正抹著眼淚又喊又叫。雅間的窗戶大開,帶刀人一眼就看見窗台上一道血跡,當下厲聲喝道:「怎麼回事!」

  一個年老嬤嬤抹著眼淚道:「方纔突然有人闖進來,拿刀架著我們姑娘的脖子不許我們出聲,可嚇死人了……」

  帶刀人不耐煩道:「後來呢?」

  年老嬤嬤指著窗戶:「不知怎麼的,他從那窗戶跳下去了。軍爺,求你們救救我家姑娘!」

  帶刀人對最後一句話置若罔聞,搶到窗口往下看了一眼,只見樓下地面上碎著一隻花盆,還有行人正抬頭往上看。茶樓背面這條街較為偏僻,但沿街向前數十步就是文昌廟側門,那裡卻是極熱鬧之處,人若是逃到那裡,是萬萬難以抓到的。

  帶刀人目中閃過一絲沮喪,轉身對手下大喝:「快追!哪怕封了文昌廟也要把人抓到手!」若是再讓他跑了,不知有沒有這麼好的機會。至於躺在地上受驚過度半死不活的那姑娘,他自然不放在眼裡。

  綺年聽著呼喝之聲遠去,一?轆從地上爬起來:「周大人?」

  周鎮撫從門背後挪出來,踹門之人力量太大,門板直接拍在他身上,腹部傷處似乎又裂了開來,但總強過被抓住:「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日後——」

  「不用了不用了。」綺年趕緊打斷他,「小楊把你的外衣脫下來給周鎮撫換上,周鎮撫快走吧,我們也趕緊走。」千萬別再有日後了,這種事誰還想碰上第二次嗎?

  周鎮撫一句報恩的話還沒說完,恩人已經像避洪水猛獸一樣倉皇逃遁,他看著瞬間空蕩蕩的房間,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苦笑一下,撿起小楊扔下的外衣穿在身上,遮住腹部的血跡,也匆匆下樓,從茶樓正門大搖大擺走了出去。恰好一輛馬車駛來,似乎連停都沒有停就駛過周鎮撫身邊,馬車駛過,人也不見了。

  馬車外表極其華麗,內部更是陳設精美。車轅上兩匹棗紅馬無論身高還是毛色都毫無差別,小跑起來鬃毛抖擻,陽光下皮毛油亮,更是引人注目。馬車轆轆前行,忽然被攔了下來,有人高聲喊道:「五城兵馬司辦差,來往行人俱要檢驗!」

  車轅上坐著兩個年輕車伕,身上豆綠色的號衣竟然是官緞的,聞言其中一個揮起馬鞭,在攔人的頭頂抖了個鞭花:「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是郡王府的馬車!你有幾個膽子也敢攔?」

  五城兵馬司的人愣了一下,硬著頭皮道:「我們是奉旨辦差,任是誰的馬車也要先檢查再放行!」

  那年輕車伕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屁!我們世子素來不能吹風,若被你們翻來檢去受了風,你有幾條賤命能賠得起?」

  那五城兵馬司的人嚇了一跳。都知道昀郡王世子是個病秧子,三不五時的就要宣御醫,或者去城外莊子上靜養。前些日子昀郡王的庶長女出嫁,頭著三天這位世子就被送到莊子上去了,就是怕他在婚禮上突然病倒招了晦氣,如今從莊子上回來,大概是身子好歹養得不錯了。但他確實素來虛寒,如今雖是四月了,可這風寒卻是說不准的,萬一受了風又病倒,他一個五城兵馬司的小小兵丁,可有一百個頭都不夠殺的。

  這裡正僵持著,那邊已然有人策馬過來:「怎麼回事?」

  小兵丁如同抓到救命稻草:「鄭副指揮,趙副指揮——」怎麼這位趙副指揮也在這裡,這話可怎麼說呢?

  「這,這是昀郡王世子的馬車,小的們不敢查……」趙副指揮就是昀郡王的庶子,誰敢當著他的面查他哥哥的馬車?

  馬車上兩個車伕已經跳下車來:「二公子。」

  趙燕和皺了皺眉:「大哥回城了?」

  車窗上繡著纏枝通草花的簾子掀了起來,露出一張略微有些蒼白的臉:「二弟,這是怎麼了?大白天的,怎麼街上還不讓通行了呢?」

  趙燕和在馬背上欠了欠身:「是兵馬司奉旨捉拿刺客,下頭人也是奉命行事,大哥給個方便。」

  一個車伕立時道:「二公子,若世子受了風可怎麼好?剛把身子將養好了,若再著了涼,小的們有十個頭也不夠砍的。」

  趙燕和臉色頓時有些難看,這時候後面的鄭副指揮鄭琨才笑嘻嘻地策馬過來:「給世子請安啦。」若無意外,他父親將來就是恆山伯,他就是伯府世子,所以雖然口稱請安,卻只是隨便欠了欠身。他也算長得俊秀的,只是臉色有些酒色過度後的蒼白,也不過才弱冠的人,眼圈就略有些發青。尤其被腰背筆直的趙燕和一比,更是明顯

  趙燕恆把簾子掀大了些:「鄭公子?近來少見。」

  鄭琨嘿嘿一笑,策馬往前了幾步,彎下腰把手搭在車窗口,湊得離趙燕恆近了一點:「可不是,世子去莊子上一個多月了吧?琨甚是想念呢。」

  趙燕恆唇角微微一揚:「鄭公子是想念我呢,還是想念我的好酒?」

  鄭琨哈哈笑起來:「說實在的,前些日子約了一群人去飛燕樓喝酒,席間說起來,這些年喝的酒,都不如世子那一壇二十年的香雪燒。」

  趙燕恆手肘支著窗戶,一臉的了然:「哪裡是香雪燒好,是凌波樓的胭脂姑娘好吧?」

  鄭琨擠了擠眼睛,把臉又湊近了些:「世子真是知己。只是世子不來,那胭脂姑娘總也不肯見人,小弟這心裡實在癢癢的。不知世子幾時有空閒呢?容小弟約上一圍,做個東道?」

  趙燕恆無所謂地笑了笑:「鄭公子又說笑了,憑鄭公子的人才家世,胭脂姑娘哪裡會不見呢。說起來這些樓裡的姐兒們,也不過是拿個身價,見得多了倒不值錢。鄭公子若真有意,待日後有了空閒,我來做東也無妨。」

  鄭琨眼睛故意往他身後溜了溜:「聽說世子前些日子又得了個絕色的丫鬟,怎麼沒帶在身邊?」

  「還不就是那麼回事。」趙燕恆往後靠了靠,臉上有幾分厭倦,「看多了也無味得很。」

  鄭琨看著跪在旁邊垂頭替趙燕恆捶腿的那個俏丫鬟,嘿嘿一笑:「世子身邊奼紫嫣紅,自然不稀罕了。既如此,小弟只等著世子有閒,去凌波樓聚聚了。」策馬退開一步,「來人,放行。」

  趙燕和一直策馬立在一邊,冷冷地看著。鄭琨目送馬車遠去,一提馬湊到他身邊,笑道:「趙兄弟做什麼板著臉?我方才看過了,車裡並沒旁人。何況世子的馬車確實是半個時辰前才進京的,一路未停,應是與此事無關的。」

  趙燕和一語未發,調轉馬頭就走。他如何不知道自己大哥的馬車是不久才剛剛進城的?只是這鄭琨方才遠遠看著,就是為了不許自己隨便放行,如今他藉著說話的工夫把車裡看清楚了,倒轉過頭來賣好。

  鄭琨看著趙燕和的背影,嘿嘿一笑,提馬趕了上去,嘴裡還喊著:「趙兄弟慢走,這差事辦完了,咱們兄弟去喝酒如何……」


猜帝心各計前程

  趙燕恆的馬車駛過幾道街道,速度便放慢了些。趙燕恆掀開身下一塊車板,周鎮撫從裡頭爬了出來,大喘了口氣:「憋死我了。這混蛋鄭琨,竟拉著你說個沒完。」

  趙燕恆沉著臉對身邊的丫鬟點點頭:「清明,去給這混蛋看看傷。竟然被傷成這樣,虧你還有臉自稱羽林衛第一人!」

  周鎮撫由著清明給他清理傷口,燒酒淋上去,他頓時齜牙咧嘴:「終年打雁,誰知竟被小雁啄了眼。沒想到那幫傢伙大白天的就敢殺人。」

  趙燕恆哼了一聲,輕輕晃了晃手裡的茶杯:「活該!到底他們認出你了沒有?」

  周鎮撫摸了摸下巴:「按說是沒認出來,要是真認出來了,恐怕他也不敢下這種重手。不過——如果真的認出來了……此人就不能留了。」

  趙燕恆看著手裡的茶杯,輕輕一晃,浮在水面上的幾片茶葉就沉了下去:「看來,皇上與皇后,仍舊是伉儷情深哪。」

  周鎮撫的腦袋剛點下去就硬生生停住了,抬眼看看趙燕恆,嘿嘿一笑:「燕恆,你這可有點不厚道。想在我這兒打聽什麼呢?」

  「還能打聽什麼?」趙燕恆一笑,把杯子放下,「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周鎮撫擺出嚴肅的表情:「世子,我可是皇上的人,下頭的皇子們我是不管的,我只聽皇上的話。」

  趙燕恆瞧了他一會,微微一笑:「明白了。」他的長相與趙燕和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眉毛幾乎如出一轍。只是他少了趙燕和眉宇間勃發的英氣,且因著有幾分病容,所以那樣的眉目生在他臉上,就如同畫出來一般的清晰,讓人竟有些不敢逼視。

  周鎮撫偷眼看了他片刻,被清明在傷口處一按,差點叫出聲來,連連倒吸冷氣。趙燕恆頭也不抬,似笑非笑:「別弄疼了周鎮撫。」

  清明低聲應了一聲,眼神專注,手腳利落地將傷處灑上藥粉包紮完畢。周鎮撫從牙縫裡吸著涼氣:「燕恆,你這丫鬟也太手狠了吧?嗯,真不愧是呂家出來的。」

  清明收拾好藥匣子,放進車板下的暗格裡,隨即退回趙燕恆身邊跪坐。周鎮撫小心地伸了伸手臂,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那茶太寒涼,到底還是傷身,少喝點吧。我看你這臉色也就差不多了,前些日子你那弟弟在官學裡的文章還得了皇上青眼,估計他們正高興著,顧不上找你麻煩。」

  趙燕恆嗤笑了一聲:「正是得了皇上青眼,才想一鼓作氣呢。」

  周鎮撫也不由得歎了口氣,又湊上去:「聽說郡王想在這次選秀的姑娘裡給你挑個媳婦兒,準備求皇上指婚呢。你說,要是求了顯國公家的——」

  趙燕恆眉毛都不動一下:「王妃自然會想辦法讓這事不成的。」

  周鎮撫撓撓頭:「其實我倒覺得有這可能。你想啊,不管怎麼說你現在都是宗人府上了玉碟的世子,將來娶的世子妃家世可不能差了。可是顯國公府上吧——名聲爵位都有,可是人丁凋零啊,到現在兩個孫子最大的才十五,要是娶給你做了世子妃,你又得不著什麼助力,又全了面子,豈不是一舉兩得?」

  趙燕恆微微苦笑,搖了搖頭。

  周鎮撫一挑眉:「你這是什麼態度?就不說人家等了你幾年的話,她年齡到底比時下那些小姑娘們大些,也更沉得住氣。」

  趙燕恆笑容更苦:「我也早說過,她不合適。她——太規矩了,我那裡規矩已經太多,若是她進去了,只會被規矩纏死。顯國公府是她的依靠,可也是她的顧慮,且——她沉穩有餘,機變不足。真進了我那兒,只會吃虧。」

  周鎮撫想了想,歎口氣:「也是。做什麼事都要守著規矩,顧著名聲——若真是這樣,光一個孝字就能壓死人。且顯國公府裡也太乾淨,好些事她都沒見過。哎——」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笑起來,「說到機變,你知道今兒我怎麼從那茶樓裡逃出來的?」

  「正要問你。車未到就聽見兵馬司的人搜查的聲音,當時我就擔心——你躲在了哪裡?」

  周鎮撫笑著把如何躲在門後的事學說了一遍:「竟敢讓我躲在門後,萬一被發現了,我可是就無路可逃了。」

  趙燕恆微微沉吟:「置之死地而後生?當時你若跳窗而逃,其實也可能逃脫。大約正是因此,那些人才想不到你竟敢還在房中。且茶樓房中並無可藏匿之處,他們反不注意。又在窗台上抹了一道血跡,更會引人誤會。」

  周鎮撫笑著搖頭:「你怎麼不說我躲在門後離她們主僕最遠?即使被發現了,我和她中間隔著兵馬司的人,也不能過去捉她做人質了。」

  趙燕恆沒說話,只掀了掀眼皮:「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這般猜測她?」

  「救命恩人?」周鎮撫更加好笑,「人走了之後,我一句報恩的話都沒說完,她就像見了鬼一樣拔腳就跑,唯恐被我沾上似的。」

  趙燕恆也不由得微笑:「是個怕麻煩的。當初見了那鴿子,就跑得飛快……」

  「可不是,這次跑得更快。」周鎮撫一拍大腿,「別說,你要是能娶了這一個,估計你府裡的那些人她倒能鬥一鬥。」

  趙燕恆淡然一哂:「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你別害了人家。」

  「你可別小看了。當初在成都,馬驚成那樣兒,從車上下來八風不動,居然還能想到把馬身上的暗器取下來;後來在船上,把那歹人咬得鮮血淋漓——」周鎮撫嘖嘖,「這丫頭可不簡單,不是那些見風就倒的『大家閨秀』可比。」

  「得了。」趙燕恆笑罵,「還沒長開的小丫頭,你也說得出口?我可是下不了手。行了,這也安全了,你該滾了,總不能跟著我回王府吧?回去好好想想,怎麼報這救命之恩。」

  周鎮撫氣哼哼爬下馬車:「她自己都不要,我憑什麼報恩!」

  綺年自然不知道周鎮撫在背後說了她什麼壞話,從文昌廟回去,她就忙著跟安師傅談生意了。安師傅聽說介紹了繡娘之後自己還能分成,自然願意,且跟綺年長談了一次。

  繡娘們其實吃的也是青春飯,年紀大了眼力下降,繡花的手藝自然也要打折扣。似她這般能找到吳府教小姐們刺繡,已經算是好運的。有那頂尖的繡娘憑著超人的手藝可以留在針線坊裡做供奉,將來自有人養老,可是絕大多數繡娘年長之後離了針線坊就只能走東家做西家地打打零工。如今多了一條賺錢的路子,誰不歡喜?何況又不用自己投進一文錢去,只要能把布料薦給主顧,自己就能分銀子。說起來只不過是多說幾句話的事,就有可能掙到銀子,誰不情願?再聽說若介紹了新人來,將來新人賣了布自己也能再分潤幾分,自然更是熱情高漲。

  短短一月之內,如鵑已經找到了三十幾名繡娘,綺年心裡也放下了半塊石頭。如今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只等小楊那邊的錦繡布匹運來,就可以開始做生意了。

  綺年這裡忙著生意,吳家人也是各自忙碌。吳若錚終於自山東返京,即授行太僕寺少卿,官職仍為正四品。吳若釗聽了這官職,頗有意要跟弟弟長談一番,只是吳若錚得了新職,少不得要摸摸門路,送幾份禮,請幾席酒,且又有吳知霞入宮待選一事,故而吳家最近事情實在不少。

  綺年揣著做好的鞋子去蘭亭院的時候,吳若釗休沐,正跟李氏在說話呢:「我看二弟的意思,此次霞姐兒進宮是八成的事了。」

  因著剛過了端午節,家裡收拾東西忙得很,李氏到這時候才剛打發完滿府的管事媳婦們,歪在炕上想歇歇,聞言不由得直起了身:「這怎麼說?雖說今次是小選,明詔只要各家的嫡女,且連五品官員家的女兒都不選,可是那才貌雙全的姑娘也不少。若是也給皇上選,那中選的人必多,可是這是給幾位皇子選——三皇子才十四歲哪——能選多少人?怎麼就這麼有把握呢?」

  吳若釗苦笑了一下:「你難道沒想想,二弟新授的官職?」

  李氏於政治上確實不是很通:「行太僕寺——不是管馬的麼?老爺是說這裡頭有什麼蹊蹺?說實在的我也疑惑,巴巴的進京,怎麼去管馬了呢?」

  吳若釗歎了口氣:「你婦道人家,想不到這上頭去。若是家國太平,這行太僕寺就是個閒職,只因有機會剋扣點糧草,也算有油水的差事。可是二弟一省知府,難道回來就為了這點馬料?」

  李氏連連點頭:「我也說呢,二叔是有志向的,若真要摟錢,還不如做外官。」

  「可就是。」吳若釗對妻子的領悟還算滿意,「你想想如今,廣東打仗也就罷了,那是水軍,那西北呢?還有京裡呢?」

  李氏一驚:「京裡?京裡會有什麼仗打?」

  吳若釗沒說話,只豎起了三根手指。李氏略略一怔,突然明白過來,趕緊打發了捶腿的碧雲下去,將門掩上才低聲道:「老爺是說,這三位皇子?立儲的事?」

  吳若釗點了點頭:「三皇子最幼,可是鄭貴妃母家卻是最強的,兵部、五城兵馬司,都有他們家的人。這時候管馬,就可以通過馬匹的調動看出兵力的調動。」

  李氏雖然不很通,但好歹也當了這些年大學士家的媳婦,把丈夫的話想了想,品出了裡頭的厲害,驚問道:「難道鄭家還想強行擁立嗎?」

  「未雨綢繆啊。」

  李氏不覺皺眉:「前次老爺不是跟我說過,咱家只學著過世的老太爺,做個純臣麼?難道沒跟二叔好生談談?」

  吳若釗苦笑:「你看二弟自回了京,哪裡有時間與我長談?且只怕他是在躲著我呢。我的意思他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明白,是想各走各的。可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吳字,血脈相連,如何能撕擄得開?」

  「那,那二叔到底擁哪一位?」李氏不覺有些見汗了。這擁立的事是不好說的,擁對了,從龍之功,立刻飛黃騰達;擁錯了,那就要被新君踩在泥裡,不但自己永世不得翻身,只怕還要株連滿門!

