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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膩】 將夜 〈連載中〉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章 也許後天

  去國游歷的院長還未返回,書院二層樓便將開啟,消逃匙蚓何處傳出來的不得而知,但根據教習們的回復,已經可以基本確定這是真事,日期便在後日。

  書院二層樓難進,難於上青天,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學生們清楚自己大抵不會遇到昊天降福之類的樂事,能夠進入二層樓的學生,應該出自於謝承運等六名術科學學生,所以放學之後,便有人開始鬧騰起來,要為他們六人壯行助威。

  這件事情本和寧缺沒有什麼關系,做為被書院諸生遺忘的同窗,被邊緣化的默默無名之輩,沒有人能想到他的全副心神也是放在二層樓間。散鐘之後他想去舊書樓詢問一下余教授或者是陳皮皮,想知道以自己現在這種境界水平,要進入二層樓究竟有幾分可能,不料臨行前卻被司徒依蘭強行拖出了書院。

  用司徒小姐的話來說,像這等集體活動,無論你如何不合群也總還是要參加的,即便被同窗排擠,但若你時常出現,不再像平日那樣孤魂野鬼般游走於山林草甸,那麼總有平淡化解當日怨憚的一天。

  寧缺絕不認為自己需要努力擠進書院同窗們的生活圈子,以此姿態換取某種和緩的身周環境,只是司徒依蘭平日對他極為和善,這面子實在是有些礙不過去,思忖片刻後,便也隨著諸生們離開書院進了長安城。

  書院諸生選定的聚會場所在城南,是湖畔一座清貴大宅改裝成的酒樓。酒樓上懸著塊牌匾上面是祭酒大人親筆書寫的店名:得勝居。

  得勝居乃是長安城第一等清貴食府,占地面積極大,裝飾擺設極為精致豪奢來往客人不是朝中大臣便是四城豪富,若不是書院名頭夠響亮,即便是想要包個宅外露天食台,都極不容易。

  如今時值春暖草長,大宅外用老梨木挑著層層幔紗,被春風一擾輕舞而動,畫面美麗至極,逾百名青年男女學生或微笑憑欄,或輕笑繞湖或掀紗而行,把此間頓時變作青春放歌的妙地。

  寧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手裡捧著個小茶壺,平靜看著正在春風中喜悅玩耍的同窗們,想著稍後宴席之上自己大概也看不到什麼熱情洋溢的面龐,左右還是坐在角落裡發呆,估摸著席至半途自己便會提前離去,便喚來得勝居的小廝塞了幾個大錢,要他雇人往臨四十七巷帶個話,讓桑桑帶著馬車過來在門外候著。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風頭正盛的學生才子挑好了最臨風瀟灑的欄畔酒桌,戀情正熱的學生情侶看好了幔後竹林清幽某地,湖畔的大露台才漸漸安靜下來。司徒依蘭不愧是當年長安娘子軍的小領袖站起身來落落大方地說了幾段話,無外乎是祝福術科六子能在後日取得好成績,又祝諸位同窗學業進步之類。

  話音甫落,各色果子精美吃食流水般奉上,學生們開始飲酒作樂,其中最熱鬧的那處可以清晰地聽到諸生對謝承運等六人的殷殷期盼淡淡馬屁。

  “聽說今次二層樓只招一人。”臨川王穎臉上稚氣未脫,看著身旁那些圍攏過來的大哥哥大姐姐們,然後轉向一旁怯生生問道:”以前也是這種規矩嗎?”

  謝承運微微一笑,看著身旁諸位同窗,平靜應道:”二層樓每次開啟時的規矩都不一樣今次只招一人也有可能。

  難度頗大我當盡全力而為,如此方不負諸位同窗期望,先生苦心教誨。”

  鐘大俊啪的一聲打開折扇,朗聲一笑說道:”承運,你如今已經入了不惑之境,連曹教授都稱你為術科第一人,認為你進二層樓大有希望,如果連你都沒有信心,那今年還有誰能進二層樓?”

  臨川王穎想著此節,不由面色微黯,旋即那張豐稚的臉上毫不掩飾流露出對謝承運的羨慕之意,說道:”謝兄,日後進了二層樓,一定要記得告訴大家那裡面究竟是什麼模樣,我真的很好奇。”

  謝承運溫和笑著拍拍少年的肩膀,說道:”你年歲尚淺,就算今次進不得二層樓,想來下次也便進了,哪裡需要我去為你打聽?”

  便在此時,得勝居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湖畔飲宴諸生並不在意,長安城裡哪一天不看到幾撥騎兵奔馳的畫面?唯有安靜坐在角落裡的寧缺,抬頭望向蹄聲起處,因為他聽出來這些騎兵不是羽林

  軍,而是在戰場上真正見過血的邊軍。

  片刻後,一名渾身戎裝,猶有風塵之色的年青將領,在幾名屬官的帶領下走上了湖畔露台,他看著這些在春風裡飲酒作樂的學生,眉頭便忍不住微微一蹙,直接掀起幔紗便向更清幽的宅院深處闖了過去。

  數名大唐軍人身上挾著的鐵血味道,與這湖畔露台上的輕松瀟灑氣息極不相同,當他們出現的時侯,書院諸生的議論聲便下意識低了下來。這幾位軍官穿著戎裝輕甲,大步向前疾走,顯得極為強悍,又帶歪了幾處桌席,於是便惹得書院學生們有些心中不喜。

  唐人首重軍功,最是熱愛敬佩浴血守國門的邊軍,若放在平日場合,即便是朝中大臣,對這些軍官稍顯魯莽的舉動,也只會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然而今天湖畔聚會的書院學生都極為年輕,骨子裡或多或少被養出來了些驕嬌之氣,有學生沒能忍住心頭那口氣,衝著那幾名軍官背影冷笑說道:”就算是許世親自來此,也不敢對我書院稍有不敬,這些軍爺倒是目中全無余子的厲害。”

  許世乃大唐鎮國大將軍,毫無疑問的帝國軍方第一人,可在這些驕傲的書院學生們看來,似乎也並不顯得特別厲害。那幾名正疾步前行的大唐軍官聽著這話,驟然停下腳步,為首的那名青年將領轉過頭來,

  看著四周的書院學生們目光微寒。

  沉默片刻後,這名青年將領淡淡嘲諷說道:”原來是書院的學生,春日不去大山游獵卻進城游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露台上的書院諸生哪裡能忍,紛紛站起身來,想與對方言語一番,不料那位青年將領毫無退色,面色如霜繼續說道:”想我在書院讀書那陣,驕傲之人總要有驕傲的本事,現在你們這些小家伙只學了個皮毛卻開始四處耍嘴皮子了……”

  聽著這話,諸生才知曉原來這位青年將領居然是書院師兄,不禁有些訥訥然不知該如何言語,青年將領卻不肯放過他們,寒意逼人記斥道:“許世大將軍親自來此,也不敢對我書院稍有不敬?這句話確實並沒有說錯,但你們一定要記住一點,許大將軍敬的是院長,敬的是教習,而不是你們這群廢物!”

  “今後在外面都給我把嘴巴閉緊些,如果再讓我聽到有書院學生在外面大放驕嬌之屁,休怪我請出書院規矩,直接把你們痛揍一頓!”

  書院第一課講的便是禮,禮便是規矩,書院的規矩就是誰的拳頭大誰有理,誰的輩份高誰有理,這是諸生早已深記於心的教誨,此時聽著這位書院前輩要搬出書院規矩,自然沒有人敢胡亂接話。

  司徒依蘭掀開幔紗,看著這邊情形,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看著那名青年將領說道:”我說華二哥你堂堂一個固山郡都尉,何必師弟妹們置氣?”

  諸生聽著這句話,再望向那位青年將領時的眼神便更不一樣了,固山郡都尉華山岳”“,那可是大唐軍方年輕一代的明星人物,難怪先前氣勢如此強大。

  華山岳看著自幔紗後走出來的司徒依蘭,沒奈何嘆息搖頭,說道:”忘了你這丫頭現在也在書院裡讀書,今兒有急事,明晚上我再去給大將軍請安。”

  司徒依蘭看了一眼得勝居最清幽的深宅後院,猜到他著急從固山郡趕回來是為了要見誰,微微一笑後說道:“過陣我再進去請安。”

  “你去自然沒問題。”華山岳淡淡掃了一眼四周的書院學生,忽然在角落裡看到了一張有些熟悉的臉,微微一怔卻也沒有說什麼,微笑繼續說道:”帶著無彩也行,但其余的無關人等,還是不要帶進去了。”

  “這裡都是書院的優秀才俊。”司徒依蘭微笑說道,不著痕跡提醒了他一聲。

  華山岳感激地笑了笑,明白她想說什麼,舉拳一禮匆匆而去。

  酒至酣處,熱鬧處愈熱鬧,淒清處愈淒清。司徒依蘭不知道使了個什麼法子,竟是避過了同窗們的目光,悄悄摸到幔紗後方最不起眼的角落裡,她看著正探出半個身芋尋找青蛙的寧缺,皺眉說道:”你怎麼就不願意和他們多說些話?”

  “面目可帳,言語乏味。”寧缺看著湖石青苔上的水爬蟲潛入陰暗中,有些遺憾地嘆息了聲,轉過頭來看著她說道:”這大概就是他們眼中的我,既然如此,我何必非要湊過去影響對方的食欲?”

  司徒依蘭認真看著他說道:”這幾個月來你一直像個孤魂野鬼般飄蕩著,我真的不明白,難道你就不想替自己正名,告訴全書院那場期考你不是避戰?”

  “期考賭約真是件很無聊的事情,當然,我也不習慣被人冤枉。但既然被人冤枉了,再去其樂融融會顯得太過示弱,顯得心裡沒底,那多惡心。”

  寧缺笑著說道:“我會替自己正名的。”

  司徒依蘭問道:“什麼時候?”

  寧缺想了會兒,然後有些不確定地回答道:“也許……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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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一章 來自燕國的兩個人

  “二層樓開啟,萬眾俱靜鴉雀無聲之時,忽然你長身而起,微笑說了聲我能……”

  司徒依蘭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感慨說道:“畫面很好看,故事很精彩,只是很可惜,你和我一樣都是不能修行的可憐人。”

  “我能……”寧缺想到自己說了,大概對欄畔這少女也不會相信,溫和一笑轉了話頭,看著幔紗那頭的熱鬧處,悠悠說道:“如果這次二層樓只招一個人,那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他們還這麼高興?”

  司徒依蘭笑著說道:“因為謝三公子的人緣比你好太多,就算有人嫉妒他,也不會擺在臉上,而會像鐘大俊一樣為其喝彩加油。”

  寧缺沉默片刻,忽然笑著說道:“你們是不是都忘記了一個人?”

  司徒依蘭愣了愣,煞後馬上想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不由震驚地無法言語。

  包括她在內,書院諸生都忘了那位來自燕國的隆慶皇子,可能是因為在諸生心目中,隆慶皇子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是不世出的絕世修行天才,所以他們下意識裡把這個人放到了更高的位置,而從未想過拿來與自己做比較,而且那位甫入長安城便惹得萬家少女春思勃勃的天之嬌子,這些日子深居簡出於桃花巷中,連宮廷宴會都尋了個借口沒有參加,真可謂是低調到了極點。

  “所有人都知道,這位隆慶皇子來長安城的目的是接替燕友子為質,但無論是他的皇子身份還是西陵神殿不容冒犯的尊嚴,都需要另一種能說得過去的理由,所以他要進書院二層樓深造的傳聞……也許並不僅僅是傳聞。”

  寧缺看著她繼續說道:”如果書院二層樓這一次真的只招一名學生,如果隆慶皇子真的要進二層樓,那麼在你看來謝承運還是臨川王穎有資格成為他的對爭……”

  “謝三公子固然才華出眾,但又怎麼能與隆慶皇子相提並論,而王穎又年歲尚淺……”司徒依蘭漸漸消化掉心中的震驚,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問道:“會不會隆慶皇子並不占入樓名額?”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如果占名額,這些正在高興的家伙們又該怎麼辦?”

  他笑了笑,狀似寬慰道:“不過我想就算知道要與隆慶皇子競爭唯一的名額,謝承運也不會就此氣餒,相反也許他能被激發出更強大的戰鬥意志。”

  司徒依蘭搖頭說道:“隆慶皇子一只腳就要踏進知命,謝三公子剛剛進入不惑,二者境界相差太過巨大,戰鬥意志起不了太大作用。”

  看著露台上那些正在高興飲酒的同窗,想著後日二層樓開啟,那位隆慶皇子瀟灑走來,令書院諸生顏面無光的畫面,她憂郁說道:“雖然謝三公子來自南晉,並不是我大唐人,但畢竟在書院學習了一年,他能進二層樓,我們這些唐人倒也能接受,可如果是……隆慶皇子壓過諸生,成為唯一進入二層樓的人,實在難以想像到時朝中長輩們會對我們這一屆學生憤怒失望成什麼樣子。”

  隆慶皇子來自燕國,身份是位質子,然而他偏生又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與大唐帝國分庭抗禮的世敵,如果讓這樣一個人,在長安城內以強大實力直接壓倒大唐帝國年輕一代俊彥,便等若在是大唐帝國臉上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我不明白書院這次為什麼會這這個規矩。”司徒依蘭皺眉看著湖中焦燥游動的魚兒,說道:“這豈不是刻意為那位隆慶皇子營造出一覽眾山下的場景?”

  寧缺笑著安慰道:“都還沒開始,也不知道書院二層樓究竟該如何進,你怎麼能提前預知唯一能進二層樓的人就是隆慶皇子?”

  “西陵神殿乃我大唐世敵,即便站在敵人的立場上,我也必須承認,那位隆慶皇子絕對是當今世間年輕一代最優秀的人物,難覓對手。”

  司徒依蘭情緒低沉說道:“承認敵人的強大並不可恥,真正令我感到苦惱的是,大唐帝國向來人才輩出,到了你我這代居然找不出一個可以與對方抗衡之人。”

  “誰說沒有。”

  寧缺笑著說道。

  司徒依蘭笑著望向他,說道:“如果你想說的是你自己,那真沒有什麼說服力。”

  “好吧。”寧缺嘆息了一聲,攤開手臂說道:“這些事情你也不用多愁苦了,左右不過是些臉面上的事情,就算隆慶皇子虎軀一震威震群雄迷昏群雌,他燕國依然要對咱們稱臣進貢,西陵神殿還是不敢招惹我們,並不會有什麼本質上的變化。”

  “不是臉面功夫,是榮譽和尊嚴,話說你也是邊軍出身,怎麼感覺一點都不像?”

  “我大唐軍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像剛才華山岳那樣目不斜視手撫刀柄走路帶風蠻霸強悍才像軍人?我可不這麼認為,軍人守土開疆靠的不是作派,而是別的。”

  “別的什麼?”

  “紀律,膽量,信任。”

  “對了,你應該認識華山岳不是嗎?”司徒依蘭好奇看著他。

  寧缺想著先前和那位固山郡都尉目光相觸的剎那,略一沉默後笑著回答道:“他是我大唐軍方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我只是個普通人,談不上認識,只是曾經朝過面,不過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說起來我記得當時他有些不喜歡我。”

  司徒依蘭並不知道草原歸旅之上那些事情,笑著說道:“我發現好像長安城裡沒有多少人喜歡你。”

  寧缺搖頭駁斥道:“你明顯還不夠了解我,你可以去問問臨四十七巷的街坊鄰居,除了隔壁吳老二他媳婦兒,有誰不喜歡我來著?上次也帶你去過紅袖招,你看那些姑娘,有誰不喜歡我?”

  “懶得和你鬥嘴。”司徒依蘭望向得勝居深處那片清幽的宅院,開口說道:“呆會兒你是跟著我們一起進去,還是單獨進去?”

  “進去做什麼?”寧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搖頭說道:“我可不想陪那位殿下吃飯,而且她也不見得會請我們進去。”

  “你果然猜到那邊是公主殿下在宴客。”司徒依蘭微笑應道:“如果平時殿下可能不會喚你我進去,但今天既然書院諸位同窗齊聚於此,殿下宴請的客人又肯定不是普通人物,那麼呆會兒她肯定會喚我們進去。

  寧缺稍一思忖,便如先前華山岳那般,明白了她話裡隱著的意思,忍不住微諷一笑,在心中默然想著,李渣你終究還是忍不住在帝國年青一代裡發展勢力,提升自己影響力,同時借此向貴客展露自己手腕粗細啊……

  “總不可能一百多號人都進去。”他笑著說道:“呆會兒肯定要挑些成績好,品德優的家伙進去面見公主殿下,哪裡輪得上我。”

  司徒依蘭想起某日在公主府裡偶遇他那位小侍女桑桑,惱火說道:“你和殿下往年有舊,如今也算相熟,我要帶你進去,誰敢說什麼?”

  能在南城買了前御史府開食府,得勝居的老板自然背景極深,不過操持著人來人往的營生,必然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書院諸生包了湖畔露台雖說掙不了多少錢,但換做平時,他絕對會想辦法與那些學生們親近一番,以備將來之用。然而今天他卻根本沒有去與那些學生周旋,而是像個小廝般恭恭敬敬候在二門外。

  數十名婢女僕役端著食盤用具行走在清幽宅院之間,訓練有素的他們沒有發出絲毫聲音,宅院裡只能聽到風吹樹梢時的簌簌聲。得勝居老板銳利的目光盯著所有人的動作,確認沒有任何問題,才稍微放松了些,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能包下得勝居最清幽也是最昂貴的後院,能讓得勝居老板甘為小廝服侍,可以想見今日後院宴飲的賓主雙方身份何等樣尊貴。今日宴飲主人乃是大唐四公主殿下李渣,她宴請的客人確實是位貴客,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位客人離開長安城後,在余下的一生當中便再也沒有機會重返長安。

  锃亮的烏木地板盡頭,兩張矮幾相對而置,左手方案幾後坐著位約摸青年公子,只見他一身素青衣衫,發髻上穿著根玉暮,眉直目明,顯得極為平靜溫和,唯有發間隱隱可見的幾絲銀發,不經意間透露出了這些年的郁結。

  在長安城裡做了近十年人質的燕太子,平靜看著對面的大唐公主李汪,端起手邊酒杯,緩慢而堅定地一飲而盡,然後感慨說道:“天啟四年我入長安游歷,六年再入長安為質,屈指一算竟與殿下你相識十年,雖然中間有兩年你去了草原,但也算是相伴成長,此番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不免有些感嘆。“

  “崇明哥哥,你我皆知,若要還想在長安城中相見,那必然只可能是因為兩種原因,既然如此,那麼還是不要相見為好,或者有時機,我去成京探望你。”

  李漁微微一笑,將手指間把玩良久的小酒杯端起,輕輕啜了一口。席間二人其實都清楚,崇明太子今番回國,不出意外在燕皇死後便會繼位,一國之君如果還想進入大唐都城長安,那麼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燕國被大唐帝國所滅,他做為亡國之君被押至長安獻俘祭天,第二種則是他率領燕國軍隊,打進長安城。

  這兩種可能,前者太慘淡,後者太不可能,所以李渣會說不如不見。

  “不見也好。”燕太子微微一笑,說道:“正如你所說,日後若有閃暇,你去成京看我便是,到時候我做主人,請你吃些鮮新玩意兒。”

  “現在又不是小時候了,哪裡只會貪口腹之欲。”李漁笑了笑,說道:“不過日後崇明哥哥你就是一國之君,我若向你伸手要些東西,自也方便。”

  一位是燕國皇位的正統繼承人,一位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公主殿下,看似只是分離之前述說些兒時情誼,實際上誰知道哪句話裡隱著日後的紛爭?

  燕太子微一沉默,清瘦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舉杯低聲感慨說道:“一國之君……又哪裡是這般好做的,我在長安城裡住了近十年,早已習慣此間氣候水土風物人情,其實真心不願意歸去。”

  “哥哥你這話不妥,燕皇年事已高,身體不持……”李渣輕輕搖頭。

  “有何不妥?父皇當年本來就不喜歡我,所以把我當質子趕來長安,他也沒有什麼傷感痛苦之處,整整八年時間,我在長安城裡沉默低調度日如年,成京處可有來信關懷慰問幾聲?其實整個燕國……早就把我給忘了吧?”

  燕太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眼眸中閃過一抹痛楚之色。

  “我在草原上過了兩年,我當時也很擔心長安城會忘了我,但事實證明,只要你還活著,並且回來丫,那麼再久遠淡薄的記憶,都會被重新拾起來。”

  李漁神情堅定望著燕太子,說道:“當年是崇明哥哥你給我出的主意,前往草原一策讓我置身事外,得了極大的好處,現如今崇明哥哥即將歸國,我自然也要送你幾樣禮物,但我知道你是不大肯要的,不過你必須記清楚一件事情,無論成京局勢多麼糟糕,你畢竟是嫡長太子,誰也不能把屬於你的皇位給搶走了!”

  燕太子平靜回視著她,想著這些年來她為了自己幼弟苦苦經營,不由生出淡淡同傷之感,自嘲一笑後說道:“現在的問題並不是有人想搶我的皇位,而是這皇位本來就還不屬於我,在所有燕人看來,我那位英明神武的弟弟比這個囚居長安多年的懦弱太子,更適合坐上那把皇椅。”

  他出神片刻後繼續輕聲說道:“我雖然已經離開成京多年,但小時候有些事情還是記得很清楚,隆慶他似乎從生下來就是個天才,無論是騎射詩書甚至修行,仿佛世界上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而與他相比,我這個太子卻沒有絲毫特異之處,所以父皇喜歡他寵愛他,大臣們信任他倚重他,就變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了。”

  燕太子看著李渣說道:“從進入西陵天諭院那天起,隆慶的母族便開始在成京造勢,現如今這勢頭已非人力所能打壓,因為他外有強援,而強教……來自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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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登場

  清幽的宅院內一片安靜,李漁直視燕大子的雙眼,過了很長時間後才輕輕啟唇,緩聲說道:“外無強援不能成事。隆慶有西陵神殿在後方隱而不發,若崇明哥哥你願意,相信我的父皇絕不介意發封國書給你的父皇。”

  這個世界上有實力能和西陵神殿分庭抗禮的,只有大唐帝國。然而聽著這話,燕太子並未動容,更沒有流露出狂喜之色,反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雖然我不明白西陵神殿為什麼同意隆慶皇子入長安城接替你為質,我也不想去考慮隆慶皇子他一心想入書院二層樓的目的是什麼,我只知道現在的局勢對你極為有利,他在長安難以遙控成京,豈不正是你的機會?”

  李漁看著燕太子微垂的眼睫毛,從容不迫說道:“西陵神殿確實是高妙聖潔之地,裁決司的大人物確實很了不起,把這樣一個人物當作質子,或許大河南晉裡很多人都在嘲笑我大唐行事荒唐,但這些人根本不知道,世間只有一個地方,有足夠的能力把裁決司二號人物當成人質來看管,那個地方就是書院。”

  燕太子終於打破沉默,抬頭神情凝重看著李漁的雙眼,說道:“問題是據我所知,就算是大唐皇帝陛下,對書院的影響力也極為有限,如果院長大人並不想限制隆慶的人身自由,反而讓隆慶在二層樓裡再有進益,我該如何自處?”

  李漁微微蹙眉,輕聲應道:“書院畢竟是在長安城,你不用多慮。”

  “這和多慮無關。”燕太子平靜應道:“我比誰都清楚,隆慶是一個何等樣驕傲的人,像他這樣的人願意舍棄自己的驕傲,同意接受考核才能進入書院二層樓,那就說明對他來說書院是個很重要的地方,隆慶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把所有他認為看起來重要的人或事,最終都變成他的助力。”

  “你是擔心如果隆慶入了書院二層樓,書院裡的人會支持他?”李汪堅定地搖了搖頭,平靜說道:“書院連帝國內部事務都從不插手,更何況是異國皇位之爭……”

  燕子太搖頭苦笑說道:“反正我總覺著讓他進書院二層樓,不是件好事。”

  “如果對隆慶和西陵來說是純粹的懷事,數月前他們也不會同意父皇的要求。”李汪若有所恩,忽然蹙著眉尖自言自語道:“如果他進不了二層樓……”

  “聽聞書院裡有位來自南晉的大才子……”燕太子喃喃道。

  二人對視片刻,幾乎同時搖了搖頭。今次書院二層樓開啟,明言只收一人,事實上就是因為隱藏在幕後的這次交接,那個位置本就是為那位隆慶皇子准備的,而且以那人之能,就算他們能安排一些競爭者,也不足以撼動對方。

  便在這時,清幽深宅外的木廊上響起一陣促而不亂的腳步聲,燕太子用征詢的眼神看了李渣一眼,李渣微笑回答道:“華山岳和他的幾位同袍。

  話音落處,一身戎裝風塵的固山郡都尉華山岳和身旁數名軍官走入長廳,先向李汪抱拳一禮,然後才見過燕太子。

  自有婢女僕役重設酒案,華山岳數人依命坐下,宅內回復幽靜。

  李漁平靜望著燕太子說道:“本宮命華都尉匆匆趕回長安,是想著要在崇明哥哥你離去之前,雙方見上一而為好。”

  “末將常年駐守河北道,年後可能從固山郡調往山陰郡。”華山岳補充了一句。

  山陰郡在氓山東南,鄰近燕境,大唐帝國駐扎在此郡的府兵,雖不似更北處夏侯大將軍率領的邊軍可怕,但卻是大唐境內距離燕國都城成京最近的武裝力量。

  早些年間,燕太子見過華山岳,知道他是四公主李渣的狂熱崇拜者,更是大唐軍方年輕一代的重點培養對像,他自然能夠想到,李汪不遠千裡急召此人回京,當不是為了替自己送行,而是隱藏著更深的意思。

  聽到華山岳親口承認明年便要調往山陰郡,燕太子瞬間便明白了李汪的意思。他看著案上的酒樽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波動,內心的掙扎與衝突卻已經到了極點,過了很長時間後才用微啞的聲音低沉說道:“如果事情不發展到最後一步,我絕對不會用你的這著棋。”

  李漁平靜回答道:“如果能不用走到最後一步,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可如果真走到了最後一步,我希望崇明哥哥你落子時,要有無悔的勇氣,我想請你明白一點,這不僅僅是在替我大唐的利益考慮,我更希望你能獲得本就屬於你的東西。”

  所謂送別,不過是就某些交易與承諾進行最後的背書,雖然裡面肯定也有相識十年的情誼在,但畢竟事涉家國,一旦把表面的溫情撕扯脫掉,宴會便很難回復最初的語笑晏然模樣,場面一時間顯得有些尷尬。

  華山岳想起先前在宅院外所見,笑著說道:“得勝居湖畔的露台今天都被人包了,那裡嘈蒂的厲害,不過比咱們這兒倒是熱鬧不少。”

  “噢?”李渣眉梢微挑,好奇問道:”誰這麼大的手筆?”

  說這句話時,她渾然沒覺著自己把得勝居最清幽昂貴的後宅盡數包下,才是真正的大手筆,畢竟她是大唐最受敬愛的公主殿下,哪有人能與她相比?

  “是書院今屆的學生,司徒依蘭和無彩都在其中,先前遇著時她還說稍後要來敬酒見禮,我想著今日殿下專程替崇明太子送行,不知是否方便,所以沒有應下。”

  “書院諸生乃是我大唐或者說是整今天下的棟梁,本宮見見他們又有何妨?”以賢良惜手著稱的李渣公主,自然不會錯過這樣一個收攏青年才俊人心的機會,微笑望向燕太子,說道:“相信崇明哥哥也想見見書院裡的新學生吧?”

  “那是自然。”燕太子平靜點頭。

  湖畔露台上飲酒作樂的書院諸生,並沒有完全忘記先前華山岳的訓斥,只是彼人乃軍方都尉,又是書院前輩,加上那些話犀利不留情面卻又字字落在實處,根本無處辯駁,所以他們只能啞忍,以師兄弟的名義安慰自己。

  待得勝居後宅貴人相召,諸生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所謂驕傲確實不適合在長安城裡發作,這座神奇的城市,隨便在側巷噓噓就有可能碰著位同樣喝多了的小國公,在茶鋪裡吹個牛就有可遇見月輪國來的某位王爺,自己等人不過是想借著由頭聚上一聚結果居然碰上了大唐公主殿下宴別燕太子……

  得勝居占地極廣,那處後宅乃是神風年間一位老御史留下的祖產,容個二三百人不在話下,但畢竟是公主殿下相召,哪有讓所有書院學生排著隊去請安、把清幽貴院變成菜市場的道理?不過是擇些平日裡成績優良口碑不錯的學生做代表罷了,代表之中自然少不了謝承運為首的術科六人,鐘大俊等才名在外之人,還有司徒依蘭、楚中天這等長安權貴子弟,以及某人。

  書院諸生進入清幽宅院時,李渣正低聲與燕太子說著話忽然間她的眉尖微微一蹙,目光下意識裡望了過去,果然在人群最後看見了那張熟悉又可惡的臉。

  這大半年的時間她時常喚桑桑去公主府陪自己說話,卻再未見過寧缺,但通過各式各樣的途徑,寧缺在書院裡的作為依然不停進入她的耳中。

  她知道那場期考賭約,知道他後來被書院同窗排擠卻一直不曾開口發話,不過是旅途中相識一場,區區一個書院學生的遭遇哪裡夠資格引來她的關注?就算她願意,在很多時候也不能表露出來。

  “見過公主殿下。”

  “見過崇明太子。”謝承運、鐘大俊、臨,L王穎諸生站於宅院靜廊之前,依次向席上兩位貴人行禮請安,幾番對答下來諸生表現不錯,尤其是謝承運及王穎二人言辭頗有清肅意李漁覺得比較滿意,只可惜那位謝三公子是南晉人而不是唐人。

  “崇明哥哥,你看我大唐青年一代才俊如何?”李渣微笑望著燕太子問道。

  燕太子微微一笑應道:“大唐威臨四海,書院乃千古神聖地,自然不凡。”

  便在此時,得勝居清幽後院外忽然響起一片嘈雜聲音,有攔阻聲有訓斥聲,竟似有人正在向這邊直闖。李汪望向廊外竹後掩著的通道,手指間拈著小酒杯沒有發話,只是眉尖微微蹙了起來,坐在她身後兩尺席上的華山岳則是神情一肅,厲聲喝斥道:“誰人如此大膽,竟敢亂闖殿下宴飲之地!”

  院外的嘈雜聲極為迅速地轉為依然凌亂卻代表截然不同意味的聲音,廊後竹林間響起的絲竹聲驟然亂的不成曲調,隱隱夾著少女驚喜的呼喊,報事人震驚傳話時撞翻酒席的聲音,然後這些聲音在下一刻通通消失。

  寂靜一片的宅院旬,雨廊下,竹牆旁,沒有任何聲音,變得寂靜一片,安靜地令人心悸,除了那些落在石經間又仿佛落在人心髒上的腳步聲。

  自宅院外緩慢行來的腳步聲並不只屬於一人,並不整齊,但庭院間眾人的耳朵卻仿佛只聽到其中一人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異常穩定,竟僅僅從聽覺上便能釋放出極濃郁的驕傲味道,似乎他每一步都在踩在通往蒼穹的天道上。

  面露痛苦無奈之色的得勝居老板像個可憐小廝般佝著身子走在前方,雖然帶著外人直闖四公主的宴飲場所,毫無疑問是最快的取死之道,然而此時他身後這些客人來頭也極大,更關鍵是對方拿出的理由根本無法反駁。

  在石徑上行走的是大唐文淵閣大學士曾靜,這位深受陛下與皇後信任的朝中大員,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看不出來真實的情緒。

  在曾靜大學士的右手方,是位穿著黑色道袍,腰間佩著昊天神劍的中年男子,他是西陵神殿天諭院副院長,此番造訪都城長安的莫離神官。

  大唐帝國朝野皆知,皇後娘娘與四公主殿下的關系雖談不上水火不容,但因為日後某年繼大位之事,天然處於敵對陣營之中,如今皇後娘娘麾下首席大臣要闖公主殿下的宴飲,身邊還帶著位來自西陵神國的大人物,誰願意把自己夾在這種恐怖的沼流之間?更何況來闖宴的人樣中,還有那仙……

  曾靜大學士與莫離神官攜手而來,按道理論,注定要吸引庭院間所有人的目光,然而事實上,此時場間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二人身後那位青年身上。

  世間有一種人天然便具有某種魅力,即便他是萬千民夫中一個渾身污泥的倔強少年,即便他是黑壓壓叩山虔誠信徒中面容普通的少女,無論他如何低調沉默地走在人群中,無論他身周有多少光彩壓目的大人物,只要他在那幅畫面中,那麼當你望去時,絕對會第一眼看到他,然後再也無法挪移開目光。

  人群中那位青年便是這樣的人。他年齡約摸二十歲左右,身上穿著西陵神殿裁決司死氣沉沉的道服,腰間佩著柄式樣普通的劍,腳步平緩而穩定,就這樣沉默尋常跟著曾靜大學士和莫離神官走入庭院,瞬間奪了所有目光。

  英俊的眉眼就像傳說中那般不可挑剔,映著樹梢處漏下的淡淡天光,震飛絲絲纏綿的柳絮,隆慶皇子就這樣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有若神子。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負面情緒,一味平靜,但就像節奏清晰至死板的腳步聲那般,讓場間所有人都感覺到他的驕傲,那份深藏於身軀內驕傲到不屑於展露的驕傲。

  短暫的安靜,空曠清幽庭院裡的人們下意識裡站起身來相迎,書院諸生瞬間猜到此人身份,臉上流露出淡淡惘然無措,目光裡略帶不安,情緒顯得極為復雜。

  坐在最上方蒂上的李渣微垂眼簾,眼中的驚訝寒冷警惕神色一閃即逝,坐在她對面的燕太子目光則是更為復雜,有些唏噓有些傷感,然後緩緩站起身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說道:“隆慶……這真是多年不見了。”

  此時一直坐在庭院最偏遠角落裡,不停埋怨跪坐禮儀實在不符合人體力學的寧缺,終於注意到了這些不清而至的客人,張嘴看著人群中那位卓爾不群的隆慶皇子,贊嘆道:“這真是哢嚓一聲雷響,男豬角終於閃亮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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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三章 辯難始

  用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的解釋是,隆慶皇子自西陵前來大唐都城長安的路上偶感風寒,所以前些日子一直在桃花巷中靜養清心,所以一直未能拜望自己的兄長,而今日得知太子殿下明日便將啟程返國,故不顧病未疽愈,趕來此地相見。

  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已經站在知命境界邊緣的強者,居然會被旅途中的風寒感冒弄到臥床不起?這理由借口自然無人相信,場間眾人都清楚,隆慶皇子只是不想太早與燕太子相見罷了,然而這等場合,既然西陵方面給出了個借口理由,大家也只能接受便是,難道還能直斥其非?

  從隆慶皇子進入庭院,場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過去,那幾位書院女學生更是如此,低聲議論贊嘆,更有少女眸中漸現癡迷,聽著莫離神官的借口,她們不禁好奇他會如何回答,臉上會不會露出尷尬的神情?

  隆慶皇子沒有回答,當莫離神官解釋的時候,他只是平靜沉默坐在燕太子下手方的席幾之上,臉上沒有尷尬神恃,更准確的說,除了一些禮儀性的微笑之外,他那如美麗如畫的容顏上,基本上沒有什麼恃緒。仿佛是在向場間眾人表明,我知道這是借口,而且這種借口很無趣,但和我又有什麼關系呢?

  他渾身上下透著股方正嚴肅味道,耶便是那如畫容顏,都不能衝至稍淡幾分直至此時,場間諸人才漸漸回想起來,隆慶皇子除了修道天才萬人迷之外,還有一個更了不起的身份,他親執神殿裁決司權盛威重不可一世。

  雙方分席坐定之後,便自有人介紹彼此身份知曉陪著隆慶皇子前來的是曾靜大學士,場下席上的書院諸生不免又要起身行禮。

  曾靜大學士便是當年住在宣威將軍府對門那位通議大夫,因為家宅不寧引來皇後娘震怒,結果最後反而因禍得福得罪了清河郡大姓,卻得了陛下和皇後娘娘的賞識,從此青雲直上,成了如今朝中屈指可數的重臣。

  書院學生雖則驕傲,但若進不了二層樓,結業之後也會入朝為官,哪裡敢得罪這樣的大人物,至於坐在最角落處的寧缺所思所想卻與同窗不同,他好奇打量著遠處席間這位高官,心想小時候見你時哪有這等官威?

  “晚生臨川王穎,見過大學士。”

  “末學陽關鐘大俊,見過大學士。”

  “南晉謝承運,見過大學士。”

  謝承運長身面起,微笑揖手一禮有些人注意到他並沒有自稱晚生末學稍一思琢便明白,這並不是他對大學士無禮,而是不想在某些人面前落了下風。

  謝三公子才名遠播,老夫久居長安城也聽說過你在南晉科試時的風光,聽說如今你在書院術科中精學勤進真是令人欣慰。”

  曾靜大學士微笑捋須,看著正坐在對面的隆慶皇子說道:“皇子號稱當世奇才,今番又要入書院進修,當與謝三公子這等俊彥好生親近一番才是。”

  聽著這句話,隆慶皇子微微頜首,似是贊同曾靜大學士的話,但因為動作異常細微,很難看出什麼誠意,他美麗的容顏上毫無表恃,並未刻意流露出某種冷傲神情,但這種無恃緒卻透露出很准確的信息傳達,那就是不在意。

  蒼鷹不會在螞蟻面前流露驕傲,高山不會刻意低頭俯視小山丘,因為在他們看來,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裡的存在,根本就沒有必要流露出多余的恃緒,但對於承受者而言,這種不在意正是最重的傲骨凌人,這種無視毫無疑問是最根的輕蔑羞辱。

  在書院中向來以才學風度著稱的謝三公子謝承運,孤單落寞地站在場間,過了很久才微微一笑坐回席上,只有專心去看才能注意到他的笑容府些不自然。

  不過是一首小小的插曲,今日得勝居宴飲真正的問題一直隱藏在幕後。隆慶皇子與燕太子相見,無論兄弟二人爭或不爭,總是燕國皇位繼承權的內爭傾軋。公主李漁很明顯站在燕太子一邊,而曾靜大夫隨隆慶皇子前來,雖然表面上是奉陛下旨意相陪,但誰能確定他是不是代表了皇後娘娘的傾向?

  燕國皇位繼承權,事涉兩國之間的關系,同時也會進一步增強或是減弱大唐皇室兩大勢力間的實力對比,只是當著燕國人與西陵神官還有一眾學生的面,無論是公主殿下還是曾靜大學士,都要維持帝國應有的尊嚴與氣度。

  “陛下命微臣陪隆慶皇子熟悉長安周邊,幾番交談雖不甚深,但臣深感皇子學識過人,殊可敬佩,加上修為驚人,入書院二層樓,想來是不在話下。”

  曾靜大學士輕捋郁須,看著對面的隆慶皇子贊嘆搖頭。誰也不知道這位皇後娘娘信臣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居然當著一干書院學生的面,如此稱贊外來客人,就算是為了打壓公主與燕太子攜手之勢,作派也實在是太難看了些。

  場間席上的書院諸生代表,平日裡本就是書院中最優秀的一批人,傲骨自生,他們或許並不知曉燕國皇位繼承之事,但先前看著隆慶皇子無視謝承運一幕,對此人生出了極大的反感,此時聽著曾靜大夫說到書院二層樓一事,他們又驟然想起,這位隆慶皇子便是己等最強大的競爭對手,不由一驚。

  鐘大俊挑眉說道:“書院二層持……可並不是那麼好進的。

  大唐風氣開放,似這等宴飲場所,隨意插話並不少見,尤其是當意氣之爭上來時,曾靜大學士微微一笑不再多說什麼,似是對這等應答毫不意外。

  一直沉默寡言坐在上席的莫離神官,冷冷看了場間一眼,淡然說道:“我西陵神國人才輩出,隆慶皇子乃我天諭院十年來最傑出之人二十載年華便要邁入知命之境,堪為世間年輕一代最強者若他都不能進書院二層樓,誰能入?”

  他身為西陵天諭院副院長,身份尊貴,然而誰能想到他說出來的話竟是如此直接甚至顯得有些蠻橫,然而有句俗話叫話糙理不糙,他輕描淡寫擺出幾個名詞來,加上這些年真實事跡的例證,這等糙話便顯得更有力量:如果世間年輕一代最強者,都不能進入書院二層樓,那麼誰有資格進入?

