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親戚會明槍暗箭
「姑娘,今天第一回大家都去請安,還穿這半舊的衣裳麼?」如鸝捧著水伺候綺年洗漱,一邊問。
「衣裳無所謂,倒是把二舅母送的那釵子戴上。」鄭氏給幾位姑娘的見面禮都是一枝孔雀釵,綺年這枝在孔雀的尾巴上鑲著小粒的綠松石和金剛石,顏色並不華麗,戴上之後卻是寶光璀璨。
「那就配這件湖綠的衫子吧。」如燕取出衣裳,再配一條鵝黃腰帶,「姑娘這些日子白淨了不少,穿這個也好看。」
當然白淨了,整天都難見點陽光。綺年歎口氣,剛進吳家沒多久,就被禁足了,自然不好意思在院子裡笑鬧喧嘩。這回二房回京,顏氏已經免了她剩下的那七八天禁足,過幾天等顏氏心情好了,她得恢復踢毽子的習慣。否則天天坐著不是寫字就是刺繡,身體非出毛病不可。
顏氏的屋子裡今天真是站得滿滿的。顏氏坐在上首,喬連波姐弟跟金童玉女似的一左一右侍立在身後,下頭左手大房右手二房站了兩列,以至於綺年進門都愣了一下,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無處可站。
鄭氏先笑著招手讓她過去:「這釵子可喜歡?」
「喜歡,多謝二舅母。」綺年掃了一眼,知雯知霏頭上戴的也是昨天收到的孔雀釵,只是知雯的鑲的是珍珠和金剛石,知霏的則鑲了石榴石和金剛石。只有連波頭上戴的是一枝翡翠蓮花釵,釵子通體晶瑩剔透,綠得像要滴出水來,釵頭上的蓮花卻是無色的,價值遠在鄭氏給的孔雀釵之上。
看來顏氏在二房接風宴上那一肚子氣到現在還沒消呢。本來一個庶子高昇已經頗讓顏氏不大痛快了,偏偏庶女嫁的夫婿竟然也這樣坐著火箭一樣的陞官,自己的女兒反而家破人亡,加上鄭氏當時興高采烈的樣子,估計顏氏已經視為向自己的示威了。
只是這樣一來,鄭氏首先不滿的就是連波了吧?顏氏這老太太,拿著連波去打鄭氏的臉,這不是給連波招禍嗎?不過鄭氏並沒表現出什麼來,一家子人熱熱鬧鬧地請了安,小丫鬟一路跑進來:「老太太,四姑太太回來了。」
「快接進來,正好來見見她二嫂和外甥們。」顏氏很是高興。任由這些子女們官升得再快,總比不上英國公府的地位。阮夫人這會兒過來,是撐了她的面子。
小丫鬟喘了口氣,接著來了一句:「四姑太太還帶了阮府的兩位小少爺來。」
顏氏的臉色微變:「讓姑娘們都到屋裡去。章兒你也過去吧,雖然這幾日不用去讀書,功課也不能放下。」
女孩子們退到內室裡去,吳知雪膽子大,站在門口處看了一眼,笑道:「許多年沒見過姨母了,也不知變了模樣不曾?」
吳知雯淡淡道:「雪妹妹還是退回來一點的好。雖然是姨母家的小少爺們,看見了卻也不好。京城畢竟不比山東,規矩也要大些呢。」畢竟不是阮夫人生的,雖然論起來也是表親,其實毫無血緣關係,得算是外男了。
吳知雪頭都不回,吳知霞卻笑了一聲,隨手拿起紈扇搖了搖:「這天氣有點熱了,別說,山東那邊真是不如京城,我在山東這幾年,就是想念孫姨娘做的梅子湯呢。」
吳知雯的臉色唰地變了。她跟吳知霞年紀只相差不到六個月,自幼就較著勁兒。琴棋書畫女紅針指,樣樣都要比。論容貌,兩人各有千秋,論才華,吳知雯自認還要更好些,唯有這出身上沒得比。孫姨娘再是老太太賞的人,也是個奴婢出身,即便抬了姨娘,仍舊是個伺候人的。
有時候吳知雯心裡也不服,吳若錚自己也只是個庶出,吳知霞就算再是嫡出,能嫡到哪裡去?只是如今風氣如此,再是庶出的嫡出,也強於嫡出的庶出,毫無辦法。
吳知霞一句話壓下了堂妹,看著吳知雯的臉色,微微一笑。吳若錚因是庶子,沒少吃過苦頭,這些她都知道。可是再怎麼說,她也是吳家兩房裡的嫡長女,就是壓吳知雯一頭!料理完吳知雯,她稍稍轉身,微笑望向喬連波:「表妹這釵子真是精緻。」
喬連波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何意,不過看吳知雯的模樣,也知道這位表姐不好相與,連忙也露出笑臉回答:「是外祖母賞的。」
