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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青蓮記事》作者:葡萄(全書完)

壁爐的哲學思考

馬在這個世界上佔有什麼樣的位置呢?我想,這個問題除了我,會去想的一定很少。

人類不會去想,拉磨拉車的馬兒們大概也沒什麼時間精力去想。可是我呢,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問題了。

我算是幸運的,就像人類裡頭出生在朱門貴戶一樣,馬的血緣也很重要,甚至比人類更重要,因為雖然人類裡面出身也已經決定了大部分東西,但是畢竟還有機會爭取,而馬,血統已經決定了所有,快與不快,能不能跑,速度,力量,耐力,這就是一切。

我很幸運,我的父母雙方的血統都是馬里面最高貴的,我的汗是紅如血色的。

小的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大牧場裡,那時候我不知道有中原,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叫作西域,也不知道人類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我以為世界的中心就在西域,就在這個牧場,就在我腳下,就是我。

這個牧場有很多人,也有很多馬,我還是小馬駒的時候,和我的母親單獨住在特殊的圈裡,我從沒見過我父親,因為是對外借種的。

我們的待遇和別的馬不一樣,那時候,我唯一的事就是吃著最肥美的青草,閒時撒撒蹄子,看看天上有時飄得快有時飄得慢的白雲,如果有粉黃色的蝴蝶停在草叢的藍色小花上,我就突然衝過去把它嚇得飛起來。那時候,我以為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類只是為了替我們打開圈門,送來草料而生的。

這樣的生活在我的體量開始長大成一匹成年雄性時慢慢發生了變化,雖然當時我還沒有真的成年。

母親不知道是被賣了還是送給了達官貴人,我於是和大隊伍一起,但還是受到優待。頭馬一開始很警惕我,後來也就好了。離開母親雖然很不安,可這是所有生物的宿命。

我找到一些年齡和我相近的夥伴,它們大都比我要瘦小一些,但也不妨礙我們每天從隊伍前頭跑到後頭,後頭跑到前頭,惡作劇驚嚇一下年老的母馬和脾氣溫和的騸馬。

我最好的夥伴是一匹棗紅色的小公馬,和我差不多時候出生,體形速度都比我差很多,它很小時母親就不在了,有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我對於生命的思考正是從它的經歷開始的。

小公馬一歲多的時候,因為要發情了,就要開始面臨一項對人類而言完全是從便利考慮,但是對個體的馬卻很嚴酷的事情:除了被挑選出來的種馬,其餘的公馬都要被騸掉。騸馬性情溫順,不會有發情時的暴躁和麻煩。

像我這樣的血統,當然不會有這樣的問題,但是我的朋友卻沒有這種好運,我親眼目睹了那一天,大家的不安,我的朋友痛苦的嘶鳴,和空氣裡淡漠的血腥氣。我在圈中焦躁地人立,但是我衝不出圈,不能改變任何事情……我的朋友從此成為和我,和牝馬都不同的另一種,在群體裡降到最低等的那一類的怪物……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無能為力,第一次明白人類這種瘦小脆弱的生物比我們都要強大得多,他們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我們只是在其下的附屬和工具。

從那一天起,我不再看雲,不再追蝴蝶,不再惡作劇,慢慢變成了一匹壞脾氣的馬,慢慢地成年,踢壞過很多次籬笆,踢傷過很多人,甚至連那些默默忍受的我的同類,我也很覺得討厭,人和馬都漸漸繞著我走。

他們管我叫「烈馬」。

我上鞍那天,是整個馬場的大事,那些人既興奮又小心翼翼,如臨大敵。

鞍,蹬和轡頭,被突然地裝到我身上,很不舒服,我不安地嘶吼,刨地,威脅著這些討厭的人類,企圖踢任何靠近我的東西,騎手是遠近聞名的好手,他靈巧地跳到我背上,我開始又顛又跑,前足直立,但都不能把他摔下來。

他的腿緊緊夾住我,馬刺刺進我的腹部,血湧出來,我的口鼻處也被韁繩拉出血來。從來沒這麼疼過。

我暴怒。使出所有的招數,用盡所有的力氣。

最終我失敗了。

原來人類真的是比我們更強大的生物。

那個騎手從我背上下來時,路都走不穩了,他大聲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馬,我的汗濕了三層衣服。」人們爆發出大聲的歡呼,恭喜他的馴馬生涯完美的無失敗紀錄。

那天晚上有專門的篝火晚會,人們大聲說笑唱歌,圍著火跳舞,姑娘小夥子們溜到僻靜處幽會。我獨自待在沒有光的角落裡,獨自感受傷口的刺痛,我還記得那天晚上蒼蠅圍著我的傷口嗡嗡作響的聲音,無論我怎麼用尾巴趕都趕不掉。

後來,我被獻給了國王。

國王就是位置在所有人之上的那個,據說比頭馬更重要,我如果願意也可以做頭馬,卻永遠也當不了國王。

我還是以我的壞脾氣著稱,還是人和馬都遠遠躲著我,然後國王就來看我,他是個老頭子,年輕時大概很威武,現在卻已經虛弱,這在馬里面當然不可想像:一匹頭馬如果老了,就會被別的年輕公馬趕下台。

國王的笑聲很宏亮,不論臣子們多麼反對,他一定要親自馴我,還說:「回鶻的男子漢,如果不能騎烈馬,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於是他爬到我背上,我裝模作樣地跳了幾下,然後就乖乖的了。國王驚喜地爬下來,又爆發一陣歡呼,比上回還激烈。

我對國王很客氣,但是別的任何人要靠近我都會被咬被踢,脾氣越發暴躁,國王對此高興壞了,認為我是識得真命天子,忠於主人的神馬,把我看得比他女兒,比他的王國還重要。我住在華麗的屋子裡,睡在錦緞和氈毯上,吃著最好的草食,再沒有馬比我地位高了。

那時候我想,主人什麼的,沒什麼關係,我比大多數人類都重要,這就行了。

然後老國王被滅了,殺他的不是本國的年輕男人,而是來自遙遠的中原,我的生活也被打破。

我想也好,去看看遙遠的地方有什麼不同。

然後我走了很遠的路,過程很不舒服。

再然後我被送到了他的家裡。

換個主人是無所謂的,反正我那一套可以對付所有人。但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情卻很不好。

然後那個人就出現了,他很年輕,很美麗,看到我很高興,拿又香又甜的東西討好我,試圖接近我的時候我咬了他,但沒有怎麼用力。他雖然很疼又受了驚,卻沒有驚叫怒罵,他溫柔地看著我,柔聲對我說話,安撫我,以為我很害怕。

他的眼睛讓我想起很早就離開我的母親,但是他忍著疼的樣子卻像一隻可憐的比我還弱小的動物,我不屑欺負他,就放開了。

我們相處得很好,他沒有給我華麗的馬廄,卻精心地照料我,讓我過得很舒服,經常一個人跑來看我,對我絮絮叨叨說很多話。

我慢慢地喜歡上他。

第一次開始喜歡一個人類。

那一天,他騎著我,和一些人遠足打獵,遇到了敵人。

我拚命跑,我感覺到他的焦急恐懼,可是背上有三個人,林子的路很跑不開,敵人追上來了。

他從我鞍上滾下去的時候,我覺得很悲傷,很驚慌,但還是聽他的話,背著那兩人往前跑。

風掠過我的耳朵時,我想,和上次不同,如果再也見不到他,我會很難過很難過,我已經不願意再換主人,不願意再換地方。

所以,再見到他的時候,我覺得從來沒這麼高興過,即使他不給我松子糖,我也肯讓他騎了。

聽說,我的脾氣越來越好了。

對了,說起來,我一直弄不清楚他是男是女,如果是男人,不會有這麼溫柔的眼睛;如果是女人,不會這麼勇敢。

我的主人是世界上最勇敢,最溫柔的人。

夜來嬌客

我打開窗,外面出現的,卻是早該回回鶻的某位公主大人。

一雙剪水明眸望著我,半晌無語,一躍而進屋裡,她仍然穿一襲夜行緊身衣,但這回卻是深寶藍色的,錦緞刺繡,甚是華麗,耳上還戴了一對小指甲大的藍寶石,臉上似乎也施了脂粉,俏生生立定,豔光頓時照得一室黯然,燈焰也隨她明滅了下。

我不禁有些異樣,訝道:「公主殿下?您怎麼會在這裡?」

公主凝望我半晌,直到我被她看得已經開始不自在的時候,才嫣然一笑:「有點事,順便來看你。」

她站立之後就離我極近,雖然不比我矮多少,還是微微抬首看著我,燈光下杏腮膚白如脂,眼波也頗有點脈脈的含義,心下微驚,不覺退後一步,說:「公主滯留在中原甚是危險,為何不回國,若被官家發現,在下可保不得公主周全。」

公主一手按住腰間的劍,啟唇微笑:「要想復國,豈可沒有斷頭的覺悟?」

我心中一動:「公主前來到底為了什麼?」

她放開劍,思量了一番:「張……大人會出賣我麼?我來這裡是購一批軍糧的……」

「這裡鬧水患,餓殍遍野,哪裡買糧?……」我說了一半,突然恍悟,一股怒火直衝頭頂。

看著我看她的神色,公主點點頭。

這幫沒人性的畜牲!

為什麼災區會有糧可以暗中出售?

就算有糧也應該是在這裡囤積居奇。能夠多到要「外銷」的,自然是那批買爵納粟的糧食。想不到我辟的財源,還沒有實物到賬,倒有一夥禿鷲獵犬一早聞風而動,惦記上了。

「是盧良還是郭正通?」我沉下臉色,看著公主冷聲說。

公主搖搖頭,「還沒有做好生意,我不能說。就算做完生意,我也要保持信譽。」

我臉色自然不大好看。可是她也有她的立場。

公主觀望我片刻,終於走上前一步,柔聲說:「張……大人,中原如今是是非之地,就算大人才華過人,有些事情也已經挽回不了了,何必白費力氣?不如去我國吧?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定不會委屈您的。」

認識這麼久,鮮少見這位有鐵血傾向的公主大人露出如此溫柔遲疑的表情,莫非……我又退了一步:這位古代鐵娘子對我……

不不,感情債這種東西,最是背不得。

何況我現在的身體和靈魂狀況,無論男女,於我都不大合適。錦梓是我已認定了的人,也顧不上許多了,腳踩兩條船實非我的特長……

突然又想到錦梓,我心裡好像有什麼刺痛了一下,一時這夜闌燈影,紅袖暗妝叫我有些難以忍受,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豔遇,可惜遇到了我,真正是明珠投暗了。

我微冷下臉色,淡淡說:「多謝公主好意,只是在下要辜負了。」

公主愣了一下,愕然說:「張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父已歿,族中以我為尊,別無尊長。只要張大人肯把才力用在助我復國上,國中人也不會因為你是外族而阻撓我二人。」

到底是少數民族的姑娘啊。如果是漢族的女子,是不會這樣直率的。

我搖搖頭,微微笑了笑。

她有些迷茫地望著我,一向剛毅的黑眼睛透出些迷茫,倒平添了些許稚氣,讓我想起林間朝霧裡跳躍的小鹿。

「噢,」她突然恍然,「你擔心我復國無期麼?不必擔心,姓邵的大軍走了之後,我國已差不多恢復了。從中原來打我國本就興師動眾而所得無幾,又不能把大軍一直駐下,只留一點駐軍,根本不難對付,何況底下你們自顧都不暇了……」露出很有把握的表情,又很誠懇的樣子。

我突然被這個天真的誠懇表情打動,心裡軟了一下,溫和地望著她,柔聲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誒?」她好像不太明白,抬頭看著我。

「有喜歡的人了,雖然現在不在……身邊……,但除了他誰都不可以。」

公主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我的話很難理解,我屏住息,等待看到一朵嬌豔的花從盛放到慘白的瞬間過程。

被自己喜歡的人告知這樣的訊息來拒絕,是很殘忍的一件事,但可以迅速地斬斷執念。我記得自己似乎也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那一刻好像整個世界都沒有了希望,我所有的輾轉揣摩,所有的忐忑顧盼,瞬間變成了徹底貶值的貨幣,上到天堂的移民申請被永久拒簽……對自己說:再也,再也,再也去不了了……

可是,事後卻可以最快的速度恢復,重新去過我的生活,尋找和承受我的幸福和無奈……現在想來,那冷酷拒絕我的,其實也是個溫柔的人。

只不過人活在世上,就不可能沒有傷害和被傷害。

我當時怎樣來著?用所有的意志力擠出的笑容,一直撐到回家才自己鎖在洗手間哭,依稀是個暑假,熾熱青澀的少女時代……

如果是現在,自然又不同,現在的我根本不會去對任何人主動告白,我早就沒有了那時的勇氣和熱情,也不會那麼容易受傷害。

既有勇氣和熱情,又成熟堅強的公主又會怎樣呢?

公主突然笑起來,笑得很燦爛:「張大人果然是有情有義,頂天立地,不圖富貴的男兒,不同世間薄情郎,這外邊的人,眼睛竟都瞎了。」

她點點頭說:「我果然不曾看錯。」

一副下定決心,百死不悔的樣子。

我愕然。

公主的表現和我預計的黯然神傷有很大不同。

人和人果然是不可一概而論的不同個體。

她與我不同。比我樂觀堅強有鬥志,「獲取」的概念比我重。

想要的東西得不到,這樣的事情,她還不習慣。

我也曾經不習慣,所以可以理解。

不過我卻因為她現在這樣的堅強和鬥志而有些悵然,於是不說話。

不知道是否刻意,公主變得輕快活潑了些,微側著頭說:「我送你的令牌還留著麼?」

我點點頭,從腰間摸出來給她看。她似乎很高興我貼身帶著,笑容都有些小女兒的嬌悄味道:「請你留好,有一天說不定能幫上大忙。」

我想了想,說:「在下以為,還是請公主收回吧,留在這裡,說不定才會惹上大麻煩。」

令牌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幫我,沒有令牌也會做,這東西留著似乎只能成為我異日獲罪,通敵叛國的證據。我不要上了武俠小說的惡當才好。

公主臉色一變,說:「這東西……很重要。」

我一時很有點為難。

看來除了對小孩和動物,對女人我也不是很有轍。

尤其是喜歡我的女人。

公主終於嘆了口氣,說:「送出去的東西我絕不收回,天色不早,我要先走了。」

她說完就轉身往窗邊疾步走,似乎真的怕我還她,走到窗邊推開之後,突然回首一笑:「張……你還不曾問過我名字。」

我怔一下,頭皮發麻,這女孩子的閨名隨便問來作甚?尤其對方還貴為公主。也真是少數民族不忌諱這些吧?

我吸口氣,不動聲色,禮節性地拱手為禮:「不敢,請教……」

她嫣然一笑:「我的名字太長,你記不住,是天邊的彩霞的意思。我的漢文老師給我起過一個漢人名字,叫做若霞。」

「若霞公主。」我微微躬身。

她最後笑了笑,一縱身躍出窗外,融入茫茫夜色中。

些微仍有香氣繚繞,我恍恍惚惚站著,仍然充滿不真實感:夜探的美女啊,既美且貴,武俠小說經典橋斷,對象為什麼偏偏是我這樣的人?

想想還是不再多想,明天盧良就要來了,這件案子非同小可,是非忠奸,萬千性命,甚至朝廷大局,力量對比的此消彼長,都繫於此小小一線,足夠我打迭起全副精力去應付了。

我躺在床上,強迫自己入睡,強迫自己不去想錦梓,屢屢失敗之後,我退而求其次,逼迫自己開始想現在的局勢,想梁王的用意和為人;想周紫竹可能的立場和反應,能幫我到什麼份上;設想可能出現的局面,先預先想好也許用得上的對策

不知不覺間,天光微白,外頭開始有動靜,腳步聲,挪動桌椅,遠遠的咳嗽,彷彿偶爾也有人說話,甚至開始聞到不知名的食物的香氣,人間煙火氣逐漸回來,和黑夜如此不同,晨間有點寒意,我還不想起床,不自覺地裹緊了薄被,縮在被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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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交鋒

雖然其實完全是度過了一個nuitblanche,但還是不得不早起的。我大概也過了能熬夜的年齡了,浦一下地,就覺頭重腳輕,昏昏沉沉。但是就算現在想調息一番,也來不及了,今天有太多事是不能等的。

對自己說吃了早飯血糖濃度高些就會好的,我在小綠的幫助下穿好了衣服——紅鳳要裡外打點,要檢查廚房的飯菜有沒被下毒,把伺候我的工作部分移交給了小綠,小綠因此很高興,不過總的來說,他的心情也不算很好:他的夥伴小珠生死不明,錦楓又成天鬱鬱寡歡。

到了客棧的飯堂,周紫竹正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喝著一碗稀可見底,小米和糠麩熬的顏色詭異的粥,看到我抬頭微笑,打招呼說:「張兄……張大人睡得可好?」

我無可無不可地坐下來,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說:「周兄還是叫我青蓮吧……」

周紫竹沉吟了一下,我剛開始後悔自己過於隨便——須知稱呼也是大學問,我們還算敵對政黨,關係也沒親近到那份上,隨便讓人叫自己的名字非常不好。說起來,張青蓮也沒有字,這裡似乎並不像中國古代每個讀書人都有字,但是有字的人還是不少。

正後悔呢,周紫竹似乎也想通了,展顏一笑,說:「如此有僭了。」繼而又關切說:「青蓮不曾休息好?」

我點點頭,想起來,問:「紫竹兄,貴介怎麼不在?」

「噢,」周紫竹微笑說:「他察看馬匹去了。」

我突然想起,來到信陽後周紫竹他們似乎就有些鬆懈,好像不怕再有人行刺,這其中到底有些什麼緣故?他們又知道了什麼呢?

於是我問他:「前頭的刺客紫竹兄心中可有些數兒?」

周紫竹看了我一眼,微微浮出些笑,說:「有阿三在,青蓮不必替我擔心。」

我看他分明像是不想說的顧左右而言他,也不再多提,跟他扯些外頭災民的境況,昨日分粥耗了多少糧說了幾句,便有人將一碗和周紫竹那個一樣詭異的粥放在我面前。幸虧我已經鍛鍊出來適應性了,捏著鼻子就灌了下去,喝完胃卻難受起來。

周紫竹側過臉望著我說:「難喝麼?」

我笑笑。

「這是放賑的粥,咱們在這裡的時候都喝這個好麼?」他溫和地說,但是貌似很堅決的樣子。

我點點頭。

周紫竹釋然一笑,好像很欣慰,我雖然不反對他的創意,卻覺得頭更痛了。

在街上轉了一圈,屋簷下,地上,台階上,到處都是災民,和著濕漉漉的泥地,襤褸衣衫,對梁王歌功頌德之聲愈熾,也不必多言,幸而進城之後,沒怎麼見到人餓死,心裡還算不太難受。

然後便有幾個衙役突然跑到我們面前,說是太守大人請我們過府用午膳,中南督撫盧良大人就要到了。

等的就是這個,我和周紫竹交換了一下目光,微不可查地一頜首,讓那些衙役前頭引路,為首的見我們是步行湊趣說要去找兩抬轎子,被周紫竹嚴詞拒絕。看來此兄是打定主意要在此役奠定他的名臣聲名了。當然,也不排除畢竟嬌生慣養長大的周公子被災民慘狀刺激了良心。

步行到太守府並不遠,不知為什麼我竟走得有些兩腿發虛,大太陽也出來了,我出了一身汗,覺得看東西都有點恍惚了,強打精神撐著。

太守一如既往地對我奉承,對周紫竹貌恭實倨,不過這是個比路人甲略高一點的角色罷了,不值得為他浪費筆墨。梁王殿下不曾露面,他家魏關流出來了一次,致歉說梁王身體更不好了,今天沒法見客。態度依舊謙恭自如,滴水不漏。我想起昨天梁王身邊那個年輕沉默的護衛,不知為什麼有點希望見到他。

略等了一會兒,那個千呼萬喚始出來,忠奸難料的盧良終於到了,我也不禁精神一振,和周紫竹一樣朝門口望去。

只見一個五短身材,紫黑臉膛,眉心有顆痣,總在三四十歲的男子走了進來,一臉肅然,衣裳也不奢華,卻很乾淨,看上去倒像既耿直又有幾分正氣的漢子。

他步伐矯健,步子也跨得很大,沒有官腔,走進來就躬身抱拳說:「卑職見過周大人,張大人。」對我和周紫竹分別見禮,也不見有什麼區別。

周紫竹板著臉動了動下巴算是打了招呼,態度很冷淡。我朝他微微一笑。

這人看上去很不像張青蓮一派的,也就是說很不像個奸臣,但其實奸臣也不會在額頭上刻字,所以,我先保留意見。

太守大人搓著手,笑著說:「盧大人辛苦了,辛苦了。」又對我們說:「盧大人可是武將出身,一點點攢軍功陞遷至今,寬正嚴明,我們此間的百姓都是敬畏有加的。」

我判斷太守大人這輩子只有當路人甲的命了,我和周紫竹都是年少擢拔,他捧一個一下得罪兩個更重要的,實在沒前途。

或者,他覺得盧良比我們兩個還重要?

太守大人見人齊了,就吩咐開宴,居然菜色奢華,器皿精緻,絲毫不遜於在京城,而且還叫了家妓來獻歌舞,絲竹齊備。

我暗暗搖頭,乾脆沒動筷子,果然,周紫竹冷下臉,說:「本官已經決意,這外頭的災民一天吃的是什麼,本官就和他們吃一模一樣的東西。」他臉生得偏向清俊柔和,不過這臉色一沉,倒有幾分官威。我並不反對他這樣做,形不形式化的,也有喝阻這些貪官的一點用處,而且表明立場雖然現在容易樹敵,將來倘若有命當了什麼閣老相爺的,也多一樁可留汗青的美談啊。中國做官的讀書人不自古都這樣麼?

我還沒來得及表明支持的立場,盧良已經大聲擊節道:「周大人所言甚是!卑職敢不從命?」揮手命使女撤掉面前的菜餚。

我結果就成了除倒霉的主人外最後表態的,點頭說:「本官也一樣。」又因為身體不舒服說話有氣無力,很有隨大流的嫌疑。已經可以預見,將來我就是史書裡名臣軼事美談中為周大人正氣所伏,不得不勉強依從的某官員。

倒霉的太守大人臉都黑了,只好說:「下官無知,下官慚愧。」揮手讓歌舞伎退下,使女僕童們寂靜無聲地收拾完未動的菜餚,片刻端上來四碗和早上一樣顏色詭異的稀粥。我一邊想那些菜會如何處理,一邊和其餘主客三人一起「咕咚咕咚」一言不發地把粥迅速喝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食物對人影響大,大家臉色都迅速變得和喝下去的粥一樣詭異。

用膳畢,應該說正題了,不料我還沒開口,盧良突然離座,往我們面前推金山,倒玉柱地直挺挺一跪,朗聲說:「卑職有罪,罪無可恕。請二位大人責罰。」

我一驚,很配合地說:「盧大人何出此言?」

盧良鏗鏘有力:「郭刺史為人不端,心思詭譎,喜好奇技淫巧,時而修壩,時而造橋,巧立名目,往往對百姓多征徭役賦稅,向上頭索要錢糧。卑職因而素來對其有偏見。此次水患,卑職轄處不曾如何受患,見郭刺史言辭浮誇,便以為也是如往常一般託詞,為了多從國庫支取錢米,也不曾好生查訪,便彈劾了郭刺史。今日來此一看,飢民夾道,竟是卑職錯得離譜。大錯已經釀成,懇請二位大人將卑職治罪。」說著將烏紗帽撤了下來,放在地上。

我聽得目瞪口呆,這盧良實在不簡單,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不卑不亢,擲地有聲,還處處不忘貶低郭正通,抬高自己,推卸責任。偏生感覺又很真切,勇於承擔,倘若是裝出來的,這一手以退為進,貌似正氣凜然簡直就是我的真傳。

現在一時間,如何看得出真偽?

我正費躊躇,突然外頭有點騷動,有人狼狽在報:「陵陽刺史郭大人到」然後就有一人推開攔阻的,大步走進來。

我一看不覺一愣,此人尖嘴猴腮,黑瘦臉皮,骨節突出,步伐雖大,卻虛漂,我來到這時空,接觸過的大臣裡,目前以此君最醜,最不像好人,兼最不像大臣。

難道,這就是清流的郭正通?

如果是,也就難怪他和周紫竹同年,至今還是小小偏僻地方的刺史了。

來人被太守府的家人扭得官袍都歪了,而且我看他袖口都是污跡,實在不像個樣子,偏他進來也不見禮,就朝跪著的盧良撲過去:「你這個畜牲!你耽擱了多少條命在身上!要不是你」聲音嘶厲難聽。

盧良似乎比他強壯不少,一把扭住他襟口,大罵說:「郭猴子!別給臉不要!」說著用力一推,那郭正通竟摔了個觔斗,滾在地上。

我看兩個堂堂地方官員居然像地痞流氓一樣打架吵罵,滿地打滾,一時簡直無法相信。回過神來,勃然大怒,站起來一拍桌子,怒道:「你們倆給我住手!成何體統!」怒到一半,突然胸口一悶,竟發不大出聲,頭也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晃了一下。

周紫竹忙著站起來叫「郭兄,你們住手!」沒注意到我的動靜,眼看我要摔倒,突然後頭一隻手穩穩托住我。

我掙紮著回頭一看,竟是梁王那個面無表情的年輕護衛,好像叫小屠的,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

他仍是一臉死板板的,掃了我一眼,聲音平平地說:「殿下午睡醒了,命我請周大人去對弈。」一邊扶我慢慢坐下。

我今天就是很不舒服,很像貧血要暈倒的症狀,胸口悶,呼吸不暢,胃不舒服,只怕真是病了,幸好這人來得及時,恰好幫了我一把,免我當眾暈倒出醜。

我閉閉眼睛,想緩過一口氣,那倆也終於不吵了,大家都看著我。

那個奇怪的護衛扣住我的手腕,貌似搭脈,半晌說:「張大人體質太虛,最近又不曾好生飲食休息。請太守大人派人收拾出屋子,讓張大人好生休養。」聲音神色僵冷死板如故。

太守連忙一迭聲催人去辦。

我幾乎癱軟在椅子上,心跳異常清晰,額上的冷汗也一滴滴滲出來,看著他搭在我手腕上的三隻修長的手指,胸口一片煩悶欲吐。

錦梓的獨立宣言

我恍惚間被交給了周紫竹,幾個人七手八腳半摻半架地把我扶到一間廂房,讓我躺在床上。

真是難受得很了,人果然是很脆弱的生物,尤其是病中,覺得什麼情緒,什麼傷春悲秋都是廢話,只要能健健康康活著,沒病沒痛,已經是老天很給面子了。

我這次生病真不是時候,又在這種地方。

來到這個時空半年了,雖然受傷過一兩回,但都有錦梓在身邊,願意撒嬌賭氣都不打緊,這一次……真是分外淒涼。

周紫竹坐到我床邊,憂慮地看著我,一隻手輕輕放在我額上,滿懷愧疚地說:「青蓮……張大人,對不住,只顧著……竟沒想到你的身體受不住,你又是受驚,又是落水,這一路也吃了很多苦,又沒吃幾頓飽飯,心中又有事牽腸掛肚,我竟逼著你和我一起喝稀粥……紫竹實在慚愧。」他眼中自責甚深,估計我的氣色也是難看得緊了。

我胸口好似壓了塊大石,呼吸甚是不暢,卻仍勉強對他笑道:「這樣至少百年後我出現在史書上……也不會太難看。」

周紫竹瞠目,我笑起來,一下又覺得胃疼,嘎然而止,喘著氣說:「紫竹兄,不必理會我,你……你去和梁王殿下……對一局玩玩罷……」

周紫竹皺眉:「這種時候,哪有……」我沒等他說出來,就在他放在我手邊的手上掐了一下,又使了個眼色。他會意,皺著眉站起來,有點不情願地說:「如此張大人好好休養。」出去了。

然後我說要休息,把後面站著的什麼盧良,郭正通,太守等人都轟出去,不過一會兒大夫來了,又折騰一番,然後紅鳳,小綠他們也聞訊趕到,緊張莫名,忙前忙後服侍張羅起來,然後藥煎好了,又要喝藥,苦得我懷疑大夫是把什麼熊膽蛇膽烏龜膽,飛禽走獸的膽全熬一鍋裡了。再然後,又是人參雞湯,又是冰糖燕窩的送了來,我只求病快好,不管什麼都捏著鼻子灌下去。

期間魏關流也露了面,代表他家王爺關心了我一下,但是那個扶了我一把的小屠沒再露面。

紛紛擾擾,勞民傷財的混亂中,我無意間瞥到錦楓,在人群後頭,一雙眼睛一直跟著我,我吐了口濁氣,柔聲說:「錦楓。」

他看著我,遲疑了一下,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以表示他仍然貫徹他一貫對我的鄙視和敵意,不過仍然有點憂慮地看著我。這兩天錦楓沉默了許多,好像也長高了,變瘦了。

我心中痛了一下,溫柔地說:「不用擔心,錦楓,你哥哥他,不會有事。」

錦楓驀然抬頭看著我,眼中閃爍怒意:「你怎麼知道?為了哄我麼?我不是小孩!如果,如果有事,你又能怎麼負責?」

我無力地閉了閉眼睛,睜開來,堅定地說:「不會有事,我就是知道。」

錦楓懷疑地看著我,不過至少沒再大叫大嚷。

一直到晚上,才算忙活完,紅鳳想留下來給我守夜,我堅決不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大家都轟了出去。

屋子裡立刻靜下來。

生病的話,還是不想讓一堆人在自己身邊待著,就像野獸們受了傷,也喜歡自個兒躲著,不願意把脆弱的東西暴露在別人面前。

我緊緊裹著被子,不知道是不是發燒了,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我咬住被子,不讓我嘴邊的那個名字變成聲音,眼睛裡的水分不知不覺濡濕了被頭。

捂不出汗,捂點眼淚出來也不算壞事吧?

哭累了睡著的感覺其實不壞,可是後半夜我真的發起燒來,感覺呼吸的氣體都要燃燒起來,就算不看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是雙頰嫣紅。

心智還有點清明,我暗暗嘆息:如果有退燒藥和抗生素就好了。

從貼身地方找出那瓶九轉丹,不管有沒有用,先吞了一粒。

我的嘴唇乾得粘在一起,可實在沒力氣起來弄水喝,也不想叫紅鳳。

就像困在沙灘上只會挺著肚子翕合魚鰓的擱淺的魚。

屋子裡唯一的聲音就是我急促沉重的呼吸。

難受至極的時候,似乎有液體滴在我嘴唇上,我急切地吮吸,索要更多,然後,很神奇的,果然得到了更多。

我的乾渴得到了疏解,終於顧得上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張依舊僵硬的俊臉,以他的身份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一個人。

他平靜地看著我,面無表情地放下手中的杯盞,說:「要再喝點麼?」

我盯著他,點點頭。

他扶我起來,喂我喝了不少,又把我放下來,然後便要站起身離開的樣子。

我就著他的手喝了不少水,此時卻慌了,來不及拭掉唇邊水珠,嗆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別,別走,錦」眼睛憂急地緊緊望住他,臨時又吞掉到嘴邊的最後一個字的發音。

他頓住,雖然近在咫尺的肩膀和背還堅若山岩,總好像在胸腔裡面嘆息了一下,半天才轉過來望著我,眼神清明。

「為什麼你到底在」我壓低了聲音,嗓子有點發澀,問得很是艱難。什麼事也不分明,我不能給他惹麻煩。

「你果然看出來了啊。」他輕柔地說,呼了口氣,垂下眼睛。

到現在才露出本來的聲音,我被朝思暮想的聲音刺激得渾身顫抖了下,手裡握得更緊。

他沒縮回去,仍是靜靜看著我,任憑我握著。

我平復著呼吸,伸出另一隻手去揭開他那張討厭的面具,就算再英俊,也不要這樣的死物蓋住我最喜愛的面容。

但是手在半空中被他捉住。

「錦梓。」我微微掙紮了一下,沒掙開,低聲對他抗議。

「我已經發誓,在我沒有達到目標的一天以前,不會拿下這張人皮面具。」他冷冷說。

「目標?」我有點驚慌。

「啊。」輕描淡寫的聲音,「擁有超過你的權勢,可以把你握在手心的那一天。」

我結舌,驚訝地看著他。

他伸出手捏住我的下頜和脖子,拇指輕輕撫弄我的肌膚,目光在我面上流連搜索,聲音平淡中好像帶著很深的戾氣和壓抑:「雖然迷戀你,也沒有辦法忘掉你是我滅門的仇人。張青蓮,我絕對不會再做你的孌寵。」

我更加驚訝地看著他,他一隻手溜進我的被子裡,冰涼,我一個機靈,渾身發抖。

他卻毫無顧忌地在我身上摸索。

「以前的我已經死了,我要用新的身份為梁王殿下效力,賺到錦繡前程。」他用近乎陰狠的聲音說,「有一天一定會超過你,我會把你變成我的孌寵,你對我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會加倍奉還」

他的聲音壓抑著激動的顫音,眼神卻異樣清澈平靜,深深對著我的眼睛,好似催眠一般。他朝我俯下臉來:「我現在的身份,你最好忘掉,反正,你也沒法操縱我了,要取你性命也易如反掌如果以後好好伺候我的話,我就不會殺你」最後的話都很模糊了,他一下低頭吻住我的嘴唇。

他的話這麼激烈,吻卻並不太蠻橫,搜索吮吸我的唇舌,帶著深深輾轉的依戀,溫柔深厚,銷魂蝕骨。我不覺便沉醉進去,忘掉了他奇怪的宣言,忘掉了我的病,也忘掉了問他錦楓怎麼辦。

他離開我的時候,我們都喘息得很厲害。

他脖子上掛的那隻翡翠鳳凰從衣服裡掉出來,恰好落在我嘴唇上,溫潤的觸感,帶著他溫熱的體溫。

我握緊了拳頭。

他也垂目瞥見了那隻鳳凰,低頭,把薄薄的,美麗的嘴唇在上面印了一下。

隔著鳳凰吻了我。

然後他放開我,溫潤溫熱的觸感也隨之離開了我。

「你好自為之,」恢復了清冷的聲音,非常清晰,「張青蓮。」

然後屋子裡又只剩下我。

才發現這間屋子居然這麼大。

我沒法放鬆握緊的拳頭。

錦梓,錦梓。不知道心裡的吶喊,能否在這空蕩蕩的空間裡造成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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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戰奧斯卡

燒似乎退了,因為我的頭腦比方才轉得靈活。

錦梓的話和表現簡直怪異莫名,但是我能在其中抓住什麼。

他叫我張青蓮。

如果不是神志失常,失去記憶什麼的,他不會這樣叫我。

那麼,是外頭有人在聽?

錦梓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有什麼事在瞞著我進行?梁王就是那個主上?那個謀逆之徒?

作為圭朝唯一的直系親王,確實是目前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但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一來他病入膏肓,當然不排除裝病,扮豬吃老虎的可能;二來無論他除掉陛下除得是否神不知鬼不覺,終究要問鼎九五是需要強有力的政治尤其是軍事支撐的。他現在朝中勢力不顯,這裡分封的王也不可能有超過兩三萬的私人軍隊。他目前貌似並沒有這樣的實力。

當然,遠避廟堂原本就可疑得很,總是值得警惕。

又或者,梁王那裡有他想要的什麼東西麼?

或者錦梓真的喪失部分記憶了?這麼荒誕可笑的事只有韓國肥皂劇才有吧?

我煩惱地翻身:不管怎樣,錦梓現在所做的事情只怕是有幾分危險。

而且,錦梓對我說的話,如此流暢,如此合情合理,如此順理成章,我為什麼總覺得其中某些是他的心聲呢?

莫非,我一直以為錦梓不在乎旁人眼光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他只是不表現出來而已?我是不是一直太不顧慮他,太過自以為是了?

我病了不過兩日,估計也就是個偶然風寒,在我強烈的意願下,好得很神速。

這兩天當然不好熬。

我讓周紫竹從盧良手裡把賑銀賑糧接手,加入我自募和梁王的賑糧中,富商們捐的也都陸陸續續到達,接收我也不讓盧良和郭正通插手,而這裡的災民也不過是一小部分,還需要把很大一部分糧食運到真正的災區陵陽那邊,周紫竹分身乏術,兩邊又都耽誤不得,急得團團轉,只盼著我一下好起來。

何況還有水災之後如何幫助災民重建家園,現有的和遭到破壞的堤壩如何整修,這些都是大問題。

基本上,我認為盧良絕不像他表現得如此耿直,問題就是他真的只是和郭正通不合,公報私仇給他下絆子呢,還是其實打算從中大撈狠撈一筆,發點黑心財。

目前據周紫竹說,盧良交接給他的賑銀和賑糧賬目並無問題。

還有郭正通,真的是一員干吏呢,還是不顧百姓死活,任意加賦加徭的酷吏?

要賣糧給公主的,又是哪一個?

所以第三天時,雖然頭還有點暈,還是爬起了床。

不過,起床有必須要做的第一件事。

我必須配合錦梓的態度,話語,如今的形勢,張青蓮的性格特徵演出一場好戲。

「殿下!」我怒氣衝衝,大呼小叫衝進梁王的寢室,「梁王殿下!」

有下人想攔我未遂,直到魏關流聞訊而來,才把我阻擋在梁王床榻紗幔前一又四分之一米處。

「張大人,殿下身體不好,豈可如此喧嘩吵鬧?」魏關流幾乎是架住了我,聲音平穩如昔,但隱隱有著寒意,架住我的手臂像鐵鉗一般,我的上臂被捏得煞是疼痛。

這人看似溫雅,有文士風範,想不到骨子裡也是個蠻子。

病美人從紗幔裡頭的塌上支撐起半邊身子,未語又咳嗽半天,才血虛氣短地說:「關流,放開青蓮。」

魏關流很聽話,輕輕放開了我。

梁王輕輕抬了抬手,便有下人會意來把紗幔掛起,我於是又得睹病美人的廬山真面目。

我注目往他身後看,錦梓不在。也好,要不然一會兒我怕我的表演太誇張,他會笑場。這傢伙雖然陰沉,到底年輕。

而且我也會有點不好意思。

「咳,青蓮」梁王開口,詢問我的來意。

我最後掃一眼自己的扮相:沒穿官服,衣裳累贅拖弋,衣襟微鬆,露出一丁點胸膛,頭髮披散,兩邊太陽穴上還貼了塊膏藥,帶著三分病容,有點融合怨婦和男寵的後現代主義風範。

「殿下!」我義無反顧地撲上去,聲音哀戚。

梁王及包括魏關流在內的在場人等都嚇了一跳,梁王又咳嗽幾聲,說:「咳咳,青蓮你怎麼了?」然後朝我身後揮揮手,除了魏關流餘人都悄悄退下。

「殿下!」我撲到他榻邊,抬頭看著他,既堅決又泫然欲涕,還帶著撒嬌的意思:「您把錦梓還給我!」

梁王瞥了我一眼,說:「青蓮何出此言?」

「殿下不必瞞我!」我帶了點怒氣,「天下誰不知我喜歡姚錦梓?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殿下卻奪人所愛!」

梁王還不曾開口,魏關流卻在一邊說:「姚錦梓忠良之後,文采武功,超出儕輩,豈是孌寵之屬?」

我還是第一次看這人表達鮮明的意見,看來還挺向著錦梓,大概動了憐才之心,有點意思。不過我表面上卻一跳三丈高,冷冷盯著魏關流,說:「魏先生,您是指桑罵槐麼?」

魏關流一愣,抱了抱拳,淡淡說:「魏某失言。」

骨子裡大概對我不屑至於極點。

「好了。」梁王慢慢躺下身子,有點疲倦地閉上眼睛說:「關流說得也沒大錯,姚錦梓之才,本王也不忍他拋荒,便是看在他父輩份上,也應該拉他一把咳咳,青蓮,天下美貌少年不知凡己,你又何苦非他不可?這樣罷,過兩日我叫關流覓兩個絕頂的孩子再加兩個美貌處子與你送去」

「我才不要」

「青蓮。」梁王突然睜開眼,眼中寒芒閃爍,語氣沉冷,一沉下臉,真有幾分天家威嚴,我骨子裡寒了一下,立時噤口。

梁王見我露了怯意,滿意地舒了口氣,慢慢緩和下臉色:「你這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脾氣,倒是和以前一樣,要不是先皇寵你,你如今只怕連骨頭渣滓都不剩了其實,錦梓心中未嘗沒有你,你這麼對他,他當然心結難解,你放了手,假以時日,他回心轉意也未可知。」

把我當傻子哄。我看出來了,梁王心中對我,對張青蓮這個靠身體爬上來的下賤男寵真不是一星半點的鄙視,覺得我既沒腦子又沒見識又不足與謀。

也好,我趁機下台吧,我只是來配合一下錦梓,並不是要讓梁王真的把錦梓還我。

梁王見我不吭聲,認為已經成功說服了我,解決了這件事,心態也輕鬆起來,微笑說:「還是青蓮只喜歡功夫高強的?要不然我叫關流時常去陪陪你好了」說著故意往我旁邊的魏關流瞟了一眼。

我僵住,才發現梁王也是男人,和現代無聊的男人一樣喜歡說自以為「幽默」的雙關語,我真是無語了。我嫌惡地白了魏關流一眼。

倒霉的魏關流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變了好幾變,最終終於恢復常態,看不出異樣,精彩之極,我暗暗欣賞他的涵養。

梁王哈哈大笑,終於笑岔了氣,猛咳起來。

活該!我在心裡罵了十三四遍,做出無精打采狀要告辭,突然被梁王喚住。

「青蓮咳咳,咳盧大人的事,我看他不過是一根筋,直肚腸,和郭正通憋氣,倒不是有心敢誤大事你看著辦,手裡寬鬆點」

我站住,皺眉說:「我知道,何況盧大人素來對我也盡心思。只是此事我是沒法子的,要看周大人」

梁王作出了然的神色,點點頭,說:「不錯。」又皺皺眉頭,大概是覺得周紫竹很不好搞定。

我告辭,梁王說:「過兩天關流就把人給你物色好,你若不喜歡,只管說,再找好的。」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道謝,慢吞吞出去了。

成功謝幕。

然後便是和周紫竹議事,商量一番,我決定由我帶著大量的賑糧和部分賑銀同郭正通一起去陵陽布賑,考察災情。周紫竹留守信陽,接收納粟,清點帳目,繼續放賑,並且看守盧良。

周紫竹有點猶豫,認為我身體不曾痊癒,路上吃不消,想跟我換下差事。我嘆氣:「天下都知道紫竹兄和郭大人是同年,私交甚篤,這事如由紫竹兄去做,便再也說不清,如何堵悠悠之口,服眾人之心?」

周紫竹知道我說的在理,也便只好接受了。
野餐

我帶著紅鳳,小綠和錦楓同郭正通一起去目前的重災區:陵陽。

本來不想帶小綠和錦楓兩個小孩子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但是他們不肯留下來,尤其是錦楓,臨睡前跑來我這裡磨蹭半天,還對我瞪了半天眼,一副氣鼓鼓的樣子。我實在不耐煩催問他到底何事,才扭過腦袋對我說:「我要看住你,萬一你趁我哥不在跑了,或是莫名其妙死了,我哥回來就報不成仇了。」我無奈,就讓他跟著我。如果錦梓在,大概也希望我把他帶在身邊就近照顧吧?