  “邁入知命境界和知命境界本來就是兩回事。”

  固山郡都尉華山岳,面色微沉說道:“世間有多少號稱修行奇才之人便在那門檻上誤了終生,眼看著知命在前卻邁不動第二只腳我固然不如隆慶皇午天資過人……但隆戾皇子現在不討是洞玄巔峰境界,便要說他是年輕一代最強者……我不知道這是不走過譽,只覺得神官此言,恐有棒殺之虞。”

  西陵神殿的神官行走世間諸國,所受待遇何其尊崇然而當他們入了大唐國境進到長安城中,官方看似熱恃有禮,實際上絕大多數人就像華山岳此時一樣,根本看不起這些裝神弄鬼的道士一旦怒意起,哪裡還管得上什麼修辭手法反駁質疑嘲弄的話語,就像棒子一般硬梆挪地掄了過來。

  莫離神官強行壓抑住心中怒意,盯著華山岳的雙眼寒聲說道:“大河南晉月輪確實各有年輕強者,不過近些年來,還真不知道大唐又出了什麼大人物。”

  華山岳毫不示弱回瞪了過去,說道:“我大唐王景略現正在鎮國大將軍麾下效力,因天樞處規矩,現在還只不過是一親兵,便也真算不上什麼大人物,只是他那知命以下無敵的名頭,始終還是無人能夠奪去。”

  這段話真是擲地有聲,大唐王景略並非出自西陵,也與佛宗無關,純自修成才,號稱知命以下無敵,隆慶皇子雖說出自西陵神殿,號稱絕世修行天才,但只要你一天還沒有跨入知命境界,又沒有打敗過王景略,便難稱真正無雙。

  清幽宅院間陷入了短時間的沉默,然後這沉默迅速被一道極為平淡的聲音打破,聲音的主人,卻是席間一直沉默的隆慶皇子。

  隆慶皇子舉著手中酒杯,靜靜看著華山岳,但目光清遠卻像是看著極遠處的某地,落在茫茫大澤旁的軍營之中,淡然應道:“知命以下無持……很久以前我就想替他把這稱號給改了,只可惜一直沒有找到機會。”

  “華將軍,如果方便不妨替我傳話給王景略,希望他能盡快往長安一行。”

  “你知道的,我現在不方便出長安城。”

  隆慶皇子收回目光,沒有夾雜一絲情緒望著華山岳的眼睛說道:”如果他出現的晚了,我就沒有替他改稱號的機會了。”

  迎著那雙寧靜如湖,毫無恃緒的目光,華山岳心頭微凜,無由一窒,准備好的話語強行咽了下去,因為他從隆慶皇子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被激怒後的戰意,而是一如先前的平靜自信。

  場間很多人都聽懂了這句話:如果王景略出現晚了,他就沒有替王景略改稱號的機會,不是說他無法與王景略交手,也不是說他認為自己可能失敗,而是因為……

  他堅信自己在不久的將來必將踏入知天命境界,到那時再擊敗王景略,王景略豈不是依然可以保有知命以下無敵這個稱號?確定自己必將踏入知天命境界,甚至隱隱可惜晉境之前沒有機會與王景略一戰且擊敗之——這種自信淡然,需要經歷過怎樣的歷練,達到怎樣的實力境界才能擁有?!

  被一個燕國皇子,一個來自西陵裁決可的敵人震懾住了全場,李漁精致的雙眉緩緩蹙了起來,想起天樞處裡那些老頭子,想起這幾年間周邊各國誦現出來的年輕強者,不禁生出淡淡無力之感。

  數百年來,大唐國力強盛,軍威更是無雙,可只要書院後山中人不出手,便極難在個人層面上找出能與外敵相抗衡的人選,不得不說這是一種極大的遺憾。

  她的目光在場間的書院諸生間掠過,帶著一絲惱怒想著,如果你真是呂清臣先生寄望的修行天才,本宮何至於在這種場合被這個皇子逼至如此境地?思緒還在柳絮間發散,她卻沒有那角落裡找到寧缺的身影,不由更是惱火。

  得勝居側門巷內,寧缺站在烏廂馬車旁,對疑惑探出頭來的桑桑不耐煩地括了招手,說道:“你在家裡不是成天鬧著說要近距離看看那位隆慶皇子嗎?”

  桑桑很認真地解釋道:“少爺,我就那天晚上說過一句,沒有成天鬧。”

  寧缺攤開手說道:“好吧,你想不想看。”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帶著桑桑向得勝居走去,有些心疼地掏出一塊銀子,遞給行方便的得勝居小廝,然後穿過不再嘈雜的露台,走近清幽的宅院,他想著桑桑想看,所以便帶她去看,反正李漁和她相熟,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自幼相依為命的生活早已養成二人某種習慣,看到對方喜歡的東西,便下意識裡替對方留著,比如煎蛋面,比如酸辣面片湯,比如陸雪,比如銀子,比如皇子。

  清幽庭院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先前那番爭論吸引,然後被隆慶皇子平靜話語流露出來的強大自信所震懾,竟是沒有人注意到他把桑桑悄悄帶進了場間。

  淡雅絲竹聲間,偶有低聲議論,首席座上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神恃傲然,曾靜大學士面無表恃,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謝承運看著案上酒杯,忽然間微微搖頭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氣後長身而起,揖手為禮,看著座上隆慶皇子朗聲說道:“敢請教。”

  聽著這三個宇,庭院間驟然變得更加安靜,那些做為背景音的絲竹聲不知何時也悄然無蹤而去,李漁看著站在場間風度翩翩的謝承運,眼眸中流露出些許贊賞神恃,只是想著此人也非唐人,不免還是有些遺憾。

  隆慶皇子屈膝半跪於地扳上,認真整理衣看後,正視謝承運,今日頭一次以凝重神恃示人,認真說道:“謝兄請。”

  庭院角落。

  桑桑半跪在寧缺身後,小心翼翼探出頭來,看了兩眼後低聲說道:“少爺,這隔得太遠了,比那天在街上看的還要遠,都看不清楚他的臉。”

  “不要打岔。”寧缺夾了一筷子醋漬魚皮塞進嘴中嘎崩嚼著,說道:”沒看見正戲上場了?兩大才子辯難,這種熱鬧可不多見。”

  桑桑哪裡知道辯難是什麼東西,好奇看著那邊,問道:“少爺,你覺得誰會贏?”

  寧缺喝了一口酒,搖頭說道:“我只希望謝承運不要死的太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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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五章 鳴金之後謝恩否?

  寧缺進入庭院後,刻意挑選了最角落最陰暗最不易引起人注意的位置,然而他沒有想到,無論自己再如何低調,桑桑在身後發出的痛快飲酒聲,終究還是像深夜裡的螢火般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面對著數十道復雜疑惑震驚的目光,他也極不適應,尤其是看到遠處那位公主殿下隔空投來的熾熱目光後,更是心中大呼不妙,暗想李漁你這個白癡千萬不要把我扯進這趟子渾水,對上隆慶皇子這種生猛存在,哥再天才也只有白給的份啊。

  理想總是豐滿的,現實總是骨感的,二者之間總是有差距的,你越害怕什麼,那什麼就越會來到你的身邊,下一刻,寧缺便聽到了公主李漁刻意冷漠的問話。

  “寧缺,你身邊四罐酒都喝光了嗎?”

  寧缺看了一眼案幾旁四個小酒罐,撓了撓頭,應道:“好像是光了。”

  李漁微笑說道:“雖說是小酒罐,但四罐酒也有十幾碗了,這麼烈的酒,你怎麼就能喝得下去?真不愧是個酒囊飯袋。”

  寧缺遠遠看了她一眼,心想雖然知道你這小娘子表面在罵,私底是喜歡的不得了,但當著這麼多人面,如果你再這麼說,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帶著桑桑奪路而走。想是這般想,他依然只有老老實實回答道:“都是桑桑喝的。”

  “桑桑一個十三歲的小丫頭,能喝得了這麼多烈酒,真是出乎本宮意料。”

  李漁輕輕轉動著手指間的小酒杯,似笑非笑望著場下說道。她沒有看隆慶皇子一眼,也沒有針對他說一個字,但場間眾人都知道殿下言語裡隱著的意思。

  ——善戰者方堪對戰?善飲者方堪對飲?那位小姑娘喝了十幾碗烈酒而不倒,可算善飲否?皇子你是否要屈尊降貴與她飲上一杯無?

  莫離神官望著向落,以他眼力此時專注去看,自然能看到藏著寧缺身後的桑桑身上穿著件侍女服,不悅問道:“那小姑娘也是書院學生嗎?”

  此事終是做不得假的,書院學生與寧缺關系淡漠,甚至可以說隱隱敵對,也不會想著替他隱瞞,便有人回答道:“那是寧缺的小侍女。”

  莫離神官勃然大怒說道:“今日飲宴乃是替燕太子送行,何等重要,讓你等書院學生與會已屬不易,怎能隨意讓一位小侍女混跡其中!”

  這番憤怒並不是作態,而是真實情緒,西陵神國向來最講究階層森嚴,首重秩序,對於長年生活在其中的神官們來說,讓他們與一位身份低賤的小侍女同席飲酒,確實是極大的侮辱。

  然而這裡是長安城,並不是西陵神殿,李漁淡淡看了這位天諭院副院長一眼,說道:“那小姑娘與本宮相熟,算是一位小友。”

  “大唐皇族御下果然寬仁,以至於可以無視禮儀規矩,但公主殿下,今日飲宴有兩位燕國皇族,還有我這位西陵神官,難道不需要考慮我們的感受。”

  莫離神官惱怒說道:“莫非這就是大唐帝國的待客之道?”

  看到對方咄咄逼人,李漁面色微沉道:“今日宴飲本是我與故人相別,哪裡想到有人會不請自來,莫非這就是西陵的為客之道?客有好客惡客,若有人覺得我大唐待客不周,不妨先反省下自己屬於哪一種,若還不自知,那便看看門在何處。”

  這便是大唐帝國最強勢的底氣之所在,先前講道理比氣勢時落了下風時,無論李漁還是旁人都能容忍靜待,但要說起占了道理之後的氣勢或被逼急了後的不講道理,這個天底下又有誰能是大唐人的對手?莫離神官被李漁這番話氣的滿臉通紅,然而面對快要發飆的大唐帝國公主,他能做或者說敢做些什麼?

  就在這番談不上唇槍舌劍,更像是單方面淒風苦雨的爭論間,有些人注意到席間某個變化,漸漸停止了議論,因為他們看到,隆慶皇子仿佛根本沒有聽到莫離神官的憤怒,也沒有感受到大唐公主的強勢,只是靜靜看著陰暗角落裡那方案幾,忽然笑了笑,舉起手中酒碗一飲而盡。

  場間驟然安靜,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角落。過了片刻,桑桑從寧缺身後探出半張小臉,疑惑問道:“少爺,這是什麼意思?”

  寧缺低頭看著桌上自己的小酒杯和給桑桑用的米酒碗,手指悄無聲息擊打著桌面,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這酒好喝嗎?”

  桑桑點點頭:“好喝。”

  “還想喝嗎?”

  “……想喝。”

  寧缺抬起頭來,扭頭望著她微笑說道:“那就繼續喝。”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這麼多人看著,怎麼偷酒喝?”

  “不用偷酒喝。”

  寧缺抬起頭來展顏一笑,左頰的酒窩仿佛能盛進無數美酒,把身後的桑桑拉了出來,說道:“坐在我旁邊,光明正大地喝,想喝多少喝多少,直到你不想喝為止。”

  桑桑被他拉出來後,急忙並膝在他身旁坐好,把身前的衣襟拂平,低頭不願意迎接那些莫名的目光,用極細微的聲音喃喃說道:“這怎麼好意思?”

  寧缺隔著庭院間極長的距離,遠遠望著最上方的李漁,攤開雙手表示自己的無奈。李漁微微一笑,望著場間書院諸生問道:“不知今次書院准備進入二層樓的術科是哪些人?不知道你們准備的如何了。”

  殿下問話,自然要回應,更何況場間諸生隱約猜到公主殿下發問的良苦用心,於是無論心中再如何震驚好奇,他們也只有收回投往角落裡的目光。

  桑桑並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只知道沒有人再那般看著自己,自己變得輕松了很多,而一旦輕松起來,那股酒罐裡散發出來的迷人烈酒香氣便顯得格外迷人。

  看著身前滿滿的酒碗,確認沒有人注意,她急忙用兩只小手捧著送到唇邊一飲而盡,然後用袖子擦拭干淨唇邊酒漬,雙手擱膝以表明自己先前什麼也沒有做過。

  遠處席上的隆慶皇子似乎沒有看到這一幕,他的目光落在身前不遠處的地板上,但不知為何他笑了起來,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

  ……

  這是一場奇異的宴會。

  為燕太子送行的飲宴,溫和微笑一言不發的燕太子本人卻被人遺忘。公主殿下與書院諸生看似熱絡討論著書院生活與後日的大事,但實際卻沒有一個人在意談話的內容。所有人的心思或者余光都落在兩個地方。

  那位容顏英俊,風采有若神子的隆慶皇子,沉默若有所思不停飲著碗中烈酒。那位容顏黝黑,安靜有若小兔的小侍女,低著頭捧著酒碗不停喝著。

  似乎像是在喝悶酒,但隆慶皇子卻是越喝神情愈是凝重,桑桑眼睛則是越喝越為明亮,而空氣中飄來蕩去的那些話語和目光碎片,仿佛被烈酒薰醉,悄無聲息落在在這兩處,看似無人注意,實際上人人都在注意。

  因為得了暗中吩咐,得勝居老板親自動手,將固山郡運來的三十余罐雙蒸烈酒全數搬到了後院中,然後分別放在最上方和最角落兩處。

  桑桑嬰兒時在屍堆雨水間浸泡太久,體質先天虛寒,有時候病發時,只能靠烈酒催動體內熱息,才能維持生存,所以寧缺習慣性都會隨身背著酒囊。

  自小到大靠烈酒續命,她漸漸愛上了飲酒,也漸漸發現自己很難喝醉。只是主僕二人小時候太窮,即便是岷山裡最廉價的帶著焦糊味的包谷酒,或者草原上最劣質的馬奶酒,都沒有辦法無限量暢飲,尤其是她性喜烈酒,而越烈的酒則越貴,哪怕到了長安城,二人窮人乍富之後,也未曾像今日這般喝過。

  酒是固山郡九江雙蒸,世間最烈之酒,而且不用花錢,便可以一直喝下去,對於桑桑這個苦命丫頭來說,這毫無疑問就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享受。

  案幾旁的酒罐一個接一個的空了,她渾然忘記了少爺今天帶自己來的目的是要看那位勞什子皇子,也忘了自己是在一個怎樣的場合上,先前有多少人在盯著自己看,她只是覺得越來越開心,那雙柳葉眼越來越明亮。

  隆慶皇子喝的並不比她慢,那張俊美無雙的臉上,在稍露凝重之色後,漸漸變成某種興趣與不解,還有一種終於遇到對手的隱藏興奮與熾烈。

  三十幾罐雙蒸烈酒終於被喝光了。

  場間眾人看著那些空著的酒罐,想著那些足以醉死幾匹駿馬的烈酒,居然就被這兩個人喝到了肚子裡,不由覺得極為不可思議。

  隆慶皇子沒有動用修為解酒,十余罐烈酒終於讓若神子一般凜然不可侵犯的臉頰產生了些松動,眼眸裡有些迷離疑惑之意。

  而坐在角落裡的桑桑只是臉蛋兒變得紅了些,腹部微微鼓起,眼睛變得比平時明亮無數倍,除此之外,平靜如常,根本沒有一絲醉意。

  寧缺看了一眼遠處的隆慶皇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桑桑,哈哈一笑,拾起筷子重重一敲酒罐,以當的一聲清脆鳴響,以為取勝歸來的鳴金聲。

  一時間滿室俱靜。

  ……

  ……

  隆慶皇子眼中的醉意漸漸散去,他望向角落,面無表情問道:“少年,你叫寧缺?”

  寧缺站起身來,回答道:“正是。”

  “那是你的小侍女?”

  “是。”

  “賞。”

  寧缺與桑桑對望一眼,看出彼此眼眸裡的毫不猶豫,笑著恭聲應道:“謝皇子賞。”

  隆慶皇子與身後的隨從道童平靜說了幾句。

  來自西陵的道童走向前來,面帶溫柔之色望向站在角落處的寧缺,以一種恩賜的口吻朗聲說道:“皇子於長安求學,正要招納府中人等。今日昊天賜你榮耀,給你機會獻出小侍女服侍殿下,你還不快快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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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六章 你真的很美

  當時當下的世間,奴僕婢侍等同於私人財產,可以隨意處置。大唐帝國境內的情況要稍微好些,唐律嚴禁蓄意傷奴,但不禁買賣,轉贈美貌姬妾聰慧婢侍,在長安城內並不少見,而那些發生在風流名士間的轉贈,甚至往往還帶著一些傳奇美好的色彩。

  當那名西陵道童說出隆慶皇子的意思之後,場間眾人並不覺得奇怪。書院諸生和華山岳等唐人,雖有些反感那名道童言語裡流露出來的驕傲恩賜意味,但畢竟這種意味符合雙方之間的階層差異,也自默然。

  在眾人眼中,站在寧缺身旁的小桑桑不過十三四歲,像豆芽菜似干瘦,容貌尋常膚色黝黑,隆慶皇子自然不是看中她的美貌要把她帶回府中暖床,而是因為這場拼酒生出了些許興趣。

  高高在上的西陵大人物,因為琴棋書畫飲宴射樂相類之事,看中了長安城中一個不起眼的小侍女,放在上流社會裡這便是風雅,寧缺若肯把小侍女轉贈給隆慶皇子,皇子自然會有極豐厚的回贈,日後說不定在傳聞中又是一椿逸事。

  所以沒有人覺得震驚,沒有人奇怪,更沒有人憤怒,反而有些人比如鐘大俊,向寧缺投去了隱隱羨慕的目光,暗想他如果能通過贈出小侍女入了隆慶皇子法眼,日後不知要從中換來多大的利益方便。

  公主李漁這時也保持著沉默,但她的沉默與風度無關——她想著去年某件事情,似笑非笑望著寧缺,知道這件事情可能會向有趣的方向演變。

  ……

  ……

  事實上,聽到那名西陵道童溫柔而又極富恩賜意味的宣告後,寧缺怔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對方想要做些什麼,之所以反應會如此遲鈍,是因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向自己討要桑桑,還用的是如此臭屁欠抽找死的態度。

  為什麼?對不起,沒有理由沒有道理,只因為他是高高在上的隆慶皇子,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他喜歡你的小侍女,想無聊時有個小侍女陪自己飲兩杯酒,所以你就應該雙手把你一把屎一把尿養大一個炕頭睡了十來年的丫頭送過去,然後腆著臉微笑等皇子高興之余賞你些銀子賞你些前途賞你些榮耀?

  因為所以科學道理,實際上毫無道理,寧缺的心情陡然變得極為惡劣,臉上的笑容卻是越發明朗,望著遠處席上感慨說道:“隆慶皇子,你長的真的很美。”

  他的反應很遲鈍,本來對很多事情反應就極遲鈍尤其是今天又喝了太多烈酒的桑桑反應比他還要更慢一些,直到這時才會過意,知道席上那個什麼皇子竟是想從少爺手裡搶走自己,忍不住蹙著小眉頭反駁道:“少爺,他長的難看起來了。”

  在場間眾人的概念中,這種事情和桑桑自己沒有半點關系,只要主人願意送,那麼她就只有去。他們只關心寧缺的答案,一直在安靜等著他的回答。

  其中大部分人猜測寧缺應該會同意,少數人心想他應該會拒絕,但無論是誰,都沒有想到寧缺的回答和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關系,顯得有些莫名其妙——隆慶皇子,你長的真的很美……這是什麼意思?(注)

  剛剛把酒意消散下去,隆慶皇子正安靜看著桌上空空的小酒罐,忽聽著此言,他眉尖微微一蹙,抬起那張俊美無雙的臉,看著遠方淡然說道:“謝謝,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自己長的很美……”

  寧缺看著那處,很認真說道:“那你想的就不要太美了。”

  ……

  ……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場間眾人即便想到過寧缺會拒絕送出自己的小侍女,也以為他也會采用某種很婉約的拒絕方式,簡稱婉拒,比如說自己用慣了這小侍女,這小侍女出身粗鄙,不登大雅之堂如何雲雲雲,卻沒有想到他會拒絕的如此簡單直接粗暴狠厲!

  想要我的小侍女?你想的太美了!

  隆慶皇子臉色漸沉,轉瞬後卻自失微微一笑。

  寧缺看著他笑了笑,解釋道:“原因很簡單,因為我不願意。”

  隆慶皇子緩緩從袖中伸出雙手,平靜擱在桌案之上,平靜看著遠方陰暗角落裡的寧缺,緩聲說道:“因為不願意,你可能錯過了很多。”

  “我從來不擔心錯過什麼。”寧缺回答道。

  隆慶皇子銳利的目光隔著極遠的距離落到他的臉上,沉默片刻後說道:“甚至有可能是……本殿的友誼?”

  寧缺眉梢微挑,回答道:“也許你的友誼並不像你自己想像的那麼值錢。”

  聽到這句話,隆慶皇子如同畫出來來的眉眼間仿佛鍍上了一層寒霜,沉聲說道:“看來你很看重你的小侍女。”

  寧缺笑著回答道:“這和你有什麼關系呢?”

  隆慶皇子冷冷說道:“小侍女的主人果然很有意思,我對你的興趣愈發濃厚了。”

  寧缺搖了搖頭,說道:“把你的興趣混著酒喝下去吧,如果你還能喝的話。”

  ……

  ……

  二人這番對話的時候,得勝居宅院場內一片安靜,即便是掩雨廊外的的那些鳥兒都緊張的不敢發聲。隨著談話的進行,人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精彩,越來越古怪,他們怎麼都沒有想到,寧缺這個普通的書院學生,居然能和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侃侃對談,話鋒非但毫不落下風,反而是字字冷嘲熱諷強硬到了極點。

  隆慶皇子的表情尚算平靜,但誰都能看出他淡漠眼眸裡將要燃燒的情緒,和言語間透露出的強悍意味,只聽到他寒聲問道:“可本殿依然很好奇,在你心中究竟誰才有資格做這小侍女的主人。”

  在股強大的威勢之下,寧缺卻仿佛一無所覺,眉梢微挑回答道:“其實這依然和你無關,但既然殿下你這麼感興趣,我只能說……至少你是沒有資格的。”

  “我沒有資格,那誰有資格?”

  隆慶皇子朗聲笑了起來,但笑聲中卻感受不到幾分歡愉的笑意,只有某種強悍的自信與霸道,笑聲漸斂,他看了一眼對席沉默的李漁,問道:“莫非是公主殿下?”

  寧缺展顏一笑,左頰的酒窩分外小清新,說道:“不,她也沒有。”

  這句話一出來,又是弄得場間一片嘩然,然而在這些震驚復雜情緒發酵之前,李漁便微笑著做出了解答,她看著對面席間的隆慶皇子等人說道:“我曾經向這小子要過好幾次桑桑,但他理都懶得理我,所以很明顯我是沒有這個資格的,至於隆慶皇子你,我想總不至於比本宮還更有資格。”

  場間任由隆慶皇子等西陵人和燕人處於上勢已久,李漁一直沉默微笑觀棋不語,這時候卻一句話堵死了對方所有後手,她是大唐帝國最受寵的公主殿下,就算你是絕世天才,是西陵裁決司的大人物,是燕國的皇子,但難道你有資格與本宮相提並論,我都不計較寧缺再三拒絕我,你又憑什麼計較?

  這是很簡單從而很有力量的邏輯,這就是唐人典型的道理與風格。

  大唐公主出言以為強悍背書,這場小小風波似乎便要告一段落了,桑桑扯了扯寧缺的袖子,仰著小臉說道:“少爺,咱們回家吧?”

  寧缺笑著點點頭,然而場間眾人包括李漁在內,都沒有想到他沒有就此離開,而是伸手揉了揉桑桑的腦袋,看著上方席間的隆慶皇子很認真地說道:

  “皇子,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你。”

  聽到這句話,場間很多人都想到了先前那刻謝承運長身而起時說的話,頓時一片安靜,書院震驚望向寧缺,心想先前謝三公子都在辯難之中一敗塗地,難道你這個稱病避考的家伙,還想憑此一鳴驚人?

  隆慶皇子神情漸凝,伸手整理衣衫前襟,坐直身體,攤開右手道:“請。”

  “不要誤會,我對辯難沒有任何興趣,事實上也不怎麼擅長,我只是有些困惑皇子你先前的自信,所以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

  寧缺向前走了一步,問道:“請問皇子,蒼穹可有眼睛?”

  湛湛青天灰灰陰天飄雪冬天之上哪有什麼眼睛,即便是夜穹之上那些繁星也不能看作眼睛吧?然而寧缺雖然說並非辯難,隆慶皇子卻依然極為慎重應對,略一思琢便明白此言何言,昊天居於蒼穹之上憐憫仁愛俯瞰億萬蒼生,那麼……

  “蒼穹自然有眼。”

  寧缺接著問道:“天地之間可有元氣?”

  隆慶皇子應道:“當然有。”

  寧缺快速問出下一個問題:“元氣波動是否有規律可循?”

  隆慶皇子應道:“有。”

  “槐樹是否有根?”

  “有。”

  “蜉蟲有沒有生命?”

  “有。”

  “正常人有沒有思想?”

  “有。”

  “我大唐有沒有天子?”

  “有。”

  “西陵有沒有教律?”

  “有。”

  ……

  ……

  寧缺問問題的速度越來越快,但這些問題確實極為簡單,與辯難無涉,隆慶皇子回答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兩個人的問答就像炒豆子一般明快迅捷,場間眾人愈發疑惑,他究竟想要做什麼,便在這時,聽到了寧缺接下來的一個問題。

  “襪子是否有洞?”

  “當然……”

  隆慶皇子忽然眉頭一挑住嘴不言,然後似笑非笑望向站在場間的寧缺,像看著一個小聰明被碾碎的可惜蟲般,用一種淡然冷漠的口吻繼續回答道:

  “沒有。”

  這一連串的問題枯燥乏味甚至無聊,但因為事涉隆慶皇子,又和先前那場風波有關,所以場間眾人都聽得很認真很仔細,當寧缺提問時,諸生都隨著一道思考,在心中與隆慶皇子一道默默回答,而當最後一個問題出現時,他們更是在心中默默直接回答道有,而直到此時聽到隆慶皇子話鋒陡轉,回答沒有……他們想了會兒方始震驚明白,原來這一切只不過是寧缺設的言語陷井。

  司徒依蘭蹙著眉尖想了會兒,看著寧缺搖了搖頭,對身旁的金無彩壓低聲音感慨道:“真是可惜,沒能讓隆慶皇子出個醜。”

  隆慶皇子不愧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不愧是萬眾矚目的天才人物,他是局中人,然而在這最關鍵的時刻,他發現寧缺這一系列問題只不過是在誘使自己陷入某種心理定勢以及語言慣性,想要自己在最後這個簡單到愚蠢的問題上犯錯,想要自己當著場間眾人的面承認襪子是有洞的,於是他自然不會上當。

  他用垂憐厭惡的神色望向寧缺,說道:“沒有想到本殿耐著性子聽你的問題,到最後不過是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聰明,實在是有失本殿的期待。”

  寧缺也似笑非笑望著他,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確實只是一些小聰明,但是很可惜,皇子你連這種小聰明都應付不來,實在是令我失望。”

  沒有人聽懂他在說些什麼,以為他羞怒之下開始胡言亂語,那些與他本就極有隔閡的書院同窗,更是紛紛轉過頭去,表現的羞於承認與他是同窗。

  寧缺搖了搖頭,低頭看著桑桑嘆息說道:“記得小時候我給你講的故事嗎?狗熊最後大多數是怎麼死的?”

  “笨死的。”

  桑桑說道:“少爺你那天說的對,長的太好看的男子大多腦子都不大好使。”

  然後她望向席上的隆慶皇子,認真解釋道:“襪子如果沒有洞,那怎麼穿進去呢?”

  ……

  ……

  再一次滿座俱靜,想明白這件事情的人們瞠目結舌,羞愧低頭,還沒想明白這件事情但看著身周眾人表情能猜明白的人們瞠目結舌,還來不及低頭。

  席上的李漁和席下的司徒依蘭忍不住嫣然而笑,西陵眾人的表情則是極為難看,至於隆慶皇子本人,在被桑桑點評為腦子不大好使的男人、想明白這個可惡的語言圈套後,臉色陰沉的仿佛要滴下水來,像極了張陰雨天繪的美麗水彩畫。

  “剛才我問過你,你也回答過我,我們都知道昊天是有眼睛的,他正看著俗世裡的眾生,而你我就像蟲子槐樹一下,生活在天地的元氣裡,便要遵循一定的規律。”

  寧缺看著隆慶皇子平靜說道:“這些規律在我大唐,便是天子金口玉言或是唐律,在西陵則是神聖教律,然而無論哪種,都明確承認每個人的私產都不受侵犯,於是我的東西便永遠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那你就不要想著奪走。”

  眾人這才知道先前那些看似無聊的問題裡,竟還被他隱著如此意思。

  寧缺繼續說道:“我問這些,只是想讓皇子知道這些道理。就算你先前答出那個三歲孩子就應該知道的答案,也沒有任何意義,襪子當然是有洞的,我的小侍女當然就是我的,只要我不同意,你就不能搶走我身上一文錢。”

  隆慶皇子盯著他的臉,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笑了起來,平淡說道:“你說的有道理,但我還知道一些別的道理,如果沒有力量的話,哪怕身上只有最後的一文錢,有時候也很難保住。”

  寧缺微笑著問道:“皇子,您這是在威脅我?”

  然後他望向席上的曾靜大學生和李漁,雙手一揖,很嚴肅認真地問道:“公主殿下,大學士,他在威脅我,我該怎麼辦?”

  曾靜大學士被他這句話直接頂到牆上,輕捋胡須,強顏笑道:“哪裡會有這樣的事情,大概是你這少年聽岔了。”

  李漁笑著回答道:“難道憑你那點微末本事,還想打一架找死?”

  忽然間,她話鋒一轉,淡然說道:“不過我還真不知道,有誰敢在長安城內威脅我大唐子民。”

  這句話才是真正的威脅。

  莫離神官勃然大怒,一拍面前桌案便准備長身而起,然而就在這時,隆慶皇子冷冷看了當年的師長一眼,強行把對方壓制住,然後望向寧缺,微笑問道:

  “你也是書院學生,本殿會在進二層樓時看見你嗎?”

  場間忽然有人回答道:“他連術科都沒進,自然無法入二層樓。”

  插話的人是鐘大俊,先前寧缺那個關於襪子的問題,直接讓場間所有人都感到了丟臉,而他的感受最為強烈,此時聽著隆慶皇子發問,便在第一時間點明寧缺並無修行潛質,沒有資格入二層樓,仿佛如此這般能夠羞辱對方一番。

  隆慶皇子面無表情看著寧缺,說道:“那真是遺憾。”

  寧缺沉默片刻後,笑著說道:“世界上也許並沒有那麼多遺憾。”

  桑桑扯了扯他的袖角,第二次說道:“少爺,回家吧。”

  寧缺看了一眼鐘大俊和那些書院同窗,說道:“我知道你們一向恥於與我為伍,今天你們也只會認為我耍了些小聰明,我不在乎,我只想提醒你們把這些道德心思多放些在學業上,日後若還答不出來這種三歲小孩都會回答的問題,到時候就該輪到我恥於與你們為伍了。”

  說完這句話,他向李漁和幾位朝廷大員行了一禮,然後轉身牽著桑桑離開。

  一面走出庭院,寧缺一面感慨說道:“絕世啊……天才啊……中興希望啊……”

  然後他搖了搖頭,笑著嘆息說道:“ii啊!”

  聽著不斷飄進來的聲音,場間一片尷尬沉默,隆慶皇子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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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希望在人間

  PIA PIA是鞋底抽打臉頰發出的清脆響聲,只可惜長安城裡的人們沒有看過那個世界裡穿裙子的喜劇演員表演,大概無法准確接收到自己想要傳達的意思,懷著明珠混投的遺憾,寧缺帶著桑桑走出庭院,與裙由賢說了兩句閑話,便出了側門,然而他們上了馬車還未走遠,便聽到了後方響起的急促密集馬蹄聲。

  桑桑瘦削的肩膀微微一緊,抬頭看著他,柳葉眼裡滿是詢問警惕神色。

  寧缺笑著拍拍她肩膀,寬慰道:“就算那皇子老羞成怒,瘋狂到在長安城裡也敢派下屬追殺或者毆打咱們,也不可能白癡到這種地步,剛剛出門便跟上來。”

  他的判斷沒有出錯,街道上那幾輛快速跟上來的軟索華貴馬車,烙著皇室徽章,馬車夫看著這等陣勢,趕緊提索斥喝把馬車讓到道旁,然而沒有想到,這些帶著大唐皇室徽章的馬車竟是緩緩停了下來。

  青布窗簾掀起,露出李漁那張清麗宜人的臉,她的眉頭微蹙,唇角卻帶著笑意,看不出來真實的情緒。

  寧缺帶著桑桑趕緊下了馬車,恭謹地走到窗口行禮,他內心深處對這位公主殿下或許毫無尊敬,但在這人來人往的長街之上,可不敢稍有顯露。

  “前些日子,聽說過你在書院裡人緣不好。”李漁微笑看著窗旁的他,頓了頓後說道:“今天看著飲宴之上,你即便是在替書院出頭,也沒有讓那些同窗生出同仇之感,由此看來,你在書院裡的人緣不是不好,而是極差。”

  寧缺笑著回應道︰“人緣這個東西說起來很奇怪,就像城牆上面長著的那些野草,風往哪邊刮,它就往哪邊跑人緣不好其實有時候只說明你吹出來的風不夠大。”

  “你這話說的倒也有趣。”李漁笑著說道。

  寧缺撓了撓頭,看著窗後的女子,回答道︰“也就是殿下能聽明白,我才說說。”

  李漁嘆道︰“若讓旁人聽著你敢用這種口吻與本宮說話,一定吃驚於你的放肆。”

  寧缺笑看揖手說道︰“那是因為公主殿下賢良,而且又是舊識,說話自然不需要太過講究。”

  李漁嘆了一口氣,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這個少年啊,該放肆的時候偏不放肆也就在本宮面前放肆的厲害。”

  寧缺聽著這話有些奇怪,沉默片刻後,笑著回答道︰“殿下這話責怪的沒道理,至少我相信今天的隆慶皇子會覺得我已經足夠放肆了。”

  想起先前隆慶皇子難看陰沉的臉色李漁只覺得渾身上下被春風洗過一般舒爽,滿意看了一眼寧缺,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桑桑贊賞說道:“你今天表現的不錯,不過……為一時意氣之爭,居然不怕同時開罪燕國臣民和西陵神殿,你這膽量真比往年漲了不少,說實話渾不似你當初的性情風格。”

  這是一句看似很尋常實則很犀利的問話,只有與寧缺真正接觸過的人才知道這個來自邊城的軍卒,向來更看重實利比如生死,向來不怎麼在乎虛名比如羞辱。

  寧缺此時回憶先前那刻在酒席上的強硬尖刻,自己也覺得有些有趣,笑著搖了搖頭,解釋道:“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隆慶皇子的作派,我便非常不高興,當那個小道童說出那番話時,我真是掀桌子殺了他的心都有,只是……殿下您也知道,我這點兒微末本事哪裡殺得了他那也只好刺他幾句討些利息。”

  “這還只是利息?”李漁笑著說道然後她想到後日那件大事,想到今日席間仿佛被人遺忘的燕太子崇明漸漸斂了笑容,神情凝重看著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低聲說道:“今年只有一個人能進二層樓,那個命……有沒有可能是你?”

  寧缺看著窗內女子認真的神色,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不管西陵神殿和燕國人究竟在想些什麼,我也不理會朝廷與他們之間達成了怎樣的協議,我只知道,我非常不想看到隆慶走進二層樓。”

  李諉盯著他的眼睛說道。

  寧缺回視著她的眼睛,無奈地攤開雙手,說道︰“隆慶皇子是站在知命境界門檻上的修行者,是西陵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而我……只是書院一個普通的學生,殿下指望我去做他光輝道路上的攔路石,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李漁眼中的光澤漸漸散去,她看著寧缺這張干淨清新卻依然尋常的臉,心想自己也著實是昏了頭腦,怎麼會想到把希望寄托在這個家伙身上,不由自嘲一笑,隔窗伸出手去,在桑桑臉頰上輕輕一捏,誇獎道:“你比你家少爺能干多了。”

  這大半年裡,桑桑經常去公主府玩耍,與李漁十分熟栓,也不怎麼抗拒這般親熱的動作。她打了一個酒嗝,輕聲說道︰“少爺才是真正的能干。”

  固山郡都尉華山岳輕夾馬腹,來到皇室馬車旁,看著前方快要消失在拐角處的馬車,忽然開口說道︰“一年未見,想不到那個邊城少年居然入了書院。”

  “去年在旅途上,呂半臣先生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既然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便能確定寧缺這小子能入書院,那為什麼不能相信他能進二層樓?”

  李漁的目光越過車窗,看著前方街巷上的熱鬧人群,淡然說道:“今日看見他在庭院間侃侃而談,我忽然想起了這句話,想起呂先生對他奇怪的寄望,不禁產生了一個想法,這一次會不會是我看走眼了?”

  “今日他在飲宴上表現確實精彩,沒有讓我大唐帝國和書院丟臉,但……這畢竟都只是些言語上的本事功夫,若要他在戰場考場之上正面迎戰隆慶皇子這等絕世修行天才,正如他先前自陳,這實在是太看得起他了。”

  華山岳不以為意評論道,在他看來,在把寧缺這樣一個普通書院學生和隆慶皇子相提並論,本就不該這樣去想,因為這種想法太過荒唐。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

  李漁放下青色的車簾,向後倚靠在織金的椅墊上,抬起手肘輕支下領,因為清晰所以銳利的眉眼間帶著絲頗堪玩味的笑意。

  “如果你真是堪用之才,那麼日後終究還是會成為我的人才。”她微笑想著,喃喃說道︰“因為至少我已經知道,你的要害是什麼。”

  當馬車在大街中央相聚閑聊之時,得勝居正門處已經走出來了一大群人,他們穿著道袍神服,表情肅然,正是西陵神殿一干人等。

  隆慶皇子表情平靜走在人群中央,甫一出門,那張絕美的容顏便引來街上女子們的一片驚呼尖叫,聽著這些表達喜悅愛慕的呼喊,他沒有因此而動容喜悅,也沒有露出厭惡神情,只是肅然澄靜。

  緩步踏上鐫刻著符文的金黃色馬車,他閉著眼睛沉默片刻,忽然睜開雙眼,淡然說道︰“那個書院學生,確實不是修行者。”

  西陵諭天院副院長莫離神官,神情恭謹坐在他的對面,雖然當年二人有師生的名義,但當隆慶皇子成為神殿裁決同道癡之下第二號人物開始,二人之間便有了一道尊卑鴻溝,沒有誰敢逾越半步。

  莫離神官蹙眉憤怒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唐人刻意安排好的。”

  隆慶皇子想起那名藏著陰暗角落裡偷酒喝的小侍女,面無表情搖了搖頭。

  車廂外,不知道從哪裡飄來了悠揚中正的樂聲。

  隆慶皇子忽然輕輕一笑,俊美容顏如桃花綻放般奪目,喃喃感慨說道:“居然會為了一個小侍女而失態,看來入了長安城,我的道心也蒙上了些微塵。

  確定寧缺和桑桑並不是修行者,他便不想再理會此事,因為他的驕傲在於別的更高層次的地方,他來大唐長安城的目的是要進書院二層樓,然而……

  笑容漸漸斂去,隆慶皇子神情冷漠說道:“查查那個學生是誰,我很討厭他。”

  回到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桑桑解下背後用粗布裹著的大黑傘,便開始准備去淘米燒飯,今日喝了不少烈酒,但那些貴人們喜愛的精致果子美而不實的小碟佳肴實在是很難填滿主僕二人被邊塞風沙磨礪出來的腸胃。

  寧缺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撐著窗橫看著湛藍的天空發呆,想著今日在得勝居裡的遭遇,忽然皺著眉頭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很討厭那個家伙。”

  他沒有說是哪個家伙,但桑桑知道就是那個家伙,她把汲起來的井水倒入大罐中,把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回頭望著窗戶說道:“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很討厭那位皇子殿下,今天本來還想去摸摸他的臉,問問他用的是什麼脂粉來著。”

  第二日,寧缺如常去了書院,然後發現同窗們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異,大概是都知曉了昨天發生的事情,只是不知道基於怎樣的心理活動,眾人的目光依舊帶著隱隱的鄙薄之意,並且收回去的極快。

  散鐘敲響之後,司徒依蘭在掩雨廊上抓住他,滿懷遺憾說道:“昨天你替書院掙得顏面,大家當時本來都有些感激你,甚至是愧疚,可你最後離開之前為什麼要說那麼一番話挑釁眾人?可惜了這個雙方修好的機會。”

  “這事情又不是我搞壞的,那我為什麼要給他們修好的機會?”寧缺笑著回答了一聲,便去了舊書樓。

  夜深時分。

  寧缺看著從書架裡氣喘吁吁鑽出來的陳皮皮,雙手送上昂貴的蟹黃粥,替他放了一個蒲團,然後極認真地雙手一揖,行了個禮。

  陳皮皮端著蟹黃粥愕然無語。

  寧缺臉上的笑容極為真誠,比書院蟹黃粥裡摻雜的大部分鹹鴨蛋黃要真上無數倍。他望著陳皮皮誠懇說道:“明天只有一個人能進二層樓,我很想進,我很不想讓隆慶皇子進,你說……我有幾分希望?”

