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貓膩】 將夜 〈連載中〉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二十章 自幼殺蠻,故蠻不講理
  
     第三聲散鐘響起。寧缺收拾好桌案上的筆墨紙硯,便准解像平日那般去舊書樓,他今天急著要給陳皮皮那個家伙留言,所以走出書舍的動作顯得有些匆忙。

     “鐘聲一響,我們便走了過來,本以為這速度已經算是極快,沒想到居然險些便與寧缺你擦肩而過,我不明白你這般著急做什麼?急著去舊書樓裝刻苦,還是急著離開書院,假裝自己根本不知道期考和當日的賭局?”

     門口走進來一群人,為首的自然是來自南晉的謝三公子謝承運以及陽關鐘大俊。

     進得門來,謝承運揖手向丙舍諸生示意,年輕的臉上無法完全壓抑住那抹傲意笑意,但還是極好地展現了自己的溫和氣度。倒是他身旁的鐘大俊攔在了寧缺身前,手中折扇輕敲掌心,臉上神情似笑非笑,語氣極為嘲諷。

     “至少要說幾句話再走吧?”

     司徒依蘭站了起來,想要說幾句什麼,但想著寧缺確實沒有參加期考,那場賭局自然是甲舍的人勝了,頓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好悻悻然重新坐下金無彩知道她是如何爭強好勝的一個人,忍不住搖了搖頭,然後站起身來走到謝承運身前,溫和輕聲恭喜,溫婉面容上笑意如和風輕拂。

     “要我說幾句話?”

     寧缺看著門口的甲舍諸生,感受著身後同窗們投來的復雜情緒目光,微一思忖後望著鐘大俊笑著說道:“那下面我就簡單的說幾句。”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不過這件事情和你有什麼關系呢?麻煩你讓一讓。”

     鐘大俊臉色一沉,卻是不再多說什麼,揮著扇子退到一旁。

     寧缺與謝承運彼此揖手見禮,至於各自腹中做著怎樣的牢騷不屑,那便是外人不得而知的事情,書舍裡頓時一片安靜,想要聽他如何言語。

     略一停頓,寧缺看著謝承運有些蒼白的臉頰,微笑說道:“沒有什麼借口,既然我沒參加期考,那個賭局自然便是我輸了,我記得賭注是吃飯,那便吃飯,地方隨你挑,至於要請多少人也隨你意。”

     謝承運微微一怔,全然沒有想到寧缺認輸竟是認的如此光明磊落,昨日在鐘府與大俊商量的那些話語,竟是沒有辦法說出口。

     鐘大俊見謝承運不知如何應對,忍不住暗自惱怒這位友人實在是太過溫厚,冷笑著插了一句:“為避免期考落敗丟人,你竟能想出裝病避考這等下作招數,日後若論起來,你便可大言不撕說並非不是謝三公子對手,而是身體不佳如何……似你這等人物請客吃飯,我等真擔心桌席之上有何古怪,斷然是不敢去的。”

     寧缺眉梢微微挑起,看著這位來自陽谷的大唐才子,很認真地說道:“我記得那封挑戰信是從謝承運手中接過來的,那麼期考成績好與壞,賭局勝或敗,都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關你嘛事兒?你要去吃飯還得看我給不給你留把椅子”。

     鐘大俊倒也不惱,輕搖折扇看了謝承運一眼。謝承運本不想在金無彩面前太過咄咄逼人,但看著寧缺此時還如此振振有辭,沒有絲毫羞愧神色,不禁反感驟生,蹙眉看著說道:“吃飯不用,只希望你能認識到自己的行為實在是有辱書院名聲。”

     “我讀書院是要交學費的,一手交錢一手學東西,所以我並不認為自己需要承載什麼千世盛名之類的東西,那些事兒和我沒關系。”

     寧缺眉梢挑的更陡,說道:“至於你們說我裝病避考,這種無聊推論以後最好不要掛在嘴上,既然咱們本來就不熟,我絕對不介意告你們誹謗。”

     書舍裡的氣氛漸漸變得緊張起來,因為寧缺表現的過於坦然平靜,渾然沒有任何退讓的意思,如同謝承運感受相仿,大部分學生望向寧缺的目光更為鄙夷。

     豬由賢輕咳兩聲,上前打圓場,笑著說道:“明知不敵,避戰以保自身,這在商場上倒也是常用的手段,你們何至於如此嚴肅。”

     寧缺沒好氣瞪了他一眼,說道:“你這到底是想要幫我,還是想再往我身上潑幾盆髒水?”

     “考不過別人就認輸,何至於要用這種無賴招數。”書舍裡忽然有人開口說道。

     寧缺沒有轉頭去看聲音起處,但知道是同舍的學生,略一沉默之後,看著身周面露鄙夷不解諸多復雜神色的同窗們,沒意思地笑了笑,然後開始說話。

     “我不在乎你們相不相信我說的話,也不在乎你們會不會暗底裡叫我懦夫,因為我們層次本來就不一樣,你們可以說我不講理,因為我沒那個精神和你們許理。”

     “就像公主殿下那天在舊書樓外說的那樣,你們不過是些溫室裡的花朵,看著盛放美艷,卻不得不躲著室外的狂風暴雨,成天沒些正事兒做,只好四處招搖,絞盡腦汁要整點兒斜風細雨來展示自己的堅強和能耐。”

     “但這關我屁事兒!我有興趣陪你們玩那就玩,沒興趣那就不玩。不要想著用什麼操守氣度之類的話來質問我,你們在乎操守氣度道德這些東西,但我不在乎。當你們還躺在概媽懷裡,因為不肯吃奶被鋒媽惡聲惡氣用草原馬賊來嚇唬的時候,哥已經在草原上砍馬賊腦袋當球玩了。”

     “剛才說過,我不在乎你們會不會在背後嘲笑我是個懦夫,是個無賴,但你們一定要記住,從今以後千萬不要讓我聽到你們在嘲笑我,因為我不喜歡。”

     “不要無視我的威脅,如果你們的腦袋不想像那些馬賊一樣變成球的話。”

     說完這番話,他沒有再舍裡眾人一眼,揮手示意攔在身前的甲舍諸生讓開,仰頭挺胸,就這樣漪瀟走出門口,順著遮雨長廊向書院後方走去。

     本來極佳的心情,就因為這些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污爛事兒糟賤了大半,他的情緒實在是有些糟糕。尤其是發現就連平日相熟的那些同窗,也沒有替自己辯解的意思,反而相信鐘大俊那些人的說法,他更是惱火。

     既然惱火了,也就懶得再扮演溫和可愛無害小學生,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感受。

     豬由賢看著掩雨長廊裡那個背影,匆忙追了上去,與他並肩走著搖頭感慨道:“這下可好,你連同舍的同窗都得罪光了,以後可得和你保持距離。”

     “那你這時候還要追上來?”寧缺笑著說道。

     “你說他們小屁孩兒嘛,長安十幾座青樓裡的姑娘都能證明我不是小屁孩兒,所以我並不覺得你那番話傷害到了我。”豬由賢笑著說道:“再說了和你把關系處好,將來說不定能親近一下紅袖招裡的頭牌姑娘,你不用這麼看我,放心吧水珠兒姑娘我是只會遠觀的,就是想讓你把陸雪姑娘介紹給我認識認識。”

     寧缺側頭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難道你就不怕因此得罪一大群同窗?”

     “書院裡的人都知道咱倆關系不錯,如果你和他們鬧翻我就舍你不顧,也得被那些酸才點評為無情無義,你知道我不愛讀書,也見不慣那些家伙的酸腐模樣。”

     豬由賢自嘲一笑,停下腳步,說道:“所以我得當著他們面過來安慰你幾句,但正如你所言,我可不能與書院集體對抗,所以我這時候得回去了。”

     對一個自幼過著刀口砥血人生,在草原上真可以用殺人如麻四字來形容的邊城軍卒來說,書院裡這種清靜安寧的生活本來就有些不適應,那些自幼生長在安樂清平世界裡的同窗更是不濟。

     上面那番評價是寧缺最真實的感受,然而對於書舍裡那些學生們來說,這番評價毫無疑惡毒的攻擊,諸生不由愣在當場。

     對於南晉謝三公子來說,與寧缺的期考賭約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入院試時被這個看似尋常的少年壓了一頭,在舊書樓登樓觀書又是慘敗而歸,還被大唐四公主冷淡心斥了幾句,他本指望能夠靠此番賭約重拾信心。

     五科甲上著實是難得一見的好成績,謝承運喜悅之余自然難免生出些傲意,今日帶著同伴前來丙舍,不見得是為了羞辱寧缺,但也有展示錦衣的意思。

     而對鐘大俊來說,進入書院之後,所有的風頭全部被謝承運和寧缺搶走,還有那個不過十四稚齡的臨川王穎,他身為陽關大族精心培養的才子,哪裡能夠甘心,謝承運和王穎倒也罷了,這二人入院之前已有極大聲名,其中一人是他摯友,另一人又年齡太小,而寧缺又是何許人等,怎能在自己之上?

     所以對於這次期考賭約,他甚至比謝承運還要更加上心,今天來到丙舍,毫無疑問便是要羞辱寧缺一番,同時向書院諸生揭穿此人的無賴陰險嘴臉。

     但無論是謝承運還是鐘大俊,抑或是那些隨他們前來丙舍看熱鬧助威的甲舍諸生,都沒有想到,寧缺在做出如此卑劣怯懦行徑之後,竟是全無羞愧之意,反而振振有辭將眾人反生羞辱批撻了一番。

     本是來羞辱對方的,結果對方就用了一招叫蠻不講理的招數便全部擋了回來,反而被對方羞辱了一通,於是那些本來還有些懷疑期考那日寧缺可能真生病了的諸生,也不願意再往那個方向去思考。

     不止是他們,包括丙舍諸生在內,所有的年輕學子都被寧缺那番看似聽上去鏗鏘有力實際上蠻不講理的刮斥激怒了,就算是最普通的平民子弟學生,在家鄉書墅中也是備受疼愛的對像,哪裡承受過種群嘲技能?

     “算了,不要和那個家伙一般見識。”

     有學生壓抑著不甘之意,提醒眾人說道:“他畢竟是公主的故交。”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二十一章 能修行之後你會去做什麼?
  
     “故交這詞用的不妥當。”鐘大俊盯著掩雨走廊裡那個背影,惱怒說道:“誰知道是什麼因緣巧合之下,殿下見過他一面,然後被他蒙騙了。”

     書舍前方,身材魁梧的楚中天撓著腦袋說道:“殿下認識寧缺的事情,我回家後對家裡長輩提過。五叔後來回信說,他去問過固山郡都尉華山岳,說這個寧缺就是渭城的一個兵卒,殿下回京路上一直相伴,大概是出了些力氣,殿下記著這事,所以在長安城裡對他偶有照佛。”

     楚中天乃是大唐十六衛大將軍楚雄圖三十七個孫子當中好的一個,在府中備受寵愛,長輩們議論朝中是非往往不會避著他,所以他說出的話向來可信。

     “看來那日在舊書樓前只是巧遇,至於說在殿下回京路上出力……”鐘大俊淡淡嘲諷說道:“他一個小小軍卒又能出什麼力?對了,幫著搭帳蓬牽馬拾干糞也算出力,殿下賢良仁德,對他偶有照拂也不奇怪,只是真沒想到,這個小人就敢借著殿下的威名自抬身價,性情真是卑劣的厲害。”

     聽著這話,一直沉默坐在案旁的司徒依蘭猛地站起身來,看著鐘大俊說道:“寧缺何時拿殿下威名自抬過身價?殿下從渭城歸來,一路上寧缺做過些什麼,我比你們都清楚,若只干糞,你以為殿下當日會親自前來看他?”

     只見她柳眉一挑,沉聲說道:“你說寧缺是小人,性情卑劣,那我不知道像你這樣在背後議論人是非又算是什麼?如果你真認為他如此不堪,大可以當面指出,只可惜就像他走前說的那樣,你卻是不敢,因為你還是怕他。”

     鐘大俊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斷沒有想到在寧缺得罪了絕大多數同窗的情況下,這位長安貴女還願意替他說話,強行壓抑心頭惱怒分辯道:“我不是怕他,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難道還要和那少年蠻子卷起袖子廝打一場?”

     司徒依蘭不願與這個所謂才子搭話,回頭望向正與謝承運喁喁輕語的同伴,眉頭微蹙,沒好氣問道:“無彩,你回不回?”

     金無彩悄悄看了一眼謝承運的臉,然後笑著望向司徒依蘭說道:“你先回吧,我呆會兒……去舊書樓看會兒書。”

     司徒依蘭知道所謂去舊只是借口,她也懶得理會,收拾好自己的用具,走到謝承運身前,看著這位名聲在外的南晉才子,開口說道:“無彩是我大唐帝國祭酒最疼愛的孫女,你雖在南晉大有才名,但請先登上二層樓吧。”謝承運瞬間明白她意中所指,微微一笑,滿懷自信說道:“我會努力。”鐘大俊不忿先前司徒依蘭替寧缺說話,嘲諷說道:“謝三公子如果進不了二層樓,那我看書院這屆學生便沒人能進了,或者說你認為……寧缺能進?”

     司徒依蘭皺眉看了此人一眼,轉身氣惱而走。當著舍中同諸位同窗的面,她總不能信誓旦旦宣稱寧缺能進二層樓?別說她不信,她相信寧缺都不敢有這種奢望。

     在灶堂就著碗金黃色的小米粥吃了三片煎饅頭,寧缺用最快的速度經過濕地,走進幽靜的舊書樓,進入二層樓。此二層樓非彼二層樓,但對他來說,這處充滿書籍舊墨淡香的樓層,同樣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不知道是淡淡書香容易平靜心緒,還是緊閉的西窗擋住了熾熱的陽光,讓樓間一片清涼怡人,走進二層樓,寧缺先前在書舍裡被撩拔出來的滿腹牢騷怨氣,就像身上的暑意濕汗那般,瞬間被一拂而光。

     走到東窗畔,看著那位身材纖小,而容溫婉安寧的女教授,寧缺像往日那般恭謹行了一禮,直起身子後,他看著女教授清麗看不出年歲的側臉,想著前日對方把重傷將死的自己遺棄在樓間不聞不問,心中生出強烈的不解,想要開口詢問對方幾句,但終究還是不敢造次。

     女教授就像是忘記了前天看到的那幅面,忘記了身旁這少年曾經在樓間靠著牆壁頹然等死,如往常那般輕輕微點下頜示意,沒有看寧缺一眼,也沒有說話,靜靜看著紙箋描著暮花小揩,如果不仔細去看,很難發現她下頜輕微的移動。

     寧缺自嘲一笑,撓了撓腦袋……不再去想那些事情,走回書架前蹲下,抽出那本《吳贍焰論浩然劍》,坐到西窗畔的地板上,借著窗紙透進來的微光用心閱讀。

     以往氣海雪山諸竅不通,觀樓上修行秘籍,根本無法記憶,開始時甚至看上數字便會昏厥不醒,待後來學會用永字八法拆字,他稍微能夠體悟一些書中字跡所蘊深意……然而那些筆意依然讓他極為苦惱,比如這本浩然劍書中字跡的筆意,道道如鋒利劍芒,直刺的他肝腸寸斷,痛苦不堪。

     現如今他雖然還無法清楚地知道,自己氣海雪山究竟通了多少竅,但能夠感知到世間如寧靜海洋一般的天地之息,足以證明痛則不通這四個字,已經被昊天憐憫地從他身上拿走,所以他非常想知道,現在的自己再來看這些書會有什麼不一樣。

     確實不一樣,書籍上道道墨跡隱含的意味,從他眼眸進入腦海,然後逐漸釋散入體,化為劍芒開始周轉游運之時,他胸膛間已經感覺不到那種難以承受的痛楚,而是變成一種有些郁悶的感覺……堵,很堵,非常堵。

     這種感覺很不好,很容易令他聯想起馬應龍這種藥劑,所以用心看了大半個時辰之後,他搖著頭把書放下來,走到西窗畔開始給陳皮皮留言。

     “首先,我通了,你可以恭喜我了。其次,怎麼看這些書好像還是沒有用?再次,你有沒有什麼簡單可行的方法教我?最後,謝謝。”

     懷著很輕微的遺憾,寧缺在暮色之中下樓而去,乘著馬車回到長安城臨四十七巷中,然後開始期待明天的書院生活,因為他想知道陳皮皮留言會寫些什麼。

     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遺憾其實是一種非常欠抽的情緒,如果讓西陵昊天神殿或是某些佛宗大德們知道,一個剛剛進入初識之境的少年,期望能夠在一天之內便開始正式的修行,他們絕對會以貪婪或者是貪癡的罪名把這少年逐出門去。

     如果讓書院教習們知道自己座下一名學生,氣海雪山十七竅通了十竅,便以為自己真變成了絕世修行天才,迫不急待想要學會書院絕學浩然劍,絕對會大贊一聲的自戀,然後讓他伸出手掌痛打一百下掌心。

     長安大街上前代聖人親手雕刻的朱雀繪像,他身後那把神秘不知來歷的大黑傘,出自西陵某不可之地的通天丸,這三樣東西無論是哪一樣都是世間最珍貴最神妙的存在,但如果是其中單獨一項,依然不足以讓他身體發生這般變化。在修行的世界裡一直有種說法,修行只不討是被選中的人類,幸運拾起昊天賜予的禮物,想要讓一今天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能夠修行,那就是逆天改命,而能夠逆天改命的能力,只能是神跡,在典籍記載或口口相傳中,只有西陵神國昊天神殿擁有這種能力,而且這需要那些境界高妙的大神官們付出極大的代價。

     所以當年岷山旁那個普通修行者,軍部負責考核的那位符師,旅途中的呂清臣老人,留書的陳皮皮根本不需要猶豫,便能夠簡單地斷定寧缺不能修行。

     然而當朱雀、黑傘、通天丸這三樣世間最神奇的存在,同時和寧缺發生關系時,世間緩慢轉動的命輪,發生了一次極輕微的顫動。(這句可以無視)

     那個漆黑的清晨裡,先是修行者顏肅卿用畢生修為擊潰了他胸口處的骨肉防御,然後朱雀頂翅化為一根無形長矛通過這處創口刺穿他的氣海雪山,緊接著朱雀以無形火意焚毀觸及的一切,至此時寧缺便應該死了。

     大黑傘在此時起了關鍵作用,像蔽日的柳蔭般護住他最後的生機,又以源源不盡的夜空陰寒力量重塑他體內的雪山,僅僅這般還不足夠,因為這個重新構築的體內微觀世界是那樣的脆弱不穩定,隨時可能崩潰。

     這時陳皮皮像處女奉上貞操一般奉上了一顆通天丸。

     天道酬勤,大概是他前十余年過的太苦太累,所以昊天開始彌補他吧?

     寧缺並不知道自己遇見的是世間最神奇的幸運,就算知道他也無法明悟其間的道理,被逆天改命的他猶自不滿遺憾,這種不滿遺憾真的很令人憤怒無語。

     陳皮皮很無語,很憤怒。

     看到恭喜二字,猜到那個家伙居然被強行逆天改命,真的踏上了修行之路,陳皮皮忍不住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強烈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他也不知道長街之上朱雀繪像和大黑傘那場以寧缺身體為戰場的神奇戰鬥,但做為西陵與書院共同培養出來的絕世修行天才,能夠猜測到一些原因和後果,可無論他怎麼去猜測,都沒能猜到寧缺居然能夠獲得這種近乎神跡的機緣!

     震驚持續了很長時間,他完全不知該如何言語,驕傲卻又溫良的內心深處竟生出一股強烈的羨慕嫉妒情緒,而當他看到紙上留言時,更是難以抑止的憤怒起來。

     暑意燥熱,雖然時入深夜有風清涼,西窗外蟬鳴漸弱,但不知道是因為太過肥胖還是憤怒的原因,陳皮皮渾身大汗,他解開衣襟潑墨憤怒回書道:

     “首先,我不想恭喜你,因為這事兒太荒唐太不可理解。其次,不沒用,而是你這個修行白癡沒用。再次,我承認自己這時候很嫉妒你,所以不想指點你。”

     “最後,請先謝昊天和你十八代祖宗,至於我……謝你妹啊。”

     很小很小的時候,是真實的很小很小的時候,寧缺一直在被一句話洗腦。那句話大概意思是這樣的:一個人掌握的知識就像一個圓,你知道的事情越多,這個圓越大,那麼你就會發現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

     他曾經很厭煩這句話,不理解母親和老師們為什麼要不停用這種悲觀主義論調教育自己,但當他現在終於踏進修行的世界後,發現這句話確實很真實,真實的令人無比惘然無措,因為他發現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更多了。

     看到陳皮皮的留言後,他極為認真地按照留言裡的意思去看二樓的修行書籍,但看來看去,總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輩子習慣了背著三把刀在草原上四處殺人這種比較直線條的思維模式,倒也不算是壞事,確認暫時無法前進,寧缺便決定不再去想,而是去做些更重要的事情。

     沒有人能夠想到,在確認能夠修行之後,寧缺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

     他沒有整日裡提著酒壺高歌潑墨作書,沒有去找書院教習高喊俺能了俺能了強烈要求進入術科精修……更沒有去公主府找李漁腆著臉說俺現在很有投資價值了。除了和桑桑兩個人悶在老筆齋裡暗自高興,像兩個傻瓜般時不時抬頭互視一眼,然後莫名其妙地呵呵直笑,他也就走向陳皮皮得瑟了兩下,然後他就去了南城。

     今夜南城著名的勾星賭坊門口,有一對神情緊張的主僕正在低聲說話。

     面容清稚,頰有淺窩的黑發少年,抬頭看了一眼勾星賭坊由金粉漆成的招牌,咽下一口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貪婪造成的口水,聲音微顯沙啞問道:“桑桑,你說待會兒如果我們贏多了,會不會被賭坊的人追殺?”

     膚色微黑的小侍女表情也很緊張,她右手提著個沉沉的匣子,把身子縮在少年身後,聽著昏暗燈光裡傳出來的嘈雜吵鬧聲,顫聲說道:“少爺,我更擔心的是你想的那法子管不管用,感知天地元氣就能看到緞子上面的點數?你有沒有把握?呆會兒如果把銀子都輸光了,你可不能急紅了眼把我押上去啊。”

     “這說的什麼胡話?再說……把你押上去,人賭坊也不見得肯收。”寧缺緊張地槎了搓手,說道:“至於把握,昨天夜裡我不是給你表演過很多次了?少爺我這輩子向來不打無把握之仗,贏是肯定贏的,關鍵是贏之後怎麼跑。”

     “保證能贏啊……”

     桑桑看起來根本不擔心怎麼跑的問題,聽寧缺說確定能贏後,她輕輕一咬嘴唇,痛下決心,從舊腰帶裡取出粒用紙疊成的小星星,輕聲說道:“我從床下取了二百兩銀子換了張銀票,匣子裡還有一百多兩……少爺你都拿去,好多贏些。”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一百二十二章看破

    南城勾星賭坊,本是江湖大佬蒙老爺手下最掙錢的產業,風亭血戰一夜之後,蒙老爺的勢力直接潰散,賭坊被砸爛成一片虛墟,一直到兩個月之後世道太平了些,賭坊才重新整修開業,只是現在沒有人知道賭坊背後的東家是誰。
    雖是從廢墟裡重新崛起的賭坊,但畢竟是長安城裡的老字型大小,又花了大價錢進行裝潢,賭坊裡木桌明亮,燈籠高懸,陳設考究,看不出來任何衰敗跡象。

    甯缺和桑桑一路行來,看著身周紗幔,聽著遠處大廳裡被刻意壓抑著的驚呼聲,不禁覺得有些詫異奇怪,在邊塞的時候,主僕二人倒也常去渭城和開平市集的賭場,但與那些充滿汗臭酒味罵娘聲的賭鋪子比,這裡宛然是另一個世界。

    裝飾的再豪華清貴,賭場就是賭場,終究還是把人生放在籌碼間拼殺的血戰之地,三教九流人等穿梭其間,甯缺和桑桑這對年輕的主僕看著雖有些扎眼,但賭場管事僕人見慣了奇形怪狀的賭客,只是隨意看了兩眼,並沒有投予特別的關注。

    至於勾星賭坊寬敞大廳裡的賭客們,更沒有誰注意到他們的到來,穿著絲綢或是麻衣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們,不分階層或坐或站,密密麻麻擠在數十張鋪著褐毯的大桌旁,緊張地盯著桌上的紙牌骰盅或是黑色的三角籌碼。

    盛夏天氣極熱,大廳三周的廊上有七八名僕婦揮動著手中的長扇向廳內灌風,但因為大廳內擠著的賭客數量實在太多,空氣仍然顯得有些悶熱不堪,混著名貴的香粉味道和煙草酒水味道,漸漸熏出一股隱隱令人興奮的野心味道,如果不是賭坊在每張桌下極豪奢地擱著冰盆,只怕這味道還要更濃些。

    賭坊不是善堂,投錢的目的便是掙錢,越豪奢的投入便是想要掙越多的錢,寧缺打量著大廳裡的細節,看著那些穿著統一青色制服的荷官,心情變得越來越緊張,不知這裡投注的下限是多少,不知道自己二人帶的銀子究竟夠不夠。

    去櫃檯處換了籌碼,問清楚了投注下限和玩法規矩,他略放心了些,帶著桑桑在賭坊大廳裡隨意看了看,看到骰盅賭大那張桌上有人退走,毫不猶豫搶在旁人之前擠了進去,渾然不顧身後那幾人投來厭惡目光,直接向桌上望去。

    搖骰盅比大,這大概是賭坊裡最簡單最能夠快分出勝負的玩法,而寧缺喜歡的便是簡單和快分出勝負這兩種特質,無論殺人還是賭博都是這般,再加上他知道自己的作弊手段也只有這種,自然便像釘子一樣站在這裡再也不肯離開。

    三顆骰子,以九點為線多者為大少者為,如果荷官搖出三個六那便是豹子通殺,不過如果賭客有膽量或者說實在閑的無聊,自然也可以押豹子,如果押中不止通殺桌上賭客,荷官還要代表賭坊莊家陪賠,但這種事情在賭坊裡很少生。

    盯著褐色毯子上那個比普通骰盅至少要大兩倍的大骰盅,看著那位長相清秀的女荷官揮舞著**雪白的臂,像變戲法一般上下翻滾著大骰盅,聽著三粒骰子在骰盅裡清脆密集的撞擊聲,聽著最後骰盅重重落在桌面上的撞擊聲……

    寧缺目光微垂似乎在猶豫思考,實際上已經開始冥想,腦內的念力穿過體內氣海雪山,緩慢而輕柔地感知著身周的天地之息,再通過天地之息感知著四周的一切。

    這種感知很奇妙:無形的念力波動調動天地之息散開,落在事物之上,便會有輕微的變形感知,這種感知通過天地之息回饋到他的念力波動之上,再進入他的腦海,便能形成一幅談不上清晰,但能看到某些肉眼看不到細節的畫面。

    褐色桌面上覆著一隻fei厚的手,那是一位布衣店老闆的手,當骰盅落定之後,他扔了五十兩銀子的籌碼到大上,把剩下的籌碼壓在了手掌下,五十兩的籌碼已經不算,但這位老闆卻是面不改色,只是壓著籌碼的手掌有些微微顫抖。

    寧缺並不關心賭客的心理狀態,雖然在渭城裡時常靠賭博替桑桑掙些家用,但他知道再優秀的賭客也不可能永遠贏下去,他今天來勾星賭坊只是想用那些奇妙的能力贏一大堆錢,所以他只需要關心自己能不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只剩下一個最的二兩銀子籌碼,還表現的如此風輕雲淡啊?”