郭正通約的時間是卯時初,天才濛濛亮,我們便要趕到城南同他會合。周紫竹他們在太守府門口送我們,我們四人帶了三匹馬,也就是倖存的兩匹烏雲蓋雪和我家壁爐,錦楓和小綠身量尚小,便合乘一騎。臨別自然又有一番叮嚀。

街頭簷下不少飢民尤和衣而臥,雖是盛夏,清晨仍有幾許微涼,有的小孩依在母親懷中睡得香甜,有人被我們吵醒,無意識地睜眼張望,目光迷離。我怕馬蹄聲擾了他們,便示意紅鳳他們也下馬,牽了馬兒小心避開人多的地方。

再過一兩個月,天氣便要涼起來,到時如果不能安頓好這些人,讓他們重回鄉土,重整房舍,那便要流離失所,凍餓交加,賣兒鬻女,無數人境況會很不堪。而他們重整田舍要錢,今年收成是指望不上了,養他們到明年又需要多少糧食?這裡是北方,想來也沒什麼「二熟」「三熟」的,這裡的農作物到底是如何更替我也不知道,得去好好打聽,如若可以,也需找點快熟的糧食瓜果,不拘什麼地瓜紅薯之類的,能濟得一點事也好一點。

這裡自然又有無窮的麻煩。

我一邊默默走,一邊細細思量。最近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真是累啊。

不聲不響出了城,郭正通約在城南,是因為他不住太守府,而是住在城外的驛館。我沒來過這一片,今天才知道驛館已經破敗成什麼樣了,且裡面擠滿了災民。

至於說郭正通的交通工具,又叫我瞠目結舌一番:一輛破破爛爛的牛車。牛車旁有一個十七八的小夥子,雖然和錦梓年齡相仿,但真是雲泥之別都不足形容,和他主人一樣形貌醜陋,滿臉青春痘,大手大腳不知道往哪裡放,帶著青春期特有的笨拙和不協調。打扮當然也是破破爛爛,介於家丁和書僮之間,估計也是身兼兩職。

「郭大人難道尋不到馬麼?」我問他。

郭正通低下頭:「一時尋覓不得。」

「糧車呢?都在哪裡?」

「因大人馬快,已囑他們夜半先行了。」

我一滯,望著他緩緩說:「我的馬兒雖快,難道你的牛車也很快麼?」有一匹光頭阿三的大花騾子已經夠奇怪的了,我才不信這破破爛爛的牛車也能日行千里。

郭正通臉都紅了,一個勁兒說:「下官糊塗。」

我嘆了口氣:「你若沒有,難道不能同太守那裡要一匹?便是你們不對盤,也可同周大人要啊。」

郭正通唯唯諾諾,我只好吩咐小綠和錦楓下馬,把馬騰出來給郭正通騎,然後我和紅鳳一人多帶一個孩子。

小綠和錦楓下了馬,錦楓很自然看了紅鳳一眼,就走到我這邊來,小綠看他選了,才自己走到紅鳳那裡去,紅鳳拉他上馬,坐在自己身前。

我也依樣伸手給錦楓,錦楓哼了一聲,避開我的手,嘀咕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坐在你馬前頭。」說著自己躍上壁爐背上來,手在我腰間一帶,身子已在我身後落定。壁爐很不爽地挪了下蹄子。

鞍上能有幾多空間,錦楓上馬便緊緊貼著我,又伸手摟住我的腰。這孩子也十三歲了,身材又頗高大,肩膀都跟我一般齊,和孩子模樣的小綠完全不同。這般緊緊摟住我,氣息容貌又與錦梓三分相像,實在是實在是感覺很不對勁。

我暗罵自己一定是最近思念錦梓過度,慾求不滿,荷爾蒙失調,也太過敏了些,一個孩子能對我如何?連忙收斂心思,不再想他。

郭正通騎術差勁,在家丁兼書僮的幫助下才上了馬,他又低聲囑咐書僮自己趕牛車慢慢前來,然後伸手進懷裡掏了半天,哆哆嗦嗦掏出小半弔錢來,給了書僮,讓他備著不時之需。

於是我們便開始趕路。

馬兒雖都是良駒,一來都馱了兩個人,二來這一路以來折騰得都有點狠,所以也不如何快。陵陽信陽之間不過一天的路程,居然到午時初還沒追上糧隊。

大太陽底下趕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很快便汗濕了裡衫,偏生後頭還有一個火爐似的生物緊緊貼著我,我頭暈眼花,自覺離中暑不遠。他不知是不是帶了什麼硬的玉之類的飾物,硌得我也很難受。要說十三歲的孩子,尤其是錦楓,會對我有那個什麼,我是萬萬不信的,可我不是未經人事的純潔小孩子,那個抵著我的位置又很湊巧,我就沒法不往那方面想。

人的物理本能就是這麼無可奈何叫人惱火的東西。

我終於忍無可忍:「錦楓,往後去點兒,我熱得不成了!」

錦楓又嘀咕了一句什麼,倒是乖乖挪了一點,密切貼合的我的背和他的胸膛之間就有了一絲空隙,終於可以接納一點涼風,我舒服得想嘆氣。

錦楓放開我的腰,繼續往後挪,我又擔心他不抓住我會坐不穩,一會兒晃下馬去,連忙抓住他手腕,說:「也別太往後,看一會兒摔著了!」

錦楓怒了:「你一會兒讓我往後一會兒讓我往前,到底想怎麼著?」

我也很不爽:「所以叫你坐我前頭,就沒這些事兒了!」如果這小子坐我前面,我可是有十足把握不會產生一星半點的綺念,就跟小皇帝坐我身前一樣。

紅鳳大概看我們有大吵一場的潛力,連忙說:「大人累了嗎?先下馬找陰涼處歇歇,吃點東西再走吧?」

我聽她一說,也覺得有幾分腹飢,便同意了。不過哪有什麼蔭涼處,此地貌似也有大水過境過,樹都不剩幾棵,便是有,也是樹皮樹葉全都被剝光了,人煙也是全然不見。

我們勉強找了塊高高的石頭下頭,下馬歇息。

紅鳳遞給我水袋,我喝了兩口,她又拿帕子替我擦汗,我把水袋給小綠,問她:「有什麼吃的?」

紅鳳拿出一個小油紙包,裡面才四五塊指頭大小的芙蓉酥,我愣住了:「就這些嗎?」

紅鳳很尷尬:「我以為下頭州縣官員必會安排酒食,只是怕大人病體未癒,吃不得粗糲食物,才帶了幾塊大人愛吃的細點」說著瞟了郭正通一眼。

郭正通也是汗如雨下,拿袖子沒頭沒腦亂擦著,聽了紅鳳的話立時僵住:「下官下官原叫石頭帶了幾張玉米餅,只是他現在還在後面」說著往後面比劃著。

我無語,又見他口乾舌燥,知道他必是連水都不曾帶,看到小綠錦楓都喝了一圈,便說:「紅鳳快喝點水,渴了罷?」

紅鳳很有點驚訝,舉起小綠遞過的水袋喝了兩口,我又催她多喝點,然後自己也喝了幾口,把剩下的半袋水對郭正通晃了一下:「郭大人喝水嗎?」

郭正通說:「多謝大人。」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了一氣。

我沒有潔癖,不過不熟的人,尤其形貌如此醜陋猥瑣的人喝過的水我就不動了,兩個孩子我不管,紅鳳是女子,名義上還是我的女眷,郭正通喝過的水她也是不能再碰的。但是郭正通渴了,無論如何我不能不讓他喝。

芙蓉酥恰好分了一人一塊,每人捧著一塊丁點大的小糕點的樣子實在很滑稽,我看著自己手裡的一小塊,決定儘可能多地分成無數口,每次咀嚼六十次以上,這樣容易產生飽腹感,這是我以前在減肥的漫漫征途上煉出來的不二法寶兼密技。

我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熟悉的甜香叫我感動萬分,可惜芙蓉酥是入口即化的,我連兩下都沒咀嚼到,失敗。更餓了,我又咬了一小口,這時看見錦楓已經一口把他那塊吃掉了,正十分不滿狀。我嘆了口氣,把手裡的大半塊遞到他嘴邊。

他懷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又嘆了一口氣,說:「吃吧!」錦楓臉疑似紅了一下,張開了嘴。

我看著他一口吃掉我本來殫精竭慮想分成七八口吃完的芙蓉酥,自是心痛萬分。這小子還擦擦嘴說:「又甜又膩,吃著不舒服。」

旁邊的郭正通是兩口吃完的,居然也點頭附議。

我氣極。

可悲的餐會至此失敗地收場,我們又要趕路了,要上馬的時候,我和錦楓因為方才馬上的事還有點尷尬,這前後座次一下沒法決定,我正僵著考慮要不要讓錦楓和小綠換一下,突然遠遠一匹馬卷漫天飛塵而來。

等到近了一看,我頓時更僵了,又是原慶雲那個陰魂不散的傢伙。只見他興高采烈地朝我揮手,親親熱熱地叫著:「青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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翹楚和錦梓的相性一百問

1、請問您的名字?

錦梓:姚錦梓。

翹楚:嗯,這個問題很微妙。

2、年齡?

錦梓:他們老以為我還是十七,其實已經滿十八了。

翹楚:這個問題……很複雜,應該這樣說,張青蓮貌似二十七八,我的年齡則是永遠停留在二十五了。(是,七八年後錦梓就比你老人家大了!)

3、性別?

錦梓:男。

翹楚:這個問題更technique了,要說清楚必須寫一篇關於物質和精神孰為優先的論文。

4、請問您自己的性格怎樣?

錦梓:這種東西有什麼好說的?

翹楚:大家都認為還不錯。

5、您覺得對方的性格呢?

錦梓:很好。

翹楚:(微笑)很可愛。

6、兩個人是什麼時候相遇的?在哪裡?

錦梓:在床上。

翹楚:某天早上醒來。

7、對對方的第一印象是什麼?

錦梓:當時不知道,只覺得有點奇怪。

翹楚:好[漂亮的人,後來覺得真是好可憐的孩子。

錦梓:(不爽地掃他一眼)

8、喜歡對方的哪一點呢?

錦梓:全部。尤其有時候心軟,婆婆媽媽可是又要顧大局,咬著牙很痛苦的樣子。會讓人覺得心都化了。

翹楚:都喜歡,最喜歡他害羞的時候故意裝酷。很可愛。

9、討厭對方的哪一點?

錦梓:什麼事都自作主張,不跟我商量。

翹楚:有時候有點霸道。

10、您覺得自己與對方相性好嗎?

錦梓:很好。

翹楚:非常好。

11、您怎麼稱呼對方?

錦梓:翹楚。

翹楚:錦梓。

12、希望被對方怎樣稱呼呢?

錦梓:這樣就好。

翹楚:怎樣都好。

13、如果以動物比喻的話,您覺得對方是?

翹楚:果然還是……有點像獵豹吧?不過獵豹沒有錦梓漂亮。

錦梓:(思考良久)白鰭豚。

翹楚:(狂汗,乾笑)其實他是想說像海豚。

14、如果要送禮物給對方,您會選擇?

錦梓:他喜歡的。

翹楚:會讓他展顏的。因為太難想,到時候再說。

15、自己想要什麼禮物呢?

翹楚:他送什麼我都喜歡。

錦梓:他本人。

(汗。)

16、對對方有哪裡不滿嗎?一般是怎樣的事情?

錦梓:已經說過了,有些事喜歡瞞著我,自己逞強。

翹楚:如上面說的,太霸道,操控欲太強。

17、您的毛病是?

錦梓:有時太驕傲。(您能認識到真不容易!)

翹楚:有時候心軟了點,還有其實我很懶。

18、對方的毛病是?

錦梓:沒什麼毛病。

翹楚:現在這樣已經很好。

19、對方做的什麼事情(包括毛病)會讓您不快?

錦梓:……

翹楚:(眯起眼睛微笑)貌似你們的問題重複的很多啊?

20、您做的什麼事(包括毛病)會讓對方不快?

錦梓:強迫他做什麼的時候。

翹楚:拒絕他的時候。

21、您們的關係到了哪種程度?

錦梓:最親近。

翹楚:你說呢?

22、兩個人初次約會是在哪裡?

錦梓:天天在一起,不用約會。

翹楚:目前還沒有,等事情都完了,我說不定會領他去野營,pic-nic之類的。

23、那時兩人間的氣氛怎麼樣?

錦梓:已經說了沒有。

翹楚:……

24、那時進展到何種地步?

……

25、經常去的約會地點是哪裡?

……

(好吧,略過。)

26、您會為對方的生日做什麼樣的準備?

錦梓:(愣了下,匆忙)還沒想過。

翹楚:(微笑)我想偷偷帶他出去玩,親手給他做燭光晚餐,兩個人過。

27、是由哪一方告白的?

錦梓:我。

翹楚:好像是我。

28、您有多喜歡對方?

錦梓:很喜歡,比什麼都喜歡。

翹楚:我這輩子唯一會愛的人。

29、那麼,您愛對方嗎?

錦梓:愛。

翹楚:嗯。

30、對方說什麼會讓您覺得很沒辦法拒絕?

錦梓:大多數時候都沒法拒絕。

翹楚:能不拒絕我都不會拒絕。

31、如果覺得對方有變心的嫌疑,您會怎麼做?

錦梓:……(握緊拳頭,指節發白)

翹楚:(沉默,勉強笑)沒想過,錦梓不會變心的吧?

32、能原諒對方的變心嗎?

錦梓:休想。

翹楚:(苦笑)不知道。

33、如果約會時對方遲到1小時以上,您會怎麼辦?

錦梓:一定出事了,找他去。

翹楚:很擔心。

34、您最喜歡對方身體的哪一部分?

錦梓:哪裡都喜歡,不過這個身體本身我很憎惡。

翹楚:錦梓哪裡都漂亮。最喜歡他的腰。

35、對方性感的表情是?

錦梓:很多種。

翹楚:咬住嘴唇的樣子。

36、兩人在一起時最讓您覺得心跳加速的事情是?

錦梓:……(突然臉紅了)

翹楚:他臉紅的樣子。

37、您曾向對方撒謊嗎?您善於說謊話嗎?

錦梓:嗯。(這麼簡潔是什麼意思?)

翹楚:同上。

(某人也很狡猾啊!)

38、做什麼事的時候覺得最幸福?

錦梓:早上醒來看到他還在睡的樣子。

翹楚:錦梓等我下朝。

39、曾經吵過架嗎?

錦梓:吵過。

翹楚:誰家一對兒不吵?

40、都是些什麼樣的爭吵呢?

錦梓:(輕描淡寫)小小爭吵,不值一提。

翹楚:沒什麼,已經好了。

41、之後如何和好呢?

錦梓:(不耐煩)

翹楚:就這樣好了唄。

42、轉世後還希望作戀人嗎?

錦梓:(微笑起來,望著翹楚,柔聲)啊。

翹楚:(回以微笑,握住他的手)

43、什麼時候會讓您覺得自己是被愛的?

錦梓:他望著我的時候。

翹楚:他陪著我的時候。

44、什麼時候會讓您覺得也許他已經不愛我了?

錦梓:對著別人笑逐顏開,柔情脈脈的樣子。

翹楚:傷害我的時候。

45、您的愛情表現方法是?

錦梓:保護他。

翹楚:抱他。

46、您覺得與對方相配的花是?

錦梓:果然還是荷花。

翹楚:梅花。鐵骨冰心。

47、兩人之間有互相隱瞞的事嗎?

錦梓:(乾咳)

翹楚:(望天)

48、您有何種情結?

錦梓:什麼意思?

翹楚:也不明白,你想說錦梓戀母不成?還是想說我戀童?(聲音冷下來)

(明明我什麼都沒說)

49、兩人的關係是公認還是極秘呢?

錦梓:公認。

翹楚:當然是光明正大。

50、您覺得與對方的愛是否能持續到永遠呢?

錦梓:當然。

翹楚:能的。

51請問您是攻方,還是受方?

錦梓:我當然是……(看了翹楚一眼)咳,他可能不想我把這種事說出來……

翹楚:我大部分時候都是接受的一方。

52為什麼會如此決定呢?

錦梓:理所當然吧?再說他也不會……

翹楚:我沒有辦法。

53您對現在的狀況滿意麼?

錦梓:很好。

翹楚:還可以。

54初次H的地點?

錦梓:床上。

翹楚:初次h,錦梓,我們哪次可以算?中「和合香」那回算嗎?

錦梓:(皺眉,不確定)算吧。

翹楚:(展顏)沒關係,反正我們至今為止一直都是在床上。

55當時的感覺?

錦梓:有點吃驚,他幫我那個的時候……不過覺得很高興。

翹楚:(臉紅)不好意思,很尷尬。

56當時對方的樣子?

錦梓:(臉紅)很……動人。

翹楚:沒顧上看,我中了藥。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話是?

錦梓:(皺眉)好像什麼都沒說。

翹楚:不記得了。

58每星期H的次數?

錦梓:不定。

翹楚:沒統計過。

59覺得最理想的情況下,每週幾次?

錦梓:多幾次無妨。

翹楚:現在稍微多了點,因為錦梓還小,比較熱衷。據有關材料統計,男女之間最合適的是一週四次,可是我覺得控制在兩次以內比較好。因為男人和男人h難度更大,開始總還是會疼的。

60那麼,是怎樣的H呢?

錦梓:h就是h,有什麼怎樣的?

翹楚:溫柔的。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錦梓:(有點尷尬)如果他主動碰我,哪裡都……

翹楚:(思考)背……吧?

62對方最敏感的地方?

翹楚:也是背?

錦梓:鎖骨。每次吻到都會發抖。

翹楚:(驚訝)是嗎?

錦梓:(點頭)

翹楚:不是因為癢嗎?

錦梓:……

(這兩人……汗,看來有必要在這方面再多修行一些……)

63用一句話形容H時的對方?

錦梓:百看不厭。

翹楚:這個……我都是閉著眼睛的,看不見。

64坦白的說,您喜歡H麼?

錦梓:喜歡。

翹楚:對方溫柔體貼的話。

65一般情況下H的場所?𨘻

錦梓:床上。

翹楚:我們從來都在床上。

66您想嘗試的H地點?

錦梓:太倉促的地點他可能不會同意。不過我想試試在馬車裡。

翹楚:還是床上比較有安全感,不想野合。

(你……還挺保守)

67沖澡是在H前還是H後?

錦梓:不一定。

翹楚:之前比較多。說起來我也很擔心衛生問題,可是古代衛浴設施真的太差了。

68H時有什麼約定麼?

錦梓:那時候不喜歡說廢話。

翹楚:沒有必要說。

69您與戀人以外的人發生過性關係麼?

錦梓:(變色,殺氣溢出)

翹楚:(乾笑,眼睛暗藏殺機)

(汗,這個問題當我沒問)

70對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體」這種想法,您是持贊同態度,還是反對呢?

錦梓:以前不屑這樣做,不過如果是他的話,說不定會這樣想。

翹楚:反對,肉體算什麼?

71如果對方被暴徒強姦了,您會怎麼做?

錦梓:(殺氣衝天,手握劍柄,緩緩的)殺。

翹楚:有這麼厲害的暴徒嗎?如果有,我會替他們請和尚做法事,因為他們必會死得支離破碎,淒慘無比。

72您會在H前覺得不好意思嗎?或是之後?

錦梓:不會。

翹楚:之前會,之後不會。

73如果好朋友對您說「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請…」並要求H,您會?

錦梓:我沒有朋友。

翹楚:沒有朋友敢這麼做。

74您覺得自己很擅長H嗎?

錦梓:還好。

翹楚:不太……吧。

75那麼對方呢?

錦梓:不擅長。

翹楚:很擅長。

76在H時您希望對方說的話是?

錦梓:隨便。

翹楚:h時專心h,說話幹什麼?如果一定要說,我希望他稱讚我,說我顛倒眾生,獨一無二,勤勞勇敢,舉世無雙。

錦梓:……

77您比較喜歡H時對方的哪種表情?

錦梓:微微有點退縮的樣子。

翹楚:說了我是閉眼睛的。就算不閉也顧不上研究表情。

78您覺得與戀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嗎?

錦梓:不可。

翹楚:不好,應該專一。

79您對SM有興趣嗎?

錦梓:不能想像讓他痛。

翹楚:完全沒有。

80如果對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體了,您會?

錦梓:索求他。

翹楚:如果只是短時間,會鬆口氣;如果長期,就開始驚慌了。

(誠實的孩子。)

81您對強姦怎麼看?

錦梓:不可原諒。

翹楚:最齷齪不過的事。

82H中比較痛苦的事情是?

錦梓:我還有興致,他卻不行了,只好忍。

翹楚:被弄痛,甚至被弄傷。

83在迄今為止的H中,最令您覺得興奮、焦慮的場所是?

錦梓:……

翹楚:說了只有床上。

84曾有過受方主動誘惑的事情嗎?

錦梓:哼。

翹楚:主動過一次,因為想試試在上面。不過後來還是被折騰得很慘。

85那時攻方的表情?

錦梓:……

翹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86攻方有過強暴的行為嗎?

錦梓:……

翹楚:沒有。

87當時受方的反應是?

錦梓:……

翹楚:說了沒有!

88對您來說,「作為H對象」的理想對像是?

錦梓:他。

翹楚:喜歡的人,所以只可以是他。

89現在的對方符合您的理想嗎?

錦梓:嗯。

翹楚:還好,但最好再節制點。

90在H中有使用過小道具嗎?

錦梓:沒有。

翹楚:潤滑油。

91您的第一次發生在什麼時候?

錦梓:(拿出劍來觀賞)

翹楚:這種話題我不想討論。

92那時的對像是現在的戀人嗎?

錦梓:(緩緩抬起眼睛)

翹楚:(雙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

(汗……對不起,不問了)

93您最喜歡被吻到哪裡呢?

錦梓:嘴。

翹楚:脖子。

94您最喜歡親吻對方哪裡呢?

錦梓:全身,最喜歡胸。

翹楚:最喜歡嘴唇。

95H時最能取悅對方的事是?

錦梓:放慢節奏。

翹楚:呻吟。

96H時您會想些什麼呢?

錦梓:……

翹楚:你的問題確實無聊。錦梓,走吧。

(別,別,姑奶奶,還有幾個了!)

97一晚H的次數是?

錦梓:(微微露出笑意)最多還是平均?

翹楚:(嫌惡地看著錦梓)男人對於能誇耀自己這方面的機會從來不放過,想不到連你都這樣!

98H的時候,衣服是您自己脫,還是對方幫忙脫呢?

錦梓:自己。

翹楚:他幫我。

99對您而言H是?

錦梓:和親暱的人做親密的事。

翹楚:感情和肉體的終極交流。

100請對戀人說一句話

錦梓:(默默握住翹楚的手)

翹楚:(微笑,回握)
郭家

我把他拉到一邊,冷眼看著他,低聲說:「你又來幹嘛?」

原慶雲笑嘻嘻地湊過來,說:「想你才來呢!」

我哼了一聲:「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去找邵青?」

原慶雲呵呵一笑:「不急,不急。邵青年華正好,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我又哼了一聲,顧目一掃,只見郭正通一臉茫然看著我們;紅鳳皺著眉;小綠很好奇地側頭看著;錦楓則十分戒備。

突然發現,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怕原慶雲了,儘管他現在內傷已經好了,佔據優勢武力,且來意不明,是敵非友。

「蘭老闆好嗎?怎麼沒跟來?你又把人家甩了?」

原慶雲作出怨婦狀:「張大人很喜歡小蘭啊,莫非張大人其實喜歡小蘭這調調的?不然送給你好了。」

我掃他一眼:「你捨得?」

原慶雲哈哈大笑:「捨得捨得!為了我的青青寶貝什麼捨不得?」

死東西叫這麼大聲,嫌別人不知道我的性取向麼?我惱怒地離他遠點,那傢伙卻很不識相地涎著臉兒跟過來。

我突然想起上回的三張餅:「喂!你帶乾糧沒?」

原慶雲一愣,說:「沒有,怎麼?」

最後的希望也沒了!我沒好氣地看著他,說:「那你跟過來做什麼?」

原慶雲立刻作委屈小媳婦狀:「我因為上次去幫人調虎離山,壞了青蓮寶貝的事,結果卻被你以德報怨,還送了我靈丹替我治傷,果然是有情有義。所以心中不安,決定隨行暗中保護。」

我聽得直汗,打了個寒顫說:「謝了,我不需要。你還是做你的正事去好了。」

原慶雲突然故弄玄虛地微微一笑,說:「青蓮,你這次可真要好好謝我。」言辭間十分得意。

我皺皺眉,不解地看他。

原慶雲的馬鞭在手裡玩了兩轉,慢吞吞說:「我上午過來,恰好看到一個糧隊,只有十幾個瘦弱兵丁隨行押送。這地頭如今民不聊生,自然就出了匪類,不甚太平。我當時想,這些人非出事不可,便不覺跟了幾步。果然便有一夥蒙面盜匪跳將出來」

我聽到這裡尤可,郭正通已經驚呼,道:「這位義士,那糧隊被劫了嗎?」又跺著腳說:「不至於啊,小黑他們已經答應我不做這些勾當了,再說他們也不會劫救命的賑糧」

我擺擺手,示意他少安毋躁,又看著原慶雲。原慶雲得意萬分,頗想擺擺譜,但被我眼光一逼,乖乖地交待:「我雖然一向不喜歡路見不平之類的蠢事,但覺得搶人家的賑糧也實在太過分,所以就教訓了他們一番,壓糧的兵丁自然感激萬分,一問才知道不是外人,是替青蓮寶貝當差的」

說到這裡,郭正通又喜不自勝,衝過來抓住原慶雲的手直搖,把原某人嚇了一跳:「多謝義士,義士可幫了大忙了」

呸,原慶雲何時也成義士了?如果不是心血來潮就是有陰謀。

我揮手擋開郭正通,問原慶云:「你抓到活口沒有?」

原慶雲呵呵一笑:「自然抓了兩個,和糧隊一起呢。你到了就會看到。不過我救了他們之後讓他們從河口走了。只怕和你們差不多時候才能到。」然後又湊過來:「青蓮,我幫了你這麼大忙,你如何謝我?」

我啼笑皆非看著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和此人相處模式變成這樣的?

「那麼,真多謝了,包公子。」我也慢吞吞說。

他期盼地看著我。

「之前我救你,替你治傷,一路照顧你的事,就一筆勾銷。」

原慶雲甚是失望,還想糾纏,錦楓突然不耐煩地說:「熱死了,還走不走?」

我見有人替我解圍,深為欣慰,欣然說:「走,這就走。」說著翻身上馬。

原慶雲很厚臉皮地跟著上馬,打算一直粘著我的架勢。我說:「包公子,你沒事可做?」

他正色說:「事情是有的,但有輕重緩急,如今還是跟著你要緊。」

「為什麼?」

他突然躊躇下,才輕描淡寫說:「你不是沒人保護了嗎?」

我突然明白他未盡之意:他知道錦梓離開我了。甚至知道,或者自以為知道為什麼。

那麼,梁王真的是蘭倌所謂的主上了?

原慶雲必是從梁王處知道的,也許正是因為原慶雲,錦梓才不得不去找我演一場戲,好使他們信服。

以原慶雲對錦梓的看法,錦梓的說辭是有說服力的。

但是,錦梓就這麼混進去,實在太險惡了。

這個混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這麼任性,一意孤行!

從來什麼都不告訴我,好像我沒有權力知道。

我默默騎著馬,連錦楓什麼時候上來的都沒察覺。

大家似乎都看出我情緒低落,氣氛也就低落下來。突然郭正通道:「張大人,前頭離寒舍很近,大人可願意去下官家歇歇,家母尚能操持爐灶,大人去用些粗淡茶飯如何?」

我正餓得慌,而且這一行人除了剛加入的原慶雲老兄,只怕狀況都與我彷彿,於是全票通過,我們繞開大路,往郭家去。

騎了一炷香時間,遠遠看到兩棵楊樹,然後便是兩三間草房,破舊不堪。

我一怔,這郭正通家真住這兒?

此人不是當真一清如水,便是如王莽那般欺世盜名,圖謀不軌之徒了。

不過,周紫竹既與他交好,他又不大伶俐,只怕還是前者居多。

郭正通見我神色不豫,賠笑說:「大人,因老母年邁,故接到任上。陵陽多水患,家母受不得驚嚇,下官多方勘查,只此處無論水發得多大也不至淹沒,所以住家在此。只是離得遠,常十天半月不能來,房子有些失修。」

我冷冷說:「既知多水患,又通曉水利,何不防患於未然?」

郭正通一愣,突然低下頭,倔著脖子,眼圈微紅,醜臉上強自壓抑著激動神色:「大人,下官到任一年,自第一日起,便千方百計修壩築堤,引渠分流。只水利百年之計,所費巨萬。下官到處奔走,難以籌得。只能盡此地所有,日常開銷,一分一釐不敢糜費。如今下官已是盡得慳吝不義之名」說到後來,語聲哽咽,不能成調,兩行濁淚蜿蜒而下。

這時茅屋的破木板門打開,一個六十有餘,頭髮全白的老太太拄著拐棍摸索著出來,眼耳昏茫,聲音瘖啞:「是十郎麼?」

郭正通連忙舉起袖子一擦眼淚,下馬奔過去,扶住老太太:「娘,正是孩兒。」

老太太布衣荊釵,蓬頭垢面,堂堂刺史的母親,朝廷也封過誥命,打扮竟還不如尋常農婦。一雙樹皮般的手哆哆嗦嗦摸索著早就長大成人的兒子的臉,顫微微嘆氣:「兒啊,有些時日不見了。我兒又瘦了不少!上回替我打的水喝完了,娘這兩天省著不捨得喝才說你什麼時候來」

郭正通一僵,哽聲說:「娘,孩兒不孝之至!」

我不是很容易被煽動的人,此時竟也覺得一陣寒一陣熱,熱血沸騰,毛骨悚然。

旁邊紅鳳小綠錦楓甚至原慶雲都靜下來看著這對母子,一時無人作聲。這一路過來,一方面郭正通尤存著嫌疑,一方面他種種行徑與旁人不同,不免有點迂腐可笑,再加上他容貌粗鄙,我們其實都有些瞧他不上。

此時大家看來都被震撼了一下。小綠甚至大聲抽鼻子。

我不是沒想過他作假的可能,但他母親雙手的粗糙老繭,風塵臉色,這茅屋住人的氣味,郭正通對母親自然流露的孝順和內疚演戲是不可能這樣無跡可尋的,所謂的第六感,也不過是理性還沒有觀察出哪裡不妥時,本能習慣潛意識已經察覺出漏洞而已。

我很肯定地判斷:這是真的。郭正通真的是個清官。

大家進了屋裡,雖不說家徒四壁,也不差太多,就是一些日常用品,木杵瓦罐,泰半我都不認得做什麼用。老太太看上去是很過得慣苦日子的人。

聽說我是長官,老太太哆哆嗦嗦要去裡間換上大禮服,被我攔下來。這大熱天的,別一會兒中暑了!

「娘,」郭正通聲音溫和,態度謙恭,「大人和大人的家眷都不曾用飯,家裡還有吃的嗎?」

老太太點點頭,「我這就做得。」便往後廚去。郭正通說:「娘,兒子去幫您生火擔水!」便往後跟去。

沒等我示意,紅鳳說:「老夫人,我來吧。」便也跟過去。小綠遲疑了下,也跟了過去。

錦楓看了一眼,也猶豫了一下,大概覺得人太多,就沒動。

我站起來四處走動,甚至踱到門外頭觀察周圍環境,原慶雲和錦楓可能待不慣這種屋子裡,一會兒也出來了。錦楓轉來轉去,似乎對那門口的楊樹很感興趣。

遠處天邊遠遠有片雲的樣子,不知會不會下雨,我心緒紛繁,什麼話也不想說。

「你也不必太介意。」原慶雲觀察著我的臉色,突然開口。

我吃了一驚,看著他。

「其實,他自小就心高氣傲,當然不肯屈居人下。」原慶雲一邊繼續觀察我的反應,一邊往下說:「我看他雖然不是不恨你,但也未必無情,不然怎麼這樣的仇他還不肯殺你呢?」

我才明白他說的是錦梓,以為我在為錦梓煩惱,雖然我確實在為錦梓煩惱沒錯,卻與他想的大不相同。

我警覺起來,這時不可犯錯,別被原慶雲逮著漏洞。

於是我作默默不語狀。

原慶雲居然當起開導別人的戀愛顧問來:「要說起來,男人尋個出身也沒什麼錯何況他本就是這條路上的人!說起來」突然又有興致開玩笑,咧嘴笑道:「張大人和我才是一路呢,都喜歡點離經叛道。」

我剛想嗤笑他,錦楓突然轉過來,僵著身子,瞪著我們,一字字說:「你們說的誰?」

我一時無言,他又追問:「是我哥麼?」

我閉上嘴。

「你見到我哥了?你有他的消息卻不告訴我?」錦楓不敢置信,提高了聲音,「我哥居然去找你?——居然找你不找我?」

我啞然,難道說他回來時你是小孩子睡得早,所以只好找我?

「我哥在哪兒?」錦楓快到歇斯底里的邊緣了。

「你哥哥替梁王殿下效力。」原慶雲說,「因為你們還是犯官之後,籍在官奴冊裡,所以不宜張揚。」

「梁王殿下?」錦楓懷疑地問,「我哥哥為什麼會遇到梁王?梁王跟我家沒交情好罷,總比跟著這個不男不女的好!可是,哥哥謀出身是好事,卻為什麼都不和我說一聲?為什麼不接我走?為什麼麼讓我跟著這個人!」說著拿手指著我,頗有點目齜欲裂的意思,我看他再接下去就要哭了,不禁大感棘手。

原慶雲一臉深思的樣子,大概也覺得錦梓把錦楓留在我身邊很奇怪。

我心中大急,也沒什麼好法子,只好故弄玄虛,以期混水摸魚:我慘然一笑:「錦楓,你哥哥什麼時候拋下你不管過?他這麼做自有道理,將來他總會來接你的」

錦楓懷疑地看我半天,突然恍悟:「我明白了。哥哥放心,你回來之前,我一定看好咱們的仇人,決不讓他跑了。」

還一臉堅毅。

你哥又不是死了,要你對天禱告,完成他的遺願!

我又好笑又好氣,表面上只是哼了一聲,裝出心煩意亂,十分不爽的樣子,掉頭走進屋裡。幸好本來就煩躁,不用怎麼裝也很像。

原慶雲微笑了一下,走過我身邊。

飯做得很快,已經得了。一共是三個紅薯,兩個玉米雜糧餅子。老太太拄著拐棍弓著腰踱過來,啞著嗓子賠禮:「見笑了,家中只有這些存糧了大人將就吃點吧」

我像被刺了一下,縮回去拿餅的手,錦楓反應和我差不多,紅鳳一臉難過,小綠眼睛紅通通的,正揉著呢。

我看向郭正通,郭正通勉強笑了一下,說:「不打緊,我今晚就送口糧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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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審

我們默默吃完東西,很有默契地留了最大一個餅誰也沒去碰。郭正通再次確認水缸的水挑滿了,又從井裡打了一盆水供我們梳洗,井水清澈冰涼,很是舒服,並沒有因為水災而變混濁。

於是我們又上路。

這次,離目的地已經不太遠,傍晚時便到了。

進陵陽城之前,我猶豫了一下。底下要見到的必是比信陽要慘烈許多的一幕,我必須先做好心理建設。

「這些日子有人餓死嗎?」我低聲問。

郭正通的聲音也很低沉:「有。」

不過進去之後,城裡的境況並不像我以為的那麼慘。

雖然大水過境,有不少房子殘破了,但是居然還有人在修葺。也並沒有一堆堆的人躺在街上什麼的。

路上有不少人,奔走相告什麼,雖然人人面有菜色,有氣無力,但有種異樣的亢奮瀰漫。

路上還有不少處粥棚。

郭正通看著粥棚前待施的隊伍,不由臉上浮出喜色:「糧隊來了!」

小綠在旁邊奇怪地問:「郭大人,您怎麼知道?」

郭正通高興地搓著手:「水災後我把一些人又攏回來,幸好有些去年積下的糧食存在別處,雖然不多,可以勉強續命……不過前幾日是粒米也無了,所以才去催糧……如今又開炊了,豈不是糧隊到了麼?」

我看他興奮的樣子,也不禁微笑起來。

這時有一個二十多歲,衙役打扮的壯小夥興沖沖跑過來:「大人!大人!你可回來了!糧來啦!好多車的糧啊!」

「別放肆!京裡的大人在這兒呢!還不行禮?」郭正通喝斥他,但也掩不住笑意。

小夥子給我磕頭,我揮手讓他起來,城裡的興奮勁兒感染了我們,大家都起勁兒了。我連錦梓都暫時忘到一邊去。

接下來就是清點,郭正通把算出來的賬冊給我過目,大約需要多少糧食,多少錢,有什麼修復計劃,基本上他算的比我粗略預計的還要更少一點。我跟他一一核對,發現他確實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這是很大一筆款項,但是現在國庫裡的加上納粟的那些糧食,倒也不是拿不出來,我心裡寬慰了許多。

郭正通見我同意了,顯然也很高興,一個勁兒擦汗。

已經入夜了,也沒顧上吃晚飯,原慶雲也好,錦楓紅鳳他們也好,大概都歇了吧。我伸了個懶腰,從一堆賬冊裡抬起頭,深呼吸。

感覺好像回到了以前加班的日子,有那麼一瞬間,幾乎以為真的是在加班,可以站起身來,換回高跟鞋,搖搖晃晃地從空無一人的寫字樓出去,心裡暗暗祈禱寫字樓後頭不遠賣夜宵的小店還沒有關門,可以吃一碗熱騰騰的酒釀湯圓。

即使是盛夏的深更,也還是需要一點類似於溫暖的東西。

人的心會隨著胃空虛起來,吃飽的時候往往比較不容易沮喪。

如果是十天前,這個時候應該有錦梓在外面夜色裡等我,今天當然沒有。

我走出狹窄的小屋,外頭破破爛爛的屋子,塵埃喧囂在月華之下倒也不顯了,反倒天井裡一棵強壯的月桂樹在月光下深綠的葉子上有點點光澤流轉,給人的印象還深刻些。

我想著錦梓這時不知在幹什麼,一邊走過轉角,突然看見有人在套車,走近一看,是郭正通那個青春痘家丁兼書僮,看到我,垂著雙手,僵著肩膀,侷促說:「張大人。」

我微笑了一下:「你也到了?什麼時候?這又是去哪裡呢?」

這個好像聽郭正通說叫「石頭」的僕童低頭小聲說:「大人吩咐給老夫人送口糧去,小的剛去領了。」

我心念一動,笑道:「什麼糧食?我看看。」

「石頭」扭捏了半天,一隻手把一個半滿的癟癟口袋送了過來。我打開袋口,湊著月色一看,似乎有點豆,有點高粱米,還有點玉米。

「都是你送麼?你多久給你們老太太送一次?」

「大都是大人親自送,實在抽不出時間才叫小的去。」

「老太太平時一個人住,沒人照顧嗎?」

「大人一直想買個丫環,就是一直沒湊出錢來。」

我點點頭:「你快去吧,別叫老人家等。」

牛車走了,我也很困了,不過今晚還有最後一件事必須要做。

我穿過街道,朝陵陽府的牢房走過去。

牢房被之前的大水毀得並不厲害,關人是不成問題的。我記得隱約來時看見有一口井,井旁邊有一棵都斜成離地面三十度角的奇怪的槐樹。

憑著記憶朝那邊摸過去。

果然看見了那口井,我心中一喜,走了過去,那棵歪脖子槐樹上卻似乎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嚇我一跳。

那個東西坐起身來,笑說:「你終於來了。」

我驚魂初定,沒好氣說:「你在這裡幹嘛?」

「等你啊。」原慶雲居然又躺回斜斜的樹幹上,「想不到你來得這麼晚,不知不覺就在這裡看起星星來了。」居然還幽幽嘆了口氣。

我看到原慶雲居然作傷春悲秋狀,想客串「看星星的多愁少年」,不禁有點想笑。

不過,他其實也不過二十一二歲吧?要在現代,確實還勉強算少年。古人早婚,十五六歲就成家了,似乎應該早熟些。不過說到頭,人類這幾千年的繁衍下來,到底什麼才算是成熟呢?

