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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天】朱門風流

第一百四十一章 隱藏的鋒芒


太祖皇帝朱元璋雖然冊封了近百功臣世家,但之後借胡惟庸案和藍玉案大肆株連殺戮功臣,所以,開國功臣到永樂年間早就是十不存一,風頭都讓給了跟隨朱棣起家的靖難功臣。

永樂皇帝朱棣登基後誅方孝孺十族,同樣殺戮了一批不願臣服的文官,但對於那些戰功赫赫的武將卻著實是優撫。如今五軍都督府中的高官全都是公侯伯等兼任,似張輔這樣武功卓著的大將,則是在南征北討時擔任總兵官,閒時在京城榮養,更多的大將則是出鎮地方。

相比曾經的保定侯孟善鎮遼東,安遠侯柳升鎮寧夏,武安侯鄭亨備宣府等等,張輔四征交趾功勳彪炳,但由於永樂皇帝朱棣念交趾遠懸西南,不願用張輔這樣的心腹大將出鎮,所以張輔雖沒有在五軍都督府任職,榮寵卻比各都督仍有過之。如今病癒復出,更是常常特召入宮逗留,雖不任事卻勝過任事,這一日也是黃昏時分方才歸家。

雖說顧氏等人仍住在英國公府,但這許多人自然不可能日日用飯都在一塊,不過是各家各自用了,等晚飯後便齊集顧氏房中一起說話。張輔也是每晚必至,顧氏以他事忙為由提點過好幾次,張輔卻每每笑吟吟地道是孝順嬸娘原是應當,別人看後都是心中感慨。

晚間侍奉了顧氏安寢,眾人方才出了屋子。張越見母親孫氏招呼自己,見張輔正和父親張倬說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正想尋個由頭開口,卻見張輔忽然轉過頭來。

「倬弟和弟妹還請先回吧,我有話要對越哥兒說。這會兒讓他跟我去書房,少時我就讓人送他回去。」

張輔既這麼說,張倬和孫氏自沒有二話。而東方氏和馮氏看著張越跟著張輔而去的背影,羨慕的眼神中卻也有些嫉妒。想到張輔病重時都是張越在身邊照顧,她們心裡這才舒坦了些。但仍是免不了感慨張越的好運氣。畢竟,仕途上多了英國公看顧,日後平步青雲自不用說。

王夫人從來不管外頭事,張輔既帶著張越去了書房,她和眾人告辭之後自回了自己的上房。眾人也各自歸屋,送到門口的靈犀眼看人們都漸漸走了。便回身打簾進了屋子。拿著燭台來到裡間,她輕輕掀開煙羅帳,見顧氏仍是醒得炯炯的尚未就寢,便拿燭台擱在了旁邊的海棠式雕漆紅凳上,又屈下一條腿跪在床沿邊上,扶著顧氏半坐了起來。

「老太太,三少爺跟著英國公去了書房商談事情,其他人都散了。」

顧氏年紀大了,一向不習慣早睡。半夜裡也睡得輕,極其容易醒。此時任由靈犀為自己將枕頭墊在腰後,她沉思片刻便問道:「英國公可說了是什麼事?」

「英國公不曾明說。只道是有話,還說待會就讓人送三少爺回去。」

顧氏年紀大了。張輔如同嫡親兒子那般孝敬自己。她心中雖然欣慰。但卻知道這不過是當年自己照顧他們兄弟三個地那點情分。不想也不願意自恃這點功勞給子孫求什麼。畢竟。張輔能幫地已經幫了太多。就算是京城那點產業。也足夠他們一大家子吃喝嚼用一輩子。

「這麼說來。幾個小輩之中。他確實對越哥兒最是另眼看待。唉。英國公家也實在是多事。他母親去得早。父親也戰死沙場。那時候他們兄弟三個當中最小地還不過十二歲。他為了家裡頭地弟弟妹妹在戰場上打拼。結果張家地威名不墜。弟弟卻不曾管好。早知如此。我當初就應該多留些時日。也不致於讓張輗張軏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老太太說地是。」

靈犀點頭應了。又說了一會話。待安置顧氏重新睡下。她便小心翼翼地掖好了被子。正準備放下煙羅帳地時候。手腕卻忽然吃顧氏一把牢牢鉗住。心中驚疑地她不禁低頭看去。卻見顧氏那眼睛正死死盯著自己。忙問道:「老太太還有什麼吩咐?」

「若是越哥兒這回真能中了進士。到時候你就跟著他罷。」

顧氏語氣異常平靜。目光卻仔仔細細地看著跟隨自己有些年頭地心腹大丫頭:「前幾年外頭也有人曾經向我要過你。沒眼地說是討你做妾。有眼地說是娶了你去做繼室填房。我那時候不捨得放手。畢竟我身邊少不得你。如今我漸漸老了。身子骨不比從前。總得給你尋個妥當去處。越哥兒那兩個丫頭都是好地。但終究比不上你。看英國公如今這模樣。日後張家是否能繼續興旺。至少離不開他。赳哥兒究竟小。也需要他這個兄長地提點。」

靈犀此時面上一白,好半晌才憋出了一聲:「老太太……」

「這些年我一直細細看著你,不論老爺少爺你都是以禮相待,從不曾有私,至於和外頭小廝就更不用說了,料想你的眼界也看不上。你說過服侍我一輩子之後去做姑子,我也不要你這般決絕。靈犀,我不會看錯人,你雖然年紀大些,看在你跟了我那麼多年,他總不會虧待你,你下半輩子總能有個依靠。」

今日這話雖說得突然,但靈犀在極度的震驚過後卻仍舊迅速平靜了下來。面對手上那種難以抗拒的大力,面對顧氏不容置疑的眼神,她心中輕輕歎息了一聲,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義無反顧地道:「老太太待奴婢地好奴婢都記著,若是您讓我去伺候三少爺,奴婢絕無二話,但若是您讓奴婢……恕奴婢多嘴,若三少爺是那樣的人,只怕秋痕琥珀早就收房了。」

張越跟著張輔上了夾道,眼看前頭提燈籠的婆子漸行漸遠,後頭跟著地丫頭也都是遠遠地保持一段距離,他知道眼下不是說話的地方時候,便在心裡琢磨日間陳留郡主的話。那位小郡主乃是爽朗的脾氣,既然說這些,定然不是空穴來風,消息應當是可靠的。然而,張輔素來是最最沉穩謹慎的人,雖說杜楨並非尋常外人。但有些事情做起來卻可大可小。

出了二門,丫頭們便各自止步,換上幾個小廝迎了上來。好容易捱到了書房,張越跟著張輔一進去,大門便被外頭的小廝緊緊關上。直到這時候,張越方才醒悟到今晚是張輔找來自己有話要說。而不是他尋思該怎麼就杜楨之事向張輔開口。

張輔在書桌後頭的太師椅上坐了,旋即沖張越微微點頭示意他坐下,旋即便不遮不掩開門見山地說:「我今兒個入宮見皇上,之後出來卻撞見了皇太孫,結果得知了一個消息。你那老師杜宜山之前就任山東布政使,我想你應該知道。這雖是皇上地任命,但之所以如此,卻是趙王對皇上提起山東亂象頻現,需用能臣地緣故。」

聽說這樣的一段內情。張越幾乎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好容易壓下心中那股衝動,他忙問道:「大堂伯,我也聽說山東如今不太平。似乎更有盜匪橫行。這其中既有提刑按察使司緝盜的職責,也有都指揮使司安撫一方太平的干係,若單純布政使司,就怕再能幹也未必能扭轉山東一地的局勢。」

「原來你也知道這些。」張輔深深歎息了一聲,本就深沉地眉頭更是緊緊皺在了一塊,「天家事務自決於上,為臣子者參與其中從來便是有利無害。當年邱福乃是功臣錄上的第一人,北征大敗舉族敗落,其中也有昔日妄議立太子事的緣故。至於解縉就更不用提了。不過是微末文官,卻自恃聰明招來殺身之禍。我雖和漢王有袍澤之誼,以前也頗有往來,但有些底線卻從未逾越,饒是如此,竟是也險些害了你大伯父。」

張越深知此時應多聽少說,遂也不開腔,只在那兒靜靜聽著。果然,張輔緊接著便說起了趙王此舉的深意。

「趙王昔日便志在東宮。只是文不如太子,武不如漢王,兼且多行不法,所以才一直都不入皇上地眼。只如今漢王遠在山東,幾乎不再有奪嫡可能,太子又在南京監國,他獨在皇上身邊,比昔日作為已改過許多,皇上時時刻刻見著。他生出別樣心思也難怪。杜宜山此去山東。若壓制漢王,則皇上未必高興;若不壓制漢王。漢王暴戾,若激起民變,則他更是危若累卵;再加上山東靠近北京,若征徭役那裡首當其衝,他這個布政使著實難當。」

倘若說張越原本只是擔心,那這會兒那擔心就變成了驚恐。隱隱約約地,他只覺得腦海中有一個什麼名字要跳出來,但那靈光卻被無數線頭遮住,一時半會竟是怎麼也揪不出來。

「雖說杜宜山不黨不群,但他在京城文官中頗有名氣,況且誰都知道那是你的老師。如今看來,我雖不出頭,倒是被人算計了一把。」張輔此時站起身來踱了兩步,旋即轉身說道,「山東都司都指揮使衛青曾經在我麾下征戰,雖說文官不能調武將,但我已經囑他照應一二,料想總能有些效用,但究竟如何卻也難說得很。另外……」

「貢士名單上有你那是定然無疑,殿試那一關對你來說更容易,所以說你今科得中已經是定局。最穩妥的路子自然是翰林院庶吉士,但這條清貴的路子適合別的文官,卻未必適合你,畢竟你是我地堂侄。你自己好好考慮,若是想外放為知縣也盡可使得。有我在京城,哪怕你只有寸功,別人也休想抹煞!」

張越還是頭一次看到張輔流露出這樣的自信氣勢,驚訝之餘便是若有所悟----平日即使低調,但這才是如今天子駕下第一武臣,歲祿三千石的英國公張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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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喜臨門  


院試得中者曰秀才,鄉試得中者曰舉人,會試得中者曰貢士,殿試得中者曰進士。自隋唐開科舉先例直到大明,如今這一級級的考試可謂是層次分明。雖洪武帝朱元璋停開科舉十幾年,這條路子仍然被天下士子謂之為仕途正路。哪怕你出身貧寒,只要這文章上頭對了考官的心意,一朝拔舉之後便是鯉魚跳龍門。於是,這貢院的規模自是一年比一年宏大。

除非貢士遇上丁憂或是疾病,否則殿試素來並不黜落人,所以,能夠名列貢士那榜單上,便說明一個進士頭銜穩穩當當到手,之後只要不犯什麼過錯,熬到年老那也頗為可觀。正因為這個理兒,每到會試放榜的這一日,放榜那面牆之前堪稱人山人海,幾乎每一個前來應考的舉子都是親自前來,只希望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那名單上。

張越今日卻沒有去湊熱鬧,而是坐在書桌前盯著一本書出神。張輔已經做了力所能及的所有事,而如今他又該做些什麼?杜楨到山東也應該有一個月了,但直到如今卻沒有一封信捎過來,這不得不讓他擔足了心思。至於貢士他倒是真沒什麼可擔心的,張輔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那個份上,就算他不中頂多再等三年。

「越兒。」

聽到這聲喚,張越一抬頭,看見是母親孫氏,忙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在他的記憶中,孫氏都是只管家務不管其他,鮮少踏入他的書房,今天這一趟著實是稀

「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你在這兒穩若泰山的,還以為你不在乎今科是否能中。」孫氏口氣中雖有些嗔怒,面上卻是露著笑容,見張越訕訕的,她便笑道,「你爹吃過早飯後原說不去的。但最後還是趕去了承天門,說是親眼看看比別人報喜來得強。他昨晚上一晚上就都在那兒嘮叨你中與不中,竟是比我這個女人還囉嗦。」

早知道王夫人打發了十幾個家人前往承天門外頭看榜,張越卻沒料想父親張倬居然會親自跑了去,這麼一對比,他彷彿太優哉游哉了一些。正想說什麼。外頭卻傳來了秋痕清脆的聲音:「太太,少爺,老太太那兒靈犀姐姐帶人來了。」

說話間那簾子被人高高打起,眼見靈犀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幾個三十出頭的管事媳婦,手中都抱著好些綢子。她身上穿著一件月白緞子比甲,底下著了一條白絹紅染滾邊裙,看上去顯得清新素雅。上前來屈膝福身行禮之後,她便示意小丫頭捧著東西上來。

「老太太說。前年年底到去年連著有事,家裡人就是先前裁了那幾套,別說丫頭。就是三位太太也不曾做幾身新衣裳。如今該過的關卡都過了,家裡頭帶來地那些綢緞樣子都已經不新鮮,這些好的拿給太太少爺們做衣裳,其他餘下的到時候分給諸房大丫頭小丫頭們,也好讓大夥兒都歡喜歡喜。」

孫氏早就不是新嫁的媳婦,對於衣裳首飾之類的自然不怎麼上心。問過靈犀,得知她竟是徑直先往這裡來,她心中極其欣喜,對於挑東西倒不在意了。隨便選了兩個綢子和幾匹紗絹之類的。她忽地想到兒子若是高中,殿試地時候難免還需要一件藍色直裰,於是又挑了一匹藍色的綢子,給幾個丫頭各留了一匹青緞。

待收拾好這些,她方才發現這兒是兒子的內書房,做這些事情不妥,連忙帶著幾個管事媳婦到了外頭。而靈犀看到張越回到:「三少爺,這兩日您若是有空兒。還請單獨到老太太那兒去一趟,老太太應該有話對您說。」

張越本以為靈犀前來不過是為了剛剛那些瑣碎事。乍聽得此語不禁一呆。待想再問。卻見靈犀已經挑簾出了門。聽到一群女子歡聲笑語著出了門往正房那邊去。他只好放棄了追問地打算。心想這究竟是祖母顧氏地意思。還是靈犀覺察出了點什麼。故而特意提醒他?

須臾便是一個多時辰過去。張越正在臨字帖。忽地只聽一個奇怪地聲響。卻是那夾絮門簾被人用極大地力氣撞了開來。定睛一看卻是琥珀。往日罕有表情變化地她此時滿面驚喜。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攏手拜了下去。

「恭喜少爺。高中會試第二百三十二名。老爺是二百一十三名!」

「少爺高中了。老爺也高中了!」

這會兒風風火火衝進來地人卻是秋痕。她面上滿是歡喜地笑容。也顧不上琥珀已經報了喜。竟是連著又重複了好幾遍。旋即又嚷嚷了起來:「以前不是大老爺高昇就是二老爺立功。如今咱家老爺少爺齊齊登科。這可是了不得地大喜事!老爺還沒回來。這報喜地就已經有好些登了門。老太太不及發話。英國公夫人已經讓人打發了上等地喜封子一個個賞了!」

起初聽到自己中了。張越只是微微一怔。待聽得父親張倬也中了。他這才感到一陣由衷地驚喜----比起四年前父親中舉。這當然更值得高興。畢竟。進士始終比舉人稀罕得多。母親不就是盼著這一天麼?想到這兒。他丟下手中地筆便急匆匆地衝了出去。臨到外屋大門邊上卻又想起一事。忙又轉了回來。

「你們倆上次做的那件袍子呢?趕緊拿出來讓我換上,到時候看著可更喜慶!」

秋痕和琥珀這才想起還有這麼一回事,心中都歡喜不迭,忙打開衣櫃子找出了那件衣裳。張羅著給張越換上,見他又精神又爽利,秋痕又去找來了一塊緯羅華陽巾給張越重新梳了頭髮,這才跟著張越出了門。三人一路來到顧氏的上房,張超張起張赳正好都一起趕了來,兄弟幾個免不了對著張越又是好一通恭喜,直到折騰夠了方才進房。

顧氏往日最講體面規矩,這小輩們在門外喧嘩自是絕對容不下,今日卻沒有計較這些壞規矩的勾當。見張越上前行禮,她忙將其一把拉了起來,說了幾句話就瞥見了他身上那衣裳的圖案。她本是過來人,細細琢磨片刻便明白了其中寓意,當下便笑了。

「這越哥兒聰慧,手底下的丫頭也聰慧,看看這花瓶裡三支長戟,可不就是連升三級?這主意估摸著不是秋痕就是琥珀想的,那些小丫頭斷然沒有這麼盡

張越忙解釋道:「祖母猜對了,這衣裳確實是秋痕和琥珀趕製出來地,只不過不是最近,她們原是想著先頭的鄉試,所以才設計出了這麼一個吉祥圖案。」

王夫人打量了一眼琥珀秋痕,想到之前自己不在,她們兩個年紀輕輕的丫頭管著諾大一個家裡的內務,不但井井有條,後來那些賬冊條目也是清清楚楚,交權後便再不管事,如此知分寸的丫頭著實難得,遂也幫著說了兩句好話。

「嬸娘果然是猜對了。要我說,越哥兒還確實會調理人,秋痕和琥珀平素做事情爽利不說,為人也是好的,從不仗著勢欺壓底下人。我身邊的惜玉和碧落跟了我這許多年,在有些事情上都未必強得過她們。」

說到這兒,王夫人忽然記起琥珀是之前自己家送出去的人,心裡更覺得親近。只既是已經送出去的人,這賞罰便不是她做主,因此她也沒說別地話。

顧氏心中高興,再加上正好逢著喜事,便對旁邊的靈犀吩咐道:「今天是你三老爺和三少爺高中大喜的日子,回頭打賞的時候,秋痕和琥珀按照頭等的例,再把起頭出來之前打的那海棠金鐲兒各賞她們一隻。其他人以後也記著,若是服侍主子經心,又知道勸導主子上進成才,我決不會吝惜賞賜。但若是那等存著歹心的,我也決不會輕饒!」

這大喜的日子,誰也沒料到顧氏會忽然迸出這麼一句話,當下別說一群丫頭齊刷刷矮了一截行禮稱是,就連馮氏東方氏孫氏三個媳婦也都是心中一凜。一旁的王夫人深感顧氏治家嚴謹,看人家兒孫滿堂,她免不了又想到自己膝下空空,那種五味雜陳地難受勁就別提了。

不多時,張倬也趕回了家,到上房向顧氏請安之後,陪著說話時,那聲音也不知不覺略微提高了些。在人山人海地承天門外擠出了通身大汗,但這時候他心裡卻頗有一種止不住的亢奮。之前雖想著兒子若中了,自己落榜也不打緊,可之前在那兒看榜地時候,那種連心都快蹦出嗓子眼的感覺卻絕不單單是為了兒子,也同樣是為了自個兒。

張輔卻直到傍晚方才回來。他早就知道了這消息,便吩咐在花廳擺宴,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一番。誰知道這麼鬧騰了一晚上之後,半夜裡王夫人就覺得身上不爽快,到了早上人也懶散不想起,於是碧落和惜玉忙稟了張輔。張輔不敢怠慢,忙命人去回春堂請大夫。他自己又上朝,唯恐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便親自去顧氏那兒請求幫忙照看。

誰料想當那位中年瘦長的大夫急匆匆趕了來,隔著幔帳伸指輕輕一搭腕脈,沉吟良久之後,便笑吟吟地道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可喜可賀,夫人這是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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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貴有自知之明


儀禮中有七出之條,無子高居其首。雖說如今這世道真的以無子休妻的只在少數,但對於女人而言,這膝下沒有一兒半女總是天大的憾事。縱使妾侍有兒女養在自己膝下,可那畢竟和親生的不同。王夫人已到中年,對於兒女上頭早已經不再有幻想。所以,當聽到那大夫的那句話,她的第一反應便是不可能,第二反應方才是難以掩飾的狂喜。

顧氏此時和三個媳婦都在旁邊的帷帳之後,聞聽此言她也是大喜。她年紀大了,不比三個媳婦要避嫌,此時忙讓靈犀扶著出去,又對那大夫問了好一陣子,確定真是喜脈絕非誤診,她頓時雙掌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碧落和惜玉也終於從極度的歡喜中回過神,忙也從裡頭出來,打發人準備上等的賞封,又讓兩個老媽媽引那大夫出去寫調養的方子。

「嫂子,真是大喜!」

「嫂子如今可是雙身子的人,一定得好好將養!」

「我就說嫂子積德行善,待下頭向來是最寬和的,如今果然是好人有好報!」

一見那大夫走了,馮氏東方氏和孫氏忙紛紛出來道喜,惜玉碧落也跟著說了好些湊趣的吉祥話。王夫人心中有悲有喜,悲的是自己並非不能生,這許多年卻一直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喜的是這有生之年老天終究開眼,她也能對得起丈夫。

於是,當看到顧氏在床頭坐下,笑著握住了她的手,她也不知道哪裡來得衝動,竟是一把攬住了顧氏的脖子失聲痛哭,哪裡還有平日雍容華貴處變不驚的貴夫人模樣。

張越此時卻在西城牌樓巷自己的那座小宅院裡。

昨日他知道自己和父親雙雙得中,事後少不得又追問父親萬世節和方銳是否在榜上。前者乃是他的至交好友,後者雖是不甚親近的遠親,但畢竟同住英國公府。得知萬世節同樣高中,方銳卻遺憾落榜。他本想去看看那個精明的青年,但思量再三還是沒去。

人家失意的時候,他一個得意人巴巴兒跑了去,這不是往人家傷口上撒鹽麼?