「祖母自然有的是好東西,難怪妹妹看不上我娘送的東西了。」就連吳知雯,今天都戴上了鄭氏所贈的孔雀釵,偏偏喬連波不戴。吳知霞不能頂撞顏氏,可是這扇在鄭氏臉上的巴掌,她卻可以在喬連波這裡扇回來。
喬連波臉色微微有些發白。她並不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今兒早晨本來也是要戴鄭氏所送的孔雀釵,只是顏氏一早就打發琥珀送了這枝俏色翡翠蓮花釵來,說是配著她新做的這件繡睡蓮花的裙子正好。顏氏就是她如今在吳府唯一的依靠,又是特地送來的,她便也未多想,照著顏氏所說打扮了出來。待到了正廳,看見表姐妹們頭上都戴著孔雀釵,便知道今天這事自己做得不好,當時心裡就有些忐忑。現下吳知霞猝然發難,又是自己理虧,當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吳知雪掩口笑道:「姐姐說的是,祖母的好東西自然都是要給喬表妹的,只有咱們得不著祖母好東西的,才隨便看見什麼都覺得是寶貝呢。」
綺年不禁暗地裡搖了搖頭。到底是年紀還小,這話雖然連知雯知霏姐妹兩個都諷刺上了,說她們並不得顏氏歡心,但畢竟是牽扯著自身,聽起來就不怎麼圓轉。說起來這種大家族真是麻煩到死啊,上一代的恩怨,到了兒女這裡仍舊是牽扯不清。說起來都是堂姊妹,能有什麼仇怨呢?還不都是因為吳若錚當年是庶子,沒有少受氣的緣故?
喬連波聽出知霞姐妹在難為她,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就向綺年飄了過來。綺年微微欠了欠身,笑著說:「表姐不知道,喬表妹極喜歡二舅母送的釵子,說是正好配針線上新做的一件象牙色春衫。只是那件衫子上配的絡子鬆了,又送回去返工,今兒是來不及穿了,所以釵子也沒捨得就戴出來。」喬連波得的孔雀釵上,鑲的是淡粉色珊瑚珠與金剛石,配她身上這件湖綠色的衫裙確實不搭配。
吳知霞淺淺笑了一下,沒有再追究。吳知雪卻偏過頭來仔細看了看綺年,嘻嘻一笑:「周表姐真會說話。喬表妹的衣裳首飾,表姐好像瞭如指掌呢。」
「瞭如指掌可不敢說。」綺年臉上笑容不變,心裡只想歎氣,「前些日子請表妹去幫我選花樣子,倒是聽翡翠說了幾句針線上的事。」
抬出翡翠來,吳知雪也就閉上了嘴。翡翠雖然是個丫鬟,卻是顏氏身邊伺候了五六年的。按如今孝道大如天的習俗,就是祖母身邊的貓兒狗兒都是尊貴的。顏氏那幾個從娘家帶來的陪房,如今回府來給顏氏請安,就是吳若釗兄弟也得客氣三分。吳知雪是小輩兒,對翡翠還真不能太得罪了。
這裡終於安靜了,就聽見外頭廳裡阮夫人在說話:「……前幾日國公爺開了族裡祠堂,把這兩個孩子記到了我名下。正好二嫂回京,帶了他們也來認認長輩。麒兒,語兒,快來給外祖母和兩位舅母請安。」
說起來,妾室所出的子女,是不能把自己生母的親戚當親戚的,阮家的兒女,都只能認吳家為外家。只是阮夫人從前哪裡會帶庶子庶女們回娘家呢,所以才會造成前些日子在杏園,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的好戲。
廳中顏氏李氏等人都有些驚訝。阮夫人最恨姨娘生的這兩個兒子,怎麼竟然記到自己名下了?而且還捎帶著將庶女也記到自己名下算做嫡出,更是讓人驚訝。但這時候自然誰也不會問的,當即熱熱鬧鬧認親給見面禮,又叫裡屋的姑娘們都出來相互行禮,好一通忙亂。
阮麒穿著新制的雨過天青色袍子,頭戴金冠,腰纏玉帶,站在阮夫人身後。十日前阮海嶠開了祠堂,當著族中父老的面將他的名字寫到阮夫人名下,從此成了嫡出的長子,這意味著,只要阮夫人日後生不出兒子,這英國公的爵位就十拿九穩會由他來襲。固然阮夫人生不出兒子這事兒整個阮府都是心知肚明的,但畢竟如今過了明路,他的身份立刻就不一般了。有那等諂媚的,還沒等阮海嶠去正式請封,就已經開始叫世子爺了。