原慶雲也好像真的有點憂鬱,今晚。

「你想什麼呢?」我不自覺放緩了聲音。

「哦,」他伸了個懶腰,有點意興闌珊,豔麗性感的臉上很少見的沒有笑容,不過還是有點懶洋洋的欠揍樣,語聲低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把小蘭包下來的事有時候心裡有點糊塗不知道是不是作對了。」

我失笑:「哪有這麼容易知道對錯呢!從來也不知道什麼決定是對的,雖然幾乎每個人都搶著告訴你:你應該這樣做;你應該那樣做;現實比較重要;夢想比較重要;錢怎麼都不嫌多;什麼也比不上快樂大家的口氣好像都很肯定,可是實際上,誰都不知道對錯的我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選了一條路,不後悔地走下去而已怎樣痛苦都不後悔」

原慶雲突然身子一動,掠了過來,臉貼得太近,嚇得我退後一步,見他目光灼灼緊盯著我,不由有點尷尬:「幹什麼?」

他猶自把目光深思地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你說話真奇怪」

我勉強笑道:「很奇怪麼?」

他低頭想想,又肯定地點點頭:「嗯,奇怪。」突然抬頭一笑:「好了,不說了,你還要不要去審訊那兩個強盜?」

我記起來的目的,連忙說:「要,要。」

監牢。天下的監牢都不會差太多。

永遠臭,永遠髒,永遠不缺臭蟲老鼠,永遠光線昏暗。

陵陽府的監牢只有一點不同:這裡只關了兩個人。

之前大水的時候,牢裡的犯人不是淹死了,就是跑了。

被我們從熱被窩裡叫起來的年輕獄卒在後頭拿著燈,打著呵欠。

年輕人總是貪睡,只有我的錦梓,每天早上五點起來練功,早起對他似乎從來不是難事。

獄卒打開了牢門,那兩個強盜不是沒睡,就是被驚醒了。

「格老子的,趁早放了你爹!你個細皮白肉的相公仔,老子一捏,你就成兩截了!」

「怕個球!他媽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很好,多麼經典的台詞。用在毫無用處的環境下。

是為了顯示作為強盜的素質嗎?

我看了一眼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很不錯的料子,決不是什麼被飢餓逼得去打劫的災民。

我找了個椅子坐下來,打了個呵欠,疲倦地吩咐:「有什麼刑具統統搬過來。」

結果並沒有讓我等太久,有原慶雲在,實在很好搞定,上次他把我都逼成那樣。而那兩個強盜,說真的,嘴裡叫囂得越凶,往往越沒種。

只是被削掉半邊耳朵,被原慶雲professional地恐嚇了幾句,就大叫「招了」。

我叫獄卒把其中一個帶到另一間屋子去,分開招供。

兩個都提到了同一個名字:盧大人。
失敗的性教育

接下來幾日,郭正通領我四處巡視,包括他做的一些水利的雛形。大方向上就是廣築堅堤,再加上狹窄處的分流渠,看得出郭正通對這個既內行且感興趣。

郭正通問我有何見解,我對於治河一竅不通,只知道最好在黃土高原一帶植樹固堤,防止水土流失,不過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見效的東西,所以很不好意思地說了出來。想不到他居然大喜,誇我見解獨闢蹊徑,我愣了半天,說:「只是這是數十年的經營方可收效啊。」

郭正通卻很激動,說:「卻是真正治本良方!」眼睛望著遠處,似乎已經暢想到未來黃河水清的一天。

我張嘴想說數十年後你我都不知在哪裡,但是沒有說。郭正通是那種會相信「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的人,和我完全不同。這樣想來,我其實才是只顧眼前的投機者。和這些有堅定信仰,肯花一輩子做一件事的人完全不同。不知道是時代的差距還是性格有異。

郭正通的為官之道,我不想多評,反正和我完全不同。但是此刻,我由衷覺得尊敬他,正是有他這樣的人,地球上才會出現奇蹟,如果都是我這樣得過且過的,我會說:長城,金字塔,大運河,都是沒有必要出現的東西。

郭正通從袖子裡掏出一本書來,把我說的記上去,我好奇接過來一看,一本手寫稿,寫著《河策》二字,厚厚一本,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前面的紙已經很陳舊,深淺不一的披刪筆跡,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在上頭。稍稍翻閱幾處,已不乏精闢見解,連最細微處也有考慮。

我站在殘存的河堤上,風很大,時時吹得我的頭髮擋了視線,低頭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不想再用官場的話來對付這個場面,半天沒說話,開口說:「郭大人做過粗略預算沒?要花多少錢?」

郭正通先是僵住,慢慢明白了我的意思,欣喜若狂的表情從他的醜臉上浮現出來,生動無比。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深刻的歡喜。

他報了一個數字,我低頭算了半天,抬頭堅定誠懇地說:「郭大人,這個數字目前國庫還不可能拿出來。但是,以後國庫會慢慢越來越豐盈,我會每年給你撥一筆銀子,開頭可能少些,以後會越來越多。就算十年二十年,只要你我不死,總有完成的一天。但是,你要好生安排,哪些地方緊急,要先去做,哪些地方就算緊急,修了,上游沒弄好還是會被沖垮,這樣的無用功咱們就不能去做。錢不多,河工動輒幾百幾千萬的銀子,咱們經不起折騰。」

郭正通瞬間睜大眼睛,手也抖起來,半天才從喉頭擠出發顫的聲音:「大人」

他突然在河堤上衝我跪下來,嗓子帶著哭音:「大人,下官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我也脊背發顫,喉頭哽咽,強作鎮定地把他扶起來:「郭大人,我才應該為了天下百姓,多謝你。」

郭正通的眼淚一滴滴滴下來,滴到光滑的白石的河堤上。粗糙黝黑雞爪一樣的手一直在哆嗦,連帶整個佝僂的身體。

我想,在這個空間,這應該是一幕應該記載到史書的場景罷?想不到我竟如此入戲。在這個世界,這個圈子裡陷得越來越深,果然是人在那樣的位置,就沒法擺脫使命感麼?

郭正通對我目前也算死心塌地了,至少,我心裡頭很暢快,而且賑災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包括災後的復建。

小綠整天跟著郭正通,我記得他之前說過的話,想要做個好官,而且他家也是因為水災而家破人亡,所以現在已經把所有的崇拜灌注到郭正通身上。想到他,我就想到小珠,差不多的處境,如今流落在哪裡呢?上回也沒機會問錦梓知不知道。

錦楓總見不到,好像有意躲我。我想那日在馬上恐怕不是我多想了。十三歲的男孩子開始發育了,這時候就是會有莫名奇妙的衝動,會做春夢,會遺精,會好奇,但這並不意味著什麼,就算他把我當成性幻想對象,也不代表他喜歡我,他只是個孩子,說不定明天性幻想對象就換成了紅鳳。更加大的可能是馬背上空間太小,加上摩擦

總之,現在正是需要做大人的去加以開導,教給他們健康正確的性知識,以免他們迷茫痛苦,產生心理陰影和罪惡感的時候!

可是我痛苦地想,最應該且最適合做這件事的錦梓卻不在。

我,我不大方便去做這事。

去它的,為什麼我不能去呢?我現在也是個男人。

我發了狠,站起身來去找錦楓,這小子藏得倒好,我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只找到了原慶雲這個傢伙。

「咦?」撞上他之後,我先發制人:「你跑哪兒去了?」

別怪我煩他,這傢伙在留芳樓打扮得妖妖豔豔也就罷了,畢竟是工作需要,現在跑來災區,也怎麼招搖怎麼穿,今天居然穿了一身冰藍提花的薄薄綃衣。

可恨的是這騷包不管穿得多不像話都很MAN,和我完全不同,我,據錦梓說連穿了官袍都嫌妖嬈。

真叫人生氣。

原慶雲似乎有一刻慌張,接下來卻咧嘴笑起來,露出他整齊的白牙:「我在找冰。」

「你在找冰?」我提高了聲音重複一遍。

「是啊。」原慶雲有點不自在,「我見天氣熱得慌,你好像畏熱得很,大家子裡都有冰窖存冰,想不到這兒寒酸得很,刺史府第居然連冰窖都沒有。」

「郭正通的地方自然沒這些奢侈玩意兒。」被他這麼一說,我還真想喝碗冰鎮酸梅湯。不過,原慶雲這傢伙會這麼好心?我才不信。他鬼鬼祟祟混進來,天知道有什麼企圖。我得加意小心才是。

原慶雲上下打量著我,懶懶微笑說:「你要去做什麼?」

「你見到錦楓沒?」

原慶雲一笑:「我還真見了。」

錦楓居然躲在樹上,那棵枝繁葉茂的月桂上。月桂葉子厚,入口極澀,吃下去倒可以當嘔吐劑。故此別的樹被剝光了,它只管繁茂它的。

我抬頭對著樹上的衣角揚聲說:「錦楓!錦楓!」叫了幾聲,那小子才從樹上滑下來,黑著一張小臉:「幹什麼?」

「沒事,」我朝他笑得像朵花似的,「幾天不見你影子,有點擔心。」

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對原慶雲露出「你的利用價值已經完畢,請自動消失」的笑容:「謝謝,有勞你了。」

原慶雲也不惱,還是那樣慵懶地朝我笑笑,漫不經心地走開了。

我半拉半扯把不情願的錦楓拉到僻靜無人處,他很惱火,從我手中猛地掙開,怒道:「放手!」

我依言放開他,開始想措辭。

「到底什麼事?」臉比鍋底還黑。

我想來想去,決定先從他關心的哥哥談起:「錦楓,你哥哥他」

那小東西跟刺蝟似的,一提他哥哥,渾身毛都炸起來了,冷冷說:「你想說什麼?」

跟孩子溝通怎麼那麼難?我嘆口氣:「你哥哥不會丟下你,不會拋下你,他只是有重要的事要做。」

錦楓漲紅了臉冷笑:「要你說,我難道不知道我哥哥,你算什麼?」

好,我承認失敗,挑選錦梓這個敏感話題是我失策。單刀直入吧。

我深吸一口氣:「錦楓,你最近身體有沒有覺出什麼變化?」

「什麼意思?」他狐疑地看著我,突然臉色發青:「你在我身上下毒了!」

我我哭笑不得。他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我為什麼要對你下毒?」

「因為」錦楓臉上浮起一絲暗紅一閃而逝,「因為我哥哥不要你了!你想用我要挾他回來!」

因為他哥哥不要我了?

我真的火了。

為什麼不是他哥哥不肯跟我了?

我和錦梓的上下關係就這麼一目瞭然?連小p孩都看得出來?

我閉了閉眼睛,把火氣壓下去:對小孩子要講理。

「哼,我若要要挾他,只要去告訴他就好,來跟你說什麼?」

錦楓啞口無言。

「那個,」我看他不再嘰歪,趕緊問,「你最近身體有什麼變化?比如說什麼地方長毛了嗎?做什麼奇怪的夢了嗎?」

他聽到我說「什麼地方長毛」,嫌惡地往後一跳,好像我是什麼噁心的東西,充滿戒備地說:「你想幹什麼?」

好像我要猥褻他似的。

我氣餒了,錦楓同學的性觀念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只是我家錦梓的弟弟而已,就算他長大性觀念扭曲,有心理陰影有什麼關係?反正古代大部分人都性觀念扭曲吧?就連現代都很多。

就連錦梓也決不會怪到我身上來。

我洩氣地看著他,無力地搖搖頭:「算我什麼都沒說,你就當我沒來找你」說完我就轉身離開。

想不到走出幾步,錦楓居然發出很微弱的聲音。我沒聽清,轉身問他:「你說什麼?」

錦楓臉色有點蒼白,眼睛裡好像有點水光,嘴唇卻咬得死緊,手攥著衣角,臉上神色十分掙扎:「我我最近真的做了奇怪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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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口

我一轉身看到錦楓的樣子,突然有點心驚膽顫:這場面好生尷尬,萬一錦楓要是說他春夢的對象是我,我可怎麼自處?說什麼話才能應付?以後怎麼面對?

可是錦楓這樣脆弱的模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終究捨不得不管他。咬咬牙,我決定拿出最科學理性,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的姿態來開導他。

「什麼夢呢?」我儘量溫和平和地問他。

錦楓很是猶豫了一番,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開了口:「我夢到……哥哥……」

錦楓做春夢居然夢到他哥?我大驚失色,好不容易強自鎮定了下來,居然還發得出聲鼓勵他:「哥哥怎麼了?」聲音居然還很鎮定。

錦楓抬起眼,黑黑的眼睛裡幾乎要滴下淚來,蒼白的臉一臉絕望:「哥哥被……媽媽帶走了……他們一起走了,留下了我……在很遠的地方朝我笑……我拚命叫,他們也不理我……哥哥他,是不是很危險?會不會死?……」

我想起來,錦梓從不提母親,他母親死得很早,我還是隱約在查他家資料時記得看過他母親難產死的,他父親一直沒續絃。他母親是生錦楓時死的嗎?

「你只是太擔心哥哥了。」我十分肯定地柔聲告訴他。

錦楓眼睛裡的水汽已經有一滴凝成液態滾下來了,他抓衣角的手抖得厲害,聲音很奇怪,有點破碎的樣子,可能因為拚命忍住哭腔顯得很有點尖厲,尾音發抖:「……最近老是不停做同樣的夢……母親,母親她……其實是我害死的……如果沒有我,母親……也……不會死……哥哥,哥哥他這些年……心裡其實一定很恨我……只是因為我是他弟弟,才……才不得不照顧我……現在有機會擺……脫我……心裡一定很高興……」小孩子畢竟不善忍耐,最後大聲抽噎了一下。

因為母親生自己時難產死去而始終有罪惡感嗎?

錦梓是因為弟弟從小沒了媽媽才這樣保護他嗎?

可憐即使如此,錦楓也還是害怕被拋棄,還是沒有安全感……也難怪他,這樣的年齡,又遇到過這樣事情……

我對錦梓的事情,原來瞭解得這麼少……

錦楓還僵著身子站在那裡,有了那滴淚做先行軍,別的眼淚也爭先恐後往鞋上掉,撲簌簌的。

我嘆了口氣,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錦楓肩上,語氣很輕快地低聲說:「聽著,錦楓。你哥哥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你,因為你是他唯一的弟弟,也因為你和他一樣,沒有了媽媽……對他而言,什麼都比不上你重要。如果,他知道你這麼想他,他真的……會很傷心……」

錦楓抬頭,淚眼朦朧,懷疑地看著我。我堅定地同他對視。他的懷疑漸漸融化下去,最後抽著鼻子小聲問了句:「真的嗎?他同你說的?」

錦梓當然不會和我說,不過此時不說謊,更待何時,我肯定地點點頭:「嗯。」

「哥哥說我……比你重要嗎?」

我心裡痛了一下,卻十分輕鬆地輕笑起來:「傻孩子,你在比什麼呢?我算什麼?怎麼比得上你和他骨肉至親,血脈相連?」

錦楓眼淚掉得更凶了,一邊抽噎一邊說:「那,那你,別,別告訴他……我跟你說,說的……」

我鬆了口氣:「放心吧,不會告訴他的。」

錦楓不再說話,專心哭。

這些錦梓不在的日子,也難為他了。

我伸手用指節替他抹眼淚,他微微躲閃了一下,我堅持,他就讓我擦了。

替錦楓一點點把眼淚擦乾,氣氛正十分溫馨,突然有人慌慌張張闖來:「大,大人……總算找到您了……快,不,不好了……大事不好……」

我一看,似乎是郭正通這邊的手下,我最不喜歡人遇事大呼小叫,又兼被他破壞氣氛,臉一沉,冷冷訓斥他:「站好了說話,慌慌張張做什麼?」

「大,大人……是。……那,那兩個犯人……被,被殺死在牢中了!」

我心中一沉,沉聲說:「快帶我去!」

趕到牢房,已經有許多人圍著了,七嘴八舌的議論著,我簡直有點氣急敗壞,命眾人讓開,走過去一看,那兩個強盜身體僵硬地躺在草堆上,俱都瞪目吐舌,七竅微微滲出血來。

一個仵作模樣的老頭上前向我稟報:「大人,他們俱是被人縊死的,死了當有一個時辰了。」

這兩個人是指證盧良的唯一人證,我重要的「污點證人」,如今被人滅口了!都是我太大意了!郭正通這裡又不是巴黎公社,又不是世外桃源,我怎麼竟會覺得不會有事呢?

看著那兩個死人脖子上的一道紅印,我腦子裡浮出原慶雲細細的長鞭,原慶雲剛剛不自在的神情,他死活賴著跟我來這兩天卻不纏著我……

我的血氣往頭上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自己,鐵青著臉說:「收殮了去,不必宣揚。」

我走出人群就氣沖沖地往原慶雲房裡去。

原慶雲果然在房裡,伏在案上寫什麼東西。莫非是給梁王的密函?

我用力推門進來的聲音驚動了他,他驚訝抬頭,笑起來:「青蓮寶貝今天這麼好,主動來找我……」

話未說完,被我粗暴地冷冷打斷:「是你殺的對嗎?」

「什麼是我殺的?」

我冷笑一聲:「別裝糊塗,那兩個強盜。」

原慶雲臉上掠過明顯的驚訝之色,真假!

他恢復了平靜,問:「那兩人死了?」

我又冷笑一聲:「別演戲了!不是你拿鞭子勒死的?」

原慶雲依然很鎮靜,只有眉毛慢慢挑起來,一字字說:「人是我抓的,我為什麼要滅口?我只要當初不抓他們就好。」

我不屑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當我傻子嗎?你這傢伙當時興沖沖沒顧上問,只顧邀功來了!後來咱們在牢裡問出來口供,你當時臉色變了一下,道我看不出嗎?可恨我還真的傻,竟不去提防你起殺心!」

原慶雲也冷笑起來:「盧良是我的誰?我要這般替他著想?」

盧良不是你的什麼人,他主子卻不同。我卻不想說出口來,不想讓原慶雲知道我開始提防梁王。所以我只是冷冷的,慢慢的,譏誚地說:「你心裡有數。」

原慶雲終於怒了,眼神慢慢凝聚起來,像兩根冷冷的針,臉上卻妖媚地笑著,說:「好啊,張大人,如今你是要把我拿下嗎?」

我突然發現自己來得衝動,竟什麼準備也沒做。

我哪裡是原慶雲的對手,這樣送上門來是為了讓他逮住我當人質嗎?我潛意識裡那麼相信這個傷害過我的人不會傷害我嗎?

這裡還真沒人拿得下原慶雲。紅鳳也不見得是他對手,就算能拚一拚,我又怎麼捨得她一個弱質女流去跟一個大男人拚命?

我慢慢冷靜下來,讓自己不漏一點怯意,冷淡開口:「你走吧。」

「你走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下一次,我決不會放過你,咱們就把以前的賬都好好算一下……」

原慶雲站在那裡,恨恨地看著我,美麗的黑眼睛裡充溢著憤恨,痛恨,心灰意冷,和許多別的東西……

我一直到很多年後,也記得他當初的眼睛。

「如你所願。」他低下頭,幾乎聽不清地低聲說了一句,好像含在喉嚨裡一樣,語調卻平得完全沒有語調。

他側著臉,頭髮有點擋住,沒讓我看到他的臉,很乾脆地抓起桌上的紙,揉成一團,就從窗戶裡竄出去了。
小綠的志向

終於還是到了要走的時候,賑災的種種安排和後續的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原慶雲昨天走了之後就沒再回來,連他自己的東西都沒回來拿。對此,我還是有一點鬱悶。

早上我們聚在前堂吃早飯,錦楓也在,默默地不說話,自從昨天以後,這孩子大概不適應我們之間關係的改善,總有點訕訕的。紅鳳去收拾行李,所以不在,郭正通則和我絮絮叨叨說著一些零碎的事情。

小綠突然走了進來,我也沒抬頭,就問他:「收拾好東西了嗎?」

小綠沒說話,我有點詫異,抬起頭看著他。

一看之下頗為奇怪,小綠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小臉憋得發紅,咬著嘴,張口又沒發出聲音,捏著小拳頭,眼睛很嚴肅憂慮的樣子。

「小綠,你怎麼了?」我忍不住放柔聲音,問他。

誰知他「撲通」一聲,雙膝著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和在場的人都唬了一跳。

這孩子抬起臉,毫不退縮的迎著我的眼光,下定決心的樣子,很有點堅毅地說:「大人,小綠……想留在這裡……」

「你想留在這裡?」我有點驚訝,但又覺得明白了什麼。

小綠的眼光看向郭正通:「小綠想留在這裡,跟郭大人學治水。」

學治水嗎?

我當然是明白小綠一貫的志願,也知道他的決心。

這孩子長大了呢。

錦楓過渡震驚,一直說不出話來,小綠也不看他。

我一邊思索得失一邊看向郭正通,後者張著嘴,一臉驚奇。

小綠現在還小,可已經很伶俐,這孩子將來要出身,很難從科舉出頭,所以讓他及早這樣歷練,實在不是壞事。

何況他自己也下了決心。

如果他留在郭正通這裡,我等於在郭正通身邊留了一雙眼睛,雖然未必需要監視老郭,但是,有備無患,對我來說也實在不是壞事。

因此我對郭正通說:「郭大人,這孩子一向被我慣壞了,雖然身份上是僕童之屬,平日和自家孩子也沒什麼區別。他雖然頑皮,倒也是上進的孩子,您若是願意,就留著他當書僮差遣,責罰打罵,一概不必客氣。」

郭正通連忙說「不敢」,又說「只恐此地艱苦,小孩子受不了」云云。

小綠連忙轉向郭正通跪下:「小綠是窮人家的孩子,不怕吃苦」。

郭正通沒法子,只好答應說:「小綠聰明仁善,我也很喜歡,要留在這裡也可,只是有一條,吃穿用度,一概和此處軍民百姓一般,若是受不得,及早言明。」

小綠大喜,說:「小綠不在乎吃穿。」

我微笑說:「還不跟郭大人磕頭,謝謝他肯教你。」

小綠磕了三個頭,郭正通連忙把他拉起來。

小綠又轉向我,默默走到我面前,跪下狠狠磕了三個響頭,結結實實的撞在地上,抬頭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大人,小綠,不能伺候您了……您要自己保重……」

我也覺得有點難過,但畢竟不是壞事,微笑說:「傻孩子,你要看我,只管來就是了,我若有機會,也會來看你。你就算離開,難道就不是我府裡的人了不成?」

小綠哽咽起來:「小綠打從被大人帶回去,這輩子都是大人的奴才……」

我摸摸他的腦袋,說:「既然如此,就不要哭哭啼啼,以後要用心做事,不可給郭大人添麻煩。」

小綠一邊哭一邊用力點頭。

紅鳳已經收拾完了東西,要走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了,小綠才走到錦楓面前。

錦楓冷冷看著他的樣子酷似錦梓。

小綠說:「對不起。」

錦楓冷冷哼了一聲。

小綠撓撓頭,說:「因為一直到昨天晚上也沒想明白,今天早上才決定的。我自己都不相信。錦楓……你別生我的氣……」然後作出可憐兮兮的樣子。

錦楓心軟了,扭過頭說:「算了,我知道你一向的心思。以後閒得沒事說不定會來看你的。」

小綠破涕為笑。

我把小綠叫出去,交待他要注意的一些事,又留了幾張銀票和一些散碎銀子給他,小綠眼圈又紅了。

我說:「如今既然不在我身邊,什麼事情都要自己長個心眼。跟著郭大人好好歷練,過幾年你長大了,就給你謀個差事。你要想著自己一言一行都有人看著呢,你丟臉就是丟我的臉。」

小綠都一一答應。

來的時候一堆人浩浩蕩蕩,走的時候,只剩下我和紅鳳錦楓三人三騎。

送行的人漸漸看不到了,如同陵陽的城牆,消失在曠野裡。

馳出一段路,我想起一件事,拿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對紅鳳說:「你把這個去拿給郭老夫人,她必不肯收,你就說這事不要讓郭大人知道,咱們也沒地方有求於郭大人。只是為了讓郭大人少擔心些事情。反正你看著辦,讓她收下就好。」

紅鳳點頭,拍馬絕塵去了。

只剩得我和錦楓慢吞吞趕路,以便讓紅鳳能趕上我們。

說實話,我和錦楓兩人單獨在一起很尷尬,自從昨天之後就更不自在。

錦楓一直不作聲,騎了半個時辰的馬,沉默越來越叫人難受。

我終於忍不住說:「錦楓,小綠他朝自己的理想走了,你是他的朋友,應該替他高興。」

錦楓悶悶地哼了一聲。

我約束住壁爐的步子,等他趕上來,小小身影騎在高頭大馬上,曠野裡顯得越發孤單倔強。

我想起他哥哥不在,唯一的好朋友又離開了他,大概心裡真的不好受,忍不住想安慰他一下。

不過這時候還真沒什麼好說的。只好轉移注意力。

我裝作不經意說:「錦楓,你喜歡吃什麼?」

他怔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問這個話題,又哼了一聲。

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這孩子突然說:「豆簞芙蓉。」

我愣了一下,說:「那是什麼?」

「錦福樓的豆簞芙蓉,哥哥也愛吃的。後來哥哥說太甜了,男人不應該吃,就不太肯帶我去了。」錦楓的聲音還是很鬱悶。

我突然很想笑,心情也好了起來,笑說:「回去咱們去大吃一頓,這次出來真是苦了我的胃了!——誰說男人不能吃甜的,我就最愛吃甜的了!」

錦楓因此鄙夷地掃了我一眼。

「錦楓,你最喜歡什麼顏色?」

「錦楓,你最喜歡什麼動物?」

「錦楓,你最喜歡誰的文章,誰的詩?」

「錦楓,平時你最喜歡玩什麼?」

……

錦楓終於抓狂了:「你這都是什麼問題?——為什麼這麼奇怪?!」

小男孩的吼聲在曠野裡激起了回音。

紅鳳一直到傍晚快到的時候才趕上我們,朝我搖頭,我嘆了口氣。果然不肯收嗎?郭正通的母親大人。

「郭老夫人說,她兒子不肯收的,她自己也絕對不會收。」

紅鳳神色有點疲憊,想必費了番口舌。

我給她倒茶喝,她一口就喝光了。突然嘆口氣,說:「郭老夫人真是……奇女子。是以才教養得出郭大人這般的人物。」

我還是第一次聽紅鳳評價人物。

「紅鳳,回去後物色一個能幹活,心地好的婦人,派過去照顧郭老夫人,編個什麼親人都死在水災裡頭,孤苦無依之類的緣由。然後叫她慢慢用錢貼補,別叫郭老夫人看出來……」

紅鳳點頭答應,望著我,面容沉靜如水,目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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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朝

回到信陽之後,周紫竹似乎幹得不錯,這裡一切也都井井有條起來,災民也得到了安置,有一些已經打算回去故里。

梁王已經回去,據說是因為突然病情沉重起來。那些大商人們納的糧食也都大致送到了,大都是遣人壓送來的。

周紫竹這段時間黑了,也瘦了,不過我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把強盜的事情告訴了他,他沉默不語。

盧良怎麼說也算我這邊派系的,我怕他疑我有什麼,正想再說兩句。周紫竹卻很斟酌地開口:「青蓮……你是怎麼想的?你想放他一馬嗎?」

我還記得當初他警告我的「徇私」之類的話,不由皺起眉頭,正在考慮辨駁的口氣,他又說:「實際上……我手頭有他貪沒錢糧的證據……這些日子你不在,我接觸了幾個大商家的人……」

這傢伙難道是衝著我的面子,竟猶豫不決要不要處置大貪官麼?我倒真要受寵若驚了。不過,這可不是周紫竹的風格啊。

「周兄何出此言?」

周紫竹有點訝異,瞥了我一眼,說:「青蓮可記得盧大有?」

我記得,我和皇帝,還有周紫竹出獵遇刺的時候,為了我們而死的那個侍衛。

「盧良是盧大有的親叔叔,盧大有自幼失牯,是盧良把他拉扯長大,情同父子。」

私義和大節嗎?我有點想失笑,但又覺得有點沉重悲哀。不過對於周紫竹而言,答案他早有了吧?只不過心裡不舒服,才問我的意見。

所以我低頭正容說:「紫竹兄,你胸中豈無是非?此事我地位尷尬,不便置掾。請紫竹兄秉公行事即可。」

周紫竹望著我,微微頜首。

最終我們走的時候,果然盧良被一併押回了京城。

這次同周紫竹他們出來,前後有二十天有餘,出發時浩浩蕩蕩,如今只剩下我和紅鳳錦楓,還有周紫竹主僕。

到京的時候是傍晚,雖然不過這麼二十幾天,京師的華燈初上竟覺得有幾分陌生,恍若一夢的感覺。

之前已經有驛站回報,所以有一些官員到城外設酒迎接,張著燈籠搭了棚子,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我乾兒子高玉樞。幸而周紫竹在,大家還算收斂,不過諂媚之話也是滔滔不絕。大體上都是「為國為民,不辭辛勞」這樣的話加上各種典故,大興駢儷地冒出來。

就在我聽得頭昏腦脹,周紫竹臉色越來越沉,他家光頭阿三一臉百無聊賴狀的時候,終於大家喝了一杯水酒,可以放行了。

我府上派了馬車來接我,於是和周紫竹告別,高玉樞攙我上車的時候,偷偷附在我耳邊說:「邵將軍回來了。」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徒的一沉。

對於邵青,我始終心裡是有點矛盾的,他不在的時候,總覺得還算是自己人,有事的時候,甚至還覺得此人可靠;可若在近處,又覺得要打迭起全副精神來警惕,簡直就像弓著背豎著毛的貓。

我有點鬱悶,因此高玉樞又說什麼我都沒聽清楚,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才聽他提到「盧良」,連忙冷了臉色,說:「琳西,不該管的事情切莫召禍到身上,你是聰明人,還用我提點你嗎?」

高玉樞怔了一下,立時明白了,賠笑說:「是,是,父親大人教訓的是。」

又扯了幾句要在「太白樓」擺酒替我接風洗塵的事,我因為錦梓和梁王的事始終還在心裡煩擾,不免有點意興闌珊,高玉樞察言觀色,知道我沒什麼興趣,就說「父親大人旅途勞頓,孩兒不多打擾了。」

回到府裡,老田過來請安匯報,老朱還沒回來。一切倒是維護得依舊不錯,不過當初熱熱鬧鬧的,如今錦梓不在,中直幼兒園只剩得錦楓一個,他也有些落落寡歡,不免讓人有人面桃花之感慨了。

唯一高興的是我的火藥研究所居然出成果了。

火藥研究所的爆竹師傅們把我請過去,個個都有興奮之色,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個鐵匣子。

我看他們這般鄭重其事,也不禁有點興奮期待。

匣子打開之後,有一格一格,都用油紙包著,師傅們小心翼翼地一一打開來,都是或黑或黃,顏色深淺不一的粉末,又或者搓成一團狀。

師傅們和我到後頭比較荒蕪的院子裡做實驗,選了一些粉末物體,加上引信,點燃之後我們遠遠地躲著,爆炸聲震耳欲聾,還配上火光什麼的,很有特技效果,府裡的奴僕們不少因此受了驚嚇,亂竄亂跑,也有人哭爹喊娘,引發一場不小的混亂。

我把大家安撫下來,好好嘉獎了爆竹師傅們,目前的火藥水平完全能趕上以前的黑火藥水平。當然,離造槍造炮做子彈還有以光年記的距離,而且儲存危險,發揮不穩定。我想起解放前那些村子裡自己燒的土地雷和手榴彈,外殼似乎是用土燒的,好像燒陶一樣。

把這一設想同師傅們說了,我又因為他們取得的成功給大家發了可觀的「獎金」,提高了「科研經費」,大家都樂得有點屁顛屁顛的。

紅鳳讓廚下給我做了消暑養胃的「荷葉碧粳粥」,作為晚餐兼夜宵。天氣炎熱,我想喝冰鎮酸梅湯,但該項請求被駁回來了。

終於又回到我的水榭,我那張小房子一樣的大床。房間也好,床也好,處處留著錦梓的痕跡,自然又有一番黯然,牽腸掛肚,反覆思量,不過想到之前有些事,想得出神,也不禁要微笑起來。

這一晚上睡得居然異常的好,只不過半夢半醒之間做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夢,醒來又不記得細節。

天還未亮的時候,爬起來上朝,我又恢復到一大早天還黑乎乎的爬起來,夢遊一樣去上朝的日子。有時候會為了不去早朝希望生病,希望能出些意外事件。

我在紅鳳等侍女伺候下緊張地穿好衣服,任人擺佈,讓她們伺候我吃下早飯,坐上備好的馬車,朝宮中駛過去。

馬車不再是四匹「烏雲蓋雪」所拉,車上也不再有錦梓沉默而堅若磐石的身影,我打瞌睡的時候,無法再跌進安全的懷抱,實際上,我撞到了頭。

不是沒有想哭的感覺。

車窗外,開始泛白的天邊清晨的薄霧裡,已經可以看見皇宮建築群的簷角殿頂,相互掩映,我慢慢定下心,眼光慢慢鎮定。

馬上,就要見到很久不見的小皇帝,要面對重新站到殿上的邵青……了。

回朝2

第二天上朝的時候,我和周紫竹下車下馬時堪稱萬眾矚目,昨天沒去接我們的官員也開始噓寒問暖,古韻直和李閔國都沒什麼,不過周紫竹走到古韻直面前,兩人並肩而行。劉春溪昨天有事拖住,沒能去接我,現在湊上來好一番親熱。高玉樞自然也不會落於人後,繼續在好些人鄙夷的目光裡說些肉麻話。

邵青姍姍來遲,看他下馬,我就僵了一下,好些日子沒見,他倒真清減了些,有點鬱鬱蕭索,比往日更多一份溫和收斂,卻也顯得雍容了一些。他下馬後自然很多官員問候,他的目光越眾找到我,停了片刻,微笑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就朝他走了過去,感覺似乎很多人為我讓開了路。

「青蓮,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仍然含笑看著我,溫聲說。

「哪裡。敏之身體可曾大好了?」我說著毫無意義的客套話。

這個男人似乎老給我壓力,總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十來歲的時候,開始發育的四肢身體不協調,在成熟的大人面前不由自主覺得彆扭不自在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我總是覺得自己的真相會被他看穿,而面對這個真相,邵青從某種意義上是這其間的被害者,這種心態,大概和肇事司機面對車禍死者的家屬一樣吧。

「托福。」邵青又微笑一下,依舊溫和,但是卻很疏離,他竟然就這樣從我面前走了開去,去對另一個大臣說話。

我有點瞠目,幸好這時上朝的鞭聲響起,大家又魚貫入朝,不然還真是尷尬。

二十來天沒見到小皇帝,偷偷用眼睛往上頭瞟了一眼,這孩子似乎也長大了點,坐得依舊端端正正,我偷瞥他的時候,這孩子恰好也越過眾人頭頂看著我,目光相遇,他眼睛裡露出一點雀躍笑意,臉上卻仍然很符合皇家教育的一本正經。我忍不住也有點想笑。

這次朝會的核心人物自然是我和周紫竹,還有被押解回來的盧良老兄。

根據正常的舍卒保車定律,我作為和盧良一個體系的「大BOSS」,一定要越眾而出,義正詞嚴,慷慨激昂地攻擊他,主張嚴辦以撇清關係;而作為敵對派的清流,則應該言辭溫和,意義惡毒地迂迴攻擊,句句不離要釣出幕後大魚。不過今天這個角色由李閩國大人一派擔當,由於當事的周紫竹幾乎沒說什麼合作的話,所以收效不大。至於我的台詞,我昨天就寫好演講稿,背得滾瓜爛熟,現在背出來,其慷慨激昂的程度會讓不知情的人以為我和姓盧的有殺父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之仇。

如此折騰了一個時辰有餘,毫無意外的沒有任何實際結論,然後吏部尚書突然問始終一言不發的邵青的意見。邵青故作謙虛地說:「武將只知行軍,不知國政。便有陋言卑語,恐遺笑諸公。」

大家於是又客氣一番,恭維他「素有老成利國之言」,邵青又再三謙讓,最後終於站出來,正了神色說:「青不知律,唯知人情,百姓遭遇大患,生死一線,而貪沒賑糧,置民死地,不論其緣由,均是不赦之事。」

邵青態度明確,大家又討論起來,最後散朝雖然沒出定論,結果如何明眼人也有數了。

我和周紫竹還得了賞賜,我得了帛百匹,黃金四百兩,和闐玉環六隻。

下午我要去宮中繼續教育小皇帝,小皇帝對我的回來實則是歡喜得瘋了,雖然努力克制不失儀,還是表現熱烈得緊,等我拿出什麼亂七八糟的糖人,竹螞蚱,泥貓,這傢伙就和普通小孩沒差別了,趁著在書房宮女太監們不在,還抱了我一下,黏著我撒了好一會兒嬌。

我們玩了一下午日冕之類的玩意兒,其實小皇帝真的是很聰明,在科學類學科方面也挺有天分,若是在現代,說不定將來也會長成IT精英。

小皇帝玩累了,突然神色間有點抑鬱起來,我問他怎麼了,他猶豫了一下,皺著眉頭,抬頭看著我,說:「那個盧良,非死不可嗎?」

我立刻明白小皇帝也知道了盧良是盧大有的叔叔的事情。

沉默片刻,我輕聲,但堅決地說:「陛下,律法是立國之本。不可因人,因政廢法,否則民眾就無所依從。另外,盧大有是盧大有,盧良是盧良,盧大有為國盡忠的功勞,陛下可以封賞,可以旌表,盧良最不容赦,不可因此輕易混為一談。」

小皇帝聽我說完,點了點頭,又沉思很久,露出悶悶不樂的意思。

接下來幾天亂七八糟的事情也很多,無論是公事還是府裡的瑣碎小事,我費了很多精力,一一處理。

不知不覺一個月就過去了,最酷熱的夏天也慢慢過去,天氣有一點開始涼爽,錦梓始終沒有回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適應了。有時候會覺得可能這個人只是我想像出來的而已,有時候卻又覺得一回頭那傢伙可能就在窗戶那邊坐著,趁我不注意偷看我。

錦楓一個人鬱悶地住在「中直館」,不大在我面前出現,依舊不和我一起用膳,雖然我認為他的寂寞肯定不遜於我。有時候我會去看看他,結果大部分時候他都在練武,他開始越來越像他哥哥,倒是真的開始成熟起來了。

其間還有一件事:田純告訴我,被派出去辦事的朱纖細突然失去了聯繫,他又派了幾個人出去找,卻毫無音訊。老田面無表情地說:可能是出事了。

這件事叫我很鬱悶,老朱不算什麼好人也不算壞人,畢竟是我的手下,還是有幾分親切和護短的心理,如果為了我的事就這麼死了,還是會讓我很難過。

盧良在我回京的第九天,被斬於東市。

等到月底的時候,有一件真正的大事發生了。

匈奴犯境。

匈奴世居北方,逐水草而居,放牧馬羊為生,民風彪悍,驍勇好戰,騎兵很厲害。算得上是圭朝的宿敵,大大小小的仗幾百年來幾乎每年都要打,他們以掠奪為主,倒不大佔土地,往往都是把所過之處掠奪一空。

因此,每年來犯,大約都是秋收以後,今年夏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居然就大動刀兵,而且竟然打著幫助回鶻公主復國的旗號,氣勢洶洶而來。