張輔送的這座小宅院相比堂堂英國公府而言確實是小,但放在外邊卻已經是中等人家方才置辦得起地三進院子。進了大門就是影壁和屏門,過了屏門是外院。貼院牆處則是僕役所住的倒座房。二門之內是整整齊齊的東西廂房和正房耳房,屋子統共有十多間,一共是租給了六位舉子。萬世節一人獨佔東廂房,張越還派給他一個書僮伺候,住著倒也逍遙。

如今會試已畢。這滿院子住地六人之中大多數都是黯然落榜。所以張越來找萬世節地時候。卻看到幾處都在打點行裝。科舉這條路原就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他和其他人也就是房東和房客地關係。連租子都是高泉代收。和這些人壓根不熟悉。所以自然不會矯情地和那些唉聲歎氣地傢伙去套近乎。徑直就進了東廂房。

「如今地進士不比唐時金貴。卻比宋朝每科一千多人要節制些。咱們這戊戌科好幾百人。除了一甲和二甲拔尖地通過館選能進翰林院。其他地也多半是分派到各家州縣去。」

「萬大哥說地是。如今天下雖然承平。可北征南討耗費錢糧無數。縱使是外放做知縣只怕也是難為。說句沒出息地話。若不是我家裡頭從小逼著我科舉。我才懶得費那工夫。京城雖大。居家不易。這北京如今還不是京城。這小小兩間房居然就這麼貴。萬兄你還真是大手筆。居然能獨佔這東廂房!」

「呃……你那兩間屋子花了多少錢?」

「多少?加上伙食開銷。至少折銀五十兩。合鈔五百貫都不止!好在中了貢士相當於中了進士。回鄉後不必聽爹娘嘮叨。不過話說回來。這兒地房東雖說黑心。隔壁那幾處還有更黑心地。小小一處獨院要價百兩。還不包伙食。他怎麼不去搶!」

張越不想自己居然被人罵成黑心房東。這一隻腳邁進門檻。另一隻腳卻留在門外頭好一會。扭頭看見連生連虎兩個想笑卻又不敢。他回過頭狠狠瞪了兩人一眼。這才提高嗓門咳嗽了一聲。又高聲叫道:「萬兄可在?」

話音剛落。裡間那簾子就一動。旋即探出了一個腦袋,恰是萬世節。他一看見張越便眼睛一亮。不一會兒整個人也就掀簾迎了出來,笑呵呵地說:「我就估摸著你該來了!昨兒個報喜的上你家裡去,你家可是熱熱鬧鬧慶賀了好一陣子?我還以為本科就屬你年紀最小,卻不想這回有人搶去了你地風頭!若是不出意外,這一科得有一個剛剛十五歲的進士!來來來,夏小弟出來!」

萬世節說話的時候,剛剛和他閒聊地另外一個人也走了出來。他約摸十五六歲,穿著藍色鑲黑邊袍子,形容卻是樸素,容貌雖算不上英俊,但那黑亮黑亮的小眼睛搭配上五官,卻予人一種靈動的感覺。覷了張越一會兒,又聽到萬世節這麼一番話,他就笑了起來。

「你肯定就是萬大哥口中的張元節。我姓夏名吉,尚無表字。聽萬大哥說,你只比我大半歲?」

張越剛剛聽那清亮的聲音還沒注意,這會兒真真切切地聽到對方比自己還小,他這一驚登時非同小可。須知那些什麼私訂終生後花園,金榜題名迎娶時都是民間傳奇,這真實的科考往往都得考到他父親那年紀方才能考中,歷朝歷代的年輕進士都很少。他自己佔著名師名門好運氣的光,這一位卻絕對是真真正正的神童。

萬世節引薦了雙方之後,卻閉口不提張越就是剛剛夏吉口中地黑心房東,而是引著他到房中坐下。三人笑談了一回貢院中事,緊跟著又討論起了殿試時會出什麼樣的題目。到最後提起名次的時候,年紀最小的夏吉卻咧嘴一笑,一幅滿不在乎的模樣。

「說實話,我這回來考原本不抱多大希望,壓根就沒想到能中。一甲二甲我是不奢望,能夠在三甲掛個末尾我就知足了。再說了,狀元雖然金貴。但歷朝歷代能當到高官的也未必一定是狀元。這臨場發揮總有個起落,就是再大的才子也不敢打包票能中進士,更別提狀元了。我看萬大哥你沒準能上榜首,我和元節年紀太小,這文章總會欠缺一點火候。」

「夏小弟你就別寒磣我了!」

萬世節沒想到這夏吉即使在初次認得的陌生人面前也比自己更能說,於是只能舉手敗退。又閒聊一會。眼看張越在一旁聽話多說話少,他趕緊找借口把人打發了走,這才吁了一口氣,旋即卻又盯著張越死瞧了一回,最後低聲問了一句話。

「我昨兒個看榜之後就去拜訪了小楊學士,隨便閒聊了夏吉地事,你知道小楊學士說了什麼?」

見張越滿臉莫名,他便嘿嘿笑道:「你這秀才舉人進士統共加在一起只用了四年,在別人看來猶如怪胎。這若是沒有一個更怪胎地人在前頭擋著,因為你那家世,你非得被人噴死不可!不過。雖然不知道是人家用心良苦還是正好趕巧,但夏吉這一次倘若沒有你,興許還考不上,就是將來也未必一定能考個進士出來。從這點來說,你可算得上是他的福星了。」

儘管萬世節沒有明著轉述楊榮的話,但這後頭一番解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張越心中自是明鏡似的透亮。想到太祖皇帝朱元璋當年居然因為科考中脫穎而出的進士太年輕而罷科舉,他自然明白年輕進士地優勢和劣勢。

年輕便耗得起時光,但年輕也同樣意味著閱歷淺薄。這老百姓是相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官員,還是會相信一個嘴邊沒毛辦事不牢的少年?

萬世節眼見打動了張越,於是又乾咳了一聲:「另外一樁,是我剛剛接到南京大楊學士送來的信。他說如今杜學士已經外放為布政使,他又要輔佐太子,你雖是英國公堂侄,有英國公提點,但在京城為官一不留神就要出錯,不若到地方上磨練磨練。你年少得志。最好地地方就是杜學士所在地山東,這離北京又近,又能相互照應。」

帶著這樣一番提點,張越這天回到英國公府的時候便沒有多少喜色,反而有些心事重重。他若是不做官,這輩子也不會餓死窮死,更不用勞心勞力,但時下地大明看起來正處於盛世,要說弊端卻是掰著手指頭都說不完----從不斷貶值的寶鈔到打不完地倭寇。從征不完的徭役到逼死人的重稅。甚至還有之後地海禁……總之,那些都是日後的禍患。

人貴有自知之明。他自然不是那等驚才絕艷的人物。只他既然到了這世上,將來總會留下子女,自然絕不想子孫後代有朝一日做人家的奴才。於是,他的心裡便響起了一個愈發響亮的聲音,而那個一直都想不起來的名字亦終於有了眉目。

「……去山東……那兒不會真有……若是真鬧騰起來就麻煩了!」

「越少爺!」

正喃喃自語的張越聽到這個聲音,不由得一驚,抬頭見是外管家榮善,這才釋然,連忙掩飾道:「榮管家找我有什麼事麼?」

「沒什麼大事,只是有幾條喜訊要報少爺知曉。這頭一條,今兒個大夫診治,說是夫人有喜了;這第二條,超少爺的婚書已經定了,再過些時日便是納採納吉;至於這第三條……」榮善笑吟吟地雙手遞上了一張單子,待張越接過之後便解釋道:「打從今兒個一早,上門送賀禮地就不曾止歇過。不但有保定侯家等功臣世家,還有小楊學士和杜家,就連安陽王也打發人送來了文房四寶恭賀。越少爺今次可是好大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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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面子  


     好大的面子……可是,這面子是他的麼?

    穿過垂花門進入內院的時候,張越早想通了一個最淺顯的道理。這年頭神童天才不值錢,武林高手不值錢,最值錢的就只有一樣----實力。若非他不是姓張,若非他算是張輔信任的晚輩,若非他能夠有某位強力人物在暗中點撥,只怕從皇帝到皇太孫再到安陽王等等權貴,誰都不會多看他一眼。即便楊士奇和楊榮,對他另眼看待,也多半是看杜楨的面子。

    只有曾經在開封城內悉心教導了他四年的杜楨,那才是親人之外真真正正關心他的人。可如今這位恩師已經去了山東那樣危機重重的地方,他想要見一面也是難。

    從甬路回到了自己一家所住的院子,一進東廂房,他便看見正屋裡沒人,覺著四下裡靜悄悄的,他不禁開腔喚道:「秋痕,琥珀!」叫了兩聲不見有人答應,他心覺納罕,掀簾往左右兩間屋一看,卻發現書房也沒人,寢室更沒人。

    張越打起門簾來到外頭,逕直去了正房,卻發現裡頭也只有兩個尚未留頭的小丫頭,父母和珍珠芍葯兩個大丫頭全都不在。於是,他只能喚過一個小丫頭問道:「知道老爺太太和你幾位姐姐上哪裡去了麼?」

    「少爺,三老爺一大早就被老太太派出去拜客了。因英國公夫人有喜,太太她們都上老太太那兒去了。奴婢聽幾位姐姐說,這英國公府雖大,老太太卻以為大夥兒這麼一大家子住在這兒,不利英國公夫人安胎,再加上大少爺要完婚,所以得盡快搬到咱們自己的宅子裡頭去,所以找三位太太一起商量。」

    那小丫頭說話極其利索,見張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忙又說道:「這秋痕姐姐和琥珀姐姐卻是因另外一件事方才不在。夫人有喜的消息不知道怎的傳了出去,漢王妃和安陽王妃聽說後都派了年長的媽媽來探望。這自然是府中的幾位年長媽媽接待著,碧落姐姐和惜玉姐姐又擔心人不夠使,所以把兩位姐姐都請了過去幫襯。」

    想起自己起初出門的時候王夫人只是稍有不適,已經去請大夫,那時候並沒有傳出有喜的消息,如今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後。那消息居然驚動了兩處王府,這樣的速度不免有些驚人。張越微微皺起眉頭,雖知道秋痕琥珀既然是被王夫人請去,必然不會有什麼干礙,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那兒一趟。畢竟他早先不在,如今去道一聲喜也是應當。

    王夫人乃是英國公夫人,這起居和張越等人所住地客院客房自然不同。只是居中的五間大正房素來都是待客之所,並不住人,她平素起居只在東邊的小院內。院內正中是三間敞亮的屋子。平素就是嚴嚴整整一聲咳嗽不聞,這一日有王府來客自然更是肅然。廊下幾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個個都是低頭垂手而立,門內還能聽到一陣陣說話聲。

    張越平日裡雖是徑直登堂入室。這會兒知道有王府的人在,自然不好貿然進入。好在門邊侍立地一個大丫頭眼尖,看見他便趕緊迎了上來,屈膝一拜後便低聲道:「越少爺且在外頭稍等片刻,趙王府和安陽王府的那兩位媽媽都是昔日伺候皇后娘娘的舊人,哪怕在宮中也極有體面,最是講規矩。若不是如此,碧落姐姐和惜玉姐姐也不會去勞煩您的人。」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道理張越自己也清楚。當下便含笑點頭,正預備在廊下站著等,他忽然瞥見那邊有幾個面目陌生的丫頭。幾人都是一色松花小襖墨綠色比甲,看著極其肅穆莊重,幾乎都是目不斜視。只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丫頭大膽,目光徑直在他臉上掃來掃去,臉上有些驚疑,有些驚喜,彷彿是認得他一般。

    「這都是王府地人?」

    張越問得低聲。那大丫頭也就壓低了聲音答道:「左邊那兩個是跟著趙王府那位周媽媽來地。右面那兩個是跟著安陽王府那位李媽媽來地。應該都是王府地丫頭正說話間。那門簾便是一動。張越只覺身後那大丫頭飛快地往後一縮。於是他也就換上了一副肅然面孔。下一刻。一個裹著青金石抹額。身穿天青色對襟襖兒地中年婦人便當先而出。緊跟著就是一個高髻上插著藍寶石釵。身穿睢藍色罩甲地婦人。兩人雖容貌不同。面上卻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地不苟言笑表情。就連說話地音線都一般無二。

    兩人看見張越站在廊下都是微微一怔。此時正好碧落惜玉和另兩位媽媽送出門來。惜玉便忙解釋道:「周媽媽。李媽媽。這就是先頭到北京照應咱家老爺地越少爺。」

    惜玉背後那兩位英國公府地婆子張越先前就見過。深知這等高等僕婦不可等閒視之。更何況那是昔日徐皇后跟前地人。又是王府中有體面地媽媽。他上前稱了一聲周媽媽李媽媽。本以為對方未必會識得自己這號人物。誰知道那兩位竟都是露出了微微笑容。

    那周媽媽先點了點頭。大約是並不常笑。那笑容在刻板地臉上彷彿凝固了一般:「三公子地事情我早先就聽咱家王爺說過。果然是一表人才沉穩得緊。」

    「果真是不錯。怪道咱家小王爺讚過好幾回。」

    李媽媽卻是伸手招了招,那邊跟著她的兩個丫頭忙急匆匆奔了上來。雖是疾步,其中一個愣是裙擺幾乎紋絲不動,就連衣帶上地鈴鐺也沒發出多少聲響;另一個則是急促了些,直到幾聲清脆的叮噹聲之後方才訕訕放慢了步子,一步步挪了上來。而那李媽媽看到這一幕當下就皺緊了眉頭,那表情彷彿是那丫頭欠了她百八十兩銀子似的。

    「翠墨,你進王府也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還那麼沒規矩?」她厲聲呵斥了一句後,便轉頭對張越說道,「三公子大約不認得她?先頭您和孟家四姑娘帶了一位康嫂子來王府認親,結果王爺憐她們母女無依,便收留了她們,又替她們納了贖斬罪的八千貫鈔。總算是贖出了她們的當家。如今他們一家三口都在王府當差,再不會如往日那般衣食無著。」

    得知這是昔日那個蘆柴棒小丫頭,張越不禁吃了一驚。畢竟,如今面前這翠墨亭亭玉立,雖只是尋常丫頭的打扮,仍顯得有些怯生生。卻和當年那蘆柴棒似的身材沒有多少相似之處。唯一相似的地方大約就是她依舊不大敢抬頭看他,只是捏著衣角低頭垂眼。

    於是,儘管心下存疑,他仍不得不說道:「安陽王真是菩薩心腸。」

    「小王爺說,既然三公子和孟家四姑娘和人家素昧平生,都能仗義相助,她們既然是劉媽媽的親戚,該幫地自然得幫一把。小王爺還說,他們一家三口都欠了三公子大恩。來日若有了空兒,就讓他們一家三口來拜見舊日恩人。」

    眼看那李媽媽和周媽媽帶著丫頭告辭,惜玉等人忙著去送。張越站在那兒只覺得摸不清看不透。他和那一家三口不過是萍水相逢地緣分,之後又因孟敏的好心幫了一把,僅此而已,那安陽王何必煞費苦心?八千貫鈔折合八百兩銀子,對王府來說自然是小數目,可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錢,那位安陽王又不是濫好人,收留他們一家三口總有些別的內情。

    「少爺您真是好大的面子!」

    聽到這低低的嘟囔,張越頓時轉過身。看見秋痕一手捂著胸口站在那兒,他不禁眉頭一挑,奇怪地問道:「你這副模樣是怎麼回事?」

    「您剛剛已經見過那兩位媽媽,這不是明知故問麼?」和琥珀如今愈發沉默相比,秋痕如今是愈發爽利,在張越面前更是有什麼說什麼,「那兩尊大佛簡直比英國公夫人還沉,眼神就和刀子似地,彷彿時時刻刻要在你身上挖幾個洞出來。聽著夫人誇我和琥珀。她們估計都在心裡嗤笑,外頭卻只用那陰森森的眼光看人。」

    秋痕雖說得口氣誇張,張越也頗有同感,可此時還是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旋即親自挑簾進了裡間。惜玉碧落雖說跟著兩位年長婆子前去送人,屋子裡卻還留著兩個丫頭,王夫人此時正坐在西頭地炕上出神,見著他進來便笑吟吟點了點頭。

    「大伯娘,我今日得知消息晚了。直到這會兒才給您來道喜。實在是過意不去!」

    「有什麼過意不去地,這喜氣指不定還是你們父子帶來的。」

    雖說剛剛接待了那兩位規矩最重地王府媽媽頗有些勞累。但一想到自己如今確確實實地有喜了,王夫人的精神頭卻很好。和張越說了兩句話,她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剛剛外頭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安陽王雖說在皇族中地名聲還算不錯,可平白無故做那種好事卻讓人有些想不通。你以前好心就罷了,以後卻不妨離那一家人遠些。畢竟他們領了安陽王那樣的恩賜,這死契必定是早就簽了。一入侯門深似海,卻不知王府的門頭比什麼侯府公府都要深無數倍,以前地那些情分全都算不了什麼。你要記著,在這些個皇族眼中,咱們英國公府的面子可不管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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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祖母的饋贈  


     「那邊如今都已經整治得差不多了,這花園中少幾棵樹,房中少幾樣大傢伙暫時也不打緊,所以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先帶著人搬出去,把你們選中的那屋子好好再看看,缺什麼少什麼一樣樣添補起來。你們大堂嫂如今有喜,我這個老婆子少不得替她坐鎮著照顧一二,再留下老三媳婦也就夠了。超哥兒的婚事你們盡心些,那邊畢竟是伯府,別讓人笑話了。」

    英國公府雖好,但住在別人家中畢竟是客人,因此馮氏東方氏對於盡早打點好搬出去都並無異議,只在顧氏留下孫氏的時候露出了驚容。兩人一個是官宦世家出身,一個家裡頭豪富,對小門小戶出來的孫氏總有些瞧不起。如今看著這個原先不起眼的妯娌一下子在老太太面前有了臉面,雖還不至於壓過她們,但足以讓她們心裡不痛快。

    顧氏見馮氏東方氏強顏歡笑,孫氏則微微露出了喜色,哪裡不知道她們心中思量什麼。只她們妯娌之間勾心鬥角的小勾當,她不想管也不耐煩去管,於是她們起身告退的時候,她不過是微微頷首,沒留下任何一個。想想親生的長子正在交趾那種叛亂不斷民心不服的地方,一年到頭也難能捎回幾封信,她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

    往南京走過一趟之後,張赳如今看著已經漸漸有了小大人模樣,只他固然是自小被人稱讚的神童,科舉上卻遠不如張越那般好運,之前院試又名落孫山。雖說張赳身上還看不出什麼心灰意冷的跡象,可她難免憂心,更想到倘若長子還在朝,張赳若能直接蔭補為官,她也就不用這麼操心了。

    「老太太,剛剛有小丫頭來報,說是趙王府和安陽王府派了兩位媽媽來探望英國公夫人,不合三少爺也去了那兒道喜。兩邊就撞上了,據說還說了好一陣子話,兩位媽媽對三少爺都極其客氣,三少爺應對得也得體。之後英國公夫人又留著少爺說了一陣子話,如今人應當是往這邊來了。」

    顧氏微微點了點頭,接過了靈犀捧來的茶。略喝了一口方才笑道:「他小小人兒哪裡有什麼面子,不過人人都看在英國公面上罷了。好在他曉事,英國公沒看錯他,我也沒看錯他。這狂傲之人從來就沒個好下場,以後在這朝中要立得穩,就得學英國公那般,不能讓人挑出一絲錯處來。對了,昨天英國公夫人讓人送了一匣扇子,你且去取來。還有。拿著這把鑰匙打開我那個雕漆妝盒,把其中那個錦囊拿來。」

    靈犀不料顧氏這頭說著正事,那頭忽然會想到扇子。好在顧氏的東西她都收得好好的。這一時半會尋起來也不難。到裡屋的幾個小抽屜裡翻了一陣,不多時她就找到了扇子。而那雕漆妝盒就是她也不知道裡頭有什麼東西,此時拿鑰匙打開了,看到裡頭那個半久不新的錦囊,她拿在手中卻有些疑惑,但終究不敢打開來看。

    打起簾子到了正室,她方才發現張越已經來了,別的小丫頭已經都被打發了出去,顧氏身邊只留著一個尚未留頭的小丫頭捶

    「再過十日就是殿試。雖說都是進士,但一甲二甲三甲卻各有不同。這一甲著實太顯眼,你小小年紀地若是拔入一甲別人也不服氣,可落到三甲卻也沒什麼趣味。你且好好用心,奪一個二甲回來也罷!」

    這考試的事情,誰能說得準?張越心中苦笑,但祖母都這麼吩咐了,他只好應是。接下來又聽祖母說起殿試之後吏部銓選授官的事,他心裡想起英國公張輔之前的話和楊士奇的忠告。沉吟片刻便揀那些能說的,一一對顧氏說了一遍。

    顧氏頻頻點頭,心裡卻著實感慨。誰能想到當初那個病殃殃地小人兒,才不過幾年居然長成了這般模樣?

    「有師長為你操心。有長輩給你指點。你這福分著實不淺。既然大楊學士也這麼說。又有你大堂伯坐鎮京城。這在外磨練磨練也好。我一個婦道人家。這朝廷上地大事不甚了了。你這前途我也幫不了什麼。更談不上教導。能幫你地也有限。」

    說到這兒。顧氏便從靈犀那裡接過錦囊。輕輕拉開那拉繩。從裡頭取出了一張票據。隨手遞給了張越。口中卻說道:「你大堂伯應該對你提過。咱們張家地產業其實大多都置辦在北京。統共都在我這裡收著。你大哥要成婚。以後若靠他地俸祿和月錢自是不夠。所以我已經預備了一處大田莊給他。你雖還沒成婚。但既然是要出仕。身邊沒個備辦也不行。」

    張越低頭仔仔細細一瞧。發現這赫然是一張地契。只是。比起張輔先前送他地那兩百畝地小田莊而言。這上頭地數字卻是大多了。那赫然是通州附近地五十頃良田。當初北京地地價乃是三兩銀子一畝。賤賣地時候甚至一二兩也有人脫手。如今已經是十二兩。價格卻仍在上漲。僅這五千畝地。價值便是一個相當駭人地數字。

    「這些都是地產。不過是讓你收些租子。日後在當官地時候也好開銷。其它地錢等你中進士派官之後。再由公中拿出來。」顧氏說著便收起了笑容。口氣也變得有些嚴厲。「我大明對貪贓枉法事向來處置極嚴。你大伯父那時候就是受了手底下人地蒙蔽。於是才吃了大虧。你潔身自好是一條。但將來還得記著約束好身邊地人。總而言之。咱家人還不至於需要靠伸手撈銀子來維持生計地地步。切記切記!」

    手裡拿著那地契。張越便站起身肅然答應。人家地祖母都是寵溺孫兒。顧氏平日卻頂多有些偏寵。從未有一個溺字。所以這番話他自然是聽進去了。又坐著陪說了一會話。見顧氏面露倦色。他忙將那地契貼身藏了。正要告辭時。心裡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想當初大伯父和二伯父踏上仕途地時候。是否也拿到了這樣地財產?