  「如今還不知道,我畢竟只是禮部侍郎,這禮部清貴,卻是沒實權的。」吳若釗歎了口氣,「單看六月裡霞姐兒被指成哪位皇子妃就知道了。不過我瞧著,多半不是三皇子。」

  「為什麼?是因霞姐兒年紀比三皇子大?」

  吳若釗微笑搖頭:「不。是因著三皇子用不著安排人去養馬。」恆山伯世子就在兵部,次子在京外做千戶,手裡實掌著兵權,一時半時的,當真用不著去養馬。

  李氏對究竟哪位皇子能做儲君其實不是非常上心,她怕的是立儲中間如果有什麼麻煩鬧起兵變來!不說遠在八十多年前那場亂子,兩位親王都被滅門的事,就說當今皇帝吧,如果不是立儲把四個兄弟都立死了,怎麼能輪得到他上位呢?

  且,你以為立儲只是死皇子?錯!皇子死得不少,但死更多的是站錯隊的大臣。以吳若釗如今的官位,就算沒有吳若錚,也免不了有人要逼他站隊的,到時候可怎麼辦?

  吳若釗看著妻子臉上變色,有幾分歉疚:「不管怎樣,如今倒還不至如此凶險,且看聖上的意思。再者皇子們也還小——倒是我不該多說,嚇著你了。」說起來妻子還是有見識的,若是今天這些話跟姨娘們說——比如說孫姨娘——她們怎麼聽得懂呢?

  想到孫姨娘,吳若釗又覺有幾分頭疼。吳知霞報名待選,鄭氏頗有些張揚。其實吳若釗也能明白,鄭氏的張揚不是張揚給他們夫妻看的,是張揚給顏氏看的——當初她進門的時候,作為庶子媳婦,沒少受些磨搓。

  顏氏也不是怎麼打她罵她,但就是沒給過她好臉色看,無論她怎麼討好,永遠都是冷冷淡淡的。這些吳若釗都知道,就是李氏,當時也受過委屈。所以鄭氏現在這樣兒,並不是拿來噁心大房,她是來噁心顏氏的。

  偏偏吳知雯不這麼想!吳若釗想起這個女兒,也有點頭疼。兒女都是自己的,吳若釗自然是希望他們將來都好。說起來吳知雯這個長女,他也是喜歡的:人生得美,詩書又好,可就是這掐尖要強的心太過了!

  要強自是好事,可也看在什麼地方要強。譬如說這選秀的事,就為了吳知霞能去選秀,她就滿心的不痛快,看著鄭氏給吳知霞置辦這個置辦那個,她也非得有一份不可。吳若釗一想到女兒這脾氣就頭疼:將來若是嫁了人,在婆家也這樣抓尖要強,非吃虧不可!

  「我看,雯兒這親事該尋起來了。」吳若釗不由得歎了口氣,「不求什麼高門大戶,只要孩子人好、有上進心,公婆慈愛,妯娌姑嫂寬厚,這就是最好的了。」

  李氏低了頭,半晌說了一句:「老爺別怪我說,這樣的人家,怕是孫氏看不上的。」這是她十幾年來,頭一次在丈夫面前明公正道地說孫氏的不是。

  「她懂得什麼。」吳若釗不以為然,「你是當家主母,兒女婚姻,幾時輪到一個姨娘說話了。」

  李氏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只要老爺相信我就好。依我的淺見,不妨等到今年秋闈之後。」

  吳若釗恍然:「你是說,在新科舉人們中間挑一個?」

  「既能中舉人,自必才學是好的,家世也可以打聽得來,唯有這人品——若咱們霄兒也能中了,彼此必有來往,這日久才能見人心,只怕比咱們外頭打聽來的要作得準些。」

  吳若釗不由得點了點頭:「果然你是厚道人,這話有理。」一般人家主母嫁庶女,許多都是尋個差不多的門第直接結了就完,至於是不是外頭好看裡頭糟,誰會多費心呢?似李氏這般的,那果然是極難得的了。

  李氏笑了一笑:「總是老爺的兒女。」這些話放在前些年她是不會說的,也就是近些年,吳若釗與她更親近了,話也才說得貼心起來。

  吳若釗心裡感歎,只嘴上說不出來。忽聽外頭碧雲脆生生笑道:「綺姑娘來了?」

  李氏忙迎出去,綺年拿著兩雙鞋進來:「做了兩雙鞋,不知合不合腳,所以……」

  李氏又驚又喜:「這是給我和你舅舅做的?」

  「是。」綺年把鞋放下,「是照著舅舅舅母的舊鞋做的,舅母穿上試試?若不合腳,我再去做。」

  李氏心裡暖融融的。吳知雯長到十五歲,總共給她繡過兩塊帕子,做過一個荷包一個香囊,鞋這樣的針線是不做的,因為納鞋底太傷手。知霏還小,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今兒她還是頭一次收到晚輩做的鞋呢。旁邊碧雲見她高興,也湊著趣兒:「這迎春花繡得可真是鮮亮。」

  綺年笑了笑:「花朵是喬表妹幫著繡的,不知道舅母喜不喜歡?」

  李氏微微一怔:「你這孩子也太老實了。舅母當然喜歡,碧雲,快來幫我換上。」

  綺年笑嘻嘻看著李氏穿了鞋在地上走了幾步,連聲讚好,抿嘴笑了一下:「舅母穿著還合腳就好了。這雙鞋是給舅舅的,煩舅母轉交給舅舅,若不合適,我再做。」

  李氏拉了她手看:「好孩子,這納鞋底傷手,你有這份心意就行了,可不要把手做傷了。」

  綺年搓了搓手:「其實也沒什麼。倒是今兒有事還要求舅母呢。」

  李氏笑起來,拉著她坐下:「原來這鞋不是白給的,說罷,有什麼事?」

  綺年做不好意思狀:「廣西總兵家的林夫人,是我娘出閣前的好友,此次來京一路上也多虧她照顧。前些日子剛到京城諸事繁多,現下林夫人也安頓下來了,我想,是否也該去問個安?只是我如今——不知道登別人的門是否合適。」

  李氏連連點頭:「是該去問安道謝。雖說你如今不大適宜出門——但林夫人既是去成都給你娘上過香,必是不忌諱此事的。何況這如今已經過了三個月的熱孝,又是去道謝的,倒也無妨。」略猶豫一下,「按理說你不宜一人出門,我原該陪你去的,只是總兵夫人素無交情……」她本來不是喜歡出門應酬的性子,且吳府如今事多,她每天管家理事就很疲憊了。

  綺年立刻接口:「舅母這些日子天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哪裡還能讓舅母跑這一趟。何況本也不宜久坐,外甥女自去一趟就是。只這車馬……」

  李氏拍了拍她手:「也就是你貼心了。這樣,讓你知霄表哥送你過去,橫豎他要去書院,就叫他跑一趟。只這事,你得去跟外祖母說一句。」

  綺年自然點頭不迭。這是去道謝的,想來顏氏也不該有什麼為難的。果然她跟著李氏去了康園,三言兩語將事情說了一下,顏氏就點了點頭:「應該的,讓霄哥兒送過去也好,你雖不得閒,也不能讓一個小姑娘自己出門。」

  李氏低頭應是,正要帶著綺年起身,坐在旁邊給顏氏打扇子的喬連波忽然輕輕咳了一聲,小聲道:「外祖母,當初在路上,連波也曾得林夫人關照的,似乎也該去問安道謝才是。」

  顏氏聞言,忍不住拍了拍喬連波的手:「好孩子,知道你是個感恩知情的。既如此,翡翠去備四色禮物,你也跟著走一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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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表兄妹綺年避嫌

  一出康園,喬連波就低了頭:「表姐,我,我今兒跟著表姐去見林夫人,會不會有些不妥?畢竟林夫人本也不識得我,我這般冒昧,會不會失禮?」

  綺年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喬連波這一跟著她,倒有件事她不方便說了:「不會。表妹是去道謝的,林夫人只會覺得你有禮,怎麼反會嫌你失禮呢?別擔心。」

  喬連波這才露出笑容來:「表姐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從我進了京,總是做得不好,如今都有些怕了……」

  綺年歎口氣:「表妹,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放不開了。有些事,你想得越多反而越是束手束腳。俗話說眾口難調,縱然再費心思,也不可能讓人人都滿意,還不如放開手腳去做,只要問心無愧,大節上不差也就是了。」

  她還有句話不好說。喬連波這樣的小家子氣,其實是內心的自卑在作祟。說起來,雖然一樣都是寄人籬下,但她好歹還有母親的嫁妝傍身,而喬連波不但分文無有,還有個弟弟需要吳家扶持,也難免時刻擔憂。

  「其實,舅舅與舅母都是厚道人,表妹倒不必過分擔憂。不過若得閒,也給舅舅舅母做點針線為好。」顏氏固然是疼愛喬氏姐弟,但說實話,將來能扶持喬連章的只有吳若釗,顏氏可沒這個本事。

  喬連波遲疑道:「舅母似乎……」她也知道自己剛到吳家就給李氏添了不少麻煩,心裡惴惴,且吳嬤嬤每常說她的生母與吳若釗關係不睦,所以越發不敢近著李氏。

  綺年心裡又歎口氣,少不得還得教她:「舅母是厚道人,你看表姐表妹們,雖不是舅母生的,舅母待她們如何?表妹繡工這般好,繡方帕子送給舅母,或做個荷包香囊,東西雖小卻是心意,舅母必然領情的。」

  喬連波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到了二門,馬車已經備好,吳知霄正等著,見兩人出來,便上前來做了個揖:「表妹們請上車,我送你們過去。」

  喬連波臉上頓時有些發熱,蚊子一樣哼哼了兩句,見綺年大大方方行禮道謝,又暗暗後悔,連忙放大聲音也跟著道了謝,便上了馬車。

  雖說到京城已經幾個月,但其實總共也沒出幾次門,綺年雖然兩輩子加起來得有四十歲了,但女人愛逛街愛看景的心思可沒變,忍不住就撩起簾子往外瞧街景。喬連波開始有幾分惴惴,後來也忍不住湊上來一起看著外頭。

  吳知霄看兩個表妹頭碰頭,兩張如花似玉的小臉從簾子縫裡露出來,連波便如那碧水中一朵白蓮,綺年卻是面頰紅潤,如同紅杜鵑般亮眼,正是各有千秋,不覺心裡也覺得有趣,便策馬稍稍靠近些,用馬鞭指點著給她們講街上的店舖房舍。

  綺年興致勃勃地聽著,忽聽吳知霄指著不遠處一家鋪面道:「那裡就是享譽京城的霓裳坊,當年因為太子妃做了一件星華裙而聲名鵲起,如今京城貴女們不少都在這裡定做衣裳。」

  綺年伸頭去看,只見那鋪面看著也並不華麗,但裝潢古雅,就門口的招牌用的都是紫檀木匾,隨口問道:「只聽說月華裙,星華裙卻是什麼?」

  吳知霄笑道:「原是太子妃為赴夜宴,霓裳坊便在裙子上以極細的銀線繡出無數顆銀星,燭火下便如一條銀河傾瀉下來,故稱星華裙。至於這裙子究竟是什麼樣式,我便不知了。」他一個男人,哪裡知道女人們裙子的講究。

  綺年聽了點點頭,忍不住便想其實織錦也可以想辦法在裡頭織出銀色星星來,想必做了裙子穿上也不錯。於是便抓著吳知霄問起京中的綢緞鋪子來。吳知霄雖然經常在外走動,但對這些事也不甚瞭解,有些答得上來,有些答不上的,少不得說句日後替綺年打聽。

  喬連波聽兩人說得熱鬧,壯著膽子細聲插問了一句:「表姐可是想做衣裳麼?」

  綺年笑著搖了搖頭:「如今也不甚出門,衣裳足夠穿了,還要做什麼呢。」

  喬連波輕聲道:「我聽外祖母說,過些日子就是東陽侯老夫人的笀辰,要去給老夫人拜笀呢。」

  綺年不在意地說:「去拜笀人家才是主角,咱們做客人的,只要衣著合身份就成了,未必一定要新衣服。」

  喬連波閉上了嘴。吳知霄倒來了興致:「表妹怎麼知道要去拜笀?」自打吳老太爺去世,這些京中勳貴們家有紅白喜事,吳家也並不是次次都能參與。

  喬連波微微紅了臉:「外祖母說,老夫人今年是六十整笀,一定要大辦的。」還有幾句話她沒說,顏氏的原話是說,你兩位舅舅如今都升了官,東陽侯家卻有些往下走,這次必然要請咱們的。只是這話她也知道不好公開說出來,因此嚥住了。

  吳知霄對她笑了一笑。喬連波臉上不覺又紅了紅,道:「今日勞煩表哥送我們,不知會不會耽誤了表哥讀書?畢竟八月就是秋闈……」

  吳知霄笑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秋闈也不差這一時半刻,表妹放心。」

  喬連波低頭笑了笑。吳嬤嬤在旁看得心中暗喜,便笑道:「聽說秋闈都是在露天的號棚裡坐著寫文章,怕不要凍壞了?姑娘針線好,何不給少爺做件厚棉袍子?」

  喬連波頭垂得更低:「只怕表哥嫌棄我的針線……」

  吳知霄笑道:「表妹給祖母繡的扇子我們都看過了,若說表妹針線不好,便真不知誰的針線才好了。」

  吳嬤嬤喜笑顏開:「既如此,姑娘便仔細給少爺做一件罷,還該在衣襟裡頭繡上文曲星君,好保佑少爺高中。」

  喬連波手裡捏著衣帶,鼓足勇氣抬頭看了吳知霄一眼:「表哥若不嫌棄,我今日回去便做。只——只不知表哥的衣裳尺寸……」

  吳嬤嬤立刻道:「待老奴去向少爺的丫鬟們要件舊衣來照著剪裁便是。」

  吳知霄略有些尷尬:「怎好勞動表妹做這些活計。若表妹不嫌煩,可否為我做個書袋?到時候攜了紙筆進場要用的。」做衣裳這就太親密了,雖是表妹也不大合適。

  綺年在旁邊坐著,一眼瞄見喬連波耳根下的紅暈,心裡不覺一動:難道說——喬連波喜歡上吳知霄了?這個——她今年才十三歲吧?