說實話,圭朝和匈奴之間的戰爭,實在是負多勝少,匈奴一直是圭朝君臣心頭的頭號大患,這一下自然是朝野嘩然,舉國動員,誰也不敢輕敵。

要領兵迎戰的當然非邵青莫屬,邵青的軍隊久居北方,其實本來就是對抗匈奴的,邵青本人也是在與匈奴幾次對抗中積下軍功出頭的。他對付匈奴的幾次都不曾吃過虧,軍威很重,因此朝野都對他抱以極大信心。

這次匈奴來犯的勢頭不小,恐怕是近十年罕見,但因為有邵青,大家還並不怎樣恐慌。

所有事情都被拋到了後頭,六部尤其是兵部戶部緊張運作,用最短的時間準備著軍糧軍餉,禦寒的衣服靴子等軍需。

邵青也迅速做好再次出征的準備。

出乎意料,但一想又很在意料中的,出征前兩天,他令人送來便箋,約我在城外翠曦山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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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別離

翠曦山地處荒僻,出得南城,還要縱馬馳騁片刻才到得了。如今已經到了六七伏的辰光,天氣已經不大熱了。紅鳳甚至恨不得這就讓我開始穿夾衫。

南城本不大繁華,出了城門之後就更顯冷落,這一路到翠曦山就是大片荒野。雖然說不上「風吹草低見牛羊」,但一眼能見到天野分際,有風撲面微涼,倒也叫人心胸一爽。

此間淒涼,似乎秋天也比別處來得早了些,有些野草尖上已經開始泛黃。便覺得多了幾分肅殺。

我拍了拍壁爐的屁股,它難得有機會在大片空地上奔跑,其實根本不用我催,早撒蹄子跑開了。

壁爐的速度,也說得上追星趕月,不過片刻,便到了一座山頭,這山也不算高,也不算矮,山勢不險,卻不時有奇峰突起,綠意蔥茸之外,還有清澈的小溪潺潺。山腰似乎還有個亭子。

我下了馬,正想給壁爐飲點水,小溪裡便多了倒影,我一僵,慢慢站起來,便見到邵青青袍寬袖,淡淡望著我。

我朝他微笑了一下,他也回我一個淡笑。我不知怎的,總覺得他這次養病回朝變得更成熟了一些,換言之也就是更加老奸巨滑,不露聲色,莫測高深。但不管怎樣,確實減了銳氣,多了蕭索。有時候想起來,也不免有些許憐意。

邵青和我大概想的差不多,也沒有帶家人隨從,只騎了匹馬,他從馬鞍袋裡取出皮水囊,回頭朝我一笑:「有酒無菜,可肯賞臉共謀一醉?」

我點點頭。

「去亭子裡?」

我又點點頭。

我和邵青牽馬上去,和他一起把馬兒系在亭子旁邊的樹上,我們進了亭子,在石桌旁坐下,邵青打開皮囊的塞子,喝了一口,遞給我,我沒猶豫,接過來灌了一大口,酒味出乎意料辛烈,但餘味甘醇。我有點不習慣,被嗆得大聲咳嗽了幾聲。

邵青側過頭看我,低笑了一聲:「梨花白,對你是不是烈了?」

我搖搖頭,又喝了一口,還給他。

他又喝了一大口,卻沒再給我,自己拿在手中,沉吟不語。

我默默攏袖在一邊,也不作聲。

邵青望著天邊浮雲,神色漸漸悠遠清淡起來。慢慢開口說:「我初入軍中,駐地就在這附近,有時煩了悶了,就一個人來這裡待著。我可還從來沒跟青蓮來過呢。」

我想了想,說:「今日為什麼同我來?」

邵青又喝了口酒,笑而不答。

我靜靜看著他,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朗聲吟道:「鵬鳶展翼凌九霄,且笑蒼穹空浩渺。祥龍在天布雨露,騰身移步天下小。挑燈朝舞露意冷,功名輕取汗青薄。請向漢武歌一處,邀得秦皇共射鵰!」

邵青聲音清朗,在空山中有入雲裂帛之勢。我有點震住,又覺有些驚慌,只是低聲說:「好詩,君果非池中物。」

邵青聲音低下來,突然自嘲一笑:「我十六七歲作的,那時少年意氣,也心氣高傲過。如今只覺位愈高,心愈怯。戰戰兢兢,不敢有半步差池人生在世,原不過如此而已,只是許多東西一旦背在身上,又豈能輕易放下家國殷望,妻子兄長,一點一滴,也不能輕負」

這話我很明白,但凡有些天分才華的人,年少時總是心比天高,覺得天下之大,再沒人比得上自己,自己生來就是要做一番大事業的,上帝造我的泥土都與別人不同。等到入世深了,幾番沉浮掙扎,才知道這個世界如何紛繁複雜,如何藏龍臥虎,如何暗流洶湧,有多少事情不得已,有多少次力不從心,不要說建功立業,就連安身立命,保住自己一席之地,活得比旁人好些,就要盡最大努力我們總要等大了,才知道自己不是太陽,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

我點頭:「`誠然斯言。」

邵青看看我,又一笑:「我是武人,連平仄都不知,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要取笑便好。」

我笑笑說:「放而不收,雖然於詩文不算上品,氣勢卻是豪邁得緊。至於平仄,倒不必理會。」

邵青點點頭,「我那時年少,哪知道什麼叫收,都說你文章好,看來是真的,一言中的。」

我心中一跳,低頭不語。

邵青注視著我,沉默半晌,突然靜靜開口:「我原想殺了你的。」

我暗暗一驚,抬頭看他,神色還維持平靜無波。

邵青望著我,淡淡一笑:「那時候錦梓剛告訴我,我剛剛確定是真的。當時想,如果用不毀掉你身體的方式殺了你,比如說悶死,青蓮他會不會回來」

我望著他。

邵青繼續說:「可是實在渺茫得很,神鬼之說再說干系也太大我又受不了看見你,只好躲開,暗地留心你所作所為,不料越留心,竟忍不住歡喜你這個人你做事為人,實在比他強得多了。他這人又任性,又刻薄,只會添麻煩,不管後果,若非運氣好,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不過,他的運氣其實也真糟透了我也不知為什麼喜歡他,原本真沒想過會喜歡男人我好像總是喜歡會惹麻煩,不知進退的人」

他又輕輕抿了一口酒:「你做事跟我有點像,有時候看著你就像看著以前的自己。」

我接過他手中的酒袋,喝了一口,靜靜說:「沒想到你會把什麼都攤開說。」

邵青笑起來:「你我榮辱相系,還是說開得好些。再說此去生死未卜,我想把家事託付給你。雖然我部下不乏忠義之人,不過還是託付你放心些,你跟我是一樣的人,什麼境況都應付得來,怎樣艱難也不會倒下,不見得是什麼忠臣義士,答應了的事也會萬死不辭。」

我點點頭,又喝一口酒,平淡地說:「我答應你。」

邵青說:「我兄長是守成之人,雖然不通官場營生,也做不出出格之事,你只要記得有什麼興衰更替時提點他一二便是。只是拙荊要多麻煩你。」

我點頭說:「放心。」

邵青接過酒去喝:「內人糊塗,不解世事,不過心性甚好。我娶她之後,並非沒有過厭煩後悔之時,不過終究不能不管她。」

我微微一笑:「敏之兄當初娶妻的軼事,我也略有所聞。」

邵青也微笑起來:「我有時候也想,娶你這樣的女人可能才是最明智的。」

我大吃一驚,愕然看著他。

邵青一見,笑得愉快起來:「我自然看得出來你本來是女人,你當我是和我師弟一樣的毛頭小子麼?」

我心神大亂,煩躁地望著他。

「你放心,」他繼續微笑看我,「我不曾告訴錦梓你還真是不簡單,連錦貂這樣的人物也會為你神魂顛倒到這般地步。」他接過酒喝一口,悠然說:「不過,我雖然喜歡你這人,卻真的不會喜歡上你這樣的人。不知道為什麼。」

他的話雖然費解,我其實很理解:我也沒有辦法,絕對不會喜歡上邵青,不會對他心動,如果早十年八年,我還是小姑娘,大概會的,那時候會被安全感這樣的東西吸引,但是現在,我需要的安全感已經變成了另一種。說到底,我和邵青是太相像的人,人果然是會愛上互補的。

我們年少的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時候,過度喜歡自己,太自戀的人才會愛上同類,否則的話,都會被自己沒有的所吸引。

我搶過他手裡的酒,掂了掂,仰脖子喝掉一半,把剩下的遞給他,一抹嘴,說:「盡此袋中酒,先預祝君剿滅蠻虜,早日凱旋。」

邵青豪氣大發,一口喝乾,朗然道:「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
黃金單身漢的終結

邵青走的那天,刮很大的風,三軍齊發的大場面,既有氣勢又很悲壯,邵青站在點將台上,喝小皇帝親手遞過的酒,小皇帝稚嫩的聲音說:「盼將軍早日凱旋。」迴蕩在飄滿大旗獵獵作響的上空。

邵青接過賜劍,一身甲冑,單膝跪下,朗聲說:「臣誓死為陛下驅逐匈奴,不勝不歸!」

邵青最後上馬的時候,眼神在人群中一掃,遇到我,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我微不可查地點點頭,他最後看我一眼,翻身上馬,絕然而去。大軍隨他而動,馬蹄翻動,塵囂滿天。

旗幟煙塵漸漸遠去。

走了也便罷了,除了兵部緊張運作,大家要留心軍情,戶部安排的糧草軍需比較吃緊,一切似乎慢慢變得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幸虧我之前斂財有道,現在還不至於成很大問題。

我沒有經歷過戰爭,可能比別人都更緊張些,但是日復一日,我看到京城的老百姓都一樣的婚喪嫁娶,一樣每天清早提著籃子上街買菜;官員們一樣起早摸黑上朝,明了暗了受賄,說的恭維話也不見得就短些,我的心慢慢也就定下來,繼續投身到無窮無盡,瑣碎而偉大的官場陰溝生活中,如果不是對錦梓的入骨相思彷彿扎進骨頭裡的一根刺,我的生活就跟水患之前一樣的緊張,無聊而安逸。

在這樣的情況下,突然周紫竹投帖子請我喝酒。

好事成雙,莫非最近我很有被人請酒的運?

周紫竹回京還是挺和我保持距離的,這次居然明目張膽請我喝酒,必非無因。

周紫竹請我喝酒的是個小酒家,藏在深深小巷裡,倒是清雅得很,門口有修竹白石,當壚的是個白髯老者,鬚髮整齊,黃袍纖塵不染,觀之不俗。門上掛有青布酒旗,掀簾進去,裡面桌椅奇古,貌若根雕。

周紫竹貌似是這裡的常客,老頭抬頭見到他,就繼續低頭看自己的東西,嘴裡問:「周公子今天喝什麼茶?還是明前的鐵觀音?」

周紫竹態度卻甚好,微笑說:「今日卻不喝茶,要喝酒,煩秦老丈做幾個菜下酒。」

老者點點頭:「兩位公子緩坐片刻。」便去了後廚。

我擇了一處黃楊木根狀的座頭,和周紫竹對面坐下。不消片刻,老者就上了幾個涼菜上來,盤盞不大,有玫瑰砌絲櫻桃,什錦山菌,清拌新筍,和一碟茶干。

周紫竹舉箸笑道:「嘗嘗這個,也算遠近聞名,味道確實不同,我從小隨家嚴四處走,也沒見哪處茶樓有此味。」

我挾了一塊,送到嘴邊咬了一小口,入口平淡,一咀嚼,只覺咸甜鮮香,每嚼一口便多一道滋味,糾纏齒頰,餘味無窮,我吃過的中外名菜也不算少了,竟不曾見過這樣的美味,不禁有點詫異。

周紫竹微笑說:「如何?」

我只能點頭說:「技近乎道矣。」

說話間酒就上來了,酒色澄碧,香味撲鼻。我看了一眼,訝道:「竹葉青?」

「不,這是秦老丈自釀的『如朱』,酒味甘醇,倒不如竹葉青烈。」

他給我斟了一小杯,我淺嘗一口,果然芳醇清冽,我是外行,只會說:「好酒!」不過由於我神情陶醉,語氣誠懇,周紫竹也就沒有深究我的用詞貧乏。

過了一會兒下酒的菜也陸續上了,一味的精緻清淡,酒過三巡,我就等周紫竹切入話題,——他肯定不會是為了帶我發掘好館子才約我出來的。

果然,他連乾幾杯之後,放下了酒盅,望著我,笑容漸漸隱去。「下個月我要成親了。」他臉色平靜地放出重磅炸彈。

「咦?」我真的吃了一驚。「誰家的閨秀?」

不過周紫竹也二十七八歲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年齡還不娶妻,實在有點奇怪,像邵青結婚算晚的,二十出頭也娶了親,那還是他投身軍旅耽誤的結果,通常男子十六七,十七八的就該結婚了。

「薛家的大小姐。」

薛詠瑤?這次我真是大吃一驚了。

不過想想也很合情合理,薛家在姚家敗落之後要替他家女兒選夫,跟我提親被我婉拒之後,會看上潛力無窮,家世雄厚,年少有為,人品瀟灑的本朝數一數二的黃金鑲鑽王老五週紫竹,實在是意料中事耳。

果然,周紫竹證實了我的推斷:「薛駙馬託古大人月前向家父提親,家父已經允了,婚期就定在下個月。」

我再度吃了一驚:「這麼倉促。」

周紫竹愁容滿面:「只因我連番推托,到現在還不曾成家,家嚴家慈都有些著急,這次是推不掉了。」他一副愁眉深鎖的模樣,一口氣連幹了三杯,還重重嘆了口氣。

也難怪他,我若是現在要娶薛大小姐的人,也非得借酒澆愁不可。不過,難道周紫竹也對薛大小姐很不怎麼感冒嗎?

我假惺惺地說:「紫竹兄何以愁眉不展?那薛大小姐聽說頗有豔名,容色妍麗,薛家根基深厚,可為紫竹兄日後一大助力,得妻如此,更有何憾?」

周紫竹長嘆說:「仙鄉雖好,非吾住家實不相瞞,青蓮,我心中已經有人了。」

我耳朵一豎,女人愛聽八卦的心態主導了我的意識,說實話,是女人就沒有不八卦的,只不過或者礙於環境,或者為了自身形象被後天的教養,自制力所克制罷了,但是八卦此事,實在是能調節心態,緩解壓力,美容養顏,延緩衰老,居家旅行必備之良藥。

想不到到了古代,也還有這樣的機會免費送上門來,還不必為了形象故作掩耳狀,我當然很配合地問:「誰?」

周紫竹居然沒被我赤裸裸的興致高昂所嚇倒,他憂愁地抬頭看著我,欲言又止,臉上突然一紅,又低下頭。

嗯?

我心中一跳:不會,不會周兄是喜歡我吧?

雖然我確實有那麼一點魅力,不過,人人都喜歡我也未免太扯了。再說我可是心有所屬的人了。

或者說,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同性戀傾向是真的?

我正琢磨著之前周紫竹待我的種種特異之處,陶醉在「紅顏禍水」的自戀幻想中,周紫竹痛苦地抬頭望了我一眼,聲音低啞地說:「她已經不是待字閨中,我說出來也無濟於事,徒損她清譽而已。」

咦?

待字閨中?

看來是女的。原來周兄喜歡的不是我。

忽略掉一點點失落感,我看著周紫竹盯住我的痛苦眼神,心裡突然發毛:

難道,難道,周紫竹喜歡的是紅鳳?

之前去信陽途中失散,紅鳳和他一路來著,紅鳳名義上是我的通房丫頭,實際上卻是個會武功的奇女子,江湖地位還不低,周紫竹會喜歡她再合理不過。

我心中大亂:怎麼辦?周紫竹不會開口向我討紅鳳吧?在這裡的上流社會,互相贈送姬妾都是很尋常的事,可是紅鳳對於我可不是尋常姬妾,她那麼愛張青蓮,把她送人紅鳳豈不傷心死?可萬一紅鳳和他是互生情愫呢?我豈不棒打鴛鴦?

我心亂如麻,周紫竹卻一徑用痛苦眼神看著我,連連灌酒,長吁短嘆,還開始念什麼「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我終於忍無可忍,大聲說:「到底是誰?」

周紫竹被我的當頭棒喝嚇了一跳,竟乖乖說出答案:「是瀏陽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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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秘史

說到瀏陽長公主,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

對了,正是駙馬薛詠賦同學的老婆大人。

我努力沒讓自己張著的嘴僵硬掉,也沒讓自己表現得太打擊周同學目前很脆弱的心靈。

「瀏陽公主嗎?你什麼時候見過她?」

周紫竹低著頭喝酒,聞言抬起黑亮亮水靈靈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垂下去,沒回答我,倒是又連喝了三杯酒。

我知道這傢伙不想說,就主動給他斟了杯酒,說:「喝酒,喝酒。」

周紫竹老兄爽快異常,酒到杯乾,一杯接一杯,臉色漸漸紅起來,連眼角也泛紅了,眼光焦距開始散,話也漸漸多起來:

「……我第一次進宮的時候見到她的……在御花園裡……」

「哦。」

「她穿著紫色的宮錦長裙,罩著淺紫色的紗褂,旁邊開了一朵黑裡透紫色的魏紫……」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幅圖的色彩搭配打了個寒顫,不過,也許真的有震撼人心的效果也未可知,尤其對名字就叫周紫竹的人而言。

「我其實最討厭紫色,一向都是,就因為我名字裡有個紫,小時候穿的衣服,用的東西,從窗紗到紗帳,全都是紫色的……看得我想吐,所以,能作主之後,我再也沒有一件紫色的東西……可是那天見了她,我才知道紫色也能讓我……呆在那裡,做聲不得,口乾舌燥,心跳如鼓。」

難怪說人的審美地圖早在五六歲就形成了,看來,周紫竹算是被他有色彩偏執狂的老爹老媽或奶媽給坑了。

我在對他寄以無限同情的時候,周紫竹還在繼續嘮叨:「那天正是公主及笙禮……」

及笙,十五歲嗎?

咦,等一下,據我記得,公主好像和薛駙馬年紀相仿,薛駙馬三十出頭了,周紫竹,當時多少歲?

我想到,就問了出來。

周紫竹很茫然地看著我,想了想,說:「十三歲。」

我無語,他還真早戀。

關鍵是也很長情啊,這都——我暗暗掰著指頭數了下——十三四年了,周紫竹老兄這大半輩子都耗在一段沒有指望的戀愛裡了,真是快趕上楊過痴情了。

「後來呢?」我繼續循循善誘。

「公主及笙之後就要選駙馬,駙馬在各大士族的十五歲到二十歲的男子裡選,我因為年齡不夠,自然不能入選,後來,選定了薛家的長子薛詠賦……就因為我晚生了兩歲……唉,造化弄人,一至於斯……」

「後來呢?」

「後來?」他抬起頭,看著我,眼光更加茫然,「沒有後來……」

「難道你再也沒有見過她?」

「沒有。」

也是,周紫竹不是登徒子,自然不會趁上香去偷會佳人,也不會半夜去爬薛駙馬家陽台。

「公主也不曾託人給你遞個什麼信兒?」香囊情詩之類的,叫貼身丫環送來,大膽一點的約個花前月下,矜持一點的說個什麼「奈何妾已非自由之身,今生無緣,唯有**一枚,君見之如見妾身。從今再無相見之日,君宜珍重」等等。這個**,就視公主的大方程度了,小氣點是塊手帕香囊,大方點怎麼也該是塊質地優良的玉珮。

這麼想著,我的眼光就往周紫竹脖子腰間瞄來瞄去。

「不曾,」周紫竹搖頭,「她不認得我。」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聲音僵硬:「你是說……公主根本就不知道你喜歡她?」

點頭。

暈倒。

我錯了,周紫竹根本不是什麼痴情如楊過,他已經到了百勝刀王的高度。

雖然我完全不能理解。

他根本不瞭解公主,就因為那身紫色衣服那朵花就喜歡她十幾年,還是暗戀,說不定他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

所以說,男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真是難以理解的生物。

與其喜歡連是潑辣還是賢淑都不知道的公主大人,還不如喜歡我家紅鳳呢,多好的女人哪。

但是愛與不愛,命運和緣分這東西,是最沒有邏輯和規律可言的。

我與其說無可奈何不如說哭笑不得地托著腮看著他,沒好氣說:「然後呢?你打算這輩子都不娶親了?」

「不,」他垂著眼低聲說,「這次是非娶不可的了。」

「但是……」聲音痛苦得嘶啞起來。

「還是不甘心是嗎?」我冷清地說。

周紫竹沒回答,也沒點頭,低下頭喝酒。我也不再說話,默默陪著他,酒每空了一壺,秦老丈就會默默地送上新的。

周圍安靜起來。

有的人喝多酒會笑,有的人會哭。

周紫竹就算不是後者,也有這種傾向了。他喝得越多,臉上愁容越深,身上落魄越重,他嘴角漸漸下垂的弧線和眼角的細紋好似被歲月風雨給墜了下來,不再像一貫翩翩年少的佳公子了。

門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秋雨蕭瑟,慣能愁人。

雨點打在外面的泥土地上,我聞到下雨時特有的泥土味道。

秋風微涼,酒店的布簾子被吹得胡亂翻舞,振振作響。

櫃檯後的秦老丈要去關門窗,我朝他搖搖頭,他會意,慢吞吞地退回到櫃檯後面坐著,一會兒,又給我們送上新酒。

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壺了。

是男人,總有必須一醉的時候。

當然,女人其實也是。

周紫竹喝得很快,我喝得很慢。

我看著對面的男人,慢慢在他眼角眉梢看出這十多年的歲月:當初的年少青蔥,心高血熱,充滿幻想;後來無數個或悶熱或微涼的輾轉之夜;熱情變成了一種符號和習慣,可還是堅持著;明知無望,卻執拗地不肯娶妻,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了什麼……

我心裡漸漸柔軟悲涼。

我們大家,都為了愛,很難過很難過過。

不管是對是錯,值或不值,悲劇收場或happyend。

突然之間,我心裡靈光一閃。

「聽著,周兄。」我說,「後天是秋收祭祖祭天,公主是皇室血親,一定會跟駙馬一起去,中間要在白龍觀休息,我到時支開薛駙馬,你去見她一面,不管說不說,等見完她,你再決定要怎麼做。」

周紫竹抬頭望著我,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茫然渙散的眼神漸漸聚起來,他的下頜,幾乎很難察覺的,輕輕的,堅定的,動了動。
祭祖

秋收祭祖是圭王朝非常有代表性的盛大祭祀,對於農耕社會來說,經濟支柱就是農業,自然沒有比秋收更重要的事情了。對於國王和臣子們來說,則是苦樂交集的一件事。

首先,上午是祭天,祭天的地點是皇城南的天壇,儀式非常繁複,大家都要穿上最重的「大服」。皇帝尤其慘,程序那麼囉嗦,前後一星半點也錯不得。長長一篇祭天文,要背得滾瓜爛熟。臣子們也很慘,秋收儀式舉行得偏早,往往暑氣還未消,天氣熱得很,臣子們要在大太陽底下跪兩個時辰,有很多體弱的年老的大臣都堅持不下去,每年都有人暈倒中暑。

下午則要出發去祭祖,祭祖要到郊外頗遠的皇陵祖廟。所以就很酷似郊遊,由於路程遠,中間要在白龍觀休息,白龍觀是皇家道觀,因為每年要接待天子百官,就起著類似行宮的作用,大家要在那裡用午膳,當然是素齋,白龍觀每年為此都煞費心機,花樣年年翻新,所以漸漸聲名遠藻,白龍素齋成了平時千金難求的美食。

因為天壇比皇城遠,儀式的時間定得還比平時上朝早,所以起得比平時還要早,不到寅時中就起床出發了,天還黑著呢。

紅鳳伺候我穿上孔雀藍的大禮服,「大服」是根據爵位來的,我的禮服上有一層織的細銀絲網,所以甚是沉重,冠上鑲一顆海藍寶石,色澤十分美麗。

我到的算晚的,到了皇城外等待處,真是被晃著了眼睛,各種寶石和貴金屬交相輝映,映著一張張或老朽不堪,或腦滿腸肥的臉,華麗的各色絲綢,來這裡這麼久,第一次真正見識了什麼叫「滿堂朱紫貴」。

一張張臉孔裡,也有年輕的,光滑的皮膚,明亮的眼睛,烏黑的頭髮,比如說,今天的地下主人公:周紫竹兄。

周紫竹是子爵,朝服是藏青色的,鑲的是天青石,雖然這顏色不是很適合他,勝在還算樸素,總比幾個長年不露面,老得走路哆嗦,穿一身朱紅色,佩著血紅的紅寶石,活像火烈鳥的皇室旁支的公爵們強。

我朝他點點頭,他也微微點頭,這傢伙今天有點臉色蒼白,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緊張得一夜沒睡。

我和他交換了眼色,沒走過去跟他說話。

這個時候,我看到了薛駙馬,他穿著駙馬的禮服,是銀色的,鑲珍珠,窄腰箭袖,在一片寬袍大袖裡,越發顯得英姿勃勃。

我想起今天的要事,連忙上前同他親熱攀談。我一貫對他雖然友好,卻不熱情,所以老薛不免有點受寵若驚。

我的乾兒子很快加入我們,他沒有根基,之前又不得寵,爵位是最低的男爵,穿著赭石色禮服,襯得面色如土,實在難看。

小皇帝在一對對拿著拂塵,如意之類的宮女太監們開道之後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這孩子今天穿的上黃下黑,尤其是上身的衣服,掛滿金珠,黃玉,叮叮噹噹的,看著都覺得沉。頭上的冕有三層,足有他三分之一高,看上去像黃金所鑄,上面大概羅列了當時最值錢的各種珍珠和寶石,若不是他跟錦梓學過幾天武功,現在大概走都走不動了。

我們出發去天壇,過程不想詳述了,我只能說,難為皇帝了,這麼複雜的程序,居然一點岔都沒出,也不知道事先練了多久,那麼長的祭天文,背得流暢自然,好像正常說話。總之可以看出,以老古為首的禮部的傢伙們都滿意極了,這麼累在太陽地裡跪兩個時辰,臉上居然還始終帶著若隱若現的微笑。

當然,那幾隻火烈鳥們暈倒了百分之八十。

也難怪,我都跪得膝蓋麻木頭暈眼花,差點倒了。

然後上路郊遊。

氣氛已經輕鬆了很多,官員們已經開始相熟的走在一起,我當然選擇和薛駙馬走在一塊兒,他騎馬走在一個黃色小馬車旁邊,當然,馬車裡必是公主。

午時到的白龍觀,齋飯已經備好了。

今年的賣點是「藥膳」,多的是山精地黃之流,倒不像現代的素菜館,並沒什麼素雞素鴨的俗物,官兒們都讚不絕口,不過在我吃來,口味實在一般。

飯後是休息時間,大家也實在是累慘了,急需著一個時辰的休息,而對我來說,這一個時辰正是我要戰鬥的時刻。

瀏陽長公主作為唯一的皇室直系,當今聖上的親姑姑,地位尊崇,不出我所料,和駙馬單獨佔了個小院子。

我要做的,就是一直絆住薛詠賦,其餘的,周紫竹自己會搞定。

「薛兄,小弟回來之後還不曾和薛兄好好聚過,趁此機會,薛兄同小弟一道在此觀中走走如何?」

薛駙馬看似累得很了,但我這麼熱情,他也不好意思推卻。

於是我們在白龍觀裡壓馬路。

一開始聊邵青那邊的最新軍情,薛駙馬好像非常肯定邵青會贏,這正好也是我的希望,引不起爭論,所以聊了兩句,話題就作廢了。

因為今天的禮服,我不知怎麼,倒跟他聊起珠寶來了,我對珠寶瞭解不少,雖然古代人對珠寶的概念和現代人完全不同,比如說,那個時候,由於鑽石切割技術還沒出現,我們今天最昂貴的鑽石在那時候根本就沒有作為珠寶,而由於那個時候還沒有珍珠養殖,所以珍珠是極珍貴的珠寶。

薛駙馬和我越聊越開心,已經覺得我是珠寶鑑定行家了,最後說:「愚兄最近新得了一顆南洋海珠,碩大無暇,現在就在拙荊手上。青蓮跟我來看看,到底如何?」說著就要拉我去小院。

我吃了一驚,慌忙推辭說:「公主是女眷,青蓮如何能輕入?」

「不妨。」薛駙馬說:「拙荊性情豪爽,不拘小節。再說房中尚有簾幕。」

薛駙馬跟中了邪似的,平時那麼好說話,倔起來卻根本聽不進話,非要去不可,我舉出種種理由,都說不通,到最後再堅持都會啟人疑竇了,我無奈,只好跟他去,決定見機行事。

我其實心虛得很,一路都在猜會怎樣情景,甚至連捉姦在床都想到了。

一進屋子,卻靜悄悄的,簾幕垂著。

侍女們也在隔壁屋。

薛駙馬似乎也覺得自己行為孟浪了些,躊躇了一下,才說:「公主,歇息了嗎?」

「我帶了青蓮來看咱們新得的那顆珠子,公主可方便出來嗎?」

簾子後頭先是寂靜無聲,然後一個有幾分清脆有幾分幹練的女聲突然開口說:「夫君容我稍事梳洗。」

然後就有點細細索索的聲音,我有點緊張,生怕薛駙馬要進去幫他老婆,幸好不一會兒簾子就掀起來了,一個穿金紅公主朝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走了出來。

這女人我一見就想起了鳳姐出場那段描寫,當真是鳳目含威,梳著貴重華麗的宮髻。

「張大人麼?」她不似一般女子見到男人會低頭斂眉,反而雙目迫人地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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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變

公主就這麼出來坐著和我們聊天,駙馬唸著那顆珠子,要進內室取出來,我又緊張了一番,幸虧公主起身說:「妾去取來。」

周紫竹這傢伙,現在在裡面比我更緊張吧?

不過公主肯這樣袒護,看來形勢還不錯。

那顆珠子是典型的海珠,大概有十七八分,渾圓無暇,輕輕旋轉光澤流轉如水。就算是今天,是養殖的,也算得極上等,何況是野生的。

我評點了一下,當然不免加上幾句小小恭維,薛詠賦樂得心花怒放。

大傢伙兒又聊了一陣子天。

公主盯著我說:「張大人近些日子頗有所為,妾在深閨,亦有所聞。」

我當然打著哈哈,欠身說「哪裡哪裡,公主謬誇,青蓮慚愧」之類的話。

「夫婿魯鈍,一向有勞張大人照應了。」

「哪裡,是青蓮諸多仰賴駙馬大人。」

「詠賦常同我提起大人,妾是聞名已久了。今日終於能有幸得見……」

……

我越聊越覺得不對,公主句句不離我和薛駙馬的私交,看我的眼神,也不大像友好狀,莫非薛駙馬自己沒有發覺的,對我的隱諱曲折的心思,早被公主覺察了?

公主把我當第三者了?

而且她越聊越起勁,難道不管裡面的周紫竹了?

我越來越如坐針氈的時候,突然門被撞開。

包括我在內,在座眾人都嚇了一跳,只見跌跌撞撞衝進來一個小太監,喘著粗氣,叫著「張,張大人」。

我瞧著他還頗有點面善,開玩笑說:「這裡沒有張張大人。」

「大,大人!」小太監顧不上和我開玩笑,「陛下請您過去!」

看他急成那樣,莫非小皇帝有什麼重要的事要找我麼?

我有點疑惑,但還是站起身和公主駙馬道別,跟小太監出去了。

剛出了公主的小院,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個人低著頭踱步,不是周紫竹是誰?

這傢伙怎麼從公主房裡跑出來的?難道有秘道?

難道他壓根還沒進去?

不過鑑於不是私下,我也不好問。

我朝他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看得我一頭霧水。

走進小皇帝暫時歇息的「行宮」,那傢伙正在裡面玩毽子呢,一下一下,踢得還挺好。旁邊那個大太監王福桂在一邊陪著。小皇帝看到我進來,頓時高興了,說:「張愛卿,快來陪朕一起玩。」

我有點鬱悶:這麼急著叫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嗎?

說實話,看他玩的樣子,不免聯想到宋朝幾個敗家子皇帝,不過,再一想,這年紀的孩子,偶爾一點娛樂性的體育鍛鍊也是必要的。

不過,甚至當我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踢毽子都是我心中永遠的痛之一,所以我立即表示拒絕。

小皇帝不允,一定要我一顯身手,君命難違,我只好踢了一下,毽子和我的鞋有了一次親密接觸後又穩穩上去,我大喜,連忙湊上腳踢第二次,「乒」,毽子清脆地錯過我的鞋側,落到地上。

果然,兩下都是我無法到達的宿命。

我僵在那裡,好久才回過去,覷了小皇帝一眼,他顯然有點驚訝:他的張愛卿居然有這麼笨拙的時候。

不過,還好,他眼裡我沒看到偶像的幻滅。

「踢毽子沒意思,」小皇帝恢復過來,立刻沒事人一樣,冷靜地說:「張愛卿,還是你給我說個故事吧。」

我同意了。

這天下午一直陪著小皇帝,一直到祭祖結束,我心裡隱隱覺得有事不對,卻說不上來。

晚上週紫竹去找我,我問他怎樣。他扭捏了半天,說沒去找公主。

我心裡大怒,好容易耐著性子問他為何。

他沉吟了一會,說:「遠遠看見公主從屋裡走出來。和貼身丫環一起,突然覺得不想去見她了。」

我一怔:「可是臨陣心中怯了嗎?」

周紫竹搖頭。

「可是覺得她姿色已故,不復當初。不再是你想念中的女子?」

他又搖頭,沉吟說:「只是覺得其實不該去見她,現在,也不必再見了。」

他神情深遠迷惘,我隱隱覺得明白他的心意。

周紫竹沒告辭就轉身走了。白衣白袖,曳過翠碧修竹,我在堂前目送他遠去身影,不知道該說什麼。

九月初的時候,周紫竹結婚了。

江南大士族和京中貴族的聯姻,自是轟動各界,盛大異常,一個是江南少年名士,清流內定的未來領袖;一個是長公主唯一的小姑子,薛家的獨生女。金童玉女,天造地設,另加完美的政治聯姻,又有多少人,多少政治勢力暗中要重新盤算?

周家在京中已經另購新宅,家族長輩都到了京師。兩家大擺三日流水席,整個京城都成了他們的婚宴。

我自然也送了豐厚大禮,去大吃他一頓。

婚禮那天,我見到了穿著喜服的周紫竹,頂著紅蓋頭的薛詠瑤。

不知道薛詠瑤這次有沒有拚命抗爭,有沒有離家出走,有沒有去威脅周紫竹,他們家又是如何讓她就範的?

周紫竹面無表情,面對長輩時偶爾微笑一下,雖然一身俗麗的大紅,卻清雅從容如故。

那天我多喝了幾杯,頭暈,走得早,出廳門之後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裡面人聲鼎沸,觥籌交錯。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腦子裡出現這句詩,雖然也不算應景。

那天回去之後,我獨自在水榭涼榻上倚著,自斟自飲,從「我醉欲眠君且去」到「玉環飛燕皆塵土」,一一大聲念出來,把我從小硬被逼著背的,武俠小說零星看的,喜歡的,曾經喜歡的,原先不喜歡後來喜歡了的,甚至還有自己寫的,朋友寫的,算是做了長期擱置的Resume。

侍者們都被我嚇到,紅鳳聞訊趕來,我已經頗有酒意,雙眼惺忪望著她,對她說:「紅鳳,你難道不是傷心人?如何有這樣心思,還來管我?現在我給你放假,你早該回屋裡哭了,該哭的都哭哭吧,聲嘶力竭也好,肝腸寸斷也沒關係,只不要讓我聽見,我受不了。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只能如此而已。」

紅鳳怔怔望著我,突然眼圈紅了,轉身走開,居然沒有飛奔,還保持她的倔強姿態,如果仔細看,不知是否能找見一路滴落的珠淚在地上草中。我記得好像有個童話裡的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公主來著,哭出來的眼淚都是一粒粒珍珠,紅鳳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女孩子。

我隱約記得一直喝到天黑,醉了,讓下人把我抬進屋去的。後來我做夢了沒有也不記得了,如果有,我似乎夢到了錦梓,又好像是什麼不吉的事情,半夜醒來的時候,口乾心跳耳鳴。

我掙扎爬起來找水喝,自從和錦梓一起睡之後,就不讓貼身丫頭夜裡在外間伺候,有時候半夜要喝水,都是他起來給我倒,如今他不在,只好事事自己來,這樣也好,恢復我從前獨立的生活習慣。

只是現在身子還有點發軟。

「大人!」床下一個聲音突然叫,而且也有點不耐煩了的樣子。暗夜裡這樣一個聲音,雖不算太響,也嚇得我心「怦怦」直跳。

田純!

這傢伙現在來幹什麼?

我揉著眼睛。

「大人!」這傢伙有點不滿狀,大概太胖了,在地上跪得有點累。「都叫了您半個時辰了。」

「哦。」我打著呵欠,「你半夜來幹嘛?」突然想到一點,整個人清醒起來:「可是有姚公子的消息?」

「不是。」田純說:「宮裡來了個小公公,一定要見您。紅姑娘不知哪去了,只好我來通報。」

「宮裡?」我急忙起身穿衣,「陛下有事召我麼?現在幾更了?」

田純吞吞吐吐:「不像是宮中事務,那小公公獨自來的,好像很焦急,還有點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我有點詫異,「快叫他進來。」

田純不一會兒就領著一個小太監進來了,臉很是面善,一想正是前些日子祭祖時來找我的小太監。小太監見面就撲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渾身哆嗦:「張張大人!快去救陛下!」

我一下站了起來。
夜亂

夜風有點冷,我心裡大約真正可以用「如焚」二字來形容,像揣著一團火紅爐碳。

「怎麼回事?」我一邊疾步朝馬廄方向走,一邊問小太監凝聲問。因為凝重和焦慮而產生的過度冷靜的聲線我覺得自己已經好久沒有聽見過。

「打從大人那日救了小的,小的日日夜夜都想著有一日能夠報答大人。只是小的人微言輕,哪裡有大人用得著的時候……不過小的還是留心,興許能有用呢!……上上個月陛下偶然差遣一件事,小的辦得得力,被調到御前差遣,仍在王公公手下。小的心想這下機會來了,果然,一個多月前晚上小的起夜,路過王公公屋子外頭,就見有人走出來,行跡鬼摸。小的就留了心。果然前些日子祭祖出去,就聽他們商量些不敬之事,似乎要對皇上不利。小的急了,所以皇上一提到大人,小的立刻便去通報,大人去了之後,總能因勢應變,他們結果便沒甚舉動。小的心裡頭忐忑,又怕自己弄錯了,不敢吱聲,直到今天初更,小的又見王公公去開露園小門,還聽見他們商量什麼西庫房的兵器,小的覺得不好,想法子溜出來找到大人府上」

我腦子裡掠過個想法:這是有人要害我。

我要是找來軍馬,連夜衝進宮。結果這是個圈套,這可是謀反的大罪。我除了再穿越回去,就是死路一條了。

不過雖然這樣想著,我還是用最快速度走到馬廄了,我對田純說:「快派得力的人去京畿營中找羅二將軍,到東便門等我消息。」

羅二將軍是邵青副將羅蒙的弟弟,其實是個校將,邵青走時留了六千人給我,便是讓他帶著。

我想起來,又讓人去取了幾個大花炮,說是大花炮,其實很類似信號彈,又高又亮,圖案特別,這是一堆爆竹師傅聚到一起搞研究的必然成果,火藥的副產品。

「到了東門就發一個通知我,我看到之後要你們進去的時候也會發一個,如果沒有你們就原地待命。」

田純派的人領命而去,紅鳳終於趕過來了,連頭髮都沒梳。

我說:「來得正好。」

結果是我騎著壁爐,帶著田純紅鳳小太監還有二十來個護院武師朝宮中狂奔。

古代的夜裡,即使是相當於長安街這樣的主街道也沒什麼燈火,一片黑漆漆的,在沒有電之前,果然黑暗的實力要比光明大得多,人類所能做的,只不過是點起的一點火光,整個世界,自然界也好,田園也好,京師這樣人類創造出來的大城市也好,絕大部分都被黑暗所吞噬。

我們到達宮門口時,周圍是一片不祥的寧謐。

我們幾乎是衝進去的。

內宮裡面隱約有刀兵之聲。

我第一次看到比較大規模的冷兵器械鬥。

場面可能有幾百人,也可能有上千人,但卻混亂異常。有一夥是禁軍服色的似乎佔優勢,正同百十個大內侍衛對抗,滿地都是屍體,還有些太監宮女到處驚叫,火把晃動的光映著無數刀刃的反光,在這樣的黑暗裡,晃了我的眼,讓我一瞬間不知道是真的發生了還是我在做夢,或者只是又一出古裝肥皂劇。

「快去保護陛下!」我的本能卻非常地入戲,聲音果斷,行動也很迅捷。

我顧不上眼前的一切,也無從區分敵我,有一個太監在我面前被攔腰斬成兩截,到處都血腥撲鼻,我錯開眼光從他身邊跑過去,甚至沒有停頓,心臟狂跳著。田純跟上來,順手一掌劈死了那個殺人的軍士。

我們衝進了小皇帝的寢宮,我的心沉了下來,走道上也到處都是太監和宮女的屍體。

小皇帝的房間裡也傳來呼喝,刀尖相撞的聲音,我們連忙衝過去,卻見有七八個蒙面穿盔甲的傢伙,和幾個侍衛激烈打鬥,還有兩三個太監也拿著板凳拂塵之類的亂打,甚至還有一個宮女,離得遠遠的,一邊尖叫一邊不停把陶罐玉缽器皿之類的砸過去。

最難得是小皇帝,拿著一柄兩尺多長的短劍,和一個大漢纏鬥。我雖然不懂,也看得出小皇帝進退有度,步法輕盈,劍法也敏捷狠辣,若是錦梓在,估計也會滿意自己高徒的表現。

可惜他畢竟是個小孩子,自然不是那個大漢對手,勝在身材矮小,滑溜得很,那大漢一時之間竟奈何不了他。但皇帝還是缺乏打鬥經驗,我們衝進來的聲音叫他分心了,一回頭,那大漢手裡的刀朝他頸側劈了下去。

眼看這一刀是避無可避,我們都在朝那邊沖,但就算紅鳳這樣的輕功高手也來不及趕到。難道,小皇帝就和歷史上那麼多留不下痕跡,小小年紀就被宮廷鬥爭犧牲掉的小皇帝們一樣,最終只能是史書上的一兩行字麼?