    顧氏忽然瞥見了靈犀手中的扇匣,不禁想起了這另外一樁事,遂笑道:「對了,這是前時你大伯娘讓人送來的扇子。你大姐那邊有,我打發人給你二妹妹送了一把,你三妹妹還小用不著,剩下地這些我留著沒用,你大伯母二伯母和你娘也不能用這個,你留著送人好了。」

    這話卻說得古怪,張越接過靈犀遞過來的扇匣時不禁一愣。只這時不好打開看看,他忙謝了,遂起身告辭。這出了顧氏的院子,他掂量著這手中的扇匣子,心頭愈發奇怪----留著送人……他能送給誰?那一瞬間,他的面前頓時浮現出了孟敏的笑顏,腳下頓時一滯。

    回到自己一家的院子,他一眼就看到琥珀秋痕回來了。這會兒東廂房門口,琥珀正扶著梯子,秋痕則是站在上頭,正往房門口的橫樑上系幾串紅穗子。他遠遠看到秋痕搖搖晃晃,不由得趕緊上前。果然,秋痕好容易掛好了下來,這臨到最後還剩幾格梯子的時候卻是一腳踏空,結結實實地摔在了他地懷中。見她滿面通紅的興奮模樣,他著實是又好氣又好笑。

    「你這忙忙碌碌是做什麼呢?」

    秋痕忙躲開了兩步,臉上便有些訕訕的:「不就是因為英國公夫人身邊的惜玉姐姐說掛了這紅穗子,殿試一定能獨佔鰲頭麼?幸好少爺您回來了,否則剛剛那一跤就跌得狠了。咦,少爺您拿了什麼回來?」

    琥珀看見秋痕跌在了張越懷中,忍不住莞爾,此時也看見了那扇匣子。她從張越手中接了過來,打開蓋子一看便笑道:「這泥金面小檀香細骨的折扇可是金貴,再加上這扇面彷彿是名家畫的,這麼一把興許就得十幾二十兩銀子。這是那些大家閨秀最喜愛的,少爺居然買了這麼一匣子回來,可真是大手筆。」

    「我哪有這閒錢,這是大伯娘送給祖母,祖母又給了我,讓我留著送人的。」

    「這麼一匣還真只有英國公府才拿得出來。」

    秋痕在旁邊直咂舌,緊跟著卻想起如今大少爺要成婚,緊跟著便是二少爺和自家少爺,這東西興許就是送給未來的少奶奶,面色就有些發僵。偷瞥了一眼琥珀,見她面色依舊沉靜,她不禁有些訕訕地。

    張越此時卻已經有了主意,當下也沒注意秋痕面色不好,遂吩咐道:「明天找個穩妥地管事媳婦跑一趟,挑幾把扇子去送給孟家四妹妹,再挑幾把送給杜小姐。剩下的收著也是收著,你們隨便揀一把玩,別讓人看見就是了。」

    聽著要送給孟敏和杜綰,琥珀忙點頭,可聽見讓自己和秋痕也挑上兩把,她頓時愣住了。她這麼一呆,秋痕卻是巴不得,搶過扇匣子就笑道:「這可是少爺您說地,奴婢記下了。您就放心好了,我和琥珀絕對不會在外人面前賣弄。琥珀,還愣在這兒幹嘛,趕緊到裡頭去尋裝禮物的盒子,送給孟小姐和杜小姐的禮物總不能就這麼光禿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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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心意


朱棣昔日為燕王時,麾下燕山左中右三護衛號稱天下雄軍,可以與之相提並論者只有寧王朱權的大寧衛。朱棣登基之後立了嫡長子朱高熾為太子,但對漢王朱高煦和趙王朱高燧都是寵愛有加。漢王朱高煦甚至得到了屬於天子親軍的天策三衛,去年儘管被削兩護衛,但其在山東的私軍和天策中衛仍是不可小覷。

趙王朱高燧雖說寵眷略遜其兄漢王朱高煦,但他如今比早年收斂得多,手上的常山三護衛著實是實力非凡。三位護衛指揮都是正三品,雖不隸京衛,但即便是京衛指揮,畏趙王權勢,在這三位護衛指揮面前仍是不得不退讓三分。這其中,中護衛指揮孟賢因為是功臣之後,最受信賴,那座大宅坐落在北京西大街正中,毗鄰保定侯府,規制卻只是稍遜。

孟賢膝下子女眾多,嫡妻吳夫人育有嫡子孟繁,其餘子女都是眾姬妾所出。因沒有女兒,因此她便把庶長女孟敏養在膝下。孟敏生母秦姨娘早逝,她是長姊,又是嫡母養育,弟妹們自然全都服她管束。而吳夫人身子不好,幾個姬妾誰也不服誰,因此多半時候竟都是孟敏管家,上上下下也倒是井井有條。

這天,孟敏正在吳夫人房中陪著嫡母說話,才說到如今開春,該派個人去看看家裡田莊中的境況,吳夫人咳嗽了兩聲便笑道:「你如今管著家裡頭的事情就罷了,家裡田莊上都有莊頭,還有管事時時去轉悠,若這都要讓你操心,他們是做什麼吃的?敏兒,我如今其他都不操心,唯一牽掛的就是你的事。張家人既然都來北京了,我想尋個機會去見見那位老太太。」

「娘,您身子不好,如今乍暖還寒。您還是少出門的好。」

「我這身子不打緊。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都是聽你爹說,還沒見過那個張越,這心裡總有些沒底。你雖不是我親生,但卻是我養大,我自然得看準了之後才能把你嫁出去。」

饒是孟敏素來是爽朗大方從不羞羞怯怯。這時候見吳夫人一番話全都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轉,她仍是微微臉紅,隨即便大大方方地說:「娘,眼下人家那裡還沒有答應,你也別太把這事情記在心上。弟弟妹妹們如今都還小,萬一我嫁了,這家裡頭怕是要亂糟糟的。六妹妹如今也十三了,我瞧著她還懂事,總得讓她能接手才行。」

「這家裡要是沒你。憑你那些姨娘,還有你那些不讓人省心的弟弟妹妹,也不知道這一大家子會鬧成什麼樣子!」吳夫人含笑抓著孟敏的手。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地滿意,「雖說你繁弟是我親生的,可他還比不上你貼心。至於你六妹妹的事情你不用一直都掛在心上,她若是真有心就自己好好學,想當初你還不是這麼過來的?話說回來,張越什麼都好……」

想到張家上頭還有一位連英國公都得恭敬著的老太太,吳氏不禁生出了一絲憂慮:「那張越什麼都好,就是這在家中是三房,上頭還有長房二房。兄弟姐妹多是一條,長輩多更是一條。你在家是管事的千金大小姐,到那兒要做立規矩地小媳婦,我就這一點不捨得。」

饒是孟敏不扭捏,這時候也終於惱了:「娘,這八字還沒一撇呢,您別老掛在嘴邊!」

吳夫人卻彷彿沒看見孟敏的嗔怒,雖不說話,心裡卻猶自盤算著嫁妝。盤算著日子,更盤算著那未來的女婿。她本就是一輩子都以丈夫為天的婦道人家,朝堂大事都是一抹黑,更不會想北京適齡貴胄子弟那麼多,為何丈夫就一心一意看上了並不算頂起眼的張越。

她不想這些。孟敏地心中卻轉著某些念頭。她是安陽王妃地手帕交。和趙王世子妃也見過幾回。和陳留郡主更說得上話。雖說父親從來不在面前說什麼朝廷大事。但她無意中能聽到地渠道太多了。再加上對父親地深刻瞭解。她不得不將父親一力促成地這樁婚事往某些方面想。然而。張越頭一次就給她留下了極好地印象。之後兩次相遇也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地一輩子自然脫不了這八個字地束縛。怕只怕父親地用心太深。那以後她如何做人?

「太太。小姐!」

聽到這一聲喚。吳夫人和孟敏都從恍惚中回過神。見紅袖從門外進來。孟敏當下便覺得奇怪:「你到哪兒去了?」

紅袖卻只是笑吟吟地對自家小姐眨了眨眼睛。隨即便屈膝朝吳夫人拜了拜。卻笑吟吟地說:「啟稟太太。英國公府……不對。應該說是那位張家三少爺剛剛派人過來。說是有東西送給小姐。那送東西來地媳婦還在外頭。是不是要奴婢請她進來?」

聽了這話。吳夫人頓時笑了。她也不看孟敏那張猶自詫異納罕地臉。連聲讓紅袖出去請人進來。等到那身穿絳色對襟衫子。收拾得利索清爽地媳婦跟著紅袖進來。又近前深深行禮。她忙道請起。旋即笑問道:「你家少爺打發你送什麼來?」

那管事媳婦原就是孫氏地陪房。先頭只知道孟家四小姐乃是庶出。眼下看著孟敏在炕邊上緊挨吳夫人坐。一副母女情深地模樣。便知道這位小姐多半是養在嫡母膝下。心中卻也驚異。此時聽吳夫人問話。她忙雙手呈上了一個罩漆盒子。因笑道:「少爺只給了這盒子。小地也不知道是什麼。少爺只說。這是昨兒個從老太太那兒得地新巧物。讓四姑娘分給妹妹們耍玩。」

一聽這麼說,吳夫人又笑了,心中卻想究竟是少年郎,這打發人送東西還要找借口。從丫頭手中接過那罩漆盒子,她看了孟敏一眼,便索性揭了看來,見是四把泥金面小檀香細骨地折扇,她心中不禁一動,隨手拿起一把搖開了扇面端詳了一番,又合了起來。

「敏兒,越哥兒倒是記著你們幾個姐妹,這四把扇子應該是宮中賞賜出來的。不過她們幾個還小,你留一把給你六妹妹,其他的好好收著。唔……這回禮……」

那管事媳婦一聽回禮二字,忙笑道:「夫人,不過送幾位小姐幾把扇子賞玩而已,這回禮兩個字就談不上了。昨兒個貴府老爺還讓人送了一方名貴的端硯,少爺說了,有空要登門拜謝。」

吳夫人一時半會也想不好該送什麼回禮,此時聽這麼一說,倒是佩服丈夫下手快。又留著那管事媳婦說了一會話,她便命身邊的大丫頭把人送出門,旋即就把那罩漆盒子一股腦兒塞給了孟敏:「送給那幾個小的也是白費,就依我剛剛說的話。雖說你爹爹送了東西過去,但他是他,你是你,你不如好好想想回贈什麼。這都是當著長輩的面,也不算私相授受,不違禮節。」

這邊孟敏回到自己房裡,正煩惱該回贈什麼東西,那邊張越等到兩個管事媳婦回來,聽她們稟報了送東西的經過,少不得一人打賞了幾個酒錢。等人走之後,看著手中那張杜綰地回帖,想起人家說起的孟家情形,他在書桌前坐下,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這樣奢華的折扇自然是只能送給女子,只不過在孟家詩會那一回認識的世家千金雖不少,印象最深刻的也就只有孟敏和杜綰而已,他自然只有這兩個地方可送。一個是大姐夫的堂妹,一個是恩師的女兒,他送禮過去也並不唐突,至於收到禮物的人如何想他就管不著了。

他不是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霍去病,這婚事大約就在這兩年。既然這不是他能左右地,那麼就像張晴所說,與其盲婚啞嫁,不如自己選一個合心意地。只是,為什麼孟賢偏偏是常山中護衛指揮?

想到這裡,他輕輕翻開杜綰的帖子,見那上頭寫著幾行娟秀地字,大體便是致謝之類的話,此外便是提起父親仍無信件傳來,托他打探打探消息。面對這一茬,他立時皺緊了眉頭。即便是張越說已經讓山東都指揮照應一二,但若是真的碰上了連那位都指揮都解決不了的難事,或是杜楨所碰到的難處人家都鞭長莫及,那可如何是好?

還有,楊士奇讓他去山東,是忖度讓他多多磨練,能夠幫杜楨一把;還是認為他的身世背景能夠幫他在那個地方站穩腳跟?

心煩意亂的他合上那張素箋,站起身就掀起門簾到了正屋。這一腳才踏出去,他就看到琥珀正好從外頭進來,手中正捧著什麼。心中一動的他疾步走上前去,還不不及開口相問,琥珀就直接把一封信遞了過來。

「少爺,您一直都問杜大人的信。我剛剛經過垂花門,看到一個小廝把這個交給劉家嫂子,所以就趕緊捎了過來。」

張越心裡有事,一聽是杜楨的信就立時動容,聽到琥珀這解釋便回身點了點頭。到了書桌旁坐下,拆開那火漆封口,裡頭卻只有一張薄薄的信箋。讓他異常失望的是,信中只是言簡意賅地說已經在山東上任,一切都好勿要掛念等等之類的話,他所想知道的竟是一個字都沒提。

山東那邊,究竟是有事還是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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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殿試  


殿試亦稱廷試,一向在會試之後舉行,歷來便是三月。洪武三年初開科舉,定殿試日為三月初三,後罷開科舉十數年,待到洪武十八年方才再開科舉,又定三月朔日為殿試日。話雖如此,卻也有例外的時候。永樂七年,就因為永樂皇帝朱棣北巡,原該舉行的殿試便推遲了兩年,直到永樂九年方才舉行。今科殿試亦是延遲了十幾天,最後定在了三月十八日。

殿試由天子親自策問,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肅穆光景。和會試只考經史不同,這殿試制策不但考經義,更考時政。制策公佈之時,滿殿二百餘名貢士自是人人聚精會神,張越也不例外。

「帝王之治天下必有要道。昔之聖人垂衣裳而天下治,唐虞之世治道彰明,其命官咨牧載之於書……周禮,周公所作也,何若是之煩與,較之唐虞之無為蓋有逕庭。然其法度紀綱至為精密,可行於天下,後世何至秦而遂廢?漢承秦弊,去周未遠,可以復古,何故因仍其舊,而不能變與唐……人之恆言為治之道在於一道德而同風俗,今天下之廣,牲畜之繁,彼疆此域之限隔服食趨向之異,宜道德何由,而一風俗何由?而同子諸生於經史時務之熟矣,凡有裨於治道,其詳陳之,毋隱,朕將親覽焉。」

待聽明白今科制策乃是論治道時,張越心中頓時生出了無數條陳,沉思許久方才動筆。

相比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不用如同會試鄉試一般在貢院中擠那小小的號房,入內受策時更不用搜身以查夾帶,此時眾貢士恭送了皇帝,便開始全力以赴。雖說都是貢士,但畢竟三甲名次極其重要,若是忝附榜尾,自然不是什麼光榮的事。縱使是張越也忘記了之前祖母的囑咐,畢竟。最後是一甲二甲還是三甲豈是他能夠決定的?

能擔任殿試主考官的歷來都是天子駕前最受寵的文臣,比如永樂二年乃是解縉,永樂五年是胡廣,永樂九年則是楊士奇,如今這永樂十六年的戊戌科殿試則是翰林學士楊榮擔任主考官。相比廷上進士中幾個五十開外的白頭翁,四十開外的他顯得極其精神。佐以下頜幾縷長鬚,更顯儒雅風度。幾個比他年長地考官坐在那兒,愈發顯得如同陪襯。

此時皇帝早已退去,楊榮的目光便在一個個士子中掃過,看到張越時不禁微微一笑。朱棣對張家的信任無可動搖,由於英國公張輔的關係,張越雖年紀輕輕卻能躋身於貢士之列,但這文章上的功力卻得經時日磨練。所以說,張越即便今年成為進士。這名次上卻不好奢求。不過想必朱棣並不在意他的名次,關心地也就是他是否能中而已。

話說回來,當今天子縱使再喜愛張越。應該決不會讓第一宣力武臣的近親入閣。

張越此時完全無暇去看別人。這殿試雖有正式試卷,也有草稿紙,但他只有一天的時間,若是打好草稿再謄抄決計來不及。所以,他瞥了一眼草稿,乾脆直接開始動筆。

北方三月的天氣仍是寒冷,可他一口氣寫滿了三張卷子,估摸著能有一千字的時候,額上已經佈滿了細密的汗珠。這時候。他方才掃了一眼周邊人,發現人人皆是全神貫注額頭冒汗,於是便不再左顧右盼。順著思路寫下去,他漸漸發現了平素勤於練字的好處,至少,這一個個端正的小楷不費什麼功夫就從筆下宛轉流出,瞧著倒也賞心悅目。

想當初他數九寒冬練字不輟的時候,大約杜楨就想到這一刻了。

如同現代那些監考官一樣。這殿試地主考自然不是坐在那兒紋絲不動。楊榮在坐了一個多時辰之後。便開始沿著考生地位子走動。甚至也會隨手拿起已經謄抄完一部分地捲子瞅上一眼。幾百份卷子。這讀卷官判卷地時間卻只有短短三日。自然不可能完全公正無私地判完所有卷子。不過是盡全力將佳卷呈上御覽而已。身為主考。今科學子全都是他地門生。他自然希望能多出幾個人才。這今後面上也有光。

他一路翻看了好些卷子。將幾個策論極其出色地學子一一記在心底。愈發覺得滿意。看這情形。今科至少不愁沒有佳卷呈上。他總算可以放下最大地一樁心事。待行到張越身前地時候。他隨手拿起考卷一看。見上頭依舊是那筆極其精神地端正小楷。不禁點了點頭。

細細一看文章。他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見張越全神貫注並沒有注意到自己。他若有所思地佇立片刻就放下了卷子。接下來他隨處轉悠了一下。也順便去看了看張倬地文章。見中規中矩就撂開了手。反而在最年少地夏吉桌前很是停留了一段時間。

倘若說張越給了他不少訝異。那麼這個剛剛十五歲地少年就給了他更多地驚疑。那文章談不上圓潤。但卻散發出一股撲面而來地銳氣。和此人給人地漫不經心大相逕庭。他入閣時不過三十一歲。也算得上少年得志。如今再回過頭來看少年。登時生出了一種莫名地惆悵。

位雖高。人卻老。千金難買少年時。果然是至理名言。

這一天殿試結束。考官連考卷和草稿一起收了上去。卻是有考生仍未能謄抄完畢。免不了捶胸頓足。這其中便有愁眉不展地萬世節。然而。當楊榮笑吟吟地和他說了一番話之後。他卻立刻眉飛色舞。直到離宮之後張越好奇地詢問時。他方才嘿嘿一笑。

「雖然是未了之卷,但小楊學士說我這篇萬字策論做得不錯,定然會連同草稿進呈御覽。這一甲我自然是不想了,但若能以未了捲得一個二甲,我也心滿意足了!」他說完忽然抓過了旁邊的張越,笑嘻嘻地問道,「我百忙中偷瞥了你一眼,你寫文章的時候竟沒打草稿?」

張倬自己年紀大了,對名次倒沒什麼苛求。想到之前會試的時候他名次還在張越之前,多半是考官以子不蓋父為名將他挪到了兒子前頭,他心中倒是生出了幾許歉意。所以此時聽了萬世節的問題。看到張越並無懊惱之色,他不禁心中一奇。

「為文不屬草,你就不怕考官詰難你草稿上一片空空,破了規矩?」

「有個考官確實詰問了我,不過我答說科場必交草稿,不過是為了防代作。如今殿前眾目所矚,何來代作,何嫌之避?小楊學士就走了來,自然放過了我去。」張越笑了笑,見萬世節嘖嘖稱奇,他便沒好氣地說道,「我那字你也是知道地,要是打草稿決計謄抄不完,今兒個我費盡心思也就寫了三千餘字的策論。哪像你洋洋灑灑幾乎要上萬言。」

這時候,夏吉也從後頭追了上來,熟絡地衝著萬世節叫了一聲萬大哥。又和張越打了個招呼。得知張倬乃是張越的父親,他一驚之後立刻豎起了大拇指。

「都說是父進士子進士父子進士,倒是沒聽說過同科得中的。元節你和你爹爹真厲害!」

張倬早聽張越說過這個年紀最小的貢士,此時聽他這麼說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於是,四人一路走一路說笑,這年紀相差頗大地組合倒是引來了旁人的頻頻側目。萬世節曾經往楊士奇那裡走動得多,在南方士子中算是小有名氣,這兒就有好些人認識他,無不上來打招呼。自然。那些士子少不得讓萬世節介紹身邊的其他人。

「其他人不知道,但張越張元節我卻是認得的!」

斜裡忽然冒出來一個聲音,張越循聲望去,卻依稀記得此人地面孔,彷彿是頭一次去楊士奇府邸巧遇皇帝和皇太孫時地眾士子之一。此時此刻,那人面上雖帶著笑,語氣裡頭卻流露出一股濃濃地酸氣。

「他可是如今山東布政使杜大人地高足,這表字也是大楊學士起的,還見過皇上和皇太孫。不但如此。人家還是英國公的堂侄,去年年底英國公重病的時候,他巴巴地從南京趕到北京侍疾,比親生兒子都要孝順,皇上大喜之下便賜了他舉人功名。到底是世家朱門子弟,哪裡是我們這些寒門士子能相提並論的!」

自從洪武年間開科考之後,南北士子的衝突從來就沒有斷過,最最有名的便是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由於那一次錄取地五十一名進士幾乎都是南方人,北方士子集體鬧事。於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不但嚴厲處分了該科主考。而且該科狀元陳亦被處死,六月更是重開一榜。取的幾乎都是北方人。這轟轟烈烈的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事件也使得南北文壇從來不對盤。

於是,被人這麼一撩撥,一眾南方士子看向張越地眼神便有些不同。畢竟這裡離著西宮還近,大夥兒又都是同年,自然不可能真正鬧騰成什麼不可開交的樣子,但少不得有人說話陰陽怪氣。

「若是我能有那樣的親戚師長,別說十六歲不到中進士,只怕就是狀元也中了。」

張越兩世為人,對於這等冷嘲熱諷自不在意,更不想陷入毫無意義的意氣之爭。然而,他不接話茬,旁邊卻有人忍不住冷笑道:「我比元節年紀還小,我可沒有什麼尊貴的親戚!有志不在年高,足下虛長年紀卻不能盡早登科,指桑罵槐算什麼意思?」

那說話的人乃是一個尖下巴四十開外的中年人,一聽這話頓時怒容滿面。張越不料夏吉主動出面替自己攬下了事情,此時眉頭一皺,卻再不好旁觀,搶在那人說話之前沉聲提醒道:「各位別忘了,咱們的座師大人小楊學士昔日二十九歲中進士,三十一歲入閣,各位若是有心說起他事便罷,揪著年紀說不是,置小楊學士於何地?」

一席話後四周皆靜,幾個南方士子雖不滿,卻終究不敢多說什麼,全都是悻悻然拂袖而去。直到他們走了,萬世節方才無可奈何地向張越攤了攤手。

「今兒個全都是我惹出來的麻煩,實在對不起元節你了!這些人都是死揪著一個理兒,他們認定是對地就是對的,認定是錯的就是錯的,最是難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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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名次和發榜


倘若說後世的大明乃是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那麼,如今組建才十多年的大明內閣遠遠沒有達到那個高度。永樂皇帝朱棣雖不如洪武帝朱元璋那麼勤政,雖組建了內閣用於輔政,但內閣臣子只有贊襄之權而沒有決策權,縱使在殿試的卷子上,朱棣也決不是主考官呈上什麼就看什麼。

這一日,在楊榮率讀卷官等送上一甲三份卷子和其餘七份佳卷,並讓人抬上二三甲的所有考卷之後,他卻只是略讀了讀那幾篇文章,便命內侍在二三甲卷子中取了十幾份卷子。

「人皆云治道當以道德,然道德之外亦不可無法度。昔有御史……貪橫強暴,此御史乎?此廉吏乎?此沽名釣譽者乎?……拔擢驟,則人益驕矜;遷轉緩,則人益蹉跎。是以百官以體察聖意為先,以安撫民心為次,是為大謬也。人皆云治道當以仁義,何謂大仁,何謂大義……」

朱棣看著手中那份卷子,頗覺得銳氣撲面而來,當念出這一句更是微微一笑。他雖不是有極好容人心性的人,但既然是殿試,中和平正的文章看多了也實在沒意思。見那卷子的眉批赫然是三甲末第,他不由皺起了眉頭,親自御筆批為第三,又對楊榮等人問道:「士子譏刺時政是好事,若放在三甲,旁人還以為朕沒有容人之量。此文雖說不上奇文,筆法也還稍顯稚嫩,但也算得上難能可貴。夏吉……唔,這名字有些意思。」

楊榮在下頭一聽,方才知道此番得了皇帝緣法的竟是今科那個最年少的貢士。別的考官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言,他既是主考官,又是閣臣,卻不得不提醒一聲。

「皇上所言極是,此子如今才剛剛年滿十五,這自然還有少年激盪之氣,是以下筆鋒銳十足。臣當時在他旁邊看他運筆如飛,文章倒著實寫得不錯。」

「年方十五?」

朱棣此時倒是訝異了。他本以為張越應是本科最年輕的,卻不想居然還冒出一個更年少的士子。此時再通篇看了一遍那文章,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幾次拿起硃筆想要改那名次,最終還是擱下了筆。既然是他親自簡拔出來的。年輕就年輕,若是此子真扶不起來,那也是他自己沒有器量才幹,虛有少年神童之名。

有了這麼一份卷子在前,他之後也就是草草看了幾份,或從二甲黜落三甲,或從三甲拔入二甲,萬世節那份未了之卷也被他放入了二甲之中。定了三甲座次之後,他忽地想起了張越。便吩咐把那份卷子找出來。展開來看了第一張,他便微微點了點頭,待看完第二張。他卻是眉頭緊鎖,之後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皺緊,右手食指也不自禁地輕輕敲擊著檯面。

「人云取天下以刀兵,治天下以仁義,此古今之至理。然中原常患蠻夷,歷朝待之以仁義,多受其反噬;待之以斧鉞,少能保一世太平。故而以中原之大,屢遭夷狄凌辱。仁義施而未得報,斧鉞加而不得安,何也……雄主恩威並濟,然三代而傳則刀兵入庫,軍將解甲,故而以漢唐橫掃天下之威,亦不免頹敗一途……治道恆以禮法,禮法重在教化,唯天下無有刁民乎?無有贓官乎?無有逆狄乎……」

雖然大明的天下並非朱棣打回來的。但他以靖難起家席捲天下,一舉登基為帝,最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地赫赫武功。昔日對上建文帝的大軍時,他雖然屢遭敗績,但若是敗退必親自引兵斷後,於是軍士歸心,因此這雄主二字可謂是搔到了他的癢處。想當初邱福北征敗北,他雖然完全可以再派一員穩重大將出征,可卻義無反顧的把天下丟給太子自己親自率軍北征。最終大勝而回。那時候的意氣風發他至今仍銘記在心。

他雖然自幼名師教導。但侄兒地反都能造。對聖賢之言其實並不以為然。不過是用以籠絡士子。可對於那些史書之言他卻一向留心。想到昔日秦皇漢武亦是赫赫武功。唐宗宋祖也曾經兵雄天下。最後那雄兵仍是化作塵土。心中難免又想到了更深地層次。

昔日父親洪武帝為免建文帝年幼坐不穩皇位。於是誅戮功臣。結果卻如何?他如今雖重武。但太子已經失之於文弱。皇太孫朱瞻基也並不像他那樣熱衷武事。那今後……

「然用兵多則國庫竭。重賦稅而百姓苦。故而昔漢武連年用兵匈奴遠遁。百姓不苦匈奴而苦兵役賦稅。人云升斗小民者不知大事。不觀長遠。然若無惠民則無使庶民感恩。縱長遠於其何益?國朝賦稅已重……」

朱棣往下看了一些。一直都是若有所思。當看到最末用兵富民這一條時更是啞然失笑。心想果然是年少。到這上頭就想當然了。不過。前頭那些確實觸動了他地心思。況且他此時心情甚好。也就不再計較什麼其他。也不再往下看。見考卷上赫然標著二甲。他便不再調動名次。示意身旁宦官將桌案上地考卷都收好拿下去。

「本科二百五十名進士。雖較往年為少。卻是人才濟濟。朕心甚慰。明日傳臚。你們且去安排。務必不能出紕漏。」

這邊皇帝定了名次。那邊楊榮等人退出之後。少不得議論起剛剛皇帝親自閱卷之後評定名次地情景。全都是說今科士子緣法獨到諸如此類云云。楊榮跟著人云亦云了兩句。待到諸人開始安排傳臚之事。他略微提點了一番。大多數時間都是坐在一旁沉思。

張越會試時的文章做得如同花團錦簇,卻是四平八穩,誰知道這回居然炮製出這樣一篇文章。若非他和一位讀卷官講明,親自揀出評述,若是讓其他人看到了只怕毀譽參半。可歎的是這既不能說是諍諍直諫,也不能說是離經叛道,竟是不知道該歸於哪一類。

也就是杜楨那個怪胎,才會教出這麼一個怪胎的學生!