  “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知道隆慶皇子就像是天上來的神子,而我只不過是人間一個普通的土疙瘩,要和他比拼修行境界和實力,要在入樓試裡面贏他,怎麼看著都沒有希望,但我想……”

  “如果你偷偷把考題告訴我,那也許希望總會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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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夜無言觀山景

  在寧缺說出這句話後,舊書樓上一片安靜,陳皮皮盯著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厚厚的嘴唇微微翕動,說了一句話:“你長的真的很美。”

  寧缺聞言大恨,惱怒反瞪著對方的眼睛,咬牙冷聲說道:“就算你不肯洩露考題,何至於用這種態度對我說話,我還不信沒你幫忙,我就登不上二層樓!”

  陳皮皮看著他憐惜搖頭,說道:“以前你說過很多次想進二層樓,我當時也沒怎麼在意,心想你的資質雖說比我差上太多,但經過本天子的悉心指導教誨大半年,想要勝過謝承運那種平凡人,也不是什麼難事,然而……誰能想到天不從人願,西陵神殿居然舍得讓隆慶來長安城,要和他比較,你真是一點希望也沒有。”

  “我記得很清楚,前些天你說在你眼裡,隆慶皇子什麼的,也就是些阿貓阿狗,你現在說我完全沒資格和他比較,那就是說我在你眼裡連阿貓阿狗也不如?”

  寧缺大怒揮袖說道。

  陳皮皮抬起肉乎乎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頭,誠懇安慰道:“何必把話說的這麼明白,我就擔心這樣會太傷害你的自尊心,所以不好直說。”

  “那你把考題告訴我又有什麼關系?”寧缺惱火說道:“我不能進二層樓對你又沒好處,隆慶皇子進了二層樓,發現你是那個逃家的天才,你還更麻煩!”

  “因為你的運氣不好。”

  陳皮皮同情看著他說道:“夫子和大師兄去國游歷未歸,如今二層樓雖然照著去年擬定的日期開啟,管這事兒的卻變成了二師兄和前院的教授先生們。”

  “教授先生們不會把考題告訴我,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冒著被二師兄鞭打的危險告訴你,二師兄那人方正嚴肅,這輩子最是痛恨陰域伎倆無恥手段,若讓他知道你想走我的後門,你就算進了二層樓,也會被他毒打趕出來。”

  他再次拍拍寧缺的肩膀,安慰說道:“你的運氣真的不好,如果夫子和大師兄在,他們都極好說話,說不定我去求求情,夫子便同意特招你進二層樓,可惜了。”

  寧缺怔怔盤膝坐在地板上,想著如果陳皮皮說的是真的,那自己這運氣確實是渣到了極點,忍不住苦著臉喃喃嘆息道:“要說這院長也真是的,天底下哪有這麼多好玩的地方,玩了一年還不回書院,實在是太不負責任了。”

  陳皮皮不屑一語點破他:“你盼望夫子趕回書院,不就是寄希望於他不負責任?”

  沉默片刻,寧缺重重一拍地板,抬起頭來盯著陳皮皮的眼睛,認真說道:“好,我不指望你洩題,但你至少要告訴我,進二層樓的考試怎麼考。知道考試的大概範圍和手段,總比現在一頭霧水來的強。”

  “這個可以說。”陳皮皮端起蟹黃粥美滋滋地一口吞了小半碗,含糊說道:“不過這種事情說了也等於白說?”

  “怎麼講?”寧缺緊張問道。

  “因為每次二層樓開門時的考試方法都不一樣,具體的考試內容都由夫子提前數年便已經定好,有可能是讓你寫一幅字,有可能是讓你畫一幅畫,也有可能是讓你去濕地裡游兩趟泳,還有可能是比誰吃飯吃的快,就說那一年……”

  陳皮皮極有興致地開始介紹,寧缺的心思卻飄到了別的地方,在聽到有可能是寫字畫畫之時,他的腦海裡嗡的一聲,產生了極大的幸福感,然而接著聽到後面那些話,幸福感或者說驚喜頓時轉變成惘然和極度的荒謬感。

  “等等等等,游泳吃飯?這是什麼意思?這考的是什麼玩意兒?”

  陳皮皮放下手裡的蟹黃粥,滿臉無辜看著他說道:“我又不是夫子,我哪裡知道這考的是什麼玩意,但這些都是我聽師兄師姐們親口說的,應該不會有假。”

  寧缺眉頭微挑,看著他那張胖臉,猶疑問道:“那你……當年考的是什麼?”

  陳皮皮聽到這個問題,輕輕揮袖撣去衣擺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臉上浮現出平靜從容的笑容,做足了風輕雲淡的範兒,緩聲說道:“和你說過,我是不世出的修行天才。那年我拿了六科甲上後直接便進了二層樓,夫子在山道上微笑迎我,大師兄親膩地揉我腦袋,哪裡用得著還被考試審核能力,這應該叫免試吧?”

  寧缺看著他兩顆豆子般小眼睛裡藏之不住的得意神情,心中忽然生起一股極強烈地把他痛揍一頓的衝動,但想到這死胖子是比隆慶皇子更生猛的知命境界修行者,只好悻悻然打消了這個主意,冷笑說道:“在我看來你就是一大鍋饅頭。”

  陳皮皮摸了摸腦袋,好奇問道:“又白又胖真可愛?”

  “不,這是說你純粹就是一個吃貨!”寧缺沒好氣吼道:“虧你自稱是書院的寶貝,二層樓最受寵的小師弟,結果問你題目你不知,問你可能考些什麼你同樣還是不知,我居然還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還給你買了這麼貴一碗粥!”

  他想著明天二層樓開啟時隆慶皇子矯然身姿,想著自己的慘淡下場,看著陳皮皮茫然無助的神情,愈發覺得惱火,伸手把他身旁的粥碗搶了過來,一口氣把剩的小半碗蟹黃粥全倒進了自己的肚子裡。

  “哎呀,你怎麼全給喝啦!”

  陳皮皮不知道是因為蟹黃粥被搶,還是被寧缺罵為吃貨,此時顯得格外憤怒,指著他的鼻子怒斥道:“我是沒用的吃貨!如果沒有本天才,你丫……”

  “我呀……確實挺沒用的。”寧缺垂著頭,看不見表情,只能聽到聲音有些疲憊無力,語調有些黯淡低落,“其實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真正的天才,學什麼事情都很快,包括殺馬殺牛殺雞,但修行這個東西真的很打擊我的信心,折騰了這麼多年,去年終於折騰出了一些動靜,然而如今看到隆慶皇子,我根本無法生出與他正面對抗的信心,我下意識裡直接就來找你尋求幫助。“

  他抬起頭來,看著陳皮皮自嘲一笑說道:“我真的很想進二層樓,但我真的沒有信心能夠戰勝隆慶,成為唯一的那個人。”

  這大半年來,陳皮皮看著寧缺從一個完全不知道修行為何物的普通少年,一步步進步到現在的境界,他早就已經相信,這個同齡伙伴也是個天才,只不過很有趣的是,寧缺因為缺乏正常的參照系,所以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但寧缺踏入修行世界的時間畢竟還太短,不用說和他相比較,哪怕是隆慶皇子,也是他現在還無法企及的高山。

  看著他自嘲失落的神情,陳皮皮生起強烈的同情情緒,嘆了口氣後強顏歡笑說道:“雖然我這種絕世天才很難理解你們普通人的苦惱,不過……就像這大半年來一樣,以後你有什麼修行方面的問題,還是可以問我,既然如此,進不進書院二層樓,其實也不怎麼重要吧?”

  寧缺搖了搖頭,輕聲笑著回答道:“像現在這樣,我是在向你學習,那麼無論我學的再好,也永遠沒有辦法超越你,可如果有機會向院長學習呢?”

  聽到這句話,陳皮皮的小眼睛瞪的溜圓,剛生出的些許同情心頓時不知道飛去了何處,惱火嚷道:“難道能達到我的水准你還不滿足!”

  寧缺向後疲憊地靠在牆上,閉上眼睛懶得再說話,那小模樣失望到了極點。

  陳皮皮看著不忍,兩條緊繃在光滑額頭下的眉毛忽然挑起,低聲說道:“其實……能進二層樓的不見得都是修行天才,五師兄他就是個鐵匠生出來的好鐵匠。”

  寧缺忽然睜開雙眼。

  陳皮皮也不看他,繼續皺眉說道:“老師最看重的應該是學生的心性,所以每次二層樓開啟時考核的也是心性,所以無論明天怎麼考,考核的內容是什麼,你需要做的就是謹守本心,然後做到極致,那麼或許你還能有幾分機會。”

  “極致?”寧缺若有所思重復道。

  “夜已經深了,趕緊回吧。”

  陳皮皮看了一眼西窗外的春夜繁星,說道:“距離二層樓開啟已經沒有幾個時辰。”

  ……

  ……

  寧缺回到了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卻遲遲未能入睡。他躺在床上,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目光顯得極為緊張,身體也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緊繃。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對於進入書院二層樓會有如此強大的渴望——大概是因為自幼對修行世界的無限向往,以及如去年不斷咯血登樓那般的多年艱辛努力,讓他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越來越熱愛那個世界,更因為當他去年終於踏入那個神奇世界後,看到更多陌生風光後,愈發想要看到更多的風光。

  當人們歷盡千辛萬苦攀登上一座險峰後,舉目望去,只見遠處白雲渺涉間隱隱有座更高的山峰,如果能戰勝自己的疲憊,那麼人們總是想要走到那座更高的山峰上,去看更多從前沒有看過的、更美麗的風景。登城樓觀山景,登高山觀城景,坐雲頭看世景,不虛度的人生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桑桑坐在床邊緊張地看著他,小手握著他的手微微用力,想要傳遞某種力量,黑黑的小臉上掛著勉強而真摯的笑容,想要傳遞某種信心。

  天啟十四年春天的這個夜晚,整座長安城甚至整個天下都在關注明天書院二層樓的開啟,但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情,對於長安東城的陋巷書鋪後宅裡,那個自幼被無數次殘忍判定不能修行的普通少年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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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開樓

  對於寧缺來說,二層樓開啟是一件大事,無論他有沒有可能把握住那渺茫的機會,但至少這個機會現實地擺在了他的眼前。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每臨大半有靜氣是很值得欣賞的品質,經歷過無數次生死考驗的寧缺,能夠勉強做到這一點,但他每當遇到真正的大事件時,除了強行逼迫自己冷靜,還要做一件最重要的准備工作,那就是帶著桑桑同行。

  春日尚未抬頭,長安城還是一片漆黑,他帶著桑桑乘坐馬車離了朱雀門,來到了南郊大山下的書院。

  時辰尚早,晨風猶涼,應該一片安靜的書院草甸四周卻已經是熱鬧異常,穿著全身盔甲的羽林軍騎兵警惕地在四周逡巡,臨時搭建的陽蓬下,來自禮部的各司吏員正在緊張地安排座位,在遠處的青樹之下,還有些男子面無表情駐足,這些男子穿著官服卻看不出來屬於哪個部衙,身上流露出危險的味道。

  看著周遭熱鬧卻又肅然的畫面,寧缺想起一年前的書院入院試,發現今日的安全警戒等級,比入院試那天差不了太多。他忽然間明白過來明白,二層樓的開啟當然不可能僅僅是他的人生大事,對整座長安城來說都是一件大事。

  而今年因為來自神殿裁決司的隆慶皇子要入書院二層樓,牽涉到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及燕國間的復雜關系,更是變成了一件天下矚目的大事件。

  因為戒備森嚴以及運氣欠佳的緣故,桑桑這一次沒能進入書院,只有遺憾地留在書院石門外的草甸間等待。

  此時距離二層樓開啟還有整整半天的時間,寧缺刻意提前過來,自然不是為了像游客一般癡癡傻傻坐在書院草地裡曬太陽,他走進熟悉的書院,然後遙直順著後方的斜巷,穿過竹林,圍著那片濕地逛了兩圈”然後走到舊書樓與剛剛睡醒的教習打了個招呼”掀起前襟,向樓上走去。

  不知道是因為時間尚早還是別的什麼緣故,東窗畔的案幾旁,沒有出現余教授的稚細身影,寧缺微微一怔,走到西窗畔的案幾旁,注水化墨潤毫,幾番深呼吸後很隨意寫了一幅字,確認心境已清已靜,便擱筆離去。

  走過濕地方後那一大片密林”眼前頓時一片開闊,青青草甸在初生的晨光下像氈子般柔滑,讓看見的人恨不得脫了衣服去上面打上十幾個滾。

  這裡是書院很偏僻的地方,大半年除了寧缺自己,很少有學生會走到這裡,就算來的人也只會在草甸邊緣坐著看看星星談談戀愛,而不會漫步入草甸跨越那麼遠的距離,走到那片如劍的林子中間。

  寧缺走入高而陡直的群樹間,手掌輕撫光滑無枝的樹干”抬頭望向林梢頂端那些疏落的枝丫,眉頭微微蹙起,沉默無語。

  “你今天做了些什麼。”林子裡響起女教授清淡的聲音。

  “學生具過先生。”

  寧缺看著林間漸行漸近的身影,極恭謹的一禮,直起身子認真思考片刻後回答道:“我今天吃了一碗雞湯面,配的是泡蘿蔔絲,坐馬車來到書院,在石門外站了一會兒,然後去丙舍放下東西,繞著湖走了兩圈半,去舊書樓見了教習先生,然後想上樓向您請教”因為您不在所以我寫了一篇字,便來到了這裡。”

  女教授走到他的身前,那張永遠看不出來年齡的臉上,一片寧靜恬然。她沒有問寧缺想要向自己請教什麼,而是微微一笑平靜說道:“可惜做了這麼多事,你依然沒有辦法把心靜下來。”

  寧缺點了點頭”老實回答道:“我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機會,但總難免有幾分僥幸想法,一旦有了想法”便很難平靜,不知道先生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教我?”

  “我只是個洞玄境的庸人。”女教授輕輕掀起額前飄蕩的發絲,微笑說道:“對於你這樣有極大想法的人,實在是教無可教。”

  寧缺笑了笑,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沒有必要在任何情況下都苛求心境寧和,雖然你也是善書之人,但終究少年心性,不可能像我一樣天天坐在東窗畔,一抄簪花便不知年月。

  女教授看著他輕聲說道:“世間之事很多不在於你有沒有能力做到,而在於你敢不敢想,如果你連想都不敢想,被自我懷疑控制,那你就是一個虛弱的人。我只需要知道你想入二層樓的想法究竟有多強烈,或者說多強大?”

  寧缺准備說些什麼,沒有想到緊接著聽到了一句令他感到極為震驚的話。

  “如果你今天放棄進二層樓,我可以為你介紹一位不弱於柳白的髏者為師。”

  林間一片安靜,寧缺看著女教授平靜的容顏,發現對方說出這句話的語氣是那般的隨意尋常,仿佛就像是在說如果你不想吃煎餅果子那我就給你做碗麻醬面,沒有任何炫耀,卻透著股不容質疑的意味。

  然而……南晉劍聖柳白,乃當世公認第一強者,要介紹一位不弱於柳白的強者給自己當老師?世界上到哪裡去找這樣的人?女教授又是如何認得?

  寧缺震驚的久久無法言語,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相信女教授的承諾,然而同樣不知道為什麼,當他艱難張開嘴時,說出的答案卻是不。

  他誠懇說道:“我還是想……試一試,看看自己究竟有沒有可能進二層樓。”

  女教授眼中泛起一絲有趣的笑意,看著他問道:“為什麼?”

  寧缺沉默片刻後猶豫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好像自己為這件事情折騰了這麼長時間,付出了這麼大心力,如果不試一下總是不甘心。”

  “僅此而已?”女教授靜靜看著他的眼睛。

  寧缺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回應道:“因為我確實挺想進二層樓看看的。”

  女教授看著他臉上的尷尬神情,忽然嫣然一笑,清麗驟增,微笑開口說道:“想就是關鍵,只要人想做什麼事情,往往就能做成”人的想法或者說野心”本來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你能堅持是正確的選擇。”

  “上次和你說過,這些樹就像是插入大地裡的劍,如果你能把這些樹拔出來,便是一柄柄刺向蒼穹的劍,人的執著就是自我,而自我就是你手中的劍。”

  “只是有些可惜了。”她轉身向劍林外走去,留下一聲輕嘆。

  寧缺不明白這聲耳惜感慨是什麼意思,有些緊張想道,難道女教授的意思是說自己雖然根骨不錯意志頗佳可惜今次依然不可能是隆慶皇子的對手?

  看著漸要消失在劍林邊緣的纖麗背影,他忽然開口問道:“先生,剛才你說如果我不進二層樓,就給我介紹老師的事情是真的嗎?”

  女教授沒有回頭,平靜應道:“自然是真的。”

  寧缺抬手捂著額頭,笑著問道:“我現在後悔了行不行?”

  女教授微笑回答道:“我給過你機會了。”

  想法、執著、自我、野心、劍。

  女教授的話仿佛披著一層輕紗,看不清楚裡面隱藏著的真義,但寧缺卻隱約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因為女教授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來,自然是看出了他的本性,自四歲逃離長安城之後,寧缺就是依靠這些精神氣質才能活著並且活的越來越好。

  想起昨夜陳皮皮在舊書樓裡神情凝重說的“謹守本心”、“做到極致”,寧缺發現這和女教授的說法其實內裡都是一個意思,仔細思考之後,他雖然還是不知道二層樓開啟時的考試方法是什麼,但大概能夠猜到試題考驗的方面是什麼。

  “這應該是我所擅長的事情。”

  寧缺輕輕握緊了拳頭,走過濕地與靜巷”來到已然人聲鼎沸的書院前坪。

  黑白相間的清美書院建築群間,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了這麼多人,平日裡大部分時間都在研究自己課題的教授博士們,搬著各式各樣的椅子集體來到了室外,手裡捧著熱茶”激烈地爭論著今日二層樓的事情,甚至開始打起賭來。

  書院學生們更是早早集體到場,雖然他們當中絕大部分人都不敢奢望自己能進二層樓,但也沒有一個人願意錯過這樣的時刻,諸生把術科六生圍在中央,不停替他們加油打氣”而南晉謝承運自然是眾人關注的焦點。

  時近正午。

  伴著悠揚禮樂,大唐親王殿下李沛言以及公主李漁,還有朝廷數部官員從草甸下方走來”緊隨其後的是各國的使節,以及來自西陵神殿的數十位神官道人。

  草甸中央道旁的青樹有的已經開花”粉粉揚揚,清新耳愛,尤其是臨近書院正門處那株桃樹,不知為何怒放的尤其厲害,嬌嫩招展於春風之中。

  一名穿著深色素服的年輕男子,自道間行來,正怒放的桃花被他完美臉頰一襯,頓時失卻是全部顏色,此人正是燕國隆慶皇子。

  西陵諭天院副院長莫離以下所有神官,並諸國使節集體起立,而正議論紛紛的書院諸生頓時鴉雀無聲,即便是那些看慣了二層樓開啟儀式的書院教授博士,看著陽光花影間走來的年輕皇子,也不禁撫掌贊嘆。

  寧缺站在人群外的角落裡,看著場間的動靜,沒有人注意到他,即便是那日之後,依然沒有人會把他這樣普通的書院學生,真的當成隆慶皇子的對手。

  書院教授走了出來,他是在書院裡清修的神符師之一,身份極為尊貴。看見這位教授登場,無論是親王公主還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紛紛起身微微鞠躬致意,對於神符師這樣苒人物,沒有誰會在他面前擺架子,更何況他今天負責主持開樓。

  “書院二層樓今日開啟,只招一人。”

  教授面無表情看著場間數百人說道,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什麼符術,蒼老的聲音竟是清清楚楚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而且並不顯得音隆震耳。

  “考試方法很簡單。”

  教授伸手指向書院後方被霧氣遮掩的大山,說道:“有石徑繞山而轉,若有想入書院二層樓的人,隨意入山,誰能登到山頂,誰便能入二層樓,如果都走不到,那就以誰登的更高來判定勝負。”

  以登山來判定勝負,來決定誰有資格進入書院二層樓?很多學生面露疑惑不解神情,心想這未免也太荒唐太兒戲了,而像親王李沛言和神官莫離等人的臉上,卻看不到任何神情,他們這些大人物總歸還走了解一些往年二層樓開啟時的細節,知道書院裡的人喜歡弄這榫玄虛,當然不會認為這是兒戲。

  場間所有人抬起頭來遙望書院後方那座大山,此時太陽已經升到了天穹最頂處,光線正是熾烈,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卻未能驅散山腰間的霧氣,根本看不表楚雲霧之中的山體模樣,只能隱隱看到極高處山巔的石崖無言。

  直到此時,書院很多學生才想起來,在平日裡自己似乎根本沒有正眼看過這座大山,雖然這座山峰高大崛險,就在書院後方,但因為它的沉默、它的平靜而變得如同消失了一般,從來沒有誰會特意去觀察它。

  大山就在那裡,大山永遠就在那裡,既然如此,那何必還要專門去看它?

  通往後山的道路就在書院靜巷之後,就在離二層樓不遠處的一道籬笆後,而人們站在書院石坪之上,便能清晰地看到山腳下那段並不怎麼崎嶇的山道。

  一片安靜,沒有人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始終沒有人向大山走去。

  “看來小僧只好先行一步了。”

  就在一片緊張造成的死寂間,忽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出乎所有人意料,率先開始登山、向書院二層樓前進的並不是書院裡的學生,也不是被全天平昊天道信徒視若神子的隆慶皇子,而是……一今年輕僧人。

  那僧人約摸二十多歲,模樣清俊,身上穿著一件破爛卻被洗的干干淨淨的僧袍,腳上穿著一雙草鞋,草鞋邊緣已經快要爛掉,可以想見這雙鞋伴他走過了多少窮山惡水、遍地荊棘,然而如果仔細望去,卻能看到他的腳上竟沒有一點泥垢。

  白淨的像蓮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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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章 登山

  親王李沛言看著向書院後方生去的那名年輕僧人,眉頭緩緩皺了起來,面上現出不豫神悄今日書院二層樓開啟,他代表皇室前來觀禮,最重要的目的是為了保證那個協議能夠不**擾的實現,本就沒有想著書院學生能夠戰勝隆慶皇子,然而這麼長時間都沒有大唐籍的書院學生勇敢站出來,反而讓一名穿著破爛僧袍的年輕僧人搶在了最前面,做為大唐親王難免會有些惱怒。

  “這個僧人是誰?”他蹙眉望向身旁的禮部官員問道。

  禮部官員抬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輕聲回答道:“來自月輪國大渡寺的游方僧人,提前做了申請,所以今日被允許入院。”

  李沛言微微一怔,想要說些什麼,卻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和世間的想像不一樣,書院二層樓開啟時,從來不在意那些想上二層樓的是不是書院學生,書院方面歡迎或者一切挑戰者,不分國籍不分流派。

  能夠進入書院二層樓,便有機會面見夫子,得到夫子親自教誨,這種待遇就像是昊天灑向人間的甘露,就像蜜峰眼前的蜜糖,誰也無法抑止這種誘惑。

  所以從很多年前開始,但凡書院二層樓開啟,不論是南晉大河還是月輪國的年輕俊彥們,都會千裡迢迢趕至書院碰碰運氣。而奇妙的是,這些年輕俊彥們的師門以及他們的宗國,對這件事情也有趣地保持著沉默。

  這些國家和宗派保持沉默的原因其實並不復雜:他們無法從內心深處熄滅後輩才俊們對書院二層樓的向往,他們相信夫子的品德像雲朵一般潔白,心胸像大山一般寬厚,絕對不會借此對其它修行流派內部事務進行干涉。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相信夫子一定會對二層樓所有弟子一視同仁,絕不藏私。

  既然如此,這些來自南晉月輪等國的年輕俊彥如果真能進入二層樓,既能學習到書院的精妙本領……還能讓自己的宗派與書院之間建立某種親密的關系,甚至間接導致大唐帝國對己方展露親厚態度,那他們憑什麼不沉默?

  只可惜書院二層樓開啟日期不定,而且擇才極少,這些年來書院二層樓裡的學生大部分還是書院弟子,只有極少數大唐之外國度的幸運兒,不過饒是如此,依然止不住每當二層樓開啟之時,天下年輕英才們紛沓而至。

  那名穿看破僧袍踩著破草鞋的月輪國年輕僧人,大概也便是這些人中的一位。

  自視為世間唯一修行正宗、昊天代言人的西陵神殿,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國家宗派一般埋頭偷笑而不在乎顏面,除了某個不為人知的翹家胖少年外,若干年來,沒有一名來自西陵的年輕人嘗試要進入二層樓,直至今日隆慶皇子來到了書院。

  不止親王李沛言的神情有些難看,主持此次二層樓開啟儀式的書院教授臉色也很難看,對於本屆書院學生的境界實力水平,這位躲在書院某間小樓裡靜修的神符大家並不如何了解,但在他看來,既然你是書院的學生,在這種時刻哪裡有像兔子般畏畏縮縮藏在眾人身後的道理?

  又有三名來自異國的年輕修行者在同伴的殷切目光下,勇敢地向書院後山走去。已經沉默了很長時間後書院學生群,終於變得有些躁動起來,很多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們心中的精神領袖謝三公子。

  謝承運靜靜望向人群遠處,望向那名自來到長安城後,便仿佛把世間一切光彩奪去的年輕皇子,嘴裡不禁感到有些微微發苦,自己一直在觀察著對方,關注著對方,可那個人眼裡根本就沒有自己,這是何等樣的痛苦。

  自己辛苦學習修行這麼多年……連南晉探花之位都棄如敝展,千山萬水來到書院,不惜咯血也要強登二層樓,為的不就是能夠成為夫子的親傳弟子?然而這一切都要在那個更強大更光彩奪目的同齡人面前變成泡影嗎?

  忽然間這位出自南晉大姓,自幼備受寵愛的謝三公子,想起了在舊書樓和書舍裡聽到的兩通i斥,一通刮斥來自大唐公主殿下,一通刮斥來自寧缺。

  他回頭望向書院的同窗們,想要看到寧缺,卻有些失望沒有看到。

  沉默片刻,他想著近二十年的寒窗苦讀勤勉修行,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堅毅及解脫的神情,站起身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氣,望向臨川王穎和身邊的同窗們,有力說道:“這是我們的書院,難道我們要最後上山嗎?”

  王穎青澀的面容上浮現出開心的笑雜,拱手說道:“謝兄,我跟你走。”

  書院諸生群情興奮,開始輕聲喝起彩起來,夾道相送術科六子集體登山。

  書院諸生的微微騷動,只是引來了一些好奇的目光。至於西陵神殿與燕國使臣聚集的涼傘之下,更是沒有一個人去看,傘下所有人的目光甚至傘外很多人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位像冬日桃花般美麗平靜的隆慶皇子身上。前日在得勝居的那場小風波已經漸漸傳播開來,很多人都知道在神殿裁決司肅厲權重的隆慶皇子,在書院某個普通學生手中吃了些小虧,然而知曉內情的人們都清楚,那只不過是些飲酒言辭之類的無謂小道,這些事情完全不可能影響隆慶皇子在他們心中的地位,只要隆慶皇子未曾真敗過,那麼他便還是那個完美的神子。

  從書院教授宣布登山開始,已經陸陸續續有些青年修行者向書院後方走去,而隆慶皇子卻一直沉默……寧靜有如靜潭的目光,始終專注在身前的空氣之中。

  “隆慶,曾幾何時你也能被那種小人物影響到自己的心情?”

  隆慶皇子忽然唇角微翹,在心中默默說了一句話,然後用毫無情緒的余光,瞥了一眼人群外圍藏在角落裡的家伙,然後緩緩站起身來。

  僅僅是起身一個極簡單的動作,便引得四周人群一陣興奮,議論聲起。

  “隆慶皇子要開始登山了!”

  “他會是登的最高的那個人嗎?”

  “當然!洞玄上境的強者,我甚至相信他會直接登到山頂!”

  “說起來他已經是神殿裁決司的大人物了,居然還要參加書院二層樓的考試,書院這邊委實也太崖岸自賞了些,難道不能直接給他一個名額?”

  “我倒懷疑書院和大唐就是想借此機會震懾一下西陵神殿。”

  “如此多雙眼睛看著,難道書院還能在登山過程中弄鬼不成?”

  “夫子招收弟子怎麼會弄鬼!有此想法的人真是愚不堪言!”

  四周壓低聲青的議論,極為清晰地進入隆慶皇子的耳中,但他完美的容顏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

  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他抬起右手輕點自己的眉心,然後仰頭平靜望向蒼穹上那輪烈日,臉上的虔誠慈悲之色盡數化為平靜,然後才抬步向書院後方走去。

  “我就看不得這種裝腔作勢的勁兒,全天下都知道你生猛無敵,都等著看你怎麼生猛無敵,結果你就偏偏要等到最後,等到大家都忍不住了想要罵娘了,結果才慢條斯理站起來,撣撣袖子提提褲子倒提把劍去擺姿式,以為是蹲茅坑啊?”

  豬由賢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寧缺身旁,嚇了他一跳,然後緊接著寧缺便被這一長段刻薄的嘲弄逗的笑了起來,搖頭笑道:“尖酸,太尖酸了些。”

  “過獎過獎。”裕由賢看著他眉開眼笑說道:。那天在得勝居,我沒進去,但裡面發生的事兒我後來都聽說了,你才叫真正的尖酸,我這叫做直接。”

  “分別倒也不大。”寧缺笑著說道。

  豬由賢看著漸漸消失山腳竹林下的書院同窗以及隆慶皇子,嘆了。氣說道:“可惜像今天這種情況……你沒辦法再把那位皇子好生羞辱一番……說起來咱們那幾位同窗也真是小心眼的家伙,明明你是在西陵人和燕人面前替書院掙面子,鐘大俊那混帳東西偏還那般說話,我看啊今兒他們也只不過是自取其辱。”

  “敢和隆慶皇子一道登山,這也算是勇氣。”寧缺看著山腳竹林說道。

  今日昊天作美,空氣特別干淨透亮,湛藍的天空下是一片最清晰的世界,人們的視線可以延展到非常遠的地方,甚至能夠看清楚書院後方那座大山裡的石徑。

  越過靠近地平線建築的那段視障區,留在書院裡的人們看到已經有人走上了山道,當先之人正是那名年輕的僧人,緊接著,有越來越多的人走上了石徑,謝承運和術科六人也在其間,最後則是隆慶皇子的那身素色衣衫。

  山雖高險,但對於這些年輕的修行者們來說,不可能是真正的障礙,這種考核看上去真的很像很多人最開始想的那般兒戲,但事實上書院二層樓開啟,夫子選擇親傳弟子的考核不可能是兒戲,所以山路不可能好走。

  當年輕的修行者們真正進入斜斜山徑後,他們的速度頓時變得極為緩慢,在觀眾們的眼中,他們的身體就像是某一處關節都被樂上了無比沉重的巨石,他們每走一步都顯得那般痛苦和吃力,像是在與整今天地抗爭那般。

  那名來自月輪國的年輕僧人顯得相對輕松一些,而斜斜山徑上只有一個人感覺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如常行走如履平地,好整以暇超過一個一個的同行者,雙袖微擺負在身後,不像是在進行某項艱巨的挑戰,而更像是在登山觀風景。

  正是隆慶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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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151章 起步

  艱難負重前行,每一次抬足揮臂,彷彿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氣,行走在書院後山石徑上的年輕人們,就像是被棉線提著的木偶。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表情,但留在書院裡的人們,彷彿能夠清晰體察到他們此時承受的痛苦。

  二層樓選擇學生的方式,竟是這樣的簡單,簡單的背後卻又是這樣的神奇。來自世間各處的優秀修道青年,一旦踏上那道斜斜石徑,便會變成笨拙的提線木偶,這個畫面觸目驚心。除了當事者之外,沒有誰能猜到山道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即便是神官莫離這樣浸淫修行世界多年的大人物,在沒有親身感受之前,也不敢妄加猜忖。

  不過所有人都相信書院不可能讓這些年輕人受到真正的傷害。看著這些單調枯燥的畫面看的久了,難免覺得有些乏味無聊。看書院石坪四周人群的動靜,應該不會再有人站出來嘗試攀登書院後山,包括各國使節在內的大人物們都輕鬆了些,開始在遮光涼傘下左傾右顧,與人攀談。

  書院準備了些簡單吃食,大人物們還自帶了婢女隨從,一時間很多茶湯小食便被擺到了桌案之上,把聊興又助了幾分。

  各國使臣聊天的主要對象,不外乎是親王殿下李沛言與公主李漁,還有就是天諭院副院長莫離神官。對於天下無任何勢力敢稍櫻其鋒的大唐帝國及西陵神殿,這些周邊的國家向來表現的極為溫柔而臣服,至於向哪邊臣服則完全不是他們考慮的重點,因為這種臣服至少在現在必須是雙面的。

  除了與大唐帝國及西陵神殿搞好關係,各國使臣今日來到書院真正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本國有什麼年輕人才遺落在外,若本國有人能幸運進入二層樓,他們當然要好好交好籠絡一番,即便沒有人能夠進二層樓,但只要確有修行才華,他們也要替各自的朝廷加以留意。

  來自大河國的使臣,正與身旁西陵神殿某位執事聊的眉飛色舞,極完美地把謙卑隱藏在大笑聲與精妙馬屁之間,忽然間看著遠方挾塵土而至的那道土龍,不由面色驟然一變,霍然站起身來,看著那處顫聲道:「這是怎麼了?」

  所謂土龍,其實是四名抬著擔架的書院執事,因為速度太快,腳下靴子踏破青草,踢起黃土,所以才會有這煙塵滾滾,飛龍貼地而走的氣勢,只看那四位書院執事,端著擔架遠自山中而來,竟不須片刻便抵達前坪,而他們則是氣不喘臉不紅,顯得極為平靜,看得出來這些年應該是沒少做這事。

  大河國使臣捂著額頭,不可思議看著擔架上那個昏迷不醒的年輕大河國修行者,連聲哀歎,怎麼也沒有想到,今日書院二層樓之試,第一個敗下陣來的居然是本國子民。

  確認敗卻不知道究竟是怎麼敗的,這才是令人鬱悶的真實原因,使臣走到擔架旁,惱火拂袖問道:「登山登山怎麼把人都登的昏了過去?」

  擔架旁一名書院執事面無表情回答道:「在書院裡,昏迷是很常見的事情,登樓都會吐血,更何況是登山。」

  「麻煩您讓讓。」書院執事極不客氣地推開大河國使臣,抬著擔架,繼續向書院後方跑去,又帶著一道黃色的土龍,留下幾句不怎麼清楚的抱怨。

  ……

  ……

  「讓讓,開水。」

  四名書院執事用擔架抬著第二名登山者歸來,自有書院教習拿著薑湯藥物等候。

  ……

  ……

  「讓讓,今天的開水肯定特別多,別擋道啊!」

  書院執事再一次歸來,手裡拎著擔架的柄。他們的開道呼喝聲,絕對要比大唐官員出行時的迴避肅喝更加豐富多彩。

  ……

  ……

  看到這一幕,想起去年的那很多幕畫面,褚由賢忍不住回頭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看著在後山與前坪之間往返奔跑的四名執事,微微張開了嘴。這畫面對於他來說,非常熟悉,甚至有些溫馨,然而去年登樓時的遭遇終究是經年的痛,直接讓他的手指開始顫抖起來,胸腹間生出些噁心欲嘔的感覺。

  他面色微微發白,痛苦歎道:「居然還是你們四個人啊。」

  ……

  ……

  書院後山未被雲霧遮蔽的區域裡,石徑上的年輕修行者們越走越慢,不時有人痛苦地昏迷倒地,然後被迅速抬離。謝承運走在中段,雖然艱難但還在堅持,那位來自月輪國的年輕僧人則顯得相對輕鬆一些,破爛僧袍隨山風飄搖,走在登山隊伍的最前端,不時東看看西看看,不像是在看風景,更像是在尋找什麼出路。

  隆慶皇子雙手負在身後,登山看景一路施施然而行,不斷超過前方的登山者。他的臉上沒有驕傲沒有輕蔑,只是一味平靜,無論超過多少人或是看到山道旁昏迷的年輕修行者。即便在超過那位年輕僧人時,也不曾用餘光看對方一眼。

  山徑盡頭是一片濃濃的迷霧。

  ……

  ……

  留在書院裡的人們沉默無聲,看看遠處斜斜山徑,疑惑並且震驚於那道山徑的神奇,猜忖著那裡究竟被書院設下了怎樣的禁制,竟能讓這些來自各國的優秀年輕修行者們邁步如此艱難,如此痛苦。站在角落裡的寧缺也在思考分析,但他關心的重點並不是山道,而是山道盡頭那片濃霧。

  隆慶皇子已經到了霧前,那麼他稍後如果要登山,最低目標也必須要進到雲霧之中,既然如此,無論那條斜斜山徑有何艱險困厄,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必須走過去。

  ……

  ……

  來到瀰漫山腰的濃霧之前,隆慶皇子沒有任何猶豫,就這樣平平常常地走了進去。稍後片刻,那位東瞧瞧西瞧瞧,顯得格外好奇的月輪國年輕僧人,也來到了霧前。看著眼前不知深幾許不知藏著多少萬年古樹山魂的雲霧,先前一直表現的有些漫不在乎的年輕僧人,臉上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靜靜看著霧氣,遲遲沒有邁出一步。

  ……

  ……

  隆慶皇子消失在山霧之中,之後很長時間都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走完山腰下那段石徑,走進霧裡。

  想要進入書院二層樓的登山者,已經有一半被那四名執事抬了回來,只剩下謝承運等廖廖數人還在山徑下段艱難地攀行,至於那名展現出來不俗境界,被某些人寄予厚望的月輪國年輕僧人,似乎遇到了某種難題,站在霧氣邊緣猶豫不前。

  看著當前局勢,書院裡觀看登山的人們心中已經有了判斷,沒有誰能夠戰勝隆慶皇子,雖說這是事前很多人意料中事,但眼看著這幕發生,眼看著隆慶皇子遠超同儕的實力,眾人依然難免有些震驚無語。

  「西陵神殿果然不愧是修道萬宗之祖,庶民敬奉之地,天諭院則不愧為世間玄學妙境,隆慶皇子翩然登山,如此天人之姿,豈是其餘人等所能比擬?」

  燕國使臣看著自家皇子傲然眾人,早已得意到了極點,卻不忘半側著身子,把西陵神殿眾人好一番吹捧。

  莫離神官微捋鬍須,表情異常平靜,只有眸子深處的光澤顯露了他此時的驕傲喜悅,淡然說道:「隆慶天賦其才,又有昊天神輝恩寵,神殿授其裁決重任,書院雖說亦是高潔神妙之所在,但登上院後一山,實在不足誇耀。」

  說的是不足誇耀,但誰都知道這句話就是在誇耀,燕國使臣趕緊湊趣又說了幾句,緊接著轉頭望向大唐官員那一方,斂了笑容,淡然說道:「說起來大唐帝國名將賢臣雲集,只可惜這一屆的書院,似乎沒有什麼出眾的人物。」

  在燕國人的心目中,大唐帝國毫無疑問是一頭殘暴的凶獸,他們對唐人向來沒有絲毫好感,今日難得遇到這麼一次打擊對方勃勃雄心和自信的機會,自然不會錯過。

  燕國使臣不敢當面挑釁大唐親王或是公主,沒有大聲說出這句話,但也沒有刻意控制音量,淡淡嘲諷的意味隨著淡淡無情緒的話語,就這樣飄了過去。

  明黃雲簷的大幅陽傘之下,大唐官員們的臉色極為難看,書院術科六生已經有五人敗離山道,唯一還在繼續攀行的謝承運還是個南晉人,而且即便是這個南晉學生,看起來也絕不可能是隆慶皇子的對手,如此說來大唐年輕一代竟是在今天的二層樓登山試中一敗塗地!

  親王李沛言的表情有些陰沉,緊緊攥著衣袖,面無表情低聲說道:「早知是這般局面,真應該寫封信給許世,讓他把王景略放回來,至少帝國臉面也不會丟的這般乾淨。」

  坐在他身旁的李漁,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嘲說道:「叔父,王景略被謫去鎮國大將軍麾下,不正是拜你所賜?」

  李沛言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難看,沉默片刻後皺著眉頭說道:「何必再提此事。說起來,景略雖然號稱知命以下無敵,但隆慶卻已經一隻腳踏入了知命境界,他即便回來,也不見得是此人對手。」

  「到底是不如隆慶,還是不想他如隆慶?」李漁唇角微翹,嘲笑說道:「叔父您今天親自來此,不就是為了親眼看著隆慶皇子進二層樓……你才放心嗎?」

  李沛言面色如常回答道:「你要知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李漁聞言沉默。

  今日二層樓開啟,隆慶皇子如意料中那般當先而行,雖說這是大唐帝國與西陵神殿之間的協議,然而想到先前燕國使臣那番話,看到神官莫離那副莫測高深的神情,她身為大唐公主當然難免生出極大不悅,只是正如先前議論的那樣,王景略未歸,書院諸生不濟,又有誰能替帝國掙些顏面回來?

