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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生活顧問》作者:阿昧(全書完)

《北宋生活顧問》作者:阿昧(全書完)



書名:北宋生活顧問
作者:阿昧

內容簡介: 穿越女攜手本土男,過雲淡風輕小日子,坐看隔壁家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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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plsboy 於 2014-9-9 01:03 編輯 ]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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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寄人籬下

       北宋。

       四川眉州殷實農家。

       清晨。

       陽光透過紙糊的窗戶,照在四周圍了欄桿、僅在正面留有出口的木頭床上,窗外一叢密密的竹子,從中傳出鳥兒的唧唧啾啾,更遠一些,還有牛哞雞鳴和隱隱幾聲狗吠。

       外面必是一派田園風光,林依的心情卻輕快不起來,一年前,她穿越成一名父母雙亡的十歲女童,寄居張姓遠房親戚家,連名字也由姜語變作了林依,族中排行第三,人稱林三娘。

       張家三代同堂,老夫人已逝,老太爺健在,膝下兩個兒子,大兒在外為官,這鄉下老家,就只有老太爺帶著么兒一家居住;不過么兒一年前攜友東遊去了,家裡僅有么兒媳婦方氏帶著三個孩子。

       寄人籬下的日子,林依一語不敢多講,一步不敢多走,時時處處須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了當家主母生氣,被掃地出門。她歎了口氣,輕手輕腳起身,穿上左右對襟的齊腰花裌襖,白中泛黃的夾棉褲,繫好綴在褲腰中間的褲帶子。穿戴完畢,奶娘楊嬸已拎了一桶水進來,分別倒進兩隻銅盆,輕聲問道:「八娘還未醒?」林依搖頭,走到床前,喚了幾聲。

       張八娘乃是當家主母方氏的幼女,頭上兩個姐姐早夭,因此看得嬌貴些,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在被子裡扭了幾下,終於不情不願地起身,嘀咕道:「爹去遊山玩水,娘就趁機逼我學女工,我寧願去看書。」

       林依只一笑,沒有答話,在綠枝瓷盒子裡挑了點兒牙粉,細細揩牙,倒水漱口;隨後走到臉盆架子前,抓了些粉末狀的澡豆放在掌心,用水和勻了,撲到臉上,慢慢地揉搓,待得揉出泡沫,再用清水沖乾淨。她取了紅梅瓷盒子裡的油膏來擦臉時,張八娘才開始揩牙,嘴裡仍舊嘀嘀咕咕:「伯父只捎了牙粉回來,卻未捎刷牙子,害得我們只能用手揩。」

       楊嬸遞過漱口的杯子,叫了一句:「罷喲,有牙粉使已不錯了,那些種田漢,都只拿清水漱個口罷了。」張八娘雖有些嬌氣,脾氣卻很好,被反駁也不生氣,只衝她吐了吐舌頭。

       林依自書架子上取了本書,邊看邊等張八娘,過了約摸兩刻鐘,終於等到她梳洗完畢,二人手牽著手,去堂屋請安,順路吃早飯。

       張家人已圍坐在八仙桌前,主座上花白鬍鬚的老漢,是張老太爺;左側鵝蛋臉,細眉大眼的,是當家主母方氏;右側的是方氏的兩個兒子,張八娘的兩位兄長,大的叫張伯臨,小的叫張仲微。林依和張八娘雙雙請過安,在下首的空位置上並排坐了,另一位奶娘任嬸與她們端上粥,擺上筷子。

       桌上四碟子菜,一碟炸小魚小蝦,一碟熏臘肉,一碟切得細細的炒青菜,還有一碟子鹽豆,以供張老太爺佐酒,這普普通通的幾碟子,在北宋食不果腹的鄉間,已屬好菜了。

       方氏出身書香門第,對儀態要求嚴格,林依一手端粥碗,一手執竹筷,安安靜靜喝粥,另幾個孩子亦是如此,只有張老太爺不時發出「吧唧」的聲響,惹來方氏不經意的皺眉。

       飯畢,眾人出門,各忙各事,張老太爺去放牛,這是他老人家最大的愛好,一袋肉乾,一壺烈酒,在山上一待就是一整天;張氏兄弟去上學,他們師從眉山城西壽昌書院州學教授,一心要參加科舉;張八娘則跟著方氏去學繡花,學織布,學裁剪衣裳,學廚藝;林依曉得方氏不喜自己在她眼前晃悠,便自動自覺地去了廚房,幫楊嬸舂米。

       北宋的米,即便是市場上出售的,都是帶殼的,須得在下鍋前用搗藥罐一樣的物事讓谷子去殼,舂出來的殼就是米糠,剩下的米粒即是白米。

       楊嬸看著林依一下一下把棒槌敲進盛器裡,歎道:「你成日做粗活,不學些女工和廚下的活計,將來怎好嫁人。」

       林依暗自苦笑,哪裡是她不想學,是方氏不想教而已,她心中苦澀,嘴角卻還啜著笑,道:「學那些有甚麼好的,八娘每晚都抱怨枯燥乏味,抱怨二夫人逼得緊。」楊嬸停了手裡的活計,跺腳道:「傻妮子,逼著學這學那,才顯見得是親生的呢,二夫人就是對你不上心,才任由你成天頑耍。」

       林依唇邊的笑意一絲未變:「我不過是老夫人的族中親戚罷了,二夫人肯收留我,已是我的福氣,哪兒敢奢求太多。」

       楊嬸左右瞧了瞧,見方氏的心腹任嬸不在周圍,便湊近了林依,悄聲道:「你不會真以為只因你是老夫人的族親罷,老夫人在世時,可是為你和二少爺指腹為婚過的,這叫婚約……」林依臉上笑容未變,手中的棒槌卻慢了下來,忙忙地打斷她道:「楊嬸,此話休要再提。」

       楊嬸一愣,旋即記起來,方氏存心模糊這門親事,是不許任何人提起的,她又深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不願意這門親事,就不教你女人家的活計,這是作何道理……」