說不欣喜,那是騙人的。畢竟自阮麒六歲起,國公府裡私下就傳阮夫人無子,他將來可能襲爵的說法,蘇氏更是心心唸唸皆是今日,一朝希望成真,自然歡喜。可是阮夫人只記了他的名字,卻沒有記下阮麟,如此一來,他是嫡子,阮麟是庶子,待遇立刻天差地別。更何況此次連庶妹阮語也記到了阮夫人名下,整個國公府,等於只有阮麟一個庶出。除了蘇氏所居的秋思院,滿府的下人現在對他們兩兄弟的態度都有了明顯的區別,就連阮麟看他這個哥哥,神色間也少了從前的親熱。
阮夫人笑吟吟地坐著,用眼角餘光觀察著阮麒臉上的表情。祠堂開過之後,她就在國公府裡立了規矩:阮麒既然成了嫡子,還是將來要襲爵的嫡長子,一切吃穿用度就都要比照著世子的份例來。就連阮語,既記在了她名下,也要按嫡女的例。兩人都搬出原來住的地方,跟阮盼一樣另置院子獨住,國公府人丁不旺,院子有的是。至於阮麟麼,對不住,一個庶子而已,怎麼能跟世子相比呢?就還跟著你的生母姨娘,老老實實住秋思院罷。自然了,秋思院的份例,從前是一位姨娘兩位庶子的,而今既然只剩一個庶子,理所當然是要削去一多半的。怎麼,你說理應只削三分之一?姨娘怎麼能跟少爺們相比?再怎麼,少爺也是主子,姨娘不過一個下人罷了。
蘇氏自以為得計,可是長子搬了出去,這幾日連見都再不能見。既是世子,自然要仔細培養,哪裡有那許多時間再去嬉游呢?若有空閒時間,理當去聽嫡母的教訓。何況今時不同往日,既記在阮夫人名下,那就跟蘇氏再無瓜葛了,最好不要讓人知道,英國公府的世子居然是從個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
想起這幾日蘇氏的模樣,阮夫人就不由得想痛痛快快地笑一聲。從前蘇氏倚著阮海嶠的寵愛,只說自己身子不好,三不五時的就不來請安立規矩。如今可好,想見兒子?那就得乖乖到正院來請安。就是來了,也未必能見得著兒子!至少這十天裡,阮夫人沒讓她見著一次。蘇氏不是沒在阮海嶠面前哭鬧過,但阮海嶠強壓著阮夫人將阮麒記入正室名下,心裡多少也有幾分愧疚,雖然覺得蘇氏可憐,也不好立刻就替她說話,少不得勸她忍耐也就算了。
「麒兒,你跟周表妹和喬表妹可是見過的,上次的事雖然是麟兒的錯,他今兒沒在,你做哥哥的,就替他賠個禮也罷。」
阮麒抬眼看了看對面兩個小姑娘。他記得個子高的那個姓周,應該就是那天彈無虛發的女孩子。當時眾人都戴著帷帽遮住了面容,今兒才看清楚模樣,喬連波嬌怯怯的,看他的眼神還有幾分畏懼,跟平常被自己欺負的女孩子沒什麼大區別;倒是周綺年,長身玉立,臉上一派平淡,好像已經把那天的事情都忘記了。
阮盼覷見母親的模樣,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不由得微微歎息。母親這一次固然是狠狠反擊打了蘇氏的臉,可若過了火,這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優勢只怕也要消耗殆盡。說起來,女人的妒嫉之心確實可以令人昏頭,阮夫人明明在外進退有度,偏到了後宅裡,一對上蘇氏,就免不了怒火上衝,不計利害。
「母親,今日天氣甚好,我想與表妹們同去走走,也讓大弟與幾位表兄說說話兒,學些經濟文章可好?」阮盼攜了阮語的手,笑盈盈立起身來。
阮夫人也笑著點頭:「正是。你們年輕姑娘,正該一道兒說話去。麒兒,你兩位表兄今年秋闈都是要下場的,你也好生學著些。從前也就罷了,如今年紀也不小了,不可一味嬉游,也該讀幾頁書,學些道理學問。」把阮麒記到自己名下也有好處,至少教訓起來理直氣壯得多。
一群年輕人熱熱鬧鬧分成男女兩隊出去了。鄭氏望著阮麒的背影笑了一聲:「四妹這一下子多了一兒一女,可要比從前費心多了。」