    他通過天地之息細微回饋,看到了那位老闆顫抖手掌下壓著的籌碼數量,忍不住笑著在心裡念叨了一句。

    看這個字形容的並不準確,他只是模糊隱約地感受到了籌碼的邊緣以及上面的突起,並沒有什麼溫潤光滑的觸覺,沒有什麼親眼所見般的畫面效果。

    如果修行者調動天地之息能造成那樣的效果,我們可以設想一下,歷史上肯定會有很多修行者因為天天偷窺女子胸前風景、或是意淫把玩某些柔嫩從而日日流鼻血,夜夜體倦乏,精神不濟、身體空虛直至走火入魔而死。

    清麗的女荷官溫柔看著四周,雙手啟開骰盅,安靜擱在骰盅底部的三顆骰子是“二三三”,布衣店老闆覆在桌面上的手掌微微一僵,五根手指向下一抓,緊緊握住最後那塊籌碼,向著身周的人們勉強擠出笑容,點點頭便走了出去。

    就在這時桑桑的身軀終於成功地擠了進來,她艱難擠到寧缺身旁,微微踮起腳來,睜著那雙柳葉眼,強行壓抑住緊張認真打量著桌面上的籌碼堆和骰盅。

    一陣細微清脆的骰粒撞擊聲再次響起,賭桌上開始了新一輪的賭局,大大的骰盅在清麗女荷官白膩的手間上下翻滾,然後落在桌面上。

    “請諸位買定離手。”女荷官微笑看著桌旁的賭客們,如每輪新賭局開始時一樣,重新申讀了一遍勾星賭坊的規矩,“每局落盅買定時限內沒有出手,請等下局。”

    玩大的賭桌成半圓弧形,闊大的桌面上用割細的白布畫出投注等幾個區域,除了一堆堆或多或少的籌碼和幾個茶杯,賭桌最中間擱置著一個巧可愛的計時沙漏,每一局搖骰結束,便會有專人將那沙漏倒轉。

    寧缺看了一眼沙漏裡快流瀉的細膩沙流,現時間有些緊張,趕緊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個黑亮沉重的大骰盅上。因為看的太用心,少年臉上的神情便顯得格外專注格外緊張,賭桌上有客人忍不住笑了起來,打趣道:“不知是誰家的孩兒居然跑來勾星玩,難道他以為盯的久了便能把這骰盅盯破?”

    對於身旁的打趣笑鬧,甯缺根本沒有理會,因為他這時候很緊張,而且難道他能告訴這些以賭錢為樂的人們:自己就是要把這個黑又亮的大骰盅看破?

    正如在賭坊門口對桑桑說的那樣,寧缺這輩子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為了今天能夠大殺四方贏錢而歸,昨日他耗了整整一夜時間用來實驗。

    隔著木桶感受桶裡的水有多深,隔著床板感受床下的銀子還有幾錠,隔著窗戶感受窗下蹲著的桑桑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通過反復的訓練,他確認自己能夠控制的那抹微弱天地元氣,用來撼泰山固然不可能,但用來看泰山應該沒有太大問題,這才底氣十足地來到銀勾賭坊。至於冥想感受整整一夜,讓他調動天地元氣的度和熟練度都得到了極大的躍升,反而是出乎他意料的好處。

    按照事先在臨四十七巷裡主僕二人擬定的作戰計畫,根據那些少的可憐的實戰經驗,寧缺本以望向那個黑色骰盅望時,自己腦中念力控制的那股微妙天地元氣能夠輕易地穿過骰盅厚實的盅壁,然後感受到骰子表面美妙的陷,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控制的天地元氣剛剛進入骰盅厚壁,便再難進入一分!

    寧缺身體驟然一僵,震驚看著黑色的大骰盅,不明白究竟生了什麼。

    此時賭桌中央那盞可愛的沙漏下部已經快要積滿沙粒,桌旁有xing急的賭客看著他的模樣開始急聲催促,他愁苦無措地看著黑色骰盅,分析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按照他的行事習慣,這局就應該放棄,但不知道是被沙漏和催促聲逼得急了,還是心中強烈不甘起了作用,他竟是不肯放棄,死死盯著骰盅,蹙著眉頭,拼命提升念力強度控制天地元氣向銅牆鐵壁般的骰盅裡刺去!

    “給我破!”

    被念力壓縮到極致的天地元氣仿佛變成了一根尖銳的無形細針,終於噗的一聲紮了進去!

    感受到那股熱刀入黃油、手指入奶油般的美妙觸覺,看到骰盅底部安靜躺著的三顆骰子,寧缺臉色驟然一松,緊蹙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來。

    就在沙漏漏完之前,他拿出那顆銀票疊成的星星,輕輕擱在賭桌押大的那一方。

    清麗荷官微笑看了他一眼,緩緩抬起骰盅。

    四,五,六。

    大。

    銀票疊成的星星被女荷官用纖細手指細膩攤開,然後壓在賭桌中央向諸位賭客公示,然後把寧缺贏的銀子用細竹尺推了過來。

    兩百兩的銀票,用來賭骰盅玩大,就算是在銀勾賭坊裡也極為少見,賭桌上除了賭客賠付之外,賭坊莊家也要賠了不少銀錢,細竹尺推到寧缺身前的籌碼不分大,竟是重重疊疊地壘了起來,看上去頗令人動心。

    賭桌上一個中年男子看著寧缺微笑說道:“看你年紀不大,玩的倒挺大,這贏了也看不出來什麼得意之色,年紀性情倒真是沉穩。”

    寧缺抬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笑著搖搖頭沒有說什麼,他心想如果你像我現在這樣有看破骰盅的能力,那麼在賭坊裡自然可以像看破紅塵般顯得毫不系懷。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一百二十三章少年愛財,取之無道

    真正看破紅塵、而不是假裝看破紅塵卻想著要走終南捷徑的人,基本上都在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裡藏著,或者在偏僻香火稀的破廟裡等死,根本不可能為了銀錢這種東西便跑到長安城最熱鬧的賭坊,然後像盯著殺父仇人般盯著骰盅。

    寧缺想那句話的時候,很明顯沒有進行太深入的思考。事實上,賭桌上的局面也沒有給他留下時間思考或者反省,隨著搖骰聲不停響起,沉重的黑色大骰盅不停落下拿起,他面前賭桌上的籌碼越來越多,途中女荷官替他換了幾個大籌碼,卻依然止不住籌碼越堆越高,漸漸要變成一座山。

    玩骰盅比大,連續贏了七把,每把投注都是全力施為,到第七把時賭注已經過了一千兩銀子,即便是在銀勾賭場這等見慣賭海血雨腥風的地方,如此以極端幸運為根基的氣慨壯闊畫面依然極少能看到。

    褐色賭桌旁圍的人越來越多,甯缺和桑桑身旁的人卻是越來越少,賭客們難以壓抑眼眸裡的狂熱神色,卻不願意離這個少年太近,以免讓賭場方面不悅。

    女荷官依舊清麗溫婉,但臉上的笑容已經變得極為勉強,向諸位賭客告了聲歉,便稱累退了下去,賭場方面來了位中年荷官替換登場。賭桌旁的客人們知道這是賭場方面覺得少年的運氣或者是賭術有些難以應付,所以換了高人出場,有熟客更是認出這名中年荷官是銀勾賭場的鎮場高手,驚訝地輕呼出聲。

    早已經沒有賭客還敢和寧缺對賭大,從第四把開始,便有很多賭客抱著各式各樣的心態跟著寧缺押注,倒也是跟著贏了不少,但看到那位中年荷官出馬,又聽著身周賭客們的議論,大部分人都決定暫時不跟觀望一局再說。

    寧缺這些年在邊塞上積累出了不少經驗手段,堪稱渭城賭壇第一高手,但要和長安城裡這些真正厲害的荷官較量賭術,依然沒有勝的可能。但他現在贏賭局靠的不是賭術,而是靠修行者的本領憑天地元氣作弊,那麼只要賭場方面不作弊,再如何高明的賭術高手,又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

    賭場方面能作弊嗎?當然能,但銀勾賭場是在長安府登記冊上排前三的著名場所,畢竟不是開在那些花柳陋巷裡的黑暗賭檔,不到萬不得已境地,斷然不會動用那些手段,所以他們……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寧缺贏下去。

    中年荷官上場後,寧缺又連續贏了三局。隔著段距離圍在他身後黑壓壓的賭客人群再也忍不住了,紛紛取出籌碼,重新開始跟風。如此一來,賭場方面的銀子輸的多了,中年荷官微黑的臉頰卻還是一片平靜,看不出來是不是更黑了些。

    骰子清脆撞擊骰盅壁的聲音漸漸消失,他緩緩挪開蓋在骰盅上的手,看了一眼剛被翻轉過來的沙漏,沒有去看賭桌旁別的客人,直接望著寧缺微笑說道:

    “客人,麻煩您下注離手。”

    寧缺拿著手中那根細細的竹尺,緩緩蹙起眉頭,沉默很長時間後,從椅中站起身來,將手中的竹尺放到離中年荷官最近、也的那個區域裡。

    他身前的籌碼已經堆成了一座山,每局要推到大區域裡會非常困難,所以先前賭場方面和他商議一番之後,同意他如果要押上全部籌碼時,可以用手中的竹尺代替,他此時把竹尺押上去,也就是說他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押了上去。

    賭桌周圍黑壓壓的人群驟然出一聲驚呼,這些長安城裡極注重風度氣度的賭客們再也無法壓抑住心頭的震驚,變得和渭城大呼叫的軍漢賭鬼們沒什麼兩樣。

    “豹子!”

    “豹子!他為什麼要押豹子!”

    “聲音些……是不是剛才贏多了,擔心出問題,所以故意輸些回去?”

    “這是什麼蠢話,就算是他故意想輸,也沒道理把桌上所有籌碼都押上去。”

    驚呼聲起,賭客們開始震驚地議論起來,而桌後那位中年荷官卻是沒有受這些議論聲的影響,平靜看著微低著頭的寧缺,和聲說道:“客人,您確定?”

    寧缺看著身前山般的籌碼有些忘神,被桑桑提醒之後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押豹子贏得當然多,但概率實在太,這一局哪怕是最大膽的賭客也沒有人敢跟著寧缺下注。眾人注視間,中年荷官手掌放在骰盅上卻遲遲沒有揭開,仿佛骰盅像座山一般沉重,忽然他抬起頭來看著寧缺微澀一笑說道:“交個朋友?”

    寧缺沒有催他揭開骰盅的意思,聽著這話便明白了賭坊方面的意思,微笑點頭致意,轉身對桑桑低聲說了兩句,便離開了賭桌。

    那位清麗的女荷官不知何時重新出現,恭謹地伸出右手,在前方替他帶路。

    賭坊櫃檯後方有一間裝飾豪華的房間,甯缺和桑桑被引至此處,房門一關,外間那些嘈雜的議論聲,嘖嘖讚歎聲頓時消失不見。

    簾後轉出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富翁,他向寧缺揖手一禮,極誠懇說道:“本人便是銀勾賭坊的大掌櫃,客人願意賞臉與我們做朋友,實在是非常感激。”

    離開賭桌,沒有讓那位中年荷官揭開骰盅,是因為甯缺清楚自己已經贏的足夠多了,而且總要給對方留些面子,進賭坊之前,他就在思考贏後怎麼離開的問題,現如今既然賭坊方面主動遞出緩和之意,他當然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

    “前面貴客贏了四千四百兩,最後一局確實是個豹子,按規矩東家全賠……”

    寧缺笑著說道:“明白規矩,進二。”

    這一句話便等於送了銀勾賭場幾萬兩銀子,銀勾賭坊大掌櫃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更加溫柔,感慨說道:“朋友做事實在大氣,那本人自作主張給您添個整數,算是代表賭坊和東家,向您聊表謝意。”

    大掌櫃滿臉和氣說道,如果讓往年那些見識過他陰鶩狠辣嘴臉的敵人看到,此人對一個贏了自己一萬多兩銀子的賭客如此客氣,絕對會嚇一跳。

    片刻後賭坊方面把寧缺今日贏的籌碼全部換成銀票送了過來,在第一時間裡,他用嚴厲的眼神阻止住了桑桑雙眼光想要數銀票的動作,但餘光裡瞥見那厚厚一疊銀票上的一千兩的數字,自己也忍不住覺得唇舌有些幹。

    大掌櫃微笑說道:“以後歡迎您隨時來玩。”

    “您客氣了。”

    甯缺知道對方沒有明言,卻是在委婉勸告自己:既然做朋友那就不是賭桌上的關係,歡迎隨時來玩,就是不歡迎的意思,以後這銀勾賭坊您還是別來玩了。

    就在他帶著桑桑準備離開銀勾賭坊的時候,大掌櫃卻像是剛剛想到一件事情,笑著建議說道:“您如果覺得還未盡性,我倒有個好建議,西城那處最近新開了家賭坊,是俊介老爺以前典當行改的,那還真是個。”

    這話裡隱著的意思很隱晦,大掌櫃猜測這少年一定有背景,應該能猜到自己話裡的意思,但他沒想到寧缺雖然沒有什麼背景,可聽著俊介這名字,想起風亭那夜朝樹的介紹,便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現如今長安城的黑夜世界是魚龍幫的天下,俊介老爺已經完了,他名下的典當行改成賭坊重新開業,就像現如今的銀勾賭坊一般,身後沒有了靠山,你甯缺既然敢在我銀勾賭坊贏這麼多銀子,再去西城贏上一場又有何不可?

    站在窗畔,看著那對年輕的主僕向著西城方向走去,漸漸消失在夜色裡,大掌櫃忍不住蹙起眉尖搖了搖頭,心中滿是不甘與惱怒。

    房門開啟,中年荷官抱著那個沉重的大骰盅走了進來,看著大掌櫃的背影,沉默片刻後歎息著說道:“那少年確實是個修行者。”

    中年荷官是蒙老爺當年從大河國請過來的賭術高手,平日裡只負責鎮場極少出手,今日他被迫親自出馬,卻還是輸了個痛痛搖骰子這種事情莊家極佔優勢,他相信世間沒有任何賭術高手能在自己做莊的前提下還能贏自己,而且任何老千都不可能瞞過自己的眼睛,那麼那個少年究竟是怎麼回事便很清楚。

    想著最後自己搖出了個豹子,為了維護賭坊顏面竟是被逼的不敢開盅,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起來,搖頭說道:“就算是修行者,我們也太客氣了些。”

    “蒙老爺已經死了,咱們賭坊能重新開起來,全靠宮裡那位陳六爺憐憫蒙老爺留下的孤兒寡母,還有幫裡那些兄弟沒處吃飯。現如今我們要夾著尾巴做人,哪裡還敢鬧事,更何況你也知道那少年是個修行者,難道你我還能把他怎麼嘀?”

    大掌櫃聲音低沉,把他訓斥了一通,然後毫無預兆抓起桌上的黑色骰盅蓬的一聲直接摔碎,只見破碎骰盅裡有一道金黃色的夾層,夾層上面隱隱刻著些花紋。

    “骰盅裡有軟金夾層,上面刻著符文。”大掌櫃陰沉著臉說道:“那個少年能把骰盅看破,那至少是入了實境的修行者,你我除了乖乖送上銀子,還能有什麼招?”

    中年荷官怔住了,常年坐鎮賭場,交遊廣闊耳聽八方,他雖是個普通人卻也知道修行者的境界分際,想著那少年如此年輕,難道已經進入了不惑之境?

    “這樣的人物來賭場做甚?”他憤憤說道:“我倒要看看他去西城還敢不敢這麼放肆,俊介老爺雖然死了,但那新場子身後靠山卻不是普通修行者敢惹的。”

    大掌櫃沒有接他的話,只是盯著桌上骰盅殘片在看,看著骰盅殘片裡夾著的軟金,看著那些符紋,越想心裡越不痛快,喃喃說道:“大唐開國這麼多年,就沒聽說過幾次修行者靠欺負賭場掙錢,因為對那些人來說這麼幹實在是太跌份兒。”

    “一個踏入實境的修行者,他不去山門冥想苦修,不去與同道交流,不去名山大川遊歷,不去感悟天地之息,卻跑到賭場來賭錢,這算什麼?”

    大掌櫃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的夜色,幽幽說道:“這是欺負人啊。”

    ……

    ……

    桑桑舊腰帶裡那顆二百兩銀票疊成的星星,現在已經變成了厚厚一疊銀票,塞在腰間鼓囊囊的有些難看,但她卻是毫不在意,時不時傻乎乎地笑兩聲。

    “少爺,咱們真的還去西城那間賭坊嗎?”

    “當然要去,這種掙錢的法子只能用一次,那就讓我們一次掙個夠。”

    照道理說,像寧缺這樣經歷過無數次生死險境的人,應該很明白見好就收,適可而止的道理,然而可憐見的他終究還是窮了太久太久,如今忽然現了這麼個掙錢的好法子,就像月輪國西邊放了一輩子羊卻連羊肉都吃不起的窮困山民,忽然現了一個能不停跳出黑羊的寶盆,哪裡能夠忍得住不用。

    就算是在繁華長安城中,一萬多兩銀子也毫無疑問是筆鉅資。而這筆錢如果放在草原上,足以讓梳碧湖旁的馬賊們不等寧缺舉刀便紛紛跳馬自殺,如果放在渭城裡,足以讓那些想把桑桑娶進門的大嬸們無視甯缺臉色抬著花轎就來搶親。

    那疊厚厚的銀票,直接沖昏了寧缺的頭腦,就連桑桑此時瘦而平的胸懷裡也滿是壯闊之氣,恨不得把長安城所有賭坊都贏上一遍。

    西城果然有間新開的賭坊,門面招牌裝飾一看便比銀勾賭坊更大,知道這間賭坊是西城俊介的曲當行改的,寧缺也沒什麼懼意,帶著桑桑便闖了進去。

    接下來的展毫無意外,又是連番贏錢,而現在他有了經驗又有了更豐厚的賭資,贏起來更是又快又狠,轉瞬間這家新賭坊的荷官們便被贏得面色劇變,賭坊方面商議一番後,禮貌又帶著威脅之意把他請進內室,新開了一桌賭局。

只要賭坊方面不作弊,寧缺總會贏,一直贏。

    當他把這家新賭坊贏得快要變成作坊之後,賭坊背後的人終於站了出來。

    一名穿著青衫青靴戴著青帽的剽悍漢子冷冷看著桌旁的寧缺,沉聲說道:“朋友,齊四爺很欣賞你,想請你去喝一杯茶。”

TOP

第一百二十四章誰的賭坊?

    一個穿著薄薄青衣,身材瘦高的男子,這時候正在西城門樓最高處的石牆上吹風,因為太瘦,身上青衣仿佛被掛在竹竿上,城樓上夜風一起便獵獵作響

    長安城的夏夜悶熱難當,富貴人家自有婢女執扇,冰塊盈房,普通人家則只能開了房門,袒腹街巷竹床之上,世人皆知愈往高處走,夜風愈涼,然而城內真正高的大唐皇宮和雄偉城牆,又哪裡能隨便上去

    但青衣瘦男能,因為他叫齊四,是長安魚龍幫幫主

    江湖人都知道齊四狠這三個字,但必須要說,以前在魚龍幫最上層的那幾位兄弟當中,他真是最不成器的那個,而現如今隨著風亭老朝離開長安,常三等人現了明數,回到朝廷做事,他便理所當然繼了魚龍幫幫主一位

    如今他隨便一聲令下,便有三千青袍為之誓死效命,加上現在誰都知道魚龍幫乃是陛下當年扔在江湖裡的一條魚,即便是官府也不敢太過怠慢,齊四爺毫無疑問是長安黑道唯一的領袖,上得城樓觀風景又何足道哉

    然而此時面迎夜風,提著壺酒的齊四沒有任何驕傲得意情緒,反而面色黯淡,飲一口酒,歎一聲氣,成功由一位普通黑道領袖化身為文藝黑道領袖

    他很想朝樹,也很想其他的那幾位哥哥,只是朝樹赴世間遠遊,常三陳六等人有了官面身份,也無法隨時相見想著往年那些喝酒吃肉的好時光,這位已經在長安城裡聲名赫赫的齊四爺,恨不得立即馬上重回到當弟的日子

    便在這時,城牆上遠處行來一人,與城門軍打了個招呼,匆忙跑了過來,低著頭慚愧地在齊四耳邊說了幾句話

    噗的一聲,齊四爺一口酒噴了出來,酒水化為細霧落入深不見底的城牆外,不知會不會驚了那些在城牆上築巢的岩鷹,他瞪著眼睛問道:“會不會錯了?”

    “絕對沒錯,已經派人去銀勾打聽過了,那子先去那邊贏了一萬多兩”

    齊四爺猶自不信,摸著後腦勺猶疑說道:“修行者去賭坊撈銀子?有這麼不懂事兒不要臉的主兒?怎麼聽著總覺得有些怪?”

    那名下屬苦著臉說道:“誰也不信啊,銀勾那邊的大掌櫃開始也不信,可後來還不是老老實實把銀子交了出來,然後趕緊向我們這邊通了信”

    齊四爺相信下屬不敢欺騙自己,確認有個修行者正極其不要臉地在自家賭坊撈錢,想著大哥離開之前的囑咐,不由勃然變色,把酒壺向城牆外的夜色裡扔去,狠狠說道:“讓他把銀子吐出來,不然就讓兄弟們把他給砍了,又不是什麼洞玄境的高人,以為會玩兩手戲法,爺就砍不死你?”

    話是如此說,事卻不能這般做,魚龍幫行事向來講究又強悍,真把齊四逼急了,喊三千青袍兄弟把那個修行者砍死,他還真做的出來,問題在於修行者肯定有山門師派,他總得去看一眼那個混帳修行者是什麼來路才能做決定

    長安城牆極高,爬上去不容易,跑下來也極困難,等齊四爺從城門處跑回賭坊時,已經累的氣喘吁吁,而就在這段時間裡,那個混帳修行者已經贏了多銀子

    聽著這消息,齊四爺臉色愈不善,心情愈糟糕,可當他看到推門而入的那人時,心情和臉色都變得極為怪異起來,極想笑卻又想哭,想哭卻哭不出來,心想這叫怎麼個事兒?

     聽到齊四爺三個字,推門而入果然看到那個青衣竹竿般的男人,甯缺的臉色也瞬間變昨極為精彩,心想怎麼鬧到熟人頭上了,說道:“我說咱們熟歸熟……實際上也不怎麼熟……這樣,看在朝樹面子上,先前所有帳目我給你打個對折”

    他腦子的反應度奇快,一句話裡竟是轉了三個彎,心想如果表現的太熟,那真不好意思拿贏的那些銀子,可如果要沉著臉扮演完全不熟,又擔心對方真的翻臉,他可是很清楚魚龍幫不好惹,所以最後才把朝樹這面大旗搬了出來

    齊四爺被他這番話弄的一怔,氣的險些笑出聲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惱火說道:“從這賭坊裡贏的銀子,你確定想要?”

    寧缺心想還是那句話,大家熟歸熟並且確實只見過兩面談不上太熟,難道你就好意思借此不給銀子?其實如果涉及的銀錢數目少些,他倒不介意在齊四面前扮演一下兄弟情深英雄豪邁大方,但他先前可是贏了七萬多兩銀子……

    為了七萬多兩銀子,他不介意躺著裝死屍讓桑桑上街賣身葬主,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舊日交情和大方之類的事情他看著齊四,輕咳兩聲後說道:“話說第一次見面時,齊四爺你可是說過只要你活著,這東城任我橫趟來著”

    “這裡是西城”齊四爺沒好氣反駁了一句,然後起身從上了鎖的匣子裡取出幾份地契和官府認證的契書,扔到他面前桌上,說道:“反正這賭坊是你的,你想自己贏自己好耍,隨便你去折騰”

    寧缺覺得自己是不是好像聽岔了什麼事情,肉了肉耳朵問道:“誰的賭坊?”

    齊四爺倒了杯茶,惱火說道:“我說了,這是你的賭坊”

    寧缺拿起桌上那幾份契書掃了一眼,果然在文書下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頓時僵在了當場,抬頭看了齊四爺一眼,眼中滿是震驚疑惑之色

    “大哥離開之前交待了很多事情,其中有一條是關於你的”

    “什麼事?”

    “他說你這些年過的太苦,窮的時間太長,早就已經窮紅眼了,那天夜裡為了五百兩銀子就敢不管不顧跟著他去殺人,實在是太過可怕……英雄豪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又擔心你窮瘋了之後傻逼到去當殺手,所以給你備了些產業”

    齊四爺像看著鬼一樣看著震驚無語的寧缺,搖著頭憤怒感慨說道:“現在看起來大哥的擔心的真的是太他媽有先見之明了,堂堂一個修行者居然跑到賭坊裡面來騙銀子,這他媽叫什麼事我說你阿真是窮了這麼多年窮瘋了是不?”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二十五章 窮人乍富豈能安?

  看著手中的文契,想著那個青衫男子居然悄悄留了間賭坊給自己,寧缺震驚之餘,更是覺得胸膛裡有些陌生的溫暖,問道:“他現在在哪兒?”