殿試發榜素來乃是用黃榜,因此中進士者素來便稱為金榜題名。雖只要能過會試這一關一個進士便穩當當入手,但人們畢竟關心名次。發榜這一日。張越由於之前交上了那樣一篇文章,心裡也有些忐忑,於是一大早就和父親一起到了承天門外看榜。

人群之中,張倬眼見張越翹首觀望宮門那邊,不禁心中奇怪。雖說殿試極其重要,但比起之前躍龍門似的會試。卻仍是寬和得多,張越上次考完了會試都是沒事人似的,為何如此緊張?想到那天回家地路上張越打死不肯說寫了些什麼,他倒是有些不安了起來。

「越兒,莫非你在答卷的時候寫了什麼不該寫的,還是忘了避諱?」

張越當初只是在看到那考題時靈機一動,這時候哪裡敢和父親說他都寫了些什麼,趕緊三言兩語岔開了話題。不多時,人群中便起了騷動。卻是一隊禁衛護衛著一位中書舍人前來貼榜。隨著那巨大地黃榜在牆上一點點貼好,無數人的目光便往那榜上搜尋了上去,那些以報喜謀生地人更是用飛快地目光掃完了整張榜。

「二甲第十四名……」

口中喃喃自語了一句。張倬頓時為之失神。看到這樣出人意料的成績,他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雖則二甲不比一甲全都能進翰林院,但畢竟仍是希望極大。昔日大哥張信雖舉解元,但之後卻是直接步入仕途。若是以科舉計,他竟是平生第一次蓋過了自己的長兄。

張越此時和萬世節站在一塊,他們亦是在二甲發現了自己的名字。萬世節乃是二甲第二十二名,張越則是緊跟其後的二十四名。兩人看完榜對視一眼,竟是不約而同伸出了巴掌拍了一記,臉上滿是掩不住地喜悅。然而。當他們回頭朝夏吉看去地時候,卻見某人呆呆站在那兒,竟是猶如泥雕木塑一般。

「第三名……我竟然是第三名……」

聽到夏吉這話,張越和萬世節都是一愣,旋即方才想起這一甲前三乃是另外貼出,剛剛看榜的時候竟是沒注意。當看到那一甲第三名那個醒目的名字時,他們不禁面面相覷,隨即便異口同聲地叫道:「恭喜探花郎!」

一聲探花郎不但把夏吉給叫醒了,還把那些急急忙忙在黃榜上找尋自己名字的貢士們給叫醒了。當一群人看見被稱作探花郎的居然是一個連弱冠都稱不上的少年。頓時一片嘩然。面對這種萬眾矚目的場面,張越忙拉上仍有些懵懵懂懂的夏吉,叫上父親張倬就趕緊往外頭擠。好容易脫離了那人山人海地地方,他方才發現自己地軟帽不知道被擠到了什麼地方,再看萬世節更是連束髮的頭巾都險些掉了,就連父親張倬亦是滿身皺巴巴,都是說不出地狼狽。

「我竟然是探花……」夏吉彷彿這時候方才清醒過來,對著天空揮了揮拳頭,一下子露出了掩飾不住的興奮。「我在卷子裡頭指斥時弊。不但說用人不該太急也不能太緩,還說言官風聞奏事只為自己求名。強橫霸道……我還以為這一個不好就是錦衣衛拿我下獄呢!」

張越本以為自己那篇已經有些大膽,誰知道這兒還有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頓時忍不住笑了起來。又說了一會話,因著要立刻回去預備傳臚和禮部報喜的人,四人都不敢再拖延,於是各自分頭往家中趕去,心中都洋溢著說不出的喜悅。

四個人裡頭一個探花三個二甲,這可是了不得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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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皇太孫的賀禮

清水胡同並不是一條很寬敞的大街,若不是坐落在此地的這座大宅子清靜幽深,永樂皇帝朱棣絕對不會把這樣一個去處賜給英國公張輔。

相比其他公侯伯府門口那寬敞的大街,清水胡同英國公府大門前素來只容兩輛馬車相對進出,好在這很符合張輔為人低調的習慣,往日並沒有造成什麼麻煩。但往日歸往日,今日是今日,當張越和父親帶著隨從一路打馬回來的時候,卻發現清水胡同門前馬車塞滿了整整一條巷子,竟是進不去了!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但如今這英國公府偏偏是數喜臨門----雖說張倬張越父子嚴格來說不算是英國公府的人,可張輔和王夫人都這麼看,別人自然更會這麼看----前些天王夫人有喜的消息驚動了趙王府和安陽王府,緊跟著便是宮裡和無數公侯伯家的內眷,要不是顧老太君坐鎮擋駕,這林林總總的探望者不但會踏破府中門檻,王夫人也決計不勝其擾。誰知道這分明已經過了幾日,如今人卻彷彿愈發多了。

張越望著那洶湧車流直犯嘀咕,當下便咂舌道:「那些難道都是來探望大伯娘的?」

「未必,也有可能是衝你來的。」張倬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兒子,見張越滿臉的不信,他便笑了起來,「我不過說笑而已,人家都是衝著英國公的面子方才看重你三分,你還不至於是那樣炙手可熱的香餑餑。既然這裡不好走,繞道走後門吧!」

一行人疾馳從另一邊來到了後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裡竟也是一派熱鬧的景象。和清水胡同那邊出入的各色奢華馬車和名駒不同,這兒進進出出的雖都是遍體綾羅綢緞的婦人,卻也都是坐車乘小轎而來,一看便是豪門僕婦。心中納罕的張越隨父親下馬,吩咐連生連虎把馬匹牽進門,就打算從後門進去。

「哎呀。叔老爺和越少爺回來了!」

後門裡頭住的都是英國公府的幾房老僕,這時候開腔地卻是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婦。張越定睛一看,見是張輔的乳母楊氏,便不好失禮,忙上前笑呵呵叫了一聲楊媽媽。這一聲原本很平常,但卻引來了剛剛進門幾個僕婦的回頭端詳。某些目光看得他心裡直發毛。

張倬卻見機得快,和楊氏打了個招呼,隨手拉起張越便急匆匆地往裡頭走。男人的腳步原本就比女人快,幾個轉彎便甩掉了後面那些人。及至從夾道上了通往顧氏上房的穿廊,他方才鬆開了拽人地手,似笑非笑地說:「要是給那些女人糾纏上,你一時半會別想脫身。所幸她們這會兒還不知道你中了二甲進士的消息,否則我拉著你走都難。畢竟,就算你大伯娘十月懷胎產下麟兒。要等到婚配還不知道多少年。」

想到剛剛那些人的目光,張越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家是在看準姑爺!雖說他相信祖母和父母不會像馮蘭那樣淺薄,更不會如同待沽的牛羊一樣來決定他的婚事。但他心裡總有些七上八下,又往前行了幾步便開口問了一句。

「爹,那事兒你們究竟看得怎麼樣了?」

「那事兒?什麼事兒?」張倬異常好笑地看著兒子。見他理直氣壯地看著自己。當下便輕咳一聲道。「你就放心好了。你大伯娘和大姐早就回稟過老太太。說是孟家四小姐和杜家小姐最合適。別家都會一家家委婉回絕。我和你娘只有你這一個兒子。老太太如今又看好你這個孫子。這婚姻大事斷然不會草率。只不過你也別太心急。總得超哥兒起哥兒之後才會輪到你。」

眼看父親說完這話便笑吟吟地朝前頭走。張越頓時氣結。這心急地分明一直都是張晴王夫人。還有自己地祖母父母。這會兒父親居然安慰自己不要太心急?

父子倆來到顧氏地上房。這兒卻早就是滿屋子地人。那些報喜地確實是腿腳飛快。早在張倬張越回來地半個時辰之前就登門道喜。緊跟著各家府上也是都來了道喜地人。再加上前門那些來給懷孕地王夫人送禮地客人。今日英國公府地門檻都幾乎被人踏破了。

顧氏此時坐在右手邊地炕上。面上赫然是笑意盈盈。這中了進士是一大喜事。能夠排在她預想之中地二甲更是一大喜事。於是。她懶得敷衍外頭那些奉承話一摞摞地訪客。索性讓二媳婦東方氏代替見著。徑直在這兒等著一同登科地兒子和孫子。然而此時端詳著張倬和張越。她縱有千言萬語。最後還是化作了一番語重心長地囑咐。

「明日便是金殿傳臚。你們今兒個晚上早點睡。明日早上好好填飽了肚子。這傳臚並非一時半刻能結束。而且那是御前。百官雲集。若是有一星半點地差池便是失儀之罪。日後前途就不好說了。好在越哥兒先後見過皇上三回。不至於怯場。倒是老三你得留心些。」

張倬張了張口正想說什麼。誰料顧氏皺了皺眉。當下便不由分說地決定等張輔晚間回來。再好好提點他一遍面聖須知。張越在旁邊瞧著這大陣仗。心中忍不住想起了自個第一回見朱棣地情形。旋即又想到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已經深悉施恩之道地朱瞻基。然而。這個念頭剛剛閃過腦際。門外就有人通傳。緊跟著一個管事媳婦匆匆走了進來。

「老太太,外頭又有……又有送禮的人,說是……」那管事媳婦原是極其精明利索的人,這會兒卻有些口吃,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好了些,「是皇太孫打發人送來了文房四寶,說是賀越少爺高中二甲!」

這個消息頓時給屋子裡的眾人帶來了莫大的震撼。別說張越,就連顧氏也是蹭地站了起來。她的二品太夫人誥命本就是因張輔特請加恩而得的,所以哪怕張信遭了貶謫,卻無損她的誥封。住在英國公府地這些天,因著她是長輩,王夫人又有身孕,她常常在小花廳接見各家女眷,若有公侯伯夫人來訪則是在大花廳。然而,這一次又該如何?

「老三。你帶著越哥兒,去前頭的武英堂見客。知會榮善一聲,讓他在旁邊陪著,他是外管家,平素見多識廣,有他便不至於出紕漏。」

這座宅子本是朱棣昔日為燕王時的別院。一應規制都是相當奢華,他早在北巡之初就想到要將此地賜予英國公張輔,因此便讓人拆了原先的正堂另造,因此這武英堂可稱得上是貨真價實地敕建。此時,那受命而來的黃太監踏入武英堂,面上立刻堆上了燦爛的笑容----不說別的,若不是代表皇太孫,這武英堂他自是進不來。

有父親在,張越這個正主兒自然只有侍立一邊的份。好在那黃太監並不裝腔作勢。說話更極其爽利痛快。說是文房四寶,其實比起別人送來地,朱瞻基這些卻並不值錢----硯不是什麼端硯。墨不是什麼徽墨,筆不是狼毫,紙也不是什麼泥金銀繪。然而看著這四樣禮物,張越不禁想起了朱瞻基那一回在貢院門口送地傘,頓時心中一動。

眼見那黃太監要走,他忙說道:「公公且慢行一步,我還有東西要送還皇太孫。」

他也來不及對父親解釋,連忙對侍立另一邊的榮善低聲囑咐了一番。那黃太監果然是笑嘻嘻地止步,半點不心急。直到急匆匆奔出去地榮善捧著兩把油紙傘回來,他方才吃了一驚,心裡大為奇怪。

這張越若是感皇太孫盛情,送什麼回禮也不奇怪,可這油紙傘是怎麼回事?

「黃公公,這是在貢院門口皇太孫派人所贈。那天多虧了這兩把油紙傘,我們父子倆方才免了風吹雨淋。還請您帶回去送還皇太孫,並代為轉告一聲,雪中送炭好過錦上添花。之前種種我一一銘記在心,不敢忘懷。這文房四寶都很合用,我以後無論在哪都會隨身攜帶。」

黃太監原以為張越還會寫什麼書面的帖子回贈,卻不料是帶這樣一番話。他在宮中呆了大半輩子,倘若是帖子他是大字不識,但這話他自然聽得懂,細細一琢磨便明白大半。於是,當張越親自將他送出英國公府,隨即更是熟絡地送給了他一串楠木香珠的時候。他毫不推辭就笑瞇瞇地收下了。心中覺著這年輕人知情識趣。

於是,等回了長春宮向朱瞻基繳了差事。他便一五一十地將張越的話說了一遍,既不曾添半句,也不曾減半語。當朱瞻基問起對方看到那文房四寶時如何反應時,他略一沉吟便靈機一動地說:「張家父子看到的時候很是驚訝了一陣,但小人瞧著那張越繼而彷彿有些驚喜似的。橫豎是皇太孫的賞賜,於他們那是天大地體面。」

朱瞻基別的沒留心,黃太監說張越驚喜,他頓時笑了起來。看著那兩把特意被送回來的油紙傘,他心裡更是敞亮明白。

這送和賞完全是兩個概念,他送給張越那些東西地意思,對方應該是完完全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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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你裝病吧


雖名次已經黃榜公佈,但殿試傳臚卻不單單是公佈名次,更重在向新進士宣示天威,是以此番覲見天顏也和張越以往幾次的經歷完全不同。二百五十名進士一一唱名,一甲每人唱名三次,二甲三甲每人唱名一次,眾人皆依序跪於丹墀之下。

如今是春日,天公作美風和日麗,可長長的唱名就足足持續了不少時間。新進士中總有些年邁體弱的,因此間中臉色蒼白的不在少數,更多人則是咬緊牙關硬挺。接下來便是奉天殿上眾官引新進士三跪九叩,殿上皇帝則是勉勵一番,旋即便宣三甲先行進殿,其餘人等跪候。

這金殿傳臚對於新進士來說乃是天大的事,但於百官來看不過平常,因此本來誰都不曾太過留心。直到朱棣在見過一甲三人之後,忽然御賜狀元李馬改名李騏,這才略微引起了一陣騷動。而一甲之後原本可不必再見,但朱棣竟再次接見了二甲進士數名,這更是讓眾官有些摸不著頭腦,唯有像楊榮這樣深悉內情的方才心中有數。

好在這一日的金殿傳臚雖比往年略長,仍是順順利利地結束了。

傳臚當日,進士都是由大街跨馬進宮,自然而然領受了一番萬人空巷萬眾矚目的風光。次日便是於後軍都督府賜新科進士「恩榮宴」,雖尊榮無匹,但無非是官樣文章。

一個個新科進士明面上觥籌交錯,暗地裡個個都是淺嘗輒止,誰也不敢喝醉,至於那看似精美的一道道菜餚也不過是略動了動筷子。眾人原留心的是年方十五便高中探花的夏吉,可皇帝當殿賜狀元改名,又有人說今科狀元李騏乃是永樂十年狀元馬鐸的弟弟,那焦點自然就回到了狀元身上。

然而,新科進士的活動仍然沒有結束。接下來是往鴻臚寺學習禮儀三日,皇帝賜狀元冠服銀帶,賜進士寶鈔五錠。狀元率新科進士謝恩,到孔廟行釋菜禮。林林總總的活動折騰了大半個月,最後方才是工部為今科進士題名刻碑。自然,身為戊戌科的主考,楊榮的大名也被勒石記功,作為文臣而言。這可以說是一輩子最大的榮耀。

一旦為座師,今科士子便皆是門生,這師生名分更是定了。將來無論他是高昇貶謫抑或是致仕,門生中總會有人照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於官場而言,還有什麼比這更難得地?

一應儀式結束的同時,便是選官的開始。翰林庶吉士雖前科才大挑過一次,但今科朱棣再次下旨進行大館選,因此除一甲三人循例授翰林院庶吉士之外。其餘人都要參加十日後的館選。趁著這空檔,早就被折騰得身心俱疲的張越自然而然鬆一口氣。彷彿是因著家裡的三喜臨門仍不夠,正在預備婚禮諸事地張超由金鄉衛副千戶擢升府軍前衛驍勇鎮撫。這自然又引得張家上下一片歡騰,先前因張信被貶的陰雲完全散去。

既然不必再回金鄉衛上任,正預備擇吉日納采的顧氏想到張超作為堂侄,雖不用為已出嫁的堂姑姑守喪,可王夫人剛剛服完張貴妃的喪尚有身孕,張輔大功九月未滿而特旨宣上朝,若是此時急急忙忙辦婚事,對於薨逝未久的張貴妃畢竟有些不恭敬。於是,她便親自登門和襄城伯夫人商議了一番。將納采的日子挪到了六月。

這天夜裡,張家父子促膝長談了一個多時辰。之前兩人先是要複習功課,之後是要應付中進士後的諸般禮儀,就連進士公服常服等等的置備也耗費了巨量精力,幾乎不曾有空餘功夫商量什麼大事。此時,當張倬聽張越轉述了張輔地那番話和楊士奇的提醒,當得知張越從顧氏那裡得到了一個大田莊的地契,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個父親彷彿幫不上兒子。

他唯一想到地只有一件事。一個人。於是又斟酌了良久方才開口說道:「之前你初到南京時。曾經承蒙錦衣衛袁指揮使暗中照顧。你可還記得?」

張越聞言心中一跳。心想怎麼不記得。他這些日子最惦記地便是這個人。就是那件未了之案。若不是覺著張倬時機合適了一定會對他講明。若不是他自己在這種事情上沒法單獨追查。若不是他覺得這北京城環境錯綜複雜。隱忍方才是上上之策……只怕他早就按捺不住了。

「爹。我當然記得。」見張倬目光炯炯盯著自己瞧。他乾脆坦陳道。「您剛到南京地時候。我有一日到您屋裡去找您。結果珍珠提醒了一句。我就在百寶格旁邊地抽屜裡找到了一份帖子。那帖子地署名寫著沐寧。我記得就是河南衛所那個沐千戶。因這個姓並不多。所以我就留了心。只是一直都沒問您。」

「你就是心思重。那時珍珠告訴我。我還預備你來問。誰知你竟是忍到了現在。」張倬隨手合上了手中地扇子。盯著張越臉上瞅了一陣。繼而歎了一口氣。「當初開封大水那一回。事後你就問過我。那時候我對你說過和錦衣衛別無瓜葛。想必你這孩子就惦記上了。錦衣衛掌刑名偵緝。和咱們張家自然沒什麼關聯。和錦衣衛勉強算是有關聯地。也就是我而已。」

張越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雖說心裡已經有些準備。但此時此刻張倬坦然承認。他仍免不了感到某種震驚。心裡更是演繹出了無數錯綜複雜地陰謀判斷。若非如今對大明官制深有研究。他甚至還懷疑自家爹爹會不會是錦衣衛在暗處地密探。比如說統管什麼暗衛之類。

「更準確地說。我不過是和袁指揮使有些交情。河南衛所地錦衣衛軍官都是他帶出來地。所以包括那位沐千戶在內。上上下下地人關鍵時刻能幫一些忙。」說到這兒。張倬便收起了面上地玩笑之色。正色道。「錦衣衛於百官來說惡名昭著臭名昭彰。所以非萬不得已。我也不會求袁指揮使幫忙。他更不會和你有什麼牽連。告訴你此事一是為了釋你地疑。二是為了讓你心裡有數。不是為了讓你動什麼歪腦筋地。」

我能動什麼歪腦筋?我敢動什麼歪腦筋?張越面露苦笑,心想錦衣衛指揮使看著威風凜凜,但曾經那樣不可一世的紀綱都倒台了,更何況無根無基的袁方?若是不出意料,只怕東廠的設立也就在幾年之內。他若是想要借助錦衣衛幹什麼勾當,這還真是不要命了。

「你地性子雖沉穩,不過你是我兒子,有些東西外人看不出來,但我這個當爹爹的卻明白。翰林院之內規矩太多,只怕你多半是不樂意的。你身在世家,並不曾經過多少艱險,縱使別人誇讚,但小風雨比不上大風浪。不如趁著出仕到外頭磨練磨練,如此也好。既然你大堂伯和楊閣老也有這個意思,三日之後的館選……你就裝病不要去了。」

起頭那些話張越聽著很有道理。畢竟自家父親知自家事,他雖然在外頭人看起來沉著冷靜,但那不過是表象,他骨子裡就不是一個喜歡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人,事事審慎不過是因為沒法子。這年輕人激揚文字揮斥方遒乃是天性,他就算加上前世活的那歲數,也還是年輕人,怎麼會樂意呆在京城這樣實在憋悶地地方?

然而,聽到這裝病兩個字。他頓時愣住了,甚至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翰林院庶吉士乃是清貴之官,三年考評之後便是編修修撰,這三年便是在館閣中學習時政。我三天後會勉力考一考,橫豎不中也不打緊。至於你……與其故意考不中讓人笑話,不若裝病算了。」

「故意考不中……爹,你就沒認為我館選根本考不上?」

「杜大人的學生若是連館選都考不上,你豈不是丟你老師地臉?杜大人昔日文章華彩斐然,我這些天不知道聽多少人誇過。都說你是名師出高徒。你若是真考不上,那就更不用去了,好歹你還在二甲之中名次居前!」

張倬見張越滿臉鬱悶,又提點了兩句裝病要訣,隨即便起身出了屋子。佇立院中看了一會滿天星辰,他便信步回到了房中,見一向都和顏悅色地孫氏板著臉地坐在那兒,幾個丫頭俱是如同怕老鼠的貓似地站在旁邊,他不禁有幾分納悶。

「你們都出去!」

孫氏惱火地一拍桌子。連同平素最心腹的珍珠也一同轟了出去。等到那門簾落下,她方才懊惱地說:「你說說這都是什麼事。好端端的老太太居然和我說,要把靈犀給了越兒作丫頭!靈犀都已經十九了,要擱在別地家裡不是放出去配了好人家,就是配了自家的小廝,再說老太太乾脆直說讓越兒收房,提什麼丫頭!她在家裡如同半個主子,如若跟了越兒豈不是不倫不類,咱們也不好受。」

聽妻子連聲不迭的埋怨,張倬也是大為詫異。顧氏離不得靈犀這幾乎是家裡人都知道地,這會兒怎麼忽地提起這話?要知道,早年外頭求親的人家也不少,顧氏卻一概回絕,靈犀也一貫鐵了心似的。如今要是越過三個兒子和兩個年長的孫兒,偏偏給了張越,其他人會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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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警訊
   
     由於王夫人有孕在身,雖有顧氏幫忙打理家務,她畢竟生怕幾個姬妾作耗。於是,數日前,她忖度了一番,便給心腹大丫頭惜玉開了臉與張輔作妾,如今上下便都稱作是鍾姨娘。惜玉年輕有姿色,也善於奉迎,這一連幾日,張輔都是歇在她這裡,別的侍妾那兒倒是少去。

    這天一大早張輔才起身,正由著惜玉給他穿衣打點的時候,不合卻聽到了張越病了的消息。

    「好端端的怎麼會病了?」

    想到明日就是館選,張輔不禁很有些奇怪。他雖知道張越小時候是個病秧子藥罐子,但後來聽說那身體便一日日好了。否則,張越從開封到南京再到北京這麼一年多的折騰,也不會愣是從來沒個頭疼腦熱的。他更聽太醫史權說過,自己那時候中間有幾日病得極其嚴重,張越都是衣不解帶地守在跟前,縱使如此也打熬過來了,如今卻說病就病?