「可不是。這兩個若有盼兒一半懂事,我也就省心了。」阮夫人抖了抖手裡的帕子,「到底是姨娘教出來的,不好好調-教著,實在上不得檯面。」她聽得出來鄭氏這話是在刺她呢,毫不客氣就還了回去,一句話反刺了吳若錚夫妻兩人。
鄭氏臉色一變,李氏趕緊出來打個圓場:「看盼兒這言談舉止,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不知道上回去廟裡求籤,結果如何?」
說起阮盼,阮夫人就高興起來:「倒不是什麼好簽,廟裡和尚說一生平順是有的。想我這做娘的,也不盼著兒女真就怎樣出人頭地,能一生平順就足夠了。」
「一生平順那才真是大福氣。」李氏這話說得倒是真心真意,阮夫人也不由得點頭:「是啊,也是得了這簽,老太君才定下來今年參選的。」
鄭氏目光微微閃動,放下了方才與阮夫人的爭執:「這麼說,今年選秀的事是一定的了?怎麼我們在山東聽著,今年廣東那邊要獻俘,還有秋闈,這選秀哪裡還來得及呢?」
阮夫人有幾分消息靈通的得意:「要不說今年是小選呢?總在五六月間吧,趕在秋闈前頭就好。說到廣東獻俘,其實總共也就是二十幾個海盜頭目,都是罪證確焀的,大約皇上見過了就直接秋後處斬,也費不了多少功夫的。說起來仗也是去年臘月裡打的,就是皇上那邊兒的封賞旨意,大約也都擬好了,到時候走個過場就是。」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吳知霞:「怎麼聽二嫂的意思,難道也要送丫頭們去選秀?」
鄭氏笑了一笑:「若是皇上下了旨,咱們哪能不遵呢?就是走過場也要去一趟的。」
阮夫人想起方才看見吳知霞眉目秀麗進退有度,頓生危機之感:「也是。說起來今年三位皇子都該到選妃的年紀了,正妃得不著,能得個側妃庶妃也好。我看霞兒那年紀,倒是跟三皇子正相當呢。」
三皇子是鄭貴妃所出,說起來到了五月才滿十五歲,在平常人家多半還沒開始說親事。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大皇子今年已經二十歲了,皇家成親早,大皇子早兩三年前就該選妃了,可是不知怎麼的一拖就拖到如今。如今各家官員的女兒差不多都長起來了,三皇子如果不跟著這一撥選妃,至少三四年之內再沒這麼大挑的機會了。
三年前皇后不給大皇子選妃,多半是因為沒有看好的人家。如今鄭貴妃非要擠進來給三皇子也選妃,就是不肯錯過這一輪機會。皇家之事,往往就是在聽起來很平常的一件事裡,也摻雜著不知多少勾心鬥角。本來選秀的年齡是在十三
歲至十六歲之間,可是十三歲年紀畢竟是太小了,不少人家如果女兒十三歲遇上選秀,多半是要想點辦法不讓女兒去的,因為去了也是吃虧。可是就因為今年有個才十五歲的三皇子,所以這些家中女兒剛滿十三歲的官員,比往年都要積極一些。
阮夫人其實真是衝著三皇子去的。大皇子雖然記在皇后名下,但生母身份實在太低。二皇子呢,又不怎麼出眾不太得皇上歡心。只有三皇子,皇上都誇讀書聰明的,又有個顯赫的舅家,將來議儲的時候……唯一的問題是,阮盼比三皇子略大了半年。阮夫人對自己的女兒自然是極有信心,但若是競爭者太多,那也是個麻煩。
鄭氏倒是坦然一笑:「咱們是去待選的,皇上無論指給哪位皇子都是福氣,難道還輪到咱們去挑三揀四不成?」
阮夫人想起鄭氏有兩個女兒,不覺又添一絲煩惱:「也是。說起來霞兒和雪兒都是好的,看著也都像是有福氣的。」
鄭氏搖手笑道:「雪兒的規矩差得遠了,且年紀還小,哪裡有那個福氣呢。」言下之意,對吳知霞卻有些志在必得的意思。
顏氏看不慣這個庶子媳婦得意,有幾分不悅地道:「福氣不福氣,那也是皇上賞的。如今還未下明詔呢,豈容得你們在這裡議論?老大媳婦,難得今兒人多,天氣也好,想來春山閣那幾叢牡丹也該開了,不如收拾出酒席來去賞花吃酒,豈不勝過在這裡虛耗茶水?」