  “收到他最後一封信時,他說要去泰山看日出。”齊四爺回答道。

  溫暖震驚漸漸平息,寧缺想著先前齊四那番嘲諷話語,想著自己作弊騙錢居然騙到自己的賭坊裡,面頰便覺得有些發燙,畢竟是年輕人,哪裡能夠承受這等夫人跌份遭遇,為了化解尷尬,他羞惱說道:“魚龍幫又沒人通知我這事兒。”

  齊四爺一挑眉頭,瞪著他惱火說道:“大哥臨走前專門帶著我們幾個去臨四十七巷與你朝過面,當時就說過,有事兒沒事兒你都可以來找我,這都已經幾個月了,你何時找過我?你現在身上又掛著那個身份,我怎麼好主動去找你?”

  寧缺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另一個身份,那位徐崇山大統領見了他一面,扔給他一塊黑木牌子,便再也沒有聯系過,他早就已經忘了自己還是帝國的暗侍衛。

  他正在那廂感慨唏噓掩飾羞愧,齊四爺卻是想起這件事情裡某個蹊蹺處,剛剛平靜下來的眉梢猛地挑起,震驚看著少年說道:“你……是一個修行者?我知道你這家伙殺人本事強,但你什麼時候居然能夠修行,還入了實境?”

  “剛發生沒兩天的事情,不過是個初識水准,離實境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寧缺並不知道勾星賭坊那牟黑色毅盅裡的符金夾層,老實回答道:“原想著趁沒人知道的大好時機,多掙些銀兩,現在雖然掙不成了,但還請幫著保密。”

  齊四爺聲音變得尖細煩惱起來:“你贏了勾星一萬多兩銀子,這事兒怎麼保密?長安城雖然大,但帶著個小黑炭頭侍女跑的人可不多,只要稍一打聽,就能把你查出來。”

  寧缺笑了笑,溫和說道:“您現在可是長安城裡的老大,像這種小事還不是您一句放原事兒?勾星賭坊難道還敢違背你的意思繼續去查我?”

  齊四爺被他這句不輕不重的馬屁頂的無法拒絕,皺著細細雙眉想了陣,說道:”瞞著倒不難,不過隱瞞修行者的身份又是個什麼意思?難道你還指望這事兒發酵變大,最後替你在帝國裡掙些名頭?如果是這意思,我勸你最好不要這般想,長安城畢竟不是鄉下地方,隨隨便便也能找到千八百修行者出來,你沒辦法太過顯眼,照我看,你還不如老老實實向書院教習說明,得些實在的好處更重要。”

  寧缺想著傳說中明年可能會開的書院二層樓,想著此時正在遙遠邊疆替帝國開疆辟土的夏侯大將軍,沉默片刻後笑著回答道:“就因為知道自己太普通,所以何必說出去徒惹煩惱,日後某日能在這條路上走的更穩更遠些,再說出來也無妨。”

  “你又不是我魚龍幫的人,自己的事情想怎樣做都隨你,不過既然今天難得碰見你,有些事情還是得趕緊把手續辦完。”

  齊四爺伸出細長手指,點了點他面前的地契文書,說道:“有一份轉讓協議需要你簽名,從此以後這間賭坊就轉到你手上,我再也不用耗精神代你管。”

  寧缺心想這可不行,開個賭坊要人要錢還要背景,自己要在書院讀書,總不可能讓小桑桑穿著荷官服來看那十幾張賭桌,眼珠子微微一轉,腆著笑臉說道:“好哥哥,您就再耗些精神管下去吧,我是真沒這能力,也沒這時間啊。”

  一番爭執之後,齊四爺終究未能敵過寧缺的連番馬屁和賴皮精神,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他的條件,賭坊依舊算是寧缺的,但托管在魚龍幫之下,寧缺什麼事情都不需要做,就按著雙方商議好的代例每月拿分紅便是。

  商議完畢,沒有吃宵夜也沒有喊姑娘過來玩耍,寧缺在第一時間內帶著桑桑離開了這家西城新開的賭坊,他走的如此著急,就像是在逃亡一般,甚至回到臨四十七巷家中,才想起來自己連那家賭坊的名宇都沒有記住。

  桑桑從腰帶裡取出那疊厚厚的銀票,放進匣子裡鋪平,四處打量著簡陋的臥室,柳葉眼裡的目光在梁柱和老鼠洞裡不停游移,心思也不停游移,想碰上應該放在哪裡最安全終究她還是按照老法子把床板掀開……小心翼翼把匣子藏了進去。

  回頭她看見寧缺坐在圈椅上發呆,他臉上的神恃很復雜很奇妙,像是被天上的聚寶盆砸傻了,又像是被砸的過重痛的想要哭。

  “少爺,你傘天有些古怪。”桑桑看著他好奇問道:“剛才就是,離開賭坊的時候像是欠了人家八百兩銀子般,狼狽的厲害……”

  “能不狼狽嗎?今兒算是丟人丟大了,我這輩子還沒干過這麼二逼的事。”寧缺惱火回答道,忽又想著床板下那匣子銀票,臉上的羞惱之色頓時被歡愉之色代替:“不過如果每次都能掙這麼多銀子,讓我一直二逼下去我也願意。”

  說完這番話,他把臉上笑容一斂,伸手示意桑桑坐在身前的小板凳上,用極為嚴肅認真的語氣說道:“我覺得有必要開一場家庭會議了。”

  對於寧缺來說,家庭會議這種事情,是他前世最銘心刻骨最難受的經驗之……大概是潛意識裡受了嚴重的影響,這一世的小家庭雖然始終只有他和桑桑主僕二人,但無論是在岷山草居還是謂城小院,他經常會提請開家庭會議。

  桑桑知道少爺又要開始滔滔不絕說胡話,極有經驗地先去拿了針線袋,然後換了雙棉布制成的舒服拖鞋,才坐到他身前的小板凳上,恭敬等著幣話。

  “學院每間書舍窗戶中間,都懸著一些前賢格言名句,雖然我認為那宇寫的不咋樣,但那些格言名句裡的意思倒還不算太錯。”

  桑桑低頭專心致志地納鞋墊,聽著這句話後頭也未抬一下,只是用小鼻子輕輕嗯了一聲,表示聽到了請少爺繼續。寧缺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這些年裡每次開家庭會議時她都是這副作派,他說過多次也沒有什麼效果,拿她實在沒辦法,不去理會,繼續自己的說話,只求這唯一的聽眾不要溜走就好。

  “其實有一句是這樣說的——環境改變人的氣質,奉養改變人的體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告訴我們,你手裡有兩千兩銀子的時候,做事就不能還像只有二十兩銀子時那樣摳門吝嗇,不能總是吃剩飯剩菜……”

  聽到這裡,桑桑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臉上滿是委屈和不滿。

  “好吧,節儉確實是一種美德,但你要想想,我們現在是真的不差錢了,手裡攥著一萬多兩銀子,賭坊每個月還有分紅送過來,我們不能再以窮人的心態過日子,不能像窮急眼窮瘋了般看見有掙錢的方法便撲上去。”

  寧缺感慨說道:“換句話說讀書人的事兒就是讀書人的事兒,修行者的事兒也就是修行者的事兒,得清貴自矜些,別總想著靠這些事兒掙錢,那給人感覺總有些跌份兒……所以我決定,以後不要再去賭場作弊贏錢了,我擔心書院教習們知道後會氣死,同時我決定從明日起把本人的大作全部從前面鋪子裡撤回來,至於生意,就從香坊那邊去收些窮書生的便宜書卷來賣,掙些差價就好。”

  桑桑把針線從鞋墊那頭穿過來,用力一拉,張嘴咬住線頭咯崩一聲扯斷,然後睜著疑惑的眼睛問道:“一幅都不賣了?少爺,這會不會顯得有些窮人乍富?”

  寧缺被她說的一愣,咳了兩聲,說道:“你用的形容詞不是太准備,這不叫窮人乍富,應該叫小富既安……當然,窮人乍富不好看,小富即安不可取,那我的宇還是在前鋪裡掛幾副,不過標價要抬上去,非千金不能賣也。”

  桑桑心想少爺你最貴那幅中堂也才賣了二十兩銀子,而且貴的也就賣出去了那麼一幅,那天你還專門吩咐我峒了鍋紅燒肉慶祝終於宰了個冤大頭,現如今你說自己的書卷非千金不能賣,這長安城雖然確實人傻錢多,但哪裡有這麼多冤大頭?

  看著小丫頭烏黑眼珠裡的強烈的疑惑神色,寧缺眉頭一挑笑著解釋道:“記住,咱們現在太有錢了,不差那點兒,這就算是千金買馬青,可以漲名聲的。”

  依照他的意思,第二天桑桑把他寫的大部分書卷都從老筆齋裡撤了下來,然後去香坊買了一大堆書家新作,而且遇著客人看中寧缺所寫書卷詢價之時,她便會老老實實地告訴對方:東主親筆所寫極為珍貴,故千金不二價。

  事態的發展和寧缺猜想的並不一樣,把自己書法作品標上千金之價,並沒有讓老筆齋的名聲一飛衝天,鋪子裡的生意反而變得越來越差除了又收獲了一大堆類似……這鋪子的老板是不是窮瘋了……冷嘲熱諷之外,別無所獲。

  不過現在主僕二人從窮人忽然變成太他媽有錢的人,真有些窮人乍富的勁兒,就連桑桑並不怎麼關心老筆齋的收入,而寧缺天天在書院裡面忙著溫習功課,忙著登上舊書樓向那位友人請教修行世界裡的諸多法門,更不會理會這些。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感知,感動知交也

  書院六科,科科令人愁。對於寧缺來說,數御射蘭科自然可以信手拈來,但剩下的禮書樂三科依然折磨得他欲仙欲死。

  禮書二科可以死記硬背,他相信只要自己重新擁有一顆愛成績勝過愛銀子的大心髒,那麼便肯定可以邁過這關。

  然而那些樂器實在非他所長,非他所喜,每每在書舍裡抱著一根洞蕭愁苦無語時,他便忍不住會想起陳皮皮的前兩次留言。在那些留言中對方毫不客氣地把他比做一根沒有眼的蠢木頭,是一根吹不響的簫,看著手中洞簫,他不得不承認這大概是昊天對他的某種限制。

  想要從書院結業,想要進二層樓,已經錯過一次期考的他,自然不可能次次考試都不參加,當白卷英雄。樂科無希望,所以他對其余五科的學習格外用心,而讓他如此刻苦的原因,除了學業壓力,還有別的原因。

  自從期考之後,包括丙舍大部分同窗在內,書院學生們認為他棄考托病避戰,性情極為不堪。雖不曾當著他的面冷嘲熱諷,卻也沒有多少人還願意與他攀談說話,目光舉止間滿是避諱疏離之意。

  被無視被刻意冷落都無所謂,他本就不是一個會用熱臉去貼對方冷屁股的人,被隱隱排擠在書院集體之外,那他便認真溫書便是,只是有時候一個人形單影只行走在書院中時,他的心恃還是會有些低落。

  此時他便會拿前世當了省級三好學生後受到同學們冷漠眼光的遭遇安慰自己: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榷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所謂出頭的稼子總是先爛,圈裡最肥的那頭豬……

  呸!向漫著淺水積著如發細細青草的濕地裡狠狠吐了口唾沫,寧缺仰起下頜,搶先無視迎面而來想要無視自己的兩名同窗,提著手中的紙袋悠悠然走向舊書樓。

  走上舊書樓二層,向女教授恭謹一禮,把手中的紙袋擱到西窗畔的秦幾上,他走到書架前,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行書籍上掠過,如今他雖然已經能夠感應到天地之息,甚至憑此去贏了很多銀子,但很遺憾的是,這些書籍對於他來說依然像無宇天書般難懂,只能記住筆畫卻依然無法在腦海裡存住任何一個宇。

  拿了一本厚厚的《萬法鑒賞大辭典》……坐回西窗下地板上,從窗戶縫隙處看了眼樓外熾烈的陽光,便開始沒滋沒味地看了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他用永宇八法看到第十七頁時,窗縫間的熾烈陽光悄無聲息消失不見,夜色籠罩了舊書樓,但他卻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東窗畔那位稚麗女教授憲成了今日的暮花小桔,收拾好筆墨紙硯,輕輕揖著手腕站起身來,看見寧缺靠著牆壁看著厚厚辭典發呆,不由溫婉一笑,沒有提醒寧缺天色已經晚了,就這樣安靜地走出了舊書樓。

  夜色漸深,書架上的符紋泛起一道若有若無的光澤,寧缺沒有被嚇著,而是盯著那些符紋認真觀看,看著那道光澤轉瞬耶逝,符紋回復白裡是微塵粗陋模樣,然後看著書架貼著牆壁悄無聲息地滑開,一個胖子少年氣喘吁吁地鑽了出來。

  這是無數次留言互損之外,寧缺和陳皮皮第二次見面,那個深夜第一次見面時寧缺正處於垂死邊緣,昏迷不醒,清晨醒來後也過於疲憊,沒有仔細看這家伙究竟長成什麼模樣,今天他卻不肯錯過這個機會,睜著明亮的眼睛看了半天。

  “我說你長的真夠胖的。”

  寧缺看著陳皮皮嘖嘖贊嘆道:“真不知道這十六年裡你都吃了些什麼,居然能胖成這副模樣,不過還好你胖的夠圓夠結實,看著不怎麼猥瑣惡心。不過有件事情我真的很不理解,你真是書院百年來入院試唯一考六科甲上的天才少年?御科你也考了甲上?軍部從哪兒能找到一匹軍馬能載得動你,還能跑那麼快?”

  甫一見面便聽弄這麼一大段話,陳皮皮大圓臉上滿是羞惱神恃,黃豆般的雙眼裡閃著憤怒的光芒,怒道:“御科……御科…我選的駕車……”

  寧缺恍然大悟,真誠稱贊道:“這一個很明智的選擇。”

  陳皮皮捂著額頭,懶得理他,直接問道:“你要見我做什麼?”

  寧缺溫和一笑,說道:“那些閑事兒呆會兒再說,我給你帶了些吃的。”

  說話間,他從紙袋裡掏出了幾個大白饅頭,還有一些醬菜之類的物事,熱恃招喚道:“咱們一邊吃一邊說話,書院灶堂的小鹹菜不錯,不知道你們在山上有沒有得吃。饅頭有點涼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慣,能不能吃飽。”

  陳皮皮看著地上這些吃食,根本不肯坐下來,不可思議說道:“我知道你有求於我,但真沒想道你有求於人居然就只帶了幾個冷饅頭和鹹萊,這哪裡是求人的態度?我說你至少也得帶,幾碗蟹黃粥過來吧?”

  “灶堂裡的蟹黃粥要單算錢,不包在食宿費裡,何必浪費。”寧缺呵呵笑著繼續括呼他坐下,“而且咱們之間也別說求人這麼難聽的詞,應該算是互相切磋。”

  “切磋?”陳皮皮輕蔑望著他說道:“就憑你也有資格和本天才切磋?”

  寧缺不依不饒繼續招手示意他坐下,認真回答道:“我才剛丹上路,不過誰能知道日後我們倆在這條路上誰能走的更遠些?你現在對我好些,將來我再還你些恃份,你也不見得吃虧,再說我可以教你數科不是?”

  陳皮皮還真被他這段話繞暈了,驕傲地哼了聲便坐到他身邊,伸手拿起一個冷饅頭又抓起一撮鹹萊送進嘴裡啪嗒啪嗒吃了起來。

  “為什麼你總是入夜方行動?白天見面豈不是更好?”寧缺說道。

  陳皮皮嚼著饅頭含混不清回答道:“余師姐白天一直在這兒描小桔,我哪裡敢來?你得弄清楚了,書院規矩嚴禁我們幫助樓外的學生,我給你留言指點可是冒著被師兄痛揍的危險,你也不說多表示一下感激。”

  “這不是在請你吃饅頭嗎?”寧缺笑著應道:“我知道書院規矩大那些教習動不動就揮老拳頭揍人,怎麼聽著你更怕那位二師兄?”

  陳皮皮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個家伙很好奇書院後山裡的情況,冷笑著說道:“和二師兄的拳頭規矩比起來,書院的規矩不要太溫柔。”

  都是十六七歲辰光,食量極大二人風卷殘雲一般把饅頭鹹多消滅乾淨,陳皮皮又摸到東窗畔偷了那位女教授的水壺,喝了兩口潤了潤嗓子,然後他揉了揉肚子,看著寧缺故作淡然說道:“說吧,今天你又想知道什麼,如果是想問怎麼進二層樓那就免了,雖說老師很疼我但這種大事兒我是沒辦法說話的。”

  “相識多日,你看我是那種想不勞而獲的人嗎?”寧缺不屑輕笑掩飾失望,接著說道:“今天就是想請教一下你,我現在能感應到天地之息,那接下來呢?”

  “你現在剛剛進入初識之境,先培心靜氣把修為穩固下來再說,可不能貪多。”陳皮皮極認真地解說道。忽然間他的眉頭蹙了起來藏在身後正偷偷比劃著手印的右手一僵緩緩抬頭看著寧缺的眉眼,有些遲疑問道:“你只通了十竅?”

  寧缺老實說道:“昨天夜裡嘗試一下內觀,腦海裡的畫面太模糊,氣海雪山就像兩個墨團子實在是看不清楚十七竅裡通了幾竅,今天也是想請你幫我看看。”

  陳皮皮搖頭嘆息說道:“不用看了你確實只通了十竅,恰恰站在能否修行的生死線上,如果你毅力稍差,那肯定還是沒有任何可能。”

  他面無表恃看著寧缺,心想這家伙吃了如此寶貴的通天丸,自己雖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還有別的奇遇,終於逆天改命強行通竅成功,已然是世間的異數,然而如此異數最後卻依然只通了十竅,乃下下之資,實在有些遺憾和令人同恃。

  寧缺臉上沒有流露出悻悻之色,微微一怔後笑著說道:“總比一竅不通要強不少。”

  “你也不用完全失望,能進二層樓的人不見得都是修行天才。”看他沒有自怨自艾,陳皮皮反而覺得有必要安慰一下對方,拍了拍他的肩頭,笑著說道:“老師挑弟子從來都不會只看修行潛質,如果你能在別的方面做到極致,說不定也能入他老人家法眼,到時候你想不進二層樓都不行。”

  寧缺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一笑,目光下意識落在他身後那排書架上,他知道書架之後便是通往傳說中的二層樓的通道,只是不知道自己日後有沒有這份幸運,或者……以後真要像女教授說的那樣,把這道書架撬開?

  收回目光,他繼續問道:“如果初識之境便是感應到天地之息的存在,那麼接下來如何運用?我現在已經能夠通過天地之息感知到具體事物的存在,可是卻沒辦法移動它們,我不是貪心,實在是很好奇。”

  “你能感知到具體事物?”陳皮皮瞪圓了小眼睛看著他。

  “是啊。”寧缺扳著手指頭舉例道:“第一天夜裡我感知了一下燭火,然後是枕頭,紙片,床……的銀子,院子裡的樹葉,還有一碗酸辣面片湯。”

  陳皮皮的眼睛瞪得更圓,心想感知具體事物需要與天地元氣和諧相處,還需要與天地元氣進行往返交流,如此方能通過天地元氣感知事物外端,這可是……感知之境才能做到的事情,你怎麼可能做到?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本命,看桑桑!

  陳皮皮撓了撓頭,疑惑不解問道:“你……確定感知到了燭火枕頭紙片什麼面片湯兒之類的東西?你確定當時沒有睜著眼睛?”

  見他明顯不信,寧缺蹙眉解釋道:“確實沒睜眼,而且隔著牆壁床板,就算睜著眼也沒辦法看見,對了,昨天夜裡我去南城勾……門頭溝一朋友開的賭坊去玩了會兒,能夠隔著髓盅清楚感覺到緞子上面的凹陷,這難道不算感知嗎?”

  “隔著骰盅看不到,那自然是算的。“陳皮皮偏頭若有所思打量著寧缺。

  寧缺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異樣,想著昨夜賭坊裡的遭遇,想著答應了齊四爺和桑桑以後再也不靠那法子作弊掙錢,心中不自禁生出股不甘情緒,回望著陳皮皮欲言又止片刻後,終是忍不住低聲問道:“有沒有法子隔著骰盅撥動緞子?”

  陳皮皮悚然一驚,像看鬼魂般恨恨盯著他,憤怒斥道:“被逆天改命終於可以修行,你就只想著去撥骰子作弊?世間有你這樣的人嗎?真是暴殄天物啊!”

  此時此刻,這名本來就對昊天眷顧寧缺極為羨慕嫉妒恨的少年修行天才,終於再也無法壓抑住心中的情緒,挽起袖子便想把他痛揍一頓。

  見他動作,寧缺連連擺手辯解道:“我是想著如果能隔著骰盅撥動殿子,那也就等於可以調動天地元氣去操控別的物事,只是找一個通俗易懂老少鹹宜雅俗共賞的例子加以說明,何必這般生氣,難道我還真能二逼到用天地元氣去賭博不成?”

  聽著這解釋誠懇可信,陳皮皮氣呼呼重新坐了下來,又惱怒地瞪了他一眼,才捺住性子解釋道:“初識感知為虛境,只能感受天地元氣或與之交流卻無法通過天地元氣影響真實的世界。只有進入不惑實境後,修行者才能憑借精純念力凝縮天地元氣為線或橋,隔空觸動外界事物。”

  “劍師操控飛劍,武者隔空傷人,便是這個道理。”寧缺若有所思。

  “不錯。“陳皮皮繼續說道:“你若想隔著毅盅控制骰子,首先就要先入實境。”

  “不惑是第三境界。”寧缺搖頭嘆息說道:“我短時間內哪裡能夠達到。”

  陳皮皮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懶得說破某些事情,說道:“就算你入了實境,也不可能想要利用天地元氣操控什麼物事便能操控,有能力操控萬物的修行者那都是真正的大修行者,突破了某些隱形的規則才能做到。”

  “難道說不惑境界的修行者控制外物,還有什麼講究?”

  “當然有,以前聽你說也曾經見識過修行者的戰鬥,那你可曾見到劍師一掀衣襟便露出三排小飛刀?你可曾見到那些佛門弟子搞三萬六千座銅佛出來砸人?”

  寧缺回憶春風亭那夜朝小樹殺死的那兩名修行者,那位南晉劍師確實只有一把劍,劍折之後便是人亡,那名月輪國的苦行僧身旁武器倒是多些,但也只不過是一個銅缽和一串念珠。

  “不惑乃至洞玄境界的修行者,都有自己的專屬感知之物,你如果要從虛境步入實境,首先也是要以念力培養自己的專屬感知之物,也就是本命物。”

  寧缺疑惑問道:“本命物是什麼?我只聽說過本命年。”

  “劍師之劍為本命劍,符師有道最重要的本命符,這時的劍與符便是本命物。”

  “那念師的本命是什麼?”

  “如果你只能明白通俗的闡述方式,那你可以理解為念師他自己。“陳皮皮惱火回答道,忽然他想起寧缺先前捉到的那詞,疑惑問道:“本命年是什麼?”

  “……省略號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至於修行者為什麼要有自己的本命物,首先你要明白兩點,一,天地元氣充斥在世間哪怕是最微小的空間裡,一顆頑石一株枯柳一泊湖水裡面前有它們自身的天地元氣。二修行者控物並不是靠天地元氣直接去影響世間的物質,而是要通過天元氣為橋,把自己精神世界產生的念力傳遞到物體之上,然後引發物體內部的天地元氣振動。”

  “插句話,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非要有專屬的物體?”

  “還是最開始留言裡舉的例子,修行者體內的念力就像是氣息,雪海氣山是蕭管是絲竹,只有吹拂發出聲音讓天地元氣聽到聽懂,才能感知到天地元氣。

  但問題是每個人的蕭管絲竹音質並不相同,天地間寬泛的元氣能聽懂,不代表那些湖木石水裡的天地元氣能聽懂或者說愛聽。修行者找尋培養自己的本命物,就是尋找能聽懂並且非常聽自己曲子的對像,這麼白癡的解釋你聽懂沒有?”

  “大致上懂了,是不是就像共振的道理?”

  “共振又是什麼?”陳皮皮疲憊地揉了揉胖臉不理會此人無趣的打岔,繼續說道:“修行者進入實境時,能找到的本命物與自己的氣息越吻合,日後境界提升便越容易,但要找到和自己氣息完全吻合的本命物實在太難,所以很多修行者選擇在上面刻符扭曲物體特質,再以自身念力培養多年,直至心意相通。”

  想起呂清臣老人在車中說的劍師桶師之類的名詞,寧缺明白陳皮皮說的是真話,撓了撓發癢的手背,好笑問道:“也就是說,我想成為一名劍師,首先得去弄把好劍,然後天天抱著它睡覺親熱,最後培養出來一點感情?”

  “你要理解的這般白癡下作也隨你。”陳皮皮沒好氣道。

  “喂,是你先說的心意相通好不好?”寧缺揮了揮手,然後忽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韙:“一個人最多能有幾個本命物?你的本命物是什麼?”

  “我的本命物憑什麼告訴你。”陳皮皮瞪著他說道:“能力越強境界越精妙,能夠體悟萬物天地元氣分別越細微,自然便能擁有更多的本命物,似洞玄上境精微境界或知命境界,只需要掌握樹木氣息便能控樹,知道湖水氣息便能操湖,但對一般修行看來說,為了保證效果當然只會選擇一個。”

  “如果我選擇夜夜抱著劍睡覺,那還能分精神去控制散子嗎?”

  “只要你有足夠多精神去研究,像這種小東西隨便玩玩,當然是很輕鬆的……喂,你怎麼還想著這事兒?這不像是舉例啊?”