       林依沒有作聲,這道理,她約摸猜得出來,方氏大概是想把她培養成「三不會」的女孩兒,好有借口推了這門親事。她搗完盛器裡的最後一粒谷子,抬起身子:「楊嬸,我回房了,趁著二夫人不在,去練練字。」楊嬸點了點頭,幫她把石製的盛器挪開,道:「去罷,我替你盯著,有人過來我就咳嗽兩聲。」

       林依衝她感激一笑,拍了拍身上的米糠,朝門口走去。楊嬸突然叫住她,自腰間荷包裡掏出一包物事,遞給她道:「二少爺叫我給你的。」林依接過來一瞧,原來是張家前些日子做的糖,這是典型的鄉下飴糖,甚麼都未添加,直接切成小小的長方形,她掂了掂小包,塞回楊嬸手中,道:「八娘那裡有,她性子你是曉得的,只要有她的,就有我的,這糖你拿回去給孫子們吃罷。」

       楊嬸笑得有些曖昧,壓低了聲音道:「這可是二少爺的心意……」林依本是大大方方,卻被她這副樣子羞紅了臉,扭了頭就跑。她一氣衝回房中,坐在桌前猶自感歎,宋人真真是早熟的厲害,她這具身體,不過十歲而已,楊嬸就能講這樣的玩笑話;她又想起張八娘,只比她大三歲,卻已在為嫁人事宜而忙碌了。

       張八娘昨晚才練過字,筆墨紙硯還擺在桌上,林依取出張仲微送的字帖,一面臨摹,一面注意地壩裡的動靜。

       張家房屋是個三合院,呈「凹」字形,「凹」字底下的一橫處,是一排臥房,中間是堂屋;正房兩邊延伸出兩通拐角的偏房,左邊的幾間依次是廚房、堆著農具的雜物間、豬圈和茅廁,右邊的一排是存糧的糧倉;「凹」字中間那塊用來曬糧的空地,即是地壩。

       她之所以要盯著地壩,是因為通常情況下,任嬸不會任由她閒著,總會找點兒事與她做。果不其然,沒過半個時辰,喂完豬的任嬸穿過地壩,直直朝張八娘的閨房而來。林依忙藏好字帖和寫滿了字的紙,再將硯台等物歸位,任嬸推門進來時,她正在天青釉的汝窯筆洗裡洗筆,抬頭一笑:「八娘昨兒練完字,筆都忘了洗。」她一面講,一面默默向背了黑鍋的張八娘致歉,但任嬸還是能尋出罵點來:「既是昨日用過的筆,當時就該幫她洗了。」

       楊嬸從外面探進頭來,駁道:「三娘子洗不洗的,輪不到你來多嘴,你和我一樣是個下人呢。」任嬸又氣又羞,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忿忿走出門去,丟下一句話:「今兒舅老爺要來,家裡人手短了,二夫人叫你中午給兩位少爺送飯去。」楊嬸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回頭問林依:「我沒給你惹麻煩罷?」林依極少有機會進城,還在想著送飯是項美差,哪裡會同任嬸計較,笑道:「我已夠麻煩了,還能麻煩到哪兒去,倒是你,不要讓她遷怒了才好,她可是最愛在二夫人面前嚼舌根的。」

       楊嬸滿不在乎道:「四川自古以來的規矩,我奶了二少爺,張家就要給我養老,趕不得我,賣不得我,我怕甚麼。」林依亦曉得這規矩,聞言不再多嘴,挽著她朝廚房去,笑道:「楊嬸的廚藝無人能比,就算不是奶娘,二夫人也離不得你。」楊嬸自然曉得她心裡的小九九,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二少爺愛吃煲仔飯,我曉得。」

       這楊嬸,甚麼都能扯到張仲微身上去,林依無奈搖頭,快步到得廚房,關門,洗手,戴攀膊,走到砧板前切燻肉片,她雖無機會在大宋學做飯,但穿越前,卻是會好些菜式,一般家常菜,可難不倒她。

       楊嬸淘了米,放到熱水裡泡著,問道:「三娘,你明明會做飯,為何不露兩手給二夫人瞧瞧?偏要將新奇的菜式教給我,讓我出這風頭。」林依切完燻肉,又開始切姜絲,笑答:「我怕風太大,被刮走了,楊嬸你身子骨結實,多擔待撒。」楊嬸也笑了起來,連聲道:「我省的,省的。」

正文  第二章書院送飯

       新舂的白米泡過了十來分鐘,林依取了一隻小砂鍋,在鍋壁上抹了點兒油,再把泡好的米放進鍋裡,加水,燒開,然後夾出爐中幾塊木柴,調成小火,慢慢悶著;等到米飯七八成熟,又加進厚厚的幾片燻肉和細細的姜絲,最後打上一隻雞蛋。她忙完這些,蓋上鍋蓋,只留兩塊木柴在爐裡燃作小小火苗,然後去給楊嬸幫忙。楊嬸做了幾十年的飯,手腳甚是利落,一碗蒜泥白肉和一碗紅燒魚已擺在了灶台上,林依讓她先歇著,接過她手中的活兒,炒了一個清淡的冬瓜片。

       其實這時離飯點尚早,只是州學在城中,距離較遠,林依不得不提早上路。楊嬸取了個外面包裹了棉布的食盒子,將飯菜裝進去,送她出門。

       林依順著蜿蜒山路,踏上官道,進入眉山城城門,她人小腿短,到得壽昌書院時,已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汗流浹背。她到的時候巧,正逢學生們下課,在門口等了不大一會兒,就見張家老大張伯臨走了過來,伸出手狹促笑道:「聽說老二送了包糖與你,分幾塊我嘗嘗。」林依可不是愛害羞的人,白了他一眼:「若我未記錯,你已十七了罷,莫要作小兒姿態。」張伯臨沒能逗到她,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朝後喚了兩聲:「二小子。」

       張仲微胳膊下夾著書,腳步匆匆地走過來,看到林依,明顯一愣,忙忙地解釋:「看書忘了時辰,我不知你要來……」一語未完,突然瞧見她滿頭是汗,連忙雙手去接食盒,順路從盒底子下頭塞了條擦汗的帕子過去。