李氏連忙笑道:「老太太說的是,媳婦這就去收拾。」又問要吃什麼酒,又叫姨娘們也去湊個趣,說說笑笑,總算是把阮夫人和鄭氏的事給掩了過去,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奔春山閣去了。
28 斗霸王舊仇新恨
阮夫人這邊的勾心鬥角,綺年那邊是不知道的,因為她有她的煩惱。
雖然是阮盼提議出來走走的,但在吳府,她是客,吳家的姑娘們才是主人,所以出了康園,吳知霞就笑說:「多年未見表姐了,還有這位表妹,也是生分得很,不如到寧園去坐坐,也好親近親近?我那裡有山東的嶗蕊春茶,雖然比不得龍井銀針,也別有一番風味,表姐去嘗嘗?」
阮盼並無異議,於是一群姑娘們就去了寧園。
綺年還是第一次進寧園,這裡的格局又與怡園不同,院子少,但每間院子卻比怡園的大。吳知霞姐妹倆就一起住在種了梅花的勝雪軒。此時梅花雖然已然敗了,但梅枝虯曲,綠葉扶疏之間有彈丸大小的青梅子,也頗可觀。吳知霞就叫丫鬟把小竹桌擺在梅樹之下,又上了幾樣細巧點心和果子,大家坐著曬太陽喫茶。
吳知霏坐不住,喝了杯茶就站起來去梅樹底下轉悠,很興奮地回頭對綺年說:「表姐,你看,咱們家的梅子比大明寺的大多了。」
吳知雯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傻妹妹,咱們去大明寺是什麼時候,如今又是什麼時候?這都快到四月了,大明寺的梅子必然也是這麼大了。」
吳知霞姐妹兩個是多年不曾去過大明寺了,不由得要多問一句,於是話題就從大明寺扯到巧遇金國秀,然後再扯到阮家邀請的諸位貴女的詩會。吳知霏倒心裡惦記著:「可惜沒拿到許家姐姐的花樣子呢,也不知畫的是什麼。喬表姐還答應繡成帕子的。」
阮盼點頭微笑:「許家妹妹的荷花畫得著實好,我求了來的。回頭叫人給送過來就是。」
姑娘們你一言我一語,連喬連波都說了幾句話,只有阮語一直怯怯地坐在一邊,偶爾說一句話,也是蚊子一般,沒人聽得見。阮盼雖則把她安排在了自己身邊,但大家坐下喫茶之後就再也沒有理睬過她,阮家跟著來的兩個丫鬟臥雨和飛虹都是阮盼的丫鬟,只管伺候阮盼,連她茶杯裡的茶快喝淨了也沒注意。
綺年看著怪可憐的,順手提起茶壺給阮語續了一杯:「這茶表妹可喜歡?」
阮語還沒答話,臉頰上就飛起一片微紅:「謝謝表姐,這茶味道清甘,我很喜歡。」
綺年點頭笑笑,又去聽其他人說話了。阮盼和吳知雯談了幾句那天做的詩,吳知霞就問起阮盼如今京裡時興的衣裳樣子來:「聽說四川那邊兒新起了一家華絲坊,專用蜀錦蜀繡做衣裳,只是如今名頭還沒有打出去,知道的人少之又少。父親今年有個新來的幕僚是蜀人,特地送了我們幾件八幅裙……」
吳知雯被打斷了,淡淡道:「八幅裙是前些年時興的,從去年開始京裡就都愛穿襦裙,或者六幅裙,那等拖拖拉拉的裙幅看著就麻煩。」
吳知雪立時拉下了臉,吳知霞卻笑了笑:「衣裳總是這樣的,襦裙不也是我們離京那年興過的嗎?可見如今又繞回來了。既這麼著,也沒準八幅裙過些日子還要再時興起來呢。」
這是多麼無聊的事啊……綺年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除了討論衣裳首飾,就是這樣唇槍舌劍,難道以後就要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如她去管家理事,也沒這麼無聊。
阮語坐了這一會兒,膽子稍微大了點,側了側身,小聲向綺年說:「表姐,聽說表姐是從成都回來的,可知道這個華絲坊嗎?」她年紀跟喬連波差不多,卻比喬連波高了半頭,身材已然開始發育,一件淡粉的齊胸襦裙,把小小的胸部襯托得倒有幾分飽滿,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些。
綺年笑著搖了搖頭:「我在成都的時候也不常出門,方才表姐也說了,是新起的商家,我並不知道。不過蜀錦蜀繡確實都是好料子,若做出衣裳來,只要樣子好,必然是好的。」