  “就是舉例,就是舉例,你不要想多了。”

  從深夜到清晨,十六歲的胖子少年為同樣十六歲的修行初哥不停傳道授業解惑,完全忘記了書院的規矩和自己事先的自我捉醒。他講的很認真,對方聽的也很認真,修行世界裡的種種道理,被用深入淺出的解析道出。

  自幼生活在地位崇高的西陵神國不可知之地裡,離家後便在書院後山裡天天冥想修行,十六年間不問世間俗事,不知勾心鬥角陰謀為何物,天才的陳皮皮除了驕傲得瑟之外,圓滾滾的身軀裡那顆心髒是那般的晶瑩剔透干淨的令人心動。

  自幼生活在淒風苦雨的岷山草原難苟活之地裡,四歲後便在血雨腥風間天天砍人殺人,十六年間經歷無數生死,清新可喜下隱著警惕冷漠,不幸的寧缺這個夜晚他並未如何動容,直到多年以後回憶起來,才明白當時自己是何其幸運。

  第二日伴著暮色回到臨四十七巷家中,寧缺吩咐桑桑關了鋪門准備晚飯,便回到臥房裡坐在窗邊的圈椅上,看著狹小庭院裡那棵青青大樹發呆。

  發呆就是冥想,他此時正將精神世界裡的念力透過雪山氣海緩緩散放出來,向著院內房內的事物逐一探去,按照陳皮皮教的法子,保持著一顆清明歡喜之心,純粹隨著念力自身的氣息,去尋找身周最能與心意相通的物事。

  微弱卻純淨無比的念力從身體上散發出來,感受著天地間的那道呼吸波動,然後不停拂動,他感知到了窗台上新繡的鞋墊,感知到了樹下那窩螞蟻的爬動,感知到了床下匣子裡的銀票和銀錠,感知到了很多事物,卻始終沒有感知到回應。

  天地元氣存在於世間萬物之間,依照陳皮皮的教導,萬物內部的元氣對於修行者念力的控制,會有一種天然的抵抗,而如果物體能夠感受到修行者念力氣息裡的親善喜悅,如果二者的波動能夠和諧共存,那麼便會有所回應。

  “親善喜悅……是不是應該去前鋪尋些筆墨紙硯試試?”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到窗外傳來桑桑哎喲一聲叫喚,緊接著又是一串小鈴鐺似的清脆笑聲。

  他疑惑推窗望去,只見正在井邊打水淘米的桑桑背對著自己,小手正在腰後不停揮著擋著,急道:“少爺,別撓我癢癢……癢。”

  隔著窗戶,寧缺看著不停扭腰躲避的桑桑震驚無語,如果說心意最相通的是自幼一起長大的桑桑,這倒說得過去,但難道自己要把她變成自己的本命劍?

  絕對不行!想著某個可能的畫面,他倒吸一口冷氣連連搖頭。

  如果真這麼干,那來年遇著那位夏侯將軍,自己被打的屁滾尿流之際,莫不成要捏著劍訣大喝一聲:“那賊子休要囂張……看桑桑!”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二十八章 書院裡的天才們

  生死關頭可以看桑桑的,但不能看桑桑。

  寧缺撐頜坐在窗邊看著小姑娘發呆,想著難道真的要去前鋪逐次親近筆墨紙硯,才能定下來本命物?但自己慣用的筆是毛筆不是判官筆,墨是松墨不是石磨,硯是泥硯紙是芽紙,這怎麼能用來做兵器?再者說這些都是讀書人的事兒,讓筆墨紙硯漫天飛著與修行者戰,感覺總有些不妥。

  思考這些艱難問題的時候,他的手中握看著個東西不停捏弄現在老筆齋銀子太多,把銀子鋪滿一床這種事情桑桑做過,如今大部分都換了銀票,銀票自然沒有銀錠有手感,他留了塊嶄新的雪花銀,每日把玩不停——雪花銀微涼滑潤,手感極佳,對於乍富的窮苦少年而言,要比那些什麼桃核石球舒服無數倍。

  接下來的時間裡,寧缺繼續保持著那顆清明喜善之心,不停嘗試尋找與自己念力氣息契合的本命物,其間他成功地讓燭火搖晃而熄,也讓衣櫃上貼的那幅紙飛起了一角,卻還是始終未能找到合適的對像,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蟬鳴聲起暑意不弱,桌上那盞如豆般幽暗的燭火正不停釋放在無窮的熱意,穿著薄薄單衫的主僕二人坐在桌旁大眼瞪小眼,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桑桑把頭擱在手臂上,伏在桌沿睜著那雙柳葉眼,盯著桌面上那塊緩慢移動,反射燭光不安的銀錠,語氣堅定不容置疑說道:“少爺,雖然說這塊銀子確實對你的念力反應很強烈,但我還是堅決反對,打架的時候如果你扔出去收不回來怎麼辦?一鋌銀子就是二十兩,打上幾年咱們的家產就得全部被敗光了。”

  第二日寧缺去了書院,在舊書樓上又呆到了深夜還未離開,等著書架輕移,陳皮皮鑽出來後,他從地上一彈而起,把自己在臨四十七巷的感悟體驗講了一遍,然後問了一個在他看來很重要的問題:“為什麼我現在還是記不住這些書的內容?”

  “余師姐難道沒府告訴過你?舊書樓中修行書籍文宇,全部是由前代大修行者蘊念力入墨而書,書冊上的每個墨宇都是神符師的無上佳品。只府進入洞玄上品境界,才能看破其中隱藏真意,你現在離那個境界還有很遠很遠。”

  寧缺想起那日女教授對自己和謝承運的提醒,撓了撓頭嘆息了聲,忽然他想到一件事情,望向陳皮皮吃驚問道:“那你……是洞玄上階?”

  “不是。”陳皮皮的回答很淡然,臉上也沒有什麼慚愧神色。

  寧缺現在很了解這位同齡人的性情,正是因為他平靜的神恃,猜到他的真實境界應該還在洞玄上品之上,不由大感震驚,心想呂清臣先生直至年老體弱之時,才一只腳踏進洞玄境界,眼前這胖子少年竟然早已經超越了洞玄進入了知命!

  “這麼年輕……卻……真是個絕世天才……”他看著陳皮皮的大圓臉,感慨贊嘆道:“雖然怎麼看都看不出來你像個天才,更不像一位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

  陳皮皮訥訥然不知該如何應對,心說你這到底是在崇拜還是嘲諷自己?。

  知道這家伙居然是位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寧缺肅然起敬,總覺得自己在和一個仙風道骨白胡飄飄的老頭兒說話,態度恭謹說道:“我說……天才兄,既然你如此天才,想必一定能解決我的閱讀障礙症,還請你多多指點。”

  聲音溫和甜膩,馬屁勃發而不隱,看起來陳皮皮還真的很吃這一套,得意一笑後說道:“宇需要整體去看,因為一個宇便是一個世界,有它自己的靈魂,似你這般用永宇八法解構,可以避免被筆意所傷,卻也只能看到這個世界的某些片段,自然無法寄存於精神世界之中。如果是一般人,他沒有達到洞玄上品境界那就休想讀懂這些書,但依本天才看來,你還真有可能找到一些偏門小路,而這道路還是要落在你那套永八宇法上。”

  寧缺向他那邊挪了挪,擺出洗耳恭聽的作派。

  “你檀長書道,用永宇八法把這些文宇解構為筆畫,可以嘗試於無意間記著筆畫秩序與數量,然後離了舊書樓後,在意識裡用書寫之法重新組合,如此一來宇還是那個宇,卻已經脫了當年抄寫書籍的神符師賦予結構之上的意念。”

  寧缺若有所思。

  陳皮皮提醒道:“我只是提出一種可能,究竟能不能成功,還需要你進行無數次的嘗試試驗,最後的結果有可能行,也有可能不行。”

  “有個方法嘗試一下,總比什麼路數都沒有要好。”寧缺忽然想到昨夜按照陳皮皮教的法子做的嘗試,興奮站起身來,取出火石點亮備好的一根蠟燭,然後把蠟燭放到西窗秦幾上又退回原地,說道:“你看看我的修練成果。”

  話音落處,只見他右手中食二指並成一劍,瀟灑揮臂逞遙刺向桌上那盞燭火,念力滲出體外控制著天地元氣隨指尖無形而去。

  沒有什麼雷霆之聲大作,也沒有天地大動六動,桌上那盞黯淡燭火輕輕搖晃了幾下後迅速重新恢復平靜,仿佛只是被西窗縫裡漏進來的幾絲夏風吹動了下。

  陳皮皮皺了皺眉頭,沉默片刻後搖搖頭說道:“弱。”

  苦修一夜與院內諸物感應,終於練出了這等本領,結果卻只換來了同伴淡淡一個弱宇,雖說知道對方乃是修行道天才,自己現如今的境界在對方眼中就像桌上燭火一般黯淡不屑看,但寧缺難免還是有些不爽,他掏出一塊雪花銀,重重拍到二人身前的地板上,極其惱火說道:“你先看看這個再做評價。”

  片刻後,陳皮皮瞪大了眼睛,盯著地板上那塊緩慢顫抖移動的銀錠,不可思議說道:“這感應不持……我說你究竟是有多貪財?多喜歡銀子?”

  寧缺強行壓抑住心頭得意,揉了揉因為念力輸出過猛而發悶的眉心,盡可能語氣平靜毫不在意說道:“我這可不是貪財,銀子兄是知道我憐惜他們。”

  “換句話說,這些銀子是知道你摳門舍不得把它們花出去?所以才會對你的感知投以歡欣雀躍的回應?你這不止是弱?簡直是弱爆了!”

  陳皮皮嘲笑看著他,說道:“你如果想把銀錠培養成自己的本命物也隨你,雖說以前好像沒見過哪位修行者這麼玩過,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你已經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了出來,這塊銀錠也只能像白蛆死之前那般掙扎兩下,能有什麼用?”

  又是半夜時間虛度,陳皮皮從舊書樓返回後山,踏過被霧氣籠罩的石徑,想著自己在那個家伙上浪費了寶貴的修行時間,不禁有些哀聲嘆氣。

  石徑前方夜霧忽散,一個高頎身影突兀出現,雖然此時夜色深沉,視野極暗,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此人烏黑的頭發被梳的異常整齊,腰間金絲編織的緞帶沒有偏上一分,頭上那頂頗有古意的冠帽像殿檐般紋絲不動。

  “這幾日為何你夜夜去舊書樓?那樓裡哪本書你還記不住非得漏夜觀看?不要告訴我,你又是去查什麼古周禮典籍。”

  陳皮皮看著自己最敬畏的二師兄,苦著臉長揖一禮,如實稟報道:“師兄,我去舊書樓是因為在前院認識了個朋友,所以去陪他說說話。”

  “嗯……”二師兄輕噫一聲,贊賞說道:“君子相交在乎誠,不分境界貧富,雖是前院同窗但也是同窗,你能克服貪睡好吃的毛病去陪,值得獎賞,只是你應該記得書院的規矩,有些不該說的話最好不要瞎說。”

  “哪裡能夠!”陳皮皮仰著脖子叫起了抱天屈,“我膽兒多小二師兄你還不知道?我哪裡敢對前院同窗們透什麼風聲,也就是聊些數科題目。”

  聽著數科題目四宇,面色嚴肅方正的二師兄驟然想起某日陳皮皮帶回後山的那道題目,想著自己此後數日瞞著諸位師弟師妹晝夜不休在房中冥思苦算的痛苦時光,他的眉眼極為罕見地顫抖了幾絲,聲音微啞說道:“原來是那廝。”

  因為不想回憶那段痛苦時光,更不願想起堆了滿屋子紙張卻依然寫不下的答案數宇,二師兄臉色一沉轉身便上了石坪。

  陳皮皮卻是想到一件事情,加快腳步追上去氣,屁顛屁顛跟著二師兄的腳後跟,氣喘吁吁說道:“二師兄有件事情我想請教一下你。”

  “什麼事?”

  “有個家伙修行潛質極差,氣海雪山十七竅只通了十竅,十四天前才勉強能夠感應到天地之息,進入初識之境,可現在他就莫名其妙能夠感知外物了,甚至一只腳已經踏進了不惑,這……算不算天才?”

  二師兄驟然停下腳步,回頭冷冷看了陳皮皮一眼,猜到他說的便是那位前院少年同窗,蹙眉片刻後語氣極為肯定回答道:“這樣……當然不算天才。”

  “為什麼?”

  “十四天就能從初識進入感知再進不惑……世間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天才,這種人只可能是怪物,因為本天才當年完成這些流程也花了十五天時間。”

  二師兄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得意驕傲恃緒,但言語裡隱著的意思卻是驕傲自信到了極點,他自己花了十五天連破三境,那麼這個世界上便不可能有人用不到十五天的時間完成相同的事情。

  陳皮皮看著二師兄紋絲不亂的烏黑束發,心裡的崇敬仰慕濃郁到無以復加,心想自己當年吃了通天丸後,也要花十七天才能連破三境,二師兄當年在林泉鎮那種鄉下地方開悟,既無明師又無道門,居然只花了十五天,實在是比自己這個絕世修行天才還要生猛……面贊嘆一面好奇問道:“那大師兄呢?”

  “師兄啊……那也是個怪物。”二師兄不知道是想起什麼經年舊痛,雙手伸至頭上把微歪的古意冠帽正了正,神恃凝重肅然說道:“師兄當年十三歲開悟,然後在書院後山發呆發了十七年才明白不惑之意。”

  “三十歲才進不惑?”陳皮皮不可思議說道:“大師兄這也過……”

  二師兄回頭看著他,嘲諷不屑說道:“太什麼?太愚鈍?師兄他三十不惑,但接下來只用了三個月便悟了洞玄,當然,那時候本天才已經是洞玄上品了。”

  說完這番話,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山徑間的夜霧長長嘆息一聲,說道:“那日師兄他清晨悟洞玄,傍晚時分觀暮雲而入知命,一夜越最精妙二境,先生當時便贊道,朝聞道面夕入道,吾所不及也。”

  山徑夜霧間,話音漸逝,自詡天才而且本身也確實是天才的書院二師兄及陳皮皮二人,回想暮雲下書生展顏那剎那畫面,久久沉默無語。

  世間修行之路漫漫修遠,越往上攀升便越是困難,多少幼時被視作天才的修行者,五六歲時便能初識感知,十六七歲便入了不惑甚至是洞玄境界,然而一入洞玄便如同陷入泥沼,數十年都難以再有所進益。

  而像書院大師兄這樣,三十年方進不惑,修行資質實在談不上天資聰穎,甚至顯得有些愚鈍,而三個月便能明悟洞玄,最恐怖的是一日之間入洞玄而知天命,這等遭遇造化實在是匪夷所思,放眼整個修行世界只怕都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過了很久之後,二師兄望著陳皮皮平和說道:“師兄溫良仁德,乃真正的君子,他厚積薄發,一朝明悟衝天而起,積累之深絕非你我所能及。”

  陳皮皮連連點頭。他敬畏二師兄嚴謹肅穆,但二人骨子裡都是極驕傲,性情相投,所以知道一些二師兄當年的故事。今夜卻還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位平日裡待下溫和寬厚,待先生恭謹持禮,穿舊袍握舊書系水瓢,看上去更像是書院雜役的大師兄,原來竟是如此奇人,不禁緊張地開始回憶自省,大師兄隨先生去國游歷史前的那兩年時間裡,自己可曾在大師兄面前不要臉地得瑟過?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二十九章 被書院遺忘的少年

  跟著二師兄走過石坪,順著山間另一道石徑穿霧上行,陳皮皮用了很長時間才把大師兄給自己的震驚消化乾淨,然後腦子裡忍不住不停思考最開始那個問題。

  “二師兄用十五天時間連破三境,我用十七天,寧缺那家伙只用了十四五天,難道他真的和我們差不多?還是說他從出生那天起就開始苦苦冥想,所念力存於大腦之中,如今逆天改命通竅,那些念力噴湧而出助他連破三境,這時間H,H,要從他生下來那天算起?可如果這麼算,師兄憋了十六七年才憋進了不惑,他今年十六七歲也算是憋了十六七年,怎麼感覺好像也很了不起??

  想著舊書樓間寧缺大言不慚的那句“誰也不知道日後誰在這條路上走的更遠些”想著書院大師兄二師兄還有自己和那個家伙之間的隱隱比較呼應,陳皮皮胖胖的身軀微微一顫,大驚失色想道如果日後讓那個白癡超過自己,怎麼了得?

  “氣海雪山十七竅通了十竅,就算他十六年積累下來的念力再純再厚實,也只能吹出一首暗啞枯澀難聽的破歌兒。

  那家伙能控制的天地之息太過微弱,只要他無法進入知命境界,那哪怕是走到洞玄上品巔峰,也只能讓漫天紙花飄舞變變戲法或是去官庫裡去偷些銀錠,哪裡有可能追上本天才?”

  “哎喲喂,可憐的寧缺,縱使踏上修行之路,憑你那小身板憑你控制的那道涓涓溪流般天地之息,終究還是個挨揍的貨。”

  想通了此節,陳皮皮心意大為舒緩,笑著想道明後日還是要提醒下那廝,不然他真以為自己是修道天才就去搞三搞四被真正強者滅掉,那可不美。

  師兄弟二人走到居所之前,二師兄離開之前,忽然問了一句:“真只用了十四天?”

  陳皮皮低頭扳著手指頭認真算了起來,想著那天夜裡看見垂死的寧缺,不知道應該從那時候還是更早些算通竅,還是說要在自己喂他吃了通天丸才算通竅,關鍵是看他雪山何時重塑,抬起頭來恭敬說道:“有可能十四天,也有可能十五天,如果他是清晨覺醒,那就應該算十五天半了,差不多便是這個日子。”

  二師兄嚴肅盯著他的眼睛,說道:“師弟,男兒生於世間豈可渾噩度日,須知嚴謹二字乃是處世不移必備修養,四便是四五便是五,哪裡能用差不多來推搪,你這兩日去弄明白,那個家伙破三境究竟用了多少天,這也算為兄對你的考驗。”

  說完這番話,他將雙手拇指塞進金絲腰帶裡,扶著腰一步三搖,緩慢而莊重向自己居所行去,夜色裡隱隱聽著句極輕微的話語。

  “我就說……不可能是十四天嘛。”

  別看能把太上感應篇倒背如流,在渭城時無時無刻不在冥想,就算旅途中呂清臣老人給他講過很多東西,就算和陳皮皮在舊書樓裡交流了很多次,寧缺對於修行世界的了解依然少的可憐,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忽然間就能修行,更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麼境界,還處於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的渾噩狀態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修行的速度曾經困擾過陳皮皮甚至是書院的二師兄,以為能夠感知天地之息然後感知外物,是踏上修行路後很自然的發展過程,自己就像世間那些深山道門佛寺裡的修行者一樣,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

  書院裡的生活,書舍同窗們的態度也給了他強烈的心理暗示,隨著時日漸移,那次期考病退造成的余波漸漸散去,卻又真正開始顯現效應,巷角窗畔沒有多少人會聚在一處遙遙對他指指點點,而是根本沒有人願意再關注他。

  他現在基本上不參加射御數樂四科學習,前三者是因為沒有必要學,樂科則是因為學了也沒用,於是沒有期考的日子,自然也沒有什麼機會讓他替前番蒙受的誣蔑雪恥或者說正名。

  書院是一個群體,群體意識盲動而持久,學生們不便當面嘲諷,便學會了刻意無視寧缺,正興奮討論時見著他便會漠然住嘴不言,有何聚會也不會去喚他同去同去,逐漸便有了一層無形的隔膜橫亙在雙方之間。

  因為這層無形障礙,那些本有些相信他的同窗也不便違逆眾意與他重新親近起來。褚由賢對他態度倒一如往常,但因為寧缺經常夜宿舊書樓,裙公子又經常逃學,二人見面少了很多。至於司徒依蘭,她知道殿下欣賞寧缺,從而堅信寧缺當日期考不是托病避戰,卻也沒有辦法在這種氣氛裡替他說太多話。

  寧缺的性情也不會允許他放低身段去乞求親近,既然無人願意理會自己,他聽到散鐘便會快步離開書舍,去灶堂打飯外帶,繞過池塘去舊書樓觀書會意,如此一來他與書院同窗們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少,愈發互不對眼柏視陌路。就這樣,那位曾經在入院試裡考出三科甲上震驚全場的邊城軍卒,那位入二層樓苦修把謝承運逼至吐血的拼命學生,那位在紅袖招內風光無限的瀟灑少年……漸漸泯然眾人矣,甚至說的更准確一些,應該是變成了被書院遺忘的對像。

  現在書院年輕學生們談論的話題,集中在臨川王穎做了一篇精妙文章,陽關才子鐘大俊又做了一首佳辭,術科裡那名叫陳思邈的學生前日突破了感知之境,乙舍一位軍部推薦生昨日居然在射科上贏了教習,司徒小姐又把楚中天罵了……

  那位卓然眾人的南晉才子謝承運,自然還是書院無數目光的焦點,在期考裡拿下五科甲上之後,他又為書院奉獻了兩個震驚話題:一則是在夏末某夜,有人看到他與大唐祭酒孫女金無彩依偎於濕地畔的石凳上。另一則是術科裡傳來消息,謝三公子終於突破了感知,成功邁入了不惑之境,曹知風教授親自檢查後欣慰點評道,此子明春進入二層樓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日子就這樣平靜流走,一場微涼風起,吹落幾片微黃樹葉,秋天終於到了。

  一身書院秋服的寧缺,低頭走出灶堂,向舊書樓方向走去,將要穿過書院建築群伸向濕地的那條巷道時,卻發現前面一群人正圍在一起說話,當中那位英氣勃勃的男學生,看模樣是這群人的中心人物。

  寧缺記得那年輕男學生叫常征明,出身羽林軍,和自只一樣也是單部的推薦生,隱隱聽到過一些同窗的議論,正是此人前些日子在射科中完美地連中十靶,勝了教習一次,如今在書院裡也是風頭極勁。

  風頭再勁的人與自己也沒有關系,寧缺直接從人群邊緣走了過去,卻沒有料到當他走過之後,常征明表情一肅,沉聲說道:“寧缺,大家都是軍部推薦生,難道你就想這般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唾面自干可不是我們唐軍做得出來的事。”

  寧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沉默片刻後笑著說道:“我們雖然都是軍部推薦生,但進入書院便脫了軍籍,最好還是不要以唐軍自稱,而且我相信沒有人敢往我臉上吐口水,至於渾渾噩噩,只是你們眼中看法,與我無關。”

  常征明蹙著眉頭,說道:“如果你想重新證明自己,就不應該放棄證明自己的機會,只要你願意參加射科學習,我願意給你一個挑戰我的機會。”

  “這是施舍?”寧缺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看來你並不知道當日我在書舍裡對謝承運那些人說的話,我不是溫室的花朵,我不需要弄些斜風細雨來證明自己的堅毅與能耐,你在羽林軍裡守皇宮的時候,我在邊塞守國門,軍部記著我斬了多少顆馬賊腦袋,我不需要靠別的東西再來證明自己。”

  說完這番話,他轉身離開。

  常征明看著他的背影面色極為難看,寧缺托病避考這些軍部推薦生都感到面上無光,唐軍在乎榮耀甚至重於生命,他實在是不理解寧缺究竟在想些什麼。

  走出巷道來到濕地旁,寧缺注意到樹下有兩個女學生正指著湖畔輕笑,然而其中那個身材修長的少女笑容明顯有些勉強,目光中透著淡淡羨慕淡淡哀愁。

  褚由賢告訴過他,這位高姓少女有位舅舅在宮中,在書院裡也少有人敢惹,他不禁有些詫異,心想湖畔何事竟讓她心緒如此復雜。

  隨著她們目光望去,只見淺湖碧草之間,野鴨安樣慢游,不遠處的湖畔並肩站著一對年輕男女,那年輕男子眉容英俊氣度不凡,正是謝承運,那少女眉眼溫婉清麗,正是金無彩。二人站在湖畔不時低頭輕語,不時微笑望向湖心,一陣初秋風起,拂動院服袂角與裙擺,看上去真是賞心悅目飄然若仙。

  校園裡令人羨慕的神仙情侶,遠處旁觀少女深埋心底的微酸情意,寧缺靜靜看著湖畔的人,看著看湖畔人的人,笑著搖了搖頭,再次離開。

  這些日子他的心情越來越平靜,對於書院同窗們的無視排擠根本無動於衷,甚至有些享受這份清靜,因為他現在的心態與前十六間已經有了根本性的變化。

  歷經千難萬苦終於成功踏上了修行路,看到了一個更精妙更廣闊的新世界,與之相較,世俗裡的那些愛憎很自然地變得淡然了很多,既然已經上路,他肯定自己肯定能走的很遠很遠——那些隱樓,那些高山,那些看似強大不可摧毀的敵人,隨著時間推移必將成為道路旁的風景,既然如此哪裡有不平靜的道理?世間並不缺少美,也不缺少發現美的眼睛,但只有足夠平靜的視線,才能發現那些以前無法發現的美麗,在寧缺眼中湖畔那對情侶構成的風景很美,哪怕那個男子是謝承運,在他眼中書院的風景很美,哪怕書院快要遺忘自己。

  這些日子除了在舊書樓裡觀書修行,被諸生排擠的他有很多時間一個人行走在書院中,落在旁人眼中那身影未免顯得有些形單影只蕭索可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個人的書院真的很美,尤其是那些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順著濕地旁石徑繞過舊書樓往大山方向去,在那排密植大樹方後,前些日子寧缺發現了一大片無人踩過的草坪,而在草坪中央有很多株不知名的樹,那些樹木高而陡直,不知是不是山間風勢太大的原因,樹木大部分軀干光滑一片,只有最高處才伸著疏疏幾根枝丫,數百棵高樹攏在一處,看上去就像是無數把巨大的木劍倒插在草坪中央,密密匝匝氣勢極為驚人,堪稱壯闊之景。

  信步走進樹林之間,隨意擇了棵樹坐了下來,靠著光滑微突的樹干,從懷中取出一本自己手抄的筆記,開始用心閱讀,筆記上面是《修行五境簡述》裡面前部分內容,前些天他終於成功地運用永字八法解構重組舊書樓間典籍文字,能夠把那些文字暫時記在腦海之中,自然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做了個抄本。

  這片樹林隔書院本院極遠,與濕地處隔著兩道密林大片草坪,平日裡罕有人至,他並不擔心被人看到自己在看什麼,蹙著眉頭認真看著手抄本上的字句,沉默很長時間後喃喃說道:“我能浮紙片動燭火移銀錠,難道也進入了不惑境界?聽說謝承運也是剛剛進的不惑,那這些小屁孩兒興奮個什麼勁兒?”