我在絕望裡聽到自己嗓子裡發出一聲類似慘呼的叫聲,我甚至看到小皇帝回頭臉上瞬間驚惶的表情,劈下的刀刃,一切好像慢鏡頭一樣。

這時候有一個靠得最近的小太監,整個身體撞了過去,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聽見刀刃插進他左腹腔的「噗」的一聲。鮮血像紅顏料一樣湧了出來,眼看是沒救了。

小皇帝提著嗓子叫了一聲:「小卡子!」伴著其餘幾個宮女太監兔死狐悲的叫聲,其音頗慘。

我認出那是總在皇帝面前伺候,每次小皇帝偷跑出宮都裝作什麼都看不見的伶俐的小太監。

那麼聰明伶俐,知道見風使舵,知道逢迎的人,大概也不是沒有野心,不是沒想過出人頭地,居然會在關鍵的時候拿身子去扛刀,就這麼死了……

忠這個字,在古代確實是很有份量吧?

或者說:能讓這麼多人甘心就死的小皇帝,果然是有所謂的向心力吧?

田純已經一馬當先衝過去,腳尖挑起一把劍,握到手裡,肥胖的身軀顯得異常矯捷。紅鳳也隨後衝過去,武師們紛紛上前。

混戰又一次開始。

我衝過去已經閒下來的小皇帝的面前,他在喘著氣,小小胸膛不住起伏,但是腳站得依舊很穩,眼角乾燥,沒有淚光。

「陛下。」我有點失聲:「臣救駕……來遲。」

小皇帝抓住我的手,還在喘氣。

我拉著他退到安全地帶。他回頭看,地上的小太監朝我們扯動嘴角,似乎是微笑了一下,望著小皇帝嚥了氣。

小皇帝抓我的手狠狠地緊了緊,但是他還是掉開了目光,注意屋裡形勢。

本來我以為穩勝的場面意外的勢均力敵,似乎那些人也都是不弱的好手,你來我往,好不激烈。我心裡焦慮起來。

田純他們不勝怎麼辦?

門口又湧進人來,是敵方人馬。看來外面形勢危急。

紅鳳已經擺平自己的對手,朝門口迎過去。一邊疾聲說:「大人,快帶皇上迴避!」

她的聲音提醒了我,我低頭對小皇帝說:「陛下,咱們暫且躲避。」

小皇帝點頭,提著劍,拉我往裡屋去。

我覺得去屋裡躲避並不是好主意,但小皇帝卻堅決異常。我只好跟他去。

裡面是小皇帝的臥室,經過我的佈置,現在還頗有幾分溫馨,完全沒有受到外頭刀兵之災的影響。

「皇上……」

小皇帝拉著我往床底下鑽。

真的不是好主意。

我又一次發出反對的聲音:「皇上……」

「噓。」小皇帝阻止我出聲:「張愛卿,噤聲。跟朕來。」

我們鑽進床底下,他的小手撐著地,到處摸索著,突然說:「找到了。」奮力把一塊板推開,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來。

原來皇宮的設計師也沒什麼創意,秘道也做在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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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兵

秘道通風居然不錯,也有油燈,小皇帝看起來地頭挺熟的,去把燈點燃了,對我說:「張愛卿,跟我來。」

我看這秘道似乎有岔路,但是小皇帝帶我走的是一條主要通道。我不敢多問,默默跟他走,小皇帝沉默得有點可怕,我想了想,還是又握住他的手。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悶悶說:「愛卿,朕要再大幾歲就好了。」

我震動了一下,這孩子本該童真清澈的眼睛裡射出來的是堅毅清冷,帶著穿透力的目光,好似能穿透黑暗。如果不是在皇帝這樣的位置上,日日夜夜處於這樣危險尷尬的境地,大概,是不會有這樣的孩子的吧?

當年康熙面對敖拜的陰影時,是否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陛下,會沒事的。」我能說的,也只是如此。如果遇到危險,現在的我能做什麼?最多也不過像那個小太監吧?

不過,今日我一定能保得他周全。

無論如何。

地道是有出口的,走了一段之後,在一塊木板面前停下來了。

「愛卿。」小皇帝悶悶地說,「這秘道是朕偶然發現的,不知為什麼不通宮外,只通到外監。怎麼辦?是出去還是藏在這裡?」

這孩子一向有主意,現在也舉棋不定。

如果躲在這裡,一時之間可能還安全,但萬一被找到就是個甕中捉鱉之勢。

出去比較冒險,但是還有不少可能性躲過去,所以我考慮半天,終於咬咬牙:「陛下,咱們出去。」

小皇帝抬頭看著我,點點腦袋。

「慢著,陛下,您先把皇袍脫下。」

小皇帝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明黃色的袍子。「嗯。」手忙腳亂脫下。

裡面是白色的綾衣。

黑夜裡穿白衣,那是惟恐別人看不見自己,耍酷的高人們幹的事。

可眼下又沒有別的選擇。

我皺起眉頭,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脫下,解下貼身的墨綠色小衣。「陛下,把這個穿在外頭。」

墨綠色在黑夜裡比較不引人注意。

這時候才發現我身上還穿著天蠶軟甲,上次收的賄賂,連忙也脫下來,讓小皇帝穿上。

小皇帝不肯。

我柔聲說:「陛下,臣也不想死。不過若是咱們之間定要有一人死,陛下比我年輕,比我重要。」

我不管他反對,給他套上。又給他穿上墨綠色的小衣當外袍,小皇帝在同齡孩子裡算個子高的,穿著只袖子長了一些,倒很是可愛。

「愛卿衣服上薰的香真好聞。」小皇帝一邊低聲淡淡說,一邊去推開木板。

外面是露天。

能看到漫天的星斗。

確實是外監,這裡是陪讀的臣子們留宿的地方。不是內宮,在內外宮的銜接處。

靜悄悄的,這裡似乎沒有人。

我心中升起希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小皇帝,低著頭,靜悄悄的快速往前走,在黑夜裡草木扶疏,樓台掩映之下,倒是異常不顯眼。

我們往東便門方向走。

走了一段都沒遇到人,看來運氣不錯,遠處有刀兵之聲傳來,不過聽起來還有一段距離。

離東便門已經不遠了。

我正打算鬆口氣,突然就有一隊舉著火把的跑過來。

敵人!

我摒住呼吸,拉了拉小皇帝,往裡靠一點,把身形藏在樹後。火把跑近。

小皇帝朝後退了一步,踩到了枯葉,在寂靜夜裡發出清晰的「咔刺」一聲。

「誰!」

有人大聲喝問。

完了。雖然早料想到會有類似場景,我心頭還是忍不住狂跳,但這種關頭,更要保持鎮定。

我摸到懷裡一直帶著的那個金光燦燦的圓筒暗器,把小皇帝的頭往下一按,自己站了起來。

聽到聲音過來搜查的士兵嚇了一跳,我當機立斷,想都沒多想,把圓筒對著他一按,如雨的金針射出來,煞是好看,那人的面孔立刻變成刺蝟,而且慢慢變成青黑色,倒了下去。

是淬毒的暗器。

效果這麼快,不知道是不是什麼氰化物。

那邊的人愣住了,好幾個人呼喝著跑過來,我沒什麼選擇,只能拿著暗器對他們按了一圈,立刻又多了幾隻黑刺蝟。

那邊人驚呆了,立刻就有幾個聲音叫著:「放箭!放箭!」

我一驚,朝另一棵樹後頭一躲,但是樹卻擋不住所有角度,有幾支箭還是朝我射來。

我擋住幾處要害,閉著眼睛,等待劇痛的衝擊來臨。

一道小小的身影如電一樣撲到我面前。

箭大部分釘在樹上,箭簇亂晃,還有一些射在狹小的背上,只有一支,射在我的左肩。

我懷中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小臉上露出痛苦表情。

雖然穿了刀槍不入的天蠶甲,還是很痛吧?

我失聲叫:「陛下!你沒事吧?」

小皇帝抬起臉朝我笑了一下,突然看見我肩上的箭,叫起來:「張愛卿,你還是中箭了!」

我的叫聲被那邊聽到了,那邊亂做一團。

有人在叫:「是皇帝!快停止放箭!」

「活捉皇帝,賞黃金千兩!」

「快抓住他們!」

他們有忌諱,要活捉小皇帝,不會放箭,那就好辦了。

一二三,我不顧肩上的箭,拉起小皇帝就朝東便門方向跑。

後面腳步聲零亂,立刻一堆人追來。

我和小皇帝都有些輕功底子,一時半會也難以追上。

離東便門越來越近,後面追的人也越來越多。還有人包抄過來。

迎面碰上的我就直接發射暗器,幸運的是沒遇到什麼高手。

可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肯定有人去叫高手了。

我也漸漸跑不動了,小皇帝早已氣喘吁吁,全靠我拉著跑。

一旦被包圍住就決跑不脫了。

就這一刻,近在咫尺的東便門外的天空中升起漂亮的煙花。紅白藍紫,異彩紛呈。

救兵來了

可又是兩個人從側面抄過來,我根本沒餘暇發信號,只能照例用暗器放倒一個,打算料理第二個時,再一按,一聲空響。

暗器發光了。

我暗暗詛咒那個武林大豪。

那傢伙朝我撲過來。

我下意識舉掌相迎,一掌劈在他胸口,竟把他整個人劈飛出去。

我愣住了,周圍的敵人也被我這一手震住,一時竟沒人敢上。

就是現在!

我從懷裡掏出煙花,一拉信子,一揚手,煙花飛上天空。

絕美的希望之花。

在天空中冉冉綻放。

外面響起震天的喊殺聲,地動山搖。

門被撞開了,千軍萬馬,湧了進來。
娶了公主的男人

羅蒙的弟弟效率也很高,迅速帶兵平定了宮裡的內亂。

我一直牽著小皇帝的手,在旁邊看著火影刀光,恍若夢中。

不一會兒,就聽「大人,大人!」的呼聲,紅鳳和田純渾身浴血,狼狽不堪地飛奔而來。

我在這種時候見到他們,也不禁有點喜出望外。

兩人心急,躥過來躥得很快。我歡喜地迎上去,突然心中一震,呆在那裡。

田純幾乎是紅鳳架過來的,除了胖臉慘白,沒一絲血色,身上衣服破爛,血跡斑斑,更可怕的是左邊空蕩蕩的:他的左臂連衣服齊刷刷被斬斷了。

「老田!」我眼眶都紅了。

老田勉強朝我笑笑,「沒事,大人,好在是左邊。已經止血了。只不過……老田以後更沒用了……」疼得一吸牙,閉了嘴。

我按住他沒受傷的右邊肩膀,想安慰他一下,結果自己肩上的箭火辣辣痛起來。人總是這樣,緊張或者受傷當時是不覺得疼的,總要等事後神經鬆下來,才疼痛難忍。

紅鳳發現了,驚呼一聲,小皇帝說:「張愛卿,還是先處理一下箭傷。」

我咬牙忍著,讓紅鳳替我割斷箭桿,箭頭上是帶著倒刺的,需要割開肉挖出來,現在不是時機。小皇帝叫來周圍已經在處置俘虜的士兵,先讓人把田純抬去治療,又讓人送我去,我拒絕了。

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好幾個我熟悉的臉孔跑過來,都是我家的護院武師。

紅鳳說:「咱們帶來二十七人,戰死了六人,重傷了四個,還有三個人找不見了,剩下的都在這裡。」

我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巡視一遍,人人身上都掛了彩,或輕或重而已。「辛苦了。」我凝聲說:「先回去休息吧。」

不到半個時辰,羅二將軍的隊伍已經徹底平息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內亂,然後他也匆匆趕來。

我見過他一次,好像叫羅蔚,不到四十歲,比起他哥哥,沒那麼刻板穩重,平日也有言笑甚歡的時候,不過現在面色凝重,愁眉深鎖。

「怎樣?」我看他樣子,心中也不禁一沉。

「不過是五六百人,都是禁軍裡頭的,都是熟面孔。」

難道真的是薛駙馬?

羅二將軍又道:「裡應外合,發動得早了些。」

我一驚:「此話何解?」

「從京畿營趕來之前,接到探子報,有大軍離京城不足三十里了。末將作了些佈置,將軍隊全部撤進來,擅自令城門緊閉戒嚴,才遇到大人的使者。」

「大軍,哪來的大軍?」我驚得快說不出話。

「尚不明,末將已經傳書給邵將軍,單旦夕間回戍京師只怕不是易事。」

居然有大軍可以悄沒聲息逼近京師三十里?

地方上一點動靜都沒有?

如果不是所有官員都沒買通,這支隊伍不可能有很多人,而是想要奇襲的先頭隊伍,所以才要裡應外合。

這時哪裡來的大軍,其實我心裡是明白的。

早在幾個月前就該很清楚了。

可是我還存著僥倖的心理,以為這樣的大事他未必幹得出來,以為他的身體會影響他的野心,以為就算要發動,也該是要好幾年來籌劃,怎麼也不該這麼快。

不但我,周紫竹也好,朝中稍微聰明點的大臣也好,都是這般心理。

暗潮已經快把船顛翻了,我還閉上眼睛裝睡。

可是,梁王他,比我有行動力。

到今天這個田地,都是我的錯。明明已經知道危機四伏,我還當昇平盛世。

但現在,我要做的是處理這件事情。必須挽回局面。

這城中除了羅蔚的五千人,還有就是薛駙馬的三千禁軍和李閔國的三萬御林軍。如今看來,這三千禁軍,已經是敵人了。反倒是李閔國,他是小皇帝的外公,是外戚,梁王這樣的皇親上台,他就死定了,不出意外,一定會站在我們這邊。有三萬五千人,加上京師城牆厚重,易守難攻,支持一段時間還是可以做到。扛到邵青回來,一切就好了。

如此想來,匈奴入侵只怕也是梁王勾結,玩的好戲。目的是調開京師大軍和邵青。

我勉強振作起來,一邊派人去通知各位重臣,一邊對羅二說:「將軍把五千人都帶了嗎?現在還有一場仗要打,咱們要一鼓作氣,把禁軍先端了。」

他點點頭。

攘外必先安內。

正整頓待發,突然又有人報:「大人,街角來了禁軍,直奔宮門來了。」

我們互看一眼,都心中一凜,不敢怠慢,指揮軍隊迎出去。

不料火把光中,卻見為首的薛駙馬連甲冑都沒有穿,穿著白色中衣,凌亂不堪,還纏著繩子頭,見到我們,尤其是我馬前坐的小皇帝,頓時撲下馬來,伏地大哭:「陛下沒事真是太好了!臣罪該萬死!」

他做了個手勢,後面有人推出一個五花大綁的女人,仔細一看,正是公主,嘴沒有堵著,卻冷然睥睨,一言不發。

薛駙馬說:「臣被這賤婢所趁,竟作此大逆不道之事。臣被灌醉,綁縛在屋內,賤婢帶了她的親信五百人,偷入宮中臣,臣請陛下將臣賜死!」

這倒出乎大家意料。

本以為是薛駙馬干的,結果是公主,公主和梁王是堂兄妹,確實很可能交情不差。

但是,也可能是陰謀。

羅二轉臉向我:「張大人,如何?」

我眼神冷了下來,望著公主和薛駙馬,停頓不語,所有人都凝神屏氣。

我慢慢說:「皇上,公主謀逆,罪不容赦,請立刻賜死。」

許多人都驚了,盯著我看。

小皇帝看著和他沒見過幾面的親姑姑,慢慢點頭:「不錯。」

有幾個侍衛打算上前動手,我又說:「慢著!」

大家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

我看著薛駙馬:「薛駙馬,公主是你的發妻,又貴為萬金之體,怎可讓人輕侮,請你親自動手。」

這次連羅蔚也驚愕地看著我。

薛駙馬身子震了一下,卻乖乖站起來,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劍,朝公主走了過去。在場已經沒人呼吸了。

薛駙馬腳步有點拖沓,舉劍的手哆嗦,在公主面前停了下來,回頭又看了我一眼,眼神哀戚,未嘗沒有懇求之意。我心中一軟,但此時此刻,必須要這樣才能相信薛駙馬,大軍壓城,城中三千軍馬是友是內線,實在太重要了。

我開口道:「公主,您最後還有何話說?」

公主沒理我,朝薛駙馬看了一眼,冷冷一笑:「想不到有這一天,倒也不冤枉!」

薛駙馬閉上眼睛,一道白光,一顆片刻前還如花似玉的大好頭顱委然落於塵埃,血柱泉湧。

薛駙馬別過頭就沒再敢看一眼,我揮手叫人收拾下去。小皇帝目睹全過程,始終鎮定。

此刻大臣們也陸續趕到,包括高玉樞,劉春溪,都目睹了過程,也瞭解了狀況。

幸好周紫竹來得晚些,沒看見,否則只怕刺激太大。

我現在也不想告訴他。

有人恐慌,有人激昂,但實際怎樣,誰心裡不清楚呢?

我到現在才接受太醫治療,割肉取箭是什麼味道,不說也該知道,也不用提了。

李閔國和古韻直也趕來了,據說他們兩家都去了刺客,古老頭家還被放火,老頭鬍鬚都燒焦了些。李閔國慷慨激昂,說:「陛下,老臣死也要保護陛下安全。」

古老頭說:「陛下,老臣已經派人通知王將軍。請勿要驚慌。」

我說:「事到如今,還望大家齊心合力,共度難關。」

周紫竹點頭,高玉樞他們趁機說:「蛇無頭不行,形勢危急,請張大人一體指揮調度!」

有人隨聲和,古老頭怫然:「芝蘭不可與鱉鮑同室,陛下,您放心,此城若破,臣決不苟活,定以死相殉。」說罷拂袖而去。

我已經頭暈目眩,支持不住了。劉春溪看出來,說:「大人,一時半會,叛軍也來不了,大人受了傷,還請先回去歇息片刻,我們先和李大人羅將軍商量抗敵。」

我不同意也沒法子,便先帶著我的人回去了。

張府裡靜悄悄的,因為我回去,突然折騰起來,七手八腳,把我安置好,煎藥來服下,沉沉睡去。

不知道是不是傷口感染髮燒,睡夢中直覺渾身疼痛,手腳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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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奸

我做了許多亂七八糟沒有結局的夢,當然,夢都是沒有結局的,我只覺得手腳無法動彈,拚命想醒卻醒不過來。

眼皮終於睜開,我發現我的手腳真的動彈不得,後腦和腰背都疼,更不要說傷口了。

「大人醒了?」一個偏陰柔的聲音響起來,好像有點耳熟。

我困惑地搜尋聲音來源,動作異乎尋常的遲鈍。

一張臉模模糊糊地映進我眼中,一張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扔進人堆裡也很難找到的臉,帶著書卷氣,神情木訥,害羞地微笑著,眼中閃著友好的光芒,如果在現代,就十分襯一副老式眼鏡。

想起來了。

羅耀祖,那個書生,我給錦楓和小綠請的家教。

「錦楓呢?」我想起這樣的問題,而有些驚慌。

「放心,大人。姚公子的弟弟,我們不會輕易殺死的。」這個羅耀祖繼續友好的微笑著,「就連大人您,一時半會也不會死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

「大人如此聰明的人,難道不明白?」

原來梁王早就想著要安插個人到我這裡,想得不可謂不深遠,代價不可謂不大,我想起他還陪侍過張青蓮,打了個寒顫。

「你容貌如此不出眾,居然會派你來。」

羅耀祖微笑著,笑容裡有對自己的深深的滿意。「世間美於姿容者何眾,我若只是一味妖姿媚態,大人自己就是個美人,府上那麼多美貌童子,也未必能看上我。但突然看到個木訥無用的書生,大人沒怎麼嘗過,一時會好奇也難說。又因為我貌醜無趣,大人試過一次便無興致了,我這等人,自然也不必提防,扔在那裡便可。我自能方便行事大人,我這番作為,難道不能成事麼?」

我啞口無言,不錯,不但張青蓮上了勾,連我解散他的後宮時,也獨把與眾不同,又貌似懦弱老實的此人留了下來。

羅耀祖笑著把我提起來,縛到自己背上,我渾身軟得好像泡過水的油條,心裡有點惱火,問:「你到底給我下了什麼毒?」

「不是毒,是我的『酥麻十二』,意思是服下之後十二天內都會動彈不得。」

「你到底是什麼人?」我又問了一遍。

羅耀祖回頭衝我笑了一下:「我是苗人,是『五毒教』教主,我們那是偏遠小教,大人不知道也是尋常。」

我知道得很,我還知道何鐵手和藍鳳凰!我氣鼓鼓瞪著他不作聲。

羅耀祖大笑著往外走,走過大廳看見橫七豎八躺了不少被迷倒的丫環小廝,都還沒醒,估計紅鳳她們也都著了道了。

「你待如何?」我突然警惕,問他。

羅耀祖仍然笑著:「我帶大人去避避風頭。等殿下把城攻下來,再把大人放出來。梁王殿下這次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標的所指就是大人您,所以大人您對殿下來說可是很重要,萬一這兵荒馬亂的,一不小心有個閃失如何是好?殿下還打算等攻下京師後當眾公佈您的幾十條罪行,什麼『穢亂宮廷』,『把持朝政』什麼的,最後浩浩蕩蕩把您給斬了。皇上年幼,殿下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攝政了。」

我無語,原來梁王是因為這個原因一直不大想殺我,看來我對他只是道具,他認為自己的主要敵人還是清流和外戚。

外頭天已經快要亮了,羅耀祖背著我從屋頂上跳出去,我想到這一去他們肯定要宣佈我畏罪潛逃,朝野又要慌亂一陣子,不禁很是鬱悶,但一時也無法可想。

不料羅耀祖繞到後面柴房,開始尋覓柴火等物,四處堆起來,我覺得不對,說:「你要幹什麼?」

羅耀祖笑道:「留著這些人,豈不是讓人知道大人是被擄走的?咱們還是放把火來得乾淨,這樣大家就會認為是大人逃走時放的。」

我大驚:「我這些下人與你有什麼仇怨,你要一下子害那麼多人!」

羅耀祖笑:「有什麼仇不仇怨,無不無辜,可笑張青蓮大人會說出這麼愚鈍幼稚的話!」

我知道此刻我什麼都做不了,只好軟語求他:「你把錦楓和紅鳳弄出來一起帶走吧?」

羅耀祖說:「姚公子的弟弟我們有人來接他走了。至於你那通房丫頭——哈哈,想不到你還有情有義!」

我待再懇求他,羅耀祖卻突然伸指點了我的啞穴。他把我放到外牆一處燒不到的地方,自己轉身跑回府中。

我心裡升起點希望,又企圖挪動一下躲起來,但這迷藥很是霸道,完全動彈不得。

沒多久,羅耀祖回來了,背了一個好大的袋子,我充滿希望地看著,結果他說:「放心吧,大人,你庫房能拿的金銀細軟我都帶了,我們那裡是窮疆僻壤,正好拿去給叫眾兄弟貼補貼補。」頓了頓,又沖我笑道:「大人搜刮的民脂民膏還真不少啊。」

我差點被他氣暈過去。

羅耀祖背著我和袋子七拐八拐,穿到南城的平民區,甚至到了靠近城門那邊一片貧民窟,這裡臭氣衝天,毫無章法的胡亂蓋了好些木板房,羅耀祖溜到其中隱蔽的一間,推門進去。

他把我放到又髒又臭的炕上,自己進了隔壁的門,不一會兒,打扮得乾乾淨淨,穿著錦衣出來了。

說實話,真是人靠衣裝,這麼一打扮,雖然他還是容貌平凡,卻頗有幾分風采,不假裝木訥,又多了種顧盼流轉之姿,與原先炯若兩人。

他走到我面前,得意地說:「大人現在看我如何?」

我正擔心紅鳳他們,又心疼我的錢財,心如刀絞,哪有空欣賞他的衣裳?

他卻在我床邊坐下,盯著我看,還伸手輕輕摸我的臉。我一驚,抬眼瞪著他。

羅耀祖嘆道:「真是美人啊,等你被處決了,我一定要向殿下要你的屍體,把你的臉做成人皮面具」

我巨寒,又覺哭笑不得。

幸好羅耀祖對男色不像有興趣的樣子,只是笑嘻嘻說:「我有事先出去一下,大人請自便。」然後便大搖大擺拎著我的錢財去了。

這傢伙肯定去窩贓去了,說不定心裡還想:替梁王做事真是美差啊,還能有這樣的外快。想當年韋小寶去抄別人的家何等快活,我卻這麼衰,被人給抄了!

我在臭烘烘的炕上躺著,一籌莫展,恨得咬牙切齒。又擔心紅鳳他們,又擔心外頭的攻城戰,心中火急火燎。

突然我視線直對著的破木板擋著的窗格一動,我以為是幻覺,突然又一動,木板被推開了,探進一個腦袋來,卻是久違的原慶雲。

我發現自己第一次這麼高興看到他。
慶雲的選擇

原慶雲慢吞吞爬進屋子裡,我啞穴被封,開不得口,又動彈不得,只好朝他眼珠子亂轉。

他卻好像完全沒看到我,在屋子裡晃悠了一圈,作欣賞風景狀,轉到炕前,好像突然看到我的樣子,故作驚訝叫道:「呀!這不是張大人嗎?怎麼躺這裡來納涼了?」

我差點沒被他氣死,狠狠衝他瞪眼睛,他轉悠半天,才在我身邊坐下,無論我怎麼瞪,笑吟吟地看著我。

後來大概看出我急炸了,他才慢條斯理取了個小瓶子在我嘴裡滴了兩滴什麼,我立刻覺得身體恢復了知覺和氣力,能動了,一下跳了起來。

「別急,別急。」他一邊笑,一邊解開我的穴道。

「我的錢……不,快去救紅鳳他們!」我激動萬分。

「別擔心,人我已經救了,火也撲滅了……」他笑著安撫我,「只不過礙於跟這位教主大人是舊識,不好意思出來黃他的局,叫我的青蓮寶貝受苦了。」

我看他全不念舊惡的樣子,想起上次被我氣走的事,不禁有點訕訕。又覺得狐疑:誰知道這傢伙心裡打什麼主意?

「不過,」原慶雲又慢吞吞說:「這傢伙愛財如命,你的錢只怕是不大容易追回來。據我對他的瞭解,他現在只怕連梁王的差事也不干了,直接跑回苗疆躲起來了。——反正他也是衝著梁王給他的價錢出山的,現在遠遠勝過當初說好的價錢,他也不必賣命到底。」

「什麼?」我勃然大怒,這裡面可是多則百多萬,少也幾十萬兩的事,那時一戶中等人家的家財統共湊湊夠不夠五百兩都難說得很,這是多少錢啊?如果我臥室裡的銀票也被燒掉或被他一併搜走的話,就很可能是我的全部財產。

原慶雲噗哧笑了,說:「想拿回來也不是沒法子,我幫你去走一趟……」

這傢伙有這麼好?我懷疑地看著他。

果然,他的眼光突然變得「淫邪」起來,在我身上勾來勾去:「不過……」

我強忍怒火,好言說:「你先拿回來再說。」

原慶雲很精乖:「我……才不上你的當。」

我終於勃然大怒:「不幫忙算了!我不要了,快送我去宮裡,這種存亡旦夕的時候,我還要錢做什麼?」

原慶雲歪著腦袋看我,見我真怒了,才嘆了口氣,說:「好吧,我去幫你拿回來。」

我有點不信他這麼好說話,直視著他,他神色有點無奈,我突然間明白了,剛開口想說什麼,被他急急阻止:「不,別開口,不行的。」

我靜靜看著他。

「梁王跟我認識很多年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知己也不為過,我不去幫他已是極限……」他很少有這麼認真,這麼輕,這麼溫柔的聲音。

嗯,我明白的,一早開始,原慶雲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他也一早做好打算,游離在中立立場上。我和梁王這兩方,必有一方要死,一方會贏,但到底哪邊會成王,哪邊要成寇,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不大相干的人,原不必陪哪一邊到底,所以羅耀祖拿到錢就開溜,所以原慶雲輕易答應千里迢迢去苗疆幫我要回錢來。

他不會在這裡陪我到最後,不會在這裡看著我或者梁王死。

他也有他的立場,包紜雖不是普通人,也要為自己打算的。

我自己的攤子,是只能自己收拾的。

「知道了。」此時此刻,我心裡反倒平靜異常。

「我拿回錢來再跟你討價還價!」他又恢復嬉皮笑臉的模樣。

「哼,你且試試看吧!」我也同他調笑,若無其事。

我回到宮裡,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我失蹤過,卻都一徑看著我,鴉雀無聲。

原來梁王的先頭隊伍已經逼到城下,並且公開打出了「清君側」的旗號,並且把「討賊檄文」用箭射到城裡,曆數我「穢亂宮廷,把持朝政,迫害忠良(原慶雲和錦梓兩家被舉作主要罪證),危害國家」等數十條罪行,說要將我清除,拯救被「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小皇帝云云。

看上去文筆好得很,比興俱全,引經據典的好一篇駢文,洋洋灑灑,我卻舒了口氣:這種文筆老百姓是大都看不懂的,宣傳效果減半。

朝廷上不說人人自危,自危的人也不少了,李閔國一向討厭我,斜著眼睛看我一眼,說:「這個好辦,既然梁王要的是張大人,就把張大人送出去給他,請他退兵便了。」

居然也有幾個人低聲附和。

渾身著甲冑的羅蔚站在庭下,他是奉邵青之命要護著我的,聽了這話大怒,手都按在劍柄上了。

李閔國現在仗著自己手中兩萬御林軍,抖起來了。

我保持冷靜,不卑不亢,說:「李將軍此言差矣,自古到今,口口聲聲清君側的,哪個不是打著自立造反的念頭?下官死不足惜,只不過突起內訌,又寒了將士的心。」

周紫竹也說:「不錯,將張大人交出去,此刻不過徒亂軍心,有百害而無一利,在座諸位,不管以前如何,現在都是性命相連,梁王逆賊,意在問鼎,如果攻破京城,誰也逃不了好去。」

連古韻直也道:「王將軍日前便說西南平息,即日班師,如今接到消息,自會加速行軍,諸位堅守坐等即可。」

羅蔚也道:「梁王軍號稱二十萬,以他歷年所報,充其量七八萬而已,京師城高池深,易守難攻,邵將軍已得知此事,他素來用兵神速,不日定能回援。」

李閔國是外戚,是皇帝的外公,梁王若登大寶,對他也萬萬不是好事,想想便不再作聲。

說話間外頭有些躁亂,遠遠聽見有「隆隆」喊殺之聲,然後便有小太監和小校匆匆跑進來,慌慌張張說:「敵軍攻城了!」

羅蔚臉色一凜,肅容出去,李閔國也疾步跟出去。

剩下來的大臣們面面相覷,古韻直突然起身先出去了。

我走到周紫竹面前,說:「紫竹兄,這種大城,確實難攻,守城怕就怕饑荒,咱們要先作打算,請你先去把糧棧富商豪門的所有糧食都先統一監管,每日控制發放。」

這個任務可以說比守城還難,又極度得罪人,周紫竹眉頭都不曾皺,說:「好。」轉身便去。

我看著他毅然挺立的背影,方覺有些安慰。

又瞥見殿角的劉春溪,我心中一動,走過去交待他去調某些物資,他悉心聽,記住也走開了。

我則決定去城牆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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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城戰

出宮時發現紅鳳領了兩個沒太受傷的武師牽著完全沒事的壁爐在宮門外侯著,看上去沒受到什麼傷害,我心中甚喜。

紅鳳見我無恙,也很欣慰,我又問她起火的狀況,好在燒得不多,大部分建築物都沒事,尤其是我的水榭和火藥研究所,看來某人救火救得很及時。如此匆匆說了兩句,便陪我去城門,忽聽到後面呼喊,回頭看見高玉樞家的馬車。

我停下來等,就見老高擦著汗從馬車裡爬出來,說:「父親大人,孩兒陪您同去。」

我看他擦汗的樣子,心中有點感動,便同意了。

第一次現場看見攻城戰,我被老高拉著,不讓太靠近箭垛口,怕被流矢所傷。

登上古代城牆,現代人最容易有在遊覽古建築景點的感覺,可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這些箭,有一支射中我,也可能叫我痛,叫我受傷,叫我死。

肩膀又隱隱作痛起來。

羅蔚的軍隊是久經沙場的,一看就訓練有素,御林軍則嬌氣得多,慌裡慌張。幸虧是交錯編的,要不他們守的地方只怕早完了。

不知道是否因為大家還不信任薛駙馬,他的軍隊沒讓上一線。

我在殿中沒同他說話,他一個人站在角落裡,神色有些惶惑。

想起我逼他親手殺死公主,我心裡頭有點悔意。但是真的沒法子,這樣的關頭,我不能留著不堪信任的八千軍隊在城裡,就算把公主先關押,也可能是苦肉計,——畢竟沒死,事後救出來就是。

讓他親手殺死公主,就算他是有歹意的,也只好死心塌地站在這一邊了——殺死了梁王的嫡親堂妹,也很可能是這次謀逆的核心成員的長公主。

既然已經到這份上,就該讓他派上用場,恐怕如今薛駙馬心中,最想的就是立功。

找到指揮部的時候,發現不但羅蔚和李閔國等一干將軍在,古韻直老頭也在——至少,這也是個不怕死的。

老古已經命人把王福桂的人頭掛上城門——公主最後的體面是要保全的,只好委屈這位公公了。

互相射箭的階段略過,有一部分敵軍已經渡過護城河,開始架攻城梯了,戰鬥白熱化起來。

劉春溪的物資也送到了一部分,於是城牆上架上一口口大鐵鍋,燒著桐油,為防不夠,還有別的油類,一時間火光熊熊,臭氣與香氣同溢。

羅蔚見我已叫人佈置好這些,投過來微訝和讚賞的目光。

燒開的油倒在一個個小桶裡,傳遞到最前沿,瞅準往上爬得起勁的敵人,渾頭渾腦澆上去,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許多敵軍就像餃子一樣「撲通通」掉下去,掉在護城河裡的算是好運,像那些爬得高一點掉下去掉在地上就摔死了,就算沒死,接下來的一陣箭雨也叫人難以逃命。

如此情形持續大半個時辰,雖然敵人有盾牌,不過爬的時候也不方便,最多弄點小盾牌,卻很難遮全,所以十分有效。

可惜油卻用完了。

接下來上的是石頭,大小不一的石塊砸下去,聲勢更大,可惜城裡哪有許多石頭,這次不到半個時辰就告罄了。

將士們也累得呼哧呼哧的。

敵方死者甚眾,已經數千上萬,但他們的大部隊也已經徐徐趕到,外頭碧空蒼野,「梁」和「清君側」的旗幟飄揚。

新一輪攻擊又開始了,這次只能靠常規武器,火箭和弩算得上比較有用的。

敵方似乎下定決心要一舉猛攻下來,一批死了,又上潮水般的一批,踩著原來的屍體往上爬,漸漸的屍體都堆到半牆高了。

我覺得不妙,這樣一來攻城變得容易了,而且我們這邊傷亡雖然較小,可大家也殺得手軟了。我看形勢不大樂觀,想了想,對紅鳳耳語幾句,紅鳳微露訝色,但還是頜首領命而去。

不多會工夫,紅鳳帶著我的火藥研究所的爆竹師傅們亮相人前,帶著一車東西,拿土蓋著,小心至極運到城牆上,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我葫蘆裡賣什麼藥。

有點像土法手榴彈,一個個土和草繩包裹的火藥團,留著長長的引線纏在外頭,小心點著,或用手擲,或用弩機,或遠或近,「轟隆隆」地動山搖,一一炸開。

其實效果並不算頂理想,有一些半空就爆炸了(主要是使用弩機的,手腳稍慢就會這樣),有一些落地無聲,但仍然足以使敵人膽顫心驚起來,炸到的人不少,更重要的是威懾效果,尤其是對方旗幟那邊很近處都爆炸了一顆,動搖大本營,頗起了一陣騷亂,陣腳都亂了。

所有人都驚詫地看著我們,包括古老頭,和李老頭。

羅蔚更加慇勤讚佩地探問:「張大人真神人也,卻不知此乃何物?」

我微微一笑,開始信口胡編:「下官平日好熱鬧,素來喜歡煙花炮竹之物,常見小廝們被炸到手,受點輕傷什麼的,就不免想,若此物的威力再增十倍百倍,豈不就是戰場上的神兵利器?所以請了不少爆竹師傅在家研究,沒料到真能派上用場。」

此言一出,以老高為首,立刻諂媚頌德的話潮水價湧過來,「父親大人真奇才也!」

「大人力挽狂瀾,居功至偉。」

「這麼多人玩爆竹,怎麼就想不到?」

我聽得暈忽忽的,幸好打仗的士兵們依舊打仗,投手雷的依舊投手雷。

等一車火藥下去一半之後,那邊鳴金收兵了。

大家歡歡喜喜下來,只留下駐防的部分軍士。那高興勁兒就跟大了勝仗一樣。就連老古的臉色都好了很多。

遇到周紫竹,他可能是今天最忙的人,衣衫都髒亂了,臉上有汗漬,不過他的差事完成得很好,給我看了下所徵收糧食簿子後頭的總數,比我希望的還要好。

節衣縮食的話,支持兩三個月不成問題,有兩三個月時間,邵青也好,王將軍也罷,各地勤王之師都該趕得過來了。

我心中大定:糧草武器一應充足,梁王想打下京城,難矣!

估計他就想突襲加里應外合,可惜一開始內應就給我們廢了,他騎虎難下,也只好打了。

我回家換藥休息,幸好幸好,我的書房還在,秘密小金庫的銀票一張未少。

梁王那邊和我們打起了持久戰,他準備充分,加上如今是秋天,各地都收割了,籌糧很容易,光在京師附近鄉村掠奪就足夠一陣子開支。所以他比我們還不愁糧草軍需。

京城百姓騷亂了一陣子,很快恢復了平靜,還有不少婦孺提著食籃爬上城牆慰問士兵的。

總體而言,他們的老百姓對政府信任度顯然比現代社會要高。

戰局僵持了這麼七八天,我肩膀上的傷漸漸好轉,但城裡受傷的人多起來,御林軍多是京師子弟,戰爭總不免亡人,掛白幡燒紙錢的人家多起來,時常夜聞啼聲,哀戚肅殺之氣一天天重起來。

但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禁軍也上了戰場,薛駙馬現在完全聽我指揮,羅蔚自不用說,可御林軍卻不然。何況要說行政上,還有雖無軍隊卻勢力龐大的清流。

一場戰爭裡沒有統一指揮,總是一個重大隱患。

還有就是梁王的態度,他明知道時間拖長對他並無好處,為什麼還這麼不緊不慢地打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夜襲

近晚的時候,那邊又收兵了,大家各自回家,好像下班一樣。我不願騎馬坐轎,想自己在城裡巡視一二,順便理理思路,結果在我家附近遇到了高玉樞。

高玉樞這個千伶百俐的人,平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哪一次不是遠遠就看到我,先跟我寒暄,這次可好,一直低著頭走路,好像心事重重,一直到我叫他,才突然抬起頭,嚇了一跳的樣子,好不容易才擠出笑容說:「父……父親大人……」

「琳西何以在此徘徊?」

「恰巧路過,恰巧路過。」他打著哈哈。

此時此刻,我本沒力氣再管閒事,就要放他過去。也是福至心靈,突然間一個念頭出現在腦海:

梁王要造反,收買朝臣宦官們,難道只收買了王福桂同公主?

會不會單薄了些呢?如果是我,我難道只收買兩個就覺得十拿九穩?