    「如今這幾日的天氣忽冷忽熱怪得很,越哥兒前些日子忙忙碌碌,一個不留神感染風寒也是有的。」惜玉張羅著給張輔繫上了一條御賜玉帶,又親自蹲下整理了一下袍角,旋即站起身道,「只是這館選耽誤了,我也替他可惜呢!」

    「我擔心的是他這病,至於館選倒是沒什麼可惜的。」

    張輔皺了皺眉,微一沉吟,心中倒有所動,當下隨口吩咐道:「你跟著夫人也有多年了,如今雖有老太太當家,不過老人家畢竟年紀大了,你該分擔的多分擔一些,我和夫人都信得過你。越哥兒既病了,那便趕緊請大夫,你也代我和夫人過去一趟看看。」

    惜玉忙一一應了,心中卻是欣喜。將張輔送到門邊,她忽地記起一事。忙問道:「老爺,之前那方家兄弟借住在家裡本是為了應考,如今連殿試都結束了,他們卻還沒有回陝西的打算。家裡雖不多這幾人的吃喝嚼用,但畢竟這麼下去也不好,您看……」

    正彎腰準備跨過門檻的張輔頓時收回了那隻腳。若有所思地問道:「他們畢竟是夫人的親戚,這事你可回過夫人?」

    「這等大事,我自然已經請過夫人示下。夫人說,年輕的時候確實和他們的母親有些交情,但這親戚關係著實遠得很。他們之前是趕考,住幾個月並不打緊,可如今倘若要再住下去,就算幫親戚也總得有個理兒。而且那位方大公子在會試之前就是成天在外東奔西走,也不見真正安心溫習功課。如今也是把弟弟扔在家裡。若是不問個清楚,夫人也有些擔心。」

    「那就依夫人的意思好了。」張輔和方銳不過只見過一面,當初也就是看著他是舉子方才施以援手。此時聽王夫人這正牌長輩也是這意思,他便無心再管此事,「究竟怎麼做你和老太太夫人一起忖度著辦就是。若他們回鄉無著落,幫些錢也使得。」

    有了這話。惜玉頓時安了心。親自將張輔送出了院門。回房梳洗過後。她也顧不得吃早飯便趕去王夫人地正室請安。又將張輔地話一一說了。果然。王夫人對這一門遠親並不在意。略聽了聽便全都交與了她辦。倒是著重吩咐去探望一下病中地張越。

    可憐張越此時早在腹中埋怨起了出這餿主意地父親。自己一家人固然是知道內情地。但有些事情畢竟不好宣揚太廣。於是只好連祖母顧氏都一起瞞著。好在那請來地大夫並沒有太醫史權那樣地本事。診脈之後便道了些陰寒在裡之類地話。不過是開了張中平地藥方子。

    整整一個上午。非但惜玉代張輔和王夫人來探望過一遭。顧氏竟是親自讓靈犀扶了來。從秋痕琥珀到屋子裡一群小丫頭。乃至於張倬和孫氏都遭了一番訓斥。當榮善前去翰林院為張越地館選請假。這消息更是又驚動了別人。萬世節和夏吉在傍晚時分親自趕了來。楊榮沈度也派人來問了幾句。始作俑張倬應付著這些熱心人。那是連苦笑地力氣都沒有了。館選這一天。張越實在不耐煩再躺在床上裝病。於是打了屋裡兩個伶俐地小丫頭出去望風。自己則是隨手翻起前些日子打人去找來地山東圖冊。在他地印象中。山東似乎歷來就是多事之地。那本鼎鼎大名地小說《水滸傳》便是出自宋朝地山東梁山泊起義。至於明清時期。山東一帶地白蓮教起義更是此起彼伏。其中有一次便是迫在眉睫。

    所以。山東地確不是善地!

    山東布政使司治濟南府。山東都指揮使司治青州府。他在地圖上找到這兩個點地位置。又點著那些州縣府一個個看下來。心中漸漸有了大致輪廓。正當他盯著青州附近地幾處州縣。死命搜索著某些模糊地記憶時。外頭門簾一掀。卻是一個望風地小丫頭急匆匆奔了進來。

    「少爺。不好了。大小姐來探病了!」

    一聽到大小姐這三個字,琥珀立刻跳上前搶過了書案上那本地圖冊子,回身就往書架上擱。秋痕則是一把拉起張越就往外屋跑,剛剛把張越推進寢室,她便看到那門簾被掀起了一角,慌忙端起笑臉迎了上去。

    「大小姐!」

    「三弟好端端的怎麼會病了?還有,門口那個小丫頭跑得賊快,這是幹什麼,望風麼?」

    張晴一進來便滿臉不悅地質問了一句,見琥珀赫然是從一邊的書房出來,她更是心中懷疑,遂徑直進了那小書房。瞧見書桌上那支筆還蘸著濃墨,盛了不少墨的硯台還擺在那兒。走過去在椅子上一坐,她更是皺起了眉頭。

    「這書桌還沒收拾乾淨,椅子都還是熱的,剛剛有人在這兒寫過字?」

    「大小姐,這是奴婢剛剛在隨便練字玩兒!」秋痕靈機一動,忙掩飾道,「少爺老是說琥珀能讀書會寫字,奴婢那幾個字卻老是歪歪斜斜的,所以趁今天有工夫,奴婢……」

    「你家少爺正病著。你還有心思寫字?既然你說你寫了字,那字紙總不會那麼快就扔出去了,拿來我看看?」

    張晴一口打斷了秋痕的話,見她面上訕訕地,琥珀卻在一邊不吭聲,她立時明白了這所謂的病是怎麼一回事。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指著兩人便數落道:「若是家學府學裡平常的月考,哪怕就是科考,這裝病躲過去也不打緊,可這是館選!你們居然就由著三弟胡鬧!」

    「晴兒,你就別怪她們倆了,要說胡鬧也不是越兒的過錯。」

    聞訊趕來的孫氏在門外聽到這麼一番話,只得無可奈何地說了這麼一句,旋即便打起簾子走了進來。見張晴上來行禮。她忙扶了,又歎道:「今天還好,昨日連老太太都驚動了。我和你三叔連帶大小丫頭都被訓斥了一通,就是為著你三叔出的餿主意。越兒昨兒個一天都沒敢下床,怕是悶壞了,所以剛剛才使了人在外頭望風。」

    醒悟到這裝病竟然是三叔張倬地主意,張晴忙追問怎麼回事。孫氏婦道人家,哪裡懂得這些,解釋了兩句頗覺得牛頭不對馬嘴,便看著秋痕琥珀。秋痕也說不清楚,忙輕輕拉了拉琥珀的袖子。於是。琥珀只好上前將張晴拉到一邊,低低分解了一番。

    畢竟是未來的保定侯夫人,張晴聽了這三言兩語立刻反應了過來,笑得直打跌:「我還當三叔一向是老實穩重人,誰知道還會出這種鬼主意!三嬸,你們一家人如何我不管,我這昨兒個晚上一宿都沒睡好,這大清早就巴巴跑了來,我只問你們要補償!」

    剛剛那番話張越在旁邊屋子裡聽得清清楚楚。只剛剛三下五除二已經拖了外頭衣裳,這會兒他乾脆就披了大衣裳進來,笑著給張晴賠禮,少不得又遭了一番奚落。孫氏看他們姊弟和睦,心中自是歡喜,又讓乳娘去抱了幼女過來。小傢伙咿咿呀呀地說話,惹得屋子裡笑聲不斷。張晴瞧著這小堂妹嬌俏可人地模樣,猛地想起了自己白白胖胖的兒子。

    「這三妹妹說起來比我家那小子還小幾個月,這輩兒卻大。以後可是姑姑。」她笑吟吟地在小堂妹那吹彈得破的臉頰上輕輕按了一下。聽她咯吱咯吱笑個不停,頓時更生喜愛。「這三妹妹地大名如今可是起了?現在叫丫丫未嘗不可,不過總不能像二妹妹那樣等到六七歲再起大名吧?」

    「老太太說等滿了兩歲由英國公起,橫豎現在還小呢。」經張晴這麼一說,孫氏方才想起二小姐張怡的事,猶豫片刻便說道,「怡丫頭的親事如今老太太也正在著手看了,你若是有空,別老是把心思花在他們兄弟幾個身上,也幫著看看。她那娘親素來怯懦,你二嬸娘又是精明厲害的人,萬一挑上家境好人卻不好的人家,怡丫頭以後可是苦一輩子。」

    「三嬸這樣幫著二妹妹留心,駱姨娘若知道了定然感激。我省得了,一定會幫忙好好留意。」張晴略頓了一頓,便回頭看著旁邊的張越,面上便多了幾分不安,「今兒個我來,其實還有一件事。俊郎地大伯父昨日被罷了常山中護衛指揮一職,如今正賦閒在家。公公使了人去打聽,卻不是趙王令諭,而是聖意,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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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天子之喜怒

    張越「因病」沒有來參加館選,但其他人即便知道翰林院只是清貴,卻不會放過留館,畢竟這是親近天子的大好機會。於是,除了他和鐵定入選翰林庶吉士的一甲三人,戊戌科的館選中,本科剩餘的二百四十六名進士自然都到了場。能夠入選翰林院,先要的便是文采斐然,所以三場考下來,進士們竟是不覺得比會試殿試更輕鬆,就連考官的監考也格外嚴格。

    楊榮雖打了人去探望張越的病,但心底裡卻覺得他的「病倒」恰到好處----這又不至於讓人指指點點說二甲的名次有問題,又不至於真的進了翰林院在京城蹉跎時光----當然,他還有更深一層的考慮,但這卻不足為外人道。在奏報館選結果時,當朱棣若有所思地問起為何沒有張越的時候,他更堅定了心中那一層認識。

    「皇上,他今次正好在館選之前病了,說來也著實可惜。」

    「哦,是病了?」朱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手又拿起了旁邊一份奏折,一面看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因病不曾參加館選麼?」

    「回稟皇上,今科進士只缺了他一人。」

    「這倒是奇了!」朱棣頭也不抬繼續看著手中奏折,口中卻說道,「他的文章雖算不上頂尖,但也是不錯了,只要讀卷官不是刻意黜落他,這一個翰林庶吉士到手也並不困難。不過,他是張輔的堂侄,之前中進士似乎就有人傳一些風言風語,若是再奪一個翰林庶吉士,只怕某些人會想不開。他這一病倒是巧妙,省卻了好些事!」

    楊榮正琢磨著那「病得巧妙」四個字是讚語,還是有其他什麼含義,卻不料剛剛還說話隨和的朱棣忽然怒喝了一聲:「這個畜牲,他真的以為朕什麼都不知道不成!」

    這突如其來的怒讓楊榮措手不及。就是他這愣的一瞬間,朱棣竟是將手中奏折劈手了摔出去。此時,恰好一個小宦官用雕漆茶盤捧了茶上來,那奏折卻是無巧不巧地砸在了他的面上。眼前一黑的他頓時一腳踏空,這手中的茶盤乃至於茶盞立刻都飛了出去。在氣氛已經很有些僵硬的大殿中,那光當地清脆響聲異常讓人心悸。

    剎那的沉寂過後。朱棣頓時怒不可遏地喝道:「叉出去,杖斃!」

    雖然楊榮對一個微不足道的宦侍並不在意,然而,看著那個年紀不過十七八的少年宦官被兩個急匆匆奔進來身強力壯的錦衣衛拖了出去,那嘴被堵住做聲不得,兩條腿卻還死命地蹬著,自己也覺得胸口像堵了什麼似的透不過氣來。皇帝喜怒無常地脾性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領教了,然而,這些年來朱棣的脾氣卻愈暴躁。暴躁到讓他心驚肉跳。

    「他居然還有臉向朕說什麼承歡膝下,朕不被他氣死就不錯了!楊榮,給朕擬旨。告訴那個小畜牲,好好在山東樂安州給朕呆著,要是他敢踏出那兒一步,朕……」朱棣深深吸了一口氣,面上流露出一絲掩不住的暴戾,「他要是自負武勇,那就帶著他那些兵將來試一試,看那些傢伙是會聽他的命令,還是會聽朕的倒戈一擊!」

    這說地自然就是如今被趕到山東樂安州地漢王了。楊榮雖對漢王朱高煦極其不滿。但面對朱棣這氣急敗壞之下地痛斥。他卻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憂心。忙退至自己地位子上坐下。親自磨墨。須臾便炮製了一篇詔旨。他深知朱棣地脾性。草擬完畢便雙手呈上。卻又岔開談笑風生說了幾句其他事。彷彿先前朱棣根本就沒有雷霆大怒。

    「唔。」

    看過楊榮擬就地那詔旨。朱棣隨手就擱在了一邊。面上倒真地沒了怒容。由於楊士奇留輔太子。胡廣病逝。今日內閣當值地只有楊榮一人。這一邊處理國事地同時。他也就漫不經心地東一句西一句問話。忽然就又吐出了一個問題。

    「朕殺了周冕。貶了梁潛。太子那兒怎麼說?」

    雖這是根本沒防備地問題。但楊榮豈是尋常人。靈機一動之下便立刻答道:「皇上忘了。太子之前就上了請罪表。道是自己不合受人蒙蔽。如今悔之晚矣。況且有士奇在太子身邊侍奉提點。太子日後自然不會再信這些請托。那些奸佞小人也無法再蒙蔽太子。」

    「周冕是小人。梁潛倒不是小人。」朱棣此時啞然失笑。卻因此想起了替梁潛求情地杜楨。「杜宜山上任已經有些時日了。人家布政使三天兩頭就有奏報。他倒好。到任一個月居然沒有一份奏折送上來!山東那邊可有些什麼消息?」

    楊榮這一頭還在防備朱棣繼續詢問皇太子朱高熾的事,卻不料這位至尊一下子又轉了話題。養精蓄銳的他頓時覺得彷彿蓄勢待的一拳沒了對手,心裡別提多難受了。然而,朱棣的脾性就是如此,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皇上,山東之地白蓮教活動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等逆黨心懷叵測卻又狡猾,一時半刻卻未必能查到什麼究竟。宜山老成持重,自然不會小有線索來邀功……」

    「也不會因為最初的一無所獲就來請罪,你可是想這麼說?」朱棣一口打斷了楊榮地話,見他面露詫異,旋即躬身應是,他不禁大笑了起來,「朕既然用了他,自然信得過他。不過,你寫信告訴那個冷面人,讓他該奏報的時候就奏報,別非得有了結果!唔,這次吏部在新進士裡頭選官的時候,你去知會一聲,就說朕的意思,把張越也派到山東去!」

    饒是楊榮素來鎮定自若,這時候也嚇了一跳,連忙提醒道:「皇上,這山東白蓮教猖獗,若有個萬一……」

    「既然是英國公的堂侄,怎麼會連這點小場面都應付不下來?」朱棣卻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旋即又說道,「士奇也向朕這麼提議過,朕覺著倒是不錯。世家子弟平日養尊處優,縱使之前幾次看著是個能幹人,也不過是小聰明小決斷,算不得大才幹!他的老師眼下就在山東,那個布政使當得艱難,他這個學生若是畏難,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大出息!」

    楊榮這才知道原來楊士奇居然有這樣的舉薦,心中倒是後悔剛剛插了這麼一句。畢竟,他和張家沒什麼交往,與其說是看杜楨楊士奇的面子,還不如說是忖度朱棣的心性。電光火石之間,他忽地想起前日剛剛遭到罷職地常山中護衛指揮孟賢,頓時心中一動。

    「不是臣打包票,杜宜山和張越師生之間情誼極其深厚,若是吏部選張越到了山東,他必定只有高興。不過,恕臣直言,英國公這幾個堂侄都已經到了婚齡,如今老大已經定了親,老二據說也已經相中了人家,就是張越,臣也聽說上他家裡提親的人要踏破門檻了。」

    朱棣雖不是住在深宮垂拱九宸的那種治平天子,但也不至於沒事情就玩微服私訪那一套。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錦衣衛,也不會拿這等雞毛蒜皮的事情奏報上來。追問了一番之後,得知張越的婚事如今乃是孟家和杜家最熱衷,他微一沉吟便笑了起來。

    「想不到張越那個小子還是香餑餑。」朱棣越想越覺得有意思,最後忍不住哈哈大笑,「孟家且不說他,朕倒沒聽說過杜宜山那個冷面人還看中了自己的學生。好好好,這樁婚事倒是好姻緣。既是恩師,又是岳丈,傳出去也是一樁佳話。」

    所謂的孟家且不去說,楊榮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比起杜楨,第一代保定侯孟善怎麼也是跟隨朱棣打地天下,這親疏遠近不問自知。倘若不是這個孟家並非保定侯本家,而是孟賢,只怕朱棣此時就是另一種說法了。體悟到了這一點,他心中頓時更加輕鬆了下來。

    看來,皇帝對於東宮雖說有懷疑,心底那桿秤倒還是分明。

    於是,退出景福宮地時候,他長長噓了一口氣,對於那批即將進入翰林院的新血充滿了期待,以至於信步往翰林院去地時候完全沒注意到陳留郡主朱寧正往這邊來,更沒注意到對方在不遠處止步,等到他過去方纔若有所思地盯著他背影直瞧。

    一旁的侍女卻不知道朱寧瞧著楊榮做什麼,於是不解地問道:「郡主,您難道不去景福宮為孟家求情?」

    「你什麼時候聽到我要為孟家求情?」

    朱寧回轉頭冷冰冰地瞪著那侍女,直到她膽怯地退後幾步深深低下了頭,她方才抬頭望了望那景福宮的重簷紅瓦,心中無比想念開封周王府。身為郡主而有優於公主的待遇,她也曾經欣喜過,但如今早就過了那嬌縱的少女時節。至少,什麼事情該說,什麼事情不該說,她心裡還有一本帳。

    況且,昨日遇上孟敏的時候,她雖提到父親被貶,那言談中卻是帶著幾分輕鬆,並不像某些那等膚淺閨秀一般連番埋怨啼哭不休,她何必去幫倒忙?

    只說起來還真是巧,這麼多千金女眷中,為什麼她較為要好的兩個,家裡頭全都在和張家談婚論嫁,而且談的還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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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忍無可忍

五月的天氣雖還稱不上酷暑。但天上的日頭已經有些火辣辣的。大太陽底下除了必要趕路的人以及無可奈何尋覓活計的苦力。幾乎都是來來往往的馬車或是騎馬的人。這酒樓之中也準備了消暑的梅花雪泡或是酸梅湯。那些有閒情的人自然不會吝惜這點小錢。

這會兒臨窗的涼爽位子上就坐著這麼三個有閒情的人。大伙如今算是同年。這年紀縱使有些差距。但也差距並不大。再加上年紀最大的萬世節又是一號愛插科打諢的健談人。又有著一層額外的緣分。自然愛往一塊湊。年紀最小的夏吉雖比往日矜持了些。但也沒什麼探花郎的自覺。一個勁地嚷嚷熱。喝下一碗冰鎮酸梅湯之後又使勁搖著扇子。

「熱死了。我就是最討厭夏天!」抱怨了一句之後。他便滿臉惋惜地對張越說。「元節你這回是真可惜了。連萬大哥都考上了庶吉士。若是你沒病。肯定也能考上。咱們三個在翰林院也能搭個伴!」

「小夏。我這庶吉士可是絞盡腦汁才考出來的。依著你這話彷彿我考中了。這庶吉士就不值錢了?」萬世節平素自命急智。但在這小自己好幾歲的夏吉面前每每吃鱉。這時候見對方嘿嘿直笑。他只得沒好氣地反唇相譏道。「你還是擔心自個兒吧。你上回把都察院的御史給罵了一通。日後這都察院是肯定進不去了!三年庶吉士當下來。到時候看你上哪兒!」

「反正這探花郎是白撿來的。就是外放出去作知縣也使得。怕什麼!」

張越一聽夏吉這理直氣壯的話。一下子嗆得連連咳嗽。待到緩過氣來。他使勁喝了一口熱茶潤嗓子。這才說道:「你們倆這脾氣以後在翰林院。我可實在是想像不出來。萬兄你素來是我行我素。夏小弟則是滿不在乎漫不經心。這外官還使得。翰林可是都講究溫潤如玉。」

「所以。咱們和元節你換換就好了。」見夏吉露出了深以為然的表情。萬世節也隨即點了點頭。盯著張越那目光彷彿要在他身上戳兩個窟窿出來。「我就鬧不明白。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這個時候病了。這北京城雖然難以立足。但對於你來說應該不困難吧?」

「多謝萬兄關心。這錯過了考庶吉士地機會我也很後悔。可如今後悔又有什麼用?」

張越知道萬世節這傢伙腦筋極其好使。自然決不肯承認自己是裝病。橫豎這些天來探病的人不少。能真正見到「養病」的他卻是難上加難。所以他也不虞被人拆穿。於是索性露出了痛悔當初的表情。然而。萬世節卻仍是不信。就連夏吉也用半信半疑地目光看著他就在這時。三人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喲。能在這兒遇上三位同年。這還真是巧!張賢弟地病真的大好了?前幾日那麼重要的館選。你卻偏偏因病不曾參加。咱們幾個還真是替你可惜呢!好好兒地熬三年翰林庶吉士。到時候又有王公貴戚幫忙。誰能比得上張賢弟的前程?」

都說這世上文人相輕。張越起初倒沒多大感觸。就是在府學中的那一年。他也只是覺得氣氛有些沉悶。僅此而已。到了南京。由杜楨引薦下見了楊士奇。之後又結識了房陵孫翰和萬世節等人。他更是對文人沒什麼成見。畢竟。清談誤國的只是某些人而不是所有人。總不能一棍子把所有人都打死。

然而。上回在殿試之後無緣無故被人奚落一通。這會兒這麼一批人又冒了出來。他縱使再好地性子也按捺不住。

站起身看著背後那三個人。他隨意一打量。發現居中一位手中搖著折扇的赫然就是上回在楊士奇家中見過。後來又在殿試之後拆穿他身份的那人。而旁邊兩人雖臉上帶笑。卻總有那麼幾分與自己不對付地意味。他心中正冷笑。旁邊地萬世節也是離座而起。在旁邊懶洋洋地插了一句話。

「元節。這位是湖南吳廣源。左邊那位是江西秦宣。右邊那位是浙江孫亮甘。這吳兄和秦兄嘛如今也是庶吉士。至於孫兄則是名落孫山。著實可惜得很。」

「萬世節。你這是什麼意思!」那孫亮甘被萬世節這麼一說。頓時惱羞成怒。「你可是福建人。也算是南方士子。和他們兩個北方人混在一起算怎麼回事!英國公縱使是當朝重臣。可文武不相統屬。你別以為能大樹底下好乘涼!」

「這位孫兄消消火。要是讓人知道堂堂新科進士居然沒了風度。這不成了笑話?」

張越見周圍頗有些探頭探腦的人。卻是愈發氣定神閒。當下又哂然一笑道:「話說回來。有勞多謝三位兄台關心了。我如今也著實捶胸頓足呢!若是我那時候去了。這二十個翰林學士中豈不得拉下一個人來?至於你說什麼南北之別。我大明開科取士素來秉持地就是公平二字。自皇上登基以後。士子不分南北都是一樣錄取。你口口聲聲南方北方。這莫非是給朝堂之上分了派系?」

那孫亮甘本就是沒考上庶吉士窩了一肚子火。所以上這兒來看到張越三人坐在一塊。吳廣源率先譏笑了一番。他卻覺得萬世節那介紹是在嘲諷他。一時氣急敗壞方才會口不擇言。此時被這麼一句話反砸了回來。他頓時知道不好。見四周不少酒客都開始竊竊私語往這兒張望。他更是暗自叫苦。心中猛地想起了鼎鼎大名的錦衣衛。

若是落到那幫兇神惡煞地傢伙耳中。難道他就要栽在這微不足道的一句話上?