  她下意識看了那些沉默的書院諸生一眼,然而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看誰,找誰,想從書院學生中哪張臉上尋覓到最後那絲希望與光彩。

  在書院深處的舊書樓上,臨著西面的窗戶不知何時被人推開,當春風伴著花香透進樓內的同時,那個胖乎乎的少年身影也出現在了窗畔。

  來自世間各處的優秀修行青年們先前曾經自舊書樓下走過,但無論是隆慶皇子還是那位年輕僧人,都沒有發現樓上窗畔的他。

  陳皮皮的目光飛掠濕地上方書舍方簷,落在石坪角落陰暗處的寧缺身上,拿起手中的冷饅頭啃了一口,含糊自言自語說道:「你丫這是準備耗到什麼時候呢?」

  書院外草甸邊,桑桑早已打開了大黑傘,她站在陰影裡沉默不語,偶爾仰頭看一眼瀰漫湛藍天空間的刺眼白色陽光確定時間,然後迅速低頭自懷中取出陳錦記的防曬露噴在臉上,再用小手均勻塗開,細細揉至肌底。

  她知道了書院二層樓考登山,那麼她知道少爺肯定會登山,既然如此,她何必徒勞著急。

  「非要最後一個出發,然後沿途不斷超人,成為第一個登到山頂的人,這位皇子真是裝腔作勢可惡到了極點。」

  褚由賢從懷中取出手絹包著的精美糕點,自己拈了一塊,然後把其餘的遞到寧缺身前,讓給他吃。

  寧缺心想最後登山就是裝腔作勢的可惡,那自己算是哪種?

  此時書院內外,大唐帝國的官員吏生臉色都不怎麼好看,司徒依蘭等書院諸生,更是面露羞愧之色。

  寧缺看著眾人神情,感受著此時的氣氛,喃喃說道:「要不然……我來試試。」

  他的聲音很輕微,褚由賢卻聽的很清楚,捧著糕點的手頓時一僵,瞪著寧缺的臉,不可思議驚聲呼喊道:「你說什麼?要試試?難不成你想登山?」

  安靜的書院前坪,褚由賢這聲驚呼迴盪不休,所有人都怔住了,下意識裡調轉姿式,望向聲音起處。

  寧缺看著褚由賢無奈說道:「賢啊,聲音還可以更大些嗎?」

  於是褚由賢真的跳了起來,震驚失色大聲呼喊道:「你真要登山?你真要進二層樓?」

  這一下,書院內外所有人都聽清楚了,也看清楚了,無數雙目光投向角落,望向寧缺,震驚張嘴難言。

  寧缺從褚由賢手中接過糕點,用手絹包住,笑著說道:「留給我在路上當乾糧。」

  說完這句話,他便抬步向書院後山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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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十四年,去年夏天,今日拾階。

  男主角總是最後登場的那個人。

  黃沙漫天的戰場上,幾名偏將捉刀廝殺良久,或奈何不得對方,或被對方打的節節敗退,便能見那廂一銀袍小將猛提馬韁,斜刺裡衝殺過來……槍將敵人盡數挑落馬下,然後持槍立於野,暮光照他臉,瀟灑裝逼至極。

  陰雨延綿的街巷裡,幫派小弟拿西瓜刀互砍,鮮血比雨水噴的還要更加猛烈密集,從西市到南市雜雜亂亂倒著數十具屍首,然後才見那挺著黑色風褸的江湖大佬手持鋼刀,大喝一聲揮刀而出,如一道血龍從這頭殺到那頭,刀前無一合之敵,腳下無芶活之命,端是威猛無比。

  至於為什麼銀袍小將和黑褸大佬為什麼一開始不出手,非要等著自己的下屬和小弟們拋頭顱灑熱血淒慘了半天,才施施然踱步而出?那當然不是因為他們像說書先生們一樣都患有習慣性的拖延症,而是因為這些裝逼犯們確知,只有前面的隱忍殘酷憋屈長時間的等待,才能突顯最後自己的風采。

  二層樓開啟後,陸陸續續有很多人開始登山,開始向山頂攀登,包括眾望所歸的隆慶皇子也已經啟程,寧缺卻始終遲遲未動,沉默站在角落裡,一直等到這個時候。

  他可以把自己的遲遲未動解釋為是要通過觀察那些登山年輕修行者們的遭遇,分析登山時可能遇到的問題。但他在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更重要的原因在於,那些在斜斜山道上艱難前行的修行青年們不是他的下屬,也不是他的偏將,他不關心那些人的死活,既然對於進入二層樓這件事情他沒有什麼信心,所以憑什麼不享受一下最後登場所帶來的快感?

  男主角,總是最後登場的那個人。

  哪怕今日登山到最後,男主角還是那位高高在上、完美的不像人類的隆慶皇子但至少在此時此刻,他要當男主角。

  寧缺的想法得到了完美地實現。當他接過褚由賢手絹包著的糕點,施施然向書院後方走去時,庭院四周無數雙目光都被他的身影所吸引,那些目光裡飽含著無數復雜的情緒,有吃驚有惘然,更多的還是疑惑。

  二層樓開啟之時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今天登山必然是隆慶皇子大勝之局值此時刻,怎麼還會有人如此不知好歹,長身而出干擾一眾人等肅穆神聖等待隆慶皇子光彩照人的畫面?

  “好像是書院的學生。”大河國使臣看著寧缺身上的衣飾,皺著眉頭說道:“難道這是書院隱藏著的強者?”

  “術科六子都在山上已經四人被抬了回來,看書院教習們吃驚的模樣,他們似乎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書院諸生聚集的人群中鐘大俊強行壓抑住心頭的震驚情緒,看著處於議論中心的寧缺背影,冷笑一聲嘲諷說道:“他又想發什麼瘋?還嫌自己這一年來丟臉丟的不夠嗎?”

  司徒依蘭下意識裡向前走了一步,袖中雙手微微攥緊,望向前方的寧缺,臉上滿是好奇與擔憂的神色。她雖然知道寧缺絕不像同窗們談論的那般無用卑劣但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麼他這時候要去登山,更想不出來他憑什麼相信自己能夠有機會進入書院二層樓。

  闊大的金黃遮陽傘之下,李漁看著那個絕不陌生,但確實也談不上如何熟悉的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想起去年自草原歸來旅途上的那些畫面想起呂清臣老人那番微笑堅定說出的話,不知為何竟對他生出了很強烈的信心和希望,只是自己都不知道這份信心與希望由何而來。

  李沛言順著身旁她的目光望去,表情嚴肅而冷凝,身為大唐親王,他極願看到書院裡能夠有一位大唐青年站出來替帝國爭回些顏面卻又不想這件大事生出太多變數。

  莫離神官並不認為寧缺有資格成為變數他淡淡看了這名普通學生一眼,便不再在意。隆慶皇子此時已經進入山腰濃霧之中或許下一刻便會成功登頂,在他看來無論這名學生此時站出來是何意圖,是嘩眾取寵,還是得到了書院中人的授意,都只能是把西陵神輝與皇子襯托的更完美的陪襯。

  對於意志不堅定心思容易搖晃的人來說,目光是有重量的,尤其是書院石坪四周這麼多大人物審視疑惑的目光,彙聚在一個人的身上,甚至可能把一名身材單薄的學生給壓垮。

  但對於寧缺而言,旁人的目光是世間最沒有重量也沒有力量的存在,再多雙目光彙聚在一起也同樣如此,他要做的事情和這些人無關,那麼這些目光裡的情緒也與他無關。

  負責主持今日二層樓開啟儀式的書院教授,面無表情站在石坪前道旁邊,先前他已經通過教習的介紹,知道寧缺是書院的學生,也知道了這一年來關於此人的傳聞。

  “為什麼?”教授問道。

  寧缺憨厚地笑了笑,揖手問道:“不允許?我沒聽見您前面說的規矩裡有限時報名這一條。”

  “確實沒有,只是聽說你去年期考為了怕輸給競爭對手,你偽裝生病棄考,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今天會登山。”

  “如果棄考和登山是在邏輯相互抵觸的兩面。”寧缺看著教授,極為恭謹認真解釋道:“那我今天敢登山,就說明書院裡的那些傳聞,那些對我的指責都是虛假的。”

  看著這名普通的學生膽敢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談,教授微微一笑,兩道染著銀霜的眉毛在春風裡飄了起來,顯得頗為高興。

  但他沒有讓開道路,反而帶著一絲趣味繼續問道:“可我還是想知道,你今天究竟為什麼要登山。

  寧缺笑著回答道:“如果是西陵神殿那些人或者燕國使臣來問,我肯定會回答一個把他們全部震住的答案,但既然是您問,我當然要老實回哈……要登山,自然是因為我想登山。”

  教授呵呵笑了起來,撫著領下的花白胡須,搖頭贊嘆道:“真是好答案這是我這幾年來聽到的最好的答案。”

  然後他看著寧缺,好奇問道:“如果問話的人是西陵那些神棍或者是燕國那些牆頭草,那你會怎麼答。”

  “如果是他們質問我為什麼要登山,我會說……”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因為山就在那裡啊。

  書院教授愣了愣,撫著胡須的手指微僵,旋即哈哈大笑起來,用孺子可教的目光望著寧缺贊揚道:“這同樣是個好答案。”

  “去吧。”教授微笑說道:“只是山路艱險崎嶇,若登到半途你忽然覺得不想再往上爬了,那便下來便是,誰要敢嘲笑譏刺你,老夫替你做主。”

  寧缺嘿嘿一笑長揖及地,就此告辭。

  教授看著他走入幽靜的巷道,輕捋胡須心想這一屆的書院學生果然並不全都是些廢物,滿意地點了點頭。

  上山的路寧缺很熟悉,至少在上山之前的那段路他很熟悉。巷道濕地竹林小樓,一路過去風景曾諳,湖畔青石都記得他的腳步,來到舊書樓下他抬頭望去揮手打了個招呼。

  胖乎乎的陳皮皮倚在窗畔,向下面揮了揮手。他不想讓隆慶皇子和那些登山者看見自己,那些人就看不到他,他想讓寧缺看到自己,寧缺自然能看見他。

  “如果實在爬不上去,千萬不要逞強。”陳皮皮好意提醒道。

  “說點兒吉利話成不成?”寧缺仰頭看著他說道:“怎麼包括你在內,沒有一個人看好我能爬到山頂?”

  “山路哪是這麼好走的。”陳皮皮攤開圓滾滾的雙手,誠懇說道:“更何況和隆慶比起來,你真的才是小貓小狗。”

  寧缺懶得理他,揮揮手便往舊書樓側方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停下腳步回頭不甘心問道:“真沒有後門?”

  陳皮皮撐著窗棍,大聲嚷道:“死去。”

  寧缺笑著搖搖頭繼續前行,待他繞過舊書樓,發現原來真的有後門MP——整整一年時間,他在舊書樓裡度過,他在樓上看過樓下風景,在樓下繞著散步,很清楚地記得,這裡本來有一堵灰色的破舊圍牆,然而現在這裡卻是一扇門。

  門後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小徑,道旁青竹夾迎,漸漸向上爬升,直至竹林遠處滑入山腰間的密林青草之間。

  抬步過門,寧缺順著竹林裡的小道向山上走去。

  沒有任何異樣的悄況發生,山道隨著他的腳步漸漸向上,承載著他的身體越來越高,漸漸越過了下方的圍牆,高過了如畫一般的竹林,回頭時隱隱能夠看到遠處書院裡的那些人。

  前方的山道變得越來越窄,大青石板被體積更小的石頭所取代,道旁的林子裡竟是沒有一聲鳥叫,幽靜的有些詭異。

  右腳剛剛踏上細粒石塊鋪成的山道,寧缺的眉頭驟然一緊,臉色瞬間變得像白雪般蒼白,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烈痛楚,從他踩著山道表面的腳掌上襲向腦海!

  突如其來的痛楚,令他雙腿一軟險些跌倒,但他強行用撐住地面,悶哼一聲極強悍地重新站了起來,向山道旁望去。

  道旁青林掩映之間,能夠看到布滿青苔的崖壁,如果仔細望去,大概能夠分瓣出,那些密厚青苔下方似石縫般的線條,其實是一些刻在石上的大字,只是字跡筆畫間塗著的朱砂紅色,在不知多少年的風雨侵襲之下,早已淡去無聞。

  “好強大的念力攻擊,這也是神符師留下的字吧……”

  寧缺的眉頭蹙的極緊,盯著林中崖壁上的那些石刻字跡,懸在身旁的雙手微微顫抖。此時此刻,正有十幾萬根無形的鋼針穿透了他的腳掌,如果是一般人遇到這種痛楚……只怕早就已經跌倒在地,抱頭痛呼,然而他雖然臉色雪白,雙手顫抖,意識卻異常清醒,這種痛楚根本對他造不成任何影響。

  先前在書院中遙遙望向山道,看著謝承運等人在山道上走的極其艱難極其緩慢,看不到他們表情卻能隱約察知他們的痛苦,寧缺便在猜忖山道上有怎樣的禁制,但他沒有想到書院二層樓的考核竟是如此霸道野蠻,一開始就動用了威力如此劇大的神符。

  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來自世間各處的優秀修道青年們,為什麼在這條山道上會變成木偶,會走的如此緩慢在崖壁神符妙術之下,山道四周的任何自然環境都可能成為阻止人們登山的險厄,你無法避開,只能硬闖!

  寧缺緊緊皺著眉頭,看著自己落在細石子山道上的右腳忽然間有些神經質地笑了笑,腰腹用力,身體前傾把自己落在後方的左腳也抬了起來,踩在了細石子道面上。

  他踩的很重,很用力,仿佛要把細石子鋪就的山道踩破。

  無數根無形的細針,從細石子縫裡探了出來,隔著堅硬的靴底深深地扎進腳掌深處,瞬間的麻癢被極致的痛楚快速取代,然後清晰地傳入他的腦海之中。

  寧缺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但他蹙著的眉頭卻漸漸舒展開來,似享受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氣,擺動雙手向前走去。

  或有意或無意或全神貫注或悄悄用余光去看,或真正關心或只是好奇,或懷著看好戲的嘲弄心態,當寧缺走上山道第一次出現在書院眾人視野中後,很多人都在看著山道,看著寧缺的一舉一動。

  人們看著寧缺踏上山道看著他只邁出了一步便跌倒在地忍不住紛紛搖了搖頭,有人發出了嘲弄的笑聲。

  莫離神官正在與燕國使臣淡然交談看似完全不關心山道上發生了什麼,但看到寧缺跌倒之後,還是忍不住輕蔑地搖了搖頭,似他這等修道大家,看了這麼長時間後總還是隱約猜到書院在山道上布置了怎樣的禁制,此時看寧缺被符力壓制的如此慘,確認他頂多進入不惑境界——不惑?在書院術科裡大概算是不錯的水准,可就憑這等境界便想隱忍多日後一鳴驚人?未免太癡心妄想了些。

  書院諸生那處,鐘大俊指著山道處冷笑說道:“嘩眾取寵就是嘩眾取寵,他只想著吸引注意,卻不想想這樣賣乖出醜,會給書院名聲帶來多大的損害。”

  司徒依蘭看著山道上寧缺跌倒,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又聽著這番嘲弄,不禁恚怒瞪了他一眼,牽著金無彩的小手向前走了兩步,和這些書院同窗們把距離拉的更遠了些。

  “你的手有些涼。”金無彩擔憂看著她說道。雖然這位祭酒孫女更擔心在山道上艱難前行的謝承運,但難免有此擔心身旁的女伴,因為看上去寧缺似乎沒有任何機會。

  “沒事兒,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的嘴臉。”司徒依蘭看了後方議論紛紛的同窗們一眼,冷笑說道:“寧缺即便只能在山道上走一步,也比這些連試都不敢試的人強。”

  金無彩看著遠方林間掩映的山道,憂慮說道:“但看現在這樣子,只怕寧缺再也走不動第二步了。”

  司徒依蘭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專注地看著山道,在心中默默替那個被書院遺忘很長時間的朋友加油。忽然間,驚喜之色湧上她清麗的臉頰,指著遠處輕跳了起來,大聲說道:“看!快看!寧缺他開始走了!”

  書院裡很多人都注意到山道上發生了什麼,他們看著寧缺艱難地爬了起來,停頓片刻後,移動左腳向前方走了一步。

  然後寧缺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但四步……雖然明顯可以看到身體有些顫抖,走的速度很緩慢,但可以感覺到他走的越來越穩,仿佛每一步都深深地踩進了堅硬的山道間!

  書院諸生中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

  一名大唐禮部青年官員站了起來,望向山道間臉上滿是激動之色,他不知道山道上那今年輕學生是誰,也不相信他能夠戰勝隆慶皇子登上山頂,但他覺得隨著那今年輕學生的行走,先前被壓抑著的驕傲與自信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角落裡正拿出第二包點心准備吃的褚由賢,吃驚地張大了嘴,卻忘了把糕點放進去。他看著山道間那個人影,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對方。

  李漁望著山道旬,沉默片刻後微微一笑。

  陳皮皮倚在舊書樓窗畔看著山道方向感慨說道:“你真狠,說起來……這個世界上還能找到比你對自己更狠的人嗎?我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還是不知道。”

  說完這句話,他關上窗戶,幾片青葉振落飄下。

  幾片青葉被風卷落飄下,掠過寧缺的肩頭,落到地面上。

  山道旁的青林由很多種樹組成,而在這一段卻是竹樹居多,竹葉邊緣薄銳,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的鋒利小刀。

  山道間飄落的竹葉不是看上去像小刀般鋒利,而真的像小刀一樣鋒利。

  嗤的一聲輕響,掠過寧缺肩頭的竹葉,像鋒利的小刀般,直接撕裂了衣衫,劃了破了他的肌膚,割開一條極細的血口。

  寧缺望向自己的肩頭,沒有看到衣衫上的破口,沒有看到染血的竹葉,沒有看到流血的細口。

  但他知道這確實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因為他的肩頭清晰地傳來強烈的痛苦,甚至清晰到能夠感覺到血口裡竹葉留下的細毛所帶來的極難忍受的異物感。

  他抬起右手撣了撣肩頭,就像撣灰塵一樣,這個動作當然無法把竹葉留下的無形傷口與痛楚撣掉,但奇妙的是,做完這個動作後,他就覺得輕松了很多,繼續向前走著。

  又有竹葉簌簌然落下,擦過他的臉頰,擦過他的前襟,擦過他的後背,落到細石子鋪就的山道上。

  他的身上衣衫如故,卻多了無數條無形的裂口,多了無數尋常人難以忍受的痛楚,但他臉色如故,只是更白了些。

  一陣山風席來,無數片竹葉紛紛揚揚席卷至空中,然後像暴雨一般淋漓落下。

  寧缺走在這片竹葉雨中,再也懶得用手去拔拉快要落在身上的竹葉,只是沉默地繼續前行,明亮的眼眸裡仿佛看到去年在臨湖小築裡殺顏肅卿時飄落的竹雨。

  他走的很用心,走的很用力……每一次抬步都會重重踏下,靴底濺起細微的灰塵,碾過凌亂堆積的竹葉,走過痛苦。

  竹雨落時,正好殺人,適合登山。

  起步晚,可能會有些風光,但卻難以追趕,只能一個人孤單地在山道上行走,前不見人後沒有人。

  寧缺走的有些渴了,口唇間仿佛要生出青煙,他想飲些水,然後聽到山道旁傳來綜綜流水聲。

  舉目望去,只見道旁一條崖縫裡瀉出一道極細的清泉,在下方石窩裡積成一捧水窪,窪旁生著幾株野草。

  他沒有去痛飲山泉,垂憐小草。

  因為極細的清泉忽然間變成一片黃濁白沫奔騰的大瀑布,撲頭蓋臉地打了過來,直欲把他擊昏在幽深水潭裡的巨石上。

  他繼續向前走,依然走的用力用心,步步驚魂,步步生煙,順著山道緩慢而堅定地走過密林,來到山間一片草甸中間。

  沒有樹蔭遮擋,下午依舊熾烈的陽光毫不客氣地灑了下來,把草甸鍍上一層艷紅,仿佛要點燃山道勞的一切。

  寧缺用手遮額抬頭看了一眼天,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然後余光裡注意到前方山道旁,有一片小湖像鏡子般反著光。

  湖很小很平靜,清澈透底,能夠看到裡面沉默游動的魚兒,在湖畔的石縫間生著一朵淡黃色的小花。

  一陣山風輕拂,小黃花瑟瑟顫抖,顯得極為恐懼。

  平靜湖面泛起微微漣漪,小魚兒彈動著尾巴,鑽進石中不見。

  一片憤怒的大海出現在寧缺的眼前,海水極藍快如他熟悉的硯中墨汁,海水不停卷動,掀起山般高的波浪,發出憤怒的咆哮,不停拍打著堤岸與站在堤岸上的他。

  他雙腳像釘子般死死站在堤岸上,盯著鋪天蓋地而來的墨色海浪,縱使身體如同被巨石擊中,縱身濕透的衣衫被海水撕成碎片然後帶回海中,依然一步不退。

  然後大海站了起來。

  像墨一般深沉黑暗的海水,像牆,不,像大地一般站了起來,海洋把天空割成兩半,緩慢地向他壓了過去,在這片豎著割裂天地的海洋中,可以看到比山更大的漩渦,可以看到沉默哀鳴徒勞亂飛的海鳥,可以看到死亡。

  然後大海倒了下去。

  寧缺也倒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倒在山道上,痛苦地擰緊了眉頭,噴出一口鮮血。

  道前的小湖依然平靜,只有幾絲漣漪。

  山霧盡頭,作出一道平靜卻驕傲的聲音,這種驕傲與隆慶皇子故作淡然的驕傲不同,聲音的主人並不屑干掩飾自己的驕傲,也不刻意展露自己的驕傲,他的驕傲在於內心的強大渾然本性而出,絲毫不令人反感抵觸。

  “山道崖壁上的字跡,傳說是書院前賢鐫刻開啟禁制之後,意圖闖過禁制的人,越能忍受符意裡隱含著的痛苦與力量,那麼山道給予此人的痛苦和力量便會越大。”

  那道平靜驕傲的聲音繼續說道:“很多年前我和大師兄打過一場架,雖然你們知道大師兄的性情……不可能真的對我下狠手但我還是打不過他,所以我一怒之下把老師用來做梅花糕的模子捏碎了,於是老師也動了一怒,然後之下做了個殘酷的決定,罰我走了一遍山道。”

  山霧裡響起一陣驚呼,驚呼的原因很多有人是驚嘆於大師兄的強大,有人是驚嘆於二師兄也很強大居然能夠徒手捏碎夫子刻了符文的精鋼糕點模子,有人則是驚嘆於二師兄膽大包天竟敢讓夫子沒梅花糕吧……

  “那年我過山道時,引發的動靜當然比這家伙引發的要大很多,最後只到星河破碎隕石亂飛我才倒地,不過這家伙居然能引發海怒也算是不容易。”

  霧裡有人表示贊同有人感慨說道:“只是這般看來,越能忍受痛苦便要受越大的痛苦這個家伙未免太倒霉了些。”

  “倒梅?”某人怒問。

  “倒霉。”那人趕緊解釋道。

  “你們都沒有見過小師叔,只有大師兄和我見過。”

  二師兄心情稍霧,傲然說道,仿佛覺得見過小師叔本身就是一件極值得驕傲的事情。

  “小師叔曾經說過一句話,命運本身就是一個很殘酷的家伙,如果它要選擇你承擔使命,那麼在確定你能夠承擔這種使命之前,會想盡一切辦法打斷你的每一根骨頭錄離你每一絲的血肉,讓你承受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讓你的意志心性強悍到有資格被命運所選命……

  濃霧之間某人侃侃追憶而談,有人則是竊竊私自議論:“現在看起來,二師兄果然還是最崇拜小師叔啊。”

  “折斷每一根骨頭算什麼?錄離每一絲血肉又算什麼?承受世間最極端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在岷山裡在草原上,我哪根骨頭沒有摔斷過?我身上哪一處沒有受過傷?”

  寧缺俯在堅硬的山道上,感受著身下細石頭的稜角,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骨頭都被那片海給拍碎了,然後他的眼神裡卻沒有絲毫恐懼,只有蠻不在乎。

  他雙手撐地,艱難地爬起身來,抬袖擦掉唇上的鮮血,回頭望向自己走過的漫漫山道,大聲吼道:“去年復天在舊書樓上我看過你們寫的書!”

  “我看過你們藏在書裡的針!我看過你們藏在書裡的竹葉!我被那條該死的瀑布打昏過!我也被那片臭海吞噬過,但怎麼樣我還是站在這裡!去年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普通人,這些都打不倒我,更何況我現在是已經踏上修行道的天才!”

  草甸清湖邊一片幽靜,不停回蕩著這些帶著幾分狂妄意味的呼喊,沒有飛鳥受驚出林,沒有蟲兒愕然抬頭,只有回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然後歸於一片安靜,那些小魚兒搖晃著尾巴從石間鑽了出來,游進天光裡。

  寧缺忽然抬頭望向頭頂沒有樹枝割裂的湛藍青天,眼中微有濕意,喃喃說道:“昊天老爺,這些年你讓我吃了這麼多苦,原來都是要在這裡還給我嗎?”

  他回過頭來,一邊抹著口鼻間淌落的血水,一邊向著山道前方艱難前行,動作緩慢艱難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狽,然而臉上卻滿是真摯開心的笑容。

  忽然間想到一事,他充滿自責說道:“謝天?應該先謝謝自己嘛,你這麼不容易這麼能干,這些都是你應得的。”

  山霧盡頭長時間的安靜。

  二師兄忽然幽幽嘆了口氣,說道:“這家伙雖然境界糟糕,修為差勁,但這股臭屁勁兒還真有幾分皮皮的模樣。”

  另一道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二師兄,我怎麼倒覺著這家伙的驕傲勁兒很有你的幾分風采?”

  日頭漸漸西斜林間山道依舊明亮,但溫度卻下去了些。寧缺抹著血與汗艱難地行走,速度很緩慢走的很辛苦,但他並不在意因為他四歲便開始逃難,尤其是背著桑桑翻越茫茫岷山那段歲月,讓他明白了一個真理走的慢並不要緊,只要你堅持不停地走,那麼總有一天你便能走到你想要到達的地方,能超過那些道旁不敢走的人。

  登山至此時,寧缺終於看到了一名同行者。

  他看了一眼坐在道旁的那今年青人,目光在對方腰間的佩劍上一掠過而過想起來先前在書院裡聽同窗們議論過,此人好像是來自南晉的一名劍客,所屬勢力和謝承運所在家族敵對,只是不知道與那位劍聖柳白有沒有關系。

  想起柳白,寧缺不禁想起今日晨間在劍林中女教授的那番話,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想著這山道一路走來的驚心動魄,不禁有些小小的後悔,但旋即把這些悔意盡數驅散。

  那名南晉青年劍客,臉上滿是痛苦和驚恐的神情,跌坐在道旁,雙手死死抱著一株小樹就像是溺海的人抱著最後一塊船木也不知道他在山道上經歷了怎樣的精神衝擊。

  看到寧缺走過,南晉青年劍客臉上流露出幾絲慚愧之色下意識裡咬了咬牙,眉宇間漸現堅毅神情,准備爬起來。

  寧缺沒有停下腳步和對方說話,只是沉默走過,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受到的精神衝擊太大,那些來到長安城後便被他隱藏進骨子裡的憊懶陰壞習氣難以抑止的發作起來。

  萬一這家伙受了我的激勵重新站起來怎麼辦?萬一這家伙能忍過山道上的精神衝擊怎麼辦?萬一這家伙和我一樣在痛苦裡悟出些什麼東西,甚至直接破境怎麼辦?雖然這種小概率事件往往只會發生在隆慶皇子這種人身上,可萬一書院後山就是一個創造奇跡的地方怎麼辦?那我豈不是用自己的堅忍絕決激發了一個潛在的競爭者?

  寧缺緩緩停下腳步,覺得不能任由這種事情發生,他回過頭看著抱著小樹艱難想要站起的南晉青年劍客。用最誠懇的語氣最誠摯的神情說道:“撐不住就不要再繼續了,我們這才剛剛上山,誰也不知道呆會兒還有什麼考驗,剛才我在下面看到好多人都是被擔架抬下山的,聽書院教習說,有兩個人受到的精神衝擊太大,可能會影響日後的修爾”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誠懇說道:“如果你想繼續,當然是很值得佩服的事情,但我勸你認真考慮一下。”

  所謂勇氣決心往往都是一瞬間的事情,如果認真考慮多加思考,那麼一切都會變成泡影如果說那株細細的小樹是南晉青年劍客在大海裡抱著的最後一塊船板,那麼寧缺說的這番話就是把船板拍走的一朵浪花

  南晉青年劍客看了寧缺一眼,猶豫片刻後松開緊握著小樹的右手,嘆息著重新坐了回去,痛苦難過地低下了頭。

  寧缺在山道上遇見的第二個人是那今年輕的僧人。

  年輕僧人不是在上山,而是在下山,而且他並不像那位南晉青年劍客一般狼狽可惜,從山道上走下來時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破爛僧袍隨風輕飄,頗有出塵之意。

  在山下寧缺就看出這名年輕僧人的境界頗高,就算比隆慶皇子略差也差不到哪裡去,而且看他現在模樣明顯頗有余力,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此人會放棄。

  “不走了?”他問道。

  年輕僧人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那霧不好,所以我不走了。”

  說完這句話,年輕僧人口光落在寧缺身上臉上的血跡上,清俊的眉頭微微皺起,笑容漸斂,問道:“為什麼這麼狼狽?”

  “我也很想問為什麼你這麼不狼狽。”寧缺應道。

  年輕僧人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我忽然覺得你日後有可能威脅到我,我想趁你還不夠強大之肅殺了你。

  寧缺搖了搖頭,指著山道盡頭說道:“這裡是書院,這裡是後山,你不敢殺我,另外謝謝你告訴我這一點,下次如果還有機會碰面,我會爭取先殺死你。”

  “想殺彼此,是不是應該互相通報一下姓名?”年輕僧人微笑說道:“我叫悟道,來自荒原。”

  寧缺笑著說道:“我本以為你是月輪國的僧人,還有個困擾我很長時間的問題想要問你,現在看來問不成了。”

  僧人悟道微笑說道:“依然請教?”

  寧缺整理衣衫,揖手誠懇說道:“書院,鐘大俊。”

  和年輕僧人擦肩而過不久,寧缺在山道旁遇到了第三個人,那是已經陷入昏迷狀態的書院少年王穎。

  寧缺從道旁捧了一捧水澆到王穎臉上,然後回頭向山道下方望去,心想那僧人經過此地肯定看見昏迷的少年,但他卻沒有停留施救,果然沒有什麼慈悲心腸,殺人之說只怕是真的。

  術科六子登山,除了謝承運,就只剩下昏迷的臨川王穎還在山道上堅持。寧缺看了一眼王穎通紅的臉,知道這是因為驚神引發的昏厥,他雖然知道怎麼治,但現在的他實在是沒有精力時間去山谷裡采摘藥草。

  他站起身來,衝著山道下方大聲喊道:“你們四個挑夫呢!”

  話音落處,只聽道旁樹林裡一陣衣襟振動之聲,那四名舊書樓執事抬著簡易擔架氣喘吁吁跑了過來,他們看了一眼昏迷的王穎,向寧缺解釋道:“剛才在歇所以沒發現。”

  “另外我們是書樓執事,並不是挑夫。”那人正認真解釋著,忽然看清楚了寧缺的臉,大驚失色喊道:“怎麼又是你!”

  寧缺沒好氣道:“這句話我剛才在山下就說過。”

  都是老熟人,自然省了一番解釋,一名執事看著寧缺拍了拍胸脯,後怕說道:“幸虧登山是一次性買賣,如果像去年登樓那樣登山,就你一個人不得跑死我們幾個?”

  寧缺笑了起來,牽動傷勢,血水湧出唇角。

  “流血了。”一名執事好心提醒道。

  “小事情。”寧缺蠻不在乎地擦掉下頜上淌著的血水,看著他們好奇說道:“為什麼你們幾個能進山道?”

  “我們又不是修行者。”執事解釋道。

  寧缺輕喚了一聲,滿懷遺憾想到,如果還是去年今日,自己還不能修行之時,登這漫漫山道豈不是易如反掌?

  “別想美事兒,山道前面麻煩多。”那名執事提醒道。

  寧缺笑了起來,指著依然昏迷的王穎說道:“那這小孩子就交給你們了,我先行一步。”

  說完這句話,他向四個曾經見證自己登樓生涯的熟人揮了揮手,把手負到身後”亨著小曲開始繼續登山。

  “說話老氣橫秋的,其實他不也就是個小孩子?”一名管事看著山道上方那個背影搖頭感慨說道:“也不知道這家伙走了什麼運氣,居然能修行了。”

  一名管事笑著說道:“想想去年他天天登樓時那慘樣?我就覺得像這樣能吃苦的孩子,如果不能修行才是昊天不公。”

  就在這時,經過簡單救治的王穎悠悠醒了過來,他躺在擔架上看著山道上那個有些模糊的身影,下意識裡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後卻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畫面。

  王穎看著那個沒入山林的背影震驚喃喃道:“寧缺?怎麼會是他?他怎麼上山來了?他……他……他怎麼還在哼歌?”

  山道前方隱隱傳來寧缺哼著的自編邊塞兒歌,聲音很沙啞,很有力量,很有一股像生命般倔強操蛋的力量。

  “我有一把刀呀,砍盡山中草呀……”

  “我有兩把刀呀,砍盡仇人頭呀……”

  “我有三把刀呀,砍盡不爽事呀……”

  “我一刀砍死你啊……”

  “我兩刀砍死你啊……”

  “我刀刀砍死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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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紙,一帖,雲後的兩記雷

  千年之前大唐立國,在昊天道的沉默關注之下,天下十七國伐唐結果慘敗,經此一役大唐帝國在世間奠定了千秋雄主的地位,代表神輝照耀世間的昊天道也不得拿塊髒布蒙了自己眼睛,毫不情願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時至今日,昊天道在大唐帝國境內傳播仍然極廣,但並不代表西陵神殿能擁有與在其它國度同樣的神聖至高地位,在大唐子民心中有資格傳達上天意志的宗教機構叫昊天道南門,也正是無數年前那場戰爭最終催生的畸形產物。

  名義上,總壇在長安城的昊天道南門是昊天道的下屬教門,由西陵神殿直接管理,從南門掌教神官至高階道人,修行的都是昊天道法,師承也延續了西南一脈。

  然而事實上,昊天道南門更應該算做大唐帝國的一部分,無數年的實踐證明,無論是感情傾向還是立場選擇上,但凡帝國與神殿之間發生爭執,南門所有道人的立場都非常堅定——他們永遠堅定地站在帝國一邊。

  正是基於這種原因,西陵神殿裡很多保守派老道人,始終堅持認為南門眾人乃是比魔宗更可惡的叛逆,基於同樣的原因,大唐帝國始終對昊天道南門信任有加。

  如今的南門神官李青山,被皇帝陛下正式冊封為大唐國師,還兼署著天樞處,要知道天樞處乃是朝廷管轄大唐境內所有修行者的機構,由此可以想見帝國與南門之間真正的關系。

  昊天道南門的總部道觀就在南門,不是長安城朱雀南門,而是城北大明宮的南門外,那座黑白兩色為主的道觀被無數青樹掩映,與皇城遙遙相望,別有一番美麗,顯得平靜溫和並且相對矮小,沒有太多神聖肅穆之感。

  道觀深處一處偏殿內啞光的深色木地板盡頭坐著兩位道人,其中一人穿著深色道袍,腰間系著御賜的明黃系帶,儼然一副得道高人模樣,正是大唐國師李青山。

  對面坐的是位瘦高老人,老人穿著一身肮髒道袍,染著無數油垢的道袍與閃爍著下流目光的三角相映不成趣,面對著地位崇高的大唐國師,老道的眼睛依舊盯著別的地方腳蹺的老高,渾然沒有一點尊重敬畏感覺。

  李青山看著案上茶杯,若有所思說道:“今天書院開二層樓。”

  “嗯。”老道士隨口應了聲。

  聽著有些不對勁,李青山抬起頭來正好瞧見老道士正色迷迷盯著廊外行過的一名秀麗中年女道官在看,而那位女道官而是含羞而笑,不勝嬌怯。

  瞧著這一幕李青山苦笑連連,看著老道說道:“師兄你入符之時立誓純陽入道,一生不近女色,既然如此還何苦夜夜在青樓裡流連,又總要擺出個色中惡鬼模樣給人看?”

  猥瑣老道便是昊天道南門碩果僅存的神符師顏瑟,聽著李青山言語他極不贊同的搖了搖頭,捋著頜下三兩根胡須認真反駁道:“師弟此言差矣,當年心急入妙符之道立了那個毒誓,我便悔了半生。如今不敢破誓,當然不敢真個親近女子……那眼神作派何不盡量放蕩些也好求個道心無礙?”

  李青山無奈一笑,實在拿這位道法高妙卻偏愛在紅塵裡打滾的師兄沒有絲毫辦法,轉而神情凝重說道:。隆慶皇子進了二層樓後,自有書院後山看著他,你我的責任便小了。

  聽到此事,神符師顏瑟也難得變得認真起來沉吟片刻後說道:“那個家伙年紀輕輕就已經是裁決司的二號人物在神殿裡肯定有大靠山,我們能不沾手便是極好。”

  昊天道南門的地位始終有些尷尬他們首先要考慮大唐帝國的利益,但師門一脈卻始終還是在西陵,處於這等夾縫之間,又有那些歷史情仇恩怨,面對著隆慶皇子這位西陵神殿重點培養的神子,便是李青山本人,若沒有大唐國師這件神聖外衣,也會覺得份外棘手。

  做為昊天道南門領袖及供奉,他們深知西陵神殿道門總壇深不可測的實力,所以從來沒有想過隆慶皇子不能進二層樓。

  “與擁有無數年積累的西陵道門相比,我南門始終還走過於單薄弱小,神殿實力太過深不可測,隨意來一個晚輩,都會令你我感到麻煩……”

  李青山神情凝重看著顏瑟,說道:“公孫師弟苦研符陣合一之法,心血精神消耗過劇,如今必須留在山中清修,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復神通,現如今我南門就只剩下師兄你一個神符師,又後繼無人,真不知道如何應對日後局勢。”

  能邁入知命境界的修行強者……經常被人們稱做大修行者,而一旦能進入知命上境的符師,則會被稱為神符師,用來形容此符師能夠擁有某種近神的力量。

  在普通戰鬥中,神符師並不見得會比別的大修行者擁有更強大的神妙手段,然而符術可以助修行,可以強兵甲,可以布陣法,可以益軍事,甚至可以行雲布雨。

  偏偏符之一道卻是所有修行法門裡最艱深的學問,極為講究修者的悟性與資質,這種悟性資質極難用言語闡釋,只能歸類於某種天然對符文的敏感,純粹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完全無法通過後天感知修練而成。

  傳聞南晉劍聖柳白曾經嘗試洞明符道,然而即便是這樣公認天資蓋世的人物,也始終無法在符道上前進一步。

  所以對於宗派和國家而言,神符師這種存在毫無疑問是最寶貴卻也是最稀缺的關鍵性人物,於是有種說法,沒有神符師的國家都是小國,沒有神符師的流派根本沒資格入流。

  大唐帝國雄霸天下,神符師卻不超過十人,其中大多數神符師醉心於紙墨符文的世界,不問世事隱居深山別院不出,真正在世間行走的不過廖廖三數人。西陵神殿號稱擁有世間最多的修行強者,但相信出世的神符師數量也極少。

  昊天道南門供奉顏瑟,便是這樣一位神符師,他幽幽想著自己死去之後,南門便再無神符師不禁悲從中來,拾起案上茶杯聊作烈酒一傾而盡。

  放下酒杯,他望著道觀南向的天空,感慨說道:“書院不問世事,卻隱隱制衡世間萬事,不得不承認自有其底氣,僅我這個老道知道的,便有三個老伙計藏在書院裡。”

  這句話裡的老伙計,自然指的就是地位尊崇的神符師。

  李青山蹙眉說道:“聽說今日負責主持書院二層樓開啟的……便是一位神符師只是沒有查清楚究竟是誰。”

  “應該是黃鶴。”顏瑟面無表情說道:“那些老伙計在書院裡藏了這麼多年,大概也就是他沒能褪盡塵心。”

  “聽說隆慶前些天在得勝居裡吃了些虧。”

  李青山忽然轉了話題,淡然說道:“雖然份屬一脈,那年輕人又是道門重點培養的對像我身為南門神官實在不應該幸災樂禍,但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消息我始終沒有辦法壓抑住喜悅的心情,每每講起此事時,只好刻意不笑。”

  “神殿屬意由隆慶接過燕國皇位,那日公主送燕太子歸國,這種機會無論是莫離還是隆慶皇子自己都不會錯過。”

  “同行的還有曾靜。”他向顏瑟說道:“只可惜他沒有想到卻在他最擅長的言辭功夫上被人擺了一道。”

  顏瑟比較留意曾靜這個名字,嘆息說道:“皇後娘娘和公主殿下如今真的勢成水火了?話說陛下春秋正盛這便開始搶奪那把椅子,會不會嫌太早了些?”