如果我要收買,我會挑誰下手?

眼前的高玉樞趨炎附勢,貪財好利,寡廉鮮恥,要說收買,最好收買的大概就是他了吧?

隨便恐嚇一番,再許以重金高位,效果會如何呢?

這麼一想,我停了下來,回頭向高玉樞看去,他被我看得發毛,有點心神不寧。

我才緩緩開口:「琳西,你沒什麼話同我說嗎?」

他似乎嚇了一跳,勉強說:「父親大人所指為何?」

我想了想,說:「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賭局都在政治上,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結果,要預測出誰輸誰贏,開大開小,實非易事。琳西,你既然人都來了,也算是天意,何不遵從天意行事?」

他老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說:「父親……大人……」

我又說:「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決不會說出去,琳西,你可不是不懂形勢的人啊。」

高玉樞臉色變了又變,左右前後看了一眼,發現沒人,膝蓋一曲,往我面前「撲通」一跪,聲淚俱下說:「父親大人救我。」

我配合他也四顧一番,壓低聲音說:「你且起來,府裡說話。」

我把高玉樞領到我的水榭的書房裡,屏退下人,對高玉樞說:「此處無人,說吧。」

高玉樞又來一遍推金山,倒玉柱,跪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父親大人,孩兒該死啊,幸好還不曾釀成大錯。」

在我的循循善誘下,他終於交代說梁王早在兩三年前就和他有所接觸,抓住他一個把柄逼他入夥,他終日「惴惴不安,以淚洗面」,懷著巨大的良心譴責和壓力,儘量只替梁王收集了一些「無關緊要,眾所皆知」的朝中秘聞。

想不到梁王居然起兵,他原本只以為梁王要坐大勢力,現在自己居然成了反賊的同夥,要與敬愛的精神支柱他父親大人我分屬兩大陣營,實在是難以忍受的一件事,於是更加寢食難安。

直到今天,他收到密函,要他想辦法去騙或者偷羅蔚的兵符,和李忠峰李忠禹一起,打開南門,讓梁王夜襲。

高玉樞說他覺得這等叛國欺君之事,實在不可為之,心中萬分痛苦躊躇,想找我自首,又害怕先前的事情暴露,所以才再三徘徊。

李忠峰李忠禹何許人也?這個我也要反映一下,其實就是李閔國的兩個寶貝兒子,我一向稱之為李大李二的。

我暗暗點了點頭,看來高玉樞原本只想觀風,如果梁王得勝,他就能保住身家性命,如果梁王不勝,他接著做他的刑部,關鍵在於梁王這次派給他的任務太重了,高玉樞素來風格偏於膽小謹慎,叫他去盜兵符,以為他是007嗎?

梁王要夜襲,此事非同小可啊,我連忙疾聲問:「約在幾點?」

「二,不,三更天……」

還來得及。

「好,此事若能妥善解決,琳西不但無過而且有功,倘若有人問起,就說當時我授意你虛與委蛇,潛伏進去的。」我安慰他。

高玉樞苦笑說:「孩兒不敢求什麼功,只要能保住妻小性命就行了。」

我點點頭。

事關重大,耽誤不得,我立刻派人去叫羅蔚。羅蔚剛打完一天仗,風塵僕僕,一臉疲倦,但一聽此事,立刻整個人跳起來,精神奕奕:「立刻去把那兩個小兔崽子抓起來!」

「且慢,此事須謹慎行事,否則證據不足,卻激怒了李大人,他手握兩萬御林軍,別到時咱們先內訌起來。」

何況李閔國到底叛了沒有也不清楚,當然,按照道理作為外戚,是最沒道理和梁王合作的。那兩個傢伙,說不定是因為之前的事對我含恨在心也說不定。

無論怎樣,真的要謹慎對待。

「咱們只帶幾個高手,偷偷潛進去,相機行事。」

羅蔚自是無可無不可,任憑我做主。

正要去叫紅鳳他們,紅鳳卻一腳跨進書房,面上罕見的微帶喜色,見了我就揚聲說:「大人,老朱回來了。」

我聽了也一喜,朱纖細打從被我派出去查刺客的事,後來就沒了音信,我後來派出去找他的人也找不到他的蹤跡,能在此時回來,必有重要情報。我連忙揚聲說:「快叫他進來。」

不一會兒,老朱風塵僕僕搶進廳來,除了更黑更瘦些,還好沒什麼傷損,還是眼珠子不怎麼正,一副奸佞小人的賊樣,但我看了他忍不住流露的回家式的微笑,卻頗覺得親切。

老朱進廳就嚷:「大人我回來了。」卻一眼看見廳裡的人,怔了下,恭聲說:「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正待答應,外頭又稟報說羅蔚的探子兵有重要軍情要報,我便拖了一下,探子兵進來稟報說清流的王和靖將軍部先頭部隊離京城只有五十里了。

王和靖一個月前就報戰捷,大概大半月前從西南那邊拔營回京,在場的人都面露喜色,老朱卻一個勁兒朝我遞眼色,看來他要說的話也很重要。

我同眾人告了罪,把老朱領到書房裡間,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老朱恭恭敬敬應是,說:「小的自從應大人差遣,就開始查刺客之事,好不容易,費了許多氣力,查到梁王殿下那邊。」

我點點頭,這也是意料中事。

老朱又說:「但梁王身邊有一位姓魏的劍客,不但武功高強,且心思細密,十分了得。小的再三設法,也不能逾雷池一步,只好遠遠監視。」

「這當口,卻發現梁王身邊又多了一位年輕高手,有一次我險些露餡,這人卻替我遮掩了,我好生奇怪,等他來找我,才發現是姚公子。」

「姚公子叫我不要輕舉妄動,跟著他見機行事即可,又過了一陣子,姚公子被派去殺人,殺了幾個人,好似較得信任,就被派去西南,同王和靖聯絡。」

我大吃一驚,聽他下文。

「王和靖此人,頗有清介之名,但早年曾經逼姦過兄長的小妾,鬧出過人命,家中遮掩掉了。梁王不知從哪得知此事,拿這個去要挾他,又允諾事成後封王,王和靖便答應了。姚公子和我都留在西南營裡,梁王前些日子通知舉事,就跟朝廷報戰捷回朝,走到半路上,姚公子將他殺了,奪下兵權,對外稱他生病了。他手下士兵原不知他有反意,除了幾個親信,也都一一殺了。如今我出發前離這邊還有七十里,三更天大概就能到。」

說著給我遞上錦梓的信,倒也簡潔得很:

「王已伏誅,有部下十五萬,實兵數十三萬,今夜三更可至。」

我這下可真是大喜過望,一個計劃迅速在我腦海裡形成,我提筆「刷刷」也寫了封簡潔異常的信,捲好,對朱纖細和顏悅色說:「老朱啊,本來你來回捨命奔波,該讓你好生歇息,現在只好勞你再跑一次,將此信交給姚公子。務必小心,國家危難,我自個兒的存亡,盡在於此了。」

老朱說:「大人說哪裡話來,那是老朱分內事。」接過信,茶也不喝一口,轉身去了。

我也不及歇,立刻下令在幾處主街道埋好火藥,做些陷阱,在兩邊民宅將百姓疏通走,讓弓箭手預先埋伏。又選派一批高手,去城門附近埋伏。

我自己同羅蒙,紅鳳和兩個功夫強的武師,偷偷潛進了李家,這也是我第二次光顧他家。

武俠時間再次開始了。

我們偷偷潛入李家,頗有點武俠小說中夜探X府的感覺。羅蔚也有點武功底子,我至少輕功也還過得去。於是我們偷偷翻過圍牆,藉著草木扶疏,蛇行潛蹤,瞞著值夜的兵丁耳目,潛進後院裡,走過一處迴廊,終於碰到一個拿著托盤的丫鬟。

我心裡暗叫一聲:來了!

果然,紅鳳行動如風,一下子竄出來,一手拿住那丫鬟的脖子,把她拖入底下我們隱伏的花叢,一手還穩穩接住那托盤。

我們見她如此乾淨利索,都暗自喝彩。

「老爺子在哪裡?」我問。

丫鬟自然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半天,指著一個方向:「拐過去,朝西……西……勿榮居……」

我朝紅鳳使了個眼色,紅鳳心領神會,一個手刀劈在那丫鬟後脖子上,丫鬟暈了過去。我們將其掩藏在花草叢中,便朝她所指的方向過去。

一路小心風向月光,我們運氣不錯,一點也沒有暴露,實際上內院裡頭也沒什麼值夜的人。

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什麼「勿榮居」,此刻當然要更加小心點,然後我們發現這裡唯一亮燈的房間,便過去了。

叫武師在一邊等著,我和紅鳳,羅蔚過去了,紅鳳輕輕躍上屋頂,倒掛下來,動作輕捷,一片瓦也沒弄響。

我則把窗戶紙弄濕,捅破了一點點。

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一下就看見李老頭被綁在椅子上,怒道:「逆子!還不放了我!」

再一看,李大李二都站在一旁呢。

李大說:「爹,孩兒們也是為了李家著想,您想,立了大功,梁王答應給您封王啊!現在您有什麼?實權都被古老頭,邵青和姓張的小賊搶光了。」

李二說:「是啊,張小賊都敢欺上門來了。」

李老頭大罵:「你們兩個糊塗油蒙了心的蠢物!封王!你們倆現在是皇帝的親舅舅,到哪裡也得顧忌幾分!以後換了梁王,你們跟他沾什麼親帶什麼故了?下一步就要清了你們!還封王呢!」

李二說:「爹,不會的,梁王要平天下,不敢食言的,要不以後誰還信他替他賣命?」

李大也苦笑著說:「問題是如果不跟梁王,明日城破,連歸隱田園都不可得了,死無葬身之地啊!」

李老頭瞪眼睛說:「咱們怎麼就撐不下去了?他梁王憑著區區幾萬人就想攻下京城?」

李二嘆氣說:「爹,您是不知道眼下形勢啊,王和靖早被梁王殿下買通了,明後天一到,咱們哪還抵擋得住?梁王不過是因為王和靖兵多,怕他坐大控制不了,想搶先試試能否拿下京城。」

李閔國聞言一震:「此話當真?」

李大說:「何止如此,梁王殿下事先還結交了匈奴回鶻。」

李閔國更加震驚:「那邵青……」

李二一撇嘴:「明擺著調虎離山唄。」

這話我聽了也大吃一驚,看來梁王準備還挺充分。如果不是錦梓去替我料理掉王和靖那邊,我還真死定了。

李老頭思索片刻,堅決說:「不成,不站在我外孫這邊,為了怕死就去幫外人,我怎麼對得起她死去的娘。」

我有點失望,其實趁此機會能連同李大李二一起把李老頭也處理掉我還是很願意的。不過,聽到他這麼說也有點舒服的感覺,畢竟還是喜歡看到世間多一點良善之事。

李大李二相顧一眼,同時嘆氣,說:「那就請爹原諒孩兒們無禮了。」

李大拿了塊手帕,把他爹嘴給堵上了,李二四下看看,還想把他爹塞到床底下去。

我一看時機已經差不多了,給羅蒙和那邊兩個望風的武師一個手勢,大家一起踢開門,衝了進去。

李大李二都嚇了一跳,自然還想抵抗,被紅鳳跳出來幾個就擒住一個,另一個沒多久也被羅蒙拿住了。

我親自去把李老頭的手帕從嘴裡取出來,給他鬆綁,又假惺惺說:「李大人沒事吧?」

李閔國這下可難受了,看看我又看看那兩個兒子,又想罵他們又怕我把他們怎麼處置,滿臉為難,半天跺著腳說:「……逆子啊,逆子!家門不幸啊……」

我好言說:「您老受了驚,請先休息吧?放心,我們在門外聽得明白,連累不到您老身上,我先帶他們下去了,底下還一堆事要解決呢……」

李閔國臉色又青又紅,僵在那裡做聲不得,等我快要走出去的時候,才遲疑出聲:「張……張大人……」

我回頭,示意他們都先走,然後等李老頭開口。

李老頭猶猶豫豫得很,我其實知道他的心思,他兩個兒子勾結叛逆,證據確鑿,我之前怎麼對付有同樣罪行的瀏陽公主眾所周知,兒子雖不好,終究是自己生的,自然不想看著他們就這麼死了。

「張大人,逆子雖不好,我李家只剩這麼點香火了,能……能否手下留情……」

我不語。

李老頭果然急了,額頭直冒汗:「張,張大人……」想了想,白鬍子老頭咬牙說,「張大人,老夫老了,若能保得逆子性命,情願解甲歸田,告老還鄉。」

我一聽大為心動,這倒也算是好生意了,王和靖叛國,而且也死了,清流實力必大受影響,如果能把外戚清出朝廷,我倒不一定非要殺李家這兩個敗家子。

但我表面上沒露出喜怒,只說:「李大人,許多事也不是下官說了算,不過下官會盡力保全,請李大人暫且放心。」

兒子在人家手裡,李閔國哪可能放心,不過他現在也沒法子。

我想想又說:「對了,李大人,大戰在即,為了統一調度,李大人可否將御林軍先交給下官指揮?」

李閔國有點怨憤之意,但還是回頭將兵符從櫃子上的一個匣子中取出來,交給了我。

三更時分,高玉樞和兩個黑影鬼鬼祟祟到城門口,調開守城兵士,將城門打開,並發出事先說好的信號,片刻間,梁王大軍長驅直入,擁進了京城。

但是進來大約三分之一的時候,城門口一次大爆炸,排隊等著進城的後頭的部隊嚇得往後撤退,與此同時,城門被重新關上了。

被隔在城裡城外兩邊的軍隊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城內的軍隊欲再攻開城門,但門口突然冒出來的小支守衛士兵都是武功頗高,以一當十。

往裡深入時,城裡街道上也處處發生爆炸,逃竄時又有許多陷阱,兩邊房屋裡埋伏大量弓箭兵,大部分人不是被炸死,就是掉進陷阱,被井底的長矛活活戳死,有僥倖未死的,也很難逃過漫天箭雨和有準備的圍剿,不到半個時辰,已經十停裡死了九停,剩下的也都投降了。

戰況慘烈,京城這一夜之間,真是血流成河了。

被阻在城外的軍隊先是拚命想再次打開堅固的城門,但突然間數倍於己的大支部隊趕到,將他們包圍,展開的與其說是殊死之戰,不如說是屠殺。

一夜之間,梁王多年經營的軍隊幾乎是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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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

「如何?」我在血流如柱的戰場裡騎著壁爐佩著含章四處奔跑,顯眼得很,若不是紅鳳在旁邊跟著保鏢,大概也死了很多次了。

「回大人,這邊降一千七百零八人,沒有梁王蹤跡。」羅蔚大聲匯報。

到處沒有,看來梁王沒進城來,外頭錦梓也該跟他們打得差不多了。

「整理一下,打開城門,我們殺出去!」

「是!」羅蔚大聲應,看來很興奮。

男人啊,永遠都是喜歡戰爭的。

城門大開,我們的部隊衝了出去,我策馬在羅蔚的旁邊,薛駙馬也在後頭跟著,紅鳳當然在我旁邊。

外頭也差不多了,到了清理戰場的時候,秩序很混亂,死人現在已經完全刺激不到我了,而且這邊降卒也比較多。

我叫羅蔚他們去幫忙,自己則單獨帶著紅鳳去尋錦梓和梁王的蹤跡。

找來找去,沒找到錦梓或梁王,卻找到了朱纖細。老朱也出力不少,渾身浴血,所幸不像受了什麼傷,見到我也很興奮,大聲嚷嚷說:「大人,老朱幸不辱命!」

「老朱,錦梓人呢?」戰場上什麼聲音都有,我也只好大聲嚷嚷。

他側耳,算是大約聽清了,指著一個方向說:「追擊梁王殘部去了。」

我也沒多想,對他和紅鳳招手說:「咱們也去!」

我們三人三騎疾奔而去,我大概太久沒見到錦梓,心裡真的激動起來,壁爐也大約感覺到我的心情,撒開蹄子狂奔起來,我的身心都漸漸有點騰雲駕霧之感。

以至於連紅鳳和老朱被我甩到了後頭我都沒留意。

疾馳一陣,直等我跑過曠野,看到一處小樹林,想起逢林莫入,回頭一看,才知道他們被我甩脫了。

正躊躇間,聽見「乒令乓啷」刀劍相撞的聲音,我心裡知道大致不差,就束了馬,讓壁爐小跑著過去了。

進了林子,很快就對形勢一目瞭然了:這廂錦梓穿著白色戰袍,發如墨玉,身似蛟龍,手持一柄劍,同他對打的正是如意劍魏關流。

另一邊則是錦梓帶來的小隊士兵和梁王的近侍們開打,而梁王則帶著紫金抹額,穿著滾金蟒袍,也不咳嗽生病了,鐵青著臉勒著馬在一邊觀戰。

魏關流一邊迎戰,一邊叫:「殿下,請您先走,我隨後跟上,此地不容久留!」

「不!」梁王新敗,心裡不平衡,漂亮臉孔都扭曲著,「這吃裡扒外的小賊託大,我要看你殺了他!」

形勢大致明了,魏關流武藝著實不差,比錦梓雖略遜,但他糾纏著,錦梓一時卻擺脫不開他。問題是錦梓帶來的人手雖然數量上佔優,卻都是普通士兵,而梁王別的近侍卻都算是武林高手,就算不是一等一的,對付不會武功的士兵也是像切瓜一樣。只等那邊收拾乾淨了,大家上來圍攻錦梓,那錦梓武功再好,也大約只能落荒而逃了。

魏關流還在苦勸梁王,梁王執意不聽,突然朝我這邊看過來,我大概不小心弄出聲響。

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衝出來裝作高興說:「原來在這裡!」

魏關流立刻有點驚慌起來,往我身後看,以為我是帶了大隊人馬來的。

梁王看到我卻有點紅了眼,居然拍馬衝過來:「賤人納命來!」

大概壞事在張青蓮這樣一個他徹底看不起的男寵,卑賤之人手上,梁王有點受不了吧?

我有點慌亂,抽出腰間的含章應敵,那邊錦梓則大叫:「翹楚,退開!」

梁王來勢洶洶,我退無可退,錦梓急了,把手中的劍當暗器射出來,鐵劍破空,帶著「嗚嗚」之聲,梁王往左側一讓,我手中的含章握著原是下意識行為,見他身子閃讓,也是下意識一揮,想不到「噗」的一聲,含章及柄沒入梁王的腹中,劍尖從身後鑽出來。

我一生都忘不了當時梁王的表情,莫名其妙地低下頭,看到小腹上的劍,那麼震驚,不可置信的樣子,抬頭慘笑,說:「好,好,想不到最後是這個樣子!」一隻手好像鳥爪一樣顫巍巍地伸出來,想要抓住我似的。

我嚇得往後一退,劍也隨之抽了出來,血泉狂噴,濺了我一身一臉,第一次近距離的殺人,震撼真非尋常所能想像。

梁王轟然倒地。

打鬥自動都停了,魏關流回頭一看,慘叫一聲:「殿下!」卻被錦梓趁隙拍中一掌,身形還晃了一下。

錦梓一掌把他揮退,就立刻掠過來護住我,一手也緊緊握住我的手。

魏關流隨後掠過來,抱起了梁王。

梁王的樣子也是出氣多,入氣少了,臉色慘白如紙,黑髮如雲,嘴角有鮮紅血沫,真是淒豔至極。

「關流。」他抬起眼睛,緩緩笑著,「你算是……跟錯主了……」

又把目光轉向我和錦梓:「真……不該,小看你們。」

喘了一下,肚子急速起伏,又咳一口血:「張青……蓮,能不能求你件事……瀏陽公主她……只不過是為了幫……我,並無對陛下有什麼……不臣之意,她是皇室貴胄,能否,能否……」最後的話已經說不下去了。

我想了想,決定如實告訴他,很平靜地說:「她已經比你先走一步了。」

梁王全身巨震,長長舒了口氣,才慘然笑道:「原來她已經死……了……我還在這裡做什麼!」

他閉上了眼睛,低聲說:「初嘗青梅意,未識世間情……畢竟是不可為……啊……」

語音漸低,終不可聞。

魏關流輕聲叫:「殿下,殿下……」輕輕搖動他的身體,再也沒有任何反應。

魏關流把他輕輕平放,站起身來,我以為他要悲憤欲狂,握緊錦梓的手,蓄勢待敵。

想不到魏關流聲音表情都很平靜:「已經死了。如果你不攔我,我就要走了。」

錦梓也一樣平靜異常,只說了兩個字:「請便。」

魏關流連對梁王屍體都沒有再看一眼,轉身如同一隻大鶴,幾個起伏,消失在樹林之外。

剩下來的人全蒙了,彷彿才驚醒,有的大喝一聲上前拚命,有的四下逃竄,此時朱纖細和紅鳳也趕到了,大家一起動手,三兩下就料理乾淨了。

錦梓一向不喜歡在公眾場合感情流露,這次也緊緊抱住我,檢查我有否受傷,等他發現我肩上的傷,又變了臉色,一副痛恨自己沒用的表情,咬著嘴唇跟自己生氣。

我當然不會抱怨他,他已經做得很好,幫了我很大很大的忙,這個世界上,本沒有人能像神一樣全知全能,再強再能幹的人也會有顧不上的地方,而我的錦梓,不過是比別人聰明些,強些,驕傲些,可愛……些的少年。

所以我只是由衷笑著,摟住他,摸著他的頭髮,低聲說:「沒事了,已經不疼了……」

接下來的事情還有很多,整理戰場,京城還是受到了一些破壞,重建的工作也要立刻著手,撫卹陣亡將士,論功行賞……

我和錦梓都是此次最大的功臣,我的職位沒什麼變動,不過爵位升到了公爵。錦梓被脫了奴籍,姚家也得到平反。高玉樞和李家兩個敗類的事情都沒有聲張,李閔國也遵守約定,告老了。不過意外的是古韻直因為自己得意門生王和靖的事情引咎辭職。皇帝下詔挽留,他執意要辭,最後也算是讓他告老了。

朝廷中外戚勢力全滅,清流也算元氣大傷,兩萬御林軍被補編之後交給了姚錦梓。

已經沒什麼和我作對的人了,下一步似乎只要好好振興國力,輔佐小皇帝長大就可以了。

至於說公主和梁王的屍體,都被低調處理,也不能葬進皇室的墓陵,只是選了處地方,一併掩埋,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死而同穴」了。

薛駙馬則完全沒被動到,不愧是不倒翁家族。

另一邊我這邊府上的家務事也有許多,被羅耀祖偷走的錢還沒追回來,我又給老田老朱和一干武師重賞,實在是大大破財,已經動用了我小書房裡的小金庫了。

以後我要整頓吏治,怕是連受賄的機會也不多了,唉,錦梓也不知道弄點錢回來補貼家用。

錦梓把小珠帶回來了,這麼幾個月沒見,小珠變化真不小,而且錦梓已經教她武功,想把她訓練成我的保鏢死士之流,不過他的訓練方法對一個小姑娘而言實在嚴酷,不怎麼人道,也難為小珠一聲不吭都忍下來了。

至於說當初被羅耀祖轉移出去的錦楓,梁王想用來轄制錦梓,被錦梓之前就費了些氣力救了他出來,還為此耽擱了大事半天。

我和錦梓久別重逢,自有一番纏綿,這且不去說他。

這天晚上,我和錦梓一番雲雨結束,他累了,沉沉睡去,我雖然也累得不行,卻睡不著。也興許是因為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心思有些起伏。

我望著錦梓沉靜美麗的睡顏,發生這些事,他最近已經越來越不像個少年,而有了男人樣了,將來不知道會不會越來越控制我,我們之間的走向也不知道將會如何。

我在他額上輕吻一下,披衣下床,決定出去走走。

夜色涼如水啊,月光平和靜謐,也如水一般。我在太湖石那裡轉了一圈,發現水邊一個人影,我低聲喝問:「誰?」

那人聞聲轉過身子來,我一看,原來是紅鳳,雲鬢微亂,穿著青綾裌衣,臉色總有幾分淒惶。

我想起這些日子她陪在我身邊的辛勞和出生入死,心中一軟,柔聲說:「夜深了,怎麼還不去睡?」

她低聲說:「睡不著。」望我一眼,遲疑一下,說,「大人能否陪我坐會兒?」

我低低「嗯」了一聲,挨著她在湖邊石頭上坐下,紅鳳望著湖水,不望我,也不說話。

我有點尷尬,想著找話說:「紅,紅鳳,這次多虧你,幫了我的大忙……」

紅鳳還是望著湖水,幽幽的:「大人怎麼跟我這般客氣……過去的,果然是不可得了吧?……世事弄人,一至於斯啊,我原本不信,這等怪力亂神,竟是……真的。」

我聽她說到最後一句話,心臟猛地跳了一下。

紅鳳猛然轉過臉來,月光下,臉上並沒有淚光,反而帶著倔犟笑容:「大人……究竟是誰呢?青桐哥他……究竟去了哪裡?」

我低下頭:「你也知道,他是不該練那個玉蛛功的……」

紅鳳卻突然撲過來,緊緊抱住我,低聲呢喃:「青桐哥哥,你不要,不要啊,不要拋下我……」話到末了,虛幻如泣。

底下的事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紅鳳怎樣解了我和她自己的衣裳,怎樣吻上我的嘴唇,我心中微微的痛,不知道是我為這苦命烈性女子感到疼惜,還是張青蓮自己的心在痛。

肉體糾纏,低喘交織,窺得見的,也只有這夜風,月光,湖水,山石和花兒吧?

我的靈魂充滿出離感,好像不再停駐在那個身體裡,實際上,操縱著那個身體,同紅鳳抵死纏綿的,是張青蓮自己殘留的意志吧?

我的靈魂難道真的離開了?這麼一想,驚慌起來,突然間好像什麼都驚醒了,我一下跟她分開,喘息著,掩好衣服,看著紅鳳衣衫凌亂,腦子裡一片糊塗:「紅鳳,你……對不起,你怎麼……」

她倒很平靜,起身穿好衣服,斂眉說:「大人,紅鳳心裡早該明白了,一直以來,不過騙著自己罷了。如今再這樣下去,紅鳳對不起授業恩師的教導,對不起爹娘養育,也對不起……青桐哥哥……」

「大人,紅鳳要走了。」

「以後不能再輔佐大人了,大人,請自己保重。」

紅鳳走了,連一個字也沒多說,一件東西也沒有帶。

最後走的時候,終於恢復她武林奇女子的風采。

我悵然。

回頭想回房去,卻發現錦梓靜靜站在一邊,已不知看了多久了,我一驚,奔過去:「錦,錦梓……我並沒有,不想……」

「我知道。」錦梓靜靜開口,突然伸手把我拉到懷裡。

「紅鳳是個可憐可敬的女子。」錦梓說,「這樣的結局對她來說,也算是最好的。」

我抬頭,發現錦梓居然在微笑,雙眼看著我,簡直算是含情脈脈,這傢伙莫非氣傻了?

我忐忑不安,錦梓卻溫柔地擁著我,低頭柔聲說:「說起來,你能這樣轉生,上天也算待我們不薄了。」

原來這傢伙跟紅鳳對比,覺得自己幸福來著。我心裡也甜津津起來,回抱住他。

分離這種事情竟也是無獨有偶的,第二天我起床時錦梓已經起床了,我自己洗漱好,想著要調個丫鬟來頂替紅鳳,也去了前廳。

不料竟看到錦楓身上斜背著包袱,帶著劍,正跟錦梓說話。我吃了一驚,問:「這是怎麼了?」

錦楓見我居然笑了笑:「我要去華山學藝了。」

「父親的一個老友。」錦梓補充。

「哥哥說,我要想殺了你報仇,須得要先打敗他,我家的仇已經不能指望他報了。所以只好我去好好學藝,回來堂堂正正打敗哥哥,殺了你替我爹報仇。」小錦楓一番話說得氣宇軒昂。

少年長大成人原是一瞬間的事情,等若干年再見,錦楓也是堂堂昂藏男兒了吧?

我眼眶有點濕潤,吩咐又準備一堆吃的用的東西,卻被錦梓阻止:「他是去學藝,不是去享福的。」

馬車備好,一直送出去,看著馬車消失在路的遠處。

我握著錦梓的手,快要只剩我們兩個了,也幸好還有彼此。

感慨之間,突然一騎帶著風沙狂奔而來,在我們面前立住,馬背上的人滾下地來,跪在我們面前,氣喘吁吁說:「不好了!不好了!張大人,姚將軍……邵將軍,邵將軍他戰死了,全軍盡墨啊……」

「啊!」我大吃一驚,抬起頭,碰上錦梓和我一樣也帶著震驚的眼睛。
翹楚的黃粱一夢

「嘟」,我手打了喇叭的同時,腳狠狠地踩住剎車,車只是差以毫釐地擦過那個少年身手矯捷的身影。

車在尖銳的劃音中停下了,我坐在方向盤前面,還在不停喘氣,心臟劇烈跳動得都胸腔發疼了,感覺到冷汗順著脊背滴下來。

那傢伙突然衝到馬路中間,差點出人命了。

我打開車門下車,打算好好理論一下:這種不要命的行為,他要不就是想自殺,要不就是想訛錢,如果兩者都不是,那麼這孩子也很需要有人給他上上關於交通安全的課!

可是一下車,那傢伙也正好轉過臉來,我就完全愣住了:錦梓,居然是錦梓!

錦梓穿著寶藍色的衫子,長發古裝,在一片摩天大樓,霓虹初上中,如此格格不入。

他怎麼會來這裡?我駭異莫名。

這樣一想,我才想起,我怎麼會回到現代的?我的身體不是飛機失事已經毀了嗎?我低頭看,沒錯,墨綠色帶鏤空金色大花葉蕾絲邊的復古塔裙,菱色絲綢短衫下面隆起的胸部,熟悉的香奈爾19號的味道,正是我原來的身體,久違的女性身體。

我努力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回來的,直到被汽車喇叭驚醒,才發現自己已經造成了交通堵塞。

「你是誰?我認得你嗎?」錦梓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原來我驚訝中,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了。

「先別管這些!」我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上車再說。」

我的手抓過去,錦梓手腕微顫,我突然想起錦梓是何等高手,他現在又不認得我,我這樣貿然去抓他「脈門」,他豈不怒了?

但是,奇怪的是,我的指尖碰到他皮膚的瞬間,雖然我已經感覺到他皮下肌肉的蓄勢待發,但是我抓住他的時候,他僵硬了一下反而鬆弛了肌肉,任憑我抓住。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回給我的眼神也很奇怪,但是由於後面喇叭聲都吵翻天了,所以我幾乎是狼狽地把他拉進車裡。

決定先回家再說,我專心開著車,竭力忽略自己的心亂如麻:不記得怎麼回來有什麼打緊?重要的是我現在回來了。

比起古代,當然是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在這裡受教育,在這裡努力奮鬥至今的這個世界更讓我如魚得水。而且這裡至少有空調、網絡、冰箱、熱水氣,在古代是絕症的許多病在這裡都是小CASE,在現代世界,人類的生命和權利顯然更有保障。

在那裡當然也有我留戀的東西,可是我所喜歡的人都跟我一起回到現代了,我還回古代幹什麼?

不過,問題是現在錦梓並不認得我,我直接告訴他說我是翹楚我其實是個女人?

我從後視鏡裡瞥了一眼錦梓,他正不動聲色地觀察車裡的環境,顯然,有很多令他不解的東西,他是大大吃驚了,只是還極力維持冷靜的態度。

我幾乎能感覺到他俊美的臉孔,冷靜的眼睛後面大腦迅速地飛轉。

我沒有理會他,專心開車回家,還是讓他自己去思考好了。

把車停進地下車庫,我帶他坐電梯直接上樓,顯然,電梯這種會自己升降的東西,甚至是會自動開啟的門都又讓他吃驚了。

到了頂層,我們走出去,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我心裡也有點緊張,開門會看到什麼呢?一屋子灰塵?蒙著布的家具?我的遺照?還是有一家陌生人正在吃飯?看到我們驚訝得抬起頭,說:「這是我們剛買的房子,聽說前任屋主已經死了。」

門打開,一切和以前一樣,家具明亮如故,連一絲位置都沒有變動,我四處看看,廚房的桌子上留著我請的鐘點工柳阿姨寫的紙條,還是那歪歪扭扭,熟悉的拙劣字跡:「季小姐,乾洗店的衣服拿回來了,飯菜在微波爐裡。」

我的書房,桌子上攤著上個季度的報表。還有翻開的盧梭的畫集正好翻在我離開前的那一頁。

我很滿意地轉過身,一切都很完美,我回來了,好像做夢一樣。

錦梓正皺眉打量著客廳我打開的水晶吊燈,對它的明亮度表示疑惑,看到我笑盈盈地看著他,就更加皺緊眉,語氣嚴厲地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認識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怎麼回答?

告訴他這裡是未來?

可是確切地說,這裡也並不是他的世界的未來,鏡像宇宙也好,摺疊空間也好,這些我也只是在科幻小說聽說的概念,真的可以向一點物理常識都沒有的錦梓解釋清楚嗎?

「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所以,我只能這樣說。

「另一個世界?」錦梓冷靜地說,「我死了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不過在這裡生活的都是活人。」

「你既然來了這裡,回去的可能性就不大,好好在這裡生活吧。」

冷漠的美少年繼續皺緊他的眉,不過他換了話題:「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認識我?」

我拿東西給自己煮咖啡——這也是我在古代思念的東西之一。

「你也認識我呀,我們本來就認識,你想不起來而已。」

錦梓沉思了一下,有點遲疑地說:「奇怪,我還真的覺得跟你很熟悉。」

我用微波爐熱了柳阿姨做的飯,還是一如既往的香,但是比起張府的大廚,確實差距不可以毫釐計。而且,那個時候的食品安全畢竟是有保障的啊。他們的雞不是大型養雞場幾十天養出來的,菜也不是大棚農藥灌出來的,土壤水源也沒有污染。

飯後我請錦梓和我一起喝咖啡,他對我喝咖啡這樣的東西非常不能理解,並且深惡痛絕。

晚上,我讓錦梓睡在客房。

第二天我去上班之前,教給錦梓怎麼開電腦,怎麼用搜索引擎,怎麼開電視。

我照常去上班,同事們一如既往地開玩笑,好像我只是剛剛出差回來,根本就沒有飛機失事這回事。

繼續工作,尤其是干著自己擅長的工作的感覺還真不錯。

錦梓適應得很快,他每天不停地看書、看電視、上網,好像很迅速就弄明白了他自己的處境。

我給他買了一批符合現代審美的衣服,不得不說,他穿牛仔褲比穿西裝更好看些。不過最好看的是一件時髦的改良中山裝,實在很適合他沉靜冷冽的氣質。

錦梓一次也沒有提過要回去或者過去怎麼怎麼樣,等到他表面上已經看不出和現代人有什麼不同的時候,就跟我說不要吃白飯,要去找工作。

以錦梓的身手看,當然是很適合當間諜殺手之類的,若是他的臉,自然適合當偶像派明星,不過這兩類職業錦梓都不願意幹。

他又不會任何外語,又沒有學歷,就算我能通過一些不那麼光明的渠道給他買到戶口和身份證,又能幹什麼?

難道去做餐廳服務員?美發店小工?去賣豆漿面條?夜總會保安?

我煩惱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拿出錢盤了個小小店面,讓錦梓開了個小書店,他好像對此很滿意,自己靜靜坐在店裡看書,每天只有寥寥幾個客人,獲利甚薄,但夠一個普通人餬口。後來小書店老闆的美貌傳出去,引了許多傻呵呵的女學生和花痴女上門,生意一下好起來,甚至還有星探上門,很折騰了一陣子。

但是錦梓氣質冷漠,有點不怒自威,那些人也不敢糾纏。最終書店的生意就一直不好不壞。

我不知不覺把晚上的應酬都儘量推了,下班開車去接錦梓,幫他一起打烊,一起回家。

每次我隔著書店的玻璃櫥窗看著錦梓低頭看書的靜靜側臉,都想起「大隱隱於市」。

然後公司裡漸漸開始盛傳我被一個小書店年輕老闆的美色所迷,此人還比我小六七歲有餘。另一版本是那本來就是我養的小白臉。男同事和客戶看我的眼光開始偷偷充滿惋惜,不解或者鄙視。

不過我和錦梓對外界說法一概很坦然,漸漸大家也就習以為常。

後來在一個陰雨天,錦梓和我上了床。過了幾年,他到了法定結婚年齡,我們就靜悄悄地結婚了。

再後來我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很有出息,年紀輕輕找出治療艾滋的方法,成了國際知名的醫學權威,拿到了諾貝爾獎;女兒一個很活潑,長大在全世界到處遊玩,不務正業,後來成了《國家地理雜誌》的記者;另一個很嚴謹,成了出色的會計師。

錦梓六十八歲那年去世,終其一生被認為是平庸的書店老闆。

我又多活了幾年,後來被酒醉開車的司機撞死。

車頭向我衝過來的時候,我突然驚醒,坐起了身子,身上汗嗒嗒的。

空氣裡帶著梔子花的香氣,微濕,我睡在早早拿出來的白蒲涼蓆上,旁邊是錦梓。

象牙的涼榻,擺在水邊柳樹下,水聲潺潺,微風拂面。我和錦梓在午睡。

原來是一個夢,我還在這裡,還是個男人,還是張青蓮。

我坐在那裡,回味著夢中種種,一時心中百味翻騰。

這場夢,竟那麼逼真。

是我心裡深處的渴望嗎?

我果然還是想做個女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嗎?

慢慢回過神,突然發現錦梓什麼時候醒了,正雙目亮亮地盯著我。

我嚇了一跳,勉強笑道:「你醒了,怎麼了?」

錦梓慢慢皺起眉,神情有幾分困惑:「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我夢到我去了個奇怪的世界,一直在那兒生活……還有一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是你……」

「哦,」我慢慢轉開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躺回榻上,看著天上的白雲,「時間還早,錦梓,我們再睡片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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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掩城

「玄宗精武元年夏,水患烈,秋,匈奴逼境,鎮國將軍紹青領大軍出迎,戰死,全軍墨,朝中驚悚,帝幼無主,群臣顫慄……」

圭朝精武元年的冬天在後世史官們的筆下也是異常哀戚的一個冬天,白茫茫一片,積雪已經覆蓋大地,凜冽寒風下翻捲的除了雪花,還有紙錢,白幡,紹青軍中不少京師子弟,幾乎家家有嚎哭之聲,合著北風直能傳進深宮之中。

我所乘的馬車也蒙上了白色套子,我穿了素服,帶了寥寥幾個從人,去一處必須要去的地方。

錦梓默默坐在我身邊,他考慮之後,還是跟我來了。

最後送沒什麼情誼,卻有糾纏不清的恩怨的唯一師兄一程。

而邵府門口一片冷落蕭條,全沒有以往的門庭若市,人走茶涼,何況邵青戰敗,定不定罪,追不追究家人都還難說,也不能全怪世態炎涼。只是我想起當年邵青凱旋,文武百官誰不來逢迎,門前是如何的車水馬龍,求見的小官地方官能一大清早等到入夜,實在是對比太過分明。

不管怎樣,我是必須要來的。

不管是衝著他和張青蓮的關係,還是他臨行時對我說的那一番話,我都要來送他的。

潔白的邵府連大門都蒙了白布,家丁們都是衣服上套了白服,見到我們的車駕,一張張悲哀麻木的臉上微微露出驚訝,象突然振奮起來大聲唱名。

我們的隨從遞上禮單,我和錦梓並肩走了進去。

靈堂上也稀稀落落站了幾個死忠邵青那派的大臣,但並沒有真正的頭面人物。

我們進去的時候,有人抬頭看,有人偷偷瞥一眼,有人視而不見,邵青的大哥和妻子各自領著族親女眷跪在靈位兩側,邵青沒有子嗣,邵玟也只有女兒,有一個族中的少年做孝子裝扮,估計算是過繼到邵青名下。

我和錦梓對著靈位行禮,孝子家眷們回禮,邵青的遺體並沒有找到,可能混戰之後被殺他的敵軍帶回去領賞了,如今,也不過就是個靈位而已。

我到邵玟面前安慰他幾句,又去到邵青的妻子面前,說:「嫂夫人,敏之兄是為國捐軀,請節哀。」

那依舊是娃娃臉的女子慌慌張張地還禮,笨拙地差點踩到自己裙邊而摔倒,我連忙伸手扶住她,才意識到男女授受不親,訕訕縮回手。幸虧大家都對邵夫人有所耳聞,不至於認為我們大庭廣眾下暗通款曲。

邵夫人紅著眼睛,抬頭對我說:「張大人,會不會搞錯了?……不是沒有找到……屍體麼?會不會……他其實沒有死?」

我暗暗嘆息,居然公然問出這樣的問題,想說自己的老公師詐死逃脫戰敗的責任嗎?還是認為邵青是無意間在戰場上頭部受創失去記憶流落民間?若干年後還能戲劇化重逢?這位邵夫人既不會理家也不善女工,估計平日都看戲打發時間了。

有男人呵護的天真無知是一種嬌憨的幸福,失掉保護之後呢?是何等淒涼悲哀的光景?