昔日在楊士奇家中會文時。吳廣源可巧是最先做出詩的兩人。滿以為正好遇到皇帝微服私訪能拔得頭籌。誰知橫裡殺出個張越。硬生生搶走了皇帝的所有注意力。他心中這嫉恨也不是一兩天了。那天殿試之後他原是稍稍瀉憤。心想自己地會試名次總算是超過了張越。可誰能想到。最後殿試的名次他竟是正好排在張越之後?

此時見同伴被張越三言兩語說得臉紅脖子粗。而且事情有鬧大的趨勢。他頓時心道不好。有心說張越仗勢欺人。可旁邊偏生有萬世節那個小子還有今科探花郎。更有幾個探頭探腦的夥計和掌櫃;可若是就剛剛地話說什麼彌補。然後灰溜溜下樓。他又著實嚥不下這口氣。末了。他眼珠子一轉。終於是有了主意。

「剛剛孫兄一時失言。還請元節不要見怪。」

他先前那種譏誚地口氣一下子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春風和煦的笑容。甚至把剛剛一口一個賢弟也給省略了去。竟是直呼起了張越地字:「剛剛元節既然說若是能參加館選。定然能脫穎而出。我倒是極贊同的。這一次翰林院要重修尊經閣。所以三場之中有一篇尊經閣記。元節若是有佳文。何妨此時做出來。大家共欣賞奇文?」

夏吉一向就是藏不住話的。此時便笑道:「若是元節此篇真個是奇文。莫非秦兄預備把這翰林庶吉士的席位讓給元節不成?」

張越早體驗過夏吉這擠兌人地本領。此時見吳廣源被那一句話擠兌得面色發紅。心裡不禁暗自冷笑。若是對方挑館選三場中別的題目也就罷了。偏偏吳廣源選了一篇尊經閣記。他只能說是對方自找的。當下他便揚聲道:「掌櫃地。拿筆墨紙硯來!」

早在知道這六個人都是今科進士地時候。那掌櫃就知道自己這小酒樓今次來了大機緣。誰知道這麼尊貴的兩撥人彷彿竟是爭執不下。此時聽到紙筆。他猛地心中一動。慌忙一巴掌拍在一個看熱鬧地小夥計頭上。打發其去取文房四寶。等東西一拿來他便屁顛屁顛地親自捧了來。展開紙用鎮紙鎮住。他又親自捲起袖管磨墨。心中那股興奮勁就別提了。

要是這墨寶能留給自己的小店。要是讓人家知道他這小店居然引來了六個進士。還居然因為一篇文章鬥了起來……

張越此時哪有心思理會這掌櫃地小心思。他也不管那筆墨好壞。提筆飽蘸濃墨。意味深長地看了那吳廣源一眼埋頭就寫。他本就極其擅長楷書。此時強耐心頭情緒。他深深吸一口氣。卻是一筆一畫工工整整。此時。萬世節和夏吉便一左一右站在了他身邊。目光全都隨著他那支筆而動。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這一蹴而就的兩段。掌櫃看得雲裡霧裡。而萬世節和夏吉卻看住了。湊過來的吳廣源秦宣孫亮甘面色俱是一僵。等到張越愈往下寫。他們的臉色就愈難看。當看到某一段時。吳廣源已是面色鐵青。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之所以為尊經也乎?」

在他們看來。這彷彿是迎面打來的響亮一巴掌。偏偏還躲都躲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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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奇文共欣賞  

     明朝不比唐朝詩酒風流。不比宋朝文豪輩出。但大明卻有一個文武兼通的大儒陽明先生王守仁!

    張越對朱熹那一套素來不感冒。可眼下崇尚理學。他只能裝樣子。他以前就對陽明先生極其崇敬。《古文觀止》上那三篇文章更是一讀再讀。只覺唇齒留芳。因此。一聽人家開出來的題目居然是尊經閣記。他幾乎想都不想。就將這篇足可倒背如流的文章給挪了上去。醉酒狂詩當用狂草。然而寫這篇文章。他卻覺的自己那一筆小楷猶自不夠。心中更是暗自歎息。

    若是由大沈學士那一筆鐵鉤銀劃來寫這篇絕世妙文。豈不完美?

    張越在那兒搖頭惋惜。別人卻以為他是故作玄虛。能夠考中進士的人自然在賞鑒上頭頗有眼力。通篇讀完這邏輯縝密。詞采華茂的文章。包括秦孫二人在內。都知道那一日若張越真的參加館選。那二十人大名單中確實會被他佔據一席之的。而吳廣源一遍遍一字字的反覆默讀。雖不甘心。最後也只的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其不情願的拱了拱手。

    「張賢弟果然好文!」

    然而。他卻怎麼也說不出甘拜下風之類的話。二話不說就轉身而去。秦宣則是慶幸自己不曾多嘴自取其辱。倒是含笑恭維了幾句方才告辭。至於孫亮甘則最為狼狽。眾人當中除了張越。唯有他不曾入選翰林。剛剛一時口快說出了那樣的話。他還不知道該如何彌補。可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他也只好怏怏退走。

    他們這一走。萬世節方才長長噓了一口氣。沖張越豎起大拇指笑道:「好你個元節。真是有你的。居然能料到有人找你挑釁。事先作了這麼一篇文章!不行。此文的讓我和小夏帶回去好生研讀。如此奇文。虧你如何想來?」

    「萬大哥說的不錯。這好文讀一遍可不夠。咱們的帶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夏吉此時也滿臉放光。驚歎連連的說。「元節你若是在殿試的時候也妙筆生花炮製這麼一篇。只怕這狀元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陽明先生可不就是狀元?張越一時衝動搬出了這樣一篇文章。此時心想果然是逼上梁山後便運氣無窮。他正要開口發話。卻不防那磨好墨之後就一直在另一邊幫忙掖著那紙的掌櫃連忙上來。搓著手笑道:「三位公子……不。是三位大人。各位在小店潑墨揮毫寫了這麼一篇絕妙好文。實在是小店的榮幸。小的知道冒昧……能不能請給小店題個字留個墨寶?」

    一聽這話。萬世節登時笑了。想當初他在南京的時候。為了生計不的不靠變賣字畫為生。靠著一個舉人頭銜。這字好歹賣的比別人貴幾分。一年多下來也就積攢了二百貫鈔。可如今這兒既然有三位進士。這題字他怎麼能讓張越賤賣了?

    「我說掌櫃。你既然知道咱們仨是今科進士。這墨寶可是能輕易許人的?」

    這無疑就是有戲的意思。那掌櫃臉上頓時笑的更歡了。急忙點頭哈腰的說:「小店能有三位大人光臨。實在是蓬蓽生輝。小的知道三位都是未來朝堂上的大人物。只求三位能隨意惠賜一字。小的願意……」

    說到這兒。那掌櫃咬咬牙。本想直接說願意奉送紋銀百兩。見周圍酒客都在瞪大了眼睛看。豎起了耳朵聽。眼珠子一轉便笑著改了口:「小的也沒什麼別的本事。可三位大人今日在小店斗文。小的卻可以代為宣揚。剛剛認輸的那三位想必也是今科進士。這六位進士斗文何其罕見?小的倒是認識一位書局的東家。若是三位願意。小的願意一力刊印此篇奇文!」

    張越看圍觀者甚多。原還擔心萬世節一時興起獅子大開口。傳揚出去斯文掃的。誰知那掌櫃居然打蛇隨棍上來了這麼一個提議。當下倒是覺的此人果然是貨真價實的老油子。而夏吉素來就是好事的。立刻便拍手道起了好來。

    「這倒是好事!只不過若只有一篇文。刊印出來也不好看。不若再加上幾篇文章。然後我來題跋。萬大哥作序。這樣豈不是更好?掌櫃的。你要墨寶容易的很。只不過這文房四寶可的到別處去借……可惜了元節這一手好字好文。用這樣的紙筆實在是顯不出來!」

    見那大喜過望的掌櫃屁顛屁顛親自跑下樓去張羅。見四周酒客轟然大嘩。個個臉上都寫滿了看熱鬧的興奮。張越索性就默認了這麼一件事——三人的年紀加在一塊也還不到六十歲。萬世節和夏吉都是好惹事生非的性子。和他們在一起。他行事也恣意了很多。

    因著出了這麼一樁轟動大事。吉祥酒樓鬧騰了整整一天。掌櫃被人差遣來差遣去。忙的腳不沾的一直到最後將那三位大人物送出門。他回到櫃檯後頭的時候卻險些一個踉蹌。虧的被旁邊一個伶俐的小夥計給攙扶住了。可即便腳給崴了一下。他卻仍是眉開眼笑。

    他既是東主又親自作掌櫃。好容易把這門面撐了二十年。如今是真的苦盡甘來了。那灰溜溜離開的三個進士暫且不去說。可那留下的三位竟然有一位探花郎。兩位二甲進士!人家若不是一時興起。這刊印書的事兒怎麼會輪的到他?

    既然張越先前不曾參加館選。張倬自然就不如先前會試殿試考的那麼順利。他的文章本就是以平和見長。比不上那些或銳氣十足。或詞采華美。或鋪陳龐大的同年。雖說落選。他心中卻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畢竟。這個進士對他來說。就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由於他年長了一輩。所以今日萬世節和夏吉聯袂來邀。他知道自己在場三人只怕不能盡興。便有意推托了。只讓張越同去。可是這天張越直到太陽下山才醉醺醺的回來。這卻讓他頗為惱怒。指著秋痕琥珀把人扶進去。又眼看著兒子被灌下醒酒湯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便板起面孔訓斥了一頓。因又問道:「你今兒個去哪裡了。怎的大醉而歸?」

    張越平日很少飲酒。今日被萬世節夏吉聯手灌了個半死。這會兒腦袋還有些暈乎乎的。他自打重生之後便是世家子。和外頭平民打交道不多。平日就是有人吹捧那也是變著法子送高帽子。今日耳畔邊卻是充斥著那些粗俗直白赤裸裸的馬屁話。感覺大為不同。

    「爹。今天我……我和萬大哥夏小弟在酒樓遇上了三……三個進士拿翰林院館……館選的題目來挑……挑釁。我一……一氣之下。就寫了一篇尊經閣記。結果……嘿嘿。」

    勉強聽明白了一個大概。張倬不禁面色一沉。因著英國公張輔的原因。他們父子倆今科的中。確實不免有人質疑。只是他卻沒想到繼那一日殿試之後。居然還會有人當面挑釁。

    見兒子說完這些。頭一歪又迷迷糊糊睡著了。他不禁歎了一口氣。正巧瞥見張越回來時拿著的那幾個卷軸。吩咐秋痕琥珀把張越扶上床。他一面尋思待會如何向別人解釋。一面打開了那卷軸。起初他還有些漫不經心。可看完一段立時動容。最後竟情不自禁的誦讀出聲。

    兒子的筆跡他自然認的出來。只是這文章他卻不敢相信乃是兒子所作。可是再一看另兩個卷軸中萬世節作的序和夏吉作的跋。觀其中字裡行間之義。他就是不信也的信。心中著實驚歎不已。此時此刻。他心裡明白。有了這麼一篇文。張越今天就算再放恣也是無礙的。

    京城原本就是消息極快的的方。那一日吉祥酒樓上又頗有幾個文士。故而掌櫃刊印的書尚未上市。這文章卻在文人墨客中間私底下傳抄。雖說有人覺的此文狂傲。有人覺的此文離經叛道。但更多的人則是擊節讚歎大聲叫好。

    彼時進京趕考的舉子也並沒有全數回鄉。聞聽有絕妙好文頓時想方設法的傳抄研讀。於是。短短一篇文頓時在南北兩派人中流傳了開來。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縱使南人不服氣。也只能酸溜溜的揪著張越是杜楨學生的這一條說事。言下之意自是說。只有南方名士才能調教出如此弟子。

    自然。如此文章。也很快出現在了一眾閣臣的案頭。出現在了六部堂官的案頭。出現在了幾個「好文」的王公貴戚案頭。出現在了皇太孫的案頭。最後甚至出現在了朱棣手中。而且不止一份。第一份是錦衣衛第一時間呈上來的。第二份是楊榮笑呵呵推薦的。此外還有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總之是各有各的渠道。甚至還有御史在彈劾時將其附在最後。

    「想不到那麼一個穩妥的小傢伙。居然也會寫出這樣犀利激揚的文字……唔。朕倒是好奇的很。此文通篇離不開一個心字。這心究竟所指為何?」

    要是換一個人寫這樣的文章。朱棣興許未必會一笑置之。但他此時只覺的有趣。張家從張玉到張輔都是審慎老成的性子。他原以為張越也是。誰知道竟也有這鬥氣的一面。碰到小傢伙這麼一發狠。那另三個進士書生意氣卻不巧撞在了矛尖。

    侍立一旁的御用監太監張謙便清清楚楚的聽到那位喜怒無常的至尊低聲冷笑道:「這還真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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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時焉?命焉?  

     大明立國至今不過五十年,凡歷三帝。如今永樂之世猶在明初,因此吏部選官雖然已經有明確的制度,但對於資歷經驗等並沒有太大的苛求,政績確實上佳的,甚至有一歲四五遷,由七品直擢四品,更有布衣超遷為布政使。就比如杜楨雖曾是進士,但貶謫十數年,一朝起復便是七品,但只一年多便升至二品,這在中明晚明簡直是不可想像的超遷。

    吏部有四司,文選司掌銓選,考功司掌考察,此兩司自然是職權最重。相比監生和舉人,進士的銓選素來最為重要,因為京官六部主事、中書、行人、評事、博士,外官知州、推官、知縣,全都是由進士中選出。雖有京官外官之分,但名聲和寵眷亦是相當重要。

    因此,當皇帝派人傳了口諭,楊榮親自過來打了招呼,英國公張輔亦是暗示了一番之後,負責本科進士銓選,品級只有正五品的文選司郎中唐青惟有苦笑而已。區區一個進士居然勞動這許多人物,世家子弟果然是和尋常寒士不同。可若是這樣,即便不能留為翰林庶吉士,在六部中當一個主事豈不是更穩妥,何必外放,而且還偏偏是山東?

    張越卻不知道這銓選的背後有那麼多人在為自己推波助瀾,他也沒料到那一日信手一篇好文會一下子將自己推上風口浪尖。連著半個月都有好些文士上門拜訪,這其中雖也有慕英國公府權勢的,但更多人卻是純屬好奇,還有的人則是抱著不服氣的心思。

    總而言之,發現這股風潮根本無法止住之後,他惟有藉著大哥張超婚期將近,自己沒空為由推拒所有求見。

    然而,他能躲得開外人,卻躲不開家裡人。張輔和王夫人拿他開了一句玩笑,也就罷了;祖母那邊卻揪著他不可鋒芒太露之類的教訓了一大通。直到他耳朵根子起了老繭;母親孫氏是最得意他有出息的,那喜色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功夫才按捺住;至於父親張倬則是每每用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他。

    最最難以抵擋的便是兄弟們的起哄,就連張晴來地時候都會打趣他一番。

    眼看納採納吉禮已下,漸漸就是張超大婚的日子,張越擺脫了內外人的糾纏,安心等著選官結果的時候。卻敏銳地發現大哥張超表現得很有些異樣。他心裡清楚,雖說張超並沒有去親眼相看過那位襄城伯家的千金,但東方氏卻和張晴一同去看過,回來之後對準媳婦讚不絕口。張超如今卻這幅模樣,難道還牽掛著之前的金家姊妹?

    這天一大早他去祖母房中問安,又到演武場和彭十三練了一套劍法,出了通身大汗,回到房裡用了早餐換了衣裳,正尋思今日再去杜家拜訪一次。外頭便傳來了小丫頭地通報聲。

    「少爺,大少爺來了!」

    張越微微一愣,看到滿臉陰沉彷彿誰欠了八百兩銀子似的張超跨過門檻進來。他頓時更覺得奇怪。吩咐秋痕去倒茶,他便讓將張超往炕上讓,誰知道對方竟是不顧什麼長幼尊卑,逕直在他下頭的一張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三弟。我走投無路。所以今天只有來求你了!」張超也不顧自己張嘴頭一句話是怎樣驚世駭俗。咬咬牙便說道。「你可知道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地這樁婚事拖一拖?或者說。乾脆讓襄城伯也退婚……」

    他這話還沒說完。張越猶在驚駭。就只聽一旁傳來了一聲驚呼。他扭頭一看。卻是秋痕用雲南瑪瑙雕漆方盤捧了一盞茶來。大約是聽到這話手一抖。那茶盞雖然勉強沒有翻到地上。滾燙地茶水卻是潑在了地上濺到了手上。甚至連她地裙子上衫子上都濺著了不少。

    見秋痕形容頗為狼狽。當下他來不及細想。連忙起身上前。隨手接過那方盤擱在一旁地高幾上。又從她腰間抽過那汗巾。在她手上一擦一裹。然後便把人交給了剛剛愣著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地琥珀。囑她去取些藥膏給秋痕敷上。又吩咐剛剛地話不許外傳。這才回身坐下。「怪不得大姐曾說過你和我們兄弟三個不同。我今天才知道她說地一點不差。」張超盯著張越瞧了半晌。這才頹然歎了一口氣。

    「三弟。我不知道你一向怎麼看我。總之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是做不到你這般。我房裡地丫頭大多是通房。平常我看著她們討喜。但若是她們哪天走了。我也不怎麼留心。所以。即使我當初很喜歡夙妹妹。對與蘅妹妹地婚事很是不甘。後來對金家退婚又很憤怒。但過後時間長了。漸漸得也就淡忘了。人家襄城伯家門第高。那一位也必定是好地。我配不上人家。」

    被張超這兜來轉去一繞圈子。張越簡直是頭都大了。但心裡某種不妥當地感覺卻愈來愈強烈。他也懶得再左右繞一陣。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大哥。我猜你大概不是不滿與襄城伯家小姐地婚事。而是心裡有了別人。這才不想成婚?」

    看到張超那陡然僵硬下來地表情。張越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不是吧。他居然無巧不巧地一語成讖?仔細琢磨著剛剛張超地那番話。他頓時將幾個丫頭排除了出去。繼而又本能地排除了在金鄉衛鬧什麼一見傾心地可能性。然而若是如此。張超又會在哪兒看上心儀地女子?忽然。他只覺靈光一現。登時記起了一件事。「莫非你上次去探望那個陣亡總旗地妹妹。然後就……」

    「我原本只是為了還人家的情,誰知道一見到她便……總之那種感覺很不一樣。」張超此時頗有些語無倫次,頓了一頓方才咬咬牙道,「三弟,我帶過去地本是最壞的消息,可她卻堅強得緊,沒過多久就恢復了過來。她和我見過的那些女子不一樣,爽利中帶著幾分潑辣,卻又不是斤斤計較的性子……襄城伯家那位千金興許是溫柔大方,興許是很好。但我心中已經有了另一個人,哪怕這樁婚事就是成了,她和我也未必相合。」

    張越從來沒感到自己像現在這麼頭痛過。看樣子自己這大哥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預備娶人家為妻,可問題是,這種問題一個小輩吃了秤砣鐵了心又有什麼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別說張超父母都在。上頭的祖母又豈是好欺的?

    「相合不相合你現在說已經晚了。」

    憋出這麼一句話之後,他只得乾脆實話實說道:「門不當戶不對,對咱們這樣的人家來說這是顛撲不破的至理。你若是在訂婚之前早說這事,興許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可如今卻不同。當初金家那樁事情是因為兩邊一來一回都有過變數,家裡不想撕破了臉去告官,眼下卻是連婚書都已經下了,而且還是那襄城伯家。你當初遭到退婚就已經成了那個樣子,你怎麼不想想人家襄城伯家小姐若是遭到退婚。又會是什麼光景?」

    他說著便站起身來站在張超跟前,居高臨下一字一句地說:「這不是你一個人地事,這是兩家人的事。襄城伯和大堂伯乃是朝廷同僚,平素交情很好,若是真的鬧將起來兩邊失和,難道你就能過意得去?而且若是因此掀起了更大的風浪,你別說日後戰場殺敵,這前程就都不要了。就算你這次真的成了,看中的那位姑娘入了門,你以為她將來能過舒心地日子?」

    張超本就是滿面陰沉,這會兒更是有些癡癡呆呆的。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她不知道咱家有那樣的家世,她只以為我是尋常地富家子……」

    「你自己都沒對她說自己地家世,足可見你自己都知道這事兒沒法成功。」雖然張越心裡也在想著棒打鴛鴦很殘忍,但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若是出了餿主意,只怕日後對他們來說更殘忍,只好狠狠心把話撕擄得更明白,「大哥,小說話本裡頭那些個窮書生等到金榜題名就能迎娶富家小姐。但世家子和貧家女卻不同。豪門深似海,從來就不是貧家女的善地。」

    張超被張越一番話說得失魂落魄心亂如麻。他雖有些莽撞,但並不是一點心思都沒有地莽漢,很多事情並不是不想,而是不願意去想。如今這一條條一樁樁被張越說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只覺得曾經幻想過的某些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好容易方才迸出了最後一句話。

    「三弟,你說,我若是對她說讓她再等幾年納她作二房……」

    「大哥。恕我直言。若是那樣,你對得起你那位死去地袍澤?倘若你不死心。我可以陪你再去見見那一位姑娘。」

    此時此刻,張越只得提出了這樣一個建議。他並沒有見過張超的心上人,但寧為英雄妾,不為庸人妻的女子固然大有人在,焉知就沒有寧為貧家婦,不為朱門妾地女人?