  不過綺年隨即就釋然。這個時代的十三歲,跟她那時候的十三歲可沒得比,一般姑娘過了十五歲都可以出嫁了呢,拖到十七八就算大齡剩女了。喬連波這十三歲,說起來也可以開始找親事了。如果真喜歡上了吳知霄,那也是很正常的。

  一念至此,綺年就不露痕跡地往車廂裡挪了挪。實在是她太大意了,總覺得吳知霄十六七歲還是半大孩子呢,竟然忘記了要避嫌,真是太疏忽了。

  綺年絕對絕對絕對不想跟吳知霄有半點超出表兄妹之外的感情。

  其一,血緣實在太近,表哥表妹什麼的,古代可能覺得沒啥,但是綺年受了二十多年現代教育,實在不能接受。

  其二,吳知霄是吳若釗的嫡長子,還是唯一的嫡子,又是長房長孫,將來吳知霄的媳婦就是吳家宗婦,肯定要在家世和姑娘本身上都有要求。在這個年代,婚姻乃結兩姓之好,這句話是無比正確的,不管吳知霄娶誰,反正絕對不會娶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就對了。

  其三,綺年不想嫁這種複雜的家庭。說起來吳家的人口並不算最多的,可是顏氏是繼母,兩房的兒子一嫡一庶,這裡頭全是矛盾。這樣的一家子,說同心還不同心,說不同心,又全部都是人民內部矛盾,這要是過起日子來,光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煩死人。何況長房長孫是要承家業的,長孫媳就要管家,這更是麻煩中的麻煩。

  綺年承認自己胸無大志。也是,她上輩子就是個普通小會計而已,又不是什麼天之驕子商場精英之類的,所以這輩子,她還是想過平平安安的小□活。吳若釗和李氏對她都不錯,她本來有幾千銀子的嫁妝,出嫁的時候李氏肯定還會給她添點,這就是一筆有嫁妝的好親事了。她要選一個差不多的小戶人家,人口簡單公婆和氣,不要有太多姑嫂妯娌,丈夫也別搞些姨娘通房出來,然後大家就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高高興興地過完這一輩子。白撿來的一輩子呢,當然要舒舒服服地過才行。

  所以——綺年把自己再往車廂裡縮一下,打定主意不再說話了。舅舅舅母自然是好的,但是如果自己招惹上吳知霄,那就未必好了。當然綺年並沒有這麼自負地認為吳知霄就一定會對她有意思,只是未雨綢繆總是好的。最起碼,如果喬連波喜歡吳知霄,她還是離遠一點比較好。

  於是這段路的後半截,就只有喬連波在跟吳知霄說話了。只是她聲音太小,說話像蚊子一樣,且說了幾句就沒什麼好說了。於是吳嬤嬤上陣,一時講著從前三姑奶奶如何如何,一時又講連波如今怎樣怎樣,直把綺年聽了個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林家。

  因林夫人娘家如今已經不在京中,所以京城內並無住宅,先賃了一座小院住著,只等丈夫回了京城,看究竟是留京還是外放再做處置。林夫人久不在京,也無甚熟人走動,長日無聊,聽說綺年來了,連忙叫人迎進去。吳知霄知道林家如今並無男丁,自然不好久留,只拜見了林夫人,又謝她來京一路上照顧綺年,便告辭去書院了。

  這裡林夫人歡歡喜喜叫人上茶上果碟,又把林悅然叫出來,自己便拉了綺年的手到身邊坐著,問她到了吳府之後如何,聽綺年撿著高興的事說了,這才放下心來,連聲道:「吳侍郎和吳夫人是厚道之人。」

  林悅然打扮得像朵石榴花一樣衝出來,顧不得丫鬟在後頭跟著叫她走慢些,一徑衝到綺年身邊,拉著叫姐姐。她進京這些日子,並無年紀相近的同伴,好生無聊,此時見了綺年,倒當真歡喜得很,拉了綺年叫陪她出去逛街。

  綺年笑著反拉了她坐下,向林夫人道:「蒙伯母一路照顧,若說是拿東西來還伯母的人情,這話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只是也沒有空著手上門的道理,這兩匹蜀錦,送給妹妹和伯母裁件秋衣,伯母可千萬別嫌棄。」說著,便叫如燕如鸝把蜀錦抱上來,一匹是桃紅灑金的,一匹是玉色織了銀絲暗花的,顏色既鮮亮又雅致。

  林悅然看了那匹桃紅的十分喜歡,林夫人卻看得出來這料子十分貴重,不由得皺了眉頭:「怎的拿這般貴重的料子過來?難道要跟伯母見外不成?」

  綺年笑嘻嘻道:「伯母這話就是臊我呢。說起來我進京才幾天,也不知道這京裡什麼東西好,什麼東西不好。這個料子——不敢對伯母說謊——是有舊僕想在京裡開個蜀錦蜀繡的鋪子,我在成都住得久些,也就是這東西能瞧得出好壞,所以才敢拿了來送給妹妹的。」

  林夫人歎道:「好孩子,你有這份心就足夠了,哪裡在東西上呢?」

  綺年抱了她手臂笑道:「那鋪子新開,生意也不甚好,但料子實在是好的。若是伯母覺得好,日後關照一二也就是了。且他家是送貨上門的,不必伯母還要自己走一趟。」這也是她跟小楊管事商量好的,若是林夫人日後穿了這料子出門,有人看見好,少不得要打聽一二,這就是廣告效應了。

  林夫人也是精明人,聽了這話便知道那鋪子多半是綺年有份,不禁也笑了:「你這孩子,倒是精明人。想我和你母親跟你這般大的時候,哪裡知道這些……」想起從前的少女時光,不由得有些傷感。

  綺年趕緊拿話來勸慰,林悅然不耐煩聽這些,拉了喬連波去踢毽子。喬連波在家時極少弄這些,踢得十分笨拙,林悅然雖指點了她幾次,但這踢毽子也非一日之功,哪裡就能立刻學會。又踢了幾下,林悅然見她仍然不得要領,很是掃興,把毽子扔給侍立一邊湊趣的連翹,想要嫌喬連波笨,也知道不能說出口,便有些生硬地道:「怪熱的,不踢了。我們回去喝茶吧。」說完,一溜煙跑回屋子撲到林夫人懷裡去撒嬌要出門。

  喬連波怔怔站在院中,臉頰通紅,也不知是踢毽子熱的還是臊的。連翹看著不好,趕緊上來屈膝賠禮:「我家姑娘年少嬌縱了些兒,有失禮之處還請喬姑娘千萬莫與她計較,奴婢這兒給您陪罪了。」

  喬連波忍住心中的屈辱,低聲道:「這位姐姐無須如此,這天氣熱,不踢也好。」強忍住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低頭進了屋子。吳嬤嬤心疼不已,又不敢對連翹發作,故意道:「姑娘若是不舒服,咱們還是家去罷。」

  綺年聽了,回頭就看見喬連波眼中含淚,准知道是跟林悅然有了什麼矛盾,當下起身道:「打擾伯母這些時候,我們也該告辭了,還有一個朋友要去見見。」

  林夫人正沉浸在回憶之中,也未注意喬連波神色有異,十分遺憾起身送綺年:「若得空了,時常來走走才是。」

  綺年連聲答應著,上了馬車才問:「表妹怎麼了?」

  這一問,喬連波的眼淚頓時斷線珠子一般掉了下來,吳嬤嬤連忙將方纔的事說了。綺年點頭道:「林姑娘年紀小,家裡又只她一個女兒,不免的嬌慣了些,表妹別與她計較,且擦擦淚喝口茶,以後咱們少來也就是了。」

  喬連波拭了淚,哽咽道:「表姐這是還要去哪裡?」

  綺年看她這樣兒,也沒法帶著她去見冷玉如了:「要麼表妹先回去吧,我自己去便是。」

  吳嬤嬤忍不住道:「只一輛馬車,這可如何回去呢?」

  綺年想了想,吩咐車伕:「送我去煙袋街東頭冷家,然後送喬姑娘回府,麻煩再來接我一趟。」說著看了眼如燕,如燕連忙拿出塊碎銀遞給車伕:「辛苦大哥,留著喝茶。」

  這銀子就算是車伕賺的外快,自然情願,當下先將綺年送到冷家,待看著冷家出來幾個丫鬟媳婦將綺年迎了進去,這才調轉馬車回吳府。

  綺年下了車,喬連波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吳嬤嬤輕拍著她的後背歎道:「可委屈姑娘了。」

  喬連波哽咽道:「我原不該來的。」

  吳嬤嬤綴然道:「姑娘當真不該來。說起來也不過就是一面之緣,畢竟咱們也不承林家什麼情,偏姑娘禮數周到,巴巴的上門來道謝。那林家姑娘也可笑,到底咱們是客人呢,就這般失禮!」

  喬連波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她怎能說她並非為了林夫人才出這趟門?吳嬤嬤哪知她心事,只綴綴道:「周姑娘也是,看見姑娘受了氣,竟輕描淡寫的就過去了。」

  「是我自己要來的,也怪不得表姐。」喬連波話尚未完,吳嬤嬤就歎氣道:「姑娘也太老實——周姑娘自然不能說林姑娘什麼,可若真是上心,又怎能讓姑娘一人回去呢?」

  喬連波拭淚道:「我這樣子,終不能跟著表姐去別人家裡,豈不更讓人看笑話了。」

  吳嬤嬤無話可說,但心裡究竟是心疼連波,十分不悅,想了一會道:「依我看,姑娘以後還是遠著周姑娘些,就跟著老太太才好。」

  喬連波連忙道:「這如何能成?這家裡,也就是綺表姐對我好些,其他人……」

  吳嬤嬤卻另有想法:「姑娘還是聽我的。沒見今日,姑娘一跟霄少爺說話,周姑娘就不歡喜了?只怕是周姑娘心裡也忌著姑娘呢。」

  喬連波怔了一怔:「表姐——不歡喜我與表哥說話?」

  「可不是。」吳嬤嬤篤定地說,「周姑娘跟霄少爺說話的時候,姑娘問了那麼幾句,周姑娘立刻就不說話了。難道姑娘不曾覺察?」

  喬連波仔細想了想,果然是這樣不假,頓時惴惴:「莫非表姐也——」

  吳嬤嬤哼了一聲:「前次雯姑娘及笄時,周姑娘在那假山處跟霄少爺撞上,當時我就說不是湊巧,姑娘只是不信。」

  喬連波越想越覺得她說得有些道理,不禁垂淚道:「那又如何?難道我能跟表姐搶不成?舅母又喜歡她……」

  「家裡的事,說到底還是要老太太作主。」吳嬤嬤篤定地說,「姑娘只管孝敬好了老太太,再時常地與霄少爺說說話兒,將來姑娘年紀再大些兒,老太太自會給姑娘作主的。只是周姑娘——姑娘還是要防著些兒。」


34 大舅母未雨綢繆

  綺年可不知道自己在吳嬤嬤心裡已經成了城府深沉圖謀表哥的那種「典型性表小姐」,正跟冷玉如很哈皮地在挑衣裳料子呢。

  「這塊湖藍色的給伯母,這上頭織了寶相花紋,我記得伯母最喜歡的。」

  冷玉如歎了口氣:「多謝你記得我娘,不過還是拿這塊石青的罷。就這塊寶相花的,進了我娘房裡沒幾日,恐怕就要被鄭姨娘討走了。」

  綺年不由得停下了手:「怎麼?這鄭姨娘已經囂張至此了?伯父也不管嗎?」

  冷玉如苦笑:「我爹的官兒都是靠著鄭家來的,你想他會說什麼?鄭姨娘倒也還不至公然搶奪,但若我娘有什麼東西被她看上了,便是糾纏不休。如今我娘一心吃齋念佛,只保佑著我能過得好,總不願與她爭吵,是以無論她要什麼都給她。我也說過幾次,可……」

  「那我給你的這些呢?不會也被她要去吧?」

  「這倒不至於,我爹如今還指著我去討好鄭瑾娘呢,她還不敢太過得罪了我。」冷玉如自嘲地一笑,「對了,你可知道,鄭瑾的婚事怕有變了。」

  「怎麼說?」綺年回憶了一下,「上次咱們約好去文昌廟上香,後來又說你被她叫去了,可也是為了此事?」

  「可不是。」冷玉如微微撇了撇嘴,「西北那邊前些日子打了幾仗,鄭瑾那位未婚夫婿,聽說是在打鬥中傷了臉,留了疤。」

  「毀容了?」

  「據說還不致如此,只是臉上落了疤,好像腿也傷了,雖不妨礙走路,卻聽說略有些跛。鄭瑾聽了便鬧著不肯嫁了。」

  「都訂了親了,如何能為這事就不嫁了呢?」綺年疑惑,「這不是小事,哪能說悔婚就悔婚?再者若傷不是很重,軍人麼,哪個身上沒傷?」

  「所以鄭家要接那位少將軍回京城來相看一下,看到底傷成了個什麼樣子。」冷玉如厭煩地皺了皺眉,「鄭瑾說不管怎樣,她不嫁殘廢,可是恆山伯府也不願意輕易放棄這門姻親,所以叫我過去勸著呢。」

  綺年噗哧笑了出來:「讓你去勸?真是奇怪了。」

  「可不是。」冷玉如譏誚地一笑,「分明是鄭瑾娘沒人發脾氣,找我去挨罵罷了。我只聽著,也不說話。她愛嫁不嫁,與我何干。」

  綺年拉起她的手,真心地說:「玉如,你真不容易。」

  冷玉如嗤地一聲也笑了出來,隨手在她臉上掐了一下:「少跟我來這一套。既覺得我不容易,多送我兩匹料子。過幾日東陽侯老侯爺六十笀辰,我必得跟著鄭家大小姐去的,到時候也省得她再賞我衣裳。」

  「那自然,我今天就是過來給你送料子的嘛。」綺年揉揉臉,「你手勁見長啊。」

  冷玉如隨手再掐一下:「誰叫你臉蛋滑嫩來著?說來也怪了,看你也沒多麼白皙,怎麼這皮肉就是溜滑的,叫人掐了還想掐。」

  綺年一巴掌給她拍開:「被你掐多了就不嫩了。」頗有點沾沾自喜,「人家這是天生的好。」說起來,上輩子可沒這麼好皮膚呢。

  冷玉如就笑著繞過桌子來掐她,兩人笑鬧了半日,冷玉如到底只挑了兩匹料子,不肯多要。兩人敘了舊,想起遠在成都的韓嫣,索性又一起執筆給韓嫣寫了厚厚一封信,冷夫人仍舊沒從廟裡回來,綺年不能再等,這才離開了冷家。

  誰知一回吳家,湘雲就迎出了院子,低聲道:「姑娘,老太太叫你過去呢。說是今兒喬表姑娘回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哭過,只怕是要問你話呢,太太已經過去了,讓我提醒姑娘一聲。」

  綺年詫然:「表妹回來的時候還在哭?」

  「可是呢,眼睛都腫得桃兒一樣了。」湘雲很是擔憂,「姑娘,你跟表姑娘說什麼了?」

  「我能說什麼……」綺年苦笑,「我現在就過去。」

  顏氏坐在康園正廳的紅木椅上,一手掐著檀香佛珠慢慢地轉動。李氏坐在一邊,不時焦急地向門口看去,見綺年進來,稍稍鬆了口氣道:「怎的這時候才回來?」

  綺年蹲身行禮,微笑著回答:「因冷家伯母去廟裡禮佛未歸,所以多留了一時。」

  李氏點了點頭,瞥一眼顏氏陰沉的臉,道:「連波今日回來時似是哭過,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哦,今日在林府時連波與林姑娘一起踢毽子,大約是有些不太愉快。」

  「不太愉快?」顏氏抬起眼皮,目光銳利地掃了綺年一眼,「有什麼不愉快?」

  有什麼不愉快你應該去問連波好嗎?綺年腹誹著,答道:「林姑娘年紀小,免不了有些嬌氣,大約是踢毽子沒有踢成,所以發了些脾氣。」

  「發脾氣?」顏氏冷笑,「你帶連波去林家,就是為了讓她去受氣的嗎?」

  「綺年並沒有想帶表妹去林家受氣。」綺年抬眼看著顏氏,淡淡地回答,「表妹與林夫人算不上有什麼交情,表妹願去道謝,是表妹知禮。林姑娘嬌縱,是林姑娘失禮,這些都非綺年所能左右。」

  顏氏猛地抓過手邊的枴杖用力一頓:「這麼說,你倒是覺得連波是自己湊上去受氣,咎由自取了?」

  「表妹是依禮而去,林姑娘嬌縱,任誰知道了也只會說表妹知禮。綺年的意思只是說,綺年並沒有要帶著表妹去受氣,倘若早知今日林姑娘會如此,綺年也就不會讓表妹去了。」綺年真心覺得這老太太不怎麼講理,還喜歡曲解別人的意思。

  顏氏被頂了一下,一時無話可說,但隨即又頓了一下枴杖:「你就是這般與長輩說話的!」

  綺年不答了。顏氏冷冷盯著她,又道:「你明明知道連波受了委屈,竟然就讓她自己回來?你還有心思去東走西逛?」

  綺年不由得抬頭仔細看了看顏氏。這老太太聽說是光祿大夫的女兒,當年還有才女之稱,為什麼老了頭腦就如此不清楚呢?