       張伯臨眼尖,瞧見了他們的小把戲,嘻嘻一笑又準備出聲逗林依,卻被張仲微一把摟住了肩膀,拖到書堂裡去吃午飯。

       書院裡的學生,大都是城中人,此刻全回家去吃飯了,書堂中空蕩蕩的,別無他人。林依走了進去,見張氏兄弟二人狼吞虎嚥,忙勸道:「慢些吃,莫噎著。」張仲微吞下一塊燻肉,道:「教授不許我們在書堂吃飯的,得趕緊。」林依聞言,也怕他們被教授抓住挨訓,便站在門口替他們守著。半大的小子,吃飯就是快,沒過會子就將三盤子菜掃了個精光,林依快手快腳地收拾好殘局,拎起食盒準備回家。

       張仲微送她到門口,問道:「你帶了我與你的糖?」林依搖了搖頭,只道放在家中,沒把將糖轉送楊嬸一事告訴他。張仲微從荷包裡摸出二十個鐵錢,遞給她道:「方纔叫你一起吃點子,你卻不肯,我還道你帶了零嘴兒呢,原來是空著肚子。這錢你拿去買些吃食填填肚子罷,莫要餓著了。」林依搖頭,把錢推了回去,拍了拍胸口,道:「出門時楊嬸與了我幾個錢呢,不消擔心我。」說完不等張仲微反應過來,轉身就跑。

       她懷裡哪有甚麼錢,只有兩雙萬字格的鞋墊,那是她空閒時向楊嬸學來的手藝。收購鞋墊的小店就在回去的路上,她熟門熟路地進去,將兩雙鞋墊賣了十文錢,然後徑直回家。

       等到她飢腸轆轆地踏進家門時,飯已開過了,還好楊嬸與她留了些飯菜在鍋裡。她到廚下三兩下吃完,將碗刷乾淨,隨即鑽進臥房,自床下扒拉出一隻黃銅小罐子,把那十文錢丟了進去,這只罐子是張八娘的,因此就算被方氏或任嬸發現,也會以為是張八娘攢的私房錢,而不會被沒收掉。

       小罐子在手中沉甸甸的,林依覺察到重量不對,忙捉住底子上的罐腳兒,將罐子掉了個頭,倒出裡頭的物事來,果然,在一堆零散鐵錢中,赫然有一小塊銀子。她捏著銀子正納悶,忽見張八娘進來,便舉高了手問道:「這是你丟進去的?」張八娘點頭,突然又拍了拍額頭,懊惱道:「是我思慮不周,征租稅、發官俸才用銀子呢,平素誰使這個,拿出去招人現眼。我叫任嬸去兌房換成鐵錢或交子,可好?」

       林依搖了搖頭,把銀子遞還與她,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好意我心領,但錢還是我自己攢的好。」張八娘覺著不可思議,道:「我曉得我娘不願你嫁給我二哥,可就算嫁與別人家,陪嫁的花銷亦不會少,靠你這般十個錢十個錢的攢,待到嫁妝攢齊,人也老了。」

       林依唇邊浮上一絲苦笑,這生在蜜罐裡、心地單純的八娘子,還真以為她是攢嫁妝呢,她寄居張家,何處不須打點,就是每月對付任嬸,都要花費不少。

       張八娘見她摸著罐壁不做聲,曉得她是倔脾氣上來,定不會再收這銀子,只好歎了口氣,將銀子收起。

       林依收拾好黃銅罐子,一抬頭,瞧見張八娘歪在床上,托著腮愁眉苦臉,忙問:「怎地這副模樣,可是方正倫又追著你滿院子跑了?」方正倫乃是方氏娘家哥哥的獨子,與張八娘有婚約在身,此刻正隨他父親在張家作客。

       張八娘面露鄙夷,道:「他倒是想,可惜追不動。」林依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大胖子肥頭肥腦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他又長胖了?」張八娘氣鼓鼓地抱著枕頭捶:「渾然似頭肥豬。」

       林依彎著腰笑了一氣,奇道:「你既不喜歡他,當初為何要同意這門親事,我記得你爹是曾問過你的意思的。」張八娘幽幽歎氣:「中表親,最是興頭呢,爹和娘,都是極願意的,至於我,爹在家時只教我認字讀書,直到今年娘才教我學女工,我手笨,學得又不好,除了嫁進舅舅家,又有誰願意要我呢。」

       林依見她難過,忙安慰她道:「中表親也無甚不好,至少知根知底,像那也來提過親的村東村西的小子們,你見都不曾見過,哪裡曉得好歹。」

       張八娘聽了她這番話,復又高興起來,笑道:「是這個理。」

       二人正說話兒,任嬸來請,稱方正倫的娘親來了,要見一見張八娘。張八娘聽說舅母來了,嚇得縮到了床角,將頭搖成撥浪鼓,說甚麼也不肯去。任嬸狠狠剜了林依一眼,那意思,是怪她帶壞了張八娘。林依暗歎了一口氣,這與她有何關係,明明是那王氏太跋扈,才使得張八娘不敢去見她。任嬸催得緊,她又著實可憐張八娘,只好幫著勸了幾句,答應陪她一起去堂屋見客。

       堂屋裡,主座上坐著方氏,客座上依次是方氏的娘家哥哥方睿,娘家嫂子王氏,及內侄方正倫。王氏向來出手大方,與了林依一套新衣,一雙鞋襪作見面禮,又將一對鐲子套上張八娘的手腕,拉著她問東問西。趁著這空檔,方氏叫過林依,問道:「中午你去書院送飯了?」

       林依奇怪,去書院送飯,不正是方氏的吩咐,怎又來問?她不知其意,便只點了點頭。方氏盯了她一時,沒有繼續追問,但臉上卻是鐵青一片。林依還在疑惑,忽地瞧見任嬸得意模樣,猛然明白過來,這哪裡是方氏的吩咐,分明是任嬸在楊嬸處吃癟,設局報復,也怪自己粗心大意,竟信了她的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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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小難臨頭