我看了都忍不住心酸。

出了邵府,我和錦梓回到車裡,馬車徐徐離開,我從馬車小小的窗口再看了一眼漸漸變小的白色的邵府,嘆了口氣,低聲說:「這一代,紹家算是完了。」

錦梓和我的目光看向同樣的方向,卻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又想起邵青對我鄭重囑託,要我在他不在時照顧他的家族,彷彿那時候便預感到了這一天。

要我在政治上照拂他的家族,可是,就沒有想到現在這樣一不小心就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形勢嗎?

如今,是一不小心就連圭王朝都要沒有了。

我和錦梓回府換朝服進宮,錦梓其實這幾日已經被授了官:御林軍副統領。但是因為沒有正的統領,所以其實目前京師的主要軍權是掌握在他手裡:御林軍和王和靖的軍隊。姚家被平反,錦梓得了子爵銜,姚家在錦梓手裡終於復興,當然,如果沒有我來爭取,錦梓要保住勝利果實也是不容易的事。

可是完成這一切的錦梓,並沒有看出有多少高興。

非常時期,沒有人想到錦梓的賜第,何況他一直住我這裡,所以有了爵位官銜的錦梓也依舊住在我這裡。

宮中奢華威重一如昨日,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時候大家都心中空落落地沒底,反正在我看來,以前並不那麼過分的皇宮,如今大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忍不住往後看錦梓一眼。

他並沒有什麼異樣,臉色慣常地沉靜,實際上,除了紹青的噩耗傳來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他驚詫失控的表情,除此之外,我這段時間都不知道他有什麼想法,總是面無表情。他現在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這次回來的錦梓,總是讓我覺得有點陌生啊。

這次來宮裡,應該是要開一個重要的會議,商量戰或者降,戰要怎麼戰,降要怎麼降。這樣的軍機大事,錦梓現在都是列席一分子了,這樣快的速度躍升為政治新貴,尤其手裡還握著所有軍權,十八歲的錦梓會有什麼樣的想法?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想這些,可是我是個有時候會控制不住自己瞎想的人。

這個會議的地點在御書房,李閔國和古韻直都告老之後,人才有點凋零,周紫竹在,吏部尚書在,羅蒙在,高玉樞也在,其餘還有幾個老臣和幾個新躥上來的新貴。

主降派是以吏部尚書為首的一批老臣,他們比較謹慎,認為目前兵力懸殊,國家空虛,無可用之將,可以先向匈奴求和,進貢些銀兩玉帛,過兩年等國力強盛,再去雪今日之恥。

周紫竹是主戰派代表,認為圭王朝自建國以來,從未向外族稱臣,不可開此有辱歷朝聖祖的先河,而且匈奴狼子野心,這次又和叛逆梁王有所協議,必定不會輕易拿些銀兩就回去。

高玉樞沒有發表意見,他在觀望我的態度。

實際上,他們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辯得如何面紅耳赤都沒用,目前四個顧命大臣只剩下我一個,錦梓又掌握軍權,無論是面子上還是實力上,我都已經成了擁有最後決策權的「攝政」。

可是我此刻卻拿不定主意,從理智上,我覺得主降派是對的,我們目前的實力根本不足與匈奴對抗,忍一時之辱,徐圖將來。未嘗不是好主意,臥薪嘗膽的故事,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我從感情上又有點接受不了,在我的手裡,叫小皇帝跟人稱臣納貢,這種事情,實在難以忍受,再說努力的話,以少擊多的奇蹟,在歷史上也不罕見。可是,我又怎麼能拿整個王朝的命運去冒險?

我舉棋不定,躊躇沉吟之際,身邊一個清朗的聲音開口:「我去,定將匈奴逐出我疆土!」

我吃了一驚,回頭看到錦梓堅毅決然的臉,心中一片混亂,充滿異樣感覺:錦梓已經不再是默默跟在我身邊的少年了,他已經急於在廟堂上抒發己見了。到底是年少氣盛,要衛國戍土呢?還是急於建功立業?

可他明明說過自己無意於經天緯地,出人頭地的。

但是無論如何,我此時應該堅定站在他一邊。

考慮片刻,便有了定計,我開口說:「周大人為國為名,其志可嘉,各位大人所言也是老成謀國之見,但依下官陋見,此刻偏采其一都有極大風險,不若雙管齊下。」

「雙管齊下?」

「請教張大人高見。」

連小皇帝也黑亮亮的眼睛望著我。

「其實很簡單,同時派過去軍隊和和談使者,先試著和談,如果和談不成,再打不遲。」

道理雖簡單,也沒什麼漏洞,大家想了想,都沒什麼意見,無非就是人選問題。

「姚將軍年少有為,自動請纓,自然很好,但只怕他太過年輕,便請羅蔚將軍擔任副將,羅蔚將軍長期輔佐邵將軍,熟知西北軍事,正是最好人選。」

「至於說這個和談使者......」我環顧一圈,緩緩說:「下官願意前往。」

我當然知道,此刻我是不應該離開京城的,在這種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時候。也許就有別的人趁虛而入,問鼎天下了,歷史上這樣而改朝換代的好像也不是沒有,但是,我也有必須要去的理由。

首先,此去凶險,和談成功的幾率很低,這種事情,我想要親自去努力。

其次,如果要打仗,我也希望能夠參與,也許我的存在能有所幫助。至少,所有的穿越者不都是這樣的嗎?

況且,我不願意錦梓去西征,我在家中日夜翹首,等著什麼東風大雁捎消息,除了擔憂生死還要掛心冬衣,還不如一起去並肩戰鬥,至少是生是死還可以立刻知曉,還有可以努力的餘地。

如果,我們最後死了,那也作出所有努力了。

大家都沒有反對,只有小皇帝黑眼睛裡透出一絲憂慮,但是他默默地下了頭,什麼也沒有說,似乎認為自己不應該此時開口。

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小皇帝的心事

迫在眉睫的事情,原也沒有什麼緩衝的餘地,一旦決定下來,無非是立刻籌齊軍餉糧草,一應軍需,便打算要出發了。

我們都忙得焦頭爛額,我在做後勤的調配,錦梓比我更忙,他在忙著練兵,這支軍隊的大部分是王和靖的西南軍,是他殺死主帥後接手的,忠誠度是個要考慮的大問題,錦梓又年輕,從某種程度上說難以服眾,所以他很是操心,忙前忙後,很少能看到他。

雖然在這種時候,我心裡還是有點失落感。有時候怔怔看著他來不及和我多打招呼的背影,茫然許久。

周紫竹跟我保證他會穩定好後方,保證軍需供應,公主的死他受了打擊,但是看來目前的政治局勢使他沒什麼心思去傷感,幸好他是明理之人,沒有責怪我。

我認為他還是可以信賴的,從錦梓那裡抽了一萬五千人,作為衛戍京師的軍隊交給他。人是很少,可目前也無計可施。

小皇帝在第二天夜裡偷偷跑到我家裡來了。

上次他跑我這裡是錦梓帶的,這次居然自己就跑過來了。

我當時正好在大廳忙著準備去塞北的東西,就有家人神情奇怪地跑過來,說:「大,大人,門外有個……小公子,想要……求見您。」

我見他說得奇怪,就同他去門口看了一眼,只見一個小小身影裹在一襲烏黑髮亮的玄狐腋大雪氅裡,果然是裝飾華貴的貴族家小孩模樣,難怪家丁不敢怠慢,可是這樣的小孩居然自己步行跑上門來,也就難怪他臉色這樣奇怪。

當那華麗的黑色皮毛裡露出一張俊秀可愛的白白的小臉,和一雙與毛皮相映成趣的黑色大眼睛時,我吃了一驚。

皇上居然自己跑過來了!

「皇……你怎麼來了?」我改口,「這麼大冷天,可凍壞了。」連忙上前把他抱了起來,「快跟我來。」

匆匆把皇上帶到我的書房旁邊的暖閣裡。

關上門,斥退下人,我幫他脫大氅,一邊壓低聲音責備他:「皇上,這種時候,您怎麼自己跑出來了?這太危險了。」

小皇帝抬頭看著我:「朕照著張愛卿帶朕出宮的法子跑出來的,最近宮禁也鬆了很多。不過朕沒有銀錢,沒法僱車,幸好朕記得路,不過也走了好久……」

我低頭看到他被雪浸濕的小靴子,想到這孩子必是因為我馬上要走,捨不得,不由心中一痛,柔聲說:「皇上以後不要如此了。」

小皇帝默默不語,突然牽著我衣角,抬頭說:「張愛卿,你帶朕一起親征吧?」語氣甚是堅定。

我傻了:「陛下,您在說什麼?此去如此凶險,豈可讓陛下履險?」

小皇帝咬著嘴唇。

「這可不是去玩呀!」

小皇帝抬起頭,眼神堅決平靜地望著我說:「可是張愛卿,你把朕這樣留下來就不危險嗎?」

我心中大震。

我明白皇帝的意思,帶上他,雖有匈奴的危險,但置於我和錦梓以及軍隊的直接保護之下;放在京師,這樣大亂初定的時候,萬一有什麼事,我們鞭長莫及。

我平下心中紛亂,仔細思考,衡量得失,真是為難至極,風險得失我心裡也很明白,可這是不能有萬一的事情。

冒不起險啊,代價是眼前這個聰明鮮活可愛,為我所珍視的孩子的性命,除此之外,這孩子還是天下所繫的一國之君。

考慮良久,我還是決定不要帶他,,畢竟目前梁王平了,國內沒有什麼威脅力量,而且還有周紫竹坐鎮,怎麼也比跟我們去戰場,在敵人眼皮子底下要安全得多。

於是我也語氣堅定地說:「陛下,京師有周大人在,梁王已經伏誅,不會有什麼危險。」

小皇帝很堅持:「現在京城治安都亂了,張愛卿敢說一定沒事?」

我猶豫。

我們倆堅持不下的時候,錦梓回來了,在門外低聲說:「青蓮,我可以進來嗎?」我和小皇帝停止了爭執,望著門口。我說:「近來吧」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錦梓跨進門來,只見他穿了身赤金戎裝,真是英氣勃勃,俊美異常,還頗有幾分貴氣,實話說以前我給他置的衣裳也不是不華貴,不知為什麼就是和現在不一樣。

現在的錦梓有種氣宇軒昂,他的神情裡多了一絲發號施令的專斷,少了些青澀淡漠的驕傲少年的感覺。

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錦梓跟小皇帝見過禮,就問什麼事,我據實以告,他就轉身對小皇帝說:「皇上年紀尚小,不宜親征。至於京中安全,皇上大可放心,如果皇上覺得安全有疑問,臣可以從這次西征軍中再抽調些可靠的人手駐防宮中。」

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把小皇帝堵得啞口無言,他本來也是捨不得我,而且男孩子不免對戰爭,塞外什麼的總有點好奇嚮往,所以跑過來跟我撒撒嬌,看能不能說動我,現在被錦梓這樣義正詞嚴一番,又沒話可說,可又覺得委屈,黯然低下小腦袋,有點乾巴巴地說:「姚愛卿說的是,朕的安全沒什麼問題,西征軍力已經不足,不用再給朕加調。」最後飛快模糊地說了句:「朕回宮了。」

我連忙拉著他,吩咐人備車,和錦梓一起親自把他送回宮去。

一路上小皇帝都什麼都不說,我們逗他說話也以簡短的一兩個字回答,一直到回宮都不看我們一眼。

回去的時候,我有點累了,錦梓把我摟在懷裡,又塞了個手爐在我懷中,手輕輕在我肩上上下摩挲。

我閉著眼睛,偎在他懷中,過了會兒,開口說:「錦梓,皇上說得也有道理,我確實有點擔心。」

他想了想說:「我知道你的想法,但確實跟我們去更加危險,我們都不要太自負,不見得在我們身邊就能護得周全。」

我知道他想起了水災時帶錦楓他們出去的事,就不說話了。

車子有些顛簸搖晃,窗外洋洋灑灑飄著雪花,車子裡有一爐香裊裊升著,錦梓的懷抱溫暖安全,我放鬆身子,深深呼吸了一口。

「錦梓。」

「嗯?」

「你做好準備了嗎?」

「嗯。」

我睜開眼睛,對上他的眼睛,我們相顧笑了一下,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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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試啼聲

大軍出征當然有許多儀式,去祭天,去祖廟,祈禱勝利,壯行,犒賞三軍等等,上次邵青都來過了一次,這次我也不覺得稀罕了。

場面盛大一如往昔,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比起上回不過是盛世之中一場出征,雖然也危急,大家底氣很足,這一次,已經是生死存亡,文武百官排排站著,卻說不出的瑟縮寥落,真的是風蕭蕭兮易水寒了。

說過許多該說的場面話,也該啟程了,今天小皇帝說是病了,一直沒露面,估計還在生我們的氣,這件事令我心中很是耿耿。但我留了老田暗地裡保護皇帝。

大軍拔營,真是煙塵直衝三千里,看著這樣浩浩大軍,我心中生出一些類似恐懼的情緒:這樣前後望不到頭的隊伍,要怎樣才能調動自如,如臂指手?要怎樣才能令下如山,而且能在戰場上迅速傳達各個指令?要怎樣才能用軍紀約束到每個人?要怎樣才能保證軍需糧草絲毫不亂?一旦恐慌起來,就是人踩人都能踩死一大片。

我轉過頭,看著旁邊策馬並行的錦梓,他臉上現在除了一貫的冷漠,多了一些彷彿是責任感,彷彿是堅毅的東西,有一種沉著悄悄侵上他的臉頰,我終於明白,不管我的感受如何,我的錦梓已經從男孩成長為男人了。

他現在心情如何?胸中燃燒著野心嗎?還是被愛國啊,使命感啊這些東西鼓舞得熱血沸騰?

當年邵青初赴戰場時,是不是也曾經如此?

錦梓後頭跟著他的親衛軍,他已經選出並且訓練一批親衛軍了,想到這一點我又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完全是劍客的少年能這樣有效地行事。

他頭上飄著帥旗,這是三軍隨時所仰視,令行令止,全在於此,尤其是混戰的時候,更是絕對的精神支柱和方向標的。操縱軍隊,依靠的就是這個,一些令旗,金,鼓,號等,所以練兵是如何重要啊。

難怪這幾天錦梓忙得都沒空理我。

胡思亂想著,錦梓朝我轉過來,淡淡說:「風沙大,青蓮你進車裡去休息會兒吧。」

我也覺得屁股大腿都有點疼,但是不願像個女眷一樣躲在車裡,於是搖搖頭,說:「不,我還想騎會兒壁爐。」

錦梓沒有堅持。

因為軍情緊急,我們直到天黑下來才宿營,中途經過兩個縣,受到當地官衙的形式性犒勞。

宿營地也不好找,避開農田等等,要找一大片空地。最後在一個村子旁邊找到了,羅蔚副將想去村裡借幾間房住,被我拒絕了,我說:「能不擾民還是儘量不要擾民。」

反正也不見得就舒服。

我的帳篷就是很普通的軍用標準,錦梓派了幾個衛兵來站崗,但是我帶了很厚的絲棉墊子被縟,所以舒適度並不很低。

我安置下來,就等錦梓過來找我,衛兵端了一盆熱水進來,這裡也不可能有條件洗澡,我洗了洗臉,再洗了下腳,行軍一天後有熱水洗腳已經很奢侈了,不過天氣這麼冷,說潑水成冰也不為過,我洗完了,水也差不多涼了。

衛兵收拾了出去。我就裹著被子安心等錦梓來,等啊等,好久都沒來,只有燭影兒晃呀晃,害得我恍恍惚惚,還以為在我的水謝裡呢。

就快睡著的時候,有人掀簾子進來,我以為是錦梓,振作了一下,卻又是衛兵,送吃的進來了,我過去一看,只見兩個窩窩頭,一碗菜湯,裡面飄著幾片菜葉,還有一個炒菜,零星有一兩片醃的肥豬肉。

與士兵共甘苦,這是每個將帥應該做到的,我也明白得很,微笑著說:「不錯,熱乎乎的。」

再說去賑災的時候,我什麼苦沒吃過?

吃完飯,錦梓還不來,我很覺得無聊,又有點掛心他們有沒有把壁爐料理好,就走出營帳。

問過衛兵馬匹所在,我便摸黑一路找了過去。

壁爐倒是受到了特殊優待,和錦梓,羅蔚幾個人的幾匹好馬一起拴在小棚子裡,飼料也用了上好的燕麥,作戰時候好的馬就是生命,所以老兵們都很懂照顧馬。

壁爐見我去了,輕輕打著響鼻,後腿微微刨了幾下,我走過去它就把腦袋湊了過來,我摸著它的毛乎乎的鼻樑。

壁爐的腦袋在我胸前廝磨,我摟住它的脖子,壁爐跑了一天,有點臭烘烘的,不過我並不嫌棄,反正我很快也會和它一樣臭。

「壁爐啊,明天歇下來我給你梳毛……你如今真的成為一匹戰馬了,高興嗎?還是害怕呢?……你這樣的馬中之龍,是不是一直企盼有這一天呢?」

做匹馬也很痛苦,要想留名青史,只能依附於英明神武的主人,像李世民的八駿,就算是像壁爐這樣舉世無雙的好馬,如果默默此生,又能在世上留下什麼?

當然,也可能馬兒根本不想留名青史什麼的。畢竟動物的第一目的是生存和繁衍。

我正胡思亂想,突然左後方有人聲和火把晃動,我心中驚疑,走了過去。

許多兵士圍在那裡,我擠進去看,只見錦梓站在人群中央,周圍是他的親衛,舉著火把,面前按住幾個將校在地上。

錦梓低眼看著他們,緩緩說:「第一天,你們就敢聚眾賭博。好大膽子啊。」

一個膀大腰粗,甲冑華貴的大漢被按在地上,正拗著頭大呼小叫:「他媽的,老子衝鋒陷陣的時候你兔崽子還在你娘懷裡吃奶呢,充什麼大將軍!老子就是不服,你能咬了我去!」

我皺著眉頭,努力回想這個人為什麼有點眼熟。

這時候羅蔚擠到我身邊,低聲說:「那是御林軍的老胡,人稱胡大膽,是一員悍將,人是魯直了點,但在御林軍中很有聲望,另外幾個也是原來西南軍的大小將領。大人,您勸勸姚將軍,此時軍心不穩,還是不要和他們頂真的好。」

我搖搖頭,錦梓如今是三軍之主帥,又在立軍威的時候,我怎麼可以在此刻影響他的權威?

錦梓臉上罩著寒冰,眼中毫無感情,冷冷說:「軍中聚賭,按軍令如何處理?」

後面一個文書模樣的年輕人說:「回大帥,按律棒笞四十。」

「那就都拉下去,棒笞四十示眾。」年輕的聲音冰凍得擲地有聲。
夾帶的古老橋段

可能錦梓想保持他在軍中的威嚴,這兩天都沒有來找我。

我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但是還是有點受冷落的感覺,而且我在軍中沒有任何職務,我只是一個閒人,不管是不是錦梓有意,他的姿態使我有被排斥在事務之外的感覺。

這兩日,和我相處最多的是壁爐。

我還養成了三更半夜遛馬的習慣。

晚上遛馬感覺還是不錯的,雖然北方的冬天,不是雪地就是凍土,壁爐連草根都找不到吃的,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不過它就算不滿也沒有表現出來,很忍耐地陪我。

我牽著它走一段,在僻靜地方停下,背靠著它,夜風往往寒冷徹骨,我遠遠看著錦梓安排井然的營地和其間燈火;走動的,打水的,圍在一起說話,打算就寢的兵士們密密麻麻的人影因為遠而顯得很小看不清,天上有時沒有月亮,有時月暈動人,壁爐的溫暖透過背後的衣服傳過來,使這樣的夜晚保持一點真實。

然後騎著壁爐回去,崗哨的士兵都習以為常了,只是用眼光追隨這個奇怪的大人片刻。

我回去給壁爐刷毛,然後回去自個兒的營帳睡覺,可憐壁爐在短短兩天都快被我梳成禿毛馬了。

今天我也照著一貫程序進行,可是當我剛剛走到馬廄附近,卻覺得旁邊裝草料的車邊有個黑影一閃,我吃了一驚,警惕起來,莫不是有奸細混了進來?

我把壁爐系好,放輕腳步,朝方才黑影出沒的地方躡了過去。

黑影看似不大,莫非是什麼餓著肚子的野獸,竄進來是為了垂涎我們的給養?還是為了伙頭軍最後處理的剩菜?

雖然這樣想,我還是跟著。

黑影如果是動物,我覺得它的身手實在不算敏捷,如果是人類,那就算還有點功底的,不過我正這樣想的時候,那東西摔了一跤。

姿勢有點可笑,不過從它爬起來的方式,我看出是人類。

小孩子?

這裡哪來的小孩子?

我認識的小孩,小綠去學當官了,錦楓去學怎麼殺我了,小珠被錦梓訓練得很好,不過因為是女孩子不能隨軍,所以被我派去了周紫竹身邊,一方面保護他,一方面也做些提防。

怎麼說,我殺掉的公主也是他暗戀多年的人兒。

那麼還有就是……我想到這個可能性,在寒冬臘月,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不會吧?

不會有這麼老套,過分的戲劇化場景吧?

我靠近小小黑影,心裡的疑惑就越發肯定,最後幾乎是無奈地伸手搭在他肩上:到底這明明很有操作難度又缺乏創意的事情這位九歲的一國之君是怎麼做出來的?

他明顯嚇了一跳,回頭看是我,才褪掉瞬間驚慌的眼神。平日潔白端正的小臉現在黑乎乎的,隱在樸素的羊毛斗篷裡,只有兩隻黑水晶葡萄似的眼珠光彩依舊。

「陛……你……」我一時不知是急是氣,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帶回我帳篷裡。

這實在不是一件小事。

「您到底是怎麼混出來的?不,現在問這個有什麼用?」我團團轉。

一回頭,小皇帝端端正正坐在桌邊,大口吃著我叫人送來的馬奶子就著肉乾。看我看他,也抬頭看我,眼神極無辜,但是隱隱裡頭也有不可動搖的東西,叫我心中一凜。

不管怎樣,這樣大的事要叫身為三軍統帥的錦梓來商量。

我吩咐門口的衛兵叫錦梓來。

不一會兒,錦梓打簾子進來:「翹楚,叫我有事?……」一眼看見裡頭坐著的小人影兒,微怔了一下,改口說,「青蓮,這……」

我無奈地說:「你聽皇上自個兒說吧。」

小皇帝倒乾脆得很,只有一句話:「朕絕不回去。」

錦梓說:「不行,一定要回去,這邊軍中太危險了。」

但是這回我卻站在小皇帝這邊了:「不成!這裡已經快到玉門關了。路途遙遠危險,讓多少人送皇上回去?人少了危險,人多了興師動眾,大軍出征,哪有比中途折回更加不吉利的,何況軍情危急,也耽擱不得。再者說了,這事也不宜張揚,一旦到了明面上,多少人吃不了兜著走?斬都斬不過來!」

錦梓沉吟片刻,覺得我說得有理,便說:「你覺得要怎麼辦?」

我也躊躇:「為今之計,先不要張揚此事,皇上在軍中的事,也不可洩露,皇上年紀尚幼,親征不合情理,不但無法鼓勵軍心,反倒讓大家以為朝中出了什麼事,軍心動搖。而且也會使一些不軌之徒,或是匈奴那邊,有不臣之心,危害到皇上的安全,所以……」

我對皇帝說:「只好委屈皇上您,裝作是臣的書僮。」

小皇帝高興起來:「好,就這麼辦!」又對錦梓說:「姚愛卿,你教朕,我的功夫我每日都勤練,不曾拋下來,不會拖累你們的。」

我正色說:「皇上,戰場上瞬間立判生死,不比京中安全,萬望皇上一切小心,不可託大。」

小皇帝乖乖點頭,表現出他很明理的樣子,也不知是誰偷偷藏在軍需車中,乾糧吃完了半夜出來偷剩菜吃。

錦梓悶聲思索半天,說:「皇上就說是我的弟子好了,不至於像書僮是下人身份,興許會受委屈。」

小皇帝更高興了:「好啊,這樣朕也不算騙人了!」說完又發現自己說漏嘴,沮喪了一下。

我微笑說:「皇上,從此刻起,咱們就要改過稱呼來,一定要時刻小心啊!」

錦梓說:「既如此,嗯,小玉,你跟為師回去帥帳裡。」

小玉?

我又次滿頭黑線,錦梓也不算文化功底極差,這取名字的品味實在是……

莫不是前一陣子總教小珠,養成習慣,現在來個對偶的?

小皇帝看來倒不介意,高興地說:「是,師父!」便跳下椅子,跟著錦梓了。想想還轉過來跟我抱拳說:「張,張叔叔,小侄告退了。」

我一時啼笑皆非,看看錦梓自己才十八歲,倒裝出一副師父的架勢來,大搖大擺的扮酷,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錦梓瞋了我一眼,這樣子倒讓這一段時間他的變化所造成的疏離感產生了切入口,我心裡一動,望著他眼睛。

錦梓臉上似乎有點微紅,他看看小皇帝,又看看我,最後說:「青蓮,我走了。」

我心裡有點不捨,又有點失落,可此時也沒什麼法子,只好點點頭:「萬事小心。」

他也點頭,領著小皇帝走了。

兩個背影在簾子那邊消失,我帳中又冷起來,說不出的寂寥,我打了個寒顫,自己吹熄了燈,鑽在前兩天部隊遇到的野獸中幾隻狐狸的皮做成的大皮褥子裡,錦梓特叫人硝了,讓他的勤務兵縫了送來的,男人的手工實在粗糙,但卻比別的都能禦寒。

我在一堆皮毛裡蜷著,有一兩縷月光從營帳縫隙裡鑽進來,照在地上我孤單單的一雙靴子,拉出一個投影,毛皮褥子的長毛有幾叢擋住我的視線,讓眼前景物也模糊起來,毛茸茸的,暗夜顯得越發不清晰。

我再往深處縮了縮,強迫自己慢慢進入夢鄉。

接下來幾天,小皇帝都跟錦梓在一起出入,我想錦梓可能想貼身保護他,畢竟干係太大,後來才知道錦梓每晚抽空教他武功。

小皇帝高興得不得了,竄前竄後,迅速從有教養,端莊的孩子變成了軍中的野小子,害我天天提心吊膽,倒因此不寂寞了。

而我和錦梓之間的尷尬冷淡,也因此舒緩了一些。

可是,軍隊裡卻始終有一種壓抑的暴戾,非常緊張的氣氛,而且似乎越來越嚴重,越來越緊繃,終於在我們過了玉門關的第二天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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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變

彼時是深夜。

這地方在兩國之間,附近沒有什麼城鎮,通常交戰兩國間的地帶往往真空,便是有什麼原住民,也不堪劫掠騷擾,大都退回關內居住了。

我因為一來小皇帝來了,不像前一陣子那麼沒事幹,空虛,二來行軍越來越累,一天下來彷彿要散架,所以戒掉了半夜遛馬的壞習慣。壁爐自然鬆了口氣。

所以,事發時我在睡覺。幾乎什麼都不知道。

我聽到人聲躁動,馬匹嘶鳴,迷迷糊糊坐起來,外頭也有火把光亮晃來晃去。

莫非是劫營?

一想到這裡,我猛地跳起來,什麼瞌睡都沒了。

急忙把旁邊一盞從京中帶出來的精緻琉璃燈用火摺子點燃,提在手裡,隨手披上一件貂裘,就跑了出去。

營帳門口兩個衛兵還在,但神情也焦慮得很,看著有動靜的方向站立不安,蠢蠢欲動。但是看到我出來,兩人都呆了一下,分別不自然地把眼光調開。

我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把敞著的衣服拉拉好,不知道多久沒照鏡子了,看來張青蓮的臭皮囊美貌依舊啊。

不過現在不是自戀的時候,我看到傳來騷動的地方正是錦梓的帥營。一下心急如焚,對那兩個衛兵說:「跟我過來!」就提著燈在黑夜裡頭高一腳低一腳地奔了過去。

跑過去時已經氣喘噓噓,錦梓帥營周圍有許多士兵嚴正以待,劍拔弩張,火把映得幽黑的天空發紅,並沒有敵人的蹤影。

難道是兵變?

我在兵士中焦急搜尋熟悉面孔,突然我身後的一個衛兵叫:「焦副統領!」

我順聲音看過去,看到一張熟悉的略有點娃娃臉的年輕面孔,果然是總跟在錦梓身邊的親衛隊長,此刻這張臉正冒著汗,焦急四顧。

聽到叫喚,又回頭看到我,臉的主人愣了下,朝我跑了過來,匆匆行了個禮,說:「張大人,不用擔心,已經沒事了。」

我聽了心中一定。穩下聲音問他:「姚將軍在裡面嗎?」

「在呢,張大人請。」

我們排開眾人走了進去。

營帳裡人不少人,衛隊的數十人拿劍戟對著地上十幾個人,地上這些人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有幾個手臂以奇怪角度彎曲,看來被折斷了,還有人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但是地上並沒有血跡。

還有一個在哪裡都很顯眼的大個子被兩個衛兵拿刀架著脖子,卻梗著頸項,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正是那日因賭博被責打的胡大膽。

地上有幾個人我也認得,都是原來西南軍裡的幾個高級軍官。

錦梓站在人群中央,穿一身錦藍內袍,沒穿盔甲,黑髮垂肩,面罩寒霜。秀麗面孔上斜飛的劍眉與丹鳳眼透著冷冷殺氣,倒是很威風凜凜。

縱是無情也動人啊。

小皇帝在他身邊立著,手中一把烏鞘黃金短刀,毫髮無傷。

「我當初奉皇上密旨,潛入軍中除去叛逆王和靖時,你們說絕不心懷私憤,一體效忠皇室,今天的事,還有什麼好說的?」

地上那些人中一個長鬍子,五十多歲,看上去比較書卷氣的憤然說:「我們當初是說過唯姚將軍馬首是瞻,我們都是吃皇糧的,並非王將軍的私人,但是姚將軍也說過不會因此獲罪於我等。如今姚將軍不斷安插新人,架空我們,打散我們的舊部。我們豈能不心懷恐懼?還不如臨死一搏,致敵先機……」

錦梓冷笑:「原來你們的敵不是匈奴,竟是我。軍中還應當有派系舊部麼?」抬頭望著我:「張大人以為應當如何當處置?」

我已經都明白了,不禁心中有點倦然,果然自古到今,都是一樣的模式。看這次兵變的情況,這些人人數不多,外頭士兵都被錦梓穩住,看來西南殘部已經是狗急跳牆,錦梓已經很好地控制住這支軍隊了。便淡淡說:「軍中嘩變,還有什麼好說的?都斬了就是。」

我又繞到胡大膽面前,罵道:「老胡,你也太糊塗了!不過就是欠了五千兩賭債,至於被他們忽悠來做這種事情?」

胡大膽本來正在做硬骨頭狀,被我一頓罵罵傻了,眼睛瞪得像栗子,傻愣愣看著我。

我轉身對錦梓說:「姚將軍,這原是個渾人,被人煽動來的。我求個情,先留著他的人頭,讓他上陣殺敵換命吧。」

錦梓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們交換了下眼神,他會意,正色說:「既然是張大人求情,就這樣吧。」

老胡是御林軍中有號召力的人,不能說斬就斬。

必須給個台階。

錦梓吩咐將那些人斬首,然後出去對士兵演講穩定軍心去了。說實話,錦梓這麼沉默的人,想不到說起話來也很雄辯,果然天才就是天才。

這樣的人怎麼會一輩子甘心默默站在我身後呢,我太天真了。

我回頭看,小皇帝神情激動,眼睛亮閃閃看著遠處的錦梓,充滿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對父親,對強有力的男性長輩的英雄崇拜。

那邊那個胡大膽還傻愣愣站著,看來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轉變刺激太大,一時還回不過神來。

我嘆口氣,緩聲說:「老胡,你回去歇著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喔。」他呆呆回了句,轉身往外走,快走出去的時候,突然好像回過神來,折回來說:「大人,為什麼要救我?」

我想了想,淡淡一笑:「英雄好漢,不能死在這裡,要死在疆場上。」

他聽了這話好像被雷轟了一樣,渾身一激靈,滿臉強忍激動的神色,兩眼直直看著我,哽聲說:「大人,老胡必,必圖後報。」

我又朝他笑了笑。

這晚回去,我翻來覆去,沒有睡著。

這夜過後,錦梓明顯變了,他神經放鬆下來,不再那麼冷漠,雖然不來找我過夜,也親近了許多,看來他認為最大的問題:內患,已經消除了。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我們的宿營地依舊是荒山,吃過晚飯,錦梓一個人偷偷來找我。他說:「跟我來。」

我騎了壁爐,和他兩人兩騎偷偷出了營。

騎了十來分鐘,進了一個山隘的荒谷,裡面倒有片小林子,我們讓馬小跑著穿過去,一拐彎,眼前豁然開朗,居然有一片小小池子,冒著熱氣。

溫泉!

錦梓轉身向我:「翹楚,這麼多天沒洗澡,你受得住嗎?」

我看到他沒表情的眸子後頭閃爍的笑意。

溫泉

遠山近樹,樹木的葉子在微風顫抖間散落點點夕陽的碎金,溫泉小小的水面安安靜靜蒸騰著依稀可見的白霧,空氣裡有錦梓讓人舒服的味道。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彷彿沉溺到某種甜蜜,醇厚的物質裡,好像熱熱的維也納咖啡或者午後的栗子蜜的某種東西。

如果下雪就會另有一番情趣。

自然造化可能是最傑出的藝術,你永遠也看不到一處庸俗的自然風景,一朵醜陋的花。

庸俗醜陋的永遠是我們人類幼稚可笑的模仿。

我們系好馬,然後我脫下披風,皮襖,外袍,皮靴等物,放在一起,一轉身,錦梓正凝視著我。

我臉上一熱,錦梓臉也微微紅了。

想想我如今也不是女兒身,實在沒必要作什麼羞澀狀,便坦然朝溫泉涉水下去,一邊除掉身上剩餘的衣物。

天可真冷啊,我忍不住哆嗦著,加快步伐跳進去,讓熱熱的泉水擁抱住我。

錦梓也跳進來,這久違的脫衣服的速度讓我再次讚歎了一下。

他只濺起些微的水花,像魚一樣靈活地從後面竄出來,緊緊抱住我。

「咦?」我說,「你學游泳了?」

他愣了一下,大概很詫異我會說這個,低聲說:「嗯。」就沒再多解釋。

錦梓還真是熱衷於自我完善的人啊,就是因為有了這種人,我們人類才能持續地,不斷地進步。

背後的肉體比溫泉還熱,他的慾望顯而易見。

我卻一點兒慾望都沒有了。

我甚至想起了原慶雲。

(當然不是想他把我的錢追回來沒有,這個問題我想了太多次現在已經懶得想了。)

原慶雲的玩世不恭;他心裡有什麼樣的追求?如果把他換到錦梓的位置上會有什麼樣的表現?

我甚至想到如果我是和原慶雲在一起,會是怎生情形?會不會泛舟湖上,會不會相對大笑,會不會朝看五更雪,醉聽夜半鐘?

到時又會因為什麼樣的原因相看生厭?

當然,我只是很冷靜,很局外的這樣想,並不是說我厭倦了錦梓,想和原慶雲在一起。

人沒有完美的,正如人沒有不變的。

我必須要承認錦梓變了,無所謂變好變壞,他長大了。

錦梓在朝邵青的路走過去,也許是相似的背景和責任感使然,他們倆本就都會是能夠撐起一片天空的男子。

我心裡其實當然是不喜歡的。

如果我喜歡錦梓變成那樣,為什麼當初不直接喜歡邵青?

但是我必須要適應。

因為錦梓是我喜歡的人,我總不能因為他長大了就不喜歡他了,如果那樣,我就毫無疑問可以算到某類人中去,這類人只對青澀少女或少年有興趣。通常被稱作戀童癖。

我目前適應得並不能算好。

所以我在想為什麼。

我明知道錦梓為什麼故意對我冷淡,一來他要在軍中樹立威望,二來內憂外患顧不上兒女私情,三來也怕漏了形跡被那幫人看出來會對我有危險。

他的處境我其實都明白,他選擇站出來也是為了幫我,於情於理,錦梓一點錯都沒有。

可為什麼我就是覺得遠了呢?就是覺得昨日種種一回頭都萬水千山了呢?

難道是因為我會嫉妒錦梓比我強?

我其實是陳家洛的對應版本?

我們這樣的人,聽說會被叫做「愛無能」。

不知道是因為太愛自己,還是太怕受傷害,我們總是不肯全盤付出,愛上之前要左右衡量,像邵青那樣沒有弱點的優秀成熟男子我們都不會喜歡。

因為不知道對方的弱點,就覺得一切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上。

會害怕。

所以作為直接的審美反映就不會選擇他。

而被現代聲訊社會寵壞的我們又不肯接納不優秀的。

又耐不住寂寞。

所以我們只能跟愛情玩著若即若離的遊戲,把自己的心一天天套上越來越堅固的盔甲,冀望有一天可以刀槍不入。

錦梓的出現是多麼的完美啊。

如此優秀,但又不是天衣無縫的成熟男子,他的年少青澀,顯而易見的脆弱,雖然作冷酷狀,但會把熱情,驕傲和受傷都表達出來,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裡只有我。

如今他要慢慢變成我害怕的男人了,而且他的世界裡如今有了權勢,國家,戰爭,這些東西都太重要,會把愛情變成附屬,我漸漸就會不再是最重要的……

我的經驗和直接反應讓我想退縮。

我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錦梓已經有了動作,他的手在我身上熱情地逡巡,嘴唇熱熱地貼著我脖子。

雖然不想做,我還是默默配合他,錦梓年少,這麼長時間沒做可撐不住,我不想讓他興沖沖出來,充滿挫敗感地回去。

錦梓很熱情,有時候弄痛了我,我儘量不出聲,撐不住了才低低呻吟幾聲,錦梓似乎經不起這聲音刺激,會更加瘋狂一些。

過了很久他才停下,仍舊從背後緊緊摟著我,喘息著……

我也喘息著。

錦梓把手伸到我前面,要替我解決,我抓住他的手,轉過身搖頭低聲說:「不要。」

錦梓有點驚訝,望著我慢慢皺起眉頭來。

「你,」他遲疑了一下,「你是不是……生氣了?」

「不。」我溫柔地說,並且笑了笑。

「這些事情我還理會得。」

錦梓一直用亮亮的黑眼睛望著我,想說什麼或者解釋什麼,但終究沒說什麼,眉頭一直微微皺著。

我們至少,默契還是有的。

我拉著他在潭邊靠著,腳下踩著又熱又軟的淤泥,望著慢慢暗下來的天空,太陽終於完全隱沒在山的那頭。

錦梓有力的手臂從我後腰環過來。

這世界上哪有完美的呢?