阮盼淡淡轉頭掃了阮語一眼:「別纏著你周表姐,華絲坊的事,你霞表姐不是正在說嗎?」
阮語被她一眼掃得頓時慌亂起來,忙著就想站起來,結果袖子在桌上輕輕一拂,將茶杯帶偏了些,登時幾滴茶水濺出來,落在綺年的衣襟上。這下子她連臉都嚇白了,忙不迭的掏出帕子來給綺年擦拭,阮盼已經眉頭一皺:「出門前怎麼教的你規矩?慌手忙腳的!回去在自己屋子裡抄幾篇書靜靜心吧。」
吳知霞用紈扇掩著笑起來:「表姐看起來比四姨母還要會教導人呢。」
阮語臉漲得通紅,綺年趕緊擺了擺手:「也沒有什麼,幾滴茶水而已,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表姐也別生氣,我回去換一件衣裳再過來。」拍了拍阮語的手,帶著如燕出了勝雪軒。
一直出了寧園,綺年才長舒了口氣,伸了伸腰:「真是累人。」
如燕也跟著歎氣:「從前在成都的時候,姑娘和冷姑娘韓姑娘一起,從來不是這樣子的。」
「那怎麼能一樣?」綺年失笑,「我們是好朋友,這些呢——勾心鬥角,說句話都要在腸子裡繞三繞,真是麻煩。」
「什麼麻煩?」路邊花樹後面忽然傳來一句話,接著人影一閃,居然是阮麒。
倒霉啊!綺年腦海裡第一個蹦出來的就是這個念頭。這魔王不是跟著吳家幾位表哥去研究經濟學問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過想歸想,她還是得屈膝行禮:「阮公子。」從前就惹不起,現在阮麒成了名義上的嫡子,將來就是新的英國公,她就更惹不起了。
阮麒眉頭擰著。他跟著吳知霄和吳知霆談了一會兒話,發覺基本上是格格不入。吳家兄弟兩個說的都是文章,有很多話他似乎在書讀過,但要細問是哪本書上,卻是全然一片混沌。平日裡教他讀書的先生還說他天賦聰穎,到了此時才知道,那根本只是恭維而已,而且還是昧著良心的。加上還有喬連章在場,不停地拿眼睛瞪他,心中氣悶,趁著吳家兄弟談得熱烈,他也就悄悄退了出來。在園子裡亂晃了幾步,竟然遇上了綺年。
「你該叫我表哥吧?」
「表哥。」綺年從善如流。她現在只想趕緊回自己院子去,離這魔王遠點,「我要回房更衣,先告退了。」
「等等。」阮麒抬手一攔,「更衣?你不是跟我姐姐在說話嗎?」
「身上濺了幾滴茶水。」綺年面無表情地回答。如果不是園子中間這條路有點窄,她早就繞過阮麒走了,「麻煩表哥讓我一讓。」
「你怎麼突然這麼無趣了?」阮麒上下打量她,「那天玩彈弓不是玩得不錯嗎?說起來,我還從沒見過一個丫頭也會玩彈弓的。」
「表哥說笑了。外祖母已經罰過我,以後不會再沾染這些東西了。」
阮麒沒趣地摸了摸鼻子,從袖子裡摸出把彈弓來:「喏,送給你。這是我親手做的,弓弦用的是最好的牛筋擰成的,比麟兒那把力氣大得多。」那天他就看出來了,阮麟用的那把弓,在綺年手裡就跟玩兒似的。論腕力,這女孩子絕對比阮麟要強,並不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
綺年覺得這人可能腦子有病,要麼就是選擇性失聰:「多謝表哥,但是外祖母已經教訓過我,不能再沾染這些東西,還請表哥收回吧。」
阮麒有些煩躁。他還從來沒有送人東西反而被拒絕的:「給你的,你拿著就是了!」
綺年真想一把抓過那彈弓甩在阮麒臉上。這就是官二代富二代的熊孩子,事事以自我為中心!誰稀罕你這把破彈弓,你以為你是誰啊!
「阮少爺,請您別害我們姑娘再挨罰了,讓我們姑娘回院子更衣吧。」如燕看著不好,稍微上前一步,向阮麒福了福。
阮麒自然不把一個小丫鬟放在眼裡,連理都不理,直接把彈弓往綺年手裡塞:「趕緊的,否則——」他眼珠一轉,「我去告訴夫人,說這個彈弓是你問我要的!」
綺年真想送他三個字:要你妹!阮麒如果真這麼說,別人不論,顏氏至少要給她安一個不守規矩、結交外男的罪名!這混蛋的阮麒,你不仁,那也別怪我不義!