       堂上畢竟有客在,方氏的壞臉色未持續多久就恢復了正常;她娘家哥哥方睿捧著一盞茶,不知望著何處,魂遊天外;方胖子方正倫一雙小眼直直盯著張八娘,捨不得挪開。王氏拉著張八娘,問過了衣食住行,開始進入正題,考詢女工廚事學習進度,當她得知張八娘還未學會做飯,臉上立時就不好看起來。

       方氏顯出幾分慚愧,畢竟閨女學技不精,乃是做母親的教導失職,她見王氏是要繼續考問張八娘的樣子,忙起身與她續茶,問道:「嫂子,聽聞城中小娘子,都愛將腳纏得小小的?」王氏叫她打了岔,有些不悅,道:「教坊的舞女才那般行事,正經人家的娘子,少有纏腳的哩,你問這些作甚。」

       方氏討了個沒趣,回位坐下,藉著喫茶掩飾尷尬。王氏拖了張八娘的手,要現帶她去廚房見識廚藝,唬得她一張小臉慘白慘白。方氏心疼閨女,且擔心她出醜,忙上前一步拽了王氏的胳膊,不住地朝方睿打眼色。方睿皺了眉,起身道:「時辰不早了,家去。」王氏不願意,拽著張八娘的胳膊不肯放,無奈方睿幾個大步出了院子,她只得不情不願地鬆了手,跟著出去了,臨行前還再三叮囑方氏要加緊調教張八娘。

       方氏憋了一肚子的氣,但王氏要瞧未來兒媳的手藝尚屬正當舉動,不好挑得她的刺兒,只能在心裡罵幾句罷了。她坐在椅子上悶了一時,就又想起林依上書院送飯的事體來,黑著臉喚來任嬸吩咐道:「取布條子和明礬,與三娘纏腳。」任嬸還不曾應聲兒,楊嬸急了,道:「二夫人你這是作甚,聽說纏腳疼著哩,三娘子又不是舞女,何苦讓她遭這個罪。」張八娘也從旁幫腔道:「咱們生在鄉間,纏了小腳怎好走路?」方氏心中冷笑,正是要纏一雙不好走路的小腳,才走不到書院去送飯呢。她一語不發,站起身指了指廚房的門,張八娘立時不敢再吱聲,乖乖地跟在她身後去了。

       下人是不敢違背主人的意思的,楊嬸縱然再不情願,也只能走過去安慰了林依幾句後,陪著她回房。任嬸到偏房尋了塊粗布,胡亂撕作長條,再按著方氏的吩咐找明礬,卻未翻著。其實她根本不會纏腳,加之曉得方氏只是想罰林依,並不是真要與她纏出一雙漂亮的小腳,便放棄了明礬,單拿了布條來使。

       粗糙的布條摩擦到腳底,有點疼,有點癢,林依眼見得任嬸伸了手,要折她的腳趾頭,突然微微笑起來:「若二夫人曉得是任嬸讓我去書院送飯的,不知會作何感想。」任嬸第一反應是矢口否認,但證人楊嬸就在旁邊站著,她只好服了軟,縮回手道:「不折了,鬆鬆纏幾道罷。」林依卻搖頭:「還是稍稍折一折,不然叫二夫人瞧出來,咱們都不好過。」任嬸點了點頭,依她所言,半折腳趾,做了個樣子。楊嬸對這樣的結果頗感驚喜,卻又不解,待得任嬸離去,悄聲問道:「明明是任嬸使壞,何不向二夫人言明?」

       林依苦笑道:「二夫人正愁尋不到法子整治我,若是聽說了實情,只怕不但不罰任嬸,還要賞她呢。」

       楊嬸一想,這還真像是方氏行徑,她也尋不出甚麼好法子出來,只好安慰了林依幾句,起身離去。

       這般纏的腳,坐著時無甚感覺,但只要站起來走動,壓在下面的四個指頭,便會鑽心的疼痛。房中只剩了林依一個,但她仍不敢解開布條,生怕方氏會突然前來察視。

       黃昏時分,方氏還未現身,林依慢慢挪到了桌前,對門而坐,邊練字,邊盯著門口。一刻鐘過去,她未等來方氏,卻見張氏兄弟出現在門口,不禁驚訝道:「你們怎地來了,小心二夫人瞧見。」

       張仲微存了心來看她,腳下未停,道:「我娘帶八娘和任嬸出門去了,我們來尋你有事。」既是方氏不在,林依便安下心來,她曉得鄉間不甚講究男女大防,加之他們兄弟倆是一起來的,算不得獨處,更是無甚妨礙,於是坐得穩穩的,擱了筆等他們道明來意。

       張伯臨走到她對面坐下,自筆架上取了支斑竹管的兔毫筆,在指間飛快轉著,嘖嘖道:「你倒是悠閒。」張仲微看了林依一眼,替她辯解道:「練字是好事。」

       林依輕輕一笑,問道:「你們所來何事?」

       張仲微道:「我與大哥商量,想湊份子與八娘添妝,卻不知買甚麼好,因此來向你討主意。」

       林依列了些張八娘平素的喜愛之物,笑道:「若真湊份子,算我一個。」

       三人講了會子閒話,張仲微估摸著方氏將回,便從袖子裡掏出一包果子遞給林依,同張伯臨兩個告辭。林依站起身,欲送他們到房門口,卻忘了腳是被裹住的,腳趾頭乍一吃痛,就有些站不穩,左搖右晃了好幾下,才扶著桌邊邊勉強站住了。

       張仲微緊張起來,忙扶她坐下,連聲問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他們在場,林依不好彎腰去揉腳趾頭,勉強笑道:「纏了腳而已,不是甚麼大事。」張仲微皺起了眉,張伯臨卻撫掌大笑:「纏得好,纏一雙小腳才惹人喜愛呢。」

       別個受苦,他卻高興,林依瞪了他一眼,氣道:「出去尋你的小腳娘子去。」張伯臨討了個沒趣,摸了摸鼻子,先一步離去。他一走,張仲微便道:「我替你解開。」他蹲下身,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紅著臉道:「你自己來罷。」