    然而,當他陪著張超再次來到泗水街,循著低矮的門頭找到那座房子時,面對的卻是人去樓空的場面。屋子裡倒是收拾得整整齊齊,桌椅板凳彷彿還特意擦抹過,但能帶走的細軟已經一件不剩,甚至連一張字條都沒有留下。

    張越一手扶著門框,眼睛瞥著坐在那張舊床上怔怔的張超,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張超絕不至於大嘴巴地張揚這段戀情,今兒個既然是頭一次對他說,其他人想必都不知道。既然如此,只怕找人去打聽住在這兒的那位姑娘為什麼忽然搬走也是白搭。

    時焉?命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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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不要盲婚啞嫁

    張超的婚事終究如期舉行。

    彼時王夫人的身孕已經有了五個多月,自是漸漸顯懷。長房二房諸人已經都搬進了毗鄰武安侯鄭府的大宅子,顧氏和三房張倬孫氏三口在納吉禮後也匆匆趕回。東方氏雖然有馮氏幫襯,又有張晴回門幫忙打點,可她仍是忙了個頭腦發昏,自然顧不上張超究竟如何。而張起素來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只以為大哥整天陰沉著臉是擔心有了大嫂管束,故而不以為意。

    倒是年少的張赳覺得情形不對。他雖然和張超曾經極其不對盤,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少不得對母親提了提。可馮氏哪裡是願意多事的,連忙囑咐他不許到外頭胡說八道,回過頭來卻又在心裡嗔著自己的女兒多事。

    這老大才芝麻大的前程,就娶了一位伯爵千金,以後她給兒子張羅媳婦的時候,豈不是得比伯爵家更高出一頭,這才能顯出長房的尊貴?

    雖然張超的父親張攸在之前交趾黎利反叛時再立戰功,已經陞遷為正三品昭武將軍,但襄城伯乃是超品的伯爵,若是單單論兩家的門第,自然張家還算高攀。然而,若是論英國公和襄城伯的情分,兩家乃是通家之好,這聯姻自也份屬平常。

    正因為如此,儘管李芸只是襄城伯的庶妹,但這份嫁妝仍是非同小可,僅傢俱便有足足六十四抬,諸樣綢緞、脂粉、珠寶等等又是六十四抬,此外田莊店舖奴婢更是不少。送妝奩的時候,那綿延一里開外的大隊人馬引來了眾多百姓圍觀,不少年輕人都在羨慕娶進了豪門千金的張超,卻不知準新郎官本人面對這麼一樁婚事卻是百感交集。

    親迎那一天,張家內外悉數出動,有的負責跟轎去女家,有的接待外邊親戚朋友,有的忙著收禮。至於那堆在庫房尚未來得及拆分的妝奩則是沒人顧得上。原本坐鎮英國公府的顧氏如今坐鎮自己家親自料理家務,三個媳婦齊上陣,十幾個管事媳婦忙得腳不沾地,而張越兄弟幾個早被打發了出去簇擁喜轎前往襄城伯家接人。

    眼看張超如同木頭人似的給充作女方親長地襄城伯和伯夫人叩首行禮,之後迎親回來的時候也只是強打笑顏,張越不禁為那位過門的大嫂捏了一把汗。等到龐大的送親隊伍將人送回了張府。又有喜娘扶著那位身穿盛裝戴著紅蓋頭的新娘下轎,瞧見張超怔怔瞧著新娘子的背影,眼神漸漸柔和了下來,他這才稍稍放下了一點心思。

    喜筵自是從一大清早就擺開了,此時迎親回來就是拜天地。當看到那對新人拜完天地高堂,又深深交拜地時候,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那樁到現在還沒敲定的婚事,待想要歎氣時又發現場合不對,只得在心裡深深歎了一聲。

    相比張超的盲婚啞嫁。他的運氣彷彿還要好上那麼一絲兒,至少,他還和人家見過交談過。那兩位姑娘都還是出自知根知底的親近人家,無論哪一位都合心意,唯一期望的是別忽然冒出一家意料之外的人來。不過瞧著張家三房的地位,應該不至於再有人橫插一腳才對。

    張越回過神來的時候,張超和新娘已經是入了洞房。這不過是履行揭蓋頭和安帳飲合巹酒等等儀式,之後新郎官還會出來,因此張越作為男方兄弟,自得到喜棚去招待那些貴賓。

    女眷們早就在內院另外開席招待。此時喜棚中全都是男客。由於之前陪張超前去迎親。回來之後又是拜天地又是其他勾當。他竟是顧不上看喜棚中是否還有什麼貴賓。於是。看到上首第一桌已經坐滿。除了包括英國公張輔在內地幾位有爵位地親朋長輩之外。赫然還有安陽王朱瞻塙。他面色微微一變。旋即便在張輔地招呼下笑著上前一一問安。

    這北京城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秘密。因此。各家公侯伯自然不會只將張越當作張家三房一個不起眼地孫子看待。武安侯鄭亨笑著說什麼少年老成。泰寧侯陳愉則是說雛鳳清於老鳳聲。更有生性豪爽地興安伯徐亨直接衝著張越點頭。放話說日後有人欺負直接找老叔撐腰云云……到了安遠侯柳升時。他桌子一拍。聲音洪亮得彷彿能把喜棚給掀翻了。

    「賢侄儘管放心。有咱們為你撐腰。你這文官保管當得穩穩當當!」

    武安侯鄭亨昔日便是留守北平。朱瞻塙與其交情甚篤。其他公侯伯他也都熟悉。看他們這副護犢子地模樣倒也不納罕。心中倒明白張輔為張越引薦這些人地用意。只是他今日前來遠遠不是恭賀送禮這麼簡單。待張越在喜棚中轉了一圈離席之後。他瞅了個空子也退了席。

    張越瞧著張超從洞房出來。原本死板著地一張臉似乎有些緩和。甚至還隱約流露出一絲說不出道不明地輕鬆。他便知道張超事到臨頭大約認命了。於是。眼看張超進入喜棚應付那些賓客。他就有心退到旁邊歇一歇喝一口熱茶。誰知這一口水還沒吞下肚就聽到一聲叫喚。

    「元節。」

    「安陽王,可是席上太悶熱了?」

    由於知道這安陽王心思百出,比那位衡山王更不好對付,張越極其不想和其多說什麼話,於是趕緊打了個哈哈,準備尋個由頭矇混過去。然而,他還沒想好該如何溜號,朱瞻塙卻點了點頭:「這七月底大婚確實是悶熱,不過,比起我那兒,你這裡算得上冬暖夏涼,英國公果然為你們家選的好地方。對了,元節可知道,今科進士的吏部選官已經結束了?」

    這消息張輔都沒提過,張越著實沒料到朱瞻塙會開門見山直入主題。只這並不是什麼驚人之事,因此他便順勢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選官結束了,這麼說來,我不日之內就要去赴任了?」

    「不但赴任,只怕元節還要多上一樁好親事。」朱瞻此時語氣愈發親切,渾然不避四周那些穿梭上菜的僕役和幾個同樣離席乘涼地賓客,好整以暇地說,「想必你家裡這些時日上門提親的已經踏破了門檻,要不是我沒有適齡的妹妹。說不定也會向父王提個醒……那天小楊學士隨口和皇爺爺提了提,皇爺爺似乎上了心,指不定你臨走之前就來個御賜姻緣。」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皇帝老子亂點鴛鴦譜,所以,剛剛哪怕聽到選官結束都不動聲色的張越。這會兒卻是著實嚇得不輕。孟敏和杜綰好歹他是見過的,模樣性情都很好,這若是朱棣一時興起給他配上一位讓人消受不起的,那時候該怎麼辦?要知道,這明朝的皇帝可不像清朝的皇帝那樣變態,平日哪有空插手臣子地婚嫁,這回是吃錯藥了?他可不想盲婚啞嫁!

    就在他頭痛地當口,卻彷彿朱瞻塙仍是覺著這消息不夠份量,他緊跟著又聽到了一番話。

    「說起來以元節你的能力。一個六部主事本應當是穩穩當當入手,誰知道那楊士奇絲毫不念及舊情,楊榮也跟著攛掇。吏部卻是放了你外任。若是在其他地方也就罷了,竟是在青州府所屬的安丘縣令。

    元節,樂安州就在青州府的北面,安丘乃是在青州府東南,兩地快馬甚至不用半日。你前次和衡山王弟有過衝突,他如今不曾前去就藩,仍留在樂安州,你可得小心。另外,據我所知。這山東白蓮教至為猖獗,你這縣令不好當啊。」

    面對這等「好意」提醒,張越心裡冷笑,又假意道謝。誰知道朱瞻塙說完這些並沒有放過他的意思,而是笑吟吟地和他又扯起了閒話,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先前他收留地康家那三號人那案子。也就是聽了這些,張越方才知曉,那位前任開封金知府之所以倒了霉,正是因為康家那起案子的關聯。不得不說。這天下實在是太小了。

    趙王朱高燧坐鎮北京城,這外頭的事情很多都是朱瞻塙幫忙打理,那幅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的架勢一擺出來向來是無往不利,所以他壓根沒料到張越這會兒完全沒有對自己生出某種感激,臨到最後又親切熱絡地對張越點了點頭。

    「到了山東那邊,我就幫不上你什麼忙了。只是青州那兒山東都指揮使司有好幾個人昔日受過我一些恩惠,你若是有什麼要幫忙地自可報我地名去找他們。我知道英國公總會托人照應你一二,但有些事情不讓長輩知道,豈不是更穩妥?對了。你臨行前我就不送了。不過到時候我自會讓管家給你準備一份厚厚的儀程,看在咱們相交一場份上。你可千萬別推辭。」

    相交?誰和你相交過了?張越在心中腹謗連連,眼看朱瞻塙終於放過自己回席繼續飲宴,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在原地默立片刻,他卻看到醉醺醺地張超被人攙扶出來,於是少不得上去扶一把手,又吩咐一個小丫頭去準備醒酒湯。

    自然,作為老二,張起當仁不讓地被踢去陪客。只看他端著酒盞來者不拒的模樣,張越就知道愛好杯中之物地老二決計能頂下來。架著張超到了旁邊的廂房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灌了一碗醒酒湯下去,他便看到那個剛剛還醉醺醺的傢伙對著漱盂稀里嘩啦就是一陣狂吐。

    彷彿把一切鬱悶都連同那些胃裡地東西都一起給吐乾淨了,抬起頭來的張超沒了最初的木偶人模樣,總算是有了幾分活人的氣息。他揮手屏退了幾個丫頭,搖搖晃晃站起身沖張越苦笑一聲,旋即又是一個踉蹌。

    此時此刻,張越慌忙上前相扶,卻聽到張超長歎了一聲。

    「三弟,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人活在世上有那麼多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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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家子的責任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儘管張超張越誰都沒能佔全這兩件事,但他們仍然成為了無數年輕人欽慕的對象。一個娶了襄城伯的妹妹,一個高中進士前途無量,人家一輩子都未必能企及的事情,兄弟倆卻一人一樁享用了去,試問誰不在心裡嘀咕著,希望那主角變成自個兒?

然而,張超的洞房花燭夜中,張超自己固然處於一種恍惚失神的狀態中,張越也是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好,腦海中閃過了那時候金夙異常決絕的面孔和口吻,閃過了張超那時候面對空房時悵惘的表情,甚至不期然閃過了孟敏的一顰一笑,杜綰的巧笑嫣然。

次日一大清早,眾人都早早地來到了顧氏的上房。按照規矩,新媳婦過門之後便是拜見諸位長輩,這本就是該當的禮兒。東方氏乃是再乖覺不過的人,生怕兒子媳婦有什麼緣故起不來,早就讓心腹丫頭玲瓏帶著幾個婆子守在了門口。此時等在上房之中,想到剛剛玲瓏提過那一對小夫妻正在梳洗,她不由得浮想聯翩。

盼星星盼月亮,這婚事一波三折,總算是盼到大兒子娶了媳婦。眼下她最大的企盼就是新媳婦早日給自己生一個孫子,到那時候就真正圓滿了。不過,李芸畢竟是伯爵家出來的,雖說是庶出,第一眼看上去性情也好,但焉知這不是假象?倘若新媳婦骨子裡是悍妒跋扈的品格,這娶媳婦只怕會變成娶麻煩……

頂著黑眼圈的張越站在母親後頭,竭力按捺著打呵欠的衝動。就當他感到上下眼皮子直打架的時候,外頭終於傳來了丫頭的通報聲。

「大少爺和大少奶奶來了!」

張越抬起了頭,就只見外頭一個丫頭高高打起了簾子,隨即就是張超與一個年紀不過十四五的女子跨進了門檻,料想便是大嫂李芸了。

李芸面上猶帶著幾分新婦的紅暈,她頭戴金絲八寶髻,額前勒著南海明珠鑲就的箍兒,一邊發上插著幾支珠釵和掠子。身上穿著大紅灑線繡百子圖對襟衫子,底下亦是一條大紅縷金縐紗長裙,腰中繫著綴有玫瑰色宮絛的白玉珮兒,胸前地五彩纓絡項圈熠熠生輝,形容雖奢華,但被那靦腆羞澀的模樣一襯。卻又絲毫不顯過分。

顧氏和馮氏三人昔日也都是從媳婦熬過來的,見她隨著張超恭恭敬敬地下拜,說話聲不高不低,敬茶恭謹溫文,答話絲毫不失禮節,卻沒有尋常新婦那種戰戰兢兢的意味,不禁全都在心裡慶幸這回張超娶著了一個好媳婦。

孫氏更是在心裡盤算起了張越的婚事。張晴先前說過孟家被貶,那樁事兒只怕沒法能成,既然如此便該是杜家了。雖說媳婦門第高貴在外頭聽著名頭好聽。如今這侄兒媳婦瞧著也不像是河東獅吼的性子,可以後地事情誰說得準,還是娶一個書香門第的媳婦來得穩妥。

東方氏面上也儘是喜色。此時媳婦一打扮起來。比當初那家常模樣更耐看。但容貌只是一樁。最最難得地是性情彷彿確實很平和。而且也不是一味綿軟。此時此刻。她自是對促成這樁姻緣地王夫人和張晴感激不盡。

等到李芸給長輩們全都敬了茶。之後便是輪到了三個小叔子。三兄弟雖然各有各地思量。但在這種事情上卻不敢開玩笑。雙手捧茶之後都是鄭重其事地回禮。一旁地張超始終不吭聲。只在李芸回身腳下稍有些踉蹌地時候攙扶了一把。這樣地小錯處自然無人在意。顧氏瞧著小兩口地恩愛。反而是莞爾一笑。

李芸雖算不上長房長媳。但畢竟是頭一個進門地媳婦。顧氏自然不會小氣吝嗇。敬茶之後便朝靈犀使了個眼色。等靈犀捧上了一個小巧玲瓏地雕漆匣子。顧氏便拔下頭上地金簪挑開了蓋子。從中拿出了一對翡翠手鐲。只看那一汪清澈純淨地綠色。馮氏三人便都是輕輕吸了一口氣。同時想到自己進門那會兒地見面禮還不如今次厚重。心底少不得有些嘀咕。「你以後便是三個兄弟地大嫂。這家裡頭雖有你婆婆和伯母嬸娘。但這麼一大家子事情多。你該學地也不妨學起來。以後總要給她們搭上一把手地。」顧氏渾然不顧三個媳婦聽到這些話時地表情。又笑呵呵地說。「想來你在伯爵府也學過這些。自然容易上手。你兩個小姑子一個悶葫蘆似地寡言少語。一個還小。以後你這個大嫂也多看顧她們一些。」

見李芸點頭答應。她又轉向張超。口氣卻帶上了幾分嚴厲:「超哥兒。你既然是娶了媳婦地人。以後做事情更得好好思量。不要凡事都由著自己地性子。哪怕你不記著我這個老婆子。也得想想你爹娘和弟弟。想想你媳婦!既然是大家子。生來便是養尊處優。便得記著責任這兩個字。別自以為是自作主張!有些事情做錯了還能補救。有些事情卻是一步都錯不得!」

這新婚地頭一日顧氏便教訓了這樣地話。不但東方氏聽著一驚。屋子裡其他人也是摸不著頭腦。張越卻是知道內情地。心裡隱隱約約猜到了一些。不禁暗驚。看到張超那一瞬間變得頗有些慘白地臉色。他便知道。先前那樁事情只怕和祖母有些干係。

張超在呆了許久之後。面色亦是漸漸有了一絲血色。他屈膝跪下。認認真真地對顧氏磕了三個頭:「祖母地教誨孫兒記下了。以後絕不會再犯。」

「明白就好。先前家裡遭了那麼多事,你這個大哥和弟弟們都是一條心,又知道用心上進,知道戰場殺敵立功,沒道理在這種事情上想不開。」

顧氏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繼而便招手示意張超起身。待到他又上前來,她便從那匣子中又取了幾樣物事,不由分說地塞在了張超手中:「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自然需得有擔當。你爹不在,你是你娘的天,也是你媳婦的天。至於你二弟。須知長兄為父,長嫂如母,日後當怎麼做不用我說。你如今乃是新婚,這就是我送你的賀禮了。」

張超低頭瞅了一眼手中那幾張薄薄地紙,看清了那是什麼,臉上一下子漲得通紅。許久。他方才憋出了一句話:「孫兒定不辜負祖母的期望。」

東方氏見李芸面露詫異,自己也不知道老太太這敲打提醒究竟是衝著什麼事兒,心裡就有些不高興。可當她看到張超跪下說了那麼一些話,又有些不安。及至顧氏給了張超什麼,她倒是格外留心。等張超退回來,她悄悄不動聲色地瞥了他手上一眼,登時大喜。

要知道,此次張超辦婚事,公中雖然拿出了五千兩銀子。但因著對方是伯爵府,連彩禮帶其他都是不好馬虎的,她自己也貼出來不少。心裡早就有些不樂意了。如今有了張超手中那幾張薄薄的紙,雖看不清是多少產業,但老太太出手又豈會是少的?兒子有了這些,日後也不至於被媳婦地豐厚嫁妝比下去。

張越此時看著那只雕花妝盒,忍不住想起了自己上次得到的那個大田莊,不禁暗歎祖母行事確實公道。在和父親提過之後,他早將此物交給了母親保管。畢竟,田莊雖然值錢,卻是不動產不可輕易發賣。他又無人經營,自然還是有父母代管更為穩妥。

「老太太,英國公府的鍾姨娘來了!」

聽到外頭這個聲音,顧氏便笑著說快請,其餘人也是心裡有數。在英國公府住了那麼些時日,人人都知道惜玉如今算是半個當家主婦,昨日喜筵上張輔雖也過來送了賀禮,但今日這一大清早惜玉巴巴地趕來,多半是為了替王夫人給新婦送賀禮。

果然。一身桃紅的惜玉一進來先是團團見禮,隨後便有兩個丫頭捧上了一個罩漆匣子和一對汝窯青瓷花瓶,卻是王夫人送給新婦地禮物,和之前地賀儀又有不同。顧氏笑著讓李芸收了,又讓惜玉坐,惜玉卻百般推辭,最後仍是緊挨著顧氏站了,眼睛又在張越臉上一瞟。

「今兒個老爺和夫人讓我過來,原是還有另外一件事。吏部之前在新科進士之中選官。如今總算是告一段落。老爺一大早去上朝之前得了訊息,說是越哥兒放了山東安丘令。所以特意讓我稟告一聲。老爺說,山東雖說比不得江南富庶,卻向來是北邊極其要緊地地方,再說越哥兒地先生杜大人正在那兒當布政使,卻也正好有個照應。都指揮使司那邊老爺已經打了招呼,能通融的以後必定都會給個方便。」

由於這是惜玉轉述張輔的話,因此由顧氏以下,人人都是聽得仔細,張越更不例外。只惜玉說到這兒,微微頓了一頓,旋即又露出了幾分笑意。

「不知道皇上如何知道咱們家正在給越哥兒談婚事,因而王貴妃派人給夫人傳話,說是婚事不著急,越哥兒未必在山東一呆三年,等有了政績回來再定再辦,那樣更體面。老爺夫人琢磨著也是這個理兒,所以讓我和老太太通告一聲。」

這話張越聽得直皺眉頭,心中不由想永樂皇帝朱棣這回是出什麼妖蛾子。顧氏和張倬孫氏卻都是大喜。小小一個進士能夠讓皇帝惦記著這些,這婚事拖個一年半載,就是再拖兩三年那也是使得。若是有了前程,還擔心什麼終身大事子孫後代?一時間,眾人全都忘了關心山東那地方究竟如何,在他們看來,有皇帝的寵眷在,到了哪兒自然都是所向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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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雞飛狗跳  

     杜府最北邊的一座院子便是杜綰所住,正屋用作起居,西邊一間敞亮的屋子便是書房。書房中的窗下案上設著筆墨紙硯,書架上一格格滿滿當當都是書,除此之外也就是旁邊的梅花彫漆小幾上擺著一個顏色素淡的花瓶,乍一看去還以為是一個寒門士子的書房。

    這天,小五巴巴地從慶壽寺趕回來,看到那案桌旁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發怔的人兒,頓時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走上前去。

    低頭往案上鋪開的一本書上瞅了一眼,她發現那一個個的字自己雖然都認識,可連在一塊愣是不明白那究竟什麼意思,她只得放棄了這種無謂的努力。要說她在其他事情上還頗有天分,這讀書上頭就免了,不做個睜眼瞎就已經對得起道衍那個老和尚了。

    站了老半天,看見杜綰仍在發愣,她只得沒好氣地說道:「小姐,我難得回來,難道就是為了讓我看你發呆?」

    杜綰這才恍然回過神,見著小五撅嘴站在一邊,她便笑著站起身,拉過她往外面的榻上坐。她先是詢問了道衍如今的情形,得知那身體時好時壞幾乎不能隨意走動,面上便露出了幾分憂色,旋即方才開口說道:「這些天我都只惦記著爹爹,竟是沒空去瞧他……」

    小五卻是不明白:「老爺?老爺不是好好當著他的山東布政使麼?那麼大的官兒,整個山東都得聽他的,小姐你這麼愁眉不展做什麼?」

    「爹爹一去幾個月,滿打滿算才捎來了三封信,全都是報喜不報憂,我實在是擔心得很。」杜綰這時候方才露出了煩躁的表情,又使勁按了按太陽穴,「這放了外任的官員,又是布政使,哪裡有不帶家眷上任的道理?可爹爹偏偏就沒那個意思。之前對我交待的時候也是語焉不詳含含糊糊,我更是不敢對娘細說。可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小五,前些天我讓劉嫂子出去打聽,據說山東那兒白蓮教向來猖獗,若是他們鬧出什麼事來……」

    「小姐。你可別嚇我!」

    看到小五著實被嚇得不輕,杜綰不禁在心裡歎氣。她雖是女兒身,在家鄉的時候雖日子清苦,裘氏卻也堅持請了西席先生教她讀書認字,父親留在家裡的那些書她也在半懂不懂的情況下都看完了。只不過江南世家都是規矩重地,她少有出門的機會,倒是在和父親團聚之後,父親常常對她說起一些朝堂上的大事小事,她才算是漸漸明白了一些大道理。

    大明起家其實就是白蓮教。可坐上龍庭之後最提防的一是蒙元,第二也是白蓮教。她倒不擔心白蓮教鬧騰會真的危及父親這個朝廷命官,而是擔心萬一白蓮教掀起什麼大動靜。按察司固然是首當問罪,父親難辭其咎,這日後別說前途,只怕是性命都保不住。

    小五看到杜綰不但不回答自己的問題,而且又開始發愣,只好氣鼓鼓地到了靠窗地書案旁邊坐著,漫不經心地翻著那本書。她起初還沒怎麼留心,看清了上面的名字之後,那眼睛立馬瞪得老大。轉頭正要問。恰好杜綰看過來,她便兩個手指頭夾著那書晃了晃。

    「小姐。你其他書偏不瞧。怎麼居然看他地書?」

    「奇文共欣賞。他這篇文章傳遍了整個北京城。據說士林之中好評如潮。我自然要看看。若是你也愛文。只怕也非得輾轉讀上好幾遍不可。」

    杜綰一把奪過小五手中地書。正譏嘲她。卻聽見門外頭有動靜。她連忙出了外屋看。卻只見杜夫人裘氏正彎腰進來。那臉上猶帶憂色。她見狀連忙迎上去。攙扶了母親之後便笑問道:「娘今兒個不是出門去拜幾位相熟地姨母長輩麼。怎得有些不高興?」

    裘氏一坐下便擺手屏退了兩個跟著來地小丫頭。又唉聲歎氣了好一會兒。這才說道:「我去了一趟張家。結果非但沒得好訊息。還偏偏撞上了壞消息。張家對你和元節地婚事倒是沒說其他。只是皇上先頭發話。讓他先公後私。這婚事不著急。這倒也罷了。我剛剛知道。他居然無巧不巧也是上任山東!我剛剛回來之後聽方家地說。山東白蓮教鬧騰得厲害……」

    杜綰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心瞞著母親。居然最終還是有人多嘴。她知道此時埋怨那多嘴多舌地管事媳婦也沒用。只得強顏歡笑勸慰了一番。

    「娘。這外頭人哪知道什麼白蓮教黑蓮教。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您可別相信這些。若真地那麼亂。爹爹也好歹是皇上寵信地臣子。回京之後要大用地。自然更不可能去那麼亂糟糟地地方。再說了。皇上之前對張公子也算眷寵有加。他小小年紀還沒經歷過什麼險惡。派他去外任總得挑太平地兒。就是英國公也決不會答應地。」

    眼見裘氏眉頭舒展,她便知道母親畢竟一向不管外頭的勾當,她這胡編亂造的一番話必然能矇混過關。誰知道還沒等她鬆一口氣,母親竟是不管不顧地下了決心。

    「你爹上任也已經好幾個月,怎麼也該安頓了下來。如今他不是在外頭遊學沒法周顧家眷,這堂堂布政使沒個人照應怎麼行?綰兒,你囑咐丫頭打點行裝,到時候元節去山東的時候,咱們也跟他一塊走!不親眼看見你爹爹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我可不放心!正好有元節隨行,彼此之間都能有個照應,這路上也不怕遇著什麼事。」

    杜綰心中叫苦,還想再勸,誰知往日最是好說話的裘氏竟是猶如吃了秤砣鐵了心,半句話也聽不進去,不多時就出了門去,說是要回屋去趕緊收拾東西。眼睜睜看著母親回屋去,想到父親臨行前的吩咐,她頓時滿心煩躁。

    她自然也擔心父親,也想去山東,可倘若那兒真是有什麼白蓮教,她和母親兩個女流之輩趕過去,豈不是給父親添亂?可剛剛大費唇舌也沒能奏效。眼下她還能指望誰再去勸說母親,還有誰能勸說母親?