微微偏頭,用眼角餘光往上方望了望。春山閣的地勢高,坐在那上面,整座園子都能一覽無餘。綺年剛才就瞥見了上面晃動的人影——琥珀個子高,站在那裡總是最容易被看見的。琥珀在那上邊收拾東西,想必是顏氏等人要上去坐一會兒,從康園到春山閣,這條路倒是必經之處……
「快著!」阮麒不耐煩了,伸手就要抓綺年的手。不過他還沒碰到綺年,眼前的女孩就突然跪了下來,並且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阮公子,你饒了我吧,我也從沒有意冒犯過你,你何必苦苦相逼呢?」
「你,你幹什麼!」阮麒完全沒想到綺年會有這樣的舉動,愣了一下,彎腰想來扶她。一彎下腰,卻聽見綺年用極輕的聲音說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做夢!」
「你——」阮麒大怒,下意識地舉起手就打下去。他平日裡對身邊跟著的小廝都是抬手就打起腳就踢的,直到手打下去了才想到面前的不是自家丫鬟,連忙收手,綺年卻已經順勢倒了下去。如燕一聲尖叫,直撲到綺年身上:「姑娘!」
阮麒愣了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只是輕輕掃過綺年的鬢邊而已,根本就沒有用上力:「你這丫頭,我根本就沒——」
「阮麒!」阮夫人憤怒的喝斥隔著老遠都聽得清清楚楚,碧璽碧玉一左一右攙著她快步走過來,不待阮麒分辯,一記耳光已經落到他臉上了,「孽障!這是什麼地方,你丟人丟到外頭來了!」
「我沒有——」阮麒只說了三個字,阮夫人已經指著碧璽,「立刻把大少爺送回府去,跟老爺把今兒的事好好說說,讓老爺知道知道,他的兒子有多威風,逼得自己的表妹下跪求饒,還舉手打人!我是管不了,就讓老爺自己去管吧!」
李氏已經過去把綺年扶起來:「怎樣,可摔著哪裡了?」其實她想問被打到哪裡了,只是當著阮夫人的面,到底把話又換了。
綺年慌慌張張站起來,顧不得回答李氏,先半帶哭腔地向阮夫人求情:「姨母,表哥並沒有很打著我,姨母就不要——」
「你不要管了。」阮夫人冷著臉,「碧璽,還不快送大少爺回去!」接著放軟了聲音,「好孩子,知道你受委屈了,快回去歇著,改日姨母再讓你表哥給你賠禮。」
綺年低著頭,從垂下的鬢髮裡瞥了阮夫人一眼。送了這個教訓阮麒的機會給她,想必阮夫人心裡還是蠻痛快的。這事跟上巳節出遊衝撞了陌生人家的姑娘又不一樣了,就算英國公再偏寵兒子,把自己的表妹逼得下跪,至少也顯得你毫無家教,說不定還會有個欺凌孤女的名聲什麼的。
阮麒半張臉火辣辣的,盯著綺年的眼睛幾乎也能噴出火來。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算計了!可是從頭細想,他居然無可反駁。除了彎腰去扶的時候綺年輕聲說的那句話之外,阮夫人看見的幾乎就是全部的事實。而那句話——恐怕連身邊的丫鬟都沒聽見,更沒有人會給他作證。
「很好。你等著!」阮麒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阮夫人已經厲聲道:「住口!」
綺年完全不打算把阮麒這句威脅放在心上。阮大少爺真是太看得起他自己了。叫她等著?他能做什麼?一個十三四歲的小毛孩子能做什麼?難道能買兇殺人嗎?最多以後只要有阮家人出現的場合她就不參加,理由也是現成的——害怕嘛。
「姑娘別怕,姑娘別怕,咱們這就回屋去……」如燕半扶半抱著綺年,自己聲音還有點發抖呢,卻硬挺著在安慰主子。李氏看得不忍,轉頭對碧雲道:「還不快帶人把姑娘送回蜀素閣去?看看姑娘的膝蓋,若是青了就去我那裡拿紫金活血膏敷上,再去請個大夫,開兩服寧神收驚的湯藥。」
「舅母,不用……」
「什麼不用。」顏氏也在丫鬟們攙扶之下走了過來,大約是受旁邊的鄭氏那看好戲的眼神刺激,顏氏臉色也極難看,「雖說沒了爹娘,在舅舅家裡也不能讓你受了委屈!」
綺年露出一臉的感激,演完了最後一齣戲,才在眾人的目光之下被丫鬟們攙走了。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阮夫人怒髮衝冠地喊:「去二門上把小廝們叫進來,送大少爺走!」要是沒有散落下來的頭髮擋著,說不準碧雲就會發現她在偷笑了。