  便在此時,他身後響起一道溫和寧靜的聲音:“謝承運年不過二十,便能由感知入不惑實屬不易,前院諸生替他高興欣喜理所應當,至於你連逢奇遇,皮皮那孩子心性善良又願意幫助你,能進不惑則是理所當然之事。”

  寧缺猛然一驚,然後聽出聲音是誰才平靜下來,趕緊爬起身來,拍掉屁股上的草屑,對著身後樹旁的女教授恭謹一禮,說道:“原來是您來了。”

  女教授從樹後走了出來,她身材纖小容顏清稚,偏偏透著股溫柔成熟氣息,外貌與氣質的反差讓人無法看出她究竟多大年齡,更形成了一種奇妙的迷人味道。她看著少年嘆息說道:“我在舊書樓描小楷描了二十年,也就是你天天打擾,書院裡我最喜愛這片不屈劍林,結果現在你又出現在這裡,實在是令我有些頭痛。”

  寧缺看著相識半年卻依然不知姓名的女教授,眼珠忽然轉了起來。

  “不要以為任何一次偶遇都是奇遇。”女教授看著他微笑說道:“我不會教你什麼。日後若真到了你需要我教的那一天,不用你開口,我也會教你。”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章 秋之靜美及肅殺

  寧缺見女教授一眼便看出自己的想法,不由有些尷尬,摸著腦袋笑了笑。女教授看著他微笑說道:“你也不用避我,我也只是偶爾來這片林子逛逛。”

  寧缺湊趣恭敬問道:“女先生,您為何喜歡這片棒子?”女教授略一沉默,背手於身後抬頭靜觀林梢秋葉,淡然說道:“多年前,有人這片劍林悟道,那人是我在書院中唯一真心佩服之人,或許這片劍林現如今還遺留著那人某些氣息,所以每次來這林間,我便會覺得有些歡喜。”

  “唯一真心佩服之人?”寧缺不解道:“難道是院長在此地悟道?”

  女教授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發現身材纖巧的女教授背負雙手看天,竟無由生出一股壯闊之意,撓頭道:“如果那名前輩現在還在這林中,先生也許會與他成為朋友。”

  女教授搖頭,和聲說道:“若能相見,我當試試他之劍氣是否真那般浩然無雙。”

  聽著浩然無雙四字,寧缺無來由想起舊書樓裡那本浩然劍,卻依然毫無頭緒。

  “山間林中皆有真意,你既然能看懂此間景致,便不要浪費,多看看吧。”

  女教授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修行之人自不屑與世人爭一時之長短,但也不可讀書賞景進了歧途,淡泊何以明志?明年秋日你們這屆學生裡的唐人便要赴邊塞實修,這一年間你便要把基礎打扎實些不然若在戰場死了豈不可惜?”

  寧缺誠摯行禮受教,忽然想到她話語中那個詞,好奇問道:“先生不是唐人?”女教授搖了搖頭,輕柔踱步向林外走去。

  寧缺看著她纖麗動人背影,問道:“先生,學生還不知您名諱。”

  “我叫余簾。”

  余蓮?這真是一個普通甚至有些俗氣的名字,寧缺心想如此氣度的書院女教授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名字,忽又想著這些日子裡那個疑問忍不住鼓起勇氣大聲問道:“先生,敢請教貴庚?”

  余簾微微一笑,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在林畔輕聲說道:“如果我記得的不錯,向一女子詢問年齡,是非常沒有禮貌的事情。”

  寧缺看著消失在林外的女教授身影自嘲一笑想著,如果不是您清稚外表看著像是十六歲,溫柔婉約氣度看著像三十歲,自己哪裡會想到問這個?

  秋日景美,天高雲淡令人心曠神怡,層林盡染染紅了少女臉上微羞的胭脂,晨霜初降冰清了世人蒙塵的心。

  寧缺平靜在書院中學習修行,不再像以往那般急迫渴望慢慢地逐漸了解修行的世界,耐心無數遍嘗試凝念,與燭火紙張銀錠不斷親密,並不著急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本命物,偶爾與褚由賢說幾句閑話,與司徒依蘭站在書院學生注意不到的角落裡交流數科問題,用留言與陳皮皮互相貶損,偶爾深夜則帶上兩碗蟹黃粥與對方當面交流。

  沒有仇恨沒有鮮血,只有學習與等待他等待著自己實力慢慢提升,等待敵人漸漸放松老去,他在秋天裡等待冬天的到來過了冬天便是春天,春天的時候書院二層樓便要開始進人了而明年的秋天他則要重新回到邊塞。

  四歲柴刀殺人之後,他終於有了時間去生活,而不僅僅是生存。在日後的回憶中,除了沒有桑桑的身影,這段書院時光甚至可以說是他生命中最平靜幸福的日子。

  大唐與燕國邊境處的群山也迎來了秋天,駐守在山谷土原間的兩國邊境部隊,沒有辦法感受到任何平靜幸福,雖然已經好些年沒有大的戰事,但駐守邊疆本就是苦差事,此間偏北,一旦入秋便氣溫極降,眾人呵氣成霜手被凍的通紅,看著滿眼簌簌落葉蕭瑟畫面,哪裡有欣賞秋景的念頭。

  清晨時分,有兩名穿著燕國服飾的男人越過邊境,走進大唐軍營。此地駐守著大唐最強悍的邊軍,又是鎮軍大將軍中軍營帳所在之地,防御檢查極為嚴苛,那兩位中年人拿著軍部勘發的密諜手印,用了極長的時間,才通過了軍營的層層檢查。

  走進情報司在營地裡的房間,二人中稍年輕一人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那頂雄偉的中軍大帳,目光落在大帳頂端飄揚的軍旗上,寒冷目光一閃即逝。

  進入帳蓬,確認沒有人偷聽,另一位中年人冷冷看著同伴,低聲訓斥道:“從長安城弄到大唐軍部的密諜手印,朝廷不知犧牲了多少利益,今日行刺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萬事需謹慎,你先前就不該看邊一眼。”

  年輕燕人臉上滿是不屑之意,說道:“不過一屠夫耳,難不成我遠遠看一眼,便能讓他感覺到有人想要行刺?”

  “天底下想殺那屠夫的人不知多少,但他一直都沒有死。”中年燕人冷漠看著他,說道:“這裡距離中軍營帳的距離經過樞密院精確計算,足以發起偷襲,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能偷襲他,他難道就不能感知到我們的存在?”

  “不用過於小心。”年輕燕人不服說道。

  便在這時,中年燕人面色劇變,不可思議望向帳蓬外。

  此地雖然距離最近的梁剛剛府並不算太遠,但因為大唐軍紀森嚴,與燕國交境處更是被看的極嚴,此番趁著隆冬未至,大軍壓境威嚇敵國,沒有任何軍官膽敢私自歸宿州城,數萬邊軍搭起的營帳竟是連綿成海,而其中軍旗飄揚其上、雄壯有若小山的營帳,自然是這數萬邊軍最高將領的中軍營帳。

  營帳外沒有任何士卒巡邏,安靜的有若長安城王公貴族府裡的後花園,帳內的光線極為昏暗,一盞防風油燈懸在帳壁,溫柔照著鋪滿名貴毛皮的便床。

  十數條名貴毛皮之間臥著位中年男子,那男子穿著一身素色褻衣,眉濃如墨蠶,唇紅如稠血,薄衣之下魁梧身軀有若鋼鐵,縱是在熟睡之中,亦有肅殺之意。

  中年男子感應到什麼,睜開雙眼向帳外某處望去,滿臉漠然,目光如電。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將軍威勢如雷

  中年燕人沒有看到遙這帳中那兩道如電般的目光,但他身為隱居燕西最強大的念師,對天地元氣波動的反應極為敏銳,瞬間感覺到仿佛覺得有股來自地底最深處的寒冷,破空滲帳而來侵至自己身前。

  他面色劇變,悶哼一聲,搶先出手!枯瘦雙手在胸腹間一展結了個手印,手掌上斑駁血痕無由而出,似兩朵深冬紅艷臘梅花,念力隔空噴湧而出!

  遠處中軍帳內的空氣受這道洶湧念力所引,驟然如風暴般卷動起來,那名安靜了坐臥於十數條名貴裘皮間的中年將軍眉頭微蹙。

  他身下的名貴裘皮毛皮綻裂,仿佛有生命一般向上卷起,而床單皮革被狂暴的念力撕扯成一道道的繩索,嗤嗤如蛇般彈動,瞬間縛住他的身體不停向下深陷。

  這些看似恐怖的裂索繩革,實際上根本無法縛住中年男子,真正起作用的,是附著在這些裂索繩革裡的渾厚天地元氣和那些無形無痕的強大念力!

  年輕人是燕國成名不久的一位大劍師,未滿三十歲便踏入了洞玄中品之境,堪稱修行天才,自然難免驕傲,然而看著身旁同伴如臨大敵的模樣,便知道己方已經被敵人探知,想著那名敵人暴戾強大名聲,哪裡敢有半點怠慢,眉梢如劍一般挑起,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手指捏著劍訣破血而出,一動手便是用盡了全部修為!

  藏在他身側鞘內的飛劍嗆哪一聲出鞘流光一閃化為一道銀龍,嘩啦啦撕破身前的帳蓬,刺透籠罩軍營的黎明前黑暗,刺進燈火搖晃不安的中軍營帳!

  營帳裡的中年男子滿臉漠然,任由那些蘊藏著雄渾天地元氣的裂索繩革任由那些無形的強大念力束縛著自己的身體,任由被撕碎的名貴毛皮在身周帳內空中疾速飛舞單衣之下有若鋼鐵的身軀沒有絲毫動力的跡像。

  他蹙著眉頭盯著那道飛劍淒鳴而至,看著空中那道不可探跡不可捉摸威力強橫有若飛龍的劍影,忽然眉頭一展露出一道極輕蔑淡然的笑容。

  那些蘊含著天地元知勺裂索繩革,那些無行的念力將中年男子身上的單薄內衣束的緊縮成一道道的格子如矯龍般的飛劍,此時已經疾速刺到他身前不足三尺空中,淒鳴厲嘯,下一刻便要刺進他的眉心,情況極其危險。

  就在此時,中年男子唇角如同被雕刻出來的堅毅線條驟緊,帶著些無趣,帶著些輕蔑帶著些疲憊,很隨意地說出一個字:“破!”

  一聲破字輕吐出唇,清脆渾厚但並不如何響亮,然而就在這道聲音剛裊裊然回響在營帳中時,軍營上空那層緩慢流淌的黑雲卻驟然加快了流轉的速度,一道灰蒙蒙的天空照向地面,雲端炸響了一聲昊天雷!

  轟!

  雷聲不知道是來自雲端還是來自中年男子漠然雙唇之間轟鳴而至,瞬間占據大唐軍營中軍營帳所有空間,一股強大到無法抵杭的氣息籠罩四野。

  那柄刺入中軍營帳的飛劍猛然一顫,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巨錘擊中顫抖連連發出近乎哀鳴的鳴叫,掙扎調頭想要遁走然而中年男子目光如電出言如雷,這世間又有什麼物事能比雷電更快更強大?

  啪的一聲淒淡碎響,前一刻還矯如銀龍的飛劍被直接轟成了焦黑的鐵片,瞬間碎成了數十截碎片,四處無主濺飛刺破帳蓬不知去了何處。

  帳蓬空中飛舞著的名貴毛皮碎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術,驟然間安靜懸浮在空中,中年男子身上緊緊縛著的裂索繩革像被鋒利刀芒切割下的蛇般般寸寸斷裂,毫無生命氣息頹然墜地,再也無法對他形成任何控制!

  這道來自雲端來自中年男子雙唇間的響雷,並未就此結束,而是轟隆隆繼續響徹軍營,磅礡無雙的強大威力再次洶湧而出,雄偉堅固的中軍營帳在下一刻如同灌了太多酒水的皮囊一般猛烈炸開,無數帳蓬碎片混弄帳內的物事噴飛而出!

  緊接著,依著中軍營帳的一個小帳蓬被掀翻被炸成碎片,裡面被驚醒的唐軍侍衛揉著眼睛,茫然無助看著高遠的天空,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被身後傳來的恐怖爆裂聲驚的下意識匍匐到地面。

  一頂一頂的唐軍帳蓬依次綻裂而飛,邊境土厚上仿佛開了一朵一朵的花,從一片廢墟的中軍營帳開始,遁著一條筆直直線向南方探去,線條所指之處,無論是帳蓬還是馬廄,都在瞬間之內分崩瓦解,奇妙的是裡面的人和馬卻沒有受傷。

  轉瞬之間,那股磅礡強大的力量來到了線條的最末端,那兩名燕人藏身的情報處帳蓬,中年燕人面色蒼白感受著那股撲面而來的勁道,知道己方二人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下意識裡憐憫看了一眼身旁渾身顫抖的年輕同伴,然後搖了搖頭。

  狂風暴起,小帳蓬瞬間被撕裂。

  來自燕西的中年大念師頸椎喀喀驟斷,正在搖晃的頭顱直接搖離了身軀區,像熟透了西瓜般啪的聲炸開……只剩下熱作血腔的,身軀向前栽倒,鮮血噴濺。

  另一名來自燕國的年輕洞玄強者絕望的雙眸裡飆出兩道血花,然後整個身軀像被風吹倒的沙雕一樣緩緩坍縮,變成地上一攤恐怖的血肉。

  示警金聲急促敲響,大唐邊軍以極高的效率做出了反應,快速加強陣地的防御,左鋒騎兵開始備刀熱馬,向燕境方向前壓,營地深處卻還是一片秩序井然的模樣,全身盔甲的將軍親衛面無表恃行走在廢墟之間,尋找著可能存在的敵人。

  忽然間,無論是在尋找奸細的親衛軍官,整理帳蓬廢墟的普通士兵,還是那些正抱著受驚軍馬輕聲安慰的馬夫,幾乎同時停止了動作,筆挺地站立在原地,舉起右臂放在胸口處,滿臉敬畏望著中年男子整齊行禮:“參見夏侯大將軍!”

  沉穩的腳步聲在軍營裡響起,那名中年男子漠然走了過來,此時他已經穿上了一套甲片明亮的盔甲,隱隱可以看到甲片上刻著某種含義難明的符紋,這些黑色線條的符紋沒有衝淡盔甲的肅殺之意,反而更添了幾分莫名強大意味。

  他就是大唐軍方軍權最重的四大將軍之一。

  他是……鎮軍大將軍夏侯。

  夏侯大將軍是世間武道修行巔峰強者,一身筋骨如同鋼鐵打造,加上像冰川一般冷漠的表恃,暴戾殘手的治軍手段,強悍無畏的軍事風格,二十四年來縱橫大陸北方所向無敵,替帝國開疆辟土,震懾群敵,備受朝廷器重,下屬敬畏愛戴,而在備受其苦的燕人心中,這位唐國將軍則根本就是個人間魔王。

  被撕裂成碎異的情報處帳蓬已經變成了廢墟,下屬將官們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完畢,然後用布帶把四周圍住,恭敬請大將軍巡示察看。

  夏侯看著那具燕西大念師的無頭屍身,沉默片刻後說道:“二十四年前,你乃是燕國先鋒營指揮,慘敗於本將軍之手後膽喪魂飛自戰場上丟臉遁走,聽說你這些年來一直隱於燕西,沒想到多年以後,你居然重新有了膽子來行刺本大將軍。”

  說完這番話,他漠然低首看著靴前那攤血肉,輕蔑嘲諷說道:“區區一個洞玄中品的小劍師居然也敢來椿撥本大將軍,真是找死。”

  此時一位穿著平民服飾的中年男子平靜走上前來,恭謹一禮後雙手遞上幾塊破損的物事,聲說道:“軍營檢查防御沒有出問題,這兩名燕人刺客能夠潛入軍營行此喪心病狂之舉,是因為他們帶著長安軍部核發的印章文書。

  聽到這個情報,夏侯靜靜看著中年人的眼睛,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如果換做別的下屬,在大將軍平靜目光和沉默之中只怕會被嚇的渾身發抖,不問緣由搶先跪下來請罪,但這位中年人姓谷名溪,來歷神秘莫知,精於謀略,平日裡替夏侯處理文書陰私之事,乃是夏侯最親信的下屬,所以迎著夏侯目光卻是毫無懼色,平靜說道:“印章出自長安軍部,並不能說明任何事情。”

  谷溪知道大將軍最不願意聽到的就是這次行刺與長安城裡任何人有關,而且事實上也沒有證據證明這一點,所以他回答的很肯定。

  夏侯大將軍不再看他,也沒有再提任何與長安軍部有關的話題,負手於身後看著天邊的魚肚白,沉默很長時間後,眯著眼睛面無表恃說道:“覓一個對本將軍懷著半生仇怨的大念師和一個驕傲無能自以為天才可以建不世之功的年輕劍,就想來行刺本大將軍,如此看來……燕國有人並不想那位太子爺回國。”

  此番燕國出動了一名堪稱天才的大劍師和一位隱居多年的大念師發起行刺,看似花了極大代價,投注了極大心血與期望,當時的恃形看上去也極為凶險,但事實上與夏侯大將軍強大無雙的武力比較起來,這場行剩更像是一次絕望的送死。

  谷溪聽著這段看似無頭無腦的分析,拜服贊嘆道:“大將軍果然神機妙算,屈指算來今年正好是那位燕國太子回國的日子,此次行刺不論成或不成,陛下必然震怒,大將軍若再上書一封,只怕那位太子爺還真只能繼續在長安城裡做寓公了。”

  夏侯大將軍面無表恃說道:”本大將軍豈能遂了那些燕人的意思,傳令諸軍不得提起今次行刺之事,稍後我親書一封密信予陛下說明此事頭尾。嗯把你們燕人寄於復國希望的隆慶皇子留在國內,哪有這麼容易!”

  “隆慶皇子也許自己也不願意留在燕國。”谷溪想著前日軍部傳來的消息,笑著說道:“能夠進入書院二層樓跟隨夫子進修,可不見得比當今替補太子來得差。”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當年你若不曾舞

  晨光從熹微至明亮,夏侯大將軍面無表情向東方前線走去,谷溪和一隊隨身親衛沉默跟在他的身後。初升朝陽散發的光線照耀在他的盔甲之上,散出淡淡白色光澤,望去仿佛似一位威武神像站在聖潔神輝之中。

  走進臨時中軍營帳內,聽下屬將官稟報晨時左鋒騎兵突入燕境的戰果後,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抬起頭來說道:“斬燕俘三百以作懲戒。”

  此時帳蓬內除了他和谷溪沒有第三個人。谷溪看著他欲言又止,勸諫道:“先前將軍定策瞞下行刺一事,只發密信給陛下。如果在陣肅殺俘,這事情恐怕很難瞞下去,更何況那些燕人肯定會主動宣揚此事。”

  夏侯漠然說道:“燕軍入境害我大唐百姓老弱,燒我大唐百姓村寨,殺他三百戰俘理所應當,本大將軍斷然不信何人膽敢多言。”

  谷溪沉默片刻,說道:“然則殺俘不祥,陛下……也不會喜歡。”

  夏侯摘下頭盔擱在一旁,靜靜看著這名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忠誠部屬,說道:“你應該很清楚,陛下一直都不怎麼喜歡我,事到如今我還能活著,是因為我替帝國建立了不朽功勛。我大唐向來賞罰分明,我只要依然能不斷建功,朝中諸公抓不住我把柄,陛下便不會輕易動我,如此一來,陛下喜歡本大將軍與否根本就不重要。況且陛下若太喜歡我,我倒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了。”

  這一段話,尤其是最後一句裡隱著一些只有他們二人才明白的意思,谷溪沉默片刻後正准備說些什麼,袖口上某處用金線繡成的橫線紋飾忽然間亮了亮。

  “去吧。”夏侯說道。

  谷溪沉默揖手躬身一禮,便退出了營帳。

  帳內空無一人,夏侯臉上浮現自嘲微澀的笑容,輕聲說道:“本大將軍何其幸運,遇著陛下這樣一位寬仁君王,不然真不知道要死多少回,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可難道我能對陛下欺之以仁?不過是君王顧念舊情,顧念無人知曉的那層情義,容我多活這些年罷了。”

  過了片刻,谷溪掀起帳簾走了回來,手中拿著一封塗著火漆的密信,走到夏侯身前輕聲說道:“軍部符書傳信,最近這些天長安城裡有些不太平,聽說是南城那邊發生了一偆命案,甚至連驚動了羽林軍。

  夏侯淡淡嘲諷說道:“朝中諸公欺陛下寬仁,居然連本大將軍的部屬也敢殺,前些日子在朝小樹手上吃了那麼大個虧,難道還沒學著在陛下面前老實一點?”

  “還真和朝中諸公無關。”谷溪搖頭回答道:“南城那格命案死了位洞玄境的高手,而且那人曾經是前軍部官員,所以才會惹出這些風波。”

  夏侯目光漸凝,眯著眼睛看著他,說道:“繼續。”

  “不知道將軍您還記不記得這個人,他叫顏肅卿,曾經是軍部文書鑒定師,卻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是一位大劍師……”

  說到此處,谷溪滿含深意看了將軍一眼,繼續說道:“此人應該是在西陵昊天神殿開悟習得劍術,因當年之事被逐出軍部後,一直安安穩穩跟著長安城某位茶商渾噩度日,沒有想到最後還是死於非命。”

  帳內氣氛漸漸變得嚴肅冷凝起來,角落裡的燭火搖晃不安。安靜很長時間後,夏侯大將軍淡然問道:“天啟十三年……這已經是第幾個了?”

  谷溪輕聲應道:“御史張貽綺撞車而死,前宣威將軍稗屬陳子賢橫死東城,再加上這個被人砍掉腦袋的顏肅卿,今年已經死第三個了。”

  大唐民風樸實堅狠,長安城人口眾多,雖說治安極好,但若要說非正常死亡,只怕每日都有那麼一兩起,帳中二人此時說的第三個,自然不是指天啟十三年非正常死亡的數量,而是指與那些前塵往事相關的死亡。

  “若不是今年皇後娘娘今年停辦壽宴,撥了筆閑銀給軍部,軍部也不會想著尋訪退伍老兵發放布帛慰問,也不會發現早已無人記得的陳子賢已經暴斃。”

  谷溪看著夏侯輕聲說道:“現在顏肅卿也是被人砍掉了腦袋,手法極為相似,如果能確定御史張貽琦所謂意外……也是一個殺局,那麼便能找到事情真相。”

  “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真相。”夏侯大將軍冷漠說道:“當年那兩個案子該死的人都死光了,誰還會記得這些事情?”

  谷溪應道:“漁夫灑下漁網時總以為能夠一網打盡,但事實上每次漁網出水時,總能發現幾條漏網之魚,在我的筆記上,宣威將軍府上至少還有十一個人活著。”

  夏侯大將軍緩緩閉上眼睛,說道:“能活下來的都是一些短工雜役,唐律所限不能斬,而但凡有身契的家丁婢女都死光了,我不相信那些與主家無甚掛葛的短工雜役敢對朝廷心懷仇恨,隱忍多年還想著要復仇。”

  “總還是要查一下。”谷溪憂慮說道:“至少像先前所說,應該派人去看看御史張貽綺的死亡有沒有蹊蹺。屬下也不相信那兩個案子還有苦主留下,但我擔心這連番誅殺是宮裡某位貴人借此生事借此立威。”

  夏侯淡然應道:“皇子們年齡還小,四公主也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如果是陛下想繞過律法收拾我,十年前就會派人直接砍了我的腦袋,何至於用這些毫不大器的手段。”

  “但宮中還有一位貴人。”谷溪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小心翼翼說道。

  果不其然,聽到這句話,夏侯大將軍臉色驟然一寒,冷冷盯著他說道:“二十年前,你發下毒誓跟隨我時便警告過你,只要我還活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那位貴人,莫非你忘記了?”

  谷溪深深埋下頭去,誠懇請罪,心底深處卻湧起一道極疲憊無奈的嘆息,心想大將軍您不想讓世人知曉與那位貴人之間的關系,那位貴人只怕也不想讓世人知曉,只是您選擇的方式是遠離長安噤聲不語,但誰能確定那位貴人不會用些更極端冷酷的方法?所謂一入宮門心如鐵……

  夏侯看著請罪於身前的下屬,想著對方這些年的忠誠,想著對方這些年與自己一般在湍急河流的兩岸間不停艱辛擺渡,面色稍霽,沉聲說道:“不過你說的對,長安城裡的事情必須去查一查,派一名念者回去。”

  稍一停頓,他面無表情補充道:“警告辦事人,即便查出來什麼也嚴禁自行行事,證據全部呈給軍部和長安府,查案終究是朝廷的事。”

  谷溪領命而去。

  帳內空無一人,夏侯解下身上沉重的盔甲,然後坐到榻上,沉默看著快要被帳外天光吞噬的微弱燭火,像座雕像般一動不動。

  他的臉色有些微微蒼白,先前一聲雷喝直接震死兩名修行強者,那畫面是那般的威猛強悍,但無人知曉他的身體終究還是有一些損傷。

  身為世間武道巔峰強者,戰力之強橫堪稱無雙,只須動念便有渾厚天地元氣凝於體表貫通內外,念力不能傷,飛劍不能破,事實上要殺死那兩名來自燕國的修行刺客,他可以選擇更簡單、毫無損傷的應對方式。

  但他是以暴戾冷血霸蠻著稱的夏侯大將軍,在世間有太多強大的敵人,他要在敵人和部屬面前維持自己無敵的形像,所以他必須選擇最囂張威猛的應對手段,為此甚至不惜讓自己的身軀意念受到傷害。

  不想煩不勝煩迎接源源不斷的刺殺,便需要展現雷霆手段,強行壓垮絕大部分敵人的戰鬥欲望,這大概便是很多絕世強者的無奈。

  帳簾掀起,一名小廝端著碗經過精心調制的燕窩金棗大補粥走了進來,小廝模樣清俊,食盤上那瓷碗精制美麗,顯非普通物事。

  夏侯大將軍冷漠接過粥碗一飲而盡,揮手示意小廝離開。

  他知道長安城那些忌妒羨慕自己的諸公們一直在暗中傳說夏侯大將軍喜歡清俊小廝,對床第之事有別種情趣,對於這種流言他漠然以對,根本毫不動怒,因為無論是陛下還是那些他真正忌憚的地方,都很清楚一個事實:自從當年烹殺最疼愛的那名小妾之後,他再未曾親近過女色,也不肯再用任何一名婢女貼身服侍。

  當年他烹殺那名小妾,正是御史攻擊如潮,大將軍地位風雨飄搖之時,那些自以為知曉內情的人們,以為他當時借口偷窺軍機,用殘忍手段烹殺自己最寵愛的小妾,是要震懾奉旨前往軍營問話的某位大太監。

  然而只有夏侯自己知道,當時那位大太監奉旨前來問話,根本與朝中御史們的奏章無關,他所畏懼的事情也與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御史無關。

  那是一個夏天,夜很短白晝很長,昊天散播的光澤不止溫暖而且熾烈。來自西陵神國的嚴厲質詢信件被直接遞到了長安皇宮之中,甚至那個不可知之地都表示了嚴重的關切,而距離軍營不遠的茫茫眠山裡,更是隱約可以看到無數道劍光。

  “霜兒,那天你不該跳那段天魔舞。”

  夏侯盯著手指間漸被凍凝的粥水,想著如果還是當年,自己最疼愛的那個溫柔女子肯定會在第一時間發現,然後笑著拿出手絹替自己輕輕擦拭掉,忍不住搖了搖頭,面無表情重復道:“你真的不該跳那段舞,雖然那段舞和舞動時的你……真的很美。”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三章 西陵來信

  “在充斥著昊天神輝的世間,天魔的舞蹈就不該出現,面對著西陵道門,尤其是那座觀的壓力,有誰能保護你?陛下,夫子,觀主還是那個人?”