       林依搖頭,輕聲道:「二夫人還未瞧過,怕是要纏幾日了。」張仲微執意要她解開,道:「你總不能一直疼著,若是我娘怪罪,就說是我逼著你解的。」林依聽他如此說,很是感激,但怎能叫他因自己而受責罰,忙道:「只要不走路就不疼,莫要擔心我。」張仲微急了:「不走路,難道成日坐著?解了,解了。」

       林依瞧著他著急上火,忙安慰他道:「莫急,我自有法子,不出三日,二夫人定會親自開口讓我解開。」

正文  第五章張梁歸家

       張八娘的嫁妝置辦齊全,已然是年後,春暖花開之時,張梁家書至,稱他即將到家,這消息讓方氏興奮不已,連見了林依都是滿面春風。

       張梁東遊,已去了將近一年,張老太爺站在地壩裡隔空罵了幾句「不孝子」,轉身樂呵呵地指揮任嬸掃院子,掃過道,掃樑上的蜘蛛網。方氏算了算張梁歸家的日期,覺著還算充盈,於是請了幾個泥瓦匠人來家,將臥房粉飾一新,隨後又忙著翻箱子尋新被褥,尋與張梁做的新鞋,忙得不可開交。

       張梁信中講的是一個月後到家,但不知是蜀道艱難還是旁的緣由,全家人足足等了三個月,才把他給盼回來。

       此時節已熱了起來,方氏換了輕便涼爽的家常舊衣,領著下人和孩子們搬張梁帶回的箱籠,張梁則去了堂屋,給張老太爺請安。

       「那只箱子是我的,姐姐莫要弄混了。」一清亮的女聲響起,眾人皆是一愣,齊齊抬頭望去,只見偏房門口站著個年輕娘子,正朝著方氏行禮,她頭上梳著流蘇髻,身上一件嫩黃衫兒,下配六幅羅紗裙,裙帶中間還壓著個渾圓的「玉環綬」。

       這副裝扮,不但讓方氏失了顏色,還讓她失了方寸,黃衫兒娘子的行李同張梁的放在一處,她梳的又是婦人髮式,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定是張梁在外頭納的妾。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任嬸,她一心護著方氏,抓了把竹子扎的大掃帚,將黃衫兒娘子朝外轟,口中罵道:「咱們不認得你,打哪兒來,上哪兒去。」

       黃衫兒娘子冷不丁被掃帚掃到鞋面,尖叫了一聲,引得張梁出來喝斥了任嬸幾句,又向方氏道:「我在外頭無人服侍,便納了銀姐,待會兒叫她與你斟茶。」他的話,不是商量,而是告之,這讓方氏很有些下不來台,但孩子們都在近前,她不好作出爭風吃醋的模樣,只好妝了賢惠大度,應著去與銀姐收拾房屋。

       張梁喚過銀姐,帶著她進了堂屋,幾個孩子站在簷下面面相覷,不知該各自回房,還是跟著進去。過了會子,裡頭傳來張老太爺的聲音,似在責備張梁:「你已年過四十,又是孤身在外,納妾本不算甚麼,但不該不知會媳婦一聲,她在家帶四個孩子,辛勞操持家事,還要在我這個老頭子跟前盡孝,真真是難為她。」

       沒有張梁的聲音傳出,想來是他不敢在父翁面前頂嘴,又過了一時,裡頭傳來銀姐與張老太爺磕頭請安的聲響,幾個孩子相視一眼,一齊走了進去,站到張梁面前,作揖的作揖,萬福的萬福。

       張梁見了孩子們,露出歡喜神色,先問過了張伯臨張仲微的學業,又問張八娘可有背幾首好詞。張八娘拉了張梁的袖子作撒嬌狀,嗔道:「爹,娘成日只逼著我做女工做飯菜,我都好久未翻過書了。」

       張梁笑了起來,正欲安慰她幾句,方氏出現在門口,板著臉責道:「無規無矩,讓人看了笑話。」張八娘不知母親為何要講這般重的話,癟了癟嘴,抹著淚奔了出去。

       方氏不過是含沙射影罷了,除了單純的張八娘,其他人都聽了出來,一時間,堂屋裡的氣氛沉寂下來。

       張老太爺到底心疼兒子,敲了敲青銅煙袋鍋子,吩咐任嬸道:「取茶壺茶盞來,叫新姨娘與二夫人奉茶。」

       方氏明白,妾已屬既定事實,她鬧下去也無甚大用,還不如提了精神,擺一擺正頭娘子的款。她思至此處,提了裙子到正位上端端正正坐了,受了銀姐幾個頭,吃過茶後,又在嫁妝首飾裡挑了個最不起眼的雙股銀釵,作了見面禮。

       張梁見她全了自己的臉面,高興起來,扭頭吩咐楊嬸擺飯,說要與老太爺吃幾杯。方氏親自下廚,燒了幾個好菜,又取了一壺好酒,欲與張老太爺和張梁斟上,張梁卻攔住她,招手叫銀姐過來伺候,笑道:「夫人如今也有人服侍了。」

       方氏暗恨,家中兩個奶娘,還有林依,哪裡就缺人服侍了,再者,銀姐若是真心奉承大婦,方才油煙滾滾的廚下,怎不見她的蹤影。她心中恨極,臉上卻帶著笑,待得銀姐斟過酒,還叫任嬸搬了個凳兒來,道:「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罷。」張老太爺覺著張梁虧待了她,攔道:「她不過是個妾,桌上哪有她坐的地方,等到撤了飯菜,到廚下吃去。」方氏誓要將賢惠妝到底,執意讓銀姐坐下,甚至還出手扶了她一把,這舉動,讓張梁立時覺著她可親可愛起來。

       林依心細,見那銀姐雖坐在凳子上,卻左搖右晃地不自在,便料得有鬼,悄悄低頭瞧了瞧,果見那凳子有一條腿是短一截的,想必是搬凳子的任嬸搗的鬼。方氏定也曉得任嬸的小動作,眉眼帶著笑,把銀姐看了又看。一頓飯下來,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銀姐身上,連張仲微偷偷給林依夾了兩回肉也沒瞧見。