  “勢成水火倒不至於,自欽天監那事之後,據我看來皇後娘娘倒一直沉默自持,公主殿下畢竟年輕,卻有些掌握不了分寸。”李青山搖頭說道:“不過這與我們道門並不相干。”

  “都得天子寵愛但皇後娘娘身後有親王,有夏侯,正如你說李漁畢竟年輕,即便她長袖善舞,在年輕一輩心中極有份量,但身周之人也不免年輕缺了幾分力量。”

  李青山微微點頭說道:“正是如此,話說那日在得勝居裡壓了隆慶皇子一頭的書院學生聽聞與公主也極親厚,不過聽說這個叫寧缺的小家伙不能修行。”

  聽到寧缺這個名字,顏瑟微微挑眉,端著空酒杯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輕聲說道:“我聽說過這個人,我甚至查過他,他確實沒有修行潛質,不然我會挑他做我的傳人。”

  李青山表情驟然凝重。身為昊天道南門領袖,他深知神符師想要尋找傳人何其困難,師兄的眼光又是何等樣的挑別。

  迎著對方審慎的目光,顏瑟知道這位師弟心中在想些什麼,輕聲一嘆從袖中取出一團被卷好的紙張在案上鋪開,那張來自青樓紅袖招的帳薄紙已經滿是皺折,然而過了數月時間竟是依然沒有破損,可以想見對老道而言的重要性。

  “這是他酒後寫的一張便箋,全無森嚴法度筆章規矩,樹枝亂倒拖把亂掃筆意充沛,看似散亂卻能凝意入跡甚至發散氣息,字有其形而無其意,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寫法。”

  神符師顏瑟沉默片刻後,說道:“可惜,沒有一絲元氣波動。”

  “處於夾縫之間愈發需要力量,而如今能在神殿上有位置的南門中人,就只剩下我和師兄你。如果師兄你說的是真的,如果這個叫寧缺的書院學生真有資格成為你的傳人,你應該很清楚,這對我們南門而言,是何等樣重要的事情。”

  國師李青山神情凝重望著顏瑟,沉聲說道:“必須再確認一下那個叫寧缺的書院學生究竟能不能修行。”

  顏瑟看著殿外碧天流雲,緩緩搖頭說道:“不用再看了,那個小家伙雖然根骨自通符意,但確實無法修行,可惜可嘆。”

  李青山皺眉說道:“事關重大,再查一次。”

  “軍部查過,門內小呂看過,書院那些教書先生也看過,你徒兒也去看過,都確認他不行。”

  顏瑟淡然看著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其實我也不甘心事後自己悄悄去看過,但結果還是一樣。”

  淡淡一句話,不知含著老道多少身後無傳人的遺憾唏噓。

  李青山沉默了很長時間輕拂道袖說道:“再查最後一次。”

  一名腋下夾著黃紙傘的年輕道人走到二人面前,恭恭敬敬雙膝跪下,將黃紙傘放到身旁,取出一疊天樞處的宗卷,然後低下頭聲音微顫說道:“去年夏天有一份報告,說南城某賭坊裡出現了一位修行者,經調查那人應該就是寧缺。”

  房間裡一片死寂般的安靜,顏瑟頜下疏須無風暴起,他如年老癲狂的猛虎般重重一拍桌案暴怒罵道:“那夜我讓你查!你是怎麼告訴我的!”

  “師伯……”年輕道人莫名其妙回答道:“那夜查出來的結果,寧缺他諸竅不通,確實無法修行啊。”

  “既然你師伯問過你這事,為何後來天樞處有報告你卻沒有告知你師伯?”李青山冷冷看著自己的徒弟。

  年輕道人低聲解釋道:“那年輕人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即便是天樞處查到後並沒有告知我。”

  “有什麼特殊之處?”

  “那個叫寧缺的人好像和齊四爺認識。”

  “然後?”

  “齊四是朝小樹的人”

  “然後?”

  “朝小持……是陛下的人。”

  年輕道人抬起頭來,看著師父與師伯低聲說道:“如果寧缺是陛下的暗筆,天樞處必須要保持沉默。”

  顏瑟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說的話,只是怔怔地盯著案上那些宗卷,蒼老的嘴唇微微翕動,喃喃道:“那小子真的能修行了?這怎麼可能?他明明諸竅不通……”

  李青山余光注意到師兄按在木地板上的右手青筋畢露,微微顫抖知道他此時心中定然情緒激蕩,難以自持。

  “師兄。”

  “嗯。”

  兩名昊天道南門最頂層的大人物對視一眼,看中彼此眼中的堅毅態度和必得之心,微微點頭。

  李青山沉聲說道:“只要確認寧缺真有資格成為你的傳人,那不管他是陛下的暗棋還是公主的隱著,我昊天道南門就一定要把他搶過來給你當傳人!”

  臨四十七巷老筆齋的大門被人硬生生砸開那些本想打抱不平的街坊鄰居,看著老筆齋門口圍著的衙役,還有那些渾身帶著危險味道的官差,下意識裡保持了沉默。

  國師李青山帶著顏瑟闖進老筆齋,他們沒有看到寧缺,但他們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兩幅字字的落款是寧缺。

  “好字。”

  顏瑟簡潔明丫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然後望向李青山,說道:“先前如果說有六分把握現在的把握只經升到八分,如果能看到他對筆墨的貪婪飢渴之意。那我的把握就有十分!”

  李青山皺眉問道:“什麼樣的把握?”

  “如果能再讓我到他筆墨裡的飢渴意。”

  顏瑟盯著他的眼睛,鄭重說道:“你一定要把他交給我,我有把握十年之後,昊天道南門便會再多出一位神符師。”

  出門之前,這位地位尊崇的神符師看著四周那些不堪入目的香坊行貨,感慨說道:“誰能想到在這樣的偏街陋巷小書店裡,竟藏著一位符道天才書法大家?

  聽到這句話,李青山隱約想起一件事情,霍然轉身望向老筆齋牆上掛著的那兩幅寧缺真跡,眉頭猛地挑了起來。

  皇宮御書房外,小太監祿吉恭謹行禮,說道:“稟報國師,陛下正在朝會與大臣們詩論燕國征和大事,陛下用茶粥前說了,國師既然難得想賞字,便請自入,只是莫亂了書架。”

  聽著這話,李青山毫不猶豫推開了御書房的門。

  顏瑟盯著被鋪開的紙卷,看著上面那淋漓盡致的“花開彼岸天……五字,蒼老面容上漸漸浮現出不盡歡愉贊嘆之色。

  李青山看著他神情凝重問道:“師兄,可看到飢渴?”

  “筆意雖和那幅雞湯帖完全不同,但我可以確認是同一人所書。”顏瑟聲音微顫說道:“至於飢渴……我能看到那小子寫這幅字時就像八百年沒有吃過雞肉的狐狸一般貪婪。

  年輕道人從旁看了一眼,不解問道:“我在祭酒大人府上看過這幅字的雙鉤摹本,祭酒大人評價這五字氣飽神足,無一絲乏力空無痕跡,世間難覓,既然如此為何又說飢渴?”

  “你懂個屁!”顏瑟披頭蓋臉罵道:“非飢渴至不可忍對方能捉筆蘸墨盡情狂書,哪能寫的如此氣飽神足?”

  年輕道人訥訥退後。

  李青山盯著顏瑟的眼睛,忽然問道:“十成?”

  顏瑟回視著他的眼睛,用力說道:“十成!”

  李青山一揮道袖,長聲而笑……御花園內青葉亂飛。

  顏瑟輕捋疏須,心醉而笑,御書房內紙筆微晃。

  “找到他。”

  “他不在家。”

  “他是書院學生,今天二層樓開啟,當然在書院。”

  “他不會修行,二層樓開啟關他什麼事?”

  “問題是他現在會修行,我們才會急著找他。”

  “有道理。”

  “你去我去?”

  “我去動靜太大,萬一讓書院發現寧缺的本事,反而不美。”

  “那我去。”

  國師與供奉越說越開心,年輕道人在旁看著兩位長輩興奮模樣,欲言又止。無論在南門觀內還是在天樞處裡,他的職責便是替師輩們拾遺補缺,所以雖然今天被連番痛罵,明知道這句話會很影響二位長輩的心情,卻依然不得不說。

  “師父,師伯,既然寧缺能修行,那他肯定會試著進二層持……如果他進了二層樓,我們怎麼辦?”

  李青山和顏瑟身體驟僵,片刻後想到一椿事情,同時長出一口氣。李青山瞪著年輕道人罵道:。胡塗東西,他就算能修行,難道還能勝過隆慶皇子不成?二層樓他自然走進不去!”

  顏瑟搖頭感慨道:“先前還在頭痛那位西陵神子,現在想來,卻要感謝他直接斷了寧缺那小子進二層樓的希望。”

  李青山自黃色腰帶裡取出一塊令牌遞給顏瑟,鄭重說道:“莫讓書院那些老家伙發現,除了書院,誰要敢阻攔師兄,你直接開整,甚至不惜動用我南門名義!”

  顏瑟接過令牌,神情有趣望著他問道:“怎麼整?”

  “隨便整。”

  “包括莫離和隆慶?”

  “當然。”

  年輕道人苦笑著極不合時宜地再次插話:“師父師伯,那二位可是西陵神殿派來長安的人,我們南門不主動配合倒也罷了,若要與他們敵對,只怕有些說不過去。”

  “有什麼說不過去?”

  顏瑟狠狠瞪了他一眼,揮舞著破舊發臭的道袍厲聲喝道:“我活了八十年才找著這麼一個傳人!誰敢攔我!”

  李青山聲音微寒說道:“師兄此去一定要把他帶回來,我昊天道南門後續希望便在於此,若有人敢攔,皆殺!”

  御書房外,小太監祿吉一直張著耳朵偷聽裡面道士們慷慨激昂的談話,說偷聽其實並不准確,對那些身負神妙之術的道人們來說,他的任何舉動都瞞不過對方,只是對方並不在意。

  祿吉看了一眼御書房緊閉的門,又看了一眼議政殿方向,在心中默默想道,那個家伙的身份終於要被人揭穿了,無論對徐大統領還是自己來說,這都是最後的機會。

  主意既定,他再也不顧不得那麼多,邁著小細腿快速向議政殿方向跑去,心想一定要搶在國師之前告訴陛下,只是見著陛下的面,應該怎樣說才能脫了自己的罪過……

  “陛下大喜!”

  “寫花開彼岸天的那位大家終於找到了!”

  “枷……叫宇缺。”

  寧缺並不知道大唐國師和一位神符師把他視作改變昊天道南門後繼無人尷尬致命局面的唯一希望,意欲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搶奪人才,哭著喊著也要收他當徒弟。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年在御書房裡寫的那幅字,那幅以各種摹本姿態在大臣們家中已經招搖數月的字……即將躍出那片海。稍後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可能會眼含熱淚握著他雙手,泣聲說道愛卿聯尋你尋的好苦,然後賞他萬頃良田美婢無數。

  他不知道這些事情,他依然艱難行走在書院後山的山道上,他只知道這見鬼的山道越來越難走,他只知道山道前方有座木橋,橋的那頭站著幾名登山者。

  那幾名登山者或扶樹或倚橋頭,神情疲憊臉色黯淡,其中一人望著似乎永無盡頭的山道,頹然緩緩坐到地上,臉色蒼白絕望到了極底。

  正是謝承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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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銀道與柴門,入霧

一路山道行來…刻在岸壁上的石刻字符令週遭環境化為千針萬葉瀑布瘋海,對寧缺身體與精神造成了極大的傷害,在與這種模擬自然的對抗中,他表現的越強硬,相對應,那些石刻字符所展現出來的威力越恐怖,走至此時他雖然尚未倒下…身體也已經是虛弱到了極點。

他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跡,往橋那邊走去,踏過小橋,身周那些無影無蹤卻無處不在的壓力驟然消失,知道終於過了第一關,下意識回頭望向漫漫山道,心有餘悸歎息了聲。

橋頭山道旁坐著兩名年輕的修行者,他們的臉色很黯淡,甚至顯得有些絕望,哪怕是聽到寧缺的腳步聲,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彷彿對他們來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寧缺走到他們身前,看著他們的神情…忽然認真說道:。該放棄就放棄,不算丟臉。…。

走過詩承運身前時…他沒有停下腳步,沒有與這位集書院萬千寵愛與一身的才子交談。謝承運的目光從山道上的那雙腳上移…望向繼續向前的那個背影,眼眸裡浮現出淡淡迷惘之色,他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寧缺知道橋後的山道依然有古怪,不然包括謝承運在內的那三名登山者,會如此絕望黯然坐在橋頭,靠在樹上,但他並沒有停下腳步觀察或是做別的事情,而是直接走了上去。

山道彎曲難以看見盡頭,他微低著頭就這樣沉默走著,順著這條把春日花林分成兩半的青石道緩慢行走,走過好幾個彎,路過好幾片湖,穿過好幾畦花田,在翻過一處有些陡峭的石崖後…斜斜向上的山道忽然向下斜傾而去…又穿過好幾畦花田…路過好幾片湖,走過好幾個彎。

然後他抬頭望去,看見那座木橋,橋頭的樹以及那三個情緒低落的登山者。

彎彎山道前行,明明向著上山的方向…最後卻折回了原地,有些像傳說中的樹林冥牆…橋頭的山林裡涼風漸起,暮色趨涼,有一股陰森莫名的味道。

寧缺的臉上沒有絲毫震驚神情,更沒有什麼驚怖…他只是看著橋頭的樹和樹下的人發了會兒呆,然後轉過身去,望著那條已經走過一條的山道默默閉上了眼睛。

先前看到橋頭畫面之後…他便想到了某種可能:這條山道會把人帶回來。

道理很簡單…就算山道前方是萬丈深淵或是噬魂的惡獸,包括謝承運在內的三名登山者,有可能會爬不上去,但沒道理三個人都恰好在橋頭放棄了登山的努力,而且他們臉上的神情不像是受到某種折磨衝擊之後的悲壯,更像是一種惘然迷路的徒勞。

問題是橋後的山道為什麼會把人帶回原地?這是寧缺現在需要解決的問題,他閉著眼睛…沉默站在橋後山道下方,探出袖外的雙手輕輕感受著風中的氣息。

看似向前的山道…卻只能把人帶回原地,如果無法破除其中的秘密,那麼登山者只能徒勞地一遍一遍走上山道,然後絕望地一遍一遍走回原地。

橋頭那三名情緒低沉的登山者,便在這樣枯燥絕望的循環中最終放棄…此時他們看到寧缺這個同行者,看到他站在山道前沉思,想著他稍後會像自己先前一樣再次嘗試走上山道,然後片刻後又會神情惘然地走回來…他們的臉上不由浮現出同情的神情,又有些譏諷。謝承運的臉上沒有同情憐憫,也沒有譏諷,寧缺沒有被這條神奇的山道震驚,但當他看清楚從山道上走回來的寧缺容顏時,頓時震驚的無法言語。

在書院入院試之後,在不停登樓的日子裡,謝承運一直把寧缺當作自己最強勁的對手…然而在那場期考之後,他才確認自己高看了這個邊城來的軍卒少年,在此後的時光裡,寧缺被書院諸生排擠冷落…他雖沒有再去落井下石,但確實已經遺忘了這個曾經的對手。

書院二層樓開啟,他的目標是隆慶皇子,甚至也想過考試過程中會出現很多別的強勁對手,但他就是沒有想起寧缺,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戰勝了對方…那麼何必再投注以更多的關注?曾經倒在自己面前的手下敗將,有什麼資格讓自己分心?

直到今日在橋頭,他看到山道上的背影,看到山道上走下來的寧缺…心臟陡然一緊…才知道原來自己根本就沒有戰勝過對方,甚至可能自己從來沒有看清楚過這個同窗。

橋那頭的山道,會給登山者帶來怎樣的痛苦,謝承運親身經歷過,此時此刻的他自然能想到,能夠挺過那段山道的人,又怎麼可能因為一場賭約,就稱病棄考?一個令他感到更悲傷的推論出現在心中,這半年在書院裡…寧缺沒有做過任何辯解,沒有嘗試向自己再次發出挑戰,也許不是因為他心虛,而是因為他的眼中根本沒有自己。謝承運看著山道下方低頭沉思的寧缺…扶著樹艱難地站起身來,看著他猶豫片刻後說道:『…山道是假的,元氣在自然流動,根本無法找到通道,你過不去的。……

寧缺睜開眼睛,沒有回頭,沒有回答…只是盯著面前這條山道看。

這一年裡他在舊書樓看了太多修行類的書籍,說到眼界之寬廣,無論是謝承運還是別的人,很難和他相提並論,剛才在這條神秘的山道上走了一圈,他就判斷出來,山道上被人布了陣法,而這種陣與山崖道石也密結合在一起…因為和諧所以強大。

只可惜陣法與符道一樣,都是修行世界裡最繁複難學的法門…就算陳皮皮的瞭解也不多…寧缺只是看了些書,知曉一些陣法基礎知識,連皮毛都沒有學到,自然更談不上破陣。

寧缺想了想,懸在袖外的雙手攏至胸前…指尖互搭做了個意橋…催動念力經由雪山氣海輸出,感知著山道裡的天地元氣波動,然後緩緩走了上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山道上再次出現寧缺的身影。

他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走到橋頭後,繼續回頭盯著那條斜斜向上的山道發呆。

先前這一次走山道,他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感知山道裡的天地元氣波動,試圖尋找到陣法之外的一條通道…然而他發現,山道裡的陣法果然很神奇,當登山者試圖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氣,去感知陣法通道時…這些被登山者調動的天地元氣,一旦接觸到陣法,便會催生陣法自動發生一些極細微的變化…這些看似細微的變化,對登山者而言就如同一道道懸崖。

更神奇的是,登山者念力越強,能操控的天地元氣越豐沛,一旦觸及陣法,掩蓋真實山道的天地元氣產生的波動便會越狂暴…直接把登山者州剛摸到的那些通道摧毀。

這也就是說,想要走過橋後山道的人念力越強大,能操控的天地元氣越豐沛,便越容易發現隱藏在陣法裡的真實山道,然而同時也會越快速地摧動陣法改變,把真實山道再次掩蓋。

如果登山者想要通過這段被陣法掩蓋的山道…只有三種方法:一,你身形速度夠快…當你剛剛發現真實山道後,便化身為電,搶在陣法被觸動改變之前飛過去。二…你的境界足夠高,不需要調動天地元氣去觸摸感知…只需要用意念隨意一看,便能看破陣法…看到山道間的元氣流動…然後尋找到那條道路。三,你的念力足夠強大,可以操控天地元氣準確地感到陣法裡的那些通道,但同時你還要保證這些天地元氣不能讓陣法所感知,從而發生變化。

比陣法觸發速度更快的修行者肯定有…比如那些傳說中進入無距境界的聖人,但那個人肯定不是寧缺。境界足夠高能一眼看破陣法的修行者肯定有,比如此時已經進入山腰霧中的隆慶皇子,但那個人肯定依然不是寧缺。

對於寧缺來說…時於橋頭這幾名惘然絕望的修行看來說,事實上他們只可能選擇第三種方法,但如果仔細分析,就可以知道這第三種方法…基本上不可能做到。

他們就像是一個不能視物的盲人,山道上構成陣法的元氣波動,就像是一道由比奶油更加柔軟的物質構成的迷宮,盲人只能用手去摸那些奶油牆,必須摸的極為仔細用心,才能找到這片奶油迷宮的通道,而同時不能讓奶油牆有絲毫變形,因為一旦變形,迷宮又會變了。

要做到這一切,需要那個盲人有一雙世間最溫柔的手,這雙溫柔的手可以輕捉林風而風不知,可以脫光床上女子羅裳而女子不醒,可以拂過硯中墨汗而不沾一點黑。

對於修行看來說…這雙溫柔的手就是他們念力所調動的天地元氣。

他們必須保證調動的天地元氣足夠精確,足夠溫柔,能控制細針去繡花,能讓花朵粘住蜜蜂,能讓蜜蜂在針尖上跳舞,如此方能嘗試做到他們想做到的事情。

然而人世間有哪個修行者會無聊到這種地步,冥想培養出來無比強大的念力,卻要強行把調動的天地元氣變得微弱溫柔…然後又花上無數功夫去練這對修行毫無益處的繡花功夫?

『…在山道上佈陣的人肯定是個老變態。……

寧缺看著眼前的彎彎山道,在心中對書院裡那位陣法大家做了一個自認為最準確的評判,然後他把手伸進懷裡,摸到那疊極薄微涼的物事…默然想道:『…不過我好像也很變態。,。

正如先前在橋那邊山道上,他眼睛微濕望天時的感歎那樣,這些年的艱難苦厄,到今天彷彿都變成了昊天老爺賜予他的禮物,正常的修行者絕對沒有辦法用第三種方法通過山道…但寧缺卻似乎可以用一用…雖然不見得能過,但至少保有了那種美妙的可能性。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無論吃飯睡覺還是發呆還是寫字,只要有時間的時候,寧缺就會不斷冥想,而雪山氣海諸竅不通的他,這些冥想得來的念力一直積蓄在識海之中…年月漸增不知蓄成了怎樣一片浩浩大湖…直至去年終於一舉通竅,變成了他最大的倚靠。

擁有如此強大的念力,只有白癡才會刻意把自己能夠調動的天地元氣變得微弱溫柔…寧缺也不想,但他與別的普通修行者都不一樣,他本來就不能夠修行,只是被連番奇遇逆天改命,而最終體內氣海雪山也只勉強通了十竅…他能夠感知的天地元氣實在是少的可憐。

因為少,所以溫柔。

至於調控天地元氣去做繡花功夫,這種看上去很變態很無聊的舉動…事實上正是寧缺這半年來在臨四十七巷夜夜所做的事情,他能夠操控的天地元氣太少,他知道在戰鬥中想要憑借這些取勝極難,所以他愈發想要把操控做的更細緻一些。

夜夜燭火之下,在桑鄉好奇的目光注視之下,終於踏入修行世界的少年不停冥想培念,感知房內天地元氣,控樹葉,控木盆,控燭台…控筆黑,控紙光,控馬桶,無所不控。

時至今日,始終停滯在不惑境界的他,還沒能找到自己的本命物,他依然沒有辦法像那些劍師般控制飛劍嗖嗖嗖嗖亂飛,隔空殺人於無形。

但他能控制著庭院裡樹下的數百片落葉一片一片飛到灶台邊堆成一座小山,他能控制木盆像個胖娃娃般從床的那頭艱難挪到床的這頭,惹來桑桑一片興奮掌聲,他能控制著毛筆緩慢落入硯台再提起在紙上像初學蒙童那樣笨拙的寫字。

寧缺像當年在岷山裡學習殺獸殺人那般沉默刻苦修練,像無數萬次揮刀那般練飛控制天地元氣…滿庭院亂飛的落葉…滿屋裡淌流的洗腳水,滿書桌滿鄉牆亂灑的墨汁…那些馬桶傾倒的惡臭,還有桑桑收拾殘局時的汗水,都是他的證明。

這種方法很苦,苦修便是這個意思,這種方法很笨拙,勤能補拙便是這樣意思,這種方法很變態,一般人根本無法想到更無法做到。

所以才會連上天都被感動了。

謝承運扶著樹,看著山道下的寧缺,苦澀說道:『『寧缺,我不知道你一直隱藏自己實力是為什麼,也許你瞧不起我,但我能看出來,你和我一樣,都只是在不惑境界。…。

『…只有洞玄境才能掌握天地元氣波動的規律,你想走過這條山道,除非發生奇跡。…。

『…進書院之前,簡大家曾經對我說過,書院就是一個創造奇跡的地方。…。

寧缺從懷裡取出薄薄的一層銀箔,用手掌揉撕成無數碎片,然後向身前灑去。山風從橋下的澗谷刮起,在山道間呼嘯而過,吹的那些輕薄彷彿無重量的銀箔碎片向四周飄去,紛紛揚揚猶如無數萬片銀色的樹葉,然後悄然無聲落在山道上。

『…我活下來就是奇跡,所以我活著的每一天,我都會讓它變成奇跡。…。

說完這句話,寧缺看著識海裡那條清晰的銀光大道,邁步而上。

走上山道時似乎很意氣干雲,然後緊接著他的動作便變得怪異笨拙起來。

他低下身子,動作極緩慢地扶著樹蹲下,然後小心翼翼向前挪了兩步。

然後他把右手探進崖壁,身體艱難地向後一轉,又向前走了一步。

書院裡的人們,看著暮色中的斜斜山道,忽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呼:『…看到了,那是寧缺!,。

有人嘲諷說道:『『他這是在幹嘛?一會兒抬腿。一會兒趴到地上,鑽狗洞嗎?,,鍾大俊輕搖折扇,冷笑說道:『『鑽狗洞逃跑這種事情,他確實很擅長。,。

寧缺最後一個登山,結果居然撐了這麼長時間,已經出乎了絕大多數人的意料,尤其是那些自認為熟知他的書院同窗們,更是震驚之餘,難免有些羨慕隱恨。

常證明眉頭微蹙,看著山道上艱難前行,動作顯得異常可笑的寧缺,忽然想起去年自己在書院裡與對方的談話,喃喃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

『…不過一莽夫罷了。…,鍾大俊啪的一聲收回折扇,恨恨說道。

司徒依蘭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冷冷環視表情複雜的同窗們,嘲諷說道:『『他已經超過了術科六子,名正言順的書院第一人…難道到現在你們還不服氣?,。

書院諸生沉默無語。

斜斜山道上,寧缺的念力散出體外,調動稀薄的天地元氣,感知著那些散落在山道上的銀箔碎片,然後借由那些銀箔最溫柔地尋找著陣法的通道。

寧缺一直沒能確定自己的本命物,但毫無疑問,這個世界上除了桑桑以外,最能與他的念力共鳴的物事,暫時還是銀子。因為兌換金子需要官府公證的緣故,他還沒有試過金子。

在那些銀箔的幫助下,他艱難笨拙甚至顯得有些滑稽的蹲下起身斜爬,在清靜的山道上艱難地前行…然而至少他沒有再次被這條山道帶回橋頭。謝承運站在橋頭扶著樹神情惘然看著山道…怎麼也想不明白,寧缺究竟用了什麼方法,竟然就這樣超過了自己,走上了那條自己怎麼走也走不通的山道。

看著山道上漸行漸遠的滑稽身影,他難以自抑地想起這半年裡,與無彩在湖畔漫步時,偶爾能在草甸那裡看到的那個蕭索孤單身影…那個被書院遺忘了整整半年的身影,他想起了那次期考後自己的驕傲…以及那個消失在掩雨走廊裡的身影。

他緊緊抓著右胸口,看著山道盡頭的寧缺,痛苦不甘喊道:『…寧缺,你沒辦法超過隆慶皇子…他已經進霧很久了。」

寧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轉彎處。

謝承運怔怔望著那處。

一個聲音在彎道那邊響起。

『…我至少超過你了。…,謝承運捂著胸口跌坐樹下,一口血吐了出來。

山頂雲霧間。

『…二師兄…寧缺快進霧了。……

『…等門過了嗎?…。

『…沒有。,。

『…柴門的字他不好過,非洞玄上境不能記,這個事情沒辦法靠運氣。

『…寧缺在舊書樓看了一牟書了,還記不住?,。

『…石刻之字較紙上筆墨為深…深一度便多一世界,他能在舊書樓記書…不見得能記石。」

『…啊………二師兄…柴門那兒有後門沒有?…。

『…皮皮。」

『…是,二師兄…我知道錯了。……

『…隆友皇子在霧裡走了多少級?「他已經走過四千一百零二級石階。」

「沒有休息?」

「沒有。」

「居然這麼快就走到了十二歲,看來西陵那些老道士果然有些門道。」

寧缺走過了那些彎彎的山道…從腳下拾起一片飛的最遠的薄薄銀箔,然後抬頭望去,只見前方山道隱隱沒入山腰間的濃霧之間,不見盡頭。

而在雲霧之前,有一道柴門。

他走到柴門之前,只見上面有一塊木牌,木牌上寫著三個字。

「君子不…」

寧缺微微蹙眉,看著木牌上的空白處,又看了一眼木牌下方擱著的粉石,猜到是讓自己填空0

第四個字是什麼?

在離柴門不遠處的道旁,他看到了一塊石頭,石上有四個深刻的大字。

「君子不器。」

「這麼簡單?」

他詫異地搖了搖頭,然後回頭向柴門走去,然而當他拿起粉石想要寫下第四個字時,卻愕然發現自己忘了那個字是什麼0

提筆忘言。

捏著粉石的手指微僵,他走回那塊刻著字的石頭前,靜靜看著那些字跡,在第一時間猜到這柴門這關的考核是什麼,這個世界上大概再難找到比他更熟悉這種情況的人了。

入書院整整一年,他一直在與舊書樓二層裡那些觀之忘形的書籍戰鬥。

「看我偉大的永字八法。」

寧缺從道旁擇了些枯枝,依著石上那個器字擺好,然後緩緩閉上眼睛,面無表情開始在識海中分解記憶。忽然間他睜開眼睛,臉上露出白癡般的傻笑。

「你真是個白癡啊。」

充滿自責意味說完這句話,他的右手伸向了那塊石頭。

山頂霧中。

「二師兄,寧缺過了柴門。」

「怎麼可能?那個白癡的永字八法,就想解開柴門勒石?」

「他沒用那個方式。」

「那他怎麼記住的那個字?」

「他先是試圖直接把那塊石頭挖出來。」

「白癡,勒石與大山連為一體,怎麼挖?」

「寧缺發現挖不出來……他直接把手掌按在石頭上,把字印到了手掌上。」

「什麼?」

「然後他走到柴門前,對著自己掌心上的印跡照抄了一遍。

「………………」

山霧間一片沉默,然後有人感慨說道:「這種法子實在是……別出心裁。」

「二師兄當年你走山道的時候也是這麼幹的?」

「什麼別出心裁?這叫投機取巧!我看上去會有這麼無恥嗎?」

「寧缺會不會是書院史上第一個用這個法子開柴門的人?」

二師兄的聲音沉默很久後再次響起。

「不是0」

「那是誰?」

「大師兄。」

「大師兄十三歲開悟,三十不惑,然後直接洞玄知命,其中十七年都不夠境界開柴門。」

「那十七年間,大師兄每次上山下山,路過柴門時,用的都是這個法子。」

拾起粉石,攤開左手,看著掌心印著的那些紅道,寧缺開始一絲不芶在柴門木牌上落筆,雖說石上字跡印在掌面上變成了反的,但對於精通書道的他來說,這全然不是問題。

工工整整的一個「器」字,被一筆不亂地寫在了木牌上,就在字體右下方那個小口被粉石畫攏的瞬間,寫著君子不器四字的木牌瞬間冒起一縷青煙0

寧缺向後退了一步,看到木牌上面那四個字又變成了三個字…最後的那個器字消失不見。

吱呀一聲,柴門緩緩在他身前開啟0

柴門後方的山道筆直升向山腰濃霧之中,比前面的山道要變得陡峭很多,全部由一級一級的石階組成,這要爬到山頂上,不知道要走多少級石階。

寧缺本應直接向等門後方走去,但他難以壓抑心頭的好奇,回頭望向那塊道旁的勒石,只見石上的字刻果然也變了,不再是君子不器四字,而變成了君子不惑。

「不知道隆慶皇子看到的是哪四個字。」

他好奇想著,走過柴門,拾階而入,身影消失在山腰的濃霧裡。

書院內一片安靜,鴉雀無聲,人亦無聲。

一名書院學生面色微微蒼白,看著山間,哦喃念道:「運氣…這一定是運氣。」鍾大俊緊緊握著折扇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傻傻地說道:「這個傢伙……這個傢伙到底隱藏了多少事情…一這也太陰險了些。」

沒有人理會他們,包括司徒依蘭在內。

書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座大山,投向雲霧繚繞的山間。

雖然他們都已經看不到那個書院學生的身影,但他們依然看著那邊。

那個書院學生是第二個走入山霧的人。

有些人甚至開始忍不住猜想…也許那個傢伙真能比隆慶皇子先登上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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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一百五十五章殺破道

  剛剛走進山腰的雲霧中,寧缺便聽到身後傳來片驟如雨的馬蹄聲!

  這些年來一直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恐懼回憶,隨著這些熟悉的馬蹄聲驟然復蘇,然後不可抑止的泛濫開來,瞬間占據了他的全部身軀,令他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

  他狠狠一咬舌尖,用極為強大的意志力掙脫恐懼,強行扭轉身軀回頭望去。

  本應處於濃濃暮色中的山道消失不見,那些雲霧也不知去了何處,回首時只見一座煌煌雄城屹立在天地之間,巨大的陰影截斷了向北的官道。

  官道上數十騎渾身著黑甲的玄騎正疾馳而來,蹄聲如雷,官道表面微微震動,行人紛紛躲避。

  寧缺躲在茶鋪桌椅後方,瞪著惘然的眼睛,看著這些騎兵向遠方駛去。忽然間他注意到,自己比那些戰馬,比路上的行人都要矮小很多。

  他低頭望去,只見自己腳上只套著一只小鞋,左腳不知何時被道上的石子扎破,正在流血。

  ……

  ……

  離開長安城,一路向北,他茫然隨著旅人行走,在被那些好奇的大唐百姓詢問過兩次之後,他發現了這種危險,於一個深夜悄悄離開人群。

  在野外他沒有遇到野獸,他可以拾起果子,他可以果腹,雖然飢餓永遠陪伴著他,而當他面黃飢瘦從山林裡穿出來時,已經快要抵達河北道境內,那時他再也不用擔心被人識破自己的身份,因為道路兩旁漫山遍野都是像他一樣面黃飢瘦的孩子。

  荒原大旱,河北道大旱,大唐帝國在天啟元年迎來了罕見的天災,那位新君王剛剛登龘基,便迎來了自己執政的第一次大考驗。由大澤趕回長安城的皇帝陛下,緊急著手安排賑災事宜,而荒原上的流民已經進入了河北道,河北道的災民正在向南,幸運的先行一步的災民,得到了朝廷的救濟,那些還停留在河北道境內,茫茫懼山四周的災民,則面臨著更嚴峻的考驗。

  官道四野,帝國官員和衙役們正在清點流民數量,分發粥食,越來越多的災民從北方向南方遷移,對當時的人們來說,北方就是人間的冥界,是最恐怖的世界。

  當所有人都在向南方行走的時候,寧缺卻繼續向北,進入了河北道境內,順著氓山腳下的道路艱難前行,在道路上他遇到過不懷好意的盜賊,藏身於草叢裡避過,而在那些草叢裡,他看到了很多具已經冰冷的屍體。

  在一處樹皮快要被錄干淨的林子裡,他被一群骨瘦如柴的飢民包圍了,看服飾,這些飢民應該是來自燕北,燕國皇室無力救濟,這些飢民很自然地來到了唐帝國境內。

  “可惜是個小孩子,身上沒有幾斤肉。”

  飢民看著渾身泥垢的小男孩兒,首領眼睛裡泛著綠光,很像寧缺日後非常熟悉的狼,只是這匹狼自己也很瘦,而且皮毛潰爛的相當厲害。

  “我們沒有力氣了,你自己乖乖把衣服脫了,然後跳進那個鍋裡吧。”

  飢民首領用手指伸進嘴裡,似乎想要扒拉出幾根肉絲國(來?)。他看著小男孩兒有氣無力說道:“跳進去的時候小心一些,不要把水濺出來太多,這年頭,誰也沒有多余的力氣砍柴燒水。”

  圍著小男孩兒的七八名飢民緩慢地點頭,像是一具具能夠勉強行動的屍體。

  寧缺看著他們,問道:“你們沒有力氣,但我還有力氣。”

  飢民首領像哭一般笑了起來,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顫巍巍點著小男孩兒的臉,說道:“如果你還有力氣,那你為什麼不趕緊逃走?”

  寧缺沒有再說什麼,從腰後取出那把帶了整整一路的柴刀,用盡一路上用果子野草還有好心人省出的那幾小捧米積累出的全部力氣,跳了起來,揮動柴刀狠狠砍向飢民首領的鼻子。

  他年紀太小,身材太小,力氣太小,就算跳也跳不了多高,但林子裡的這些飢民,被餓了太多天,早已經沒有了什麼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揮出了柴刀。

  噗的一聲,小男孩兒砍偏了,本想砍斷飢民首領鼻子的柴刀,狠狠戳進了對方的眼窩,因為餓至皮薄現骨的關系,飢民首領的眼窩很清晰,柴刀砍進去的畫面很清晰,發出來的聲音也很清晰,鏽蝕的柴刀尖鋒,直接貫穿了他的眼珠,然後深入大腦。

  飢民首領哼都沒有哼一聲,像一截木頭般直挺挺倒了下去。

  寧缺喘息著走上前去,用小腳踩住飢民首領的脖子,用力把柴刀拔出來,隨著他的動作,一道青黃色的液體飆到空中,並不是血。

  他瞪著柴刀上掛著的癟眼球瞪了很長時間,然後仰起臉看著四周像鬼一樣的飢民,說道:“你們想吃人就吃自己吧,我是不會讓你們吃的。”

  ……

  ……

  書院後山腰繚繞的霧氣越來越重,外界最後的那抹暮色也已經被吞沒,不知從樹林裡何處響起一絲夜鳥的怪異鳴叫,可能是烏鴉也有可能是別的鳥。

  寧缺在斜斜向上的山道上行走著,每踏上一級石階,他的身體便會僵硬很長一段時間,入霧的時間已經很長,他已經走過了一千多級石階,卻不知離山頂還有多遠。

  如果隔近望去,可以看到他的眼神有些空洞失焦,似乎並沒有看著自己的腳下,而是看著更遠處的某些畫面,看著更久以前的某些時光。

  ……

  ……

  一路向北,沿著氓山深入河北道,十室九空,田野已經被從荒原和燕北湧過來的飢民完全占領,只是大旱持續的時間太長,易子而食,彼此換食的飢民們絕大部分已經變成了道旁的屍體,或是岷山裡野獸腹中的食物,相應的寧缺可能遇到的危險要變得少了很多。

  這一天,久期不至的雨水從天而降,鄉村地窖裡爬出了一些村民,他們哭泣著跪在雨水中,拼命磕頭感謝昊天的垂憐,而更多的人則已經餓到沒有力氣露出任何表情。

  大雨中,寧缺坐在山旁一棵小樹下,神情惘然看著四周,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去。

  這些日子裡,已經有很多災民冒險進入了茫茫岷山,雖然山中野獸眾多,但至少可以找到果腹的食物。但他一直沒有進山,因為他清楚現在的自己太過弱小,雖然拼起命來能殺死已經沒龘力氣的飢民,卻沒有力氣殺死山裡那些恐怖的野獸。

  從懷裡掏出肉干,他張開嘴咬住,用力地撕下幾道肉絲,然後仰首向天接了幾口雨水,混著嚼碎咽入腹中,臉上沒有任何享受神情。多日來的煎熬,讓將軍府裡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兒,變得異常肮髒干瘦,男孩兒的嘴唇上滿是翹起的枯皮,嚼肉時齒間不時有血滲出來。

  雨漸漸小了些,他檢查了一遍腰後的柴刀,拾起身旁的木棍,順弄山腳的道路繼續向北,隨時保證自己有時間逃進氓山,因為他知道,隨著雨水降臨生命復蘇,那些活過來並且比以前更健康的成年人,隨時可能成為他的敵人。

  前方道旁堆著很多具屍體,那些干瘦的屍體早已經腐爛,此時浸泡在雨水中,發出一陣陣的惡臭,幾只同樣骨瘦如柴的野狗,正蹲在屍堆旁進食,一只野狗偏著腦袋咬著一只露出白骨的手臂,正在用力地向後拖,不時發出用力地低吼聲,另一只野狗則是像人一樣蹲坐著,兩只前爪搭著一條干瘦腐爛的大腿,吭哧吭哧地啃著。

  聽到寧缺的腳步聲,幾只野狗停止了進食,警惕地抬起頭來,盯著道路上那個小男孩兒,發出低沉恐怖的嗚咽聲,有兩只野狗判斷出小男孩兒的體形對它們應該造不成任何威脅,甚至放棄了面前難吃的腐屍,開始向寧缺逼近。

  寧缺用手中的木棍跺了跺地面,然後取出腰後的柴刀,半低下身體,露出有些微腫還在滲血的牙齒,衝著那兩只野狗狠狠地叫嚷了幾聲。

  大概是嗅到這個小男孩兒身上的血腥味,察覺對方擁有與體形不一樣的危險程度,那幾只野狗吱唔一聲退了下去,散到了屍堆四周不再進食,准備等他走後再繼續。

  道旁腐爛的屍堆,本應看家護院的家狗變成了逐腐而食的野狗,一路上寧缺看到了很多這種畫面,早就已經麻木,根本沒有任何感覺,所以他決定馬上離開,不然真要和這幾條野狗糾纏廝打起來,也許下一刻他便會變成這些腐屍堆裡的一員。

  就在他准備離開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極輕微的聲音。

  他回頭看了一眼被雨水浸泡著的腐屍堆,沒有發現任何動靜,他再次准備離開。

  就在他准備再次離開的時候,那個極輕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那聲音非常清晰。

  是哭泣聲。

  他走回道旁被雨水浸泡的腐屍堆旁,吼叫著,揮舞著木棍與柴刀,把那些覺得食物被侵占的野狗趕走,然後用柴刀剁下一條腐爛的大腿,遠遠扔進積雨的涸田之中。

  野狗們嗚嗚兩聲,圍著那條腐爛的大腿進食,暫時不再理會他的動作。

  聽著腐屍堆下面傳來的微弱哭泣聲,寧缺開始搬動最上面的屍體,他的力氣確實很小,好在這些死者死的時候已經餓到皮包骨頭,此時內腑大部分也腐爛化為水氣,並不是太難搬。

  觸手之處一片濕滑,像是在長安城過年時吃的某種油泥,寧缺把手上的腐肉甩掉,舞後繼續搬,到最後他終於看到了那道微弱哭泣聲的主人。

  一個半躬著背倒在田裡的屍體,身上穿著件家丁模樣的衣服,把這具屍體翻過來後,便看到了泡在雨水和屍液裡的那個小嬰兒。小嬰兒臉色蒼白,嘴唇烏青,眼睛緊閉,氣若游絲,怎麼也無法想像,她是怎麼活下來的,而且剛才又怎麼能夠發出那聲哭泣。

  寧缺把手上的腐肉擦在褲子上,然後小心翼翼抱起那個嬰兒,看著她沉默半天後說道:“你是不想我離開,所以才會哭吧?”