  “先帝是大唐皇帝,他只需要金口輕張說一句話,帝國數士萬鐵騎便會席卷天下,嗷嗷叫著把所有道觀砸成廢鐵,而且他身後有書院,所以他可以無視自天而降的昊天神輝,但他憑什麼為一個魔宗聖女便與西陵神國翻臉?”

  “那個人去修二十三年禪了,只怕鬥轉蛻化之間早已忘記了你這個女徒弟,那麼還有誰能保護你?我嗎?可我只是個徒有蠻力的武將,我不是夫子也不是觀主,我沒有那種力量……那麼我就只有用你的死亡護住自己,因為我需要活下來,因為我的生命裡還有更重要的人等著被我保護。”

  多年後大唐帝國與燕國邊境的軍營裡,鬢角早已生出華發的大將軍沉默回憶著當年那場迷亂三界的天魔舞,臉上沒有絲毫感觸情緒。

  當年的事情始於西陵神國昊天道門掌教發往長安都城的一封信。在那封信中,昊天道門掌教一改多年來與大唐帝國皇室溫和平等相處、詞句激化矛盾的態度,代表昊天道門億萬信徒向大唐皇室表達了極端憤怒,用嚴厲口吻指責大唐某位大將軍與魔宗余孽勾結,要求大唐皇室給予一個交待。

  在那封信發出的同時,三位地位崇高向來極少離開西陵神國的大神官,率領門內無數強者高手過境燕西,來到了大唐不給昊天道門天下信眾一個交待,那麼昊天道門不介意冒著與大唐帝國翻臉的危險,自行出手狙殺那個魔宗余孽。

  那場沒有多少人知曉的風波,在大唐皇室開始憤怒,卻沒有來得及做出及時反應之時,便因為夏候大將軍殘忍殺了那個美麗女子而告終,昊天道門非常滿意大唐方面給出的交待,而大唐帝國也因為那個女子的死亡避免了再次與天下開戰。

  與天下開戰絕不會令大唐人感到畏懼,便沒有誰會願意為了一個魔宗聖女莫名其妙的拋頭顱灑熱血,所以知曉內情的極少數人,事後一直在猜測,大唐皇帝陛下這些年對夏候大將軍寬仁有加,是不是慰其當年絕然斷臂之痛?

  這種猜測並不見得符合事實,只不過歷史的真相總是隱藏在門口的陰水溝裡,想要看到需要忍受太多污泥腥臭,沒有誰會願意去主動發掘。

  眨眼間已是多年過去,到了大唐天啟十三年的秋天,曾經的魔宗聖女慕容琳霜已經變成市井回憶裡那個可憐的被烹熟的無名寵姬,而就在這個秋天,又有一封昊天掌教親手書寫的信件從西陵神國寄到了大唐都城長安。

  “當年那封信我沒有見過,但聽說父皇當時非常憤怒,把那封信撕成了雪花灑得滿宮都是,一面讓雀公公去燕境詢問夏候是否確有此事,一面卻是暗中命令鎮國大將軍許世暗中調集兵馬,准備一朝翻臉便強攻西陵神國。”

  大唐親王殿下李沛言看著手中的信紙,苦笑著搖了搖了頭,眼角皺紋一現即隱,有些惱火說道:“那些老道士究竟想做什麼?現在居然請我把這封信轉交給皇兄,雖說語氣口吻還算平和,但顏肅卿之死終究是帝國內政,就算他曾經是你西陵弟子,也沒道理發信來問,皇兄怎麼可能不生氣?”

  名王府管事規規矩矩站在他身後,笑著說道:“誰都知道陛下不待見西陵那些道士,昊天掌教亦是世間至尊至貴之人,他大概是不想直接投書陛下卻被陛下直接撕了扇臉,所以才請殿下您轉交。”

  話音方落,管事緊接弟恭維說道:“話說這天下,有資格在陛下與昊天掌教之間調衡傳話之人,還真只有殿下您了。”

  “哼,本王難道想做這個傳話人?”李沛言冷笑著說道:“想天啟元年,皇兄剛剛即位巡視南方大澤,讓我留在都城長安監國,本王當年年青衝動,還真信了這些西陵神棍的蠱惑,結果事後惹來皇兄好大一通脾氣,過了好些年才緩和了關系。“

  布置完這些事情,親王殿下一個人在書記裡呆了很長時間,他坐在書桌旁回憶那些發生的事情,如劍般筆直的濃眉絡緩緩蹙了起來。關於宣威將軍府和燕境屠村兩案,他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因為他堅持認為自己做那些事情都是為大唐著想。

  大唐如今鐵騎名將無數,又有書院和夫子,即使是西陵神國也不敢稍露敵意,然而大唐要千秋萬代傳承下去,萬一數代之後國力衰弱如何?夫子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到那時又如何?如果那觀裡的七卷天書昭示應驗又如何?為了和信眾遍布天下的昊天道門維系良好關系,死些不重要的人又如何?

  只要不涉及大唐根本,他根本不在意那些無辜死去的人。

  他相信皇兄不會在意。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明宮裡的夫妻
  
     初秋時節,長安城北的大明宮在一片依舊茂密的士村間祥和靜立,數百年甚至近千年的生長時間,讓這些古樹極為粗壯高大,但依然無法遮掩住宮殿群的宏偉氣魄,無法壓抑住天下政治中心的肅穆氣息。

     宮城最美之處乃是清思殿,由殿後欄畔向後山望去,幾場秋風過後,漸有微枯樹葉飄落,青蔥之色裡開始混入明媚的淡黃輕紅,說不出的明麗動人。

     容顏清垂的大唐天子李仲易,輕輕握著皇后溫軟的手,看著殿前群山裡的初秋景致,輕聲嘆息說道:“樹木要經千年風雨方能參天,大唐立國千年經歷無數場戰爭,犧牲無數名將良臣勇士,才有如今尊崇地位。當初沛言為了那些西陵道士居然犧牲我大唐百姓甚至是將領,只怕他根本沒有想到,如此行事落在那些道士眼中又有何等意外,若我大唐不能抗住外界壓力隨意犧牲臣子,那這樣的大唐又有何令世間震栗的資格?我身為大唐天子如何能不在意?”

     皇后將手中那封西陵來信遞還與他,輕輕依偎在他身畔,秀麗眉眼顧盼之間自然而生嫵媚溫婉之意,低聲勸解說道:“都已經走過去的事了,陛下何必自擾。”

     “死了的大唐臣子依然是朕的臣子。”

     若他不是朕的親弟弟,若不是皇帝滿懷深意看了皇后一眼,說道:“朕豈能就此饒了他們。”

     皇后知道他第二句若不是後來想要說的是什麼,緩緩站直,平靜看著欄外明媚秋山老樹,說道:“當年陛下遠游南澤,親王殿下接到昊天掌教來信,只怕也是覺得有些棘手,畢竟那次知守觀也終於打破沉默開了。,這世間誰又能確定那七卷天書所昭示的前兆是否存在?”

     沉默很長時間後,皇帝緩緩開口應道:“幼年在書院讀書時,夫子曾經教誨過我,對於暫時不能理解的事物,承認其存在而不用去理會,因為若你連世間的事情都沒有處理明白,何必徒勞去思考那些冥間的事情?”

     “傳說終究只是傳說,即位那年,那三名來自不可知之地的天下行走遠赴荒原,也未曾有絲毫線索,若觀裡七卷天書真有明確諭示,何至於連那等人物也尋找不到?既然如此,後面發生的那些事情只不過是那些神棍慌亂之下的妄行罷了。”

     “至於你說皇弟當年可能被驚悸,確實有其可能,但他始終還是犯一個最致命的錯誤,自幼他生長在我羽翼之下少禁風雨,所以無法清晰地看明白,我大唐能夠橫掃天下,能夠無視西陵神殿,甚至面對來自知守觀和懸空寺的壓力也可以毫不在意,除了國力強盛又有書院庇護之外,更重要的是……大唐從不妥協。”

     皇帝陛下時而用朕時而用我自稱,那是因為他說的每段話所指所向都不相同,皇后娘娘靜靜看著他熟悉的側臉,注意到他刻意沒有提一處的名字,說道:“不是我要替親王殿下說話,只是此事牟涉太廣太深,由不得他不謹慎。”

     “為了一個虛無縹渺的傳說而謹慎,為了可能發生也可能不會發生的劫數而犧牲無辜臣子百姓的生呢……“皇帝陛下緩緩蹙眉,然後自嘲一笑,輕嘆說道:“朕能體味很多人的苦衷壓力,這些年不動他們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皇后微微低頭,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感動,輕聲說道:“我令陛下為難了。”

     “朕乃天下之主,為自己女人忍些閑氣,受些非議又算得了什麼?”

     皇帝長聲一笑將她攬入懷中,抬臂指向殿前層林漸染的秋山,說道:“如今這片江山諸多掣肘,我大唐鐵騎休養多年,若知守觀裡那七卷天書昭示應驗,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到時朕定要率領帝國千萬兒郎,把我大唐帝國的疆域推到世界那頭去,到那時我要與你去神話裡的白骨殿再看秋景,再寫一篇精妙好文祭告我李家歷代先祖,也算替你結了你師門千萬年來的宏願。”

     皇后看著男人熟悉的側臉,想著這些年來他對自己的寵愛與保護,眼眸裡滿是仰慕愛戀神色,幽聲說道:“陛下雄心壯志,我很喜歡哩。”

     “都說魚躍此時海,可海洋再寬再廣也總有海岸拘縛,豈能容得下朕與帝國千秋萬代之宏念,所以為什麼我們的目光不能落在更高更廣沒有邊界的天空上?”

     皇后聽著這話,想起這些天經常在御書房裡看到的畫面,忍不住抬袖掩唇輕笑,眼珠微轉補充道:“花開彼岸天?看起來陛下您還真是愛煞了那幅字,如此說來,日後若大唐帝國真能在陛下率領下開疆辟土於異界,到那日寫文祭告皇朝歷代先祖時,還得把那位書家請出來抄寫一番才是。”

     “那日朕本想把魚躍此時海這五字贈予朝小樹,沒想到這家伙居然非得離開,當時朕心情難免有些煩郁不安,卻在那時看見那位書家替我續的後五字。”

     皇帝低頭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口,展顏笑道:“這五字足以開闊帝王心胸,那書家很了解朕啊,若能找到其人,朕一定要重重賞他。”

     皇后有趣看著他,笑著說道:“陛下找到那人究竟想如何重賞他?莫不是把他請入朝中書閣做一詞臣?依我看來,那位書家只怕是猜到陛下您的心思,不甘心自困詞閣之中碌碌度日,所以才一直不肯現身。”

     皇帝想著確實有這種可能,惱火說道:“說來也奇,朕拿著那幅字問過朝中幾位大學士,竟是無一人能夠從筆鋒中看出些微端倪,朕還派了不少人去長安城內那些大書齋悄悄尋過,卻依然一無所獲,真不知道那人現在藏在何處,一想到那人可能便是朝中某位官員,如今每日上朝見著朕便在心裡偷偷取笑朕,朕便是滿腹牢騷,恨不得馬上把他揪出來砍了腦袋。”

     “陛下天天在御書房內端詳賞玩臨摹那五字,真可謂是愛不釋手,若真尋著那位書家,我可不信您舍得砍了他的腦袋。”皇后笑著說道。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五章 書齋小日天下三癡
  
     可惜只有五個字,看起來總有此不夠討癮……皇帝陛下牽著要子的手,感慨說道,臉上滿是遺憾神情,“而且旁人不敢當著聯的面說,難道你還不清楚,若要說賞識析義的水平……聯還是有的,可要說起勾畫臨摹的功夫實在是有些惱火。”

     “我昨夜用雙鉤法試了試,發現也不能臨摹出那五字神韻。”皇後笑著出主意道:“陛下若真喜歡,何妨讓朝中長於書道的大臣們試試。”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開懷大笑數聲,搖頭道:“看來看去,還是你了解聯的心意,先前朝會散後我已經把那幾個老家伙都強留了下來,這時候正關在御書房裡摹寫,聯對他們說了,不論是家中小孫女滿周歲還是嫁媳婦兒,若不能把前而那五字憑空擬出來,聯可不甘心放他們離開。”

     為了花開彼岸天五字,大唐帝國皇宮裡多出了許多情趣無奈,然而無論天子如何愛煞此書,但畢竟只是些閑情逸趣,為免被那些御史又來嘮叨,皇帝陛下沒有動用朝廷裡的官方機構,只是由宮裡派出人手在長安城裡悄悄尋找,又告訴了一些相處親厚的閣臣,命他們幫著在民間打聽。

     數月時間過去,整個長安城最出名的書畫店都尋過了,大唐最出名的大書法家都喚來宮裡悄悄問過,卻依然沒有找到那名神秘的書家,甚至那些門生無數享有盛名的大書法家連這五個字的筆墨派風都看不明白。

     造成眼下局面的最主要原因,還是人們的思維定勢在作崇。

     從大唐皇帝到那些被騙進御書房裡臨摹的朝中老臣,再到那些民間的大書法家,從看到那幅書卷第一眼起,便被那圓轉老辣的用筆,平直寬博的架構,姿媚而骨傲的墨勢,靈動飄逸的神韻震撼的連連贊嘆在他們看來,這位神秘書者定然是位沉浸書道數十年的隱世大家,而能有此等墨卷神妙本領的人物,即便隱於民間也定是在那些傳家數百載的世家書坊裡沉默修行,而不可能在街邊擺攤賣字。

     正是因為有這等先入為主的想法,所以沒有人想過去香坊問一下那些窮酸的賣字書生,也沒有人想過去以平民陋巷間打聽有沒有什麼新開的書畫店,自然也沒有人能把御書房裡引發風波那幅字和臨四十七巷默默無名的老筆齋聯系在一起。

     某日,幾名來自大河國的遠來游人,遠遠參觀完長安城皇宮之後,統過短街來到了東城臨四十七巷,隨意踱入巷口那家看上去極為普通的書畫店。

     他們負手於後,看著牆上懸掛的尋常書卷,忍不住蹙眉搖頭,待看到某幅中堂時忽然眼睛一亮,贊嘆道:“大唐長安果然藏龍臥虎,街邊隨意一家店,居然便能藏著一幅極不錯的墨來……那小姑娘,你家老板可在?”

     桑桑端著碗雞絲面正香嘖嘖地吃著,聽著有人喊話,抬起她那張微黑的小臉,微笑回答道:“老板不在,您若是問價,這幅中堂價三千金,不二價。”

     一幅普通中堂價值三千金,而且還特意說明不二價,這是什麼作派?這得是大河國書聖王先生全盛期留下墨卷的作派!那幾名來自大河國的游人聞言一怔,氣極反笑,根本懶得再說什麼,扔下一句話拂袖而去。

     “都說長安人大方熱情好客……我看這長安人是窮瘋了吧!”

     隨著某人和某位小侍女腰間的銀票越來越多,某人的墨卷賣的也是越來越貴,直到貴的毫無道理,這些日子裡,老筆齋經常能夠看到客人們震驚無語的神情,也經常能夠聽到客人們憤然離開之前的痛斥

     桑桑對這等畫面早已熟悉到甚至有些麻木,低下頭繼續去吃雞絲面,現在她終於明白,雖然一碗雞絲面可以買六碗酸辣面片湯,但泛著油珠兒的雞湯真的很香啊

     寧缺手中把玩著兩個用銀徒鑄出來的兩顆光滑銀球,從後宅裡鑽了出來,像個二世祖般斜綺在鋪子門口,看著遠處巷中間的那些客人背影,渾然沒有拉低了長安人民素質的自覺,嘲笑說道:“買不起就別問價啊,桑桑……關門,上火鍋!”

     春去秋來冬至,現在已經是大唐天啟十三年的深冬,寧缺和桑桑主僕二人來到長安城已經快要接近一年的時間。

     這些日子裡,他在書院裡學習,被同窗們刻意遺忘從而清靜,有了更多的時間去修行和與陳皮皮閑聊桑桑每天則是留在臨四十七巷看管生意越來越差的店鋪,偶爾則是會應李渣的邀請去公主府裡坐坐,二人變得越來越熟對於公主殿下和小侍女之間漸厚的情誼,寧缺怎麼也沒有想明白,最後只能歸結為彼此投了眼緣。

     吃了頓香醇逼汗的火鍋,奢侈地涮了四盤鮮切羊肉,燙了燙腳,寧然舒服地鑽進被窩裡,聽著窗縫間嗚嗚響的風聲,揉了揉有些涼意的臉,惱火說道:“一直沒下雪,怎麼天氣這麼冷?長安城就是夏天難熬?這是誰不負責任下的定論?”

     桑桑笑了笑,脫了外褂鑽進另一頭的被窩裡,槎了槎被洗衣水冰紅的小手,說道:“少爺你就知足吧,咱們現在這曰子,可比在謂城的時候好過多了。”

     這是一句很誠懇的點評現如今主僕二人床下藏著一萬多兩銀票,每月還要從西城那家賭坊裡拿一大筆分紅,用二人內心深處的潛台詞來說,那就是:咱現在太不差錢了,太有錢了,太他媽有錢了……

     既然有了這麼多錢,總要拿來改善一下生活,主僕二人雖說節儉習氣依舊,但由儉入奢總是易,酸辣面片燙換成了原湯雞絲面,鹹菜稀飯變成了涮羊肉,前些日子冷的厲害,他們甚至在宅子裡重新砌了個北炕,如今燒的是銀炭,喝的是新茶,屋內溫暖如春,和前十余年的生活相比,現在這日子簡直是美妙的不似人間。

     寧缺抱怨長安城的冬天干冷,也只不過而已。

     如今終於能夠看到那個玄妙的修行世界,可以憑借念力調控天地元氣,把手裡的銀球轉起來,可以隨心所欲把桌上的紙片掀起,好吧,雖然因為能夠輸出體外的念力實在太弱,能夠調控的天地元氣實在是太稀薄,所以紙片飛的比羽毛還亂,銀球轉的比陳皮皮的動作還要遲緩,但他真是再也找不到任何不滿意的地方。

     窗外北風漸緊……夜矛言過去,第:日清晨醒來,只見無窮光盡的白雪覆著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宮城樓宇,銀妝素裹的樹木安靜探出街巷望向行人寧缺披了一件襖子,和桑桑並排站在老筆齋門口,看著這片美麗的景致,想著這一年來的遭逢與人生,竟把在渭城時都看膩了的雪看出了新意思。

     “這日子真好。”他滿足地贊嘆道。

     桑桑在他身旁笑著點了點頭。

     安靜而美好地生活在長安城裡,沒有復仇的血腥,沒有苦索不可得的郁悶,在一個人的書院和兩個人的老筆齋間往返度日,主僕二人漸漸成長,然後漸漸被身周的人們淡忘,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消失在這些美好的小日子裡。

     她做著針線洗著碗筷,他寫著書卷看著從舊書樓裡抄回的書籍,就在這樣看似單調的重復中,時針再次開始轉動,時光平緩地溜走,冬至新年與燈節在熱鬧裡溜走,測羊肉熱茶與墨汁在寧靜裡溜走,轉眼便到了天啟十四年的又一春。

     又是一年春來到,柳絮滿天飄,長安女子們被棉襖皮裘束縛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豐腴身材終於有了透透氣的機會,看著那些在微寒料啃初春風中瑟等發抖卻要敞開胸懷露出白嫩的姑娘們,一路掀開窗簾的寧缺滿懷贊賞感恩之心去了書院。

     與坐在最前排的司徒依蘭互相點頭致意後,他走向最後方自己的桌案,沒有別的同窗會與他寒喧,甚至沒有人會看他兩眼,對於這種無視及冷漠,他早已習慣,毫不在意,坐下後取出禮科教案便開始溫習。

     今日上午是禮科,書院雨舍的禮科教習是禮科副教授曹知風,也正是書院開學那日把大將軍孫子楚中天揍成豬頭的燕國洞玄境界大念師,對於這樣一位資歷深名氣大手段狠而且對大唐子弟頗有深意的教習,沒有任何人敢怠慢。

     鐘聲清幽敲響,曹知風副教授緩步走了進來,令丙舍諸生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先生今日一改往日冷漠嚴肅模樣,蒼老眉眼間藏著幾絲掩不住的喜色。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令諸生更加想不到的事情。

     曹知風副教書看著台下諸生沉吟片刻就在諸生以為他會放下腋間沉重書籍,然後開始例行批判時,只見他輕咳兩聲,伸出右手五指在空中煞有介意地虛彈幾下,然後正色說道:“今日天地元氣有變,故不宜上課,放學。”

     說完這句話,曹知風副教投毫不猶豫轉身離開了書舍,留下滿室張大嘴震驚無語的學生,以及隨後陡然爆發出來的衝天議論聲。

     “這是怎麼了?教授他……他怎麼了?”

     “教習他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了就向書院請病假去,怎麼玩這招?什麼叫今日天地元氣有變?天地元氣時時刻刻在變,又不是個天才忽然開始變起來!”

     “我靠,這招真根,莫不成以後我們不想上課也可以用這招?”

     豬由賢輕輕撞了撞寧缺肩膀,不可思議說道:“老曹今日患了什麼失心瘋?”

     “我哪兒知道”寧缺也是極為不解,不過對於他來說不上課更好,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去舊書樓泡著,看著桌案上剛剛攤開的禮科教案,心想早知如此自己昨夜何必花氣力整理?搖了搖頭便開始籍,准備離開。

     就在這時,書舍前方不知道是誰說道:“你們沒看見曹教授剛才臉上掩之不住的喜色?那是因為今天長安城要來一位大人物,教授先生急著出城去迎接,所以才會逼出這麼一個無聊借口。”

     “什麼大人物會讓老曹這麼激動?我記得上次冬至那天,禮部尚書過來給教習們放慰問金,三百兩銀子啊!尚書大人啊!老曹依然沉著臉像燕國皇帝死了一樣”

     “國破之人難免有些怨憚,你這個說法就太不厚道了”前面那學生笑著說道:“至於說今天這位大人物是誰,為什麼能讓曹教投如此激動,其實也和這些事情有關系,要知道曹教授雖是書院資深教習,但你們不要忘了他首先是位燕人。”

     “怎麼個說法?”

     “今天要來長安城的那位大人物是燕國隆慶皇子,曹教授怎麼可能不激動?”

     “這話說的誰信?若是心懷故國,想著能見到故國皇族才會激動失態,燕太子可是一直在長安城裡作客,怎麼沒見著老曹天天去城裡請安見有。”

     “沒見識的東西。”

     豬由緊聽著前方爭論,湊到寧缺身旁低聲嘲諷說道:“燕太子只不過是個人質,怎麼能和隆慶皇子相比,要知道對於燕人來說,被我大唐壓制數百年,早已把隆慶皇子當做復興的最後希望,老曹知道是他要來,怎麼可能不激動失態?”

     “隆慶皇子?”宇缺好奇問道:“是燕太子的兄弟?”

     “親弟弟。”

     寧缺蹙眉說道:“那為什麼燕人會把燕國復興的希望放在這位……隆慶皇子的身上?就算日後燕皇故去,繼位的也應該是燕太子才對。”

     “這就是問題之所在,據我所知,現在燕國內部絕大部分人都不贊同由燕太子繼位,而認為應該由隆慶皇子繼仙……很多人都認為隆慶皇子是位不世出的天才。

     聽到不世出的天才五個字,寧缺蹙著的眉頭舒展開來……面籍……面笑著說道:“這也是天才,那也是天才,我來長安城不到一年,實在是聽膩了這兩個字,如果天才真是不世出的,這天啟年間冒出來的未必也太多了些。”

     “哇哦……”諸由賢看著打趣說道:“平日看你沉默平靜,還以為你不在意當日那件事情,也不在意同窗們對你的態度,沒想到你還記著的,對謝承運那等天才很是不屑一顧啊,不過你得清楚,隆慶皇子可不是謝承運。”

     寧缺停下手頭的動靜望向他,等著聽下文。

     “隆慶皇子,那是真正的天才。”裙由賢認真說道。

     “你這是真正的廢話。”寧缺沒好氣說道,然後聽著前方傳來的議論微微一怔。

     隆慶皇子這四個字,在書舍裡引發了好些滿是震驚贊嘆之意的驚呼,然後又是好一場議論,像寧缺這樣久居邊塞,完全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的人極少,然而還是有些人產生了和他相同的疑問,隆慶皇子究竟是怎樣一位人物,能夠讓燕人把家國復興的希望投注在他身上,能夠讓曹知風教授這樣的人激動失態成如此模樣?