       「閤家歡」結束,張梁吃得醉醺醺,到方氏房裡歇了。張仲微逮著了機會,央張伯臨放哨,同林依講了好一會子悄悄話才回房。

       時辰已不早,林依怕被任嬸發現,匆匆趕回臥房,張八娘正在脫鞋準備安歇,見她回來,道:「銀姨娘裙帶中間的『玉環綬』,是用來壓裙子的麼,真真是好看,明兒叫娘與我也買一塊。」林依見她這般沒心沒肺,無奈道:「你娘因著她,惱著呢,休要去惹她生氣。」張八娘不解問道:「銀姨娘是爹正經納的妾,聽聞還是清白人家出生,娘為何要生氣?舅舅家的妾好幾個呢,也沒見舅娘因為這個氣惱過。」林依暗歎,傻八娘,王氏整治妾室,豈會講與你聽,暗地裡不知如何行那毒辣手段呢。

       張八娘見她不言語,追著她問方氏為何要生氣,林依想了想,道:「你爹只有一個,屋裡多了個銀姐,陪你娘的時間就少了。」張八娘因著即將出閣,被灌輸了不少房中之事,一聽這話就想歪了,撲到床上將頭埋進了被子裡,扭著身子道:「羞死人了。」

       林依不知她心中所想,愣道:「你爹陪你娘講講話兒,怎地就羞人了?」張八娘的身子僵了一僵,愈發不敢抬頭,任林依怎麼喚也不理。林依正納悶,忽然聽得外頭傳來吵鬧聲,她忙跑到窗邊,將窗戶推開一道縫,趴在窗台上朝外瞧去。

       左邊的偏房門口,任嬸站在屋簷下罵罵咧咧:「城裡來的女人就是嬌氣,既嫌我們家的屋子不好,那還來作甚,叫二夫人把你賣個有蚊香的人家,可好?」

       林依聽了會子,大概曉得了原委,銀姐住的屋子裡有跳蚤和蚊子,她向任嬸討蚊香,不但沒討著,反惹來一通罵。張八娘不知何時也湊到窗前,道:「銀姨娘脾性兒真好,被任嬸罵了這些時也不見還嘴。」林依想起飯桌上,她坐了短腿的凳子也不曾吭聲,道:「這銀姨娘,要麼是個柔順的,要麼是個心機深沉的。」張八娘不解問道:「我看她就是個柔順的,怎地會心機深沉?」

       林依來張家的兩個年頭裡,受張八娘照拂頗多,不想看著她帶副簡單心思嫁去婆家受欺負,便拿銀姐進門以來的種種表現作例子,與她詳細分析了一番,可惜張八娘臉上表情懵懵懂懂,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她們住的這間臥房,早在傍晚,楊嬸就拿艾草熏過蚊子了,涼席下還鋪了生薑苗去壁虱,鋪了椒葉避跳蚤。林依躺在床上,聽著外頭任嬸的罵聲朦朧睡去,也不知銀姐究竟有沒有要到蚊香。

       第二日林依去堂屋請安時,銀姐已在方氏身後侍候著了,細嫩的脖子上明顯有幾個小紅包;張梁似乎沒瞧見愛妾的異狀,神色如常地夾菜吃飯;方氏對此結果十分滿意,嘴角含笑,身子坐得筆直。

       一頓飯風平浪靜地吃完,銀姐不曾告狀,方氏不曾發難,張梁更是蒙在鼓裡一般。事態這般發展,林依覺著愈來愈有趣了,飯畢回房,喚齊張八娘和楊嬸,拿十枚鐵錢作綵頭,開起了賭局——林依賭銀姐會趁張梁到她房中歇息之時,展示她身上蚊蟲叮咬出的紅包;張八娘賭她會逆來順受,沉默到底;楊嬸則賭她會趁張梁不在時,與方氏大吵一架。

       林依是為了教張八娘凡事多長個心眼兒,才挖空心思設了這賭局,豈料張八娘完全不能體會她的用心良苦,只覺著這賭局新鮮有趣,不住地邊拋鐵錢邊念叨「我一定會贏」。

       沒過會子,任嬸來喚張八娘,稱方氏讓她去繼續學廚藝。張八娘唉聲歎氣,賴著不肯動身,楊嬸苦勸了好一時,才同任嬸兩個拉著她去了。她們都有事,林依便曉得輪到自己掃院子了,她走到雜物間,取了竹掃帚,開始幹活。待她掃到左側豬圈門口時,忽見銀姐站在簷下朝她招手,她顧忌方氏,不敢走近,只站在原地問道:「銀姨娘吃罷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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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草市趕集

       銀姐一愣,道:「吃過了。不知能否請你幫個忙。」

       林依客客氣氣道:「銀姨娘請講。」

       銀姐壓低了聲兒道:「聽聞眉山城外的草市開了,你幫我去集上買些蚊香回來,可好?」

       這下輪到林依發愣了,敢情她們三個打的賭,一個都未猜對。銀姐見她不吭聲,連忙又道:「不叫你白跑,除了買蚊香的錢,我再多與你二十文。」

       「蚊香?」林依驚訝道。

       銀姐以為她不知蚊香為何物,伸手比劃道:「蚊香是圓餅形狀,內有浮萍、樟腦、鱉甲、楝樹……」

       林依打斷她道:「好幾味中藥做的物事,貴著哩,草市上哪裡有賣的。」銀姐不信:「那草市都賣些甚麼?」

       林依掰著指頭道:「席箔、葫蘆瓢、土釜……反正都是些農家自做的物件兒。」銀姐面露失望,道:「我要那些土物何用,罷了。」說完,轉身朝房裡走。林依發現她住的屋子,緊靠著豬圈,四川鄉下蚊蟲本來就多,她又被方氏安排住在這樣一個地方,難怪惦記著要買蚊香了。她心下一軟,正想告訴她艾草能熏蚊子,忽見任嬸自廚房走了過來,忙緊閉了嘴,低頭接著掃地。

       任嬸今日大概心情好,竟接過林依手裡的掃帚,道:「草市開了,你且去逛逛罷。」林依還有幾雙鞋墊沒賣,自然是想去的,但上次書院送飯,被任嬸暗算了一回,此番不敢再輕信,口中應著,轉身就去問方氏。方氏尚在猶豫,張八娘卻馬上丟了鍋鏟,拉著她的手撒嬌,非要去逛草市。