  他抱著嬰兒跳下腐屍堆,順著道路向遠方走去,那幾只早已眼泛綠光盯了很久的野狗,看見他終於走了,發出一聲欣喜的嗚鳴,跑回腐屍堆裡,片刻後響起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

  無聲無息,大雨又降落了下來。

  寧缺看了一眼遠處的岷山,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嬰兒,心想如果再讓你淋會兒雨,只怕你以後再也沒辦法哭了。他想找個東西遮雨,然後他看到道旁有一把黑傘。

  那把黑傘很大很舊,而且很髒。

  ……

  ……

  山道之上霧氣依然。

  寧缺微微低頭,站在陡峭石階之間,久久無法邁動一步。

  ……

  ……

  嗖的一聲,一只羽箭准確地命中一只灰兔。

  寧缺腳步如電走上前去,欣喜揀起那只灰免,兩手一錯,極利落地把灰兔頸骨擰斷,然後扔進身後的袋子。少年身後的袋子沉甸甸的,看來已經裝了不少獵物。

  蹲在樹下嗅了嗅,他撥開樹後的那片葛藤,順著一條陡峭的小道向崖上爬去,在崖上靠近泉窩的那片草地裡,他滿意地看到了三天來的最大成果。

  一只岩羊倒在地上,痛苦地叫著,兩只小羊正徒勞無助地看著它,時不時用頭去頂頂它的口鼻,不知是想要給它增添一些力氣和信心,還是想要安慰臨死前的親人。

  寧缺悄無聲息走上前去,手中提起草叢裡的一處繩頭,猛的一拉,隱藏在草叢裡的捕獸繩套猛地收緊,那兩只小羊驚鳴一聲,重重摔落下去,蹄子被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被捕獸夾夾住後腿的大岩羊拼命地掙動起來,望著被束蹄的小羊,焦急亂叫。

  “你們的命不錯,至少還有人替你們著急。”

  寧缺走到獸夾前,看著倒在草地裡的兩只小羊,搖了搖頭,然後從腰間拔出小刀,直接捅穿了大岩羊的脖子。

  ……

  ……

  “我回來了。”

  寧缺拖著岩羊的屍體,背著沉重的袋子,牽著兩只小羊,回到了樹林間的破舊獵屋。

  一個小女孩跑了出來迎接他,她大概四五歲年紀,身上穿著獸皮,膚色黝黑。

  獵屋裡很破舊,光線昏暗,坐在銅火盆邊的老獵戶放下煙桿,面無表情看著寧缺,向地上吐了一口濃痰,說道:“今天收獲怎麼樣?”

  “不錯。“寧缺說道。

  老獵戶的臉上滿是皺紋,但你永遠不要奢望能夠在他臉上看到任何慈愛之色,你能看到的只有貪婪以及冷酷。

  “吃飯吧。”

  老獵戶抓起一塊肉吃了一口,覺得味道有些不對,破口大罵道:“這個死妮子!叫你少放點鹽!鹽這麼貴!誰給你錢!你這個敗家妮子!只會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等再把你養兩年,老子就把你賣到妓寨去換銀子!”

  小女孩兒低著頭,眼裡滿是驚恐神色,寧缺低著頭,看著碗裡像清湯一樣的地薯粥,水光裡反射著他的目光,隱約能夠看到星星般的火苗。

  對於這種訓斥,他已經聽了很多年,老獵戶吃肉,他和桑桑連肉湯都沒得喝,這種待遇他也已經承受了很多年,他本來已經習慣,但好像始終沒有辦法一直習慣下去。

  小桑桑用兩只小手端著粥碗,細細的手臂有些顫抖,忽然間咳了起來。

  寧缺伸出手去,替她把碗穩住。

  老獵戶喝了一口烈酒,醉醺醺望著他們說道:“算你懂事,如果碗摔碎了,該我(我該?)怎麼收拾她。”

  寧缺看了一眼老獵戶身前的肉碗,站起身來走了過去,極為誠懇說道:“爺爺,桑桑昨天晚上又犯病了,您看是不是讓她也吃塊肉?”

  老獵戶一巴掌扇到寧缺腦袋上,瞪著眼睛罵道:“獵物是用來給你們吃的嗎?那是用來換錢換鹽巴的!嫌我對你們不好,那就給老子滾!什麼時候你給我抓回頭老虎來,用虎骨償了這些年的飯錢,我就讓你們滾!老子花大價錢打了個精鋼夾,你卻一點用都沒有!”

  寧缺沉默退了回去。

  老獵戶喝完酒,出屋去查看寧缺今天帶回來的獵物。

  片刻後,他拿著鞭子氣衝衝地走了進來,劈頭蓋臉抽向寧缺,罵道:“你這個敗家玩意兒!老子教過你多少次!大家伙都給我拖回來再宰!誰讓你在外面就宰了的!”

  寧缺的臉上滿是血痕,但他不避不躲,因為知道躲避沒有任何意義,低著頭解釋道:“那頭岩羊太重,不先殺了我拖不回來,再說我下手很注意,判整皮應該沒問題。”

  “拖不回來你還有什麼用!”

  老獵戶憤怒抽打著他,咆哮道:“你只知道皮子,忘了血也是能賣錢的!混帳玩意兒!”

  “混帳玩意兒!”

  老獵戶氣鼓鼓地走出獵屋。

  寧缺看了低著頭抱著粥碗的栗桑,抹掉臉上的血水,看著她笑著說道:“這才乖,以後都不要試著替我擋鞭子,不然那個老東西會抽的更起勁兒。”

  桑桑抱著大大的粥碗,用力地點了點頭。

  ……

  ……

  “死妮子!還不快把洗澡水燒好!”

  屋外傳來老獵戶充滿戾氣怨恨的叫罵聲,誰也不知道他的戾氣怨恨來自於何處。

  桑桑抬起頭來,緊張看著寧缺。

  寧缺正在偷吃老獵戶忘了藏起來的肉,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

  茫茫岷山內外是兩個世界。

  山外的世界已經來到大唐帝國天啟五年,而對於生活在山裡的人們來說,日子不過是一天又一天的單調重復,對於收留了寧缺和桑桑的老獵戶來說,這種單調重復裡終於有了一些別的消遣,比如鞭打辱罵或者別的什麼。

  這一年寧缺將滿十歲,已是少年。

  這一年桑栗五歲了。

  ……

  ……

  桑桑向水桶裡倒熱水,水霧蒸騰。

  木桶裡渾身赤裸的老獵戶看著她罵道:“你這個死妮子又黑又髒,自己也趕緊洗洗。”

  桑桑點了點頭,然後走出門外,從寧缺的手裡接過一盆熱水艱難地走了回去。

  盆裡的熱水剛剛燒沸,很燙。

  桑桑站上板凳,從頭至腳傾瀉到老獵戶的身上。

  屋內響起一聲極為淒厲的慘呼。

  老獵戶渾身赤裸奔了出來,身上全是被燙起的水泡,他眯著眼睛,看不清楚外面是什麼,手裡拿著一把從不離身的獵刀,像瘋子一般揮舞著,嘴裡罵著他懂得的最惡毒的髒話。

  砰的一聲清脆巨響,金屬片撞擊在一起,老獵戶一頭倒下,發出一聲更加淒厲的慘叫。

  他的右腿踩在用來獵虎的精鋼捕獸夾裡,已經斷了一半。

  寧缺和桑桑走了過來,看著倒在血泊中老獵戶。

  老獵戶縱使在這種情況下,依然保有著山民的狠戾,盯著寧缺奄奄一息罵道:“你這個混帳玩意兒!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不得好死!”

  “恩,這幾年我們已經報了,現在是報仇的時候。”

  寧缺從身後取出獵刀,看著老獵戶身上耷拉著的皮肉,看著他滿是鮮血的大腿根部那個可憐的家伙,說道:“我本來還想再忍兩天,但你不肯給我們機會再忍下去。”

  “如果你不是要把桑桑賣到妓寨去,我們不會想著殺你。”

  “如果你不是要洗澡,我們不會想著殺你。”

  寧缺看著他沉默很長時間後繼續說道:“其實剛才……如果你肯讓桑桑吃塊肉,也許我們都不會殺你,我們可能會自己偷偷溜走就算了。”

  老獵戶氣喘吁吁,惘然看著他。

  寧缺握緊手中的獵刀,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老獵戶的腦袋落了下來。

  片刻後,寧缺背著黃楊硬木弓和箭筒走出了獵屋,腰間獵刀微擺。

  小桑栗抱著破舊的大黑傘跟在了他的身後。

  “累了就到我背上來。”

  然後兩個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

  ……

  夜色已至,書院後山的濃霧之中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細。

  寧缺低著頭站在石階上,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雙手緩緩舉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著一把無形的刀。

  山道夜風呼嘯而起。

  他身體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與山道。

  一刀落下,石階又上一級。

  山頂濃霧間一片沉默。

  一道充滿憐憫的聲音響起:“不知道寧缺這輩子究竟遇到過怎樣的苦難,在舊書樓也未曾聽他說過,這山道對他來說怎麼……竟是如此的艱難。”

  “山道漫漫,過往心劫盡數轉為現實攔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輕,或許便能輕松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無登山之望。”

  二師兄的聲音緩緩響起,直至此時,他的聲音裡才終於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這兩個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寧缺。”

  “那些心底深處的記憶與傷痛,雖不知具體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願意忘記,更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連看破都認為很沒有必要。面對著心底深處那些最陰暗的角落,那些最慘痛的經驗,今時今日的他,與當年的他所做的選擇,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謹守本心,經年不變?”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殺破。”

  “他想殺破這條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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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頂的青樹,壓爛的糕點,一切都幻覺

  他背著桑桑奔行千獵寨之間,與野獸和獵人們鬥智鬥勇,鬥狠他聞到了燕境屠村之後的惡臭,看到小卓子跟著那個修行者飄然離去,他帶著桑桑去往渭城,從軍殺敵入了軍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麗而寧靜的梳碧湖,他和戰友們吶喊前衝,看著那些平日裡凶戾無比的馬賊像兔子般四處亂奔,那些馬賊搶劫得來的金銀細軟變成了邊軍的戰利品,被推回到謂城。

  那年冬天謂城殺豬,他很早就跑到豬圈,聽著豬絕望的嚎叫,看著豬脖子上湧出來的鮮血,興致勃勃地在前輩指點下拿著竹管對豬皮下面吹氣,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著被端進開水鍋裡翻滾准備刮毛的大白豬,寧缺蹲在地上抬頭看著身邊的桑桑,問道:“像不像當年殺死爺爺的樣子?”

  桑桑說道:“殺豬是先殺死才用開水燙,殺爺爺的時候,我們是先燙了他再殺的。”

  寧缺想了想,覺得這種區別確實很大。

  在殺死老獵戶離開獵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兩只小羊。

  寧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自己的過往年月裡。

  漫漫山道上,每一級石階便是曾經度過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時,等於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過了一遍,這不是虛無的夢境,是無比真實的重現,而他的生命中歡樂總是極少的,充斥著太多的鮮血腐屍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歡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間,會是怎樣的感覺?

  那種沉重的精神衝擊使人迷失,讓他在抬步之間經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恃變得愈來愈痛苦,不知看著何處的眼眸盯著近在眼前的遠處,在石階上的行走越來越緩慢。

  他停下腳步,眼瞳漸漸回復正常,看著夜霧深處說道:“我殺給你們看。”

  說完這句話,他繼續抬步,走上上一級石階,右手緩緩伸至空中,伸至細稠如紗的白色夜霧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細長的刀柄,然後於虛無間抽出那把熟悉的長刀,斬向身前的虛無。

  刀鋒之前無數馬賊身首異處,梳碧湖被再次染紅,無數蠻族探子被斬落馬下,秋草上染著紅色的糖霜,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被劈成血肉模糊的兩半,然後消失不見。

  夜霧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等將過去,從岷山殺到草原再殺回長安城,他殺死肥胖的御史,殺死臨湖小築裡的劍師,殺死鐵匠鋪子裡的蒼老偏將。

  所有攔在他面前的物體,都被他一刀斬斷,無論是那些帶給他慘痛回憶的仇人,還是曾經並肩作戰生死與共卻想臨陣脫逃的同袍,還是那匹帶著他深入草原八百裡救過他性命的戰馬。

  春風亭落著雨,他沉默揮刀殺著。

  臨四十七巷落著雨,他看到黑臉小子箕坐在灰牆之前。

  寧缺終於覺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裡握著的長刀緩緩放下,看著山道盡頭的夜霧深處,喃喃說道:“人活著都不容易,活一輩子就已經夠痛苦了,何必非要讓我再活一遍呢?”

  他低頭看著身邊的桑桑,蹙著眉頭,痛苦說道:“我知道這些都是幻覺,幻覺嚇不倒我,但我無法證明這些是幻覺,所以我真的覺得很痛苦,就像我們以前那樣痛苦。”

  隆慶皇子平靜走在山道上方,雙袖輕飄,眉宇間露出些微疲憊之色。

  走進雲霧踏上山道的第一級石階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他本以為可以憑借通明道心無礙,將所有這一切看破,從而輕松登山。

  然而當他開始行走後,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書院二層樓的難度,無論他胸膛裡那顆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礪之下如何通明無礙,可如果你無法真的看破,那麼這些幻覺便真的存在。

  隆慶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時候的他備受寵愛,在皇宮裡可以隨意奔跑。,小皇子總以為自己的父親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親則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女人,然而某一年他無意間偷聽到的一番對話,直接撕碎了他所府的美好相像。

  那一年大陸北方突遭大旱,從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國北方,無數飢民流離失所,追逐青葉而食,當日唐國常駐燕國的使臣奉詔入宮,與他的父皇進行了一番對談。

  “燕王,我希望你們燕國能夠拿出應有的能力!我不指望你們那些弱不禁風的軍隊能夠守住邊境,不讓你們的飢具跑到我大唐帝國境內,也不指望你們有能力解決好自己了民的肚子問題,但至少在我大唐偉大陛下開始賑災的時候,你們至少要對飢民數量有個大概估計!”

  那名唐國使臣的胡子很長,吹起來飄的很遠,很助長憤怒或者說囂張的氣焰:“我大唐援助的糧食大概十天之後就能運抵成京,但如果你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辦法!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國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陛下心懷天下,視所有子民皆為唐之子民,但你燕國畢竟還不是我大唐一屬,我們沒道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糧食全部拿來給你們燕人吃!”

  說完這句話,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慶皇子愕然看著他的背影,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父皇並不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那個叫大唐的國度隨便一個使臣,居然都敢對自己的父皇毫不客氣地呵斥。

  他衝了出去,奶聲奶氣問道:“父親,為什麼不遣甲士將那大逆不道的使臣殺了!”

  聽到這句話,向來疼愛他的燕皇臉色驟變,人生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賞了他耳光。

  隆慶皇子站在山道上,想著霧外柴門處石頭上的那四個宇,嘲諷一笑,說道:“君子不爭?君子如何能夠不爭?但凡不爭之人都死了,怎能做君子?”

  山道漫漫,如同漫漫人生。

  隆慶皇子的人生如果錄去那些天才之類的金光外衣,其實極為枯燥,乏善可陳。不知道是那日燕皇賞的耳光,還是後來耳濡目染看到的很多事情,小皇子不再像當年那般調皮可愛,而變得沉默刻苦起來,而且他漸漸學會了無論看到任何事情,都能夠不動聲色,不系心懷。

  母後養的雙彩眼貓在偷吃了盤中一塊糕點後後死了,因為這件事恃,整整一宮的宮女都被杖死,他安靜了坐在母後的懷裡,聽著院裡傳來的杖擊聲,慘嚎痛哭聲,伸手去盤子裡抓了顆瓜子,仔細錄開,吹去浮皮送入唇中,就像是不知道那塊糕點本來應該是自己各異的。

  再後來皇宮裡有越來越多的人死去,他那位太子哥哥身邊所有的嬤嬤宮女,不知道換了多少批,也不知道皇宮裡那些慵懶的貓們又死了多少,他的婢女被人害死,別人的婢女被他的母後害死,所有這些事情都無法引發他的恃緒波動,就像與他無關。

  某一天,隆慶皇子開始展露自己的修行才華,被西陵神殿駐成京的神官視若珍寶,決意帶回西陵天諭院學習,在離開的途中,他去了月輪和南晉,又看到了很多事情。

  月輪皇宮的百合花被人澆了開水,燙死了,負責看花的花匠被震怒的曲妮瑪拂姑姑直接扔進了翻滾的開水鍋。南晉劍聖柳白一位門徒被逐出師門,當街剖腹,腸子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隆慶皇子看著這些不動聲色,表恃非常平靜,在他看來,這並不是冷漠更不是冷血,而是要保持自己道心足夠清明以通天路所必須具有的品質。

  夜霧中,隆慶皇子看著越來越近的山頂,臉上泛起嘲諷笑容,傲然說道:“除了昊天,世間無一物能令我敬畏恐懼,無一事能令我心生憐憫,既然如此,這條山道又如何攔得住我?”

  隆慶皇子在山道上慢慢行走,慢慢重復著自己的人生,他去了天諭院,因為疼愛自己的神官在神殿勢力內鬥中失勢,他也成為了被打壓的對像,在最開始的那半年中備受歧視。

  只是重新經歷那些當年令他難抑憤怒的畫面,如今的他已經能夠做到絕對平靜。被人嘲諷被人奚落,他不動聲色,只是在天諭院大比之時,用死亡與失敗將這種羞辱冷靜地賜還給對方。

  他入了裁決司,開始追殺那些叛教異端。

  帶著荊刺的鞭打,抽打在少女光滑細膩的後背上,撕開一道道慘不忍睹的血口,他站在牢外平靜看著,不動聲色。

  一名天諭院的同學,因為私下對掌教口出不敬之辭,被判以叛教大罪,罰關於黑暗水牢之中永久幽禁,他親手將曾經感情親厚的對方推入水中,然後聽著那些不絕於耳的慘叫淒喊告罪和怒罵聲,平靜向牢外的陽光裡走去,臉上不動聲色。

  一名垂垂老矣的魔宗余孽,在隱居山村六十年之後終於被神殿裁決司抓住,隆慶皇子親自把他綁上木台,細心地讓鐵鏈避開老人蒼老軀上被刑訊後的傷口,然後點燃了木台下的柴。

  熊熊火焰的那頭,裁決司的下屬把一名嬰兒從年輕的母親懷裡奪走,然後用道棍把那名年輕亂棍桶死,最後把嬰兒摔成地面的一灘肉泥,他靜靜看著這幕畫面,不動聲色。

  修道修的是世外道,他站在世外看世間之事,世間之事又如何能亂他之心?他供奉的是昊天,懲罰的是世人的罪孽,堅定認為自己所殺之人都是罪有應得之輩,哪裡會有憐憫?

  夜已深,書院前坪觀看二層樓開啟儀式的很多人已經離去。雖然像大唐親王殿下,公主李漁以及神官莫離這樣的大人物,還在沉默等待著最後的結果,然而此時還留在山道上的只剩下兩個人,與很多國家已經沒有絲毫關系,那些使臣何必再苦苦等待?

  書院諸生自然都沒有離開,他們沉默看著山上,臉上表恃非常復雜。

  鐘大俊看著被金無彩攙扶著的謝承運,看著他臉上的惘然失落神恃,嘆息一聲,說道:“承運,我們回吧,沒什麼好看的,難道寧缺那家伙還真能勝過隆慶皇子不成?”

  金無彩擔憂看著謝承運一眼,她知道這個男子外表雖然溫和,骨子裡卻是怎樣的清高自負,今日登山半途而廢,與隆慶皇子一比泯然眾人矣,只怕精神受了極大的打擊。她更擔心的是,在發現寧缺都比自己強很多之後,這個男子會不會就此頹然。謝承運搖了搖頭,看著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的書院後山,說道:“我想看看結果。”

  忽然間有人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驚呼。

  夜空裡的浮雲不知何時盡數散去,而山腰間的雲霧也在那一刻散去了片刻,星光照耀在那條彎蜒陡峭的山道上,竟是將那些石階都照的清清楚楚。

  只過了極短暫的一段時間,山間的雲霧再次彙多,將那條山道重新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再也無法看到裡面的模樣。

  但這片刻時間,已經足夠很多人看到了漫長山道石階上的兩個人影,其中一人已經走到了山道極高處,快要接近山頂,看身形應該是隆慶皇子,而後面應該是寧缺的那個身影,卻還在山道的中段艱難宋行,距離山頂還非常遙遠。

  出於某種很奇怪的心理,書院諸生裡很多人發出一聲釋懷的嘆息,有人喃喃說道:“還好,寧缺始終還是不如隆慶皇子。”

  常證明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說道:“我現在才開始懷疑和你們這些人一起讀書,而沒有繼續在羽林軍裡當差,是不是一個錯誤。不錯,我們以前認為寧缺沒用,認為他的品德有問題,但這不代表為了事後能淡化自己的羞辱,我們就應該盼望他失敗。”

  他臉色如鐵說道:“不要忘記寧缺他是唐人,他是我們書院的一分子,隆慶皇子是燕人,是西陵的一分子,我現在覺得自己很羞愧,而你們不知道羞愧,則讓我感到羞辱。”

  星光照亮山道的畫面,自然逃不過莫離神官和書院教習們的眼睛。

  自從寧缺開始登山之後,知曉他不能修行的人們便沒有停止過議論與嘲諷,當他在山道上超過一個又一個青年修行者之後,這些議論嘲諷便變得小了很多,而當他最終成功進入山霧,成為如今山道上還在與隆慶皇子競爭的唯一一人後,場間便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從白天登山登到晚上,看那小子的速度,只怕再爬半個月也不見得能爬到山頂,現在皇子已經快要登頂,為何不直接宣布他入二層樓算了?難道還要我們這些人繼續陪下去?”

  不知道什麼原因,原先因為信心十足而驕傲平靜的莫離神官,忽然覺得道心有些不寧,情緒有些煩躁,不耐煩地拍了拍椅背,站了起來沉聲說道。

  李漁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嘲諷說道:“如果等不急,你可讓隆慶皇子直接飛到山頂去,只要他先上了山頂,哪裡還用管寧缺?可如果隆慶皇子沒有登上山頂,那無論寧缺是爬還是跳,無論他還要登多久,我想神官你都最好不要說太多沒意義的意見。”

  莫離神官大怒,卻無處發作去,只好重重坐回椅中。

  星光下的草甸,桑桑拿著大黑傘蹲在道旁,百無聊賴輕輕轉動著傘柄。

  就在這時,那名叫悟道年輕僧人從書院裡走了出來。

  他看到道旁蹲著的桑桑,忽然眼睛一亮,身體頓時變成了一座石像,再也難以邁動一步,就這般靜靜地望著,直至目光望到癡迷,望到惘然。

  過了很久很久。

  他看著桑桑微黑的小臉,看著她額頭飄蕩的有些發黃的細細發絲,雙手合什,用最溫柔的語氣……最誠懇的態度,贊美道:“這位姑娘,你生的真的很美。”

  桑桑拄著大黑傘站起身來,疑惑地四周看了看,半天後才確認這和尚是在贊美自己,不由眉頭微挑……柳葉眼微眯,盯著他很認真地說道:“不要罵人。

  悟道微微一笑,合什一禮說道:“我有慧眼,能識石中玉,姑娘誤會了。”

  桑桑聽著石中玉三個字,微微一羞,然後認真提醒道:“就算在你眼中我生的好看,但以後也不要這樣稱贊人了,因為這句話現在在長安城裡是用來罵人的。”

  “這是為何?”悟道驚異問道。

  桑桑有些不喜他灼熱的目光……轉過身去看著書院裡,不再理他。

  悟道轉至她的面前,溫柔問道:“姑娘,你在等誰。”

  “我家少爺。”

  悟道認真說道:“姑娘,世間無人有資格令你這樣的女子等待,除了我。”

  桑桑看他一眼,說道:。你已經下山,我家少爺還在山上,所以你不如他。”

  “我是不想進那片霧而已。”悟道認真解釋道,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疑惑問道:“你等待的少爺……便是那個叫鐘大俊的書院學生?”

  桑桑看著他,沉默片刻後開口說道:“不錯。”

  悟道正色說道:“很好,我在山上時便說過會殺死他,如今看來,我多了一個殺死他的理由。”

  桑桑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姑娘,看見你如黑夜般的絕美容顏,我忽然想到了一首情詩。”

  悟道癡癡地盯著她的側臉,緩聲吟道:“我意中的女子,如果你願去修佛,我願重新變做一個少年……再去那懸在空中的山上剃度一次,讓頭上多幾道戒疤,我意中的女子,如果你願去修道,我願重新變做一個少年,去那桃山後的破觀,替那個背木劍的驕傲者洗鞋。”

  桑桑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麼,認真看著黑夜裡的書院後山,她此時仿佛感覺到寧缺正在經歷的那些悲傷,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顯得非常痛苦。

  “姑娘,無法再陪你等下去,我無法眼睜睜看著你等待的如此痛苦,我決定把你帶走,帶你去天涯,去海角,我陪你去潮兒生潮兒落,好嗎?”

  說完這句話,他表情一肅,根本不等桑桑回答,有所反應,手掌一張便向她的頸部伸去,指尖勁風呼嘯,雖無傷人心卻有讓人昏迷的意思。

  忽然間,他伸出的那只手臂上僧袖猛烈燃燒起來,瞬間把僧袖燒成片片灰黑蝴蝶,然後隨風而去,徒留下一截白細光滑的手臂!

  悟道一聲怪叫,化作一道殘影連退十余丈,眼露悸色盯著草甸下方,咬牙問道:“誰?”

  一陣急驟馬蹄聲響起,撕破書院夜色的寧靜,那輛黑色的馬車很奇異,車廂上刻著各式各樣繁復的紋飾,而駿馬拉車上坡,顯得十分輕松,蹄下竟是半點煙塵也未帶起,仿佛懸空一般。

  大唐神符師顏瑟,表情漠然收回先前伸向車窗外的手,手指在空中畫出的那道符意卻余韻未絕,道旁的青青草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焦黃干枯起來。

  “淫僧悟道,若你還敢在我大唐境內逗留,休怪我用井字符一刀一刀凌遲倒了你。”

  悟道猜到了馬車中人的身份,表情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單掌立於身前,強自辯解說道:“我乃情僧悟道,卻非淫僧,顏大師莫非要用長輩身份壓我不成?”

  “你既然來自荒原深處那個地方,世間又有幾個修道者能用輩份壓你?”

  神符師顏瑟緩緩走下馬車,冷漠看著年輕僧人說道:“不過估計你也就是個旁支末系的沒用東西,居然寺裡面連該講的規矩都沒告訴你,你以後記住了,這裡是大唐,這裡是長安,你敢在書院門口鬧事,我就算殺了你,寺裡那些人也不敢放一個屁。”

  說完這每話,他望向道旁緊緊拿著大黑傘的桑桑,蹙眉說道:“你是寧缺的侍女?”

  桑桑點了點頭。

  顏瑟說道:“為什麼在外面等著?跟我進去。”

  桑桑回答道:“聽說不讓。”

  顏瑟此時已經知道寧缺還在山道上,心情異常煩燥緊張,聞言沉聲喝道:“跟我進去!我倒要看看,夫子和老大都不在家,這間破書院還有誰會來攔我!”

  隆慶皇子走出了山霧。

  他舉目望去,只見四周一片平緩林野,山道前方還有一塊陡兀出現在天地間的岩石。

  走上那塊岩石,應該就算是登頂成功。

  他正准備繼續,忽然間心有所觸,整理衣衫,轉過身去,向著道旁遠處一棵大樹恭謹一禮。

  星光之下,山頂明亮如晝,雲霧在下方不停流淌,若水一般。

  青青大樹之下坐著一人,因為隔得太遠的緣故,看不清楚容貌,只能感覺年齡並不太大,但卻偏偏卻穿著件極有古意的袍子,頭上戴著一頂極高的古冠,氣像莊嚴。

  隆慶皇子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在離開西陵神殿的時候,掌教曾經提醒過他,書院後山裡那些學生絕非尋常修行者,當慎重待之,樹下那人能在山頂等著登山者,身份自然尊貴。

  樹下那人平靜說道:“我排行第二。”

  聽著這話,隆慶皇子面色不變,心裡卻是掀起了軒然大波。他想起那個女人曾經對自己說過的某些傳說,想起傳說中那個驕傲到了極點,也強大到了極點的二師兄,復又恭謹一禮,只是這一揖要比先前更低一些。

  “你很不錯。”青樹下的二師兄淡然說道:“你絕對有資格進入書院後山。”

  縱然天生驕傲如隆慶皇子,想到點評自己的人是書院二師兄,也不免心生感慨歡喜。

  “只要登上那塊大石頭,你就算登頂成功,不過霧裡面還有你的一位同行者,你可以先自行登山,也可以等他一起。讓你等他似乎有失公平,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這塊大石頭很難上,比你所走過的山道更加難走,所以你最好先調整休息一番。”

  聽到霧裡還有一位同行者,隆慶皇子眉頭微微皺起,在他的計算中,除了那名僧人之外,今日應該沒有誰能夠堅持到山頂,那些平庸之輩甚至連霧道都無法踏上。既然那名僧人因為身份關系不方便進霧,那麼究竟是誰居然能夠跟上自己的步伐?

  樹下二師兄淡然說道:“選擇權在你手上,你可以先行登山。”

  隆慶皇子沉吟片刻後,復恭謹一禮,然後盤膝坐了下來,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夜霧山道間,寧缺看著箕坐在灰牆下,渾身濕漉胸口微微起伏的卓爾,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和眼神裡的死亡氣息,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能把你一刀砍了,但何必砍呢?一世人兩兄弟,你死都死了,何必再來攔我的路,我上去了才好把你剩下的那些破事兒都辦了。”

  卓爾靠著灰牆,望著他慘淡的一笑,胸口起伏的愈發劇烈,唇間發出呵呵的聲音。

  “假的,這些都是假的,我需要靠什麼來證明這些是假的呢?”

  寧缺低著頭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臨四十七巷的春雨裡。

  忽然他抬起頭來,說道:。桑桑何在?”

  桑桑站在他旁邊,仰著微黑的小臉看著他,問道:“少爺,有什麼事?”

  寧缺目視前方,說道:。桑桑,把家裡的所有銀子都拿出來,我們給小黑子尋塊好墓地,再給他弄副楠木棺材,美死他。”

  桑桑說道:“好的……但是少爺,黑子少爺已經死了,沒有辦法再美死。”

  寧缺說道:“反正他都再活了一次,何妨再死一次?”

  說完這句話,他走向那面灰牆,舉刀向天然後呼嘯落下,斬落卓爾首級,斬斷那面被雨水打濕的灰牆,斬斷了所有幻境,露出那條直通向山頂的陡峭山道。

  然後他望向身邊,發現已經沒有了桑桑的身影。

  “我說過這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寧缺看著眼前那條真實的山道,對著夜霧盡頭說道,仿佛是要解釋給他們聽一般:“我想像中的回憶中的桑桑是個完美的小侍女,但真實的桑桑卻絕對不是那個模樣,你們能激發我自己的大腦來營造一個亂真的環境,卻不知道我自己的大腦裡存著的並不都是真實。”

  霧裡傳來一個疑惑的聲音:“雖然我不知道你剛才想了些什麼,但你怎麼判斷那是假雜桑?”

  “因為真的桑桑雖然善良好心,但她絕對不會舍得為一個死人花光家裡所有銀子,卓爾不行,她自己不行,甚至我都不行。

  寧缺笑了笑,然後抬起袖子擦掉唇角淌下來的血液,向山上走去。

  銀暉籠罩的山頂,東一棵樹,西一棵樹,都是耐寒的針葉林,並不是陳皮皮最喜歡的棗樹。

  隆慶皇子坐在草地裡調息培念,緊緊閉著眼睛。

  遠處那棵青樹後方響起一道極細微的聲音:“師兄,謝了。”

  青樹前盤膝坐著的二師兄,目光恬靜神情方正肅穆,淡然說道:“這種無傷大雅的小後門,偶爾還是可以開開的,再說隆慶本來就比寧缺先行一步,讓他等上一段時間也算公平。”

  正如書院那句名言:規矩就是看誰的拳頭硬,那麼既然是書院二層樓的考試,所謂公平,其實也只是某些人自己的看法。

  隆慶皇子比寧缺先上山一段時間,然而他在山頂卻等了一段長的多的時間。

  夜空裡的星星逐漸移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山道下方的濃霧一陣流動。

  隆慶皇子睜開眼睛望去。

  夜霧散處,衣衫襤褸的寧缺順著山道緩慢走了出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像是被惡狗逐下山不知多數次的乞丐,模樣看上去極為狼狽。

  隆慶皇子看著他的臉,想起了他是誰,緩緩站起身來,袖中右手微微攥緊。

  寧缺從懷裡取出手絹包著的糕點,一邊往嘴裡塞著補充體力,一邊向山頂走來,還不忘向那邊青樹下的人口齒不清致意:“不好意思,來晚了,來晚了。”

  然後他看見了隆慶皇子,驚喜說道:“太好了,原來你還在這裡。”

  寧缺把糕點遞到他身前,問道:“要不要來一塊?”

  隆慶皇子看著手絹裡那些被壓的奇形怪狀的稀爛糕點,沉默不知該如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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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七章 絕頂風光

  隆慶皇子記得寧缺是誰。

  他這一生光彩奪目,很少遇到被人羞辱的機會,而上次在得勝居內,身前這個書院學生還有他的小侍女連接兩次羞辱了他,至少在他看來那是羞辱,所以他不可能忘記對方,在車中他甚至承認自己道心因此有些不定,很討厭這個人。

  因為厭憎,事後他讓裁決司的下屬們調查過寧缺,只是調查的結果讓他有些失望,這個書院學生果然只是個徒逞口舌之利的廢物,無法修行,根本不可能成為他的對手。既然沒有資格成為自己的對手,於是他認為便不再需要去記住這樣一個人。

  今日拾階登山,隆慶皇子想像過自己可能遇到怎樣的競爭者,比如那位明顯來自不可知之地的年輕僧人,比如來自南晉的那位青年劍客,他甚至想像過書院方面可能會隱藏著後手,但怎麼也沒有想到,在自己身後破霧而出的人是寧缺。

  他沉默看著寧缺的臉,意味難明地笑了笑。

  寧缺看他沒有吃糕點的意思,把手收了回來,笑著說道:“不要太過吃驚,這不是幻覺。”

  就在這時,兩塊翠綠色的青竹片在星光下緩慢飄了過來,仿佛有生命一般懸停在他們面前,書院二師兄的聲音從青樹下再次響起。

  “山道盡頭的頑石便是山之尖頂,誰先登上去便能進入書院二層樓,不過我必須提醒你們,那短短十余步石階,比你們先前經歷過的所有考驗都更加艱難,如果強行硬撐,極有可能對你們的身體精神造成不可逆的嚴重傷害。”

  “兩塊青竹片你們握在手中,稍後如果覺得撐不住,便捏破它。”

  隆慶皇子和寧缺向青樹下揖手一禮,伸手至空中取下翠綠的青竹片,然後向前走去。

  兩個人並肩而走,隆慶皇子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腳步沒有一絲加快,任由寧缺在自己身旁一邊嚼著糕點一邊行走,等若承認了他有自己並肩的資格。

  “其實我很羨慕你。”

  寧缺看著皇子完美的側臉,把手裡沾著的糕點屑擦到衣擺上,聳肩說道:“你出身好,天賦好,命也好,又有一個世人羨慕的花癡伴侶,像我這樣出身糟糕,天賦糟糕,命運極歹,身旁永遠只有一個小黑炭頭的家伙,想要奔到你這個份兒上,實在是太辛苦了些。”

  當二人走到那塊巨石下方,站在左右兩條陡峭狹窄的小徑前時,隆慶皇子忽然轉頭望向他平靜說道:“你給了我很多驚奇,早知如此,方才我不該等你。”

  說完這句話,隆慶皇子沒有絲毫猶豫,掀起衣襟前擺,踏上了石徑。

  寧缺怔怔望著那條石徑入口,心中掀起波瀾無數,做為一個在生死底層掙扎多年的家伙,他很清楚,一個強大而驕傲的人說出這樣的話時,才會變得真正可怕。

  ……

  ……

  兩名最後的登山者,開始攀爬書院後山頂部懸畔那塊巨大的岩石,身影倏然不見。

  草地遠端的大青樹下,忽然多出了很多身影,圍在一起指著岩石竊竊私議,這些身影有男有女,或坐或立,數一數剛好十二個人。

  有人背著三弦古琴,有人腋下夾著棋枰,有人膝前擱著一根頗具古意的洞簫,有人手裡拿著繃緊的繡花布框,另一只手指間拈著根細不見的針。

  還有一個站在樹後的壯漢手裡提著個極沉重的鐵錘,當別人正在議論時,壯漢卻盯著樹下二師兄頭頂那個奇怪而高的古冠,眼神裡充滿了躍躍欲試的灼熱。

  陳皮皮從樹後走了出來,看著壯漢的眼神嚇了一大跳,趕緊攔阻,說道:“六師兄,你要真一錘子下去,二師兄的帽子可能會扁掉,但你的腦袋也極有可能扁掉。”

  青樹下盤膝坐著的二師兄冷哼一聲,緩緩轉過頭去。

  六師兄用最快的速度把鐵錘收到身後,面露憨厚至極的笑容,解釋說道:“師兄,你知道的,我一天不打鐵心裡就癢的厲害,今兒看了一天實在是快撐不住了,這不看到您頭頂這帽子,就就像是看到爐邊的鐵錠,總想著來上一錘子。”

  這解釋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荒誕到了極點,偏生二師兄卻是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了這個解釋,揮手淡然說道:“等不了多久,就會有結果了。”

  書院女教授余簾也在山頂,她似乎與其余的十一人刻意保持著距離,遠遠站在樹後的某片花圃間,面帶恬靜微笑看著同門們的議論。

  膝上擱著古簫的中年男子望向崖邊那塊看似搖搖欲墜,實際上卻是歷經千萬年風雨不曾顫抖一絲的巨石,感慨說道:“今日觀之還是這位隆慶皇子實力最為強大,西陵神殿裁決司的二號人物,果然不容小覷,如果不出意外,他便可能是我們的小師弟了。”

  聽到西陵神殿裁決司這幾個字,樹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陳皮皮。

  陳皮皮胖圓的臉上難得現出窘迫之色,揮手解釋道:“我又沒去過神殿,我認識葉紅魚的時候,她才剛進裁決司,不過在我看來,那女人肯定比隆慶強大多了。”

  “天下三癡之道癡,自然非同一般。”那位繡花師姐微笑說道。

  二師兄表情肅然說道:“但凡名門大派,底蘊均自不凡,雖說那些手段難入你我之眼,雖說較諸我書院自然有若塵埃,但行走世間也足夠了。”

  樹下諸人紛紛贊嘆迎合,各自心裡卻在琢磨著,如果今日坐在樹下的是大師兄,他斷然不會說出如此驕傲自戀的評價,只會極誠實地點評一番西陵道法的優劣。

  “沒有想到能夠追上隆慶皇子腳步,一同進行最後考試的人居然是那個叫寧缺的家伙。”

  樹下諸人又把目光再次投向陳皮皮。

  陳皮皮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說道:“師兄師姐們,你們又看我是做甚?”

  繡花師姐微笑說道:“那不是你朋友嗎?”

  陳皮皮摸了摸腦袋,困惑說道:“我真沒想到寧缺能走到山頂,憑我對他的了解,這個家伙真能吃苦,筋骨精神打磨的像個變態一樣,而且他修練起來是真可以不吃飯的,所以最開始那截山道應該攔不住他,而且他在舊書樓看了一年書,若要過柴門,也有幾分可能,可我真沒有想到,居然連山霧都沒辦法攔住他,這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有人問道:“那個叫寧缺的,現在是什麼境界?”

  陳皮皮回答道:“不惑。”

  樹下一片輕呼,提問那人不可思議說道:“隆慶皇子已經是洞玄上境,只差一步便能知命,所以他能走到石下是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可那個才是不惑境界,是怎麼上來的?”

  二師兄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訓斥說道:“廢話,自然是走上來的。”

  其實這句話才是真正的廢話,只不過他是二師兄,當夫子和大師兄去國游歷之時,書院後山便以他為尊,樹下的師弟師妹們自然無人去質疑他的說法。

  二師兄眉梢微挑說道:“夫子教了你們多少年了,連這種事情都還想不明白,世間哪有完全確定之規則?若一應規則皆已注定,那我們還修行求索做什麼?若一應規則都無法改變,那我們還吃飯喝水做什麼?何不自行從崖那邊跳下去?”