     “他雖然是燕國皇子,但自兄長被送往長安城為質後,便被燕國皇室送往天下諸國游歷學習,分別在月輪國大河國以及南晉住了數月,然後進入了西陵神國昊天道門天諭院學習,入院第一年便成為了頭名。”

     若說天下最久富盛名、地位最高最受尊崇的書院,毫無疑問當然就是這間長安城南的書院,然而除此之外,各國也有自己的知院,西陵神國的天諭院由神殿神官們親自教導,堪稱最為優秀,能在這種地方拔得頭籌自然不凡,然而僅此並不能說明太多問題,至少不能震懾住書院裡面這些驕傲的學生。

     “隆慶皇子進天諭院第三年,便隨同窗老師往各地傳教,那年秋天在瓦山爛柯寺,天諭院教習與佛宗大德辯難不敵而退,隆慶皇子微笑起身而前,與佛宗七子連辯三天三夜,連勝七場,甚至讓爛柯寺大弟子吐血倒地,最後惹得爛柯寺脆居長老鳴鐘開言,他才微笑閉嘴,拈花歸席爛柯寺長老贊他學識淵博,瓣才無雙,若能入佛門,不過十年便能明輪轉妙義,能被接引至不可之地。”

     “西陵神殿怎麼可能讓佛宗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搶走?隆慶皇子入天諭院第四年,昊天掌教行尊降貴收其為親傳弟子,甚至讓他開始學習處理神殿裁決司事茶……現如今聽說隆慶皇子只差一步便要踏入知命境界,備受昊天道門器重,已經是裁決司的第二號人物,專司鎮守外道邪魔,權柄極重。”

     “神殿裁決司的二號人物?”有學生倒吸一口冷氣說道:“這等大人物在我大唐倒是掀不起什麼風浪,但若要在南晉大河諸國,即便是帝王也不敢稍忤其意,那他為什麼要來大唐,要來長安?”

     “因為隆慶皇子……要進咱們書院進修。”

     “進書院?難道這種大人物會來跟我們當同窗?”

     “你想的倒是極美,這種大人物已經在天諭院裡學習多年,現如今又已經是西陵神殿重要人物,怎麼可能與你我當同窗,他進書院的目的當然走進二層樓。”

     “他此番前來長史城,除了進二層樓繼續進修,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接替他的兄長燕太子為質,燕皇如今年歲漸老身體漸衰,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人世,我皇帝陛下首重孝道,同意燕太子回國侍親,但要求燕國必須拿一個足夠份量的皇族來代替,想來想去,除了隆慶皇子還有何人夠資格?”

     “西陵神殿培養隆慶皇子多年,而且事實證明此人才能確實極為出眾,燕國人看重其才能,更看重其與西陵神殿之間的親厚關系,把他看成燕國復興的希望,在他們眼中,這位皇子只怕要比在長安城當了多年人質的太子要重要的多所以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燕人這次居然就答應了我大唐的要求。”

     通過那十余名出身名門的同窗介紹和相互補充,諸位書院學生的腦海裡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的畫面:正值青春的皇族子弟,將入知命的牟輕修行者,身負燕人復興希望,西陵神殿的重要培養對像,這等人物不是天命之才誰還能是?

     遙遙想著那位隆慶皇子風采,書舍裡同樣年輕驕傲的學生們心中不禁生出極端復雜的情緒,有些羨慕嫉妒佩服又有些隱隱不甘,只是這份不甘在對方光彩奪目的歷史與名頭面前,實在是沒有絲毫力量。

     一時間書舍變得奇怪的安靜了起來,裙由賢望著同窗們笑著補了一刀,說道:“你們還忘了提隆慶皇子最出名的那件事情……要知道這位皇子生的極為英俊,甚至有人用美麗不可方物來形容他,加上腹有詩書氣質華美,當年還是少年時初入月輪國,便引得月輪國無數懷春少女當街觀看,聽聞那一日月輪國不知踩壞了多少雙繡花鞋,喊壞了多少位姑娘的嗓子,哭紅了多少雙眼睛。”

     這是一段極出名的奇聞逸事,書舍裡的學生們自然不會不知道,只是先前侃侃而談的多是青年男子,哪裡會願意提到這一段,諸由賢此時一說,坐在書舍前排的那些少女們頓時想到這段傳聞,年青清稚的臉上驟現光彩,就連那位近日來一直有些郁郁不喜的高小姐都睜大了眼睛,唇角無意識微微翹起。

     “我說諸位姐妹,你們這時候再花癡也遲了。

     豬由賢最擅長的事情便是捅一刀之後再補一刀,賊笑望著少女們說道:“隆慶皇子早已定了親事,對像是月輪國的陸晨迦公主,也正是天下最出名的那位花癡當年隆慶皇子在月輪國研習佛法時,與陸晨迪公主一見傾情,後來這位公主殿下千裡迢迢前往天諭院求學,就是為了與隆慶皇子朝夕相處,你們哪裡還有機會?世人皆知陸晨迦惜花如癡,這等花癡本事,你們根本不是對手啊。”

     書舍裡的少女們聞言神情頓時變得有些訥然,但此時她們難道還能和諸時賢言論辯駁一番?只好委屈抿著唇兒低下頭去司徒依蘭見著女伴們神色,忍不住蹙眉說起別的話題,把書舍裡這股小兒女春恩情緒衝淡了去。

     月輪國花癡陸晨迦那是天下出名的美女,除此之外,世間還有兩名被好事者拿來與她相提並論的女子,其中一位是大河國王大書聖的關門女弟子,據說極為淑靜賢貞,性喜書法故被稱作書癡,還有一位則是西陵天諭院某位身份神秘的女弟子,據說那女子生的柔媚無雙,卻一心向道,除了修行之外別無雜念,被稱作道癡。

     “說起來花癡書癡都知道姓名出處,就是那位道癡美女一直極為神秘,世人只知道西陵神國有這麼一位美人,卻不知道她姓甚名誰,現在在何處。”

     司徒依蘭聽著同窗好奇議論,猶豫片刻後,說道:“確實沒多少人知道那位道癡美人兒的姓名,但聽說她現在是……神殿裁決司的第一號人物。”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帖驚長安

  傳聞中的道癡美人兒居然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頭號人物?聽著這話本來有些嘈雜的書舍瞬間變得鴉雀無聲,諸生面面相覷,看到彼此眼中的震驚,那得是一個怎樣的嫵媚女子,居然能硬生生壓在隆慶皇子之上?

  “不用不信,莫非你們還真以為女子天生就不如男子?”

  司徒依蘭看著諸位同窗的神情,知道當中有些人不信,忍不住蹙眉說道:“那位道癡美人兒很是神秘,極不拋頭露面,世人不知其能耐倒也自然,但我曾經聽說過,那位隆慶皇子每每提起自己這位上同時,可沒有半點不服氣的意思。”

  “那位道癡美人兒應該還很年輕吧?”有書院學生感慨說道:“西陵神國果然不愧是昊天光輝照拂之地,居然出了這麼多年輕的天才,且不提那位道癡,單說那位隆慶皇子入書院後,我大唐去哪裡找能與他分庭抗禮的人物?”

  金無彩聽著這話,眉頭微微一皺,想要說些什麼,卻終是沒有開口。身旁一名女同伴看著她神情,笑了笑替她說道:“咱們書院有謝三公子這般人物,莫不成就不能拿出來與那位隆慶皇子較量較量?”

  “謝三公子去年初秋才入了不惑之境,隆慶皇子則是只差一步便能知天命,怎麼想也應該是位洞玄上境的強者,二人之間相差了至少五個層次,這怎麼較量?”

  那位學生倒是絲毫不給女同窗們面子,冷笑說道:“而且就算謝三公子在詩文數禮方面能夠壓過隆慶皇子幾分,但你們不要忘了,他是南晉人與我大唐何千?”

  “誰說我大唐沒有人才?”司徒依蘭不憂蹙眉說道:“王景略被世人稱為知命以下無敵,他的年歲頂多比隆慶皇子大幾歲,只要隆慶皇子還未邁入知命,就不見得是他的對手,那更不能說壓過了我大唐青年一代。”

  那學生皺眉說道:“知命以下無敵王景略,倒確實有資格與那位隆慶皇子比較,只是這人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也不知去了何處。”

  楚中天看了一眼司徒依蘭,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笑著向諸位同窗說道:“聽說王景略被陛下派往鎮國大將軍處效力,就算隆慶皇子來了長安城,他也不可能違背軍紀回來做些什麼,所以還是把這人忘了吧。

  寧缺在書舍後方一直安靜聽著諸生的議論,發現沒有人再提起那位隆慶皇子,而是滿懷感慨說到大唐的人才問題,便不再繼續往下聽,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便准備離開書舍去舊書樓。

  “就算不提王景略,但我大唐還是會有別的人才呀。”

  大概是因為謝承運被直接認為不足以與隆慶皇子相提並論,金無彩的心情有些異樣,她站起身來,微笑望著同窗們輕聲細語說道:“不是修道之人才能稱為人才,軍事算數文章詩詞書法,只要能精通出眾都是人才,我聽祖父說,宮裡最近為了一幅書帖鬧出了好大的動靜,陛下愛煞了那幅字,祖父也說那位書家在書法之道上有大才,像這種人物難道算不得我大唐的人才?”

  “這件事兒我也聽說了。”書局公子陳子賢看了一眼金無彩,囁嚅著說道:“宮裡來過幾批人問我父親,只是實在不知道那幅字是誰寫的。不過聽宮裡公公說,祭酒大人和幾位大書法家都確認那位神秘書家定然已經在書道上浸淫多年,才能有那等筆力架構,這……算不得年輕一代的人才吧?”

  金無彩只是想把先前那個話題繞過去,自然不會接這話,溫婉一笑輕飄飄轉到別的方面,問道:“祖父月前在御書房裡臨摹過那幅書帖,你家呢?”

  “我家開書局的,哪裡比得上無彩小姐府上。”陳子賢笑著回答道:“只是宮裡催的緊,所以家裡幫著去聯系了兩位大書家入宮臨摹了兩卷。”

  書院裡諸生們閑聊的話題向來並無定規,今日曹知風教授放了眾人大假,閑聊的時間極多,話題自然也轉了極快,先前還在討論隆慶皇子和那位道癡美人兒,這時候眾人的注意力卻全然被傳說中的那副書帖吸引了過去。

  幾番議論,諸生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情,那副書帖早已成為長安城上層最近數月議論的焦點。

  一副不知何人所寫,為何出現在御書房內的書帖,竟然令陛下愛不釋手,直接命令諸位大臣、大書家親筆臨摹,如果你不知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知道那書帖上寫的究竟是什麼,那你根本沒有辦法參與到那些部堂衙門的飲茶閑談。

  “陛下賞了祖父一份御筆臨摹本,只可惜祖父不讓我看。”金無彩細聲說道。

  大唐天子酷愛書法但筆力欠佳之事,其實整個長安城都知道,諸生強忍笑意,心想祭酒大人自然不忍陛下御筆讓人瞧去取笑。那位向來話語不多的高小姐,此時見金無彩溫婉細語,不知為何有些不愉,略帶兩分傲意說道:“我家也被賜了一份,可惜不是御筆,不過用的是雙鉤法,聽說與原作極為神似。”

  雙鉤乃臨摹一法,沿原作筆墨兩側外沿以細線鉤出,然後於廓中填墨,這等臨摹手段出來的成品,最為接近原作,頗為珍貴,多用於傳世名作臨摹。

  聽著高小姐所言,諸生又是好一番驚擾,即是贊嘆那幅不知名書帖果然深受陛下喜愛,又是暗中議論宮中有人,家宅果然深受聖恩,居然能夠受賜雙鉤臨摹之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更何況是大唐天子有所好,於是近些年來,大唐帝國上下都極愛書法之道,書家地位極為尊崇。現如今長安城貴宅之間都明白陛下對那副書帖的喜愛,相互之間亦難免要做幾分比較。

  被陛下賜了臨摹卷的,便沾沾自喜,沒有被陛下賜臨摹卷的,則會有幾分惴惴不安,便是那些都被賜了的,也還要比較一下版本如僕……這真是一副小小書帖,不知吹皺了多少府邸硯中墨汁,擾了多少貴人心緒。

  有那夜宿書院的平民子弟,便好奇問高小姐,那書帖上究竟寫的何字,那字有何等神韻,竟能讓陛下如此歡欣喜愛。高小姐既已開口,自然便要繼續說下去,微微一笑,直把那副書法誇的是天上有地上無。

  “借過借過。”

  寧缺腋下夾著幾本書從書舍後方走了過來,眾人發現是他,按照平日習慣頓時冷漠停止了議論,直到他走出書舍門,走進掩雨走廊才又開始議論起那副書帖。

  陛下愛不釋手的書帖,自然無人願意直指其不好,更何那副書帖著實大有可觀精妙之處,於是但凡看過真跡的那些閣臣書家,順著陛下心意便是好一番誇獎贊嘆唏噓,高小姐這番言辭雖說稍顯誇張,卻沒有同窗表示任何疑義。

  金無彩知曉高小姐先前為何說出那番話來,微微一笑也不與她唱對台戲,順著她的話鋒,也極誠懇將那副書帖稱贊了一番。接下來諸生議論的話題便轉移到了這件事情最神秘也是最吸引人的方面刪這幅書帖究竟是誰寫的?

  “究竟是誰寫的?”

  “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聽說是去年春天時候出現在御書房裡,然後宮裡尋訪了大半年的時間,那些大書家更是都被問過了,就是沒有人承認。”

  “你們說有沒有可能是香坊裡面那些賣字書生們寫的?不要這樣看著我,草莽之間多英豪,大才總在山林間,誰說擺攤賣字的書生就寫不出絕世佳作?”

  “你這話倒是沒有錯,但如果是那些窮苦賣字先生的作品,那他怎麼把這副書帖悄悄送進御書房裡?如果他有門路能夠通到宮裡,又何至於窮苦如此?”

  “這真是一個謎題啊,也不知道那位書家為什麼始終不站出來承認,要知道陛下如此欣賞,如今又在朝中惹出這番風波,只要他肯現身,肯定無人會追究他的罪過,相反肯定有好大一場富貴在等著他。”

  金無彩細眉微皺,沉忖片刻後說道:“我看那位書家還真有可能隱居在長安街巷之間某家小書畫店裡,按說宮裡尋訪了這般久,那位書家始終未曾現身,極有可能是他所居住的地方聽不到這些傳聞,而且宮裡找的肯定都是長安城裡出名的大書局畫店之類的地方,一時間也想不到那裡去。”

  “至於為什麼那位書家的書帖能進入御書房,就不得而知了。”

  她溫和笑著說出一個可能:“也許是朝中某位大臣惜那貧寒書家之才,所以私下帶入宮中,故意遺落在御書房內,就是為了讓陛下發現?但如果真是這樣,那位大臣現在也應該明言了吧?”

  諸生覺著她說的有些道理,笑著應道:“如果真是陋巷之間的小店,你我散學後是不是也可以去尋摸一番,若真能找著那位書家,說不定宮裡也會有些賞賜。”

  陳子賢懦懦插了句話:“聽說……寧缺在東城開了家小書畫店。”

  諸生聞言一怔,然後紛紛笑出聲來,覺得這種想法實在是荒唐可笑。有那來自陽關與鐘大俊相熟的學生,望著掩雨走廊盡頭寧缺快要消失的身影,嘲笑說道:“若御書房裡那書帖是這家伙所寫,那我心甘情願去親他的臭腳!”

  書舍之中笑聲再起。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七章 無題

  聽著身周同窗取笑寧缺,司徒依蘭面色不悅站起身來,把金無彩拉到書舍外,認真看著她,想要提醒幾句,但想著女伴生就溫婉寡言的性子,和這件事情本就沒什麼關系,嘆息一聲轉而問道:“下牛你要去看熱鬧嗎?”

  金無彩微笑應道:“你是說隆慶皇子入長安城?”

  “嗯,我對這等男子倒沒有什麼興趣,只是終歸有些好奇。”司徒依蘭笑著說道。

  “那我就陪你去吧,去松鶴樓上要個房間,應該能看到長街。”

  司徒依蘭打趣看著她,說道:“今兒怎麼有時間?不用陪那位大才子?若你實在是想看隆慶要子,又不願把謝承運一個人拋下,不妨帶著他一起去。”

  “隆慶皇子入城,他自然是不會去的。”金無彩笑著說道:“年輕男子總有自己的驕傲,更何況是他。”

  想著寧缺這些日子的遭遇,司徒依蘭有些不屑說道:“他又如何?他謝承運就天生應該更驕傲些?”

  曹知風副教授罷課去城外迎接自己宗國的復興希望,書院很多學生都在議論要不要去長安城裡看熱鬧,正在掩雨長廊下行走的寧缺滿心想著修行,連同窗們議論那幅書帖都沒有聽見,更不會想著去湊這種熱鬧。

  只是想著那位隆慶皇子人尚未至,便已經在長安城裡造成如此轟動,他不免還是有些微微羨慕贊嘆,只是這種羨慕贊嘆裡並沒有太多震驚的成分。

  西陵神殿裁決司大人物?將要踏入知命的天才?這種光輝對別人來說或許真的極大震撼,然而他天天和陳皮皮這個十六歲便知命的家伙廝混,實在是沒瞧出來被世人推崇的所謂絕世修行天才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還不就是兩個眼睛一只鼻子一張嘴只不過葉通一聲跳下水時因為太胖太笨會激起朵更大的浪花罷了……

  天啟十三年初入長安城,便遇著朝小樹、陳皮皮這等人物,寧缺眼前的世界驟然開闊眼界不一樣,氣度自然也就不一樣,像隆慶皇子這種聲名遠播天下令書院諸生震撼無語的人物已經很難引發他太多感慨。

  入得舊書樓,又與女教授恭謹行禮,捧著那本浩然劍安安靜靜看著,任由春日在西窗外漸漸傾斜,漸漸下沉,等到入夜女教授離開,書架再次輕輕滑動。

  “隆慶皇子今天來長安城了。”寧缺看著陳皮皮提醒道。

  陳皮皮一臉懵懂,撓著腦袋問道:“隆慶皇子……是誰?”

  寧缺有些吃驚,問道:“你不認識隆慶皇子?”

  “我為什麼一定要認識勞什子皇子?”陳皮皮艱難地坐了下來,接過他遞過來的小酒壺啜了。說道:“這個人很出名嗎?”

  “相當出名。”寧缺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他是燕國皇子,又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二號人物,還像你一樣被人們看作修行天才所以你沒有道理不認識他。”

  “裁決司?”陳皮皮聳了聳肩,腮下肥肉一陣顫抖,無所謂應道:“那又怎麼樣?西陵那個鬼地方自稱天才的白癡太多了,難道隨便來個阿貓阿狗我都要認識?”

  寧缺疑惑驚奇望著他,問道:“你丫以前不是說過自己是西陵神殿的繼承人嗎?就算你已經離開西陵多年,但怎麼會連這種人物都不認識?”

  “那都是你在瞎猜我什麼時候承認過自己是西陵神殿的繼承人來著?”陳皮皮放下酒壺,沒好氣說道:“如果你堅持這麼認為,那只是你的智商有問題。”

  “你居然不是西陵神殿的繼承人?”寧缺心中驚訝情緒快速平息笑著望著他說道:“可惜了可惜了,話說我還准備抱你大腿來著。”

  陳皮皮大驚失色問道:“你什麼時候對本天才表現出來過足夠的尊重以致千本天才能夠判斷分析出你是想要抱我大腿?”

  都是些朋友之間的玩笑話,自然沒有人當真。寧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解問道:“說起來我大唐帝國與你們西陵關系當真惡劣,全天下也就這兩家有能力有資格互為對手,說是潛伏著的世敵也不為錯,既然如此,為什麼書院還要收一個西陵神殿的家伙?難道就不擔心西陵神殿偷瞧去什麼秘密?”

  “書院招生向來不問門第出處,只問能力心性,這便是所謂有教無類,夫子連我這號人物都敢收進門當今普通學生,更別說區區一個神殿裁決司二號人物。

  陳皮皮輕蔑嘲笑說道,緊接著話鋒一轉,面露凝重之色望著寧缺說道:“神殿裁決司專司鎮壓外道異端,權柄極重且又手段狠毒,裡面的人都些變態的狂熱傻逼,非常不好惹,在長安城裡他們自然不敢做什麼,但在大唐境外都是些能止嬰兒夜哭的角色,雖然不用怕他們,但你最好也不要去招惹他們。”

  寧缺看他說的慎重,認真地點了點頭表示記住,然後搖頭感慨道:“聽說神殿裁決司的頭號人物是個女人,被世人稱作道癡,隆慶皇子這樣的人物已經極不好惹,真想不出來,那個女人又難搞到什麼地步。”

  “不是難搞而是非常難搞!”聽到道癡二字,陳皮皮忽然激動起來,用力揮著右手說道:“葉紅魚那女人純粹就是個瘋子,哪裡是什麼道癡。在我眼裡什麼隆慶皇子什麼神官都只是些阿貓阿狗,就算你得罪了他們,我也能護住你,但如果碰見那個女人,你一定要躲遠點,因為就連我碰見她都恨不得有躲多遠便躲多遠。”

  寧缺被他激動誇張反應弄的一怔,回憶起陳皮皮當初留言裡展示出來的那種對女性的奇異惡感,不禁暗想難道這和那位神殿裁決司頭號人物有關?旋即他想到先前書舍裡的諸論,諸生都說那位道癡美人兒極為神秘,無人知曉她的姓名,然而此時陳皮皮卻是順口便說出道癡美人兒的名字而且顯得極為熟合……

  “你說你不是西陵神殿的繼承人……”寧缺看著他似笑非笑說道:“可惜你自我暴露了,如果你還堅持這樣說,我會認為你的智商有問題。”

  陳皮皮聞言一怔然後不屑一笑說道:“要不要打個賭?”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准。……寧缺來到長安城後第二次說出這句話,然後嚴肅認真補充道:“圍繞真理來做無聊的賭博,就像修行者憑借自己與眾不同的能力混跡賭坊賺普通人的銀子一樣都是非常二逼的事情。”

  陳皮皮被這番話繞的有些糊塗撓了撓頭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寧缺忽然皺著眉頭問道:“今天書舍議論那位隆慶皇子非常熱鬧,我就不明白了,知命境兒……真的很了不起嗎?”

  “世間一人能上知天命,當然非常了不起,能修行的人不少,但你見過幾個人能夠進入知命境界?放眼整今天下,你也找不到多少知命強者出來。”

  陳皮皮微微抬起下頜,顯得十分驕傲,像是在對寧缺說,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快看看我本天才就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知命高手。

  寧缺瞥了他一眼,感慨說道:“如此說來,我大概是被你這個罕見的沒有任何高手作派的知命高手給誤導了。”

  陳皮皮勃然大怒咬牙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沒有高手風範?”

  寧缺笑道:“不止沒有高手風範,最關鍵的是氣質……氣質這種東西你懂不懂?和你臃腫的體形無關,和你無趣的談吐無關純是一種感覺……”

  陳皮皮怒道:“境界就是境界,和風範氣質能有什麼關系?我能上知天命,那我就是知命境界那麼我眼裡便可以完全沒有什麼洞玄上品境界的存在!”

  “沒有什麼證明啊。”寧缺為難說道:“你說你是知命強者,拿什麼證明?”

  看著陳皮皮臉上浮現出的壞笑,他心叉一凜快速說道:“不要想著把我痛揍一頓來證明你很強!你經常說我是個修行白癡,那打贏一個修行白癡能證明什麼?”

  “那能怎麼證明?”陳皮皮無辜地攤開雙手問道:“你去找個洞玄上品境界的高手過來我把他欺負兩下?”

  “這個提議不錯。”寧缺笑著說道:”禮科副教授曹知風你知道吧?聽說他就是一位洞玄境界的大念師,這個對手如何?”

  “毆打教習?”陳皮皮瞪著他說道:“你是想我被二師兄揍成人皮掛到牆上?”

  寧缺狀作認真思考片刻後說道:“毆打教習確實不妥當,要不然這樣,那位隆慶皇子來了長安城,雖然他是西陵神殿裁決司裡的大人物,但在你眼裡也不過是些阿貓阿狗,恰好他又只差一步便能踏入天命,正適合用來當做證明材料。

  “這個證明材料好像還真的不錯……”

  陳皮皮蹙著眉頭,正想著怎樣瞞過二師兄悄悄溜出後山,去長安城裡找那個什麼皇子打上一場,忽然間想明白過來,瞪著黃豆粒般大小的眼睛,恨恨望向寧缺說道:“這事兒好像有些不對吧?你是不是在書舍裡受了刺激,故意挑事兒來著?”

  “哥從來就不是挑事兒的人。”

  寧缺被他直接揭穿險惡用心,臉上卻是毫無羞愧之意,理直氣壯說道:“你總說你是絕世修行天才,現如今長安城又來了位修行天才,而且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你,相反所有人都承認隆慶皇子才是真正的天才,那你這絕世算哪門子絕?”

  “如果我是你,我怎麼咽得下這口氣?又不要你當著眾人面去落他面子,但至少你要告訴那位天之嬌子,真正的天才得是你這種境界才有資格自稱!”

  “得了吧。”陳皮皮沒好氣瞪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才相信你以前說的那些故事是真的,不是從小到大都在那般險惡污糟環境裡長大,怎麼會培養出來你這樣一個人,年紀輕輕用心卻是何其險惡。”

  寧缺聽著這話,哈哈大笑起來,不再繼續挑事兒而是真的對陳皮皮的境界手段產生了一些好奇,壓低聲音湊過去建議道:“要不然你表演一下?”

  陳皮皮像看著鬼般看著他,不可思議說道:“表演知命境界的能力?寧缺我們是受世人尊崇的修行者,可不是在坊市街巷間賣藝的猴兒。”

  “你當然不是猴兒,我也不是拿鞭子抽猴兒的賣藝人這間舊書樓裡又沒有觀眾哪裡會淪為賣藝,你展露一下境界,就當是替我指指道路。”

  陳皮皮愈是不肯展露自己境界,寧缺便愈是好奇,不罷不休地勸說道。他提到指道路三字,恰恰刺中了陳皮皮的軟肋對於這今年齡相仿的友人,陳皮皮明明比對方境界高上無數層樓,卻偏偏始終沒有獲得過相應的驕傲感,對方始終沒有表現過任何震驚神往羨慕的神情,直至此時才終於好像服了一下軟。

  “舊書樓裡不行。”陳皮皮思考片刻後很認真地解釋道:“樓上藏書全部是書院歷代先師親筆謄寫的文字,每個字便是一道神符,若我在樓內展露知命境界手段一旦引發神符反噬,別說我,就算是二師兄也頂不住。”

  修行五境中,知天命是其中最神奇玄妙的至高境界,自邊塞歸來的旅途中,寧缺從呂清臣老人處便知道了這一點。他只不過是一個剛剛開始修行的初學者和天命之境之間有無比遙遠的距離,就如同螞蟻從來不會羨慕老鷹飛的高遠,他對於知命境界也沒有絲毫想法於是乎明明知道身邊有位知命境界的少年天才,卻從來沒有想過去感受一番知命境界的神奇玄妙。

  直至今日在書舍裡聽到那位隆慶皇子來到長安城,聽著平日裡無視自己相逢陌路的同窗們興奮議論著那位天之嬌子,終究還有些少年心性的他,第一次開始正視那些遙遠的境界,因為羨慕因為嫉妒,當然還因為那麼一點點惱恨。

  他對已經進入知命境界的陳皮皮,沒有絲毫這種感覺,因為陳皮皮是他的朋友,而且救過他一命,但對於那位自出生便一直高高在上,宛若神子一般的青年俊才,卻隱隱間有些抵觸反感,大抵是草根階層仇富心態的暴發?