  「在車上我也勸慰過表妹,看表妹不再哭泣,我便叫車伕送了表妹回來。」

  「你為何不陪著她回來!」顏氏勃然大怒,「未出閣的女兒家獨自出門,成何體統!」

  搬出體統這頂大帽子,綺年只能低頭了:「因早與冷家姐姐有約,不好失信於人。」

  「那你送人的蜀錦呢?」顏氏冷聲追問,「你哪個舊僕開了什麼綢緞莊鋪?你可是在外面做了什麼事?」

  這說的都是什麼話?綺年也有點惱了:「是先父生前舊僕所開的綢緞鋪子,當時先父也在其中投了些本錢。」

  「收回來!」顏氏斷然,「若要送禮,自有你舅母為你準備。姑娘家怎麼能拋頭露面去開什麼鋪子!」

  綺年懶得理會,並不答話。顏氏見她沉默,以為她是答應了,語氣略微緩和地哼了一聲:「去看看你表妹,以後再不許出這種事情!」

  綺年憋了一肚子氣去了香雪齋。喬連波正在炕上繡花,見她來了忙放下棚子:「表姐回來了?」

  綺年嗯了一聲,坐下來看看喬連波,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若說對喬連波生氣吧,這小姑娘其實也沒做錯什麼,無非就是心靈脆弱了一點,眼淚不值錢了一點。說起來寄人籬下的小姑娘,這樣子似乎也是正常的,反而是她自己這種沒心沒肺才不正常吧啊喂?

  說起來,從前孤兒院裡也有這麼個愛哭包。跟他們這些生下來就沒有父母的不一樣,那孩子是五六歲上才被拋棄的,每次大家說起爸爸媽媽來,數她哭得最厲害,大約是因為得到過,所以失去的時候就特別痛苦。

  「表姐怎麼了?」喬連波眼圈還紅著,只是上了一層薄粉遮著,看綺年沉默著不說話,眼神有些慌亂。

  「沒什麼。」綺年忽然又覺得她怪可憐的。誰都想討好,可是心理承受能力又太差,於是心事重重天天落淚,跟林妹妹似的——這可不是長笀之道啊。看她這可憐樣兒,要是把顏氏那邊受的氣再發到她這邊,那也太不厚道了,算了,只當老太太更年期吧。

  「林姑娘的事,表妹不要放在心上。今兒你去道謝,任誰知道都要說你知禮,是林家姑娘使小性兒。大不了,日後你不再去他家就是。」

  「我,我不怪林姑娘。」

  「那就好。」綺年站起身,「我先回去了,表妹也別整日的刺繡,小心傷了眼睛。其實踢毽子這種事,多練練就好,且對身子也好。」

  喬連波低聲道:「我不曾踢過,表姐教我可好?」

  「這種事自己多練練就會了。」綺年暗想還是算了吧,萬一教你踢個毽子再磕著碰著,顏氏又要把賬算到自己頭上了。她是覺得小姑娘怪可憐的,可是老被人無中生有的栽罪名也很煩的呀,還是離遠一點吧。

  綺年出了香雪齋,發現李氏居然還在康園門口沒走,不由得心裡一暖,趕緊過去扶著:「又讓舅母操心了。」

  李氏真替綺年覺得委屈:「外祖母年紀大了,說了什麼,你不必在意。」

  綺年笑著蹭蹭李氏:「還是舅母疼我。」

  李氏自己沒生女兒,知霏雖說與她也還算親近,總不是生母,故而今日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身邊撒嬌,一時心裡柔軟,拍了拍綺年的手:「傻孩子。」略一遲疑,「以後——有些事並不必帶連波去。」

  綺年真心想不明白顏氏到底是怎麼回事。偏愛連波,這倒正常,畢竟一個是親生女兒的兒女,另一個不過是繼女的女兒,親疏遠近一目瞭然,有所偏頗無可厚非。問題是,如今這吳家,明擺著只有她跟連波同病相憐,若是聰明人,不是應該撮合她和連波同進退的嗎?這樣無論有什麼事也有個幫手。可是現在被顏氏一鬧——綺年覺得,如果自己真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那肯定堅決不跟連波好了。難道顏氏是想讓連波在吳家連個好姊妹都沒有?果然是更年期糊塗了吧。

  「表妹也……怪可憐的。再說,也不是她的錯。」

  李氏無奈地笑著:「你這孩子,厚道,心寬。在外頭跑了一天可餓了?我叫湘雲給你下了金絲面。今兒有人給你舅舅送了些蜀中那邊的肉脯,又麻又辣,別人吃不下,我全叫送到你院子裡了。」

  「真的!舅母真好!」綺年開心得幾乎要跳起來。京城的菜也好吃,可是沒有辣椒總覺得不大夠味兒。

  李氏含笑看著她:「那鋪子的事,你有多少本錢在裡頭?」

  綺年頓時心虛:「舅母的意思是……」

  「人可靠得住?雖說是舊僕,但如今你的情況,莫要被人騙了。」

  「不會,人是靠得住的。」綺年鬆了口氣。

  李氏點頭:「這就好。那鋪子在哪裡?過些日子你們姐妹都要去東陽侯府給老夫人祝笀,也要打點做新衣裳,不如就去挑幾匹料子。」

  綺年覺得自己眼眶都要熱了:「舅母——」

  李氏笑歎:「你這傻孩子,若東西好,為何不照顧自家的鋪子?從前你母親嫁得遠,你舅舅也常說不曾好好照顧,如今你來了,這裡就跟自己家一樣。你若願意,我跟你舅舅就與你父母一般,你知霄表哥就是你親哥哥。」

  綺年心裡咯登一下,頓時慶幸自己十分明智:「我從小也沒個兄弟姐妹,表哥就跟我親哥哥一樣,只盼表哥今年秋闈高中,再給我娶一個好嫂嫂回家來,舅母也就歡喜了。」

  李氏心裡也鬆了口氣,隨即欣慰——綺年這孩子是個聰明知禮的,話語不覺更是柔軟:「就知道你懂事。」

  兩人一起走回怡園,綺年回蜀素閣去吃川味肉脯,李氏便回了蘭亭院。

  吳若釗正在寫字,他在朝中以一筆好顏體著稱,回家來卻愛仿懷素的草書,筆意圓轉,略無停滯。李氏也不出聲打擾,待他寫完一張方走進去:「老爺又寫字呢?」

  吳若釗把自己的作品審視片刻,道:「到底還是少了幾分峻骨,可見丘壑皆自人生來,缺了那份歷練,也就缺了幾分味道。」

  李氏於書法上卻有幾分眼力,拿過來細細看了看,笑道:「老爺也太過挑剔了。懷素草書雖狂,終有幾分郁氣;老爺這字,卻是狂放不足而中正有餘。可見字如其人,我倒是覺得老爺這樣的好。」

  吳若釗呵呵笑道:「夫人慧眼如炬。」把筆擲了,「若真想寫好,怕要到將來致仕之後了。」

  李氏替他洗筆收紙,嗔道:「老爺才多大年紀,就說到致仕了。」

  吳若釗心情甚好:「夫人去給母親請安了?怎的這時才回來?」

  李氏將今日之事說了說,歎道:「綺兒這孩子,年紀輕輕的,竟有這份幹練。我問過劉管事,說是在成都之時,大妹身子不好,管家理事全是這孩子,連外頭鋪子查賬竟也是她。難得又這般厚道懂事。」

  吳若釗拈著頜下短鬚:「若將來霄兒娶媳如此,我便不必擔憂了。」

  李氏低頭道:「只可惜大妹和妹夫早去了……」

  吳若釗點頭道:「雖說親上加親,但他們兄妹血緣太近,做親兄妹也罷。」

  李氏放下了心:「這孩子也快十四了,將來老爺細細挑著,給她找一門實在的好親事,我們再添上些嫁妝風風光光嫁出去,也對大妹有個交待。」頓了一頓道,「倒是連波那孩子……」

  吳若釗不在意道:「連波怎樣?她不是住在康園麼,離得更遠呢。」

  李氏微微搖頭:「說起來,總兵夫人對她也並未有什麼恩惠,謝與不謝,倒在兩可之間。只是今日——我特意派了朱嬤嬤送她們過去,倒覺得那孩子話多了些。」

  吳若釗眉頭微皺:「怪道你不親自帶著綺年過去——未免太多心了罷?」

  「霄兒已十六了,正是慕少艾之時,綺年與連波又都是花朵一般的年紀,萬一有了這份心——不如未雨綢繆的好。」

  「霄兒不致如此,難道他的書是白讀了不成?」

  李氏白丈夫一眼:「老爺,霄兒是我的兒子,他守不守禮難道我還不知?只是一個院子裡住著,兄妹們總難免見面,萬一生了這份情愫,老爺是成全呢,還是不成全?」

  吳若釗怫然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私相授受之理?」

  李氏只想歎氣:「老爺說的都是大道理,然而小兒女之情又豈是一個『禮』字能拘得住的?連聖人都說,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卻從未說過守禮便可無情。若真被他們生了什麼心思,將來就是另選了賢惠媳婦,只怕也有所隔閡。」

  吳若釗是個男人,自想不到這些細緻之處,聽了李氏之言頗覺有理:「夫人說的是。既如此,不如這些日子還叫霄兒遷到外頭書館裡去住。一來避著些內闈,二來也能叫他一心讀書。畢竟如今府裡事情太多,霆兒又時常跟著二弟出入,並沒個人督促於他,反叫他分心。」

  夫妻兩個商議了半日,又說到過幾日東陽侯老夫人笀辰之事:「好生帶她們過去,這個年紀也該多露露臉,只別衝撞了貴人惹下麻煩就好。」

  這個時候,綺年在蜀素閣已經吃飽喝足,滿心歡喜地跟楊嬤嬤說話,讓她明天去送信,叫小楊送些上好的料子來。畢竟東陽侯老夫人笀辰,各家貴女必然到得不少,倘若覺得她們身上穿的衣裙料子好,那是多大的廣告啊!

  不過在她把小算盤撥得叮噹作響的時候,並沒想到有一利必有一弊,那種貴女雲集的地方,從來都不是平靜無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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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祝壽誕暗流洶湧

  東陽侯府同樣起於軍功。

  當年兩親王之亂的時候,還是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老東陽侯秦遲毅然領兵護駕,且帶著自己平日裡訓練的一隊精兵,親自前去刺殺兩王,最關鍵的是,居然殺掉了其中一個!這等於動搖了叛軍一半的根本,可不是大功一件麼?於是皇帝殺回朝中重坐龍椅之後,便將秦遲直封侯爵,且將那位被刺殺的親王在京中的宅第賞給了秦家。

  只可惜秦遲本人雖有膽略及忠君之心,才幹上卻並無太多過人之處,憑的不過是平日裡御下忠厚,所以到了關鍵時刻才能召喚了精兵前去行刺。做了侯爵之後自然一步登天,可是他本人以及妻兒子女的才幹卻不能也跟著一步就上去。

  秦遲的兒女皆平平,因是驟貴,待他當上侯爵的時候,成年兒女都已婚配了,最後只靠一個老來女與孟陽侯家結了門姻親,算是勉強進入了帝都勳貴圈子。

  秦遲也知道自己的斤兩,如今竟能做了侯爵,已經是無比的光宗耀祖了。且他這個侯爵也不是世襲罔替,五世而已,若經營好了,保子孫們長長久久的富貴倒是差不多的,所以也沒想著怎麼去鑽營。偏偏他的重孫子裡出了個有天賦的,年紀輕輕就奪了武狀元,而後被當時的皇帝看中,尚了公主,就是如今的老東陽侯秦軍。

  說起來尚公主這種事,也好也不好。對一般勳貴子弟來說,倘若自己沒有什麼雄心大志,家族也不是特別顯赫的,那尚公主真是再好也沒有,至少兒孫都有了天家血脈,就是萬一犯個什麼事,輕易的皇帝也捨不得殺不是?

  但是秦軍不同,他是真想把秦家再提一提的。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他已經是第四代,兒子們還可以再繼一任,到了孫子一輩,若沒什麼大功,這爵位可就沒啥戲了。所以秦軍是想繼續走曾祖父的道路,西北長年不寧,頗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想要封爵,走軍功的路子最方便。所以他得了武狀元之後,正是意氣風發,卯足了勁兒想從軍,結果這個時候,一道指婚的聖旨下來,他尚了公主。

  駙馬,其實是一塊雞肋。因有了皇家這一層裙帶關係,駙馬一般都是不得入仕的。本朝的規矩沒這麼嚴格,但駙馬想掌實權那是完全沒有可能了,所以秦軍的一腔熱血雄心,就被這一道聖旨掐死了。偏生他的兄弟族人裡頭沒幾個很有出息的,聽說他尚了公主高興得要死,紛紛就想來沾光。秦軍一肚子憋屈,襲了爵位之後就分家,藉著公主的威勢,把那些親戚全都踢出京外去了,就是自己的兩個庶弟還在京裡,做著五六品的官兒。

  因為有著這麼些事兒,所以東陽侯府看著興盛,其實底子並不厚實。不過秦軍的兩個兒子還算不錯,都做到了四五品的官,且女兒嫁給了昀郡王府,因此在外頭人看來仍舊是花團錦簇一般。加上今日是公主笀辰——公主是今上的姑母,今上即位的時候就封了敦儀大長公主——那登門道賀的人如流水一般,差不多京城裡能數得上的都來了。

  東陽侯府的宅子極大,據說在京城中僅次於昀郡王府。一來這本是親王的宅子,二來公主下嫁的時候,皇帝又把宅子旁邊的一片地圈給公主起公主府,後來秦軍成了東陽侯,兩處宅子合併到了一起,就更加寬敞了。如今裡頭只住著秦軍一家子,房舍足夠之餘,還修了一個極大的花園子,公主的笀辰就準備在這花園子裡過。

  東陽侯府大門外,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吳家的馬車到得略晚了一些,就在外頭等了半個時辰。

  吳家今日只來了三輛馬車,這是顏氏料到侯府外頭必然車多為患,所以特意讓精簡的。頭一輛自然是顏氏帶著李氏和鄭氏,第二輛是姑娘們,第三輛裝了丫鬟。至於少爺們,統統騎馬,太小的如知霖就根本沒帶來。

  「還要等多久啊?」吳知雪在京城外頭活潑慣了,在馬車上等了半個時辰,有點坐不住了,忍不住伸了伸腿,撩起簾子往外看,「這許多車,幾時咱們才能進去。」

  吳知雯把自己的裙子一撥:「小心些,別蹭髒了別人的衣裳。京城可不比外頭,給大長公主祝笀,人豈會少了?」她心裡不怎麼痛快,因來祝笀,顏氏特意叫人給她們一人做一身新衣裳。本想著獨出心裁把別人比下去,顏氏卻選了一種月白色的蜀錦,讓每人裁了一條完全相同的六幅裙今天穿著,上衣也都是交領羅衫,只是各人顏色不同罷了,令她的意圖完全落了空。

  吳知雪嗤了一聲,反唇相譏:「可不是麼,京城真與外頭不同,連穿條裙子都只撿得出一種料子來。」她也是最不喜歡跟人撞衫的,「幸好姐姐不用來。」再有半個月就要開始選秀,這次報名待選的姑娘們,差不多都不會出現在大長公主的笀辰上了。畢竟這種場合也是各家相看挑媳婦的場合,而要入宮選秀的,不管最後能不能選得上,這時候都貼著皇家標籤呢,還是別出來推銷自己的好。

  兩人相互怒目而視,綺年拿著紈扇一邊搖一邊暗地裡歎氣。年輕姑娘們,總覺得自己打扮起來與眾不同,卻不知今日東陽侯府必然花團錦簇,什麼樣的出挑兒衣裳首飾沒有,誰比誰又能高出許多呢?若是她們五個也各自打扮起來,往大長公主眼前一過,無非也就是那些花朵中的一員,留不下什麼深刻印象。可若是五個打扮相似的姑娘一溜兒站開,那反而任誰都會覺得有趣,從而多看兩眼。如何能給人留下印象?無非就是讓人多看幾眼唄。果然薑是老的辣,論這推銷的學問,吳家這些小姑娘們可就差遠了。