  樹下諸人頓生凜然之感,知道師兄是在正式教誨自己,肅然聆聽。

  “寧缺雖然才不惑,但誰告訴你不惑就不能登到山頂?如果只有洞玄上境,像隆慶那樣只差一步到知命的人,才能登上山頂,才能進入二層樓,那何必還要考試?”

  二師兄神情淡漠說道:“不惑就不能登山?先前我就對你們說過,想當年大師兄他停留在不惑境界整整十七年,上山下山不知多少遍,又有哪次他半道就滾下去了?”

  有人猶豫說道:“師兄你說的雖然不錯,但拿寧缺和大師兄相提並論,是不是太抬舉他了?”

  二師兄望向崖畔那顆巨石,沉默很長時間後淡然道:“如果寧缺今日能成功,那他就是大師兄之後第二個以不惑之身成功走完後山全程的家伙,為何不能相提並論?”

  聽著這話,山頂大青樹四周一片沉默安靜,只能隱約聽到陳皮皮喃喃不甘心的話語:“就算他能登頂又怎麼樣,難道還能比本天才更天才?”

  “其實如果讓寧缺當小師弟也不錯啊。”繡花師姐望著陳皮皮胖乎乎像大白饅頭的臉蛋兒,笑眯眯說道:“雖然捏起來手感肯定不如皮皮你好,但他臉上有酒窩,真的好可愛。”

  陳皮皮下意識裡打了個寒顫,趕緊退到二師兄背後,探出頭來喊道:“七師姐,你不要想的太美,這最後一關可不是那麼好過的,我賭隆慶肯定先爬上去。”

  繡花師姐笑眯眯,揭穿他的真實想法:“如果真是隆慶先爬上去,你不得失望的大哭一場?”

  陳皮皮嘿嘿笑了兩聲。

  “漫漫山道先考了意志,比了悟性,試了境界,霧裡又看了本心,最後這顆頑石,看的不過是選擇罷了,無論對隆慶還是對寧缺而言,難度都不會太大。”

  二師兄緩聲說道:“正因為難度不大,終究較量的還是決斷力,隆慶他長年在神殿裁決司那壇污水裡浸泡,殺起婦孺來都面不改色,大概應該還是他做選擇的速度更快。”

  一陣山風微拂而過,大青樹梢頂簌簌作響,長草漸伏,崖畔腳下的銀色夜雲一片擾動。

  站在遠處崖畔的余簾回頭望向雲海,眉尖微微蹙起。

  大青樹下二師兄霍然站起身來,神情驟然間變得極其凝重,靜靜看著崖畔那顆巨石,沉默很長時間後喃喃說道:“好強的浩然劍意……是老師把最後一關改了嗎?”

  ……

  ……

  “怎麼又是你?你已經死了兩次又活了兩次,難道還得再死一次?我真的不明白,你老從我的腦子裡跳出來是想做什麼,想提醒我不要忘了你那些被夏侯屠殺干淨村民?還是要提醒我不要忘了你死的有多慘?放心吧,你留下來的那些事情我真的都沒有忘記,只不過夏侯哪有這麼好殺呢?你趕緊讓讓路,我得比那個隆慶皇子跑的更快一些,等我進了書院二層樓變成夫子最疼愛的乖學生,學會書院後山最神奇的那些功法,你想讓我殺誰,只需要托個夢給我我就去殺了。乖,趕緊讓路啊,不讓路?你是想替我試煉刀法是吧?那你能不能換個時間?”

  寧缺看著面前那堵雨中的灰牆,看著牆下那個奄奄一息,臉上卻掛著奇怪笑容的朋友,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伸手從虛無裡抓出一把刀來,直接把他和那面牆砍為虛無。

  “看看,果然還是這一套,這書院後山裡的人也是的,難道就不能弄點兒新鮮玩意?”

  他沒有收刀入鞘,而是把長柄樸刀扛到肩上,向巨石上方走去,反正稍後可能還會繼續砍人,比如很久沒有見到,連在夢裡都很久沒有見到的父親母親,甚至有可能是桑桑那個丫頭,反正他現在已經確定這些都是假的,所以心理上沒有任何障礙。

  忽然間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面無表情看著身前那兩張面無表情的臉,面無表情說道:“你們終於來了?”

  ……

  ……

  隆慶皇子非常恐懼,面對著這種恐懼,他不知道該怎樣選擇。

  他最心愛的女人正跌倒在一叢花樹下,流著血淚的雙眼沒有看著她最心愛的海棠花,而是癡癡的盯著自己。而他卻不能看她,他必須看著她。

  在先前的山道上他曾經驕傲地想著,除了昊天,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人或事能令他感到恐懼,然而此刻看著身前這個沐浴在聖潔神輝中的女人,看著她身旁那些鮮紅的隨風飄紅的蓬大衣袂,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一直無法掩去對這個女人的恐懼。

  整個世界彌漫著聖潔的神輝,異常明亮,明亮到無法看清楚那個女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蓬松如紗的紅色裙擺,只能看到她蓬起的,只能看到她兩鬢的鮮艷紅頭花。

  女子渾身紅紗紅裙,很鮮艷很可愛,也很可怕,她微笑說道:“隆慶,聽說你想進書院二層樓,莫非你以為進了書院二層樓,就能夠戰勝我?”

  隆慶皇子恭謹低身,說道:“隆慶不敢。”

  他身後花叢裡倒伏著的花癡陸晨迦雙目流淌出更多的血淚。

  “真的不敢?”沐浴在神輝中的女子淡然重復問道。

  隆慶皇子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著神輝中那雙像寶石般的雙眼,沉默了很長時間,就在他准備人生第一次做出那個最勇敢決定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剪影。

  那是剪影屬於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那樣沉默地站在女子身後,仿佛無數萬年都不會開口說一句話,神輝從他的臉頰旁掠過,吹拂起寶石粒一般的風,仿佛昊天都在無聲贊賞。

  隆慶皇子盯著那個男人肩上的木劍,身體難以抑止的顫抖起來。

  他毫不猶豫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轉身走到花樹前,抽出腰間佩劍緩慢刺進心愛女子的胸口。

  當劍鋒一寸一寸沒入胸口的時候,陸晨迦一直安靜看著心愛的男人,仿佛沒有感受到絲毫痛楚,她的眼睛不再淌出血淚,她的目光裡沒有絲毫埋怨恨意,只有平靜和憐憫。

  隆慶皇子緩緩低頭,望向自己的胸口,發現那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透明的洞。

  ……

  ……

  那兩張臉,一張極其蒼老,一張極其稚嫩。

  寧缺看著老管事,看著兒時的玩伴,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原來連你們也還需要再殺一遍,我是覺得好像有些什麼事情不對,那就是因為你們沒有出現。”

  他把背上那把長長的樸刀取了下來,雙手握緊刀柄,但卻沒有馬上揮出,因為他發現自己站立的地方,已經從巨石上的狹窄石階變成了黑黃色的泥土。

  荒原之上,無數人仰著頭看著天穹,天穹那頭無邊無際的黑暗正蔓延過來,人們的臉上充滿著絕望與恐怖的情緒,世界一片灰暗,只有雲後某處透出幾抹光亮。

  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抬頭望天,至少他身前的老管事和兒時玩伴並沒有看天,只是面無表情看著他,無論他走到哪裡,他們都沉默跟隨,目光永遠落在他的臉上。

  寧缺指著天上,對老管事說道:“我上次做夢的時候,那裡好像開了一道光門,今天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跟著那個夢繼續做下去,是不是因為你們的關系?”

  然後他低頭望向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兒時玩伴,笑著說道:“那時候在那道光門裡,有一顆特別巨大,金光閃閃的龍頭伸出來,其實那畫面很,就像我們小時候去萬雁塔下看到的那些烏龜,只不過那一萬只烏龜把頭都攏在了一起,變成了一顆龍頭。”

  老管事和兒時小玩伴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既然是夢,那自然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便不是已經發生過的故事。”

  ”既然不是故事,當然就沒有什麼延續性。”

  荒原上出現了一個高大男子,花白的頭發隨意披在肩上。

  這不是寧缺第一次看見這個高大男子,他走了過去,想要看到對方究竟長什麼模樣,然而無論他怎樣努力,都無法看到對方的正臉,事實個他甚至根本都沒有感覺到對方轉動過身體。當他圍著高大男子轉圈的時候,老管事和兒時小伙伴依然跟在他的身後,跟著他一起轉圈,這畫面顯得有些滑稽,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楚。

  高大男子伸手指向正在占據整個夜穹的黑暗,說道:“看,天真的要黑了。”

  寧缺抬頭望去,說道:“我看到了。”

  高大男子又指向雲後那抹光亮,說道:“可那裡還有光明,那麼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你會選哪一邊?”

  寧缺毫不猶豫回答道:“我為什麼要選。”

  高大男子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從身旁的酒徒手裡搶過酒囊一飲而盡,然而奪走屠夫背上那塊豬後腿,蹲在地上開始進食,從側面可以看到油汁順著他的胡子滴落下來。

  ……

  ……

  “為什麼要殺你心愛的女人呢?”

  “因為持正道,方能守道心。”

  “我說的話就是正道嗎?”

  “是的,因為你代表著昊天的意志。”

  隆慶皇子行走在聖潔的神輝之中,跟隨著那個穿著紅裙的女子亦步亦趨,在過往的這段漫長歲月裡,他跟著她殺死了很多人,隨著那些生命的離去,他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平靜,不再是以往那種表面上的不動聲色,而是做到了極致的冷靜。

  神輝中那位紅裙女子忽然轉過身來,平靜說道:“如果昊天說你應該殺死我,你會怎麼選擇?”

  隆慶皇子對她有一股天然的恐懼,對那個永遠沉默站在她身後的木劍男子更是恐懼到了極點,然而聽到這番話後,他只是沉默思考了極短暫的一段時間,便舉起手中的劍刺了過去。

  劍尖貫穿了紅裙女子的身體,鮮血滴答滴答落下。

  紅裙女子贊賞望著他,說道:“隆慶,現在你的心真的變得非常強大了。”

  隆慶皇子指著自己胸口中那個透明的洞,面無表情說道:“你看,我已經我沒有心了。”

  ……

  ……

  荒原上,高大男子背著對寧缺問道:“你以前是怎麼選的?”

  寧缺很嚴肅認真地回答道:“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高大男子呵呵笑了起來,笑的前仰後合,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高興說道:“想不到隔了這麼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牆頭隨風招搖的野草。”

  寧缺也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道:“您看,我就說不是一定要選擇。”

  高大男子漸漸斂了笑聲,看著天上卷動的狂雲,忽然問道:“可如果天塌下來怎麼辦?”

  “天怎麼會塌?”

  “如果?”

  “那自然有個子高的人頂著……比如您這樣的。”

  “如果高個子擋不住怎麼辦?”

  “那就逃唄?”

  “天都塌下來了,你能往哪裡逃?”

  “這不是只是在設想如果嗎?世界上哪有這麼多的如果?”

  “既然只是設想,你就隨便答答又怕什麼?”

  寧缺怔怔看著高大男子的背影,雖然對方說只是想聽他隨便答答,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覺得自己不能隨便回答,他看著越來越黑的天穹,忽然覺得無比恐懼。

  荒原上的溫度忽然降低,他身上的衣衫染了一層淡淡的冰霜。

  高大男子嘆息說道:“要不然我們還是回到開始的那個選擇?”

  ……

  ……

  連心都沒有了,自然不會再有恐懼,隆慶皇子代替了那個紅裙女子的位置,沐浴在聖潔的神輝之中,稟持著昊天的偉大意志行走於天下,四處驅逐毀滅著黑暗。

  某一日當他行走到某片由金礫組成的沙漠中央時,那名在紅裙女子身後沉默站了無數年的男人終於出現了,身後那柄木劍在灼熱的金風之中微微顫抖。

  隆慶皇子看著對方面無表情說道:“從我做出第一個選擇開始,我的命運便和昊天緊緊依偎在一起,你就算是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你也不可能戰勝昊天。”

  一陣風卷起沙漠裡的金礫,那把木劍刺透隆慶皇子的胸口。

  隆慶皇子低頭看著胸口的透明洞。

  那把仿佛能刺穿世間一切的木劍,剛好從他胸口的洞中穿過,沒有給他的身體帶來絲毫損傷。

  隆慶皇子胸口的透明洞裡生出一朵黃金般的花,瞬間融化了那柄木劍。

  他抬起頭來,看著在金風中逐漸虛化的男子剪影說道:“你看,這就是我們的真理。”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

  生命裡最恐懼的敵人已經一一死去,隆慶皇子驕傲地行走在金礫組成的沙漠上,雖然已經沒有心,但他依然驕傲,他知道從此以後在昊天的光明世界裡,自己將是最強大最不可戰勝的那個人,所有的黑暗看見自己的光輝便要遠遠避開。

  不,所有的黑暗都必須被撕碎湮滅。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世上的所有的黑暗都被他湮滅,周遭再也沒有什麼敵人,沒有什麼罪孽,只剩下最純潔的光明,無邊無際籠罩四野的光明。

  到了此時,他胸口上的那朵黃金花已經變得十分巨大,已經快要遮住他的臉,即便以他的天啟境界,也覺得重量有些難以負荷,只是他已經無法把這朵黃金花摘掉。

  忽然他的心底深處響起一道悠遠的聲音。

  他不知道這道聲音屬於誰,但他知道這道聲音說的話是真的。

  “絕對的光明,就是絕對的黑暗。”

  隆慶皇子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把手摁在自己胸口那朵奇大無比的黃金花上,須臾之間,巨大的黃金花迅速縮小,變成一把金光燦燦的劍。

  他痛苦地嘶吼一聲,艱難地把金劍從胸口裡拔出來,惘然四顧。

  模糊間,他隱隱看到天邊飄著幾張虛無縹渺的臉。

  是那個背著木劍的男人。

  是那個穿著紅裙的女人。

  是倒在花樹下的心愛女子。

  三張虛無縹渺的臉漠然看著他,似乎想要看他究竟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到處都是光明,到處都是黑暗。

  向前一步將走進光明裡繼續自己的廝殺,然而那是光明啊……

  隆慶皇子渾身顫抖站在黃金沙漠之中,表情痛苦地扭曲起來,汗水如漿濕透全身。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左手,望向那片翠綠的仿佛生命源泉一般的竹片。

  ……

  ……

  荒原上的人忽然間消失了很多。

  寧缺看著面前老管事那張熟悉的臉,然後蹲去盯著兒時小玩伴的臉,看了很長時間後,忽然抬頭衝著那名高大男子不滿喊道:“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做選擇。”

  高大男子背著對他說道:“都說了只是隨便討論一下,你何必這麼嚴肅。”

  寧缺站起身來,身上的冰霜簌簌落下,說道:“我不選。”

  高大男子回答道:“有時候總有些事情是值得我們去犧牲的,犧牲就是一種選擇。”

  寧缺搖頭說道:“我又沒做錯什麼事情,憑什麼要犧牲?”

  高大男子訝異問道:“你沒有願意為之犧牲的人或事嗎?”

  寧缺皺著眉頭想了很久,猶豫回答道:“好像沒有。”

  高大男子說道:“但很久以前你曾經做出過選擇。”

  寧缺看著身旁的老管事和兒時玩伴,說道:“那是犧牲別人。”

  “犧牲別人也是一種選擇。”

  寧缺承認:“是的。”

  高大男子把吃剩下的半根豬後腿重新掛到那名屠夫的背後,說道:“那你再選一次。”

  夜色還是夜色。

  溫度還在一點一點地降低。

  寧缺惘然地看著逐漸逼近的黑暗,然而霍然回首望向雲後那團驟放光明的所在,感受著裡面傳出來的無盡威壓,身體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占據,身上衣衫上的冰霜逐漸凝結成甲。

  他不知道自己該選擇哪個方向。

  他孤單地站在天地間,顯得那樣渺小。

  老管事和兒時小玩伴站在他的身前,彼此的目光隔著透明的冰片相觸。

  他握緊了手中的翠綠竹片。

  ……

  ……

  書院前坪,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待著登山的最後結果,至此時,再沒有人會用奚落譏諷的語氣談及那個叫寧缺的書院學生,因為他已經用事實證明了自己。

  如驟雨般的蹄聲打破了書院壓抑的安靜,顏瑟帶著桑桑面無表情走了下來,識得他身份的人驟然一驚,紛紛起身相迎,這位昊天南門最強大的供奉,便是在西陵神殿之上也有自己專屬的座椅,地位遠在天諭院副院長莫離之上,誰敢有絲毫怠慢。

  書院教習和學生們也猜到了這位猥瑣老道的身份,訝異看著那邊竊竊私語,不知道為什麼如此深夜,又是登二層樓的關鍵時刻,這位大人物會忽然來到書院。

  包括親王李沛言和公主李漁在內,沒有任何人知道顏瑟此行的目的。顏瑟當然也不會愚蠢到向眾人解釋其中原因,沉默與值得他見禮的諸人一一見禮完畢,便沉默坐到椅中,閉上雙眼開始養神,枯瘦的手掌不時在椅背上拂過,稍微顯露出幾絲緊張。

  眾人雖然好奇這位高高在上的神符師為何前來,但既然他不說,自然也沒有誰方便去問,略一沉默之後,便有人又開始輕聲議論起山頂的動靜來。

  絕大多數人驚嘆於寧缺隱藏了如此強大的實力,但依然堅定地認為,能夠獲得最後勝利,成功進入書院二層樓的,必然還是隆慶皇子。

  顏瑟身為神符師,境界何等高妙,議論的聲音再輕微,他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想著寧缺那小子居然真的想進二層樓,甚至竟然只差一步便真地要進二層樓,那自己苦苦尋覓了半輩子的傳人豈不是要變成鏡花水影,心情不由糟糕到了極點。

  便在這時,莫離神官淡然說道:“我西陵一脈從不認為皇子會輸給任何人。”

  “寧缺這小家伙我倒知曉一些,若要說些旁門左道確實有些水准,可若想要二層樓……”顏瑟重重一拍案幾,厲聲喝道:“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此言一出,眾驚,均自想著大唐昊天南門向來與西陵神殿面和神離,甚至可以說背心離德,為何今夜在如此重要事務之前,顏瑟竟會站到西陵神殿一邊?要知道這位可是大唐國師的師兄,難道他的這番表態有什麼重要含義?

  顏瑟哪裡想到自己的真心話,會惹來眾多猜測,氣鼓鼓地揪著頜下胡須,不肯再發表任何看法,親王李沛言看著身邊的老道人,蹙眉想著,莫非是皇兄在宮裡知道今日二層樓開啟一事出了寧缺這個變數,所以特意派顏瑟過來表明態度?

  便在這時,又有一輛馬車疾駛而入,從車上走下來的人又惹來好一番議論。

  李漁看著那名慈眉善目的太監總管,蹙眉問道:“老林頭,你這是來做什麼?”

  大唐皇宮太監副總管謙卑一笑,說道:“稟殿下,奴才奉陛下的旨意過來看看。”

  李漁招手示意他上前,壓低聲音問道:“這是鬧什麼玄虛?”

  林公公低眉順眼輕聲說道:“陛下想見一個人,所以讓奴才在這兒侯著。”

  “父皇要見誰?”李漁驚訝問道。

  林公公微笑說道:“一個叫寧缺的書院學生。”

  說完這句話,林公公看見了坐在旁邊的顏瑟,神情驟然一冷,說道:“顏大師,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顏瑟沒好氣瞪了他一眼,說道:“我要到哪兒,需要向你報告?”

  林公公皮笑肉不笑說道:“奴才只是一個太監,哪有資格管一位神符師去哪兒?只是陛下有句話要我帶給您,陛下說了,國師大人十幾年前在香坊外面算命騙了他幾百兩銀子,現如今陛下欣賞的人才,國師大人居然也敢隱瞞不報,這件事情陛下等你們南門做個交待。”

  顏瑟聽著這話愣了愣,然後震驚無比,在心裡想著,難道陛下也知道了寧缺的本事,想要和自己搶徒弟?這可如何是好?現如今有可能要和書院爭人,已經令他極為為難,難道還要再和大唐天子先爭一輪?師弟說隨便整,這個隨便裡難道還能包括陛下不成?

  場間眾人有意無意間都看著這兩位突然到來的大人物,顏瑟神符師自然不需再提,那位林公公可是陛下最信任的太監總管,此時竟是帶著陛下旨意來此,又是怎麼個意思?

  ……

  ……

  桑桑跟著顏瑟進了書院,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不知何時她便離了前坪,悄無聲息順著書院建築間的幽巷,向後方走去。

  她走過那片濕地,走過燈火全熄的舊書院,走過那片密密的樹林,走過那片罕有人至的草甸,一面看著書院景致,一面與寧缺平日裡的講述做著對照,心情平靜而溫暖。

  終於走到了片劍林之中,她扶著光滑的樹干,抬頭眯起那雙柳葉眼看著極高處掛著幾串疏葉的林梢,然後擇了塊稍干淨些的地面坐了下來,懷裡抱著大黑傘,仰臉望向山頂。

  山間的雲霧依然極其濃厚,視線根本無法穿過,看到山頂,但桑桑靠著樹干,抱著大黑傘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因為她知道少爺這時候正在山頂,正在經歷最關鍵的一次考驗。

  忽然間,一陣狂風從劍林外勁吹而入,帶起無數草屑石礫,擊打在樹干上啪啪作響,甚至把那些樹皮都掀了起來,桑桑驚恐地躲到了樹後,撐開大黑傘遮住了自己瘦小的身軀。

  髒肮陳舊的大黑傘外,狂風圍繞著劍林不斷肆虐,石礫像箭矢般擊打在傘面上,發出嘭嘭的巨大聲音,如同戰鼓一般令人心緒激昂,又萬分悲壯。

  狂風之中,劍林裡有十幾棵樹被連根拔起,帶著泥土飛向深沉的夜空之中。

  如同十幾把凜然刺向夜空的劍。

  濺著烏黑的血水。

  ……

  ……

  長安城萬雁塔上。

  國師李青山望著黃楊僧人哈哈笑道:“今天打西邊來了個和尚……”

  黃楊僧人微笑說道:“情僧悟道,不至於讓你如此喜悅,你今天的心情看起來非常不錯,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李青山站起身來,輕拂道袖感慨說道:“今夜之後,我昊天南門便會多出一位年輕的天才,十余年後,我南門便會多出一位神符師,你說這件事情可值得喜悅?”

  黃楊僧人雙手合什,真誠贊嘆道:“如此這般,著實令人欣喜。”

  忽然間,李青山面色驟然一變,疾步走至塔畔,看著南方那片寧靜的夜空,懸在袖外的右手顫抖起來,指尖不停屈伸計算。

  黃楊僧人走到他身旁,困惑望向那邊,說道:“這次二層樓開啟怎麼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李青山像木頭般僵立著,神情黯淡說道:“搶不到了……夫子,真是有好幾層樓那麼高啊。”

  書院那片席卷劍林的狂風,局限在極小的範圍內,異常神奇地沒有影響到周遭的環境,除了山頂那位二師兄,前坪的神符師顏瑟,便只有國師李青山和黃楊僧人這等已經邁入知命上境的大修行者能夠感應到。

  長安城裡的百姓更是對此毫不知情,此時夜色深沉,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沉沉睡去。臨四十七巷那面灰牆上漸漸浮現出幾抹血漬,剛剛修復的春風亭下水道裡的污水忽然泛起了血紅的光澤,臨湖小築與東城鐵匠鋪的後院,前將軍府外殘破的石獅與曾靜大學士府的柴房裡,那些經年的血漬漸漸浮現,然後迅速湮滅不見。

  ……

  ……

  無邊無際的光明威壓之前,隆慶皇子捏碎了翠綠的竹片,然後他面無表情仰首望去,發現自己果然還是站在書院後山山頂,站在崖畔那方巨石之下,根本未曾走上石徑一步。

  夜風吹拂他的衣衫,迅速將那些汗水吹散,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向草坪方向退了幾步,然後再次抬頭望向崖畔那方巨石上方,發現那裡沒有任何人的蹤跡。

  ……

  ……

  冰冷的荒原上,寧缺仿佛感覺到了一些什麼,他面無表情對高大男子說道,對身前的管事與兒時小玩伴說道,對天上的光明與黑暗說道:“你們都知道,這種選擇對我來說並不難。”

  說話的時候,唇上掛著冰凌啪啪斷裂落下。他眨了眨眼,遮住視線的透明冰片寸寸迸裂。他舉起右手,更多的霜甲嘩啦啦脫離衣衫。

  然後他扔掉手中那塊翠綠的竹筷,重新握緊長刀,平靜揮下。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殺死了身前的老管事和兒時玩伴。

  “我的傘是黑的。”

  “她的臉是黑的。”

  “從小到大,我做的事情都是黑的。”

  “但這不代表我認為自己是錯的。”

  “既然我沒有錯,就不需要認錯,更不需要贖罪。”

  寧缺看著雲後那抹越來亮的光明,感受著那處越來越強大的威壓,說道:“就算你認為我是錯的,我也不在乎,因為你的想法關我什麼事呢?”

  他往腳下狠狠吐了口唾沫,把長刀扛到肩上,毅無反顧向著荒原那頭的黑夜走去。

  高大男子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

  ……

  走進黑夜裡,便走進了星光裡。

  寧缺站在崖畔巨石上,站在書院後山的最高處,平靜看著身前的景致,夜穹上的繁星灑下的星光,落在腳下空中緩慢流淌的雲上,將周遭耀的有如白晝一般。

  雖然此時還是深夜。

  他回頭看了遠遠站在石下的隆慶皇子一眼,沒有說什麼,回頭繼續癡迷望著身前的萬年的星光與崖壁,剎那的星光與流雲。

  只有登臨絕頂,才能看到如斯美景。

  “這個世界是平的。”

  他抬頭向遠處望去,只見繁星之下的世界邊緣,隱隱能夠看到山脈破開雲層露出的絕峰,不知道是岷山還是什麼山。

  十七載顛沛流離,生死相見,才終於迎來此刻,怎能不思緒萬千。

  剎那時光裡寧缺想起了很多過往,想起很多在山道上已經重復過一遍的歲月,然而這多感慨,最終說出口時,只彙聚成了最真誠最簡單的一句話,

  看著用言語難以形容的絕頂風光,寧缺大笑了起來,笑的身體亂抖,笑的涕淚橫流,笑的聲音都有些發顫,然後他抹掉淚水和鼻涕,認真說道:“真他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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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哢嚓!哢嚓!

  大青樹下的人們,看著巨石邊緣那個正對著絕頂風光傻笑的少年,紛紛被勾出無限感觸,沉默微笑不語,只有二師兄依然嚴謹不芶而坐,還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書生手裡捧著一卷舊書在看,似乎身周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悠揚清遠的洞簫聲響起,男子拿起擱在膝上的長蕭微笑而吹,緊接著錚錚頗有幽古意的三弦琴聲響起,七師姐用手指拈起細若牛毛的繡花針,在山風中輕輕一劃,針尖高速顫抖起來,發出一道類似金屬打擊樂器的清鳴,壯漢舉起沉重的鐵錘,猛地向地面砸去,砸出轟然一聲,正好精妙至極契在樂曲當中需要激昂處的那個節點上。

  簫聲琴聲針聲落錘聲,混在一起便成了一首頗具古風的曲子,從青樹之下悠揚散開,籠罩住書院後山頂崖,催動著崖間浮雲緩緩流淌,催得山松微微招搖,似在迎客。

  站在巨石上方的寧缺聽著飄進耳中的古曲,回頭望向大青樹下,看著那些形容各異,卻都帶著溫和笑容的男男女女,看著樹下陳皮皮的身影,知道這些人便是書院二層樓的師兄師姐們,他們正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對自己的歡迎,不由心生溫暖感覺。

  溫暖的感覺在胸腹間迅速化為火辣,他兩眼一黑,就這樣倒了下去。

  隆慶皇子沉默站在巨石下方的草坪上,仿佛根本沒有聽到這首動人的古曲,那張有若桃花天天的臉頰依舊完美,只是他的頭發不知何時已經散發,帶著汗水微濕凌亂扳在肩頭。

  他抬起頭來,看著青樹下方緩聲說道:“也許說來有些可笑,欠缺了些風度,可我真的不服。”

  不知何時,二師兄在那首古曲中長身而起,悄無聲息來到草坪之上。他看著隆慶皇子面無表情的臉頰,看著對方眼眸裡的兩抹幽光平靜說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服。”

  隆慶皇子沉默片刻後說道:“如果做到了滅情絕性,還是無法看破選擇,那誰能看破?”

  二師兄看著他,面露微微憐憫說道:“滅情絕性,那說明性情之中本來便有恐懼,對選擇的恐懼,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先前看到了些什麼,經歷了些什麼,但我大概能猜到,寧缺和你不同,他的性情之中本無恐懼,所以他不需要像你這般艱難地抹去本心,強求滅情絕性。”

  隆慶皇子盯著他的眼睛,帶著濃郁的不解與不甘問道:“恐懼本就是人性,只要是人,就會恐懼,寧缺他也是人,他的性情之中怎麼會沒有恐懼?”

  二師兄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覺得這個問題確實有些令人疑惑,搖頭說道:“或者這是小恐懼與大恐懼的區別,你們都能戰勝本能裡的小恐懼,但若涉及到生死之間,晝夜之間的大恐懼,那不是這般容易。”

  隆慶望子聽懂了這句話,眉尖倏然蹙起,問道:“你是說寧缺他沒有信仰。”

  二師兄回答道:“也許如此。”

  隆慶皇子怔了怔,旋即自嘲傷感一笑,喃喃說道:“我因為信仰過於堅定,所以輸給了一個絕對以己為先,沒有任何信仰的人,這叫我如何能夠甘心。”

  二師兄沉默片刻後說道:“也許寧缺也有信仰,只是那些東西在他的心裡藏的太深,所以石徑上的幻境無法找到,甚至有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個信仰是什麼。”

  這時候,陳皮皮背著昏迷中的寧缺,氣喘吁吁地從巨岩上艱難地走了下來,每走一步他臉頰上的肥肉便會輕輕顫抖,像極了湖裡的波紋。他和大青樹下的師兄師姐們都很清楚,寧缺是因為今日精神世界受到的衝擊太大,加上身體消耗劇烈,直至最後成功登頂,放松的過於突然,所以才會昏厥過去,所以並不怎麼擔心。

  隆慶皇子看著陳皮皮的背影,聽著青樹下方隱隱傳來喊小師弟拿水的聲音,忽然間想起掌教大人和那個女人用偶爾提起的某個天才人物,眼瞳微縮,喃喃問道:“過……就是他嗎?”

  二師兄看起來根本沒想過隱瞞陳皮皮的身份,說道:“就是他。”

  隆慶皇子怔怔看著被那個被使喚的極為忙碌的胖子少年,想起掌教大人和那個紅裙女人提起他時的唏噓悔悵或是怒意,不禁有些難以相信這種反差,轉瞬間想到自己今日的遭遇,忽然發現也並不是那般黯淡和難以接受,自嘲搖頭說道:。像他這樣的真正天才,在書院二層樓中居然也要被你們使喚來使喚去,我還想著能夠入樓大放光彩,真真是癡心妄想。”

  “真正的天才到哪裡都是天才。”

  二師兄看著他微微發白的臉頰說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觀裡最天才的年輕人,那麼他在我書院後山也是天才,當然比我還是要差上不少。不過你也不用過於失望,其實你今天的表現已經非常不錯,如果不是碰著寧缺這麼個家伙,我會很高興在後山迎接你。”

  隆慶宴子沉默片刻後,長長一揖及地,然後轉身向山下走去。

  書院前坪的安靜早已經被一陣類似於野蜂飛舞的嗡嗡議論聲所取代。雖然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依然保持著矜持,但普通的官員和教習學生,實在是無法壓抑住心中的興奮與好奇,急切盼望著想要知道,今日二層樓登山的最後結果,究竟是誰取得了勝利。

  便在此時,負責主持書院二層樓開啟儀式的教授先生,緩步走了出來。他臉上的表情著實有些奇怪,似乎很欣慰,又有些震驚,似乎想笑,卻好像因為某些事情不怎麼笑的出來。

  在今日之前,包括書院諸生在內,都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位教授先生的身份來歷。但今日教授先生主持儀式一整日,眾人幾番打聽之下,終於知道他便是碩果僅存的幾位神符師之一,哪裡還敢造次,看到他走上石階,下意識裡便停止了議論,只是看著他臉上的神情,眾人心裡的波瀾再次生起,想要從這些表情中看出一些所以然來。

  “黃鶴兒,你在哪兒磨蹭什麼?”

  場間唯一敢用這種語氣時教授先生說話,敢直接喊出他的名字,甚至還要刻意帶上一個兒字的,自然是大唐昊天南門供奉神符師顏瑟,無論是境界輩份還是年齡,他都要比黃教授授高出幾分,此時心情本就有此焦慮,再看他在那處清嗓磨蹭,早就不耐煩了。

  “今日書院二層樓招生一事已經有了結果。”

  黃鶴教授也懶得與顏瑟這位出名憊賴的神符師爭執,清了清嗓子,直接開口。

  忽然間顏瑟想到某種可能,焦急站起身來,伸手阻止道:“不慌說!”

  眼看著等待了一日一夜的大戲便要收場,終於能夠知道男主角摘下銀面具後的真實相貌,卻再次被人橫生打斷,書院前坪上的人們,縱使無比敬畏顏瑟神符師的身份,也終究沒忍出發出了一陣噓聲,法且不能責眾,你神符師再厲害,也總不能把場間上百人全給滅了。

  黃鶴教授毫不客氣瞪了顏瑟一眼,心想催也是你在催,這時候又讓自己不慌說,這是在鬧什麼玄虛,沉聲問道:“為什麼不慌說?”

  “書院二層樓開啟是何等大事,夫子雖然去國游歷不在京中,但你們也不能這樣敷衍了事,要宣布結果之前,是不是應該先沐浴更衣,焚香祭天一番?”

  顏瑟噔噔噔噔衝上石階,走到黃鶴教授身前,大義凜然說道。

  台下的噓聲頓時變得越發大了起來,就連親王李沛言和李漁都忍不住看了這個老道兩眼。

  顏瑟聽著台下的鼓噪聲,縱使臉皮皺厚若老樹硬皮,也不禁感到有些發燒,然而對傳人的飢渴終究還是戰勝了他本來就不多的羞恥心,狠狠瞪向台下喊道:“誰敢說我說的不對,站出來和我單挑!”

  聽著這話,台下頓時沒了聲,無論是莫離神官還是那些面露不悅的書院博士教習紛紛轉過臉去,心想和你一個修練成精的神符師單挑?我們又沒有發瘋。

  黃鶴教授不悅看著他說道:“顏師叔,你究竟想做什麼?”

  天下師符師極少,他們之間的師輩排序和各自宗派無涉,那是另一套簡單又復雜的體系,此處無需多說。其實顏瑟這時候想的事情很簡單,他只是在想,如果宣布的結果,真的是他和師弟絕然不想聽到的那個結果,而且還讓全天下人都聽了去,豈不是立刻成了定局?

  不顧書院前坪所有人的反對……顏瑟拖著黃鶴教授進了一間書舍,跟他們一起進入書舍的都是些有資格參與此事,或者說有力量改變最終結果的大人物。

  莫離神官表情有些惘然,他覺得自己剛才肯定是聽錯了什麼,於是向身旁的親王殿下投予了詢問的目光。然而李沛言的神情也有些怪異,他覺得自己可能沒有聽錯,只可能是黃鶴教授宣布結果時讀錯了,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想,他望向身旁的侄女。

  李漁清秀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因為雖然她曾經無數次猜想過,在今天這漫長的登山時光裡甚至無數次期盼過這個結果,但當這個結果真的出現時,依然強烈地震撼了她的精神世界,讓她一時半會兒難以回過神來。

  莫離神官的目光在幾位大人物臉上緩緩拂過,所得到的回應都是他最不想看到的那種,他緩緩站起身來,有些惘然地看著黃鶴教授,疑惑說道:“你說登上山頂的過……寧缺?”

  黃鶴教授嘆息了一聲,說道:“確實是寧缺。”

  莫離神官身體僵硬站在椅邊,很長時間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身為西陵神殿天諭院的副院長,今次他奉掌教之命率領使團訪問大唐長安城,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履行兩國之間的秘密協定,把隆慶皇子送入書院二層樓。

  對於書院,莫離神官沒有絲毫好感,在他看來,像隆慶皇子這樣的天之驕子,根本沒有必要進書院二層樓進修,可是既然這是神殿的安排,而且整個世間現在都知道隆慶皇子要進書院二層樓,同意讓皇子進入書院二層樓,那麼他便一定要進去,因為這代表了西陵神殿的榮耀與尊嚴。然而誰能想到經過了如此漫長的等待,最後進入二層樓的卻是另有其人!

  想到這件事情如果傳回西陵,掌教暴怒之下自己可能遭受到了的懲戒,想到整個世間億萬昊天道教徒,可能會因為這件事情對神殿的敬畏有所動搖,莫離便覺得從頭到腳被冰水洗過一般,由內而外散發著刺骨的寒意,喃喃失神說道:“不可能,不可能。”

  忽然他望著黃鶴教授憤怒揮手抗議道:“一個普通書院學生怎麼可能戰勝隆慶皇子!皇子只差一步便要邁入知命,那個學生又算是個什麼東西!書院肯定做了手腳!”

  事實上如果讓書舍外面那些還在等待著結果的人們知道了這個結果,大概也會生出和莫離神官相同的看法,今日和隆慶皇子競爭的並不是那位知命以下無敵王景略,而是一個藉藉無名甚至事前都沒有人知道他能修行的普通書院學生,這種人能夠戰勝隆慶皇子?

  田鼠能夠戰勝蒼鷹?螞蟻能夠戰勝雄獅?繡花娘子能夠戰勝夏侯大將軍?不,這些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如同寧缺不可能戰勝隆慶皇子,除非上蒼讓蒼鷹折了翅膀斷了尖喙,除非上蒼讓雄獅提前變成了一堆腐肉,除非皇後娘娘把繡花娘子許配給夏侯大將軍當正妻!

  寧缺能夠戰勝隆慶皇子,除非書院暗中作弊。

  書舍裡的大人物們同時把疑惑舟問的目光投向黃鶴教授。

  黃鶴教授強行壓抑住心中的怒意,面無表情緩聲解釋道:“根據我所知道的事實,隆慶皇子在登山中表現確實非常優秀,如果放在往年,他絕對能夠輕松進入書院二層樓,只是今年你我皆知二層樓只招一人,而寧缺在登山中的表現確實要比皇子更勝一籌。

  莫離神官失魂落魄坐回椅中,忽然看見身旁的親王李沛言,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說道:“殿下,按照先前的協議,皇子接替燕太子入長安城,是要進二層樓的,如果不是給夫子當學生,我西陵神殿怎麼會讓皇子離開裁決司?如果書院找理由不收,那……”

  李沛言眉頭微皺,感覺十分為難,大唐宴室對書院向來敬愛,從不妄加干涉,只是隆慶皇子以西陵神殿裁決司第二號人物的身份入長安城為質,雙方確實達成過暗中的協議,皇帝陛下對這份協議也表示了認事情確實會斐得非常麻煩。

  事先無論是西陵神殿方面,還是大唐帝國皇室,沒有任何人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夠戰勝隆慶皇子搶先進入書院二層樓,竟是根本沒有做出過相關的預案。

  李沛言望向黃鶴教授,猶豫片刻後說道:“我看這件事情還是從長計議吧……”

  黃鶴教授面無表情。

  李沛言望向顏瑟和一直沉默坐在角落裡的林公公,心想陛下和南門讓你們兩個人過來專門等著看結果,自然負有監察之責,那到了這個時候,你們總要發表意見,選個立場。

  林公公感受到親王殿下投來的目光,起身微笑向眾人說道:“陛下讓我來書院是來接人的,與諸位大人議論的事情無關,我自然不能代宮裡發言。”

  “我表達一下意見,我堅決反對寧缺進入二層樓。”

  顏瑟吹胡子瞪眼說道:“用屁股想也能知道,那個家伙怎麼能比隆慶皇子強?他怎麼可能比隆慶皇子更早登上山頂?書院方面……肯定有問題。”

  黃鶴教授臉色一沉,看著他說道:。顏師叔,你我熟歸熟,但還是要證據。”

  顏瑟瞪著他說道:“書院有證據說自己沒作弊嗎?”

  黃鶴聽著他蠻不講理的話,惱怒說道:“師叔,你是不是又要開始耍賴了?”

  “我就耍了又怎麼樣?”顏瑟挑弄著猥瑣的三角眼,嚷道:“反正夫子不在長安城。”

  夫子既然不在長安城,不在書院,他身為昊天南門供奉便沒有什麼好怕,身為地位神聖崇高的神符師,竟是毫不顧忌地挑明此事,這賴耍的著實有些光明正大。

  書舍裡的大人物們看著顏瑟慷慨激昂地表示反對均自愣住,聯想到先前在石坪上的幾番表態,不由暗自琢磨著昊天南門今天究竟是怎麼了?居然如此力挺西陵神殿方面?

  莫離神官看著顏瑟的背影,也自覺著奇怪,心想去年你回神殿時把天諭院院長好生羞辱了一番,甚至還和大神官吵了一架,為何今日如此,莫非你對隆慶皇子動了惜才之念?