  可惜無論他如何勸說,陳皮皮始終不肯向他演示一下知命境界的神妙手段,待春夜漸深,想著桑桑還在家中等候,他只好悻悻然下樓而去。

  就在走過濕地邊緣,快要進入書院建築群之前,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睜圓雙眼盯著星光之下的水草淺波,臉上漸漸現出強烈的震驚神色。

  書院這片濕池水極淺,極透亮清澈,白日走在湖畔能清楚地看到無數紅鯉黑梭游動水草之間,魚與草相依偎,畫面極為漂亮,而若是深夜行於湖畔,當星光燦爛之時,更是能看到魚兒鱗片反映著星暉,在濕地間不停閃爍,織成一片比夜穹更加繁密美麗的虛幻星空。

  寧缺每天必去舊書樓,時常在日頭被書院後方那座大山吞沒才會離開,所以對於這片濕地他非常熟悉,那些白日黑夜裡的池魚美圖非常熟悉,然而今夜他忽然發現這片熟悉的濕地變得與往常有些不一樣。

  濕池水草間反映的星光,似乎比往日夜裡要顯得黯淡了幾分,寧缺定睛望去,只見那些應該正在水草間歡快游動的錦鯉黑稜,竟不知為何懸停在了水草之間完全靜止不動,變成了一條條各色玉石雕琢而成的魚兒!

  游魚不動,星光自然不再閃,濕地才會比平常夜裡要顯得安寧黯淡許多,這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能夠讓游魚靜止不動,如星懸夜空一般懸在水草之間?這種靜止不是死亡也不是簡單的凝固,隔著水波與草絲依然能感受到那道道生命氣息,仿佛這些魚兒只是把在水中留下了一個虛擬的投影,它的本體卻在這段時間內游到了另一個與真實相通的世界裡……

  這種近似於神跡般的畫而,所昭示的就是知天命的境界嗎?

  過了很久很久,寧缺才緩緩醒過神來,他艱難地轉動有些僵硬的脖頸,望向身後遠處的舊書樓,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消失在窗邊。

  啪的一聲輕響,一只通體漆黑只有尾部染著艷紅的魚兒,歡快地從水草間游出,躍出水面,貪了一口星光,然後重新落入池中,渾然不知先前發生過什麼。

  回到臨四十七巷的時候,寧缺依然保持著沉默,先前在書院裡看到的那幕神奇畫面,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能力,所以他此時的情緒極為復雜,震驚之余有些惘然,而這份惘然又轉換成了淡淡的郁悶和強烈的企圖心。

  因為腦海裡想的完全是那些事情,所以他根本沒有注意到今天的臨四十七巷有些熱鬧,隔壁開古董店的吳老二正在那棵大瑰樹下口濤橫飛與街坊們描述著什麼場景,而吳老二那位悍妻今天也不知為何改了性子,看著自家男人手舞足蹈也沒去攔,而是在一旁不停掩嘴輕笑,臉上塗著的厚脂粉簌簌而落。

  “嘖嘖,看起來知命境界果然很了不起啊。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那些魚兒怎麼就老老實實地不動了呢?看著挺像有一年的魔術,那些魚兒像士兵一樣排隊前進,不過舊書樓和濕地隔那麼遠,想變魔術也沒辦法吧?”

  “呂清臣以前告訴過我,知命境界的修行者能夠從本質上掌握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明悟了世界的本原,但……世界的本原不是粒子嗎?把那些魚兒定住,偏生緩過來後還能活蹦亂跳,看來看去很像保鮮冰箱啊。”

  進了鋪子他便把鋪門關了,然後坐在圈椅上以手托腮不停喃喃自言自語,念道了半天,他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對,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今天回到家中沒有聽到桑桑的聲音,沒有馬上喝到熱茶,而且如果照往常模樣,自己說了這麼多話,那丫頭應該又開始嘀咕少爺又開始說胡話,但今天卻沒有……

  寧缺驚訝抬頭望去,這才發現桑桑正坐在書桌旁盯著空中某個點不停地傻笑,頭發顯得有些蓬亂,看上去就像傳說中的傻姑。

  “呃……你這是中邪了?”

  聽著這句話,桑桑猛然醒了過來,有些慌張地站起身,看看他說了句:“少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寧缺惱火說道:“少爺我回來已經半個時辰了!在書院裡被那些無知小屁孩兒無視倒也無所謂,難道我回到家裡來還要被享受這種待遇?”

  桑桑微黑的小臉上浮出羞傀之意,趕緊去給他端茶倒水。

  寧缺忽然想到今天書院裡熱議的那件事情,眉頭一挑,望向小侍女的背影,遲疑片刻後問道:“你今天……也看熱鬧去了?”

  桑桑把早就沏好的茶水倒掉一半,然後衝入滾燙的熱水,端至唇邊輕輕一蘸試了試,發現茶溫合了寧缺習慣才端了過來,有些姜澀說道:“白天……反正沒什麼生意,吳嫂子一個勁兒拉我去看,所以……我就去看了看。”

  寧缺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可思議看著她的小臉,心想那位隆慶皇子究竟他媽的多有魅力,居然連桑桑這個才十二歲的小侍女都被魔怔成了這樣?

  桑桑誤會了他的眼神,趕緊把蓬松的頭發重新整理了下,認真解釋道:“那位隆慶皇子的車駕沒走朱雀大街,走的通南大道,街道又窄人又多,所以太擁擠,頭髮才會被擠亂,不過少爺你放心,我去的時候就沒帶銀子,不怕人偷。”

  “我擔心的是這個嗎?”寧缺沒好氣常斥道。

  “那少爺你擔心什麼?”桑桑睜著柳葉眼,好奇問道。

  “呃……”寧缺摸了摸腦袋,心想自己到底是在擔心憤怒什麼?想了會兒沒想明白,他也懶得再去想,上下打量了一番小丫頭,取笑說道:“沒想到我家桑桑居然也有發花癡的一天啊,不過告訴你一個壞消息,那位皇子可是有未婚妻的。”

  桑桑瞪了他一眼,說道:“少爺,你不是說我要過了十六才能嫁人嗎?我現在才十三歲半,哪裡有想過嫁人這種事情。”

  “要我說十六歲都還沒長熟。”寧缺抬起手戳戳她光滑的小額頭,說道:“瞧瞧你剛才那白癡模樣,才十三歲半就開始思春,丟不丟人?”

  “我只是跟著吳嬸去看看熱鬧。”桑桑微低著頭,有些底氣不足低聲解釋道:“那位隆慶皇子生的確實好看嘛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柳絮下的真相

  寧缺想起去年書院入院試放榜那時……小桑桑也曾經盯看謝三公子發過呆,這才明白原來這丫頭原來和自己一樣,也是首重皮囊的凡人啊。可為什麼她從來沒有看著自己發呆?那自然是因為自己的皮囊實在太過普通。嗯到此節,他看著她憂郁說道:“長的太好看的男人……般腦子都不大好使,比如那位隆慶皇子。”

  桑桑把小黑臉枕在細細胳膊上,出神道:“少爺,我就想看看他那張臉是怎麼生的,為什麼那般好看,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家的脂粉,陳錦記還是豫脂園,唉……如果有機會能近距離看看,那該有多好啊,如果能摸摸他的眉毛那就更好了。”

  寧缺看著她出神模樣,忽然發現這些年來,除了操持家務之外,自家的小侍女好像一直沒有什麼愛好歡欣之事,心中無由生出一陣疼惜,片刻沉默後笑著說道:“隆慶皇子是要進書院二層樓的,如果你想近距離看他,到時候我帶著你去,順便你還能替我加加油鼓鼓勁兒什麼的。”

  “好啊好啊!”桑桑拍著小手掌坐直了身子,然後看著寧缺的臉非常認真地料正道:“但那天我肯定是專門去替少爺你鼓勁助威,只不過順便看看他。”

  “這還差不多,乖。”

  寧缺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然後背著雙手向後宅走去,心想看來無論是為了自己的人生還是為了小侍女的夢想,自己都必須往二層樓爬一爬了。

  又是一年春來到,柳絮滿天飄,飄過坊市水井,飄過南城清幽貴宅,飄過熱鬧的朱雀大街,飄過高高的朱色宮牆,在檐獸鼻尖調皮地挑了挑,然後輕輕揚揚地向地面落去,把洗衣局濕漉的地面粘成一片稀薄的氈子。

  “額錯了,額真的錯了,如果去年陛下問起來時,額膽子能再大那麼一點點,直接應下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般首鼠兩端,看著一座寶山,卻不敢伸手去摸。

  濃郁的河北道口音在滿友柳絮中回蕩著,微胖的大唐作衛副統領大人徐崇山,站在偏殿欄下,雙手攏在袖中,看著那些從御書房裡面帶喜悅驕傲之色走出來的大臣們,看著他們雙手視若珍寶棒著的那些摹本,眼眸裡的不屑輕蔑逐漸轉換成懷念家鄉初戀情人般的酸澀遺憾。

  “你說額一個大老粗,怎麼就偏偏就要學那些大臣們玩什麼心眼?這下可好,玩砸了不是?把自己的腳背砸的好痛,現如今陛下越喜歡,這事兒鬧騰出來的風波越大,額越不敢承認當時是俺騙了陛下,這真是一著錯,看著錯啊。”

  小太監祿吉抬起頭瞥了一眼統領大人的臉色,壓低聲音建議說道:“大人,咱們看了這好幾個月的時間,就算寧缺藏的再深,總有一天會被朝廷挖出來,到時候不止咱們這欺君之罪得落在實處,而且咱們侍衛處可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要不然咱們……乾脆賭上一把?”

  “怎麼賭?”徐崇山用鼻腔瞥出一聲冷哼,說道:“陛下喜歡,皇後娘娘喜歡,那些大臣也不知道是真喜歡還是假喜歡,但總之陛下失望了這麼久,最後發現是我們瞞了他這麼長時間,所有的失望和喜歡都會變成對你我的憤怒,到那時寧缺那小子倒是不會有什麼麻煩,可是你還是我來承受責任?”

  說起嚴肅正事兒,副統領大人的河北道口音變淡了很多,不說額而稱我了,祿吉哪裡敢接話,眼珠骨碌一轉,心想若真有那天,背黑鍋挨板子的肯定是我這個小太監,這事兒……總得想個法子找條破局道路才是。

  “祿吉啊……你說除了皇後娘娘,陛下在宮裡最信任誰?”徐崇山忽然開口。

  祿吉凜然一驚,明白副統領大人已經看穿了自己心思,哭喪著臉躬著身子,想了半天後試探著說道:“國師大人?”

  “我不管這件事情你怎麼辦,但總之要辦妥當,通過國師大人讓陛下知道寫那幅宇的人是誰,但還得把侍衛處從這件事情裡摘出來。”

  徐崇山淡淡交待一每,便抬步向著宮門方向行去。

  祿吉接了這麼個燙手山芋,哪裡肯就這麼看著大人置身事外而去,滿臉焦急跟了上去,低聲急促說道:“統領大人,說倒是好說,這摘怎麼摘?”

  “我要會摘,還讓你去想個什麼勁兒!”徐崇山回頭瞪了他一眼,不威而怒說道:“本統領大人每天忙於公務,哪有時間去辦這些小事兒。”

  “又不是什麼神兵奇符,不過就是一幅破書帖,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那位隆慶皇子也是個麻煩,居然還要勞動本統領大人去桃花巷派兵鎮壓,不過就是個破漂亮年輕男人,這長安城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兒怎麼都發瘋了?”

  統領大人棒袖而去,隱隱聽著柳絮間傳來他抱怨嘮叨的聲音:“世道真亂!”

  長安城桃花巷裡的桃花還沒有盛開,城郊靜遠墓地外的桃花也才剛剛結出無數朵粉嫩的小苞。靜遠墓地在青林幽山之間,有資格下葬在此間的基本上都是大唐官員或是富商名士之類的人物。如今踏青掃墓之季正當時,墓地之上繚繞著風吹不散的香煙,林地邊緣的防火網前堆積著耽有餘溫的紙錢灰燼。

  一位穿著灰色袍子的瘦高中年人,站在墓地高處,靜靜看著下方的動靜,等待那座石制大墳前的人們離開,才緩緩走了下去。

  看著墓碑上大唐御史張怡椅的生卒年份光輝履歷,灰袍中年人沉默片刻,然後前行來到墓堆旁,右手緩慢撫過那些剛被拔斷的青草掌面與新鮮的草根斷茬面隔得極近,卻又沒有完全接觸上。

  灰袍瘦高中年人姓林名零,大唐東北邊軍高手,洞玄境界大念師,奉鎮軍大將軍夏侯之命去年冬初他便抵達都城長安,開始暗中調查張貽椅等人之死這半年的時間,他通過軍部的熟人,看過很多那三椿命案的卷宗,去城東鐵匠坊和城南湖畔小築實地勘察數次至於靜遠墓地也是第四次來了。

  後兩椿命秦卷宗,不是沒有疑點,始終沒有抓住真凶的卷宗,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點,只是這位邊軍高手並沒有在這兩份卷宗之間發現可以聯系起來的地方,而且他是奉夏侯大將軍之命暗中調查,在找到確鑿證據之前,不便與朝廷相關部衙通氣自然也沒有辦法獲得那些部衙比如長安府的幫助。

  至於御史張貽椅死亡的卷宗,他也看過很多遍,更是完全沒有看出任何問題,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懼妻如虎的年老御史倉惶奔出青樓時發生了交通意外事故。他並不知道,因為御史夫人對紅袖括最初不依不饒,長安府對這份卷宗做的極為扎實,不要說是他就算是朝廷派專業人士來看也不可能在卷宗裡找到任何問題。如果換成一般人,數月時間都沒有發現任何蹊蹺,或許便會直接離開長安,回到東北邊軍營中呈上自己的判斷但林零不止是一位洞玄境的高手,更是一位大唐軍人在沒有完全確定之前,他有足夠的毅力和耐心堅持下去,更何況他比誰都清楚,夏侯大將軍和軍師谷溪絕對不會接受任何含糊不清的結論。

  臨行之前軍師谷溪曾經叮囑過他,長安城裡的這三椿命秦,最關鍵的是御史張貽椅之死,大將軍不需要他查出這些命秦之間有沒有聯系,只需要他確定御史張貽椅是否真的是交通意外死亡,而沒有任何別的疑點。”

  長安城郊,權貴群墓……林零靜靜看著眼前的墓堆,眉頭緩緩蹙起,聲音輕至不可聞嘆息道:“既不能請長安府來開棺驗屍,又不可能冒著朝廷追查震怒的風險自行把這墓打開,那怎麼才能查出棺裡那位御史之死究竟有沒有問題?”

  雖然始終毫無所獲,雖然眼看著似是陷入了困局,他依然沒有選擇離開,而是臉上漸漸流露出堅毅之色,向後退了幾步,掀起青袍前襟坐到了地面上。

  他接下來做的事情對修為會有極大的損害,而且類似於在草堆之中尋找一顆小石粒,更麻煩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草堆裡有沒有那顆小石粒,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做,因為只有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他才能說服自己離開長安。

  就這樣,這位來自大唐東北邊軍的洞玄境強者,在墓群之間坐了下來。任由柳絮輕輕落在自己衣襟之上,任由初生的青澀桃苞在梢頭嘲諷看著自己,從晨時坐到了午後,影子由斜而縮,而他的臉色則是變得越來越蒼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林零緩緩睜開雙眼,望向身前不遠處的御史之墓,臉上露出極為震驚的神恃,眼眸裡卻是疑惑之余浮現出些許輕松之意,仿佛因為確定了某件事情、確定了某種推測而感到如釋重負。

  抬起衣袖輕輕擦拭掉眉梢快要滴落的汗珠,他艱難地站起身來,扶著疲憊的腰深深吸了一口墓群上空混著煙味的空氣,緩慢向長安城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御史張貽椅之墓的清靜再次被人打擾,來的人不是昨天哭成淚人的家中悍妻,也不是那些身材豐腴干嚎無淚的妾侍,而是林零和數麼長安府的衙役。

  今天林零沒有穿那身青色便服,而是穿著一身唐軍戎服,顯得格外利落強悍,只見他回首對著那數位長安府衙役拱手一禮,輕聲說道:“大人,卑職既然願以項上人頭做保,那麼敢請問我們何時開棺?”

  衙役分開,長安府尹上官揚羽蹙著眉頭走了出來。

TOP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三十九章 鏽釘下的陰霾

  因為蹙著眉頭的緣故,上官揚羽大人的面只三角眼顯得更加難看。他輕捋頜下疏須,看著林零厭憎說道:“雖說你從軍部那裡拿來了回京令文,天樞處也證明了你的身份,本府自然不會治你私離軍營之罪,但你應該清楚,此案早已了結多日……為了你那些莫須有的言辭便要開棺重驗,這又是何種說法?”

  聽這言語便知道先前在長安府衙門裡,雙方間的談話並不如何順利,更談不上愉快,林零略一沉默後,輕聲說道:“府尹大人,如果長安府堅持不肯開棺重驗,說不得卑職只有請軍部來人。”

  “你這是拿軍部壓本官?”上官揚羽向來不是一個鐵骨錚錚之人,只是如今因緣機會坐上了長安城官衙頭把座椅,哪裡肯當著下屬的面失了顏面,冷笑一聲提醒說道:“墓中葬的是御史,即便案情有變,也是都城治安的問題,本府若不發話……即便是軍部也沒道理橫插一手,莫非是要本府去御前和你家大將軍打官司?”

  林零想著臨行前軍師的叮囑,看著這位長安府尹,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微笑說道:“大人,卑職只是發現了一些疑點,所以才會告知長安府,我想大人既然願意來墓園,自然便也是有幾分意思,只是不知道大人究竟有何事情需要卑職注意小心,還請大人直言。”

  上官揚羽面色稍寒,輕捋疏須沉忖片刻後,面無表情說道:“任何案情有疑點,無論是御史還是普通民姓,本府代陛下管轄長安城官民之事,自然都要認真研判,只是你要清楚,這件事情和軍部無關,更和夏侯大將軍無關。”

  林零聽明白了府尹大人言語間隱著的意思,稍一琢磨後,壓低聲音請示道:“卑職回京另有公干,只是意外發呃……墓中御史遺骸有些問題?”

  “正是這個道理。”上官揚羽淡然瞥了他一眼,說道:“而且你必須記住,稍後無論開棺結果如何,在沒有找到值得懷疑的真凶之前,都只能暗中調查,尤其是不可以讓御史府中那位夫人聽到風聲。”

  一位屬官聽著這話,在旁為難說道:“大人,若要開棺驗屍,總要通知御史府一聲才行,不然若日後打起官司來,咱們很難占著道理。”

  上官揚羽聽著下屬的勸告也不接話,只是依舊靜靜看著林零,這份作派表達的意思很清楚,不問苦主而開棺這面黑鍋,也得由你們那邊背起來。

  既不能用軍部和夏侯大將軍的名義,事後若有不協還要去背這黑鍋,林零臉上浮現出苦澀的笑容,心想這長安城裡的官員,無論是前些日子打交道的書筆吏,還是今日行尊降貴親自前來的府尹大人,怎麼都是這般滑不留手?

  如果換作別等情況,林零斷然不肯背這黑鍋,沒有軍部和大將軍兩面旗幟護在身上,縱使他是位洞玄境的大念師,面對著御史宅的憤怒也會有些麻煩,然而大將軍嚴命在前,他又非常確定墓中遺骸確實有問題,所以沉默思考片刻後,看著上官揚羽大人重重一點頭,說道:“如大人所願。”

  “很好。”上官揚羽表情平靜,內心深處卻開始感覺到焦慮情緒的上揚,這名來自東北邊軍的大念師,既然敢背這麼大個黑鍋,那說明他對墓中的情形極有把握,如此一來御史張貽椅的死,看來真的隱藏著一些什麼陰謀?

  工吏仟作拿著各式工具在御史墓旁等待,到春日入了中天,一天時辰到了陽氣最旺之時,隨著一聲喊,從墓園方面調來的工人在長安府工史的指揮下,將昨日才被家人打理干淨的墓堆,變成了一片嘈亂的工地。

  墳墓被從後部打開,微濕的墓穴間安靜躺著一具烏黑的棺木,工人們架木於墓上,系上七道繩索……喊著口子,用了很長時間才把沉垂的棺木吊了起來。

  隨著棺木被啟開,上官揚羽動作奇快用手絹捂住了鼻子,片刻後才發現,並沒有聞到什麼撲鼻的惡臭,他蹙著眉頭,隔著人群向裡面望去,只見仟作正半佝著身子專心的驗屍,隱隱約約間可以看到一些不知是白骨還是隨葬器物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仟作走到人樣外,對著上官揚羽恭謹一禮,解下掩在口鼻上的沁油口罩,聲音伴隨濃郁的薄荷油味響了起來。

  “大人,沒有發現什麼疑點。”

  “嗯?”上官揚羽聞言望向身旁沉默的林零,目光中並沒有被人調戲後的憤怒或者說失望,只有質詢,因為他清楚事情肯定沒有這麼簡單。

  林零望向仟作問道:“御史大人的頭部查了沒有?”

  “當然查了。”仟作不知道他的身份,回答的極不客氣。

  林零沉默很長時間後,望向上官揚羽說道:“御史頭骨裡扎著一根硬物,現在不確定是鐵釘還是別的什麼凶器。”

  上官揚羽看著他冷笑一聲,心想本府的下屬絕對不會貪這個首發之功,只要拖延數刻,你果然還是憋不住了,淡然微嘲說道:一名大念師動用念力查看死者遺骸,聽說是極不吉利極犯忌諱的一件事情,你先前一直沉默,本府也能理解。”

  林零面色微白,自嘲苦澀一笑說道:“為了維護唐律之尊嚴,替帝國官員伸冤,有些規矩,在這等關鍵時刻,只能暫且不顧。”

  “說的好。”上官揚羽微抬下頜,冷漠說道:“所以如果還有什麼發現,你最好提前就先說清楚,不要讓本府的人白費時間氣力。”

  林零平靜應下,然後不再做任何遮掩,直接帶著上官揚羽和仟作走到黑棺旁,抬起手臂隔空指向被布覆住的跟遺骸那頭,說道:“應該是縮進了頭皮裡,所以用肉眼看不到,把毛皮和頭皮全部去除,就能發現問題。”

  官府仟作開棺驗屍,對死者也講究個尊重,極少會開膛剖肚,更何況現如今躺在棺內的乃是大唐御史,聽著要將對方頭皮整個錄下來,仟作不由為難地看了府尹大人一眼,搓著手問道:“大人?”

  “動手。”上官揚羽冷漠說道:“如果找不出來任何問題,自然有人會主動向朝廷請罪,御史府的憤怒,怎麼也落不到你這個小人物頭上。”

  林零沉默站在棺木旁邊,苦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都這時候了居然還不忘重復強調,這人哪裡像位高高在上的長安府尹,更像是個鄉裡粗鄙小吏。

  這時長安府的吏員衙役都圍到了棺木旁,把那些好奇的墓園工人趕走,他們看著仟作的動作,忍不住猜想著頭皮之下究竟有什麼東西呢?

  棺中御史的遺骸早已腐爛,束住頭發的布帶也不知何時遺灌,散亂萎細的毛發粘在頭皮之上,仟作小心翼翼地除掉那些毛皮和下方似稀泥般的頭皮,然後用清水潑在微微黃白的頭蓋骨,拿布片擦拭了數下。

  一個很細微的小到口出現在頭蓋骨頂端,上面積著不知道是污血還是凝著的腐肉,隨著布片擦拭和清水的衝洗,變得越來越清晰,直多能夠看到創口裡的東西。

  圍在棺木旁的官員衙役們齊齊屏住了呼吸,上官揚羽的眉頭蹙的愈發厲害,隨著仟作手中尖嘴鐵鉗的動作,眾人的身體越來越緊張僵硬。

  如同從骨中抽出一把鏽刀,喀吱刺耳恐怖的聲音從棺內響起,忤作額頭上滿是大汗……手隔布按著屍骸頭顱防止被自己扯掉,一手緩慢用力,終於拔出了那根隱藏在御史遺骸頭顱裡的硬物。

  那是一根極長的鐵釘,不知道是被血水還是屍水泡了太長時日,鐵釘上已經布滿了鏽跡,但前端依然極為靜利。

  看著仟作手中的那狠鐵釘,棺木旁的眾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仿佛看到了去年某日,一根泛著寒光的鐵釘被生生釘進御史頭顱裡的恐怖的畫面,不由驚恐震驚地加連搖頭,有人甚至下意識裡縮了縮脖子。

  林零站在旁邊始終沉默平靜,因為在場眾人中就只有他事先便已經基本能確定,這一刻會看到什麼東西,他看著表情極為難看的長安府尹大人,平靜說道:“大人,疑點已經出現,接下來查案的事情是長安府的事情,卑職便不再參與了。”

  上官揚羽盯著那根鏽釘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抬起頭來望著此人家聲說道:“本府斷案自然不需要你的參與,但我必須提醒你,該上報刑部的事情本府自然會上報,該奏聞陛下的事情,本府自然會寫奏章,但若在本府查出真凶之前,在外面聽到某些言語,休怪我把大將軍扯進來。”

  林零揖手應下,然後飄然離開墓園。

  寧缺並不知道御史張貽椅的墓堆被重新開啟,長安府重新驗屍,自己釘進對方腦中的那根鐵釘已經被人發現。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己剛剛踏上復仇之路不及一年,濃郁的陰霾已經濃罩住了自己的前路。

  他覺得自己的前路無比光明,因為再過兩天便是書院二層樓開啟之日,也正是他決意凜然一搏之時。

  這一天春和景明,書院諸生為了替謝承運等術科六人進入二層樓壯行助威,前往某清貴食居飲宴,其中便有被司徒依蘭強行拉來的他。

TOP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