  好容易前頭馬車都被安排了開去,吳家的馬車駛入大門,直到二門前才停住。東陽侯府再大也不可能把客人的車馬全部留下,故而人下了車,車伕小廝們就得將車馬帶開,等笀宴散了再回來接。

  為避免男女客衝突,男客們走東側門,女客們走西側門。西側門離著花園近,還有流水轎子等著,顏氏年長,轎娘們立時抬過來一頂轎子讓她坐了,其餘人由丫鬟扶著,步行走過一段青石板路,便進了花園。

  這花園也是原親王府的,到公主下嫁之後又修繕了一番,此時正是仲夏,園中垂柳濃綠,各色花卉爭相鬥艷,笑語聲隨處可聞,十分熱鬧。

  領路的管家媳婦隨著轎子走,一面彎著身子向顏氏道:「天氣熱,大長公主把笀宴安排在滴翠軒,那邊兒吹著風涼快。老夫人和夫人們都到那邊兒坐,姑娘們回頭在群芳洲開席。」

  大長公主端坐滴翠軒正堂,等著一撥撥來拜笀的客人們。滴翠軒地方極大,四周綠柳環繞,遠處一個人工湖,引過一彎碧水來將滴翠軒圍了一半,吹過來的風都帶著幾分濕意。湖上一條花船,船裡坐了品竹弄絲的女樂,悠悠的樂曲隨風飄來,真如同仙樂一般。

  顏氏扶著琥珀的手走進滴翠軒,給大長公主行禮。吳若釗兄弟雖然才是三品四品官員,但吳家老太爺生前卻是太子太傅,顏氏的父親還是一品光祿大夫,是以這禮還沒行下去呢,大長公主身邊的丫鬟已經趕上來扶住,請旁邊落座。

  李氏和鄭氏也跟著行禮,大長公主端坐受了全禮,亦叫賜座,目光往後一溜,輕輕嘖了一聲:「吳老夫人,這是你的孫女兒們?」

  顏氏欠身笑道:「前頭三個是孫女,後頭兩個是外孫女兒。」

  滿堂的夫人小姐們,目光一起落到後頭魚貫而入的五個女孩兒身上。

  五個姑娘都穿著月白色六幅織錦裙。那月白底子是經線藍絲緯線銀絲織就的,顏色輕鮮得如同正午時分的天空,裡頭又有無光的白絲織成如意祥雲暗紋,乍看過去,真好像裙下護著朵朵白雲,仔細看時卻又不見了。

  上頭是一式的交領薄綾窄裉衫,吳知雯是海棠紅,頭上戴著鑲珍珠的赤金單鳳釵;吳知雪是杏子紅,頭上戴了五彩琉璃步搖;吳知霏是桃紅,還梳著小女孩的雙螺髻,插了五色碧璽石珠花;周綺年是玉色,頭上戴了鄭氏送的孔雀釵;喬連波則是孔雀藍,戴的是水晶蓮花釵。

  大長公主今兒一早上已經看過了不知多少花容月貌的姑娘,其實也沒記住幾個,然而這五個穿一樣裙子的女孩兒一字排開,想不記住也難,忍不住嘖嘖稱讚:「吳老夫人真是好福氣,這麼花朵兒一樣的孫女外孫女,真是讓人羨煞。」

  丫鬟們已經在地上鋪了五個錦墊,吳知雯為首,帶著幾人一起下拜:「恭祝大長公主靈椿龜鶴,月好風清。」

  大長公主呵呵而笑:「好一個靈椿龜鶴,月好風清。最難得就是這月好風清,若能這般過一輩子,神仙都無此逍遙。老夫人這孫女兒好才華。快扶起來,叫過來我看看。」

  大長公主旁邊坐的是長媳周氏,湊著趣笑道:「吳姑娘這八個字,真是說中了婆婆的福氣呢。比什麼花團錦簇的祝笀詞兒也好聽。」

  大長公主失笑道:「只你嘴快。照這般說,其他姑娘們的話就不好?當心一會兒犯了眾怒,席上叫人灌酒。」

  眾人皆笑。

  綺年稍稍抬眼掃了一下這位東陽侯夫人,當今皇上的姑母。東陽侯府家底不厚,但大長公主卻是先帝的愛女,出嫁的時候在京郊有萬頃良田,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妝手都插不進去,從皇宮一氣兒排到公主府。可以說,東陽侯府如今這些財富,百分之七十都是大長公主陪嫁過來的。

  大長公主身上穿著緙絲鶴鹿同春的襖裙,頭上一副珍珠點翠頭面,珍珠顆顆都有小指尖大小,寶光潤澤;點翠工藝精巧,貼上去的翠羽如同寶石一般泛著藍色的光彩。這點翠是皇家內坊的手藝,這樣的頭面,有錢都買不到。腕上掛著糖結南香佛珠,手邊的枴杖是沉香木所製,頭上還嵌著羊脂白玉雕成的鳩鳥,寓意長笀之意。通身上下皆是富貴氣,卻又內斂著並不張揚,遠非那些穿金戴銀的暴發戶可比。

  雖然年紀已經六十,大長公主卻保養得極好,頭上一絲兒白髮都沒有,看起來也就是五十歲左右的模樣,甚至伸出來的手皮膚都不怎麼鬆弛。她挨個兒拉著幾人問了名字,聽說綺年姓周,笑向自己長媳道:「五百年前是一家。」

  綺年連忙屈一屈膝:「怎敢與夫人相提並論。」

  周夫人便笑著拉住她的手:「我若有這麼一個花朵兒似的姑娘,做夢都能笑醒了。」

  綺年只好低頭做害羞狀,心裡暗暗地想了一回,想起周夫人這話大概也有一半是真,因為她只生了兩個兒子,可沒生女兒。

  大長公主把人都看過了,還不捨得放開,回頭又對顏氏笑說:「還是你會打扮人,怎麼就想著叫她們穿一樣的裙子出來?這一圈兒放在眼前,看著就舒心。」又問,「聽說你們家今年也有個待選的女孩兒?」

  顏氏欠身笑道:「那個叫知霞,正在家裡學規矩,就沒叫她出來。」

  大長公主目光一轉,指著吳知雯道:「這個也好,怎麼沒讓她也去?捨不得?」

  吳知雯霎時就白了臉。顏氏的臉色也有些不太好,咳嗽了一聲才含糊地說:「這孩子——不大合適……」

  在座的女孩子們看著吳家這五個如此得大長公主歡心,早有幾個心眼小的已然在不綴了,聽了這話哪個不明白,當即就有人嗤地笑了出來,吳知雯的臉頓時由白轉紅,雙手死死握在一起,連指節都發了白。

  綺年不由得悄悄又瞥了大長公主一眼。這事不大對勁啊。所有報名待選的姑娘大概今兒都不會來東陽侯府,那麼但凡是來的,十之八-九都是不去待選的。為什麼不去待選,那自然是條件不合格。

  今年選秀的條件,綺年不相信大長公主會不知道,那麼吳知雯父親的官職和自己的年齡都合適,為什麼不去待選,那自然只有一個理由:她不是嫡出的。大長公主真這麼沒腦子,自己就想不到嗎?還是她明明知道,卻說出來讓知雯難堪呢?知雯難堪了,對她有什麼好處呢?是要針對吳家嗎?吳家跟東陽侯府有仇?沒聽說啊!

  吳知雯保持著微微低頭的優雅姿勢,兩眼死死盯著地面,竭力不讓自己失態。綺年看她眼淚已經到了眼眶邊上,便深吸了口氣,悄悄對身邊吳知霏道:「這堂上連風都是香的,合該叫暗香水殿才是。」

  此時滿堂皆靜,站在大長公主身前的幾人更是垂頭靜立,綺年獨獨轉頭竊語,大長公主的目光不由得轉到她身上,似笑非笑道:「說什麼呢?」

  綺年忙含笑道:「方纔外頭風來,聞著清香撲鼻的,像是荷花香,又好像還有別的,猛然想到『水殿風來』的詩句,一時忘形失儀了,大長公主恕罪。」

  李氏連忙嗔道:「你這孩子,在大長公主面前賣弄什麼詩句呢,還不快過來站著。這後頭還有人來拜笀,你莫要再讓人看笑話了。」

  大長公主點頭笑道:「水殿風來倒也合景,只是一年四季,只這一季合景尚有不足,倒是滴翠之名四季皆宜。」

  綺年做佩服狀:「民女思慮不周,實在慚愧。」

  大長公主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是好孩子,沒有什麼不周的,去罷。」

  綺年趁勢退到李氏背後站下,輕輕搓了搓手,覺得手心裡微微有些濕。大長公主最後那一笑,讓人後背略有些發涼。李氏趁座中諸人都去看新來的祝笀者,將自己的帕子塞了給她。

  新進來的這位,綺年卻是認識的,不是別人,正是金國秀。半新的銀紅色羅衫,素地繡淺碧菊花的裙子,鬢邊仍舊戴著那朵玉菊花,旁邊插了一兩朵鑲珠銀梅花。因為丫鬟們都不能進來正堂,所以她是獨自一人進來的,腰間的銀線羅帶上繫著一副極繁複的白玉禁步,行走之間卻是悄無聲息。到了近前婷婷下拜:「國秀給大長公主請安,恭祝大長公主日昇月恆,松柏之茂。」

  大長公主呵呵笑起來:「還當你這孩子不能來了呢?快扶起來。」拉了金國秀的手左右端詳,「三年不見,出落得更加端秀了。」

  眾人的注意力都被金國秀引開,綺年終於鬆了口氣,一轉頭看見許茂雲站在一個中年婦人背後,遠遠地朝她眨眼。今兒許茂雲穿著青蓮色的衫子,梳了端正的螺髻,還插著六柄小小玉梳,看起來倒像是大姑娘的模樣,可是眨眼睛的那股淘氣勁兒卻絲毫沒變。綺年忍不住想笑,也對她眨了眨眼。

  許茂雲前面那婦人發覺了許茂雲的小動作,嗔怪地回頭瞪了她一眼,遠遠對李氏無奈地笑了笑。她與許茂雲有幾分相似,想來就是許茂雲的母親了。因許祭酒不過是從四品,所以她雖能登堂入室,座位卻靠近門口,與顏氏這裡離得甚遠。

  綺年正跟許茂雲眉來眼去,便聽外頭丫鬟們又報:「英國公夫人到。」阮夫人一身胭脂紅繡金線寶相花的衫裙,金燦燦地走進來,背後跟著的卻是穿丁香色衣裙的阮語。

  大長公主放了金國秀,又笑吟吟地拉了阮語的手:「盼姐兒呢?」英國公府老太君跟大長公主年輕時便相識,阮盼也曾跟著祖母來過幾次東陽侯府,說起來便不免熟稔些。

  阮夫人含笑道:「遞了名單,在家裡學規矩呢。」

  大長公主笑起來:「今兒盡聽見學規矩的了。」上下打量阮語,「聽說這孩子也養到你們老太君膝下了?」

  阮夫人的笑容略微有點僵:「前些日子跟著她祖母住了些日子,這幾日老太君身子不是太爽利,所以還是跟著我。」

  「在我那老姐姐跟前兒養著的,規矩是沒得說了。」大長公主微微笑著點頭,「你也是最懂規矩的人,生出來的女兒自然錯不了。盼兒就是個好的,現在看這個也是進退有度的,到底是國公府出來的姑娘,通身上下的氣派就不一樣。」

  綺年覺得有不少人的目光都嗖地一下落到她的身上來,顯然她剛才不經大長公主同意就隨便跟姐妹咬耳朵這個動作十分的不夠「氣派」。不過綺年表示無所謂,在座這些貴婦貴女們,她認識不了幾個,且今日見了日後大概再沒機會見了,讓他們笑話一下有啥了不起,又掉不了一塊肉。

  阮夫人心裡的感覺卻是說不出的彆扭。既高興聽見有人誇獎阮盼,又不願意聽見有人誇獎阮語,一時之間,深深後悔一時衝動把阮語記到了自己名下。不過這時候她還不知道,再過半個多月,她會更後悔……


36 後花園衝撞貴人

  拜笀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大長公主便拿了枴杖起身:「我先去前頭看看,園子裡設了幾班小戲兒,你們且去聽戲解悶。這些姑娘們很不必在眼前拘著,都去園子裡玩耍。」又叫金國秀,「隨我老婆子一起走一趟罷。」雖則男客都是東陽侯及兒孫們招待,但也還有些小輩兒的男客是要給她磕頭拜笀的。

  一眾女客都看著金國秀。若隨大長公主去,怕還是能見到前面男客的,大長公主這是何意?金國秀卻是泰然自若,上去扶著大長公主的手,往前面去了。

  其餘人等在秦府丫鬟們的引領下出了正堂,先在花園裡散坐片刻,只等開席。走到露天裡,那船上的絲竹聲聽來就更加清晰婉轉。荷花湖邊上已經紮起了戲台,湖邊另一隻船捲起了竹簾,隱約可見裡面有戲子在描眉勾臉,準備上台。

  許茂雲像匹勁頭十足的小馬駒一樣跑過來:「吳姐姐,周姐姐。」她上次與吳知雯論詩,相談甚歡,而綺年不會寫,卻會看,故而也頗引為知己。

  吳知雯卻有些恍惚,沒有論詩的情緒,強笑著答應了幾句,就跟著顏氏往前走。許茂雲有些悵然:「大長公主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當著這許多人的面說出那種話來!」

  綺年趕緊摀住她的嘴,左右看看並沒有秦府的丫鬟在,才鬆了口氣:「好妹妹,別再說這話了。」萬一被主人家聽見可怎麼辦。國子監祭酒只是從四品,萬一大長公主怒了,要下個絆子還是容易的。

  許茂雲吐了吐舌頭,拉著綺年到一邊去:「剛才看你突然跟人私語,我嚇了一跳。你膽子真大,萬一大長公主問你的罪怎麼辦?」

  好妹子,你這口無遮攔不是膽子更大咩?綺年無奈:「我只是悄悄說了句話而已,我外祖母還坐在那裡呢,大長公主不好意思治我罪的吧,何況今天還是她的笀辰。」

  許茂雲皺了皺鼻子:「這可不好說,大長公主最恨有人隨便打斷她的話,小心她記恨你。」

  綺年大驚:「我沒打斷她的話呀,我說話的時候她都沒在說話,不會真的因此記恨我吧?不過反正我日後應該也不會見著她了,她又不能讓人到我舅舅家去把我拖出來。」

  許茂雲笑起來:「也是哦。不過大長公主今天真是奇怪,難道是年紀大了人就糊塗了?」

  綺年又想把她的嘴捂起來:「我的好妹子,你千萬別再說了,咱們說點別的吧,看,我外祖母她們都走好遠了。」

  「怕什麼,」許茂雲很豪爽地說,「這園子一目瞭然的,難道還會找不到嗎?不用著急,這笀宴一時半時開不了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昀郡王府的人還沒來呀。」許茂雲很肯定,「昀郡王妃就是大長公主的女兒,郡王和世子縣主一定都要來祝笀的,總要等他們來了才會開宴。」

  綺年忽然想起了趙燕和:「只是世子和縣主會來?郡王的其他兒女呢?」

  「郡王的長女已經嫁到京外去了,其他兒女當然都會來的,無論嫡庶,東陽侯家都是他們的外家,自然要來。就連那位多病的世子,前些日子都從京外的莊子回來了,聽說就是準備來給大長公主拜笀的,可惜我們見不著。」

  綺年被她的口無遮攔又嚇了一跳:「你想見郡王世子?」

  許茂雲睜著大眼睛,很單純地點頭:「我四歲就讀了他的詩,皇上親自品評,說他有『魏晉之風』,那時候他才八歲呢。」

  偶像崇拜。粉絲的力量真是無窮的呀。

  綺年咳嗽了一聲:「但是聽說他……不但身體不太好,好像還……頗為那個……風流?」

  許茂雲再大方,臉上也不由得紅了紅:「是聽說他房裡已經有好多……據說是因他一直沒娶正妃,郡王和王妃怕他早逝無後,所以……」

  綺年瞪眼看著她:「這些話都是誰告訴你的?」未出閣的姑娘家居然知道郡王世子的房裡事?