  惜才確實是惜才,只是莫離神官沒能猜到顏瑟拼命反對想要惜的才是誰。

  黃鶴教授冷冷看著顏瑟說道:“師叔雖然你地位尊崇,輩份又高,但這畢竟是書院的事情,所以你再扯著脖子反對也沒有任何用。”

  顏瑟拂袖怒道:“書院是天下的書院,天下人皆有理由提出質疑和意見。書院是大唐的書院,我身為大唐人更有資格表示反對你說反對無用,可我還是要反對,寧缺就是不能進二層樓!”

  不知何時,李漁悄無聲息走出了書舍,來到了書院前坪。

  一名公主府官員站在她的身後,完全難以掩飾臉上的震驚之色從殿下處得知了今日登山的最後結果,他不禁想起去年正是自己建議殿下寧缺此人並無培養前途,不禁大生悔意。

  “今夜之後,無數人都會去查寧缺的底細,肯定會查到去年他護送殿下返京一事。無論如何,寧缺畢竟與我們這方相對親厚些殿下先前不應該出來,應該確保他進入二層樓。”

  李漁微嘲一笑說道:“裡面那些大人物比我年歲都長,見識的事物比我都多,卻忘記了一些最重要的事情,二層樓開啟是替夫子收學生,寧缺能搶先一步登山那便是夫子選擇了他做學生既然如此他們吵再久吵再凶也沒有任何意義,除非夫子回國後自己改了主意。”

  她抬頭望向書院後方那座高山想著山頂那個少年此時應該處於何等樣的興奮歡愉之中,又想起去年春天那條充滿殺戮的歸途,想起自己招募對方卻被拒絕的往事,眉宇間不禁流露出幾抹迷惘悵然之色,失神喃喃說道:“當時我本以為已經足夠看重你,給予的誠意代價也足夠多,現加今看來才知道原來那些依然不夠,我才明白為什麼你當初會拒絕我。”

  那名官員看著殿下臉上神情……猜到她在悵然何事,低聲寬慰說道:“殿下待他那位小侍女親厚,聽聞他與那小侍女感情頗篤,那便總要念殿下幾分恩情。”

  “這是兩回事。”李漁緩緩搖頭,沉默片刻後蹙眉說道:“當然,現在可以變成一回事。”

  書院前坪裡的人們都豎著耳朵,想要聽房間裡的大人物們在議論什麼,想要知道究竟是誰最先登上山頂,誰最後進入了書院二層樓。

  有很多人注意到公主殿下很早就離開了房間,和下屬們安靜地站在不遠處的地方,人們悄悄觀看她臉上的神情,想要從她的眉眼間猜到事實的真相。

  而像司徒依蘭這樣與殿下關系親密的人,不需要隔著極遠的距離察顏觀色,她直接走到李漁身前,恭敬一禮後帶著緊張的神情,聲音微顫問道:“殿下,究竟誰贏了?”

  李漁看著書舍方向,聽著裡面隱隱傳來的激烈爭執聲,忽然間細眉微挑,臉上露出一絲頗堪捉摸的笑容,決定快刀斬亂麻,提前把這件事情定下來。

  “他贏了。”

  只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並沒有提到獲勝者的名字,但司徒依蘭理所當然聽懂了李漁想要表達的意思,不可置信地抬手掩住嘴,把那聲驚呼堵了回去,閃亮的眼眸裡滿是震驚與喜悅。

  驚呼聲終究無法一直被手掌遮住,少女驚喜的歡呼打破了書院夜晚的寧靜,她興奮地跳了起來,笑著向人群跑去,牽住女伴的手拼命地搖晃。

  此時不用司徒依蘭再說任何話,所有人都知道了最終的結果,石坪上一片死寂沉默。

  鐘大俊臉色鐵青,喃喃顫聲說道:。怎……怎麼……怎麼可能是他?”

  謝承運的身體微微一晃,輕輕讓開身旁金無彩的攙扶,倔強站直身子面色微白望向司徒依蘭,聲音微啞說道:“你一直都知道他在隱藏實力,所以你一直在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自夏日那場期考之後,寧缺被書院諸生排擠邊緣化,只有司徒依蘭和裕由賢待他如故,槽是浪蕩富家子,本就和書院學生不是一路人,不必多言,而司徒依蘭出身豪族大門與謝承運等人才是一個世界的,卻偏生對寧缺一直照拂有加。謝承運和書院諸生今日你難言之余,細細回想當日情景,自然認為司徒依蘭知道寧缺的某此秘密。

  司徒依蘭看著面色蒼白的謝承運和震驚如木頭般的書院諸生,冷笑說道:“我不知道寧缺隱藏了怎樣的實力,我只知道,如果不是這大半年來你們一直在看他的笑話,那麼今天,你們就不會變成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以往書院諸生眼中,寧缺就是一個性情卑劣的家伙,就是書院這一屆裡最大的笑話,然而今日看著他登高山,諸生才無比羞辱地發現,司徒依蘭的嘲諷竟是那般的貼切,他們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啪的一聲輕響,褚由賢手裡最後剩下的那點糕點盡數摔落在地板上,他呆呆望向書院後方的高山,在心中狂喜想道,自己居然認識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家伙,這要讓父親大人知道,還敢說我平日在書院裡結識的盡是些狐朋狗友嗎?爹,你這次可錯大發了!

  石坪上鴉雀無聲,諸生陷落在深深的羞愧情緒之中,甚至有些人悄悄低下了自己平時驕傲高抬著的頭,有些人因為這種精神衝擊而變得有些麻木滯愣起來。

  便在這時,一聲憤怒的暴喝從書舍裡響起,炸響在石坪之上。

  “寧缺修為那麼差,怎麼能讓他進二層樓!”

  鐘大俊從劇烈的精神衝擊中勉強恢復過來,聽著那聲暴喝,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把尖刀,挑起眉毛顫聲快速說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那是顏瑟大師在說話……他說寧缺修為差,不能進二層樓,顏瑟大師,那可是顏瑟大師啊,聽說他是傳說中的神符師,還是我大唐國師的師兄,連他老人家都這樣認為,那誰敢肯定寧缺一定能進二層樓?”

  他轉過頭來,用無神的目光瞪著司徒依蘭,說道:“你聽見沒有?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書舍內,顏瑟臉色鐵青吼道:“看見沒有,這是我昊天南門的令牌,我今天說的話便代表整個昊天南門的態度,我想無論是西陵神殿還是皇帝陛下,都要尊重一下吧?”

  黃鶴教授像看著白癡一樣看著他,沉默很長時間後皺眉問道:。師叔,你今天究竟來書院是想做什麼?你能不能把你的要求直接提出來,然後我們看看能不能商量?”

  “啦……”顏瑟表情驟變,眉開眼笑指著黃鶴說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如果呆會兒沒商量出一個讓我滿意的結果,我可是不依的。”

  黃鶴教授欲哭無淚看著這位大概在長安城裡輩份最高的神符師,攤手說道:“你先說。”

  顏瑟咳了兩聲後說道:。說起境界修為,寧缺比隆慶皇子差了太遠,但說起一些旁門左道的本事,我覺得他還是有些培養潛質,所以我覺得他不適合進書院二層樓,更適合當我的徒弟。”

  他說的已經盡量平淡,神情盡量自然,然而這句話卻依然讓書舍裡的大人物們驟然變色,黃鶴教授瞪著眼睛向前踏了一步,莫離神官驚地站起身來。

  “你是說……寧缺有成為神符師的潛質?”黃鶴教授盯著他問道。

  顏瑟看著他的神情,心中大感後悔,暗道自己已經忍了這麼長時間,怎麼偏生在這關鍵時刻沒有忍住,遂即決定破罐子破摔,冷哼一聲說道:“是又如何?他是我先看中的。”

  在這個世界上,神符師的傳人……就像是傳說中的鳳羽一樣罕見而珍稀,無論是對神符師本人還是他所屬的宗派而言,都太過重要。此時聽到顏瑟確認此事,室內諸位大人物再也無法保持鎮靜,莫離神官更是搶前幾步,憤怒盯著顏瑟說道:“師伯!既然發現了有潛質成為神符師的人選,你應該第一時間通知神殿啊!”

  “廢話,先通知你們,還有我喝的粥飯嗎?”顏瑟一瞪眼睛說道。

  現在輪到黃鶴教授眉開眼笑了,他看著顏瑟感激說道:“師叔,你覺得我們書院知道了這件事情,還會把寧缺放走嗎?”

  顏瑟勃然變色,指著黃鶴大怒咆哮道:“好你個無恥小人!先前如果不是你說可以商量,我何至於把這件事情告訴你們!”

  “商量自然是有商有量,如果所有商量都有預先結果,那何必商量。”

  黃鶴教授得意說道,心想今日書院二層樓贏來一位新門人,日後甚至可能再多一位神符師,大感欣慰。

  顏瑟怒道:“你無賴無恥!”

  黃鶴笑道:“向師叔學習。”

  顏瑟須發狂噴,大怒厲聲喝道:“我顏瑟半生就覓著寧缺這麼一個良材,誰要敢與我搶這徒兒,我必與他勢不兩立,哪怕焚身碎骨,也要將他挫骨揚灰!”

  黃鶴身體微顫,笑道:。師叔這話好生狠辣,師侄若不是背後有整間書院,或許真的會怕啊。”

  “我顏等半生……寧缺……良持……徒兒……勢不兩立……碎骨……揚灰。”

  神符師顏瑟暴怒之下的話語,仿佛雷聲一般傳出書舍,在書院石坪上炸響。

  鐘大俊剛剛擠出的那抹笑意……頓時舟在了臉上,顯得極為滑稽。

  如果說寧缺登頂成功,進入書院二層樓的事實,是打在書院諸生心頭的第一記響雷,那麼此時一位地位尊崇的神符師如此癲狂喊著要收寧缺為徒,意味著寧缺日後可能成為一名神符師,這就像是打在眾人心頭的第二記悶雷。

  雷聲過後,書院諸生如遭電擊,癡癡傻傻站在石坪之上,完全不知該如何言語。

  褚由賢看著臉色蒼白的鐘大俊,同情嘆息說道:“我要是你,就去灶堂揀塊過夜的酸臭豆腐撞死算了,這樣不會浪費新鮮豆腐,味道又和你臭嘴說出的酸話很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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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唐國師很了不起嗎?

  神符師顏瑟現在的心情很糟糕。

  他盯著身前的黃鶴教授,寒意逼人說道:“反正寧缺你們書院不能要。”

  黃鶴教授眉梢微挑,嘲弄說道:“師叔都能看中那小子,我們書院憑什麼不要?”

  顏瑟大聲吼道:“那小子天生適合修神符之道,這滿天下除了我還有誰夠資格當他老師?”

  黃鶴教授輕蔑一笑說道:“只有神符師才有資格當他老師?那也罷,我們書院別的厲害人物挑不出來,兩三個神符師總還是能找出來的。”

  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就像是說自家後園裡總能拔出兩三根青蘿蔔一般,神符師確實尊貴罕見,然而書院終究不是普通地方,甚至他本人便是一位神符師,書院的底蘊之深,除了西陵神國,誰能與之一較高下?

  顏瑟頓時語塞,耍賴說道:“反正是我先瞧上的,你們別想著搶。”

  黃鶴嘆息說道:“師叔你德高望重,不要總耍賴成不成?”

  顏瑟呸了一口,怒道:“你看看師叔我這樣子,天天泡青樓抱姑娘,我渾身上下每根毛孔裡都透著猥瑣下流四個字,你從哪兒看到我德高望重了?”

  “就算師叔你今天豁出去不要這張老臉自卑自賤,也沒有任何用處。”

  黃鶴教授看著他認真說道:“皇帝陛下可能會吃您這套,國師大人會吃您這套,甚至我想西陵神殿的掌教和大神官也都吃您這套,可我們書院是絕對不吃的。”

  書舍裡的對話看上去似乎有些荒唐可笑,然而發生在兩位神符師之間的爭執,再如何像地痞流氓,因為他們的身份必然會顯得份外緊張,房間裡的氣氛驟然壓抑起來。

  便在此時,親王李沛言忽然微笑說道:“其實這件事情有什麼好爭的呢?依我看來,寧缺的修為既然只在不惑之境,遠不如隆慶皇子,那麼便讓隆慶皇子進二層樓,讓顏瑟大師收寧缺為徒。如此一來,帝國和西陵神殿都滿意,顏瑟大師也滿意,寧缺依然還保留著書院前院的學生身份,那書院便等於同時擁有了兩名極有潛質的學生,如此結局豈不是相當完美?”

  黃鶴教授聽著這番話,微微一怔,總覺得聽上去有些道理,可哪裡有些不對。

  李沛言看著他溫和說道:“如果書院方面限於制度,不便做出這個決定,可以讓寧缺自行退出嘛,只要他自己放棄進入二層樓的資格,世間又有誰敢對書院說三道四?”

  黃鶴教授皺眉說道:“寧缺憑什麼要放棄?”

  李沛言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轉向顏瑟大師微笑問道:“大師,本王想知道,若寧缺成為你的徒弟,進入昊天道南門清修,你與國師准備如何待他?”

  “自然是視若子侄,傾囊而授。”顏瑟毅然回答道。

  李沛言望向黃鶴教授,笑著攤手說道:“我們都知道國師先生並沒有什麼傑出弟子,顏瑟大師更是傳承無人,如果寧缺進入昊天道南門,只需他自己用心修行,加上兩位大師的悉心培養,說不定他便是我大唐帝國未來的國師,如此光明前途,他憑什麼不願意?”

  黃鶴教授終於明白先前心裡那個疑問從何而,袖中雙手微微一緊,盯著親王殿下的眼睛,暗自想著殿下這招著實狠辣,如果寧缺真的被未來大唐國師的名號所誘惑,決意自行退出書院二層樓,那書院又有什麼道理去與昊天南門搶人?

  先前一直是顏瑟在以退為進、以進為退,此時風水輪流轉啊轉,便輪到書院方面必須以退為進,爭取時間思考應對方式,黃鶴教授不容置疑說道:“不管寧缺什麼意見,這件事情必須征詢一下書院所有教習的意見,不然此事豈不成了兒戲?”

  ……

  ……

  初晨時分,天剛蒙蒙亮,寧缺揉著眼睛醒了過來。

  看了一眼窗外微光,默默一算便知道自己並沒有昏迷太長時間。他起身走到桌邊,舉起那壺涼茶咕嘟咕嘟灌進去大壺,精神頓時為之一振,看了一眼四周,發現這應該是書院的寓舍。

  走到門口,伸手將木門緩緩推開,熹微的晨光從狹窄的門縫裡穿進來,照入他的眼眸,令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忽然間他醒過神,看著那道晨光,像傻瓜一般站在門口無法動彈。

  那條漫長的山道,那些從正午到暮時到深夜的艱辛攀登過程,那些不斷重復的悲歡離合人生片段,那片黑色的荒原和奇異的夢境,回到他的腦海之中。

  “我……登上了山頂。”

  “我……進了二層樓。”

  寧缺怔怔看著門縫裡的晨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經歷了什麼,自己做到了什麼,一時間不由呆住了,臉上露出惘然的笑容,似乎連笑容都不敢相信這一切就這樣發生。

  想起昨夜登上巨石的最後一步,想到荒原上的那次痛苦選擇,他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心想那不知道是誰設置的幻境,竟然讓自己這樣一個世俗小子去做那般玄虛的選擇,這就像是讓屠夫去思考哲學問題,即便能說出正確的論點,但誰知道推理的過程是什麼呢?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酸腐人,寧缺面帶笑容推開面前的木門,走進清美的晨光裡,然後發現門外站著幾位官員,而緊接著自己居然又要做一次非常艱難的選擇。

  “你現在還不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所以你還有機會退出,還有機會選擇另外一條完全截然不同,但絕對同樣精彩光明,甚至命中注定會聲震天下的道路。”

  親王李沛言坐在椅中,端起手邊熱茶緩緩啜了口,稍微消減了些睡眠不足所帶來的困乏,看著身前那名沉默不語的書院學生,繼續說道:“本王認為你應該選擇第二條道路,因為此事涉及到朝廷與西陵之間的和諧邦交,雖說我大唐帝國從不會懼怕什麼敵人,也絕不會在外來壓力面前低頭,然而隆慶皇子入二層樓乃是陛下與神殿親自擬定的協議。”

  “只要你主動退出書院二層樓的競爭,很多人面臨的困局便會迎刃而解,帝國承受的壓力很少很多,而且各方面都會從中獲益。”李沛言發現寧缺始終沉默微低著頭,沒有任何反應,稍微生出些不悅,說道:“身為大唐子民為帝國分憂乃是理所當然之事,當然,就憑這個理由便讓你退出書院二層樓,不要說是你,即便是本王也會覺得太過荒唐無禮。”

  “所以本王再給你一個絕對充分的理由。”

  李沛言身體緩緩前傾,盯著寧缺的頭頂,說道:“顏瑟大師身為地位崇高的神符師,不惜裝瘋賣傻耍賴,也要把你帶回去做徒弟,可以想見日後會對你如何看重,如何悉心培養。十數年後你會成為高高在上的神符師,你會成為昊天南門中興的希望。國師李青山只有兩個徒弟,均不成器,他極為尊重自己的師兄,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個神符師對宗派的意義。”

  寧缺依舊沉默,心裡卻是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才入二層樓,又得神符師青睞,只不過是一夜功夫,自己這個沒沒無聞的普通學生,這個在東城陋巷裡賣字的小人物,竟然成了書院和昊天南門都想要爭取的噴香芝麻燒餅,甚至被人看作什麼中興希望——中興希望這麼大而無當、看著就讓人頭痛的詞,難道不應該是隆慶皇子這種人專屬的嗎?

  “我知道你和公主殿下的關系不錯。”李沛言望著他溫和說道:“我在這裡也可以給你一個承諾,只要你願意為朝廷分憂,朝廷絕對不會虧待你,本王私人也欠你一個人情。待日後你邁入知命境界,成為神符師,你理所當然便會是我大唐的下一任國師。”

  李沛言繼續說道:“書院二層樓當然是極高妙之境,然而回頭看那冊冊青史,能留下姓名的二層樓學生又有幾人?可如果你成為大唐國師,千秋之後依然會有無數人記得你的名字。”

  大唐帝國的未來國師?

  寧缺表情雖然平靜如常,內心的情緒卻早已被這話吹的震蕩不已。

  他仿佛看到了一條燦爛的金光大道正在自己腳下展開。究竟是放棄書院二層樓跟隨那位神符師學習,去搏一個大唐國師的將來,還是進入二層樓跟隨夫子學習精妙的修行法門,這真是一個無比艱難的選擇,他甚至覺得昨夜在崖畔荒原上的那個選擇都要比這個更輕松些。

  寧缺看著親王殿下的臉,知道只要自己點頭,前程便無限光明,他相信這些話是真的,相信自己只要有機會跟隨神符師學習,便真的可能成為日後的大唐國師,如果說出這番話,向自己提要求的不是這個男人,說不定他真的很動心。

  李沛言看著他眼眸裡的情緒反應,隱約猜到他會怎樣選擇,臉色驟然一肅,右手緊緊握著椅柄,盯著他的眼睛沉聲說道:“這是昊天讓朝廷賜予你的機會,如果錯過是要受天遣的。”

  毫無疑問這是赤裸裸的威脅,面對著這種威脅,縱使寧缺真成為書院二層樓的學生,也必須在這種威脅面前認真思忖,因為他活在這個世界上,那麼便要被這個世界的規則所束縛。

  寧缺很恭敬地揖手一禮,說道:“殿下,我畢竟是書院學生,在書院學習一年,感情深厚,若要替朝廷分憂自是心甘情願,但我必須考慮書院方面的感受。”

  ……

  ……

  有些人把選擇的權力和壓力毫不客氣地放到寧缺肩上,那是為了避免激怒書院方面,然而寧缺這樣看似清爽明朗實則滑不留手的人物,怎麼可能主動去扛這種責任,輕輕飄飄一句話,便把選擇的權力和壓力直接扔了回去。

  至於書院方面會不會選擇放棄自己,收隆慶皇子入二層樓,寧缺並不擔心。他和李漁在這件事情上的看法相當默契一致,夫子未曾歸國,書院裡無論是誰都不敢擅作主張。在他心底深處其實還有一個想法,如果書院連朝廷的壓力都無法抵御,最終屈服把自己送給昊天道南門,那他何必在這樣的書院裡留著?去做一個大唐國師誰不樂意?

  他和李漁的想法本身沒有錯,只是現實與想法之間總是容易發生某些偏差,因為他們沒有想到,書院教習們對隆慶皇子也頗有幾分惜才之心,而且教習們並不都是唐人。

  清晨的書院,教習們坐在房間內正在激烈爭論,夫子沒有歸國確實讓他們無法得出最快的結論,然而也正是因為夫子不在書院他們才有膽量說出自己的看法。

  禮科副教授曹知風憤怒說道:“很多人認為這次考試裡,我們書院作了弊,我不知道這件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只知道隆慶皇子出霧的時間很早,那為什麼他會在霧外停留了那麼長的時間,為什麼最後他會和寧缺一起踏出最後一步?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曹教授是書院資深教授,他說的話自然有幾分力量,房內眾人雖然心知肚明,這位來自燕國的教授是因為不忿隆慶皇子失敗,才會提出異議,但確實沒有人能夠解釋他提出來的這個問題,甚至有些教習暗自想著,難道真是後山那幾位在考試裡動了什麼手腳?

  一位穿著藍布大褂,手裡拿著竹掃帚的老婦人,像看白癡般看著爭論中的眾人,說道:“真是一場無聊的討論,誰先登頂就收誰,這麼簡單的問題,為什麼一定要把它復雜化。曹知風你最近天天跑到長安城裡去看你的皇子殿下,回書院就痛哭流涕,覺著那就是你燕國中興的希望,可這關書院屁事兒?我聽不下去,我要走了。”

  書院數科榮譽女教授走了,還有幾位全心全意為學術服務,不願被俗務煩心的教授也先後離去,房間裡的爭論卻愈發激烈起來,很多教習認為朝廷的提議確實能夠讓各方面都滿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這樣選擇?難道非要為了寧缺把所有勢力都得罪一遍?

  當曹知風副教授再次憤怒,再次慷慨激昂之時,房門忽然被吱呀一聲推開,眾教習愕然望去,只見片刻後一張粉嫩的小臉探了進來,一對烏黑的眼珠骨碌碌直轉。

  走進門來的是一個小書童,清新可愛還帶著點羞怯意味,望著諸位教習們,用蚊子般的聲音輕聲問道:“我家少爺有事要問諸位先生,所以讓我來傳話。”

  房內教習們知道這小書童的身份,溫和問道:“二先生有何事要問?”

  “我家少爺今早起床,發現還有很多閑雜人等留在書院裡,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小書童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屋內眾人說道:“他想問諸位教習,為什麼過了一夜時間,告示還沒有貼出來,那些閑雜人等還在這裡呆著做什麼?難道想讓他請他們吃飯?”

  聽著這話,教習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們都知道那位書院二層樓的二師兄性情確實有些二,但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會把親王殿下和顏瑟大師這種人稱為閑雜人等。

  曹知風教授看了小書童一眼,說道:“入二層樓的人選還沒有定,告示自然貼不出來。”

  他本以為這般說法會令對方不悅,已經做好了翔盡解釋的准備,然而卻沒有料到,那位小書童真是羞怯的不行,聽了一個答案便低著頭走出門去。

  ……

  ……

  房間裡教習們的爭論又開始繼續進行,然而沒有過多長時間,門又吱呀一聲響了。

  小書童的臉上帶著滴滴汗珠,顯見剛才跑的很急,他看著眾教習說道:“少爺問,什麼叫做入二層樓的人選還沒有定?”

  曹知風教授不悅說道:“什麼叫做沒有定?沒有定就是沒有定。寧缺居然能戰勝隆慶皇子先行登山,這件事情很多人都心有疑惑,懷疑後山作弊,人心不服怎麼定?”

  小書童惘然看著他,很長時間後才忽然醒過神來,嗯了一聲便轉身離開,也不知道他究竟聽懂了曹知風副教授的話沒有。

  房間裡一片安靜,教習們沒有再次重新爭論,因為他們強烈感覺到,二師兄的小書童過不了多長時間便會回來,然後繼續問那些很二的問題。

  ……

  ……

  房門吱呀推開。

  小書童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曹知風副教授問道:“少爺問,誰不服?”

  曹知風教授愣了愣,看著小書童清新可愛的臉蛋兒,看著他惘然的神情,實在是說不出假話,也不願意把書院外那些人推出來,拂袖皺眉說道:“我不服。”

  小書童哦了一聲,正准備轉身離開,忽然想到先前少爺在山上對自己說的後半段話,趕緊轉過身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笑,問道:“請問您是?”

  “我是曹知風。”曹知風副教授不悅說道:“問這個做甚?”

  小書童臉上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說道:“因為少爺想知道是誰不服啊。”

  說完這句話,小書童轉身出門,重新向後山奔跑。

  ……

  ……

  門再次被吱呀推開。

  小書童氣喘吁吁扶著門框,看著曹知風說道:“少……少爺說……”

  曹知風忍不住笑了起來,搖頭嘆息說道:“你家少爺又說什麼?”

  小書童咽了一口唾沫,看著他十分認真說道:“我家少爺說,書院從無國土之別,廣納天下英才,曹知風你是燕人,所以心向隆慶,我不怪你,但你要記住你是禮科教授,你給書院學生上的第一堂課是怎麼講的?書院的禮究竟是什麼玩意兒?”

  這段復述說的又快又順,小書童小臉不時挑眉冷哼表演出冷漠和不悅,明顯是在模仿那位書院二師兄說話時的神態,看上去顯得滑稽可愛極了,引來屋內教習們一陣哄笑,然而曹知風卻笑不出來,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斂去,壓抑著怒意問道:“二先生究竟想說什麼?”

  “曹知風你在書舍裡講過,書院的禮就是規矩,規矩就是看誰有實力定規矩。”

  小書童看著他認真說道:“夫子和大師兄去國游歷,那在現在的書院裡,我就是唯一有實力定規矩的那個人,所以不管你服還是不服,你都必須服,馬上把告示貼出去。”

  曹知風副教授愣了半晌後,憤怒揮動著院袍,抗議道:“如此霸道行逕,怎能服眾!”

  小書童並不知道這是真情流露,而認為這也是一個正式問題,就在他准備離開時,忽然高興地舉起小手掌,一邊鼓掌一邊開心說道:“少爺真是聰明,居然連你這句話也猜到了,他讓我告訴你。”

  曹知風副教授臉上的表情非常難看。

  小書童看著他,強作肅容說道:“我不需要服眾,我只需要服從。”

  有教習實在不忍看曹教授此時的狼狽神情,在旁說道:“這件事情就算不用理會陛下,顏瑟大師或西陵方面的看法,但總要尊重寧缺自己的選擇。”

  ……

  ……

  再一次推開木門,小書童身上的衣衫已經全部被汗水打濕,他抬起袖子擦掉額頭上的汗水,用了很長時間才平靜下來,抬頭看著屋內眾人最後一次轉述某位二師兄的結論。

  “尊重寧缺自己的選擇?我為什麼要尊重他?至於大唐國師……”

  說到這裡時,小書童刻意做了一個很長的停頓,然而仰起微尖的下頜,對著屋頂翻了一個白眼,從小鼻子裡笨拙憋出一聲冷哼,把山上那位傲驕男子的神情學的可愛無比。

  “很了不起嗎?”

  ……

  ……

  書院後山某片平崖之上,青松怒展迎客,白雲流淌其間,仿佛一片人間仙境。

  崖畔站著兩人。

  其中一人穿著身極為肮髒破爛的道袍。

  另一人戴著頂極怪異的古冠。

  書院二師兄轉過身來,面無表情看著昊天南門供奉顏瑟,說道:“居然敢向書院伸手,居然想搶我老師的學生,莫說是你,就算是西陵昊天掌教,也沒這個份量。”

  顏瑟怪異一笑,看著他說道:“書院老二果然還是世間最驕傲的那個老二,說話真是難聽,不過我年齡比你大,所以我不和你動手,免得被人說欺負小輩,但寧缺這小子我是一定要帶走的,就算是夫子在此,我還是這個態度,你們想讓我絕後,我就得把事情做絕。”

  二師兄看著他微嘲一笑,說道:“別找這麼多借口,如果你沒有老糊塗,就應該記得無論從老師算還是從皮皮算,我的輩份都比你高,既然想從我手裡搶人,哪有不打一架的道理?”

  “說不打就不打。”

  顏瑟看著他頭頂的冠帽,嘲諷說道:“書院後山是你的主場,我可沒那麼笨,反正我不出手,你也沒辦法對我出手,至於寧缺那件事情,終究還是得看他的態度,日後我和師弟保他成為大唐國師,總好過天天呆在這座山裡面,受你這些師兄的閑氣。”

  二師兄白眼向天,嘲笑道:“大唐國師……很了不起嗎?還不是天天要受李家和西陵那些老神棍的夾板氣?大唐國師哪裡是國師,純粹就是個受了委屈不敢哭的小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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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國 第一百六十章 春晨之風光

  顏瑟氣的渾身顫抖,然而還沒有等到他來得及做出反應,又斤著崖畔那邊傳來了一句補充。

  “噢,我說錯了,李青山和你還是敢哭兩聲的,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們現在的問題是不知道撲左邊的奶子,還是右邊的奶子。”

  顏瑟被這句話弄的一怔,滿懷的憤怒被迫升華為哭笑不得,惱火說道:“用詞何其粗俗。”

  二師兄轉過身來,平靜看著他說道:“屎橛黃尿也是道,只要說的有道理,何必在意用詞。”

  顏瑟連連搖頭,看著神情肅然方正,根本不像個市井之徒的對方,嘆息說道:“君陌啊君陌,你要世人如何看你?真不明白像你這般驕傲這般二的人,怎麼還活了這麼多年。”

  二師兄微微一笑,負手於後站在崖畔看雲生起卷,說道:“我極少下山,也不會去惹那些我惹不起的廖廖數人,那些惹得起我的廖廖數人也不敢上山來惹我,我自然能好好活著。至於你,永遠不在我惹不起的行列之類,除了比我白活了幾十年,論本事論境界論輩份你有哪裡比我強?所以當著你的面,我驕傲幾分又能如何?”

  “尊老敬賢難道你也不懂?”顏瑟惱火拂袖。

  “若活的時間長些便值得尊敬,那我當年剛生下來還是個嬰兒時,豈不是見著一個人便要作揖磕頭?敬賢倒確實有些道理,但顏瑟你又何處可以稱賢?”

  二師兄轉身看著神符師蒼老的面容,帶著幾分輕蔑和幾分恨鐵不成鋼之意,冷冷說道:“當年你若不是愚蠢到以純陽之誓入書道,何至於現在還停留在知命上境,遲遲不能跨出那步?”

  這句話裡的內容,尤其是二師兄以長輩憐惜痛悵晚的口吻,直接戳到了顏瑟大師的痛處,他道袖狂舞,大聲吼道:“我沒跨過那步難道你就能跨過去!”

  二師兄抬首望天冷笑說道:“你年老體衰,沒幾年時間好荒廢,我可不然,近些年心中常有所觸,知曉自己若覓一契機,定能跨過那步。”

  顏瑟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椿事情,不懷好意嘲笑說道:“傳聞南晉柳白的第一步已經踩到了黃河滔滔濁浪之上,卻不知你的腳掌可曾觸到雲端?”

  聽到南晉柳白四字,二師兄表情微變眸子裡全然未有一絲警惕悻然之色,反而是興奮神光大作,說道:“余生也天才,又入夫子門下,若不能先柳白跨出那步,豈不羞死?”

  顏瑟聽著這回答,頓時愕然無語,心想連世間公認第一強者柳白都無法摧毀此人的驕傲與自信,這可真是全無辦法沉默片刻後試探著問道:“葉蘇……如何?”

  二師兄微微蹙眉,面露憎惡之色,似乎是在說你居然把我和那等廢柴相提並論,實在荒唐。

  顏瑟倒吸一口冷氣,心想你居然連觀裡的天下行走都不放在眼中?

  接著他繼續問道:“其余兩個你覺得機會如何?”

  二師兄看著神符師的臉,覺得他問的問題越來越愚蠢,根本懶得再回答直接說道:“閑話少敘,你究竟是想有個傳人,還是南門一定要有個神符師。”

  顏瑟大師不解問道:“這有什麼區別?”

  二師兄沉默不語,任由他自己思考。

  顏瑟忽然明白他這句話裡隱著的意思,毫不猶豫斬釘截鐵說道:“當然是都要!”

  二師兄偏頭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後說道:“你真是想當然。”

  顏瑟皺著眉尖,說道:“什麼叫想當然?”

  二師兄搖了搖頭,感慨道:“想當然,就是說你想的太美了。

  顏瑟悻悻然無語。

  二師兄看著他說道:“我已經退讓一步,如果你非要前進兩步那我們干脆一起摔落這片山崖算了。到時候看是你活下來還是我活下來,如果我活著這件事情便作罷,如果是我死了隨便你怎麼做,這個提議我看比較簡潔有力你意下如何?”

  顏瑟沒好氣說道:“我是符道中人,你不讓我准備摔下去自然變成一團肉餅,到時候你再把山中禁制一開保住小的……這種惡毒主意稱也能說出來。”

  “這麼簡單的選擇,為何要猶豫這般長的時間?”二師兄揮了揮手,說道:“要在我看來,當然是有個傳人更重要,不然你油盡燈枯離世那日,床畔無人相送,一身符道本事盡數與你肉身般化為腐泥塵埃,豈不可惜?至於昊天南門,只要我大唐不亡,只要西陵那些老神棍還想在大唐境內傳道,便自然可以千秋萬代,哪裡就少了一個神符師?”

  他看著顏瑟繼續說道:“這件事情我可以替書院做主,寧缺進入二層樓後,只要你不強迫他入昊天道門,那沒事的時候可以跟你去學學那些鬼畫符。”

  顏瑟怒道:“神妙符道在你嘴裡怎麼就成了鬼畫符!君陌你不要欺人太盛,若是夫子這般說倒也罷了,你不過就是個書院學生,哪裡來的……”

  話還沒有說完,二師兄眼睛一瞪揮手阻止,道:“要還是不要,趕緊說句話,若不是想著寧缺的潛質是你先發現,給你些顏面,你真當我書院找不出幾個神符師?”

  任何爭論辯駁吵架到最後靠的都不是言語功夫,而是拳腳本事,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便體現了書院世間無雙的底氣,顏瑟頓時變成了秋天的樹葉,頑然沒了顏色。

  掙扎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者是很短一段時間,顏瑟終於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望向山崖下方的白雲和遠處的長安雄城,在心中默默嘆息一聲:“師弟,我對不起你。”

  書院某個房間裡,大唐親王李沛言對某人的思想教育工作還在持續進行當中,然而無論他怎樣用國之大義人之大利諄諄教誨誘導,站在他面前的寧缺始終只肯回答一句話。

  寧缺看著李沛言,臉上的笑容很真誠,回答的語氣很誠懇:“我是書院學生,我聽書院的。”

  李沛言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冷冷看著他淡然說道:“很好。”

  寧缺仿佛沒有察覺到這位大人物的情緒變化微微一揖客氣應道:“殿下謬贊。”

  李沛言憤憤推門而出,心想如果真讓寧缺進了二層樓,隆慶皇子該如何處置?皇兄如果知道這個消息後,會不會責怪自己辦事不利?朝廷又該如何向西陵方面交待?

  想著這些問題,他臉上的神情自然不怎麼好看,冷冷看了一眼身旁官員,抱著最後的希望問道:“書院方面怎麼答復?如此各方有益的事情,相信他們不會有別的想法吧?”

  官員苦笑應道:“殿下,告示已經貼出來了,書院方面確認寧缺進入二層樓,卑職先前去問過理由”黃鶴教授說這是二層樓自行做的決定,而且他們說不需要告訴我們理由。”

  李沛言微微一怔,旋即心頭大怒,只不過他雖然是大唐帝國親王,但對地位特殊的書院,尤其是後山二層樓卻沒有任何影響力,再如何發怒痛罵也不過是自曝其短,幾乎只是轉瞬之間,他便將這份怒意盡數轉到了房間裡的寧缺頭上。

  不知何時”林公公來到他的身邊,懷著好意提醒道:“殿下,其實依奴才看來,對於西陵方面如何交待,陛下其實並不在關心,至於寧缺此人,您或許還是不要理會為好。”

  確認親王殿下和那些朝廷官員都離開了書院”寧缺才從房間裡走了出來,順著園畔雨廊繞了幾個彎,忽然看到柳樹下站著一個胖乎乎的身影。

  寧缺走上前去,極為認真長揖及地,說道:“多謝。”

  陳皮皮很認真說:“既然是謝”便得實際一些。”

  寧缺想了想後,說道:“過些日子請你去我家吃飯,我讓桑桑給你做酸辣面片湯,跟你說她的手藝可不比東城攤子差,這秘密我一般不告訴別人。”

  陳皮皮沒有接這話,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今日之後我們便是師兄弟了。”

  寧缺看著他的圓臉”雖然有些不甘心,但嘆息一聲後不得不再次拜倒,道:“師兄。”

  陳皮皮眉開眼笑,雙手虛扶卻根本沒有阻止,看著他的腦袋,得意說道:“師弟不用多禮。”

  寧缺抬起頭來,二人相視一笑。

  整整一年在舊書樓的相識相交,一個不能修行的廢柴最終成了書院二層樓的一分子,無論是寧缺本人,還是親眼看著這場奇跡一點一點發生的陳皮皮,心頭都生出無限感慨唏噓。

  陳皮皮感慨說道:“老師曾經說過,極西干旱之地有種蟬,匿於泥間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蘇醒,於泥水間洗澡,於寒風間晾翅,振而飛破虛空。”

  寧缺笑著搖頭說道:“你我之間何至於如此說話,莫非要我再拍你一通馬屁?”

  陳皮皮說道:“這形容並不誇張,諸竅不通一廢柴,忽然一縱而入青雲,更令人震驚的是,你小子居然有神符師的潛質,甚至還驚動了昊天南門的顏瑟大師。”

  其實直至此時,寧缺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沒有見過顏瑟大師,只是通過旁人的敘述知道那是個很了不起的神符師,是國師大人的師兄,只是為什麼會看中自己?

  來到熟悉的環境,在熟悉的濕地旁,寧缺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個瘦小身影。

  他走上去,看著桑桑臉上的疲倦,看著她微黃發絲裡夾著的草屑碎葉,伸手細細揀落,溫和說道:“等了這麼長時間,你辛苦了。”

  桑桑仰著臉看著他,認真說道:“少爺才是真正辛苦。”

  經歷了整整一夜從精神從肉體上的煎熬痛苦,又被最終成功的狂喜所衝擊,寧缺直接在山頂昏了過去,此時雖然稍歇了段時間,依然覺得頭腦裡的思緒有些混亂。

  桑桑雖然沒有對他說,但昨夜她自己孤單一人像只受傷的小獸般藏在黑傘下,躲避著那場無由而至肆虐劍林的颶風,也是疲憊驚慌虛弱至極。

  主僕二人相互攙扶著,順著晨光中的濕地,艱難而緩慢地向前坪走去。

  書院前坪比昨夜安靜清曠很多,官員和使臣們早已紛紛散去,大部分書院學生留了下來,他們聚攏在那張告示下,抬首望著那個熟悉又陌生,被他們刻意遺忘了半年,今日卻以如此凶殘的方式強行回到他們眼中的名字,震驚的沉默無語。

  知道了二層樓考試的最終結果,學生們依舊沒有離開,在他們的潛意識裡,或許是想親眼看著寧缺走到自己身前,才能證明這一切並不是幻覺,只是這種潛意識未免有些過於自虐。

  晨光不再熹微,和春風一道溫柔地照拂著山腳下的書院,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從書院後方緩緩走了出來,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裡望了過去。

  在山道上摸爬滾打一夜,寧缺身上的學院春服被撕破了很多道。子,再加上那些泥土的痕跡和糕點的污漬,看上去顯得異常狼狽。走在他身旁的桑桑也好不到哪裡去,身上全部是灰垢,頭發和肩上殘留著很多草屑,看上去比她身後背著的大黑傘更髒更舊。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在書院諸生的眼中,這一對緩慢行來的主僕二人,被籠罩在春風晨光之中,顯得非常干淨明亮,如同自身已經變成了春風晨光裡的一部分。

  這便是所謂風光。

  寧缺走到諸院同窗身前,取出懷裡那張手絹,在空中甩了兩下,振掉那些糕點屑,然後笑著遞給滿臉倦容,眼眸裡卻散發著灼熱光彩的褚由賢。

  從那場期考之後,大半年書院時光,對於寧缺來說並不是太糟糕,但美好的東西也不是太多,除了舊書樓和草甸劍林之外,便只是那些堅持待他友善的朋友。

  毫無疑問寧缺最優秀的品質便是記仇,只不過值得他記住的必須是那些真正的需要用血才能洗干淨的仇恨,而不是那些根本無法撼動他的情緒的風言風語。相對應他也能記恩,無論是朝小樹陳皮皮還是面前的二人,都是他不會忘記的人。

  寧缺看著一身箭裝站在晨光中的司徒依蘭,笑著說道:“我很少會讓朋友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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