       方氏可憐她嫁人後出門不易,便點頭答應下來,取了些錢與她,又吩咐林依和楊嬸好生陪著。

       張八娘拉著林依回房,換好出門的衣裳,開始挑揀漂亮的荷包,好裝方氏方才與她的零花錢。林依鑽了半個身子到床底,拖出一隻未上漆的木匣子,取出一疊鞋墊來,數了數,共有十雙,能賣五十個錢了,她臉上露出笑容來。

       張八娘看著她用塊粗布把鞋墊包起來,問道:「你繡了這麼些,怎地不送一雙與我二哥?」林依一愣,她還真未有過這念頭,想了一想,做出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他房裡是任嬸伺候的,我哪裡敢送,萬一她在你娘跟前嚼舌頭,我可就慘了。」

       張八娘很是同情她,歎氣道:「你和我二哥的親事,乃是祖母在世時定下的,我娘這般行事,實在是……」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過,因此她話只講了一半,打住了。林依曉得她要講甚麼——被退親的女子,毀了名譽,很難再挑到好人家,方氏若真如願,必是害了林依無疑。

       楊嬸在外輕輕叩了叩門,催促道:「兩位小娘子,快些收拾,草市要散了。」

       天色尚早,哪裡這樣快就散場,林依與張八娘相視一笑,雙雙將不快的事壓下,攜了手出門去草市。

       草市設在眉山城外,乃是定期集市,每隔五日開一回,許多鄉民都趁此機會,將自做的活計,或家養的牲畜、種的菜蔬拿來售賣。林依叫楊嬸陪張八娘逛著,自己則挑了一塊空地,開始叫賣鞋墊。她今日運氣不好,等到張八娘逛完,也只賣出了兩雙,楊嬸出主意道:「不如還拿去城裡鋪子賣?你好容易出來一趟,不差這幾步路。」張八娘也極樂意多逛逛,拖起她就朝城裡去。

       三人多行了一截路,把剩下的八雙鞋墊賣了,再沿著街邊店舖慢慢朝回走,邊走邊逛。行至一雜貨鋪子門前,張八娘忽然叫道:「那裡頭的,是不是任嬸?」林依與楊嬸順著她所指,探頭一看,果真是任嬸站在櫃檯前,不知買了甚麼,正在數錢給掌櫃的。楊嬸看了又看,奇道:「她與了掌櫃的一堆錢呢,少說也有五百,究竟買了甚麼?」張八娘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拉著楊嬸欲進鋪子裡去瞧。林依連忙將她們兩個拽走,道:「想曉得詳細,暗地裡去打聽便是,有楊嬸在,還怕打聽不到?」她這般做,自有她的思量,任嬸一個下人,怎會一次花這許多錢,說不準就有見不得人的事,若是當面撞破,難保被她記恨,還是避開的好。

       楊嬸得了恭維,拍著胸脯打包票,稱日頭落山前她就能將消息打探到。

       林依拉著張八娘的手往回走,叮囑她莫要將進城的事體告與他人,免得惹來方氏責備。張八娘曉得利害關係,連聲答應下來,林依把她買的小玩意查看了一遍,見其中並無城中獨有之物,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她們回到家中,先到方氏跟前打照面,方氏細心地瞧過了張八娘買的的玩意兒和楊嬸買的鹽,才放她們離去。

       林依回到房中,馬上關了門數錢,草市賣掉的兩雙鞋墊,一雙七文,一雙六文,城中店舖賣掉的八雙,是每雙五文,共計五十三文,加上黃銅小罐裡原先攢的五十文,通共只有一百零三文,這點子錢,實在少得可憐,她掩不住心內失望,坐在床邊悶了好一會兒。

       張八娘見她發呆,還道她是無事可做,遂開了針線盒子,取出幾根彩繩,道:「橫豎閒坐,我教你打絡子,可好?」能多學一門手藝自然好,林依謝了她,到桌邊坐下,認真跟她學習。

       「大紅配石青,松花配桃紅……」張八娘從配色開始,耐心教起,林依學得認真,一會兒功夫,就打出一條同心方勝的絡子來。張八娘接過去瞧了瞧,誇道:「頭一回學,已算不錯了。」她瞧完,卻不把絡子還給林依,攥在手裡笑道:「我替你送與我二哥去,對外就稱是我送的。」

       林依唬了一跳,忙把絡子搶回來道:「這是同心方勝呢,誰人會信?」張八娘反應過來,另取了彩繩遞到她手裡,道:「那我再教你幾個別的花樣。」林依感激點頭,跟著她又學了好幾種,最終選了個攢心梅花,預備送與張仲微。

正文  第七章鷸蚌相爭

       傍晚時分,張八娘遠遠兒地瞧見張氏兄弟下學回來,拿起梅花絡子就要去送,林依拉住她道:「險些忘了,這絡子既是以你的名義送,怎能只送二哥,不送大哥?」張八娘點頭稱是,連忙坐下與張伯臨打了個連環絡子,再才出門去。

       過了會子,她笑容滿面地回來,將一沓子竹紙遞給林依道:「二哥給的,說與你練字使,他聽說那絡子是你親手編的,捧在手心裡捨不得放下,只差樂瘋了。」

       林依抿嘴一笑,道了謝,接過竹紙放好,還接著打絡子。

       晚飯後,張八娘喚來了楊嬸,問她消息打探得如何,楊嬸正等著她問這個,眉飛色舞道:「開飯前,銀姨娘屋裡就點了蚊香,她又不得出門,那物事哪裡來?定是任嬸背著二夫人幫她捎回來的。」

       張八娘沮喪道:「我們的賭局,竟無一人勝出,可惜十個錢的綵頭了。」

       林依納悶道:「蚊香再貴,也花不了五百個錢,她可是還買了甚麼?」楊嬸點頭道:「定然是在城裡買了物事,還未送貨來。」

       她所料絲毫不差,第二日中午,城中鋪子夥計送了只大箱子到張家,稱是銀姨娘所購之物。

       妾室購物可不違規矩,方氏再怎麼想刁難銀姐,也只能看著那夥計把箱子搬進了她房裡。

       堂屋中的幾人想去瞧熱鬧,又怕方氏責罵,豈料方氏自己都好奇,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吩咐道:「你們且去瞧瞧,別讓她擺了不合規矩的物件兒,惹人笑話。」眾人得令,歡喜湧至銀姐房中,俱睜了好奇的眼睛四面張望。