  許茂雲臉漲得通紅:「聽,聽常來我們府上做針線的繡娘說的。她們經常出入大戶人家,知道一些事……」小心翼翼觀察綺年的表情,「我不是有意聽的,是她跟我的嬤嬤說閒話,被我聽見了……」

  綺年只有用乾咳來掩飾自己的表情:「這,這些話別跟其他人說了。」

  「我知道。」許茂雲就高興起來,挽住綺年的胳膊,「我早就覺得姐姐不是那種拘謹酸腐之人,天天口裡講著聖人訓,卻做些雞鳴狗盜的事。姐姐放心,這些話,我就跟你一個人說過。若是被我娘聽見,肯定要打我手板子了。」

  綺年戳戳她腦門:「的確該打。」

  許茂雲嘻嘻笑著撒手躲閃著往前跑,卻在小路的拐彎處跟人撞在了一起,踉蹌後退。綺年趕緊從背後扶住了她,許茂雲一邊站穩,一邊開口:「抱歉得很,我走得急了,不曾看見——」

  話猶未了,那邊已經有人尖聲斥責:「沒長眼睛麼,急慌慌的去奔喪不成!撞壞了我們姑娘,你們有幾個腦袋賠得起?」

  許茂雲後面的話全部嚥了回去,兩道濃密筆直的眉毛擰在了一起:「你怎麼出口傷人?我明明撞上的是你,並沒有撞到你們家姑娘。何況我沒有看路,你也一樣沒有看路,到底誰沒有長眼睛?誰又去——」奔喪兩個字,到底沒說出來。

  對面撞上的丫鬟十七八歲,長得十分嬌俏,只那眉眼都是立著的,不說話也帶了三分尖酸,一身水綠色薄紗比甲,頭上戴著一朵赤金鑲珠花鈿,那花心的珍珠有黃豆大小,這樣一枝珠花,至少也值得二十幾兩銀子。聽了許茂雲的話,竟一手掐腰,另一隻手就揚了起來:「哪裡來的小蹄子,竟敢在縣主面前大呼小叫。」

  許茂雲眼疾手快,一把將那丫鬟的手就拍了開去:「我倒不知你是哪一家的丫鬟,在別人家園子裡竟敢隨意動手!」反正東陽侯家是沒有縣主的。

  「春嬌。」後頭傳來一個猶帶幾分稚嫩的聲音,「你且讓開。」

  春嬌趕緊往旁邊退開,後頭一個女孩子便走了上來。看她年紀也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頭髮挽著小流雲髻,卻插著一隻累絲鑲硬紅寶石的牡丹華勝,兩耳下用金線墜著兩顆五色琉璃珠。身上衣裙的料子乃是稱為天水碧的綾緞,裙子上並繡滿了各色睡蓮花,裙子外頭還籠了一層粉色的霞影紗,遠遠看去真如朝霞滿天時分的蓮池。這通身上下,沒有數百兩銀子是下不來的。

  綺年立刻一陣頭疼,聯想到剛才春嬌說的縣主——她們這是撞上貴女中的貴女了。

  許茂雲也皺起了眉,那女孩子已然上下打量她一番,又轉眼去看綺年,兩道畫出來一樣的眉毛皺了皺,轉向春嬌:「你看錯了。」

  春嬌一怔,忍不住又打量一下許茂云:「縣主,她不是——」

  女孩子指著許茂雲頭上的玉釵:「看好了,這雖是藍田玉,但這做工卻是宮裡的手藝。」

  春嬌瞠目結舌。她方才閃眼就看見了後面的綺年身上穿的蜀錦裙子,相比之下,許茂雲身上的繭綢夏衫平淡無奇,因此一時竟把許茂雲當成了哪家貴女的貼身丫鬟。後來倒是看見了許茂雲頭上的牡丹玉釵——丫鬟是不可能戴這個的——然而那玉釵雖精緻,質地卻又只是普通的藍田玉,想來不過是哪個微末窮官兒家的女兒,雖暗暗詫異秦府怎會讓末等小官的家眷進來,但也未曾多想,就想舉手打人。此刻被自家主子指出那玉釵的蹊蹺,頓時呆了。

  許茂雲估摸了一下這女孩的年紀,遲疑道:「可是昀郡王府的小縣主?」

  春嬌頓時又精神起來:「算你有些眼光,還不快向縣主賠罪?」

  原來這位就是昀郡王的嫡女趙燕妤啊。綺年忍不住打量一下,卻看不出她跟趙燕和有任何相似之處,一張瓜子臉,兩道細細的眉毛,雖然尚未長開,倒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趙燕妤微微抬起下巴,竟然是默認了春嬌的說法,等著許茂雲道歉了。許茂雲頓時氣得漲紅了臉:「我為何要道歉?若說我有錯,你也有錯,憑什麼只讓我道歉!」

  春嬌冷笑著:「我們姑娘是縣主,你算什麼?只讓你道歉已然是便宜你了!」

  綺年忍不住說:「這話說得奇怪,縣主身份尊貴不假,我們不能與縣主相比。可若我沒看錯,與我這妹妹相撞的明明是你,難道就因你是郡王府的丫鬟,就能與朝中官員之女相比了?」

  春嬌一怔,強詞奪理道:「我是伺候縣主的,你衝撞了我就是衝撞了縣主!」

  「哈——」綺年忍不住笑了一聲,「你伺候縣主,難道就能等同縣主了?若這般說,伺候郡王的人是不是也能等同郡王?」

  春嬌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順口便道:「那是自然!你若衝撞了郡王身邊的人,早把你拿進大獄去了!」

  「這話說得好。若依你的話,滿郡王府的人皆是郡王了。」綺年點頭,接著轉頭對許茂雲說,「妹妹,不知道若是皇上知道皇家突然多出這許多郡王來,做何感想。」

  春嬌這會兒才品過味兒來,頓時白了臉:「你休要強詞奪理!」

  「強詞奪理的人明明是你。撞到了你便說衝撞了縣主,你敢是想混淆皇家血脈冒充縣主不成?」

  趙燕妤聽著自己的丫頭竟然生生被繞了進去,不由得皺緊了兩道細眉,冷冷看著綺年:「你是何人?口齒倒伶俐!」

  綺年微微一笑,蹲身行禮:「給縣主請安。並非民女口齒伶俐,只是說說道理罷了。」

  「這麼說——」趙燕妤雙手抱胸,「你們是不打算賠罪了?」

  居然從道歉上升到了賠罪!長得再漂亮,這種女山大王的流派也有損形象。

  綺年靜靜反問:「縣主究竟讓我們賠什麼罪?」

  這話問住了趙燕妤。說來說去,也無非是許茂雲與春嬌撞在了一起罷了。若是許茂雲撞上了她,即使是她沒看路,也能問許茂雲的罪。可是現在許茂雲不過是撞上了個丫鬟,若硬要問許茂雲的罪,傳出去一個官員之女要向個丫鬟賠罪,實在太過猖狂,被御史風聞,即使貴為郡王,也免不了要被彈劾;可若要讓許茂雲向她賠罪,又實在找不到理由。

  「你——你好,報上你的名字來。」趙燕妤還是頭一次如此吃癟,心裡轉了幾轉,實在找不到理由將這兩個女子就地正法,可要放她們走,卻又心有不甘。

  綺年還沒說話,許茂雲已經搶著說:「我叫許茂雲,衝撞了縣主丫鬟的是我,縣主有什麼責罰只管對我來。」

  趙燕妤狠狠盯了綺年一眼:「走。」帶著四五個丫鬟轉身走了,才走幾步就冷冷向春嬌道,「去給我打聽清楚了,那穿月白裙子的丫頭是哪家的!」本來圖近便,直接殺到花園裡來找外祖母拜笀,卻沒想生了這一肚子的氣。

  那邊許茂雲和綺年走遠,許茂雲便皺起了眉頭:「居然撞上了燕妤縣主,真是倒霉!」

  綺年也不無擔憂:「縣主不會讓郡王對令尊——」還有自己舅舅呢,雖然沒報上名字,但趙燕妤肯定能查出她的身份的。

  許茂雲冷笑了一聲:「放心。縣主雖然被嬌縱壞了,但郡王倒是端方之人,且他並無臧否升黜官員的職權。我父親為人清正,並無劣跡,他即便要參也參不倒的。」

  綺年並不覺得一位郡王沒有實權就不能折騰個把官員,但聽說昀郡王為人端方,倒放下點心來,只要他不公報私仇就不算她連累了舅舅,不過這事兒……

  「最好還是跟家裡說一下。」顏氏準保又要罵她了,在花園子走走都能得罪縣主,真是出門沒看黃歷。

  「嗯。」許茂雲也蔫了,「娘一准又要罵我。算了,縣主一到,怕就要開席了,我們快點趕過去吧。」

  因為鬧了這麼一場,綺年和許茂雲也沒了逛園子的心情,只帶著如燕在湖邊上略走了走,遠遠望了望對面就算了。

  果然片刻之後,大長公主乘著肩輿過來了,除了金國秀和趙燕妤跟在她身邊,旁邊還多了一個與趙燕妤年齡相仿的少女,身穿淺碧色衣裙,裙上繡著粉紅色芍葯花,外頭也罩了一層粉色薄紗,與趙燕妤頗為相似。只不過綺年一看就知道,這女孩子的衣裙料子卻不是天水碧那樣的貴重衣料,外頭罩的更不是霞影紗,而是蟬翼紗,雖則也是貴重之物,卻不能與趙燕妤相比。

  「那個是誰?」

  許茂雲也看出了兩人衣裙的相似之處:「想必是郡王的庶次女,名叫趙燕好的。郡王一共三個女兒,出嫁了一個,剩下的兩個年齡相仿——必定是了。」

  果然大長公主下了肩輿便笑道:「外孫來給老婆子磕頭耽擱了,倒叫諸位久等。這是我兩個外孫女兒,燕妤和燕好。」

  眾人自然都知道這便是郡王家的兩個女兒,尤其趙燕妤有縣主的位份,自然是誇讚之聲四起。趙燕妤站在那裡倒也落落大方,只一雙眼睛四處環視,吳家帶來的五個姑娘裙子一模一樣,站在那裡實在太過顯眼,很快就被趙燕妤尋到了,當即冷冷對綺年笑了笑。綺年只能眼觀鼻鼻觀心,當作沒有看見。

  顏氏卻覺得不太對勁,回頭問道:「你們誰與縣主相識?」似乎應該沒有。五人中只有知雯在京中交際過一年多,但趙燕妤年紀尚小,並不經常出來,且她是嫡出,對知雯這樣的庶出女兒是不會結交的。

  綺年心裡苦笑,只好回答:「方纔與許姑娘一起,在路上撞到了縣主的丫鬟,因那丫鬟出口傷人,許姑娘與她爭辯起來,我也——說了幾句。許姑娘不肯賠罪,是以……只怕惹得縣主不歡喜了。」

  顏氏眉頭頓時擰了起來:「一個丫鬟竟然讓人給她賠罪?也未免太過囂張。只是你也忒會惹事,只這麼片刻又惹上了縣主,今後還是少出門的好。」

  李氏清了清嗓子:「母親,這也是料想不到之事。綺兒並且惹是生非之人,且撞人的又是許家姑娘……」

  顏氏不悅道:「難道縣主會與你講這道理不成?」想想便覺不悅,「這是在縣主外家,得罪了縣主,只怕一會兒在宴會上縣主會發難,你的姐妹們也要被你連累了。」

  吳知雯忽道:「縣主縱然要發難,也須顧忌著大長公主的顏面,不會公然擾亂笀宴,一會兒我們只消小心行事便是。便是縣主有言語上的挑釁,我們不言不語,也生不出事來。」

  綺年頗為驚訝,這怕是吳知雯第一次替自己說好話吧。李氏也點頭道:「雯兒說的是。少不得你們小心些,無論縣主說什麼,只別與她爭執便是。若鬧得太厲害——」

  「若鬧得厲害,我老太婆身子不好,也只得早些退席了。」顏氏淡淡道,「郡王府雖然?赫,我吳家也不能讓人公然踩踏,否則兩個老爺日後在朝中也不用露面了。」雖如此說,想起惹到郡王府的麻煩,又忍不住狠狠瞪了綺年一眼,「你與你的姐妹們坐得遠些。」別連累了人。

  鄭氏嗤笑道:「她們姐妹穿著一模一樣的裙子,便坐得再遠又能如何?」她自覺並不怕郡王府,但得罪了終究是不好。郡王也是皇室血脈,此次為皇子們選妃,皇帝與太后說不得便要詢問郡王的意思,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吳知雯淡淡道:「我與表妹坐一起便是。」

  連吳知霏都很驚訝地去看姐姐。李氏心知肚明,歎口氣道:「你們與縣主坐得遠些便是了。」

  果然大長公主坐定,就叫人:「帶姑娘們去群芳洲吃酒說笑,沒得在這裡反被拘束了。」

  女孩子們紛紛起身出去,吳知雯走在綺年身邊,看左右無人注意,淡淡道:「我知道你今兒說起那詩是因我,這人情我必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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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刁縣主計出連環

  群芳洲離滴翠軒極近,乃是一條極寬敞的長廊,迴環曲折,長廊外遍植各色花卉,此時牡丹尚未凋謝,其中不乏姚黃魏紫等名品,花大如盤,香氣四溢。幾座小小假山腳下種著凌霄、長春、蔦蘿,綠葉爬滿假山,葉腋下又開出花來。長廊左端有虯曲的老梅兩棵,此時雖無花,卻半臥著將枝葉伸展開來,投下一地碎蔭。右端則是幾棵極大的繡球花,這時倒是花開如雪。

  其餘山茶、芍葯、瑞香、紫薇等花樹舉不勝舉,空隙處還有剪春羅、鋪地錦等小草花,各按時序,或開或不開,無處不見花草,果然不愧「群芳」之名。荷花湖裡引出的那一泓碧水,繞了滴翠軒後又繞過群芳洲,倒真似是四面環水的小小沙洲了。水上又架三座形式各異的白石小橋,橋頭還有休憩的小亭,倒是極具匠心。

  長廊裡已經設下席面,每人席上兩個烏銀梅花攢盒裝了十樣熱菜,再加四碟冷盤,一壺果釀。姑娘們各用各的,倒省了丫頭僕婦們來回上菜的麻煩。

  綺年與吳知雯坐了一席,旁邊便是許茂雲。阮語這時才離了阮夫人,與許茂雲坐在了一起。綺年惦記著冷玉如,四處張望了一番才發現她跟著鄭瑾坐得遠,且鄭瑾一臉寒霜,彷彿不是來祝壽而是來弔喪的,只好打消了去說話的念頭。

  今日東陽侯府是主,自然由秦家姑娘出面招待眾人。綺年瞄過去,見主席上坐了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穿著一模一樣的紫羅衫,長相雖然不像,但眉眼間的神氣倒有幾分相似。方才聽了她們開席的話,左邊那個略大點的叫秦楓,是長房東陽侯秦鍔的女兒,不過是庶出的;右邊那個叫秦采,倒是二房嫡出的女兒。

  她們兩個下面第一席坐的就是趙燕妤姊妹,趙燕好雖然年紀大點,卻坐在趙燕妤下首,且低眉垂眼,並不多話。金國秀坐了第二席,再下面就是鄭瑾鄭珊姐妹。因為鄭瑾拉著個臉,鄭珊也不敢多說話,這幾席雖然貴重,卻是沉默無語,遠不如下頭熱鬧。

  阮語離了阮夫人,活潑了些,笑向綺年等人叫了聲表姐。吳知雯心事重重不願說話,綺年便笑著跟她寒暄:「這些日子又畫了什麼畫兒?」

  阮語臉上一紅:「跟著嬤嬤學規矩,也不曾畫什麼。長姐不來,我今日本也不想來的,是母親說我學了也無甚大用,所以……」她雖然記在了阮夫人名下,從而可以報名待選,但不過是假嫡女,選中的可能微乎其微。

  許茂雲卻大起知己之感:「就是就是。娘叫我學規矩,我也是這般說的,橫豎我又不想選上,學了有什麼用?連膝蓋彎到幾寸都要計較,何苦來哉!」

  吳知雯聽見選秀就覺得直戳自己心窩子,扭開頭去裝做賞花。阮語卻眼前一亮,抱住許茂雲的手臂一臉知己難得的模樣:「只是我怕進宮去會失儀……」

  許茂雲滿不在乎:「只是走個過場而已,並沒有什麼。多半是要在宮裡住幾日,你就如平常一般就好。只皇后娘娘若賜宴,就要謹慎些。別的也沒有什麼了。」

  綺年聽得直想笑:「許妹妹好像極有經驗……」

  許茂雲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我娘說的,當年她也去過。」摸摸頭上的玉釵歎口氣,「這個就是當年太后賞的,要不然今兒真被人當成丫鬟了。」雖然歎著氣,臉上的表情卻並無不悅。