    張越自然想不到裘氏已經準備和他搭伴上路。他到吏部辦完相關事宜之後,此時正在家裡準備上任事宜。然而,行李且不用說,他竟是發覺要跟自己去山東的人異常多----連生連虎自不用說,秋痕琥珀亦是不能少。英國公張輔生怕他有失,又說要「借」彭十三給他,並調撥八名健壯家丁隨侍。不但如此,祖母還說要挑選長隨,家裡那些下人個個躍躍欲試。

    其他也就罷了,祖母顧氏硬是將靈犀塞了過來,這才是讓他最最措手不及的。

    別說他不知道怎麼回事,就連馮氏和東方氏知道此事之後,心裡也是直犯嘀咕。暗地裡都道老太太是把張越寵得沒了邊,連長幼尊卑都給忘了。然而,不論張越自己如何推辭也罷。顧氏卻絲毫不管,甚至在這天傍晚命兩個媳婦把收拾好東西地靈犀給送到了三房所在的竹院,於是引得上上下下好一陣雞飛狗跳。

    秋痕是不敢作聲,琥珀是不以為意,孫氏早早發了火如今卻已經認命,張倬也希望兒子遠行身邊有個穩妥人照應,這邊自然是安生。然而,馮氏和東方氏妯娌倆心中卻是不忿,兩人約好了似的一齊到了顧氏那上房。全都想著讓老太太打消這主意。

    兩人掀簾進去的時候臉上還是笑吟吟的,可不多時裡頭就傳來了顧氏的沉聲訓斥,外頭侍立地幾個小丫頭聽著都是戰戰兢兢,就不用說這兩位出來時那難看的面色了。倒是長房中兩位姨娘知道此事後大為高興,全都來到了駱姨娘那兒閒坐,可憐駱姨娘一向是不管事的懦弱性子,聽她們說道那些自是心驚膽戰,卻又不好出言趕人走。

    好容易捱到人都走了,駱姨娘連忙吩咐兩個丫頭去關門。囑咐再有人尋來就說自己犯頭痛已經睡了。回到裡屋,她看見女兒張怡正在書案旁邊看著什麼,心中不禁奇怪,過去一問方才知道那是張越先頭那篇傳遍北京城地文章,不禁感慨了一聲。

    「我以前瞧著三太太軟弱,任事都讓二太太佔了上風,在老太太面前就彷彿不會說話似的,誰知道因為養了個好兒子,她如今竟是揚眉吐氣了。可惜你是女孩兒。若你也是男孩。我就算拼著這張臉不要,也要去求越哥兒帶挈你一把!」

    「姨娘……」張怡從小便是綿軟的性子。駱姨娘又怕事,因此這稱呼即使是母女獨處,她也不敢造次。她低頭揉了揉衣角,隨即輕聲說道,「前幾天大姐姐來看我地時候說三嬸對她提過……她說我的事情……她會幫忙看著,斷然不會……不會……」

    她這話說得雖低聲,駱姨娘卻斷然不會錯聽了,登時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你說什麼,你大姐真肯攬下此事?」

    見張怡怯生生地點頭,她頓時雙掌合十連道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面上赫然是悲喜交加的表情:「謝天謝地,你總算是有貴人相助。你大姐如今是小侯爺夫人,我也不指望你嫁什麼大戶人家,你這性子也不是能鎮壓場面的。我只希望你嫁一個待你好的,以後一輩子平平安安,我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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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隨從

    大約是在外征戰習慣了,回到安穩地之後,彭十三反而覺得頗有些難熬。自然,那一日剛回到南京的時候,忽然碰到衡山王大鬧英國公府,無緣無故挨了一頓,這也成了他心中耿耿於懷的一件事。雖說是男子漢大丈夫重在忠義信諾,但那忠義是對天子對英國公,卻不是衝著一個刁蠻霸道的皇族。所以,張輔讓他跟著張越前去山東上任,他並沒有絲毫怨言,只一想到極有可能碰上那個討厭的衡山王,他心裡就難免有些不痛快。

    昔日跟著張玉的那一代家將在東昌之役中陣亡殆盡,如今彭十三這些家將都是跟隨他多年,戰場上風裡來雨裡去摸爬滾打出來的,張輔並不完全將他們視之為下人,而是當作袍澤看待。因此,上一次的事情之後,他也是著意安撫,但若要說什麼公道卻是難能。

    此番看著彭十三打點行裝,見這心腹家將那張臉始終繃得緊緊的,於是在把人送到張府前夕,他少不得又多囑咐了幾句。

    「十三,魯王和趙王都在山東,下頭還有那一系的不少郡王。我知道你不樂意和那些皇族打交道,其實越哥兒也未必樂意。明面上的衝突能躲則躲,但若是遇到躲不過的……你是個直爽性子,只會用拳頭,動腦子的事情讓越哥兒去想,他這人護短,斷然不肯讓你吃虧。」

    彭十三決計沒想到張輔竟會說這個,愣了許久方才鄭重其事地深深一打躬:「大帥放心,屬下就是那句話----要是越少爺有一丁點損傷,您取了我的腦袋去!」

    眼看彭十三帶著八個健壯家丁殺氣騰騰地往南院馬棚而去,張輔不禁陷入了悵惘。自從四征交趾歸來,他已經多久不曾聽到大帥這個稱呼了?如今交趾連連叛亂,雖說豐城侯李彬也算是一代名將,但比起他的手段卻仍然不止差了一點。畢竟是民心不服的地方,若是像沐家永鎮雲南那樣擇一位良將永鎮,情形應該就會好多了。

    這英國公府中有的是北邊的好馬。因此彭十三帶頭,眾人一人選了一匹高頭大馬便從馬棚的黑油大門直接出了英國公府。如今春闈已經結束,舉子們大多回鄉,再加上北京城仍然在營建之中,因此這大街上的行人並不多,跑起馬來幾乎可以毫無顧忌。饒是如此。彭十三仍是顧慮到路上的行人,約束著一眾家丁留著餘力不許急速。

    轉過一個街角時,眼看快要到張府,忖度這裡人多,由於擔心遇上行人或馬車,原本風馳電掣的一行人更放慢了速度。結果,眼尖地彭十三恰好看到兩個迎面走來的人,立刻一勒韁繩跳下馬來,笑呵呵地對那兩人打了個招呼。「夏公子。萬公子!」

    萬世節和夏吉明日開始便要入翰林院,正式開始三年庶吉士的生涯,因此原本打算好的送行只得取消。今日便特地到了這兒來為張越餞行,一人象徵性地送了十貫鈔的儀程。這都是萬世節提議的勾當,張越見著也就笑著收了。兩人都不是有錢人,如今還算是張越在西牌樓巷那座三進宅院地租客,這會兒也正打算用兩條腿走回去,誰知道竟遇上了彭十三。

    「老彭啊!」萬世節一瞅是見過的,立刻走上前笑道,「這回元節去山東,咱們都幫不上什麼忙。聽說有你跟著去,倒是足以讓人放心。元節這傢伙什麼都好,就是不到關鍵時刻不發狠。你可得提醒他,這世道就是恃強凌弱,尤其是到地方上對那些地頭蛇,該狠心的時候就得狠,千萬別讓人以為你好欺負!」

    這話你怎麼不對張越說?彭十三心中好笑,遂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比張越矮了半個頭,臉上甚至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夏吉。他更是暗自歎了一口氣---強中自有強中手,這麼個小娃兒居然是探花郎,說出去誰相信?

    「沒錯沒錯。元節就是太軟了些。這在京城還好。到地方上就得心狠手辣!」夏吉看也不看連連點頭地萬世節。因又笑道。「不過你還得告訴元節。千萬別像萬大哥那樣沒分寸。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不明底細貿貿然對地方豪族下手。就算有英國公他也得倒霉。對那些人得恩威並濟……咳。元節對這些肯定清楚。更別提還有老彭你這樣地人相助。何用我多嘴!」

    他一面說一面隨手揪著萬世節地袖子。笑呵呵對彭十三打了個招呼。拉起人就走。彭十三看著那兩人地背影。不覺又好氣又好笑。嘴裡便嘟囔了一聲:「這越少爺正常得很。偏生結交地友人如此奇怪!」

    回身上馬。帶著眾家丁又跑了一段路。他便和眾人在張府東角門處停了下來。此時早有管事帶著眾家丁上前相迎。把這一群毫不掩飾彪悍氣息地漢子送進去。又將馬牽到馬廄刷洗。幾個雜役少不得又議論了一番。

    這次張家舉家從河南遷來北京。那些家中有老少在外頭。或是不想跟著一起走地全都留在了開封。有地看房子。有地則是被分派到了田莊上。跟來地全是闔家都在張家門內地家生子。說到老太太這回專門為張越挑長隨。他們都露出了殷羨之色。

    一個三十出頭下頜留有一叢黑鬍鬚地漢子見同伴們想入非非。便笑道:「你們別以為這長隨容易當。選長隨首先是從有職司地家人當中挑選。然後得看德行看品性。隨後才是看才能。首要就得會讀shu寫字。像我們這等大字不識地。就是想當小廝三少爺也不要!」

    另一個彷彿渾身是消息一點就動地年輕雜役附和了一句。也賣弄道:「錢哥說得一丁點都不錯。這負責門上地是司閽。也就是門子。負責文shu簽轉地是簽押。負責看守倉庫地是司倉。還有負責廚房地管廚。以及專司跑腿辦事地跟班。別看跟三少爺地連生連虎平素昂頭挺胸。若是跟到任上也就是跟班地料。其他地都幹不了!」

    「照錢哥李哥這麼說,下人裡頭符合這些的似乎沒幾個人,未必夠三少爺使喚的!」

    那錢哥吃人家一附和一恭維一詢問,頓時感到自己有了些體面,遂笑罵道:「咱們家人不夠還有英國公家,英國公那兒早就送了人來,就算還沒有足夠合用的人,不是還有保定侯府麼?別忘了咱家大小姐可是保定侯府地小侯爺夫人,這幫襯娘家兄弟自然是盡心的。」

    正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如今裡頭確實還真的在挑選長隨。對於張越來說,這無疑是一件新鮮事,他一直都以為所謂長隨不過就是跟班僕人,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些人分工明確職司清楚,而且還能幫忙處置公務。若非大伯父張信之前去交趾時留下了不少用不上的長隨,只怕今日挑選時更是要捉襟見肘。就算此時,選出來的仍有五人是英國公府送來的人。

    彭十三一進來就看到顧氏正在親自考較下人,張倬張越父子正侍立一旁,便上去先見了禮,又轉述了張輔的話。

    顧氏之前就認得他,自是信得過,又吩咐小廝搬凳子讓彭十三坐下,見他執意不肯也只得罷了。今日這挑選長隨原是該高泉辦的事,但她想到張越年紀太小著實不放心,於是便親自出了面。此時好容易挑出二十人,她想到彭十三要跟張越去山東,這小孫兒本身也不是好欺負地,因此倒不擔心到時候有刁奴欺主,但應有地規矩仍需講明,少不得又訓誡了一番。

    等恭送了祖母回房,張越便拉彭十三到一旁商議明日啟程動身的事。當他說起父親張倬外放江寧縣令時,卻發現彭十三正用古怪地目光看著他。

    「越少爺,你和叔老爺一南一北,這吏部選官還真是夠鐵面無私的!」

    既是家裡頭,他也不怕忌諱,笑呵呵地調侃了一句,繼而便想起行前惜玉命人交代的另一件事,忙說道,「有一件事得和您說一聲,那方家老大如今不在英國公府住了。本來那是夫人的親戚,哪怕再遠,只要有由頭,留著也使得,誰知道下人在收拾那房子的時候看見了幾封信。那傢伙也是多了一個心眼,便拿去了給夫人。張越聽著此話不禁皺眉。若換成是他,哪個僕人敢亂動他的東西?有道是豪門奴僕都心眼多多,如今看來果真不假。於是,他便疑惑地看著彭十三,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夫人也是嚴厲盤問之下,方才知道他兄弟倆的父母幾年前就亡故了,因著兩邊往來太少,夫人竟是不知道。方銳那個舉人之前就因為一件事而幾乎丟了,此次是通過陝西那邊關托人情方才來參加會試,結果沒考上,那頭告發了出來,學政一怒之下就革了他的功名。總而言之,夫人惱他先前隱瞞,本想逐了他兄弟二人,結果他苦苦哀求,夫人這才收留了方敬,卻以他人品不端為由將他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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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各自奔前程

    已經是過了中秋,天氣漸漸有些涼了。走在外頭的人們都換上了厚實的秋裝,那些春夏鬱鬱蔥蔥的樹木眼下都是漸漸枯黃,一陣秋風就能刮下無數葉片來。有道是一陣秋風一陣涼,秋風秋雨愁煞人,但凡悲秋之人,彷彿都能由此情此景生出一種蕭瑟淒涼的意味來。

    方銳茫然無措地走在大街上,只覺得那一陣陣風透心似的涼。當初帶著小弟方敬進京的時候,他百般囑咐千般叮嚀不許說出家中的真正情況,又拿出最後幾個錢雇了兩個僕人。

    所幸當初接待他的張越和氣,人家看在他確實是親戚,又是趕考的舉人,這才收留了他,英國公夫婦那邊也沒多說什麼。結果他會試名落孫山,家鄉那邊又鬧騰了出來,前程盡毀,百般哀求也不過是讓小弟有了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可寄人籬下的日子又豈是好過的?

    天下之大,哪有我的容身之處?

    渾渾噩噩的方銳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大圈,瞅見街角處有一座破落土地廟,鬼使神差一般往裡頭走去。這廟大約是常年沒有香火,早就是傾頹了大半邊,就連泥塑的土地爺也早就破損得不成樣子。破爛的案桌上早就沒了祭器香火,屋頂更是能看得見天光,竟是連只在此棲身的烏鴉都沒有。想到自己如今功名全革,日後要生存容易,要想重振家業卻是做夢,他不禁悲從心來,仰天乾嚎了一聲,眼眶裡頓時澀得難受。

    「我不甘心……我不甘

    方銳自然有不甘心的理由。他十四歲中了秀才,十九歲考中舉人,在鄉間也曾經被認為是神童。若不是陝西連年饑荒,家境敗落父母雙亡,他不合又惹上了不該惹的人,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倘若他當初在英國公府將實情道出,那位權勢滔天的表姨父張輔是否會出手幫他一把?可當初他不敢賭那一條。他只能賭自己的科考運氣,只能賭自己成天在外轉悠能夠遇到貴人伯樂,結果輸得一敗塗地。

    看著那破破爛爛的土地爺,他頓時更加悲憤,心中的自怨自艾倒是少了,更多的則是某種憤世嫉俗。那樣權勢滔天的富貴親戚。那樣的赫赫門第,卻根本容不下一個微不足道地他。既然是如此,那麼他便非要做出一番事情來,讓那個倨傲的王夫人看看,他並不是沒出息的孬種!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到身後有動靜,轉頭一看,卻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蹣跚走了進來。那乞丐滿頭亂稻草似的頭髮,腳上只有一隻鞋子。走路頗有些一瘸一拐,進來之後就二話不說地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猶如珍寶似的看著討飯飯碗中地一個黑乎乎的饅頭。

    方銳才瞅了兩眼。見那乞丐警惕地雙手抱住了飯碗,彷彿生怕他來奪食似的,不禁啞然失笑,笑過之後忽然又生出一縷恨意。倘若他再落拓下去,豈不是要如這乞丐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那彷彿隨時都會裂成碎片的土地爺泥塑,他終究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京城王公貴戚多如牛毛,只要他拉得下臉,還怕沒有容身之處?

    雖說張越三日後就要動身上路。但從彭十三那兒得到消息。吃驚不小地他忖度了一番便決定去一趟英國公府。匆匆在清水胡同英國公府西角門下馬時。他卻不期然迎面看到了張。雖對於這個三叔極其不感冒。但人家畢竟是尊長。禮不可廢。他只得上前見過。

    張一看見張越。臉上便滿是笑容。彷彿先前種種根本沒有發生過。哪裡有什麼心懷芥蒂地模樣。他一甩韁繩利落地跳下馬。上上下下端詳了張越一番。

    「你這是來辭行地?小小年紀就是一方父母官。這擱在哪兒都是異數。到了山東可得用心些。別讓百姓看輕了你這個少年縣令!你大伯上朝去了。多半不在。來來來。和我一塊進去。一塊去探望你大伯娘。」

    面對人家這幅熱絡地態度。張越雖說疑惑。但也只能把疑惑擱在肚子裡。和張一道往裡頭走。他便聽到對方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南京城地情形。提到先頭灰溜溜被趕回去地張張斌父子時。張甚至還流露出了恨鐵不成鋼地表情。卻很是讚賞了他一番。

    情知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張越恨不得離這位三叔遠些。因此進了王夫人那屋子問安之後。見張坐了左首第一。他便在右手第一地椅子上坐下。打定了主意不吭聲。預備有事也等張走了之後再說。

    果然。張先是說聖駕留在北京。自己這個錦衣衛指揮僉事如今也正式跟著遷到了北京。旋即便對王夫人道了一大堆恭敬話。無非是痛悔當初云云。末了方才說今天帶來了一支珍貴地老山參。要送給大嫂補補身子。東西已經留在了外頭管事處。

    王夫人初過門的時候對兩個小叔子照顧備至,待到後來發現張張本性奢侈,而且諸般行事越發不像話,張輔連番相勸管束都是無用,再加上最近那遭事徹底讓她寒了心,她再懶得管他們的事,縱使往來也是淡淡的。

    此時謝過張,又留著說了一會話,她便露出了倦色,等張知機地告辭之後,她忙吩咐丫頭擰了熱毛巾來,自己取了擦臉,又吩咐給張越拿過去一條。

    「你過幾天就要走了,有什麼話派個人過來說一聲就使得,何必親自過來?行裝和人手都打點好了,可還缺什麼?若是人手不夠儘管說,你大伯橫豎最近都不會出去打仗,再勻幾個人給你總是有的。若是銀錢上短什麼也別藏著掖著,你小小年紀出門,總得備足了,否則到了任上開銷不夠,俸祿那幾個錢又不夠使,到時候就麻煩了。」

    張越因見王夫人身子已經有些笨重,四周的小丫頭有的捧著巾櫛,有的捧著漱盂,除了碧落之外。又提拔了一個大丫頭補缺,卻不知是什麼名字,正在心裡想著說辭,卻還沒張口就聽王夫人囑咐了這麼一堆,忙笑說一切都打點得差不多了。

    「大伯娘,我今日聽彭十三說。那方家兄弟……」

    「別提那個混帳!」王夫人原本是臉色霽和,一聽張越這話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滿臉都是惱色,「他若是好好的說父母都亡故了,難道我會因為這緣由不認他們兄弟倆這門親戚?若是他早說在陝西犯了些不清不楚地勾當,我也能早些讓你大伯去打聽清楚,說不定能幫上一把,他這功名也就保住了!到了最後瞞不住方才來哀哀懇求,他前頭做什麼去了!最最可氣的是。他這個大哥還教唆弟弟一起瞞著,那麼一個靦腆的小人兒,差點給他教壞了!」

    餘怒未消的王夫人重重一拍炕桌。正要繼續發火,張越連忙站起身勸慰,因又自責是當初擅作主張留下了他們,旁邊地碧落也忙勸著,她這才漸漸消了火氣。因見張越面露赧顏,她又歎了一口氣。

    「這事情怪不得你,你只想著是我的親戚,又是來趕考的,幫襯一把也是人之常情。誰知道人家辜負了你的好意。罷了,那個老大我只當沒這個人,至於他弟弟我會請一個西席好好地教他,也算是全了當年和他娘的一段姐妹情份。」

    張越畢竟和方銳談不上親情交情,此來也不過是問個究竟,更沒想求什麼情,倒是覺得那個靦腆少年異常可憐。王夫人既說會好好照顧方敬,他總算是稍稍放心。他心裡也明白,這婦人孕期總是暴躁易怒。若不是如此,方銳地事情興許也不會鬧得如此結果。於是,又陪著王夫人說了一會話,他便辭了出去,卻在院中遇上了惜玉。

    惜玉這個新姨娘乃是如今英國公府最最炙手可熱地人,如今代王夫人掌管家務雷厲風行,這威信漸漸立了起來。見著張越,她自不會擺什麼長輩的架子,關切地問了幾句行裝打點得如何。因又笑道:「今兒個你大姐派了人來探望夫人。正好提起一件事。說是保定侯親自去向皇上求了情,先頭孟家那位被解了職的孟大人昨日又受了新任。正巧是山東都指揮僉事。」

    人家聽到孟賢被解職都是心中歎息,張越先頭卻感到很高興----至少是為了孟敏而高興。反正在他心目中,和趙王牽扯上關係那是大大的不妙,孟家若能借此機會撇清自然是再好不過了。然而,誰能想到,這回孟賢居然是被派到了山東!

    這都指揮僉事和護衛指揮官階是一樣,可一個是中樞一個是地方,算起來是降職了。若是孟賢不帶家眷上任也就算了,若是帶家眷……

    滿揣著心事回到張府,張越這一頭還不曾想明白,卻又迎來了那一頭傳來的消息----杜夫人裘氏竟是說要跟他一同去山東!當他匆匆跑了一趟杜府,卻發現就是五頭牛也根本勸不回心意已決的師母時,他能做的便只是深深歎上一口氣。

    這算什麼,山東風雲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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