這是我一直愛著的,而且最愛的男子,何況所有問題都是我的心魔,並不是他的錯。

所以這次無論如何,我都不要先放棄,寧可等到有一天他厭倦我,或者覺得我其實也不適合他。

等他先放開我的手。

我們兩人都安靜地望著天空。

最後我先開口說:「錦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你跟我說,你不要『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他輕輕「嗯」了一聲。

「現在呢?你心裡頭高不高興?」

他沒作聲。我等了很久,他也沒作聲,直到我不耐煩,起身走回岸上,他才輕聲說:「這麼做,也覺得很自然而然,有時候也很高興……」

「我明白了。」我一邊擦乾身子,穿衣服,一邊平靜地回答他。

知道我穿最後一件衣服時,他才從遠處黑暗裡說出一句話:「不過,我也沒打算一直這麼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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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錦梓的行軍生涯

前所未有的高速行軍,連慣經沙場的老兵也快受不住了。日不落不歇,日未起即行。

在這幾十萬人裡,錦梓仍是起得最早的。

昨日教皇上吐納直到二更天,如今四更就起來了。

可一樣精神奕奕。

一躍而起,手便摸到了枕邊的含章。雖然心腹之患都已伏誅,也不敢稍有鬆懈。

夜裡是和甲而眠,所以也不用費心穿衣,稍稍修整梳洗,看到旁邊榻上的皇帝,孩子氣的小臉沉在香甜睡夢中,小心不加打擾,自己輕輕出去,對持鉞行禮的衛兵擺了擺手,讓他們不要發出聲音。

先繞到某人的營帳去看一眼,和以前每一天一樣無聲無息地潛入,誰也沒有發現。

某人像以前每一天一樣睡得香甜。

這些天真是苦了他了,畢竟是養尊處優的人,身子又嬌弱,以前張青蓮練功落下的毛病也很容易氣血不通,卻這麼多天都沒見他叫過苦,也沒人服侍,昨天看他大腿內側都磨破幾層,柔嫩的皮膚上結了醜陋發紅的痂,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騎馬了。

真是好逞強的人。

怎麼說,他以前也不會是吃慣苦的出身……

輕輕摸了摸他頭髮,又細又濃密的青絲比沒洗之前幾天手感好了許多,叫人愛不釋手。掀開自己前幾天特意為他打獵做成的獸皮褥子,想給他敷點藥,手指觸到他薄薄的白絹裡衣下凝脂般肌膚,心中一蕩。

某人卻似被冷空氣和他的手冰著了,蹙起眉,嘴裡呢喃了幾句什麼,身子往獸皮褥子裡縮了又縮。

趕緊把手縮回來,臉卻不由自主紅了。

愣在那裡,心裡轉了無數念頭。

不成,昨天已經叫他辛苦了,似乎還流血了。這麼累的時候,不要再給他身體增加負擔了。

站在那裡半天,臉紅了又紅,最後把藥放在他枕邊。

突然發現他帶來的絲棉小枕頭已經塌了,薄薄墊著頭,似乎不大舒服。

走出營帳,騎上馬,往旁邊的荒山上去,此時天邊才有一絲微光。

要快一點,趕在大隊伍吃完早餐開拔之前回去。

進山放著馬兒小跑不到一里地,突然勒住,對身後冷冷說:「出來。」

身後面躍出個人影,跪在面前地上。

「焦誠,你老是跟著我幹嗎?」

這傢伙自從自己去西南時遇到並收服之後,就忠心耿耿,走一步跟一步。

娃娃臉抬起來,笑容反射出燦爛陽光:「大人,身為大人的親衛隊長,隨身保護大人是我的職責。」

這傢伙其實也很奇怪,不過輕功好得出奇,身世一直不明。

自己和某人不一樣,某人待人親切和善,軟硬得宜,很容易就能得人心,自己並不喜歡和人交際,也不喜歡屁股後面跟一幫人。

這個焦誠,真是異數。

有的人會崇拜強者,崇拜到為他做什麼都可以的地步,很多開國之君身邊都有這樣一批人。

這些人都很固執。

不過,這樣的人也未嘗不可愛。

轉過馬,不置可否,繼續前行。

焦誠果然固執地跟過來。

在一柱香時間裡,打到兩隻草狐。

拎著兩隻狐狸的屍體,毛茸茸的尾巴晃啊晃,看了半天,微微皺起眉來,對旁邊的娃娃臉護衛說:「你會針線活嗎?」

娃娃臉上也露出詫異神色:「這個,嗯,那個……」

「要做別人的親衛至少也該會點針線活吧?」把兩隻狐狸扔給他,「你把狐狸皮做成一個枕頭。」

不待他推脫就走人。

希望比上次的褥子作得精緻點,某人似乎對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奇怪地認真,不要傷害到他所謂的什麼「審美堅持」比較好一些。

大隊開拔。

然後是持續不斷的枯燥行軍,某人堅持一定要騎馬走在自己身邊,勸之再三,無效。於是對心有靈犀的皇帝使了個眼色,皇上會意,扯著某人衣角說:「張……叔叔,我累了,你陪我去車裡。」

果然有效,某人乖乖同皇上去馬車裡。

一出玉門關,風沙已經漫天。

要不了多久就要到了。

要不了幾天。

手不知不覺摸到腰間的劍柄。

現在有騎兵十萬人,步兵三十五萬人,說是傾國之戰,並不為過。

匈奴人數不過二十萬,但全是騎兵,且佔地利。

目光環顧到前面絕對算得上整齊,不見頭尾的長陣。

自己訓練的陣形能起效果嗎?

自己能勝過那個應該算是師兄的男人嗎?

太陽又一次落下,又要紮營了。

天邊紅霞滿天,映著這無數遠道的徵人。

馬蹄踏踏,腳下漸顯黃沙。

回到營中,一燈如豆,挑燈看劍的滋味,一如往昔。

今宵無事,便拿出含章細細擦試。

突然簾晃燈搖,閃出某個俏生生的人來,此人一反常態,似乎心情還很好,頗有點丹唇未啟笑先聞的樣子。

自從出征以來,某人第一次主動找到自己這裡來。

「錦梓,快到地方了,我想和你商量下去和談的事情。」
終於開始談公事了

「但是我也沒打算一直這麼過下去。」

錦梓這麼說的時候,我突然心中一陣無由的歡喜。

心情好起來了。

錦梓這麼說的意思,是不是不會一直這樣下去,不會一路覓著封王封侯,把心思和朝夕都費在廟堂朝政,明波暗潮之中,不會讓他明亮清冷的雙眼被這些東西所玷污,到有朝一日青絲換了白髮,變成一個臉上每個皺紋裡都堆著老謀深算的權臣。

我喜歡意氣飛揚的錦梓,不喜歡像我一樣深諳人間無奈的錦梓。

我不喜歡他被什麼東西綁住。

也不喜歡他日漸強橫,日漸大男子主義,把我當成一個女人,尤其是那個時代的女人看待。

不過,我也沒問錦梓他的打算,是不是打算以後一起退隱,泛舟五湖。

但是我的心情好了,彷彿一直在猜測情人心思的少女,突然得到了一句明確的暗示。

雖然不至於說整個世界都明亮了那麼誇張的感覺,但確實很多陰影都一掃而空。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甚至傻乎乎地設想了很多以後的生活,還夢到錦梓偷偷來找我。

第二天晚上,我決定可以暫時把感情問題放一放了。

快要到地頭了,公務將是最重要的問題,畢竟是國家生死存亡的事情。

所以,晚上我主動去找錦梓。

錦梓的帥營也很樸素,比我的大,也比我的冷。

我跟他說我來找他商量公事。

錦梓似乎有點驚訝,而且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我。

小皇帝在旁邊打坐。

這孩子最近跟錦梓走得很近。

「明後天就到了。」我說。

「嗯。」

「錦梓你有什麼打算?」

「你不用擔心。」

「不是擔不擔心的問題,你有什麼打算我們也好商量一下。」

「因地制宜,一邊談判,一邊準備偷襲。」

我吃了一驚,錦梓還真彪悍,原來他根本就不打算和談,而是打算動手。

「如果和談能成功呢?你先動手豈不致國家於險境?」

我不是反對錦梓的決定,但是也不能忽略各種可能性。

小皇帝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一言不發聽我們倆說著。

「我國剛剛發生了內亂,邵青也戰死了,實力大減,對方士氣正盛,統率是有名的左賢王沮渠摩納,據說素來善戰,決不會輕易罷手,說不定打著跟我一樣的主意。就算肯休兵,定是要我們割地納貢和親,這些條件,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我是沒法子接受的。即便我肯接受,你回到京中,別人會怎麼說你?民間會不會說你是國賊?大臣會不會攻擊你?百年以後,史書上要怎麼寫你?」

「就算你不在乎,願意擔著罵名,每年納貢的玉帛金銀必不會少,這麼重負擔,國家如何臥薪嘗膽?你以後天天要如何操勞費心?我不想看到這種情形。」

我怔住了,望著他。

錦梓很少一氣說這麼多話,我幾乎第一次聽到他這麼說,把他的心說得清清楚楚。

他的話很合理,有為公,有更多為我著想的私心。

我在擔心這擔心那的時候,錦梓也在暗暗擔心著吧?為我操著心。

而且,他也同樣不希望國家社稷公事佔著我大部分心思吧?

我突然覺得自己一向太自私。

我對錦梓不公平。

回頭來想錦梓的決定,雖然太過鋒銳太過冒險,卻可能真的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我的為人,其實很多時候是寧可退讓一步的,尤其是不止關係到我自己的時候。我想過即使對方要求多,只要不是超過我的底線,先求和,圖緩一口氣,再慢慢積蓄力量復仇。這是我的風格。

錦梓同我是不一樣的。

他掌中劍比我鋒利,他比我年少。還有,他是徹底的男人,不像我有模糊可悲的性別。

當然,真正要決斷大事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哪種才是對的。如果我的法子成功了,我就是勾踐一樣的人物;如果錦梓冒險打贏了,他就是民族英雄。

反之,如果我沒成功,我就是賣國求安的國賊;錦梓如果戰敗,他就是置國家於險境的莽夫。

我們沒有可以看到未來的眼睛,只能豪賭。

賭的不止是自己的命,愛人的命,還有一個國家和萬千百姓生死。

責任壓到肩上,竟是沉重如斯。

我此刻很羨慕那些穿越到真實歷史上的,知道下一步會怎麼樣,好像先知。他們會多麼氣定神閒,早已知道國家興衰,人物生死。

可是現在,即使難,也要作選擇的。

我傾向於同意錦梓。

也許我也覺得自己的路雖然貌似安全,其實更艱險;也許僅僅是直覺;抑或不過是不願意在這時候和錦梓持不同意見。

於是我點頭:「就照你說的做,到了你開始佈置,我去和談,為你爭取時間,咱們就分頭行事。」

不料錦梓竟斷然說:「不行。」

我愕然。

「太危險了,叫別人去。」

錦梓又露出他一貫的別人生死與他無關的嘴臉了。

我倒也覺得和別人比起來,確實自己,尤其是自己的愛人重要些,但也不能這麼理直氣壯吧。

「開玩笑,怎麼可以?我才是和談使。你這是教唆我瀆職。」

錦梓不管聽懂沒,就是一副冷然表情,表示你說你的,我不聽。

「此事我決不同意。」我也跟他拗上了。

「你去也可以,我陪你去。」

「不行,三軍統帥,私離其位,成何體統?何況你人都跟我去了,要如何指揮,拔人家營?」

「我怎麼可能讓你一個人赴險?」

我無奈,望著小皇帝,壓低聲音:「皇上還在這裡呢,皇上,您說句公道話。」

小皇帝眼睛裡隱藏著很興奮的情緒,好像打算學飛的小鷹,他正色說:「師父,不,姚愛卿留下指揮大局,我跟張愛卿去。」

「什麼?」我一個頭兩個大,連錦梓都鬱悶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您呢?一旦有事我還要分心照顧,萬萬不可以。」

小皇帝一挺胸:「我最近厲害多了,不信問師父!」

我才不要問。

「我扮成你的書僮。」

才不要。

不過小皇帝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就再三對錦梓曉以大義,一來要指揮三軍,二來要保護皇上,三來我又有急智又討人喜歡,匈奴雖然是番邦蠻夷,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還是知道的,也從沒有違規的惡名,難道非要砍了我?

最後錦梓勉強被我說服,不過他叫出一個人來,就是那天那個姓焦的年輕護衛。

「焦誠,你陪張大人去。如果張大人有什麼萬一,你就不要回來見我。」錦梓聲音和表情都帶著一種冷酷的威嚴,和他年少的氣質不太符合。

說起來,封建社會的貴族們還是有點奴隸主們罔顧人命的架勢的。

錦梓同學也不例外啊。

「是。」那個娃娃臉侍衛臉上閃著堅貞,「卑職一定誓死保護大人,如有差錯,卑職自己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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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營

邵青戰敗之後,他的副將羅蒙帶領殘部退守到一個叫做「龍峽」的關,這是圭國北部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隘,因為佔地理之便,兩邊都是崇山峻嶺,確實有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象。

所以,雖然羅蒙手下已經只剩下六七萬人,還是可以據守此關,把匈奴二十萬鐵騎拒於門外。

但是龍峽關外的大片土地,現在已經被匈奴佔了。

朝中主降派的意思是這片土地本來位於兩國之間,經常被匈奴騷擾,居民不多,類似於無人區,放棄也不要緊。主戰派自然認為寸土不可讓人。

我想的倒不是這些,而是匈奴的野心止於哪裡。

龍峽關是軍事關隘,周圍沒什麼大城鎮,臨時調糧很不方便,我們的大隊伍到的時候,守軍已經斷糧兩三天了。即使沒斷糧之前,也不知多少頓沒吃飽過了。

軍人們個個面有菜色,衣著蔽舊,形銷骨立,羅蒙跟他們沒什麼兩樣。

羅蒙和羅蔚兄弟倆見面自有一番歡喜,提到邵青,不免掉眼淚。我約略問了一下,大致也是中了奇襲,邵青因為得知朝中有變,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急於班師回去平亂,最後佈置也太過勉強,關心則亂,亂的代價卻太慘烈了。

用兵如神,不過是個傳說。在戰場上,偶然性實在太大了。誰都會犯錯,有的沒關係,有的兵敗如山倒,到最後,除了常識,除了謹慎,很多竟是看運氣。

所以才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兩個時辰後,軍需隊也到了,連忙把糧食發過去,火頭軍終於在閒置幾天後又有事可幹,四處冒起冉冉炊煙,有的年輕士兵竟忍不住哭了。

守軍幾天來終於吃上一頓好飯。

羅蒙也是狼吞虎嚥,他弟弟比他年輕,不如他堅忍,在旁邊看著他和幾個軍官吃飯,眼圈都紅了。羅蒙把他弟弟給訓了,他說:「這算什麼!前朝還有過一個城孤守十年,把樹皮草根啃乾淨了,牲畜,貓啊狗啊老鼠啊都吃了,然後把老幼婦孺,凡是打仗用不到的人都吃了,連那個守將的老婆愛妾都首先宰了!我這是沒到那份上,要到了那份上我也學著這麼幹!也算不辜負邵將軍了……」說著自己眼圈也紅了。

在座人都唏噓起來。

吃完飯羅蒙帶我們視察此地的守軍,據他介紹說別看這只剩六七萬人,又個個餓得有氣無力,其中倒有三四萬是邵青原先部下最精良的「西虎軍」,是最後邵青知道形勢已經不妙,拚死保下來的。

上了戰場,這些人都能一個頂兩三個,也正是因為有他們,匈奴大軍四輪猛攻都無效。

我覺得欣慰了很多。

而且說實話,羅蒙這裡的六七萬人,絕對是會成為我的班底而不是錦梓的,這多多少少讓我少了局外人的感覺。

接下來就是我出使敵營的安排了。

其實也沒什麼可安排的,又不能帶一支軍隊跟著衛護。我只帶了焦誠作為從人,反正人多了也沒什麼大用。

看得出錦梓也好,小皇帝也好,都很擔憂,羅蒙倒不怎麼擔憂,還寬慰錦梓,說:「這麼些年,還沒聽說出使匈奴的使者被殺被扣押的,只有一個扣下來沒放回來,那是因為被對方的公主看中了,小日子過得美著呢。不過咱們張大人生得這麼好,配給匈奴公主可可惜了,再說就算匈奴公主跟過來,咱們也要打匈奴替邵將軍報仇!」

他現在心裡想的就是替邵青報仇,這裡的殘軍差不多都這樣。所以羅蒙對於錦梓的偷襲計劃是十二萬分的贊成。

既然沒有太多可準備的,我們向對方鳴鏑告知,就打開關門,讓我帶著焦誠,騎著壁爐出去了。

錦梓心裡顯然矛盾異常,一言不發,臉色也陰晴不定。我偷偷拍了拍他的手,讓他放寬心,效果也不是很明顯。

出了城門風很大,衣服頭髮被吹得獵獵作響,我一人一騎一隨從,冰天雪地之中,倒真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

此時此刻,錦梓定是在城牆上面望著我,我當然絕對不會回頭。

對面已經嚴陣以待。

我讓焦誠遞上國書。對方將士接了,有人引著我去見主帥。

帥營不在最前線,走過去還要走一個多時辰,我趁機觀察他們的佈局。匈奴的營帳大量使用獸皮皮毛而很少用棉,有北地風情,整體佈局不像錦梓森然有度,反而生活化一點,他們是慣於紮營的遊牧民族,所以更加嫻熟,更加隨意,更加渾然天成。

好奇的不只是我,一路上的兵將都盯著我看,也可能是張青蓮的姿容叫他們詫異了。我在馬背上坐得很直,為了維持我國的威儀。

引路的軍士把我們引到一個氈帳前頭,我愕然,這個營帳並不特別大,防衛也不森嚴,也不特別華麗。難道匈奴主帥和我們一樣知道要和普通士兵同甘共苦,以便收買民心?

通譯掀開簾子,用生硬的漢語對我說:「左賢王殿下說,貴使遠道而來,風塵僕僕,請貴使在這裡歇息,明天再覲見。」

我大感意外,戰時的使者不比平時,沒聽說還要留宿的,難道匈奴真打算留住我了?

但此時此刻,人為刀俎,我也只好隨機應變了。

於是我點頭同意,謝過引路的將士和通譯,同焦誠一起安置下來。

焦誠一直比較沉默,不過總是笑嘻嘻的,所以感覺並不陰沉。我囑他說:「萬事小心點,感覺不太對。」他認真點頭。

我也有點乏,既然今天沒法見到人家的大帥,什麼也做不了,乾脆睡大覺吧。就跳到榻上去了。

焦誠抱著刀,在一邊守著。

突然簾子一動,一個穿著毛皮坎肩,梳著匈奴傳統髮型的年輕男子走進來,雖然是蠻夷,長在北地風雪之中,居然也很是英俊,臉型方正,眼睛明亮,笑嘻嘻的,很給人好感。

「使者大人,因為我會說漢話,大帥派我來服侍使者大人,有什麼需要,請您跟我說。」匈奴年輕人左手放在胸前,鞠了個躬,令我吃驚的是,他的漢語很標準,一點口音也沒有,比那個通譯強多了。

「好的,請問怎麼稱呼?你是匈奴人嗎?」我溫言問他。

他的黑眼睛裡閃過溫和的笑意:「您可以管我叫狐城。」

對不起,又等了很久,因為已經是年底最忙的時候了,實在有點焦頭爛額。這種狀況要維持到過年,所以最近不可能很快更新了。請大家擔待。

目前主要情節要開始了,匈奴重要人物也開始出場。

和談

對面前的情勢,我有點鬱悶,匈奴的表現讓人摸不清,難道他們也想拖延時間,趁機偷襲?或者是知道錦梓有可能偷襲,所以故意打亂我們的節奏安排?

為今之計,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不管怎麼說,我本就要替錦梓爭取時間,這樣對我是沒壞處的。

那個叫狐城的年輕人,仍然是很熱情友好的樣子,出去轉悠了一圈,捧了一堆東西回來。在我們面前擺上一個小桌子,放上餈粑,大塊的手抓羊肉,奶酒,甚至還有一些瓜果。

用這些招待一國來使,是不是簡慢了點?

又或者匈奴本來也沒什麼珍饈。

仔細看器皿倒都鑲金嵌銀的,尤其是我面前的酒杯和切肉的小銀刀,雕刻還挺精美。

但是就算大帥沒空,怎麼著也該有個重量級的官員將軍什麼的出來陪客吧?現在這樣算什麼?眼前我看到的,只有狐城這個人,他雖然氣宇軒昂,但不是來服侍我的嗎?

我猶豫著,焦誠皺著眉頭,都不動手吃。

狐城看著我倆,突然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從靴子裡掏出一把和我的類似的小銀刀,割了一點肉自己吃了,又喝了一杯酒,抓了一塊餈粑吃,然後又看著我。

原來他以為我害怕食物有毒。

我其實不害怕食物有毒,他們如要殺我,原用不著費這些周折。

於是我朝狐城微笑了一下,也動手開吃,眼睛撇過因此變得高興的狐城,突然明白了:狐城絕對不是什麼伺候人的小兵或下人。

他的樣子根本就沒有習慣伺候人的模樣。

而且他的衣服雖然都很普通,但他剛才掏出的隨身小餐刀可精緻華貴得很,柄上甚至還鑲了一顆紅寶石。

羊肉和奶酒都有腥羶之味。

不過我本來還是個奶酪愛好者,而且bleu的牛排也能吃下去,所以還難不倒我。狐城看我大吃大喝的樣子,明顯很高興。

焦誠皺著眉頭,還是不吃,我割了一塊肉,遞給他說:「吃啊。」

他明顯很鬱悶的往後讓了一下,一臉痛苦。

原來他受不了腥味。我還以為他和我一樣在深思熟慮呢。

我擲了個類似哈密瓜但略小的瓜給他,笑道:「吃不了就吃這個吧。」

他剖開瓜,切成幾塊,給了我一片。

果然香甜不下於哈密瓜,還能去羊肉的膩.

狐城看我吃喝無忌,高興地給我倒了一杯酒,笑道:「尊貴的使者大人,您長得那麼秀美,居然這樣豪爽,不像南人,倒像我們北地的豪傑。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笑笑:「既然如此,狐城就陪我喝兩杯酒吧。」

他痛痛快快答應了。

幾杯酒下去,我們高高興興地聊起來,我問他一些關於匈奴百姓的生活狀況和風俗習慣之類的,當然避嫌不問關於官場戰爭之類的。

他很驚訝,也問我一些關於圭朝百姓生活的事情,而且很關心士子們的情況。

我跟他約略說了一些。

其實說到底不過是農耕社會和遊牧民族的區別而已,放到現代人人會說,可在當時這種總結就不那麼透徹,所以狐城驚訝極了。

「聽說南朝有個張學士是個奇人,古怪的傳言很多,我原本還不相信,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我啼笑皆非,什麼叫「古怪的傳言」?難道張青蓮原先還有什麼好名聲不成?

這種話也算誇獎嗎?

我灌了他幾杯酒,想試試深淺,說不定灌醉了套點有用的話呢。喝了幾杯後人家神色如常,倒是我有點醺醺然,想想算了,不要偷雞不著蝕把米,灌不醉人家反被人家灌醉,套了話去,就連忙說不勝酒力,長途疲累,要休息了。

這個狐城倒是沒有強求,很是慇勤地扶我到榻上,還彎下身子為我脫靴。

我縮回腳,說:「不敢有勞。」

焦誠走過來,說:「我是大人的長隨,讓我來吧。」

狐城沒堅持,看著焦誠服侍我睡下,就起身出去了。

可能是因了酒力,我居然睡了個好覺,第二天醒來,發現焦誠抱著刀守了一夜。這個年輕人不知道錦梓從哪裡挖出來的,倒也盡職。

左賢王沮渠摩納終於要接見我了。

這次排場果然不同,由大隊的盛裝士兵引路,還有類似軍樂的伴奏,號角之外,不知道是不是傳說中的胡笳。

沮渠摩納坐在高台的帥椅上,大約有五十多歲,神情剛毅,鬚髯眾多,身材雄健,絲毫也不顯老。他左右還各坐了幾個形貌各異的匈奴男人,俱都衣飾華貴,佩著武器,大約都是什麼部族首領之類的。

其中比較顯眼的,是他右手邊一個年輕男子,大約三十歲,鷹鼻凹目,目光睥睨,長得也算得不錯。只是看著有點眼熟。

我立在當場,照著出使的規矩,朝左賢王長揖。

左賢王注目看了我一番,說了幾句話,聲如洪鐘,可惜我一句也聽不懂。

旁邊通譯怪聲怪調地朗聲翻譯:「聽聞南朝人物俊秀,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我連忙說:「過獎。我朝如下官者不知凡幾。」

通譯又開始嘰哩咕嚕地翻譯。

左賢王聽完,點了點頭。旁邊一個五短身材坐著的匈奴人突然說了一句什麼,在座的男人除了左賢王和那個年輕男子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卻聽不懂。

看來我出使的壞處出來了:我不會匈奴語。

焦誠趨前一步,到我耳邊低聲說:「那人說南人男子都長這樣,這次打完議和一定要求和親。」

焦誠原來會匈奴語,我大喜。

左賢王又通過通譯說了一番耀武揚威兼故作友好的話,什麼本為友邦,聽說皇帝年幼,有做臣子的有不臣之心,才發兵來救援之類的睜眼瞎話。

不過,本來自古就都這樣,倒也不用驚奇。

我恭敬地回話,感謝他們的好意,現在托賴匈奴單于和左賢王的洪福,我們已經成功平叛,可否請他們退兵呢。

左賢王又很為難地說,因為來幫助友邦,匈奴各部族的勇士們錯過了秋天的狩獵,放牧的牛羊也無人看管,如今回去就要面臨饑荒,難以對人民交代。

我也連忙做出通情達理的樣子,說我朝願意承擔這些損失,願意賠償適當的金銀玉帛,糧食布料。

反正什麼理由都不過是理由,他為什麼要並不是問題,問題是要多少。

左賢王讓左右裝模作樣拿出什麼單冊,才報了一串數字,說實話,這個數字很大,但作為戰爭賠款實在並不算太多。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的。

那麼,要麼是他們真的急於退兵,要不肯定就不是真心要和談。

前者的可能性真的很小。

我們現在反正也不是真心要和,我就開始一個數字一個數字跟他摳,以裝裝樣子。

然後便是漫長的拉鋸戰。

我一邊虛與委蛇一邊想:他們為什麼要拖?想讓我們減小戒心?兵力不及要從遠處調?

可能性很多,叫人摸不清。

最後,居然讓我把數字縮小到原來的一半了。

要不是錦梓決定要打,我都打算真和了算了,這些金額比打仗的軍費開支小多了。

左賢王可能覺得讓步太快,又另外提出要紡織匠人和和親兩個要求。

我又故意遲疑,說目前我朝沒有適齡的公主,只有宗室女,對方居然也接受,哈哈大笑指著旁邊的年輕男子說:「這是我的長子沮渠無定,還沒有正妻,請貴使回去後好好為他選擇合適的美貌佳偶。」

我連忙滿口答應。

於是我們就這樣輕而易舉簽了合約,左賢王很高興,吩咐大擺筵席慶祝。

各色菜餚流水般上來,其基調脫不了手抓肉,餈粑和奶酒,歡聲笑語頓時響起,還有隨軍的軍妓來獻舞。

大杯喝酒,大口吃肉,酒過三巡,大家就紛紛離席走動,有調戲軍妓的,有賭酒的,鬧作一團。

我看著沒什麼人注意我的時候,就悄悄離席,想偵查下周圍情況,突然一隻手搭到我肩膀上,說:「貴使大人。」

我嚇了一跳,一回頭,看見正是狐城。

他溫和的黑眼睛帶著笑意:「您怎麼在這裡?我給您帶了個老朋友來。」

我愕然。

他身後突然轉出一個人來,言笑殷殷,正是從來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原慶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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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是故人來

看到原慶雲我當然很驚訝,心裡頭泛起的感覺中也有一絲驚喜。

一直跟我若敵若友的原慶雲。

曾經曖昧的原慶雲。

也許是真心喜歡我的原慶雲。

曾經在危險時救了我又拋下我的原慶雲。

傷害過我的原慶雲。

被我傷害過的原慶雲……

不管怎樣,都注定跟我無緣的原慶雲。

但是,總是莫名其妙在不應該碰到的時候碰到。

原慶雲站在那裡,依舊一副言笑殷殷的模樣。依舊穿著華麗到花哨的衣服,藏藍蜀緞,繡著大朵暗花,鑲了白狐皮邊,襯著他黑髮如雲。

他總是這副模樣兒,染了風霜也不覺落拓,十年二十年,大概也還是這樣。

有一種男人,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幾乎看不大出區別。

我家錦梓就不是這樣的,錦梓二十歲會是驚才絕豔,意氣風發的冷浸少年,時間過去,太過出色的人會漸漸變作一種權威。

而原慶雲怎樣也不會是這個社會的主流。

我呢,之所以這樣清楚,是因為我骨子裡有和原慶雲一樣的東西,我只要自己不堅持,也會變成非主流。我一直努力,都是想成為錦梓那樣的人。準確地說,是沒有碰到張青蓮的,按正常途經發展的錦梓那樣的人。

可是,命運本來就是荒唐可笑的。

你永遠猜不到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我看到原慶雲的時候,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

原慶雲慵懶自若的神色變了變,眼神閃動了一下。周圍一圈的人似乎都呆了呆。

據後來狐城對我說,當時他忍不住心劇跳了下,估計當時在場大部分人都是這樣。

我走近前去,朝原慶雲攤出一隻手。

他愣了下,無奈地笑起來,堪稱眩惑嫵媚的黑眼睛瞟了我一眼,道:「放心吧,追回來了。都給你安排得妥妥貼貼,回頭給你。」

我心情頓時大好,笑道:「辛苦了,慶雲。」

原慶雲很鬱悶,說:「你就不能先問問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正想說話,旁邊一個武士模樣的衛兵走近前來對狐城行禮說了幾句話,執禮甚恭。

焦誠豎耳朵聽完,面露詫異,悄悄低聲對我說:「那人叫他二世子。」

狐城和衛兵說完話,看向我們這裡,大約也知道暴露了,歉疚地笑了笑,說:「失禮了,我全名叫沮渠狐城,左賢王就是我父親,沮渠無定是我哥哥。昨天因為好奇慶雲跟我說過的人,才假扮下人去看看。叫您見笑了。」

我說了幾句客氣話。

狐城說:「我哥哥有事找我,抱歉告退下。」

他匆匆走了,剩下原慶雲和我促膝而坐。

大家都酒酣意醺,周圍不乏醉倒的,東倒西斜,篝火也漸剩餘燼,在烏黑的殘木堆上只隱約跳動著暗紅微弱的火,空氣中酒肉香氣漸漸散去,又恢復了北地夜間寒冽的清冷。

我跟原慶雲對著喝了幾杯酒,不曾說話。

抬頭看滿天星子,燦爛異常。

我一時間覺得似幻似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直到原慶雲發出了什麼聲音,我驚醒過來,微笑說:「北地的星斗看著就是比南邊清晰。」

原慶雲似乎也回想起什麼,微笑起來:「我在西域雪山上學藝的時候,那夜空才漂亮呢。」又看看我,皺眉說:「此地夜寒,青蓮,你不要凍著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大氅不知道丟哪裡去了,難怪有些寒冷,起身尋找,突然發現天邊閃起一點紅光,不由吃了一驚。

紅光並不起眼,但是我很熟悉。

這是我和錦梓約好的信號彈。

如果我覺得時機合適,就用這個通知錦梓來劫營。

現在敵人醉的醉,睡的睡,倒是時機合適,問題是信號彈卻不是我放的。

我心中一涼。

轉身匆忙對原慶雲勉強笑說:「我去找衣服,你等我會。」不等他回答,我就朝紅光方向匆忙跑去。

其實離得並不遠。

我跑到那裡時,只有焦誠一個人在。

至少不是敵人破悉了我們的計劃,將計就計引錦梓出動。

我略微鬆了口氣。

「焦誠!」我厲聲說,「你在做什麼?」

焦誠轉過身來:「給姚將軍信號。」

「這是我的事,你為什麼越俎代庖,不跟我商量一下?」

焦誠一貫可親的娃娃臉上全無表情,掛著寒霜:「大人忙著喝酒敘舊,焦誠怕打擾大人。」

「時機稍縱即逝,焦誠怕耽誤大事,所以沒和大人商量,回去自會向姚將軍請罪。」

這個焦誠,顯然骨子裡看不起我,認為我不足與謀大事。

而且還認為我對不起他家將軍,跟外人勾勾搭搭。

我又好氣又好笑。

冷下臉來,我說:「焦誠,這是軍中,你不知道什麼是軍令如山?」

「這麼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你一條命值什麼?能挽回什麼?」

雖然壓低聲音,我語氣寒冷如刀。

焦誠大約一向見我和藹,沒料到我會這樣,這才耐下心來跟我解釋說怎麼回事。

原來狐城被叫過去,焦誠就偷偷跟了過去。

狐城被無定叫去商量的是關於明天我走了之後,等到我軍帶著合約撤軍的時候,他們趁機偷襲的具體事項。

商量好了之後,顯然大家覺得計劃很完美,就接著去喝酒去了。

焦誠認為這是最好時機,所以就來不及通知我,擅自給了信號。

我覺得這不是罵他的時候,這時候千萬不能引人注意,應該裝作若無其事才對。

不過世界上的事往往是這樣,你越不想發生的,越是會發生。

我一扭頭,發現原慶雲從後面踱了出來,臉上的表情可以用嬉皮笑臉來形容。

顯然剛才的對話,都叫這傢伙聽了去了。

「青蓮,衣服找到沒?」原慶雲表情平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只嘴角要笑不笑地掛著。

我還不及作答,焦誠臉色大變,突然一道發烏的藍光從他袖底射出,直取原慶雲咽喉。

原慶雲微微一側,袖子一甩,將那東西捲住。隱約是一指長短,宛如飛刀,錐形的物事。烏黑的刃口泛著藍光。

分明有毒。

「袖錐,焦……」原慶雲望著那東西沉吟,「原來你是福建焦家的人。怎麼跑這裡來了?」

焦誠冷哼了一聲,突然從他身體每個部位滿天流星一般射出無數暗器,都像長眼睛一樣朝原慶雲身上所有要害招呼。

原慶雲在錦梓的光芒下我一直覺得武功不過耳耳,如今才覺得不凡。

他身影在空中翻騰挪移,我幾乎看不清楚,但是他再停下時,渾身衣服絲毫不亂,全無血漬,焦誠的暗器卻一件也不見了,原慶雲抖了抖袖子,叮叮噹噹落了一地,聲音煞是好聽。

焦誠臉色大變,和身撲了過去。

我大急。一邊叫「慶雲」一邊呼喝「焦誠住手」。

這個時候,突然有馬蹄聲,卻見是沮渠狐城,帶著一隊士兵,換了華麗戎裝,朝這邊過來。

狐城外形雖然還算英俊,特點並不鮮明,此時換了衣服,騎在馬上,倒是英氣勃勃。

馬兒良駿,一隊人瞬間便到了近前。

我很是著急,一時啞然。

原慶雲停了下來,掠了下鬢髮,回首笑道:「青蓮的這個小長隨很有意思,我許久不見青蓮了,跟他親熱了一下,他倒惱了……」

我反應過來原慶雲的意思,臉刷地紅了。

狐城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我。

「怎麼回事?」狐城問。

跑出重圍

我紅了臉不作聲,原慶雲曖昧地笑,焦誠一臉氣憤。這形勢好猜得很。

狐城先是詫異,後來若有所悟,便臉色尷尬起來。

周圍的人大約都明白了,氣氛頓時十分微妙,有人好奇,有人鄙視,間中也有幾道眼光是不正的。

焦誠突然大喝一聲說:「兔崽子!打不過你也要和你拼了!」和身朝原慶雲撲了過去。

我醒悟過來,焦誠是為了拖延時間,把場面搞得更亂,有利於錦梓過來偷襲。於是配合地叫道:「焦誠,你給我退下!不許對原公子無禮!」

焦誠充耳不聞。

繼續瘋了一樣只攻不守。

原慶雲朗聲大笑,騰挪閃避,從容自如,也不還手。

我急得跺腳,說:「你們住手!」

當然沒人聽我的。

狐城很鬱悶,顯然不知道怎樣對付這種場面,也在幫我叫「住手」,同樣沒什麼用。

我的身份這樣敏感,事情本身又這樣尷尬。

他想指揮手下士兵把兩人分開,但是原慶雲和焦誠怎樣也是高手,要做到這點實在不容易。

場面一團亂。

越亂我越高興。

原慶雲和焦誠都很賣力表演。

打得天昏地暗,氣喘吁吁,足足打了一頓飯有餘。周圍又有很多人跑來跑去,大呼小叫些我聽不懂的,場面熱鬧非凡。

焦誠終於打不動了,停下來直喘氣。

狐城打算上來說些什麼,突然一個騎兵飛馬而來,停下來,氣急敗壞地對著狐城跪下大叫著什麼,周圍人都停下來,臉色大變。

我知道事情不妙,做好了準備應付接下來的攻擊。

幸虧錦梓堅持讓我穿了那件號稱刀槍不入的甲。

狐城臉色幾乎沒什麼大變動,眼色卻凝佇起來,朝我這邊望過來,緩緩說:「原來是這樣!」

突然之間他抽出一把彎刀,朝我撲了過來,口中還大叫什麼,肯定是把我們拿下的意思。

這孩子反應倒也沒錯,拿下我來怎樣我軍也有會投鼠忌器的可能。

我當時說不緊張是假的。狐城氣勢洶洶,快如流星,我幾乎沒有躲避的可能。

這裡是敵人老巢,單憑焦誠,能保我逃出去?

狐城的刀被一道漂亮烏黑的鞭子纏住。

這道鞭子曾經傷過我,今天保護了我。

狐城惱怒地望著原慶雲,凝聲說:「你……是他那邊的?」

原慶雲朝他笑了笑,道:「對不住了,狐城,這個人我可不能讓你傷了。」

狐城似乎自知不是原慶雲對手,大聲對周圍下著指令,士兵們跑來跑去,找自己的武器和馬,火把和篝火明滅不定。

遠處隱隱有千軍萬馬的馬蹄聲響起。

錦梓快來了嗎?

突然一條手臂樓在我腰間,原慶雲在我耳邊低聲說:「走!」

我不及反應,已經騰空而起。

後面有好些人大叫著什麼。箭矢從我們耳邊呼嘯而過,原慶雲閃躲著,不時用袖風或鞭子打落一些箭,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人聲似乎漸漸遠了……

這麼簡單就能跑出來?

也是,他們亂作一團,忙著應付錦梓大軍,大概也沒什麼心思來捉我。

不知跑了多久,原慶雲停了下來。

「好了。」原慶雲聲音裡帶了微微喘息,但似乎還是很輕鬆的樣子。

我往後看,一個人也沒有。

突然想起來,我叫道:「焦誠!」

剛才一陣混亂,沒注意他,他跑出來沒有?

雖然不算喜歡這個人,也不能放他不管啊。

「大概死了吧。」原慶雲很輕鬆地說。

「啊?」我大吃一驚。

「剛才最後如果不是他撲上來擋了不少箭,我們應該跑不出來。弩箭力道不小……又那麼密集……」

「他就算不死也該成刺蝟了吧。」

我被他輕鬆的語氣激怒了:「你——」

「沒辦法,我沒法帶兩個人跑出來的。」

我正要發怒,突然發現原慶雲搖晃了一下,然後發現他身側有液體一滴滴滴下,「嗒嗒」的落地有聲。

我吃了一驚,上前把他轉過來察看,他舉起手擋了一下,可居然軟弱無力到連我的手也撥不開。還是被我達到了目的。

他右肩胛關節處深深埋進了一隻箭,箭入得很深,幾乎只有箭羽在外頭,血正慢慢滲出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慶雲居然朝我微笑了一下,雖然有點蒼白。

「沒事。」他笑著說,「堂堂張大學士還怕血嗎?」

「你跟我在一起好像經常受傷啊……」心裡雖然揪著緊緊的,我還是裝作輕鬆的樣子說。

我自動過去給他當枴杖,原慶雲笑著說:「用不著,沒那麼厲害……」卻身子晃了一下,踉蹌地往一邊倒,幸虧我扶住了他。

這傢伙疼得都快齜牙了,我橫了他一眼:「你不要逞強了。」一邊小心扶著不要讓他扯動了傷口。

「我們趕緊找個安全點的地方處理下傷口。」

原慶雲挪動著身子想儘量把體重從我肩上移開,我扶著他走本來就十分吃力,怒道:「別動。」

原慶雲雖然臉色慘白,還是勉強笑著:「別靠得太近,仔細把你衣服弄髒了。」

我怔了一下,望了他一眼,嗔道:「這種時候,你就別貧嘴了,乖乖聽我安排吧。」

原慶雲笑了一聲,慢慢在我肩上放鬆了身子。

夜色濃重,一片黑暗,我肩上的重量越來越重,急促的心跳近在咫尺,遠處隱隱有喊殺聲,馬蹄聲,近處卻靜謐得能聽到蟲鳴,不時有不知名的枝條刮過我的臉,腳下偶爾踩著小石子踉蹌一下,也顧不上磕得生疼,一個勁兒往前,到最後都辨不清方向了。

原慶雲的重量似乎越來越沉,漸漸到了我不能負擔的極限,呼吸也有點紊亂微弱,我有點慌了,輕輕叫他名字。他一開始沒回應,過了很久才「嗯」了一聲,聲音含糊不清。

我心中焦慮,舉目四顧卻不知往哪去才好,身上沉得我直想坐下來休息,卻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停下。

原慶雲似乎些微恢復了神智,勉強舉起手指著旁邊,「別……別走路上,……到,到林子裡去……」

我答應了一聲,費盡力氣把他連扶帶拖弄進林子裡,累得手腳酸麻,出了一身汗。原慶雲早已陷入半昏迷狀態。

我不敢生火,這時候引起注意無異於找死。黑暗中我半扶半抱著原慶雲,他背上觸手一片濕冷,我摸索著找到露在外面的箭,拿出靴子裡的餐刀,齊根割下。現在不能拔出來,一拔出來血就止不住,現在血已經漸漸不流了。

沒有火不能消毒,我也不敢進一步處理,只喂了一粒上次證明療效很好的靈藥。

黑暗中我抱著沒有意識的身體,這個身體平時意笑飛揚,今天生命活動降到了谷底,叫我心慌。

幸好還有呼吸,有體溫,有心跳。

我等著,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我以為天不會亮了。

終於什麼動靜都漸漸消失,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可能藥很有用,他的呼吸已經漸漸平穩了,但是還處於昏睡狀態。我想此時正好動手,還省得他太疼。

我拿火摺子生起一小堆火,把刀在火上反覆烤了以後,輕輕劃開他背上皮膚,血流了出來。

「哎喲!」原慶雲睜開眼叫了起來:「張青蓮,你搞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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