  綺年實在喜歡許茂雲這大方性格,暗想若今日之事換了喬連波,此刻只怕淚流成河了。固然喬連波有自己的好處,然而真要相處起來,還是許茂雲這種朋友交往著舒服。

  阮語聽得一臉驚訝:「出了什麼事?」

  許茂雲三言兩語說了,阮語不由得有些緊張:「若是縣主記恨姐姐們,可怎麼辦?」

  許茂雲聳聳肩:「又能怎樣?無非小心些罷了。」

  阮語抱著她手臂:「縣主身份尊貴--若是進宮去,更是遍地貴人,我真怕……到時候姐姐與我一起可好?」

  許茂雲詫異道:「你不是有阮家姐姐一起麼?」

  阮語面露難色:「姐姐她……我怕……」

  許茂雲也知道她是庶出,心一軟道:「好,就跟我一起罷。」

  幾人說著話,那邊秦楓笑著說:「前些日子採了冷香林的梅子新做了梅子餅,奉各位姐妹嘗一嘗。」便有穿著一樣衣裳的小丫鬟們捧了食盒子上來,每人席上加了一小碟金黃色的小餅。

  一個小丫鬟走到綺年桌前,伸手將碟子放下,收回手時袖子卻拖了下來,帶翻了桌上的酒壺,登時芳香的果釀流了一桌子,幸好沒淌到綺年身上去。小丫鬟一臉驚慌,連忙拿出帕子來擦桌子,慌張道:「姑娘莫怪,我立刻去給姑娘換一壺酒。」

  嘴上說著,擦桌子的手臂一擺,又把旁邊許茂雲的酒壺也打翻了。這下小丫鬟更是驚慌失措,連連賠著罪,將兩人的酒壺全部收起,一溜煙跑了。秦楓遠遠看見,帶著歉意對綺年點點頭:「小丫頭手腳不利索,妹妹莫怪。」

  綺年也微笑點頭,低聲對許茂雲說:「一會兒換上來的酒不要喝。」

  許茂雲一怔,隨即明白:「姐姐覺得這裡頭有蹊蹺?」

  綺年輕輕哼了一聲:「你有沒有發現,雖然外頭穿的都是石青比甲,但別的丫鬟都是窄袖,唯有這一個,穿的是寬袖衫子。」所以才會發生袖子拖下來帶翻酒壺的事件。

  許茂雲下意識地往趙燕妤席上看了一眼,只見趙燕妤笑得一朵花兒一般,在跟秦采說話:「是她?」

  「十之八九。」綺年淡淡,「秦家不是她外祖家麼,想支使個秦家的丫鬟,很容易。方纔她不知道我們要坐在哪裡,沒法預先做手腳,只好叫丫鬟來打翻酒壺了。」

  因為是來做客,大家帶的丫鬟都不多,許茂雲帶的丫鬟叫丹墨,聽了綺年的話就低聲道:「若這般說,這梅子餅也是後上的,姑娘也莫要吃了吧?」

  綺年笑笑:「若是梅子餅裡有東西,就無需打翻酒壺了,無妨。」

  丹墨心服口服:「周姑娘真是心思縝密。既這酒不能喝,我們車上帶了茶葉,我去取來沏了給姑娘送來。」總不能人家喝酒你乾坐著。

  果然不一會兒剛才打翻酒壺的小丫鬟又上來了,戰戰兢兢換上兩壺酒。綺年故意拿掉壺蓋往裡看了看,果然見趙燕妤注意著她,臉上微微帶點冷笑,像是篤定她發現不了什麼。

  綺年沒說話,拿起酒壺給自己斟酒,袖子落下來籠著小酒壺,手指伸進壺嘴裡去摸了摸,果然摸到一個硬東西,大概是用絲線綁著塞在壺嘴處。根據綺年上輩子寫宅斗文的經歷,大概可能也許--是顆巴豆。趙燕妤應該還沒有殺人的膽子,只是想讓她們出醜受罪罷了。

  「壺嘴裡有東西。」綺年傾身過去給許茂雲斟酒,湊著她的耳朵低聲說了一句。那邊秦楓已經舉杯,於是綺年二人也裝模作樣地舉起酒杯,嘴唇在杯口掠了一下,酒就倒進了手帕裡。

  趙燕妤眼看著兩人都把酒喝了,不疑有它,轉頭又與秦家姊妹說笑去了。許茂雲悄聲道:「一會兒她要是看我們沒事,一定會氣死。」

  綺年也悄聲說:「我們不能讓她氣死。這次沒整到我們,說不定她會再接再厲,我們可沒那個精力跟她耗。最好讓她以為得逞了,這事大概也就過去了。」

  許茂雲歪頭端詳綺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姐姐你這心是怎麼長的?七竅玲瓏!那我們怎麼辦才好?」

  綺年也笑:「一會兒吃飽了就說去淨房,趁這機會我們也能看看園子。」

  許茂雲欣然:「這主意好。」

  阮語在旁邊聽著,細聲道:「我跟表姐和許姐姐一起去好不好?」

  許茂雲為難道:「你的酒裡又沒有下藥……」

  阮語低頭不說話了。便聽那邊秦楓笑道:「這般乾吃酒也沒什麼意思,我們行個令如何?」

  接著就有個女孩子笑起來:「秦姐姐又要行什麼四書呀詩詞的酒令了,總害我被罰酒。我還是逃席的好。」

  這女孩子坐在金國秀下首的席面上,十一二歲的模樣,還帶幾分稚氣。同席的少女大約十四五歲,長相略有幾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姊妹。綺年問許茂云:「那是誰?」

  「說話的那個是永安侯的女兒孟涓。」許茂雲如數家珍,「雖然是庶出的,但是跟她的哥哥孟?是龍鳳胎,很得永安侯夫人寵愛。孟夫人自己的女兒出嫁了,所以走到哪裡都帶著她。」

  「旁邊是她的堂姐孟湘,是永安侯府二房的女兒,聽說是琴棋書畫皆精的,只是庶出的,孟二太太又多病,所以不常出來。」許茂雲說得興起,「永安侯府一共三房,聽說三房的姑娘孟瀅是最貌美的,但是也不常出來,見不到啊。」

  綺年好笑:「你倒如登徒子一般……為什麼不常出來呢?」

  「永安侯府三房是最不成器的,連個閒職也沒有,等閒這種宴請也不好登門的。」其實就是沒資格讓人請。

  孟涓雖是庶出,但得永安侯夫人寵愛,秦楓也不敢怠慢,笑道:「既如此,我們不妨擊鼓傳花,得花者隨其所長,或詩或畫,講個笑話也成,只是若不好笑,可得罰酒。」

  綺年見趙燕妤頻頻往自己這裡看,估摸著巴豆的藥效該發作了,便輕輕拉一下許茂雲,起身悄悄退席。剛走一步,便聽趙燕妤提高了聲音道:「兩位這是何意?莫非嫌棄秦家姐姐的酒令麼?」

  小小年紀,如此刁鑽!綺年恨得牙根兒癢,但人家是縣主,無奈只好回身,滿臉歉意地道:「酒喝得急了有幾分頭暈,容我們去醒醒酒再來奉陪。」

  趙燕妤面有得色,涼涼地道:「這才幾杯酒,怎麼就要避席了呢?」

  形勢比人強,綺年只好忍了,面上露出一點難受,有幾分倉皇向秦楓道:「秦姑娘恕罪,我們去去就來。」拉著許茂雲就走,走出幾步,便聽趙燕妤在裡頭笑起來。

  許茂雲啐了一口:「用些下道的招數,真不知郡王府的家教怎會如此。」

  綺年不在意地道:「寵壞了。」看看許茂雲鼓鼓的臉頰,忽然一笑,「你要是嚥不下這口氣,我把手絹兒丟在座上,讓丫鬟回去拿,把酒壺推倒。裡頭繫著巴豆的絲線我已然悄悄扯斷了,酒壺倒了,那巴豆自然隨著酒流出來,就讓秦府的兩位姑娘去收拾這面子罷。」

  許茂雲大喜:「好姐姐,你真是聰明。丹墨,快回去拿!」

  丹墨性情隨了許茂雲,當即回身就去,綺年和許茂雲遠遠站著,不一時就見丹墨滿臉笑容地來了:「那巴豆滾出來,吳姑娘當即叫了起來,座上又有一位姑娘一眼認出是巴豆,秦府兩位姑娘的臉色可真好看,正叫人去廚房查呢。」

  許茂雲拿帕子捂了嘴,笑得前仰後合。綺年硬拉了她走:「別笑得穿了幫,還得去淨房跑一趟才能圓了這謊呢。」

  許茂雲笑夠了,拭拭笑出來的淚水:「可惜呀,就算查到是縣主做的,也不能奈她何。」

  「難道你還想將她怎麼樣不成?」綺年也笑,見旁邊走過一個小丫鬟,便叫如燕去拉住了問淨房在哪裡,那小丫鬟指了遠遠一處,幾人便往那裡走去。

  綺年走了一會,見那淨房居然還沒到,不由得疑惑:「這淨房離得也太遠了,若真是有個內急,跑過來怕都來不及。」

  許茂雲哼了一聲:「只怕縣主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拿巴豆來整咱們。」若是半路上忍不住,那可真出了大醜了!說得嚴重一點,倘若再被縣主有心往外一傳,將來找婆家都難。

  這話說得倒也有理,綺年也就沒在意,既然到了淨房,少不得也得去輕鬆一下。侯府的淨房,連馬桶都是紅木的,屋裡還薰過了檀香,許茂雲出來就搖頭:「太奢華了。」

  「侯府有錢吧。」綺年隨口回答,抖抖衣裳,「這檀香味太濃了。」她嗅覺一向靈敏,實在受不了太濃的香味。

  「哪裡啊,是大長公主陪嫁豐厚。」許茂雲也被檀香味薰得夠嗆。許祭酒家境平平,許夫人持家以儉,這些奢華的裝置統統沒有,家中也極少用香,「你大約不知,大長公主跟當今太后關係極親近,太后的母親與大長公主的母親就是表姊妹,只是關係遠些。大長公主未嫁的時候,與太后極好。太后剛入宮時不過是個婕妤,那時候宮裡貴妃專寵,是大長公主把太后時常邀到自己宮裡喝茶,先皇過去見到了,這才漸漸得寵起來,後頭生下了皇長子,才漸漸升了位份,最後做了皇后。大長公主出嫁的時候,太后已經升到九嬪,離著妃位只差一步,但極得寵的。先皇既喜歡這個妹妹,又有寵妃說話,所以一下子就給了萬頃良田做陪嫁,其餘壓箱金銀之物不計其數。至於侯府嘛--相比之下也不算什麼了。」

  「你倒明白。」綺年笑著說了一句,覺得身上的檀香味兒散了些,「這時候回去還早了些,在園子裡走走?」

  許茂雲猶豫一下:「我想去找我娘,不想再回群芳洲了。那些人,看著姐妹情深,其實暗地裡沒有幾個和睦的,加上有縣主坐著,這酒吃了也沒意思。」

  「也好。」綺年心想這就是有親娘的好處了,「你去了,記得裝得柔弱點,別忘了你是吃了巴豆酒的人。」

  許茂雲笑著擰了她一下,帶著丹墨走了。綺年可不打算到滴翠軒去找顏氏,倒是借這個時機看看這個漂亮花園是正經。

  這花園裡不但花木扶疏,且有不少太湖石,大的壘成假山,小的隨處可見。綺年走了一會,靠著一塊一人多高的太湖石,感覺陽光暖融融地落在臉上,十分舒服,方才又吃了酒菜,人一吃飽就好犯困,真覺得在這裡睡一覺才好。剛打了個呵欠,忽然聽見如燕小聲說:「姑娘你看,那個是不是阮世子?」

  綺年一下子半點兒困意都沒了,瞄著眼看過去,那柳蔭下走過來的人可不正是阮麒?

  「快溜!」這種沒人的地方要是被阮麒碰上--綺年相信那小子絕對不是什麼以德報怨的人,絕對會吃虧的。

  「往哪裡跑?」如燕環顧四周,「姑娘總不能鑽到那花叢草棵子裡去。」可是這邊就只有那麼一條路,「難道躲回淨房裡去?」

  「不行!」綺年大略一看就弄清了形勢,「現在往淨房那邊走,馬上就會被他發現--不對,你看那邊那個人是誰?」

  如燕瞇著眼睛看去,遠處柳樹後面躲躲閃閃的一個女子,看那衣裳:「怎麼好像是縣主身邊那個春嬌呢?」

  「這事不對。花園子裡全是女客,阮麒一個男人跑過來做什麼?就算拜壽他也在前面拜過了--」聯想到春嬌,綺年有個不太好的設想,「別是縣主叫人把他引過來的吧?」這是連環計,先把她坑到淨房來,偏偏淨房又在這麼偏僻的地方……

  「花園子裡的淨房說不定根本不止這一處,剛才咱們也進去看過了,不像有人經常用的樣子,說不定連那指路的小丫鬟都是故意把咱們指到這邊來的!」

  如燕腦子轉得也不慢:「既這樣,姑娘在這裡別動,奴婢出去把阮世子引開,然後姑娘還是回群芳洲去。奴婢只管往滴翠軒走,想來阮世子還不至於為難奴婢。」

  「你小心點,如果他離得遠,喊你你也只當沒聽見。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我腹痛不止,你急著去找舅母!」

  


38 後花園好戲連台

  如燕從花叢後頭繞回淨房,朝著與綺年相反的方向匆匆走去。她今兒穿著淡紅色比甲,在花叢中不太顯眼,但走到柳蔭之下就十分明顯了。阮麒果然看見了她,略一遲疑便跟了上去。等他走遠,綺年輕手輕腳從太湖石後頭出來,提著裙子溜了。

  侯府這花園是圍繞著中央的荷花湖建的,綺年這會要回群芳洲又不想撞上阮麒,就只好繞著湖另一邊走。幸好這邊一種也並無人走動,湖中荷花盛開,綺年不由得慢下了腳步去欣賞。

  走了一會,只見前頭一座太湖石壘成的假山,那湖石瑩潤,下頭種著薔薇,粉白的花朵開得正艷。假山附近是一座九曲小竹橋,自荷花湖正中穿過,橋那邊卻有個穿紫羅衫的少女,手執一根柳條,一步步走上橋來。

  綺年開始還當是秦楓秦采姐妹當中的一個,等這少女走到橋中間才發覺不是。雖然穿著一樣的紫羅衫子,但這少女更清瘦一些,不過她一直低著頭,且頭上插了一枝跟秦采一模一樣的銜珠鸚鵡金釵,不仔細看真會以為是秦采呢。

  紫衫少女走到橋中間,兩邊都是蓬勃的荷葉,其間開著或白或紅的荷花。少女似乎對一朵紅蓮生了興趣,便一手扶著橋欄,把身體探出去採那朵花。

  綺年忽然有一種違和感,但還沒等她琢磨明白,撲通一聲那少女已經掉到湖裡去了。綺年嚇了一跳,張嘴就喊:「救——」一個字沒喊完,後頭伸過一隻手來摀住她的嘴,眼前一黑——那假山下面居然有條縫隙可以進去,裡面居然是空心的,有人牢牢箍住她的腰,直接把她拖了進去!

  「不要喊叫。」那人把綺年拖進山洞,卻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反而放開了雙手,「我並無意冒犯。」

  綺年驚魂稍定,感覺那人在身後緊貼著自己站著,方才摀住自己嘴的那隻手掌心有薄薄繭子,且力道十足,心想還是識相一點比較好,於是站著不動,把聲音放低:「你,你想做什麼?」

  身後的人低聲一笑:「不想做什麼,姑娘只要靜靜站著看戲就好了。」

  綺年疑惑:「看戲?」隨即明白,「你說這湖裡頭的人?」終於發現違和感何在了,摘花掉進水裡什麼的,不是宅斗文裡經常用的橋段嗎?而且那少女在湖裡撲騰了好幾下,周圍連個動靜都沒有。誰家的姑娘出來不帶個丫鬟啊?

  「丫鬟呢?」

  「丫鬟在旁哪裡還有戲看呢?」身後的人悠然回答,聲音清和,聽起來年紀不大。

  綺年用眼角餘光往後看了一下,啥也看不見。她不敢轉頭,萬一看見了臉被殺人滅口怎麼辦?不過聽起來這人心情似乎不錯,大概不至於殺她吧?