回了蜀素閣,湘雲和珊瑚自然是大驚,拿水的拿水,找藥的找藥。綺年掀起裙子看看,膝蓋上青了一塊。畢竟是石板地,她一下子磕下去,雖然自己拿捏著勁兒,也是怪疼的。不過小小一塊青腫畢竟算不了什麼,碧雲看了,又見她目光清明,不像是會被嚇出個好歹來的模樣,也就放心回去稟告李氏了。
綺年又叫過珊瑚:「雖說外祖母和舅母都要給我請大夫,可是畢竟是姨母的兒子,又不是親生的,若鬧大了,萬一有人說姨母苛待妾生之子,豈不是壞了姨母的名聲?所以這大夫也不必請了,何苦鬧到外頭去。」
珊瑚連連點頭。她自是知道顏氏疼愛阮夫人,綺年這一番話,說不得正中顏氏下懷,當即道:「姑娘真是體貼人,奴婢這就跟老太太說去。姑娘也驚著了,好生休息是正經。」
把人都打發了出去,綺年才愜意地往床上一倒:「哎喲,如燕啊,早沒看出來,你居然還蠻聰明的嘛。」配合著她演了很好的一齣戲。
如燕可沒那麼高興:「可是,阮少爺會不會記恨姑娘?」
「隨他便。」綺年輕輕一笑,「很快他就會發現,他其實幹不了什麼的。」
如燕不是很明白,但看綺年說得如此篤定,也就拋到一邊去了:「其實姑娘當時不用跪得那麼用力……」
「苦肉計苦肉計,總要苦一下的。」綺年打個呵欠,「你看著吧,一會兒老太太就叫人來送東西了,過幾天阮家還會來送。」
「阮家為什麼要來送?」如燕不解,「今兒這事,可是掃了四姑太太的臉……」
「怎麼會,那掃的是阮大少爺生母的臉,還有阮公爺的臉。而且只要這臉面不掃到外頭去,阮公爺也不會說什麼。至於姨母,她只會高興。估計有一段時間,阮大少爺是別想出門了。」
如燕這時候還不是很相信。畢竟之前在杏林鬧的那一出就能證明,阮家兄弟是極得長輩寵愛縱容的,否則也不會養成那種跋扈的性子。就那天在外頭鬧成那樣兒,也沒見阮家怎麼著,今天這一出還是在吳府裡鬧的,又不會傳到外頭去,恐怕阮家更會輕輕揭過了。
不過,幾天之後阮夫人派人送了上好的雪蓮膏和一對如意金釵來時,如燕就知道自己家姑娘料事如神了。阮麒從前只是庶子,如今卻是名義上的嫡子,阮海嶠原預備著再過兩年等他滿了十五就給他請封世子的,現在卻在岳家鬧出了這樣的事。庶子犯錯,說個頑劣也就是了,最多不過打幾下板子。可是未來世子犯錯,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自來庶子不能襲爵,阮夫人一直沒生下嫡子,國公府其他幾房頗有些人眼睛盯著這爵位呢。阮海嶠開了祠堂把阮麒記到了阮夫人名下,已經有人不滿,再聽說了這事,登時流言四起,說是妾生的兒子就是上不得檯面,將來若是襲了爵,阮家還不得敗在他手裡云云。
蘇氏首當其衝,倒了相當一段時間的霉。阮家老太君叫了她去,命陪房老嬤嬤在院子裡罵了她半個時辰,說她教子無方,連阮麟都不許再留在她身邊,全部遷出秋思院,著人嚴格教導。蘇氏哭了個半死,想找阮海嶠鬧一鬧,阮海嶠卻是只顧著阮麒的教育,一連半個月沒進過她的院子。
阮麒被打了二十記手板子,並罰禁足三個月思過。阮海嶠痛定思痛,另外去請了嚴厲的文武先生來,制定出詳細的課程表,把阮麒每天十二個時辰安排得滿滿當當,決心將紈褲改造成棟樑。
至於阮麟,倒是沒挨打沒挨罵,但是卻被老太君接到了自己院子裡教導,每旬姨娘們來請安的時候,他才能跟蘇氏見一面。開始他還想著偷偷往秋思院跑,老太君直接發了話:但凡阮麟去見蘇氏一次,就罰蘇氏在院子裡跪半個時辰。兩次之後,阮麟就徹底老實了。
阮夫人當然也免不了被老太君責罵幾句,說她身為嫡母卻不關心庶子平日的教育之類。但老太君也知道蘇氏得寵,所以這幾句話也說得不疼不癢。其實除了子嗣之外,阮夫人這個國公夫人做得還算合格,如今娘家兩個哥哥又都出息,橫豎今後兩個兒子的教育都不必她費心,老太君也並不想過分地掃她的臉。
阮夫人聽歸聽了,卻是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老太君看了並不多說,只是命令阮語也搬進她的院子,由她親自教養。聽了這話,阮夫人才有些不悅,但她不是諸葛亮,並不能預知未來,所以還是很平靜地接受了。直到幾個月後,她才悔不當初。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