  「那朵紅蓮真的特別漂亮麼?」背後的人倒說話了,似乎還是饒有興趣的模樣。

  綺年也覺得不太對勁:「如果想要落水的話……其實橋那邊的那朵紅蓮比較合適,這邊這一朵還是離得近了點,掉下去似乎不太合理。」

  背後那人嗤一聲笑了出來:「因為那裡是湖心,水比較深,掉下去可能當真會淹死。」

  綺年的腦子開始飛速轉動。

  掉下水的這姑娘為什麼要穿一身跟秦采一樣的衣裳,甚至連頭上的鸚鵡釵都是一樣的,是湊巧嗎?還是要讓人誤認為她是秦采呢?

  假設——不,事實上現在周圍沒人來救已經證明了,這姑娘掉下水其實就是為了讓某個特定的人來救的吧?那麼她假裝秦采就有兩種可能:第一,她要誤導別人,以為救起來的是秦采;第二,她認為如果那個人把她當成秦采,才會來救她。

  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沒什麼好猜的了,這姑娘是想陷害秦采。但是這裡是侯府的後花園,是秦采的家,在她的家裡陷害她?被發現了會很慘吧?再說秦采這個時候應該是在群芳洲,有許多客人做證明呢。所以第一種情況基本可以排除。

  那麼就剩下第二種情況——她偽裝秦采是為了讓人來救。那麼救她的人會是誰?愛慕秦采的人?

  按照宅斗小說規律——啊不,按照這個時代的習俗,大熱天的穿著薄薄的羅衫落水,倘若被個男人從湖裡抱上來,那她就非嫁這男人不可了。反過來說也成立,如果有哪個男人把這姑娘抱上來,那就被她賴定了。

  那麼,這姑娘想賴著誰呢?綺年忍不住悄悄偏了偏頭,眼角餘光看見背後一個模糊的人影。十之八-九,湖裡那位想賴上的人,就在她的背後。

  假山下的空洞裡光線太暗,綺年又不敢大幅度轉頭,因此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根據這人貼在她背後的感覺判斷,此人應該比她高一頭左右,也就是一米七八的樣子;體形勻稱,至少沒有大肚腩什麼的;聽聲音年紀大約在二十出頭;身上的衣裳——綺年悄悄拈住一角用手指搓了搓——緙絲的!其餘的暫時判斷不出來,但這些已經足夠證明,此人非富即貴!

  綺年又想起這人剛才說的話,對侯府裡荷花湖哪邊水深都知道,足以證明此人經常出入侯府後花園。很可惜她對「京城勳貴親友關係表」還不熟悉,否則加上年齡和身高這兩項條件,她就應該能夠大致推算出來這人到底是誰了。

  算了——還是別費這腦子了,推算出來又能怎麼樣?難道能當成不雅照片敲詐錢財嗎?她還是老實一點避免被殺人滅口的好。

  「還沒有人來救她,我——我能出去喊一下嗎?」走出這座假山,安全係數就會更高一點。

  背後那人失笑:「不必了,那裡淹不死人,她的丫鬟就在附近盯著呢,除非你想讓人知道你已在這裡看了半日戲了。」

  綺年閉上了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這姑娘淹不死,那她還是老實點吧。

  「其實那水大概可以淹到她的頸中,只是湖底淤泥大約略滑了些,未能站穩罷了。」

  綺年從此人似乎很正經的話裡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如果這姑娘不折騰,她完全可以自己站直了走上岸來……

  「那我如何才能悄然離開呢?」

  背後人啞然失笑:「方纔不是還想救人麼?」

  「既不必救,自然還是離開的好。」綺年乾笑一聲,「想來那位姑娘也不願有人看見她落水的模樣。」

  「唔——」背後人略頓了頓,「姑娘可以離開了,馬上就會有人來救那位姑娘了。」

  「你怎知道?」綺年剛說完話,就看見一個丫鬟提著裙子打一塊太湖石後面跑出來:「快來人呀,我家姑娘落水了!」

  綺年大為驚訝:「閣下竟如此料事如神!」

  背後人又笑了:「不敢當,只是姑娘可曾聽見前面的聲音?大約已有人向這邊來了,既這戲唱不成了,不呼救又待如何?」

  綺年側耳傾聽,果然前面隱隱傳來人聲,這邊丫鬟一叫,片刻便有幾個管事媳婦跑出來,驚驚慌慌地將人拉上岸來,半扶半抱地走了。綺年看得目瞪口呆,暗想這場落水果然是安排好的嗎?正想說話,忽然發覺背後那人已經不在了。她下意識地回頭,發現假山那邊還有一道縫隙,剛才在自己身後的人已然無影無蹤了。

  綺年剛回頭就後悔了,萬一看見人家的臉被滅口怎麼辦?不過沒等她糾結完就發現人沒了,頓時鬆一口氣,也不想去研究一下人去了哪裡,立刻鑽出假山,順著聲音往前邊跑去。

  聲音是從前面的桃林裡傳出來的,綺年走到近前才發現這裡居然繞到了滴翠軒的後面。如燕跪在地上,阮麒站在一邊,四周圍著不少人,連大長公主都出來了,她的長媳周夫人正在問如燕的話:「……你喊叫什麼?」

  如燕抽抽泣泣:「奴婢聽人說園子裡只有女客,忽然看見阮少爺——離得遠奴婢不曾認出來,還當是哪裡闖進來的。奴婢嚇壞了,所以喊叫起來。」

  綺年從人縫裡瞅了阮麒一眼,差點沒笑出來。阮麒的表情精彩無比,被當作登徒子,還叫來了滿園子的人,那尷尬真是無法言說。偏他覺得如燕分明是在說謊,卻又無法揭破,那份糾結就更不必說了。

  阮夫人站在一邊,嘴唇微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此時既憂且喜,憂的是丟了英國公的臉,卻又竊喜回去又可以向阮海嶠告上一狀了,且阮麒此舉不啻是在明白地告訴阮海嶠,姨娘生的,就是上不得檯面!

  周夫人看一眼阮麒,表情也有些尷尬:「那邊靠近南院,少爺們都在那裡吃酒,進園子來走走也是有的。倒是你,怎會到了那裡去?」

  如燕抹著眼淚道:「是我家姑娘有些不適,府裡一位姐姐指我們到那邊尋淨房的。」

  李氏皺眉道:「怎的只有你一個?姑娘呢?」

  綺年這時候才從人群外面擠進去,做有氣無力狀:「你這丫頭,叫你回來討藥,你怎的一去不返了?」

  李氏倒嚇了一跳,連忙讓碧雲過去扶住綺年:「這是怎麼了?」

  綺年氣若游絲地道:「腹中有些不適——」

  大長公主已然知道了酒裡有巴豆的事,此時表情也是十分尷尬。顏氏不知其中蹊蹺,心裡有些厭煩綺年又惹了事出來,皺眉道:「吃個酒也會不適?若有不適徑來滴翠軒就是,出來做客為何到處亂走?」這不是分明說侯府的酒菜有問題嗎?

  忽聽人群裡有人道:「祖母不知,今日不知為何表妹與許家妹妹的酒壺裡有巴豆,是以表妹才離席的。」說話的正是吳知雯,她恨極大長公主今早在滴翠軒點明她不是嫡出的話,是以毫不客氣就將這事說了出來。

  饒是大長公主見多識廣,此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了。酒壺裡滾出巴豆乃是滿座少女皆看見的,實在抵賴不得。即使將此事推到下人偶出差池身上,秦府這個御下不嚴治家不謹的名聲也是落定了。

  顏氏也是經過事的人,一聽是綺年與許茂雲酒裡有巴豆,便知道這巴豆必定與趙燕妤有關,咳了一聲便道:「胡說!酒裡怎會有巴豆?定是昨夜貪涼所致。」轉頭向大長公主道,「小婢無知,擾了公主,還請公主恕罪。我這外孫女兒不適,還要回府請醫,只得先告辭了。」

  大長公主巴不得吳家人趕緊離開,轉頭便叫人:「抬轎子進來,送老夫人回去。」

  那邊許夫人也起身告辭。綺年瞅著空兒瞥了趙燕妤一眼,刁鑽的縣主姑娘正站在一個中年美婦身邊,臉上的表情既有些侷促又有些憤怒——很好,一定是挨過訓了。

  綺年正暗地裡得意呢,就感覺兩道銳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稍一側頭,就對上了趙燕妤身邊那位中年美婦。一件檀色衫子,遍繡著金銀線的梅花圖案,下頭一條繚綾裙子,風吹動裙角,那淺碧的顏色時深時淺,若有若無。頭上一枝七尾掐金鳳釵,鳳身上的羽毛一片片都是用細金絲累上去的,陽光下金光點點,鳳尾上鑲了蓮子大小的綠色翡翠珠,晶瑩剔透。這翡翠珠如果是一顆兩顆倒不稀奇,但這美婦耳上的鳳尾墜子同樣各鑲了一顆翡翠珠,腕上更掛了一串翡翠佛珠,所有的珠子顏色皆完全相同,這個價值就不是單顆價值乘以數量那麼簡單了。

  這位應該就是趙燕妤的母親,昀郡王繼妃秦氏了。七尾鳳釵不是人人都能戴的,九尾為皇后之數,七尾為貴妃與親王妃及長公主可戴,就是普通不受寵的公主,出嫁之後也只能戴個五尾六尾的。按說郡王妃戴七尾鳳釵似乎還稍微僭越了點兒,但昀郡王跟皇帝的血統蠻近,秦王妃的母親又是大長公主,戴也就戴了,沒人會說什麼。

  綺年瞥了一眼就低下頭去,手輕輕按在自己小腹上裝柔弱,卻仍舊感覺到秦王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刮了一遍又一遍。她想看出什麼來?想看自己到底有沒有喝巴豆嗎?那真對不起了,小時候在孤兒院,她裝病的本事可是一流的。更何況現在這時候姑娘們講究個神情端莊沉靜,在外人面前就是疼死了最好也只是微蹙眉頭,所以裝起病來就更容易了,除非叫個大夫來給她診脈——不過想來大長公主也不好意思讓人知道她的笀宴上居然鬧出了巴豆事件。

  轎子抬過來,居然不是一頂而是五頂。許夫人摟著許茂雲坐了一頂,李氏摟著綺年坐了一頂,顏氏自然摟了喬連波,鄭氏摟了知雪,知雯知霏姐兒兩個坐一頂,浩浩蕩蕩離開了後花園,直奔二門。小廝們早得了吩咐把兩家的馬車趕過來,綺年長出一口氣——終於離開東陽侯府了。

  顏氏臉色不太好看,一回到吳府似乎就想說話,李氏連忙問綺年:「可還腹疼麼?快回去躺下,叫廚房熬綠豆湯來喝。」顏氏這才不好說什麼,由著綺年自己回了蜀素閣。

  李氏並不放心,跟著進了蜀素閣,將丫鬟們都打發了出去才問:「可要請郎中來診診脈?」又覺得綺年臉色不像腹瀉難止的模樣,且回來這一路上也沒見她嚷著不舒服。

  綺年不好意思騙李氏,便將今日的事打了個折扣跟她講了講:「……因見那小丫鬟衣裳跟別人穿得不同,又偏偏打翻了我和許家姑娘的酒壺,總覺得不對,因此那酒就沒敢喝。後頭告醉離席,也是想著躲了縣主,卻沒想到許姑娘的丫鬟回去拿帕子,竟然打翻了酒壺從裡頭滾出巴豆來。」

  李氏鬆了口氣:「幸好你機警,這縣主實在胡鬧!」又問,「阮家那孩子究竟又是怎麼回事?」

  說到阮麒,綺年就忍不住歎口氣:「這我可真不知道了。想去淨房是真,只那小丫鬟指的路實在偏僻。後頭聽周夫人說了才知道,竟是給我們指到靠南門的地方去,不由人不疑心。至於阮家少爺——卻是上次被他逼著賠罪,外甥女那一跪反而惹得他被姨母責備,因恐他心裡記了仇,所以見他就怕了,才叫如燕將他引開的。只不知他是為何進的花園。」

  李氏沉吟道:「英國公府老太君與大長公主素有交往,前些年她身子還健,也時常往東陽侯府去,阮家兩位少爺也沒少跟著過去。小孩子家年齡相仿,自然投機。怕是上回那事,縣主也知道。」雖沒往深裡說,卻是已經信了阮麒是被縣主叫來的,想要一起作弄綺年。

  英國公府兩位小少爺的頑劣之名在外,李氏並不喜歡。且杏林賞花那日,綺年身上被彈子打出來的青淤李氏也是見過的,當下深信今日之事,轉覺綺年聰明,歎道:「幸而你聰明,否則不免落了算計。這縣主小小年紀就會使這般的連環計,也是個心機深的。好在日後見面機會不多,躲著些也就罷了。只是阮家那孩子——小小年紀也這般記仇,若當真今日撞上了,還不知要鬧出些什麼來。」

  綺年確實發愁這一點。縣主再刁鑽,身份相差太多,等閒應該也是見不到的。只這個阮麒,怎麼說還跟吳家有親戚關係,往來機會肯定要多一些。李氏見她犯愁,又安慰道:「男女有別,縱然是表兄妹,日後也要避忌著。即使他再登門,沒個直入內院的道理,你只不出去,想來也不能怎樣。」

  綺年想想也是這麼回事,反正萬事自己小心唄。李氏又叫人端了綠豆湯來:「好歹喝一碗,做戲也做全套,橫豎喝了也沒壞處。」晚上回了房,便對吳若釗稱讚綺年:「頭腦機智,又進退有度,大妹著實養的好女兒。」

  吳若釗聽了也歎息:「郡王素愛王妃,只此一個嫡女,自然嬌縱。得罪不起,只好躲著罷了。日後再有這般場合,教綺兒不要去罷,若真受了委屈,我也對不起大妹。」

  吳家夫妻兩個夜話,卻不知昀郡王府裡,秦王妃也正跟自己的陪房嬤嬤說話:「許家丫頭我是知道的,性子直爽,沒那許多城府,這巴豆的事兒她未必能發現。那個丫頭的來歷你可問清楚了?」

  陪房嬤嬤是秦府家生子,自然也姓秦,因自幼就跟著秦王妃一起長大的,說話也少幾分顧忌:「老奴去問過了,是吳侍郎的外甥女兒,就是吳大學士的嫡長女生的。父母都去了,今年才從成都接到京城來住,不過是個鄉野丫頭,娘娘只看哪家姑娘不是養得皮光肉白,偏她生得黑,必是野慣了的,哪裡有那份聰明見識?」

  秦王妃秀眉微蹙。她保養得好,三十幾歲的年紀,看起來就跟二十七八歲差不多:「這麼說,全是春嬌那丫頭沒將絲線繫好,酒壺一倒才讓巴豆滾了出來?這也太巧了。何況妤兒還叫了阮家那孩子去,怎的不但沒成,反而被嚷了出來?」

  秦嬤嬤笑道:「娘娘太抬舉那丫頭了,難道娘娘覺得那丫頭竟能識破了縣主的連環計?對了,老奴聽說,這丫頭跟恆山伯府來的那位『表姑娘』自幼就是好友,娘娘想,那般死皮賴臉攀親的人家,家裡姑娘的『好友』又會是什麼好的?自然物以類聚,無非是攀著吳侍郎這棵大樹,想要日後議親好聽些罷了。」

  秦王妃雖然覺得這一切都有些太過湊巧,但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她並不放在心上,便拋下了綺年,問道:「縣主呢?還在發脾氣?」

  秦嬤嬤歎道:「可不是。先跟阮世子鬧了一場,如今在發落春嬌呢。縣主這性子——」偷眼看看秦王妃,不敢再說。

  倒是秦王妃點頭道:「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今兒是她外祖母的笀辰,倒鬧出這些事來,是該好好管管了。打明兒起,先禁她一月的足,把《女誡》抄十遍。恰好宮裡又要選秀了,她也該少進宮,就在家裡呆著罷。阮家那孩子還沒請封世子呢,你話裡也注意些。唉,妤兒這性子也不知隨了哪個,若傳出去——將來如何說婆家?」

  秦嬤嬤忙笑道:「娘娘這倒過慮了,縣主還小呢。再說縣主是何等身份,有意誰家,誰家還不得歡喜著應了?別的不說,老奴看縣主跟阮家少爺就很合得來呢。將來阮家少爺再正式請封了——老奴倒覺得是樁好姻緣。」

  秦王妃面上倒沒有什麼喜怒之色,只擺了擺手:「這些話如今說來都太早。你下去罷,叫人拘著縣主,學學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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