       屋中原本光光的牆上,掛了兩幅字畫;桌上擺著一隻剔花牡丹梅瓶,一面葵口銅鏡;牆角處有一隻海棠紅花盆,想來是準備種花養草;靠牆的床上,罩了繡花芙蓉帳,隱約可瞧見裡面的刻花孩兒枕;窗台上擱著三足八卦熏爐,裡頭燃著蚊香。

       林依瞧著這一屋子的陳設,明白了任嬸那些錢的去處,不過楊嬸把錢看少了,這些物件,可不止五百錢。楊嬸大概是同樣想法,張著口看得目瞪口呆,張八娘也是驚訝得講不出話來,只有任嬸臉上神色如常。

       銀姐取了印梅白茶盞,斟了兩盞茶,端給林依與張八娘,笑道:「還未買到好茶葉,二位小娘子且將就一回。」張八娘嘗了一口,這所謂「將就」的茶,比她平日吃的茶還好上幾分。她愈發覺得詫異起來,待得回到堂屋,迫不及待地問方氏:「娘,銀姨娘怎地這般有錢?」

       此話道出了所有人的疑問,皆望著方氏等她作答。方氏窩火,又被眾人盯著,愈發覺得失了顏面,當即叫了銀姐來問。

       銀姐一身新衣,款款提了裙子進來,不慌不忙行過禮,問道:「夫人喚我何事?」

       方氏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道:「是我疏忽,忘了與你添置些日常使用,不過咱們鄉下人家,勤儉為本,太過鋪張,總是不好。」

       銀姐受了指責,當即垂頭道:「是我的不是,往後定當注意。」

       方氏沒料到她認錯認得這般乾脆,愣了一愣才問:「你哪裡得來那麼些錢?」

       銀姐答道:「老爺給的。」

       方氏暗自咬牙,又問:「誰人替你買來的?」

       銀姐再答:「不知老爺所托何人。」

       方氏的肺險些氣炸,忍了又忍,終於顧及閨女下人都在跟前,沒有當場發怒,揮手叫銀姐下去了。

       任嬸與楊嬸見方氏面色不善,都不敢久留,各尋了借口散去,張八娘還想問話,被林依扯住袖子,拖了出去。

       林依以為楊嬸會暗中告任嬸一狀,不料數日過去,甚麼動靜也無,原來那銀姐出手闊綽,在下人跟前打點周到,楊嬸家中人口多,哪兒會跟錢過不去,自然替她瞞了下來。

       張八娘天天在方氏跟前,沒幾天功夫,將銀姐錢財的來歷也弄了個明白,原來那些錢,還真是張梁與她的,他們在外時,張梁的錢都交給她管,回家後,也沒找她要回,因此她手中很是攢下了幾個;方氏得知此事,成日催著張梁把錢要回,但張梁認為這般做有失他男人的顏面,堅決不肯,後來被逼得急了,白日裡躲出去呼朋喚友,夜間就在銀姐房裡歇下,連照面也不與方氏打一個。

       林依聽完張八娘所述,任何反應都無,她滿心只有各式各樣的絡子,十指如飛,一個接一個地編——張八娘是為了讓她傳個信物,才教了這門手藝,不料卻為她增添了新的進項——一根絡子能賣到十至十五文不等,且不怎麼費工,比賣鞋墊合算多了。

       張八娘雖不排斥銀姐,但到底心疼母親,一面繡送給未來婆母的活計,一面唉聲歎氣。林依見她如此,安慰她道:「她沒得進項,再有錢,也終有花盡的一天,你娘是嫡妻,膝下有兒有女,她爭破天也爭不過你娘去,且放一萬個心。」

       這話講得既有理又中聽,張八娘露了笑臉,轉頭原樣兒搬去安慰方氏,方氏得知這話出自林依之口,詫異之餘,倒也有幾分欣慰,再見著林依,面兒上情就很做足了些。

       張八娘出嫁前夕,銀姐送了一份貴重大禮到她屋裡,林依因與她同屋,沾了光,收到一隻蓮紋白瓷枕。她不敢擅自藏下,拿去問方氏:「我退還銀姨娘?」方氏恨不得把銀姐手裡的錢全扒出來才好,斬釘截鐵道:「收下。」

       林依得了允,放心大膽抱著瓷枕回房,隔了幾日,草市開放,她拉了張八娘作陪,將它賣了個好價錢,換回足足兩百文。張八娘瞧著她喜滋滋地把錢裝進黃銅小罐,笑道:「這可比你打絡子、繡鞋墊劃算,往後你與銀姨娘多走動走動。」林依被她這話唬了一跳,與銀姐多走動,不怕方氏扒了她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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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八娘出閣

       張八娘成親前三日,方家把催妝的花髻、蓋頭、花扇、花粉盤和畫彩線果送了來,方氏只得將銀姐之事暫擱一旁,先忙著準備回送的綠袍、靴笏等物。這些回禮不過是應景兒,但兩日後的鋪房可是大事,方氏不敢馬虎,提前一日就忙著清點房奩器具和珠寶首飾。其實所謂鋪房,就是先送部分嫁妝過去顯擺,這可關乎張家人的臉面,連張老太爺和張梁都來幫忙。

       張梁瞧見一堆箱籠裡,有個朱漆戧金奩格外眼熟,便問道:「這不是銀姐的物件兒?」

       張老太爺在跟前,方氏要妝賢惠,帶了笑答道:「是銀姐與八娘添的妝。」

       張梁「哦」了一聲,饒有興致地掀蓋子來瞧,奩裡玉簪、玉釵、玉釧、玉珥、玉步搖,乃是一套成色極好的玉首飾。

       對銀姐的出手大方,張梁頗為滿意,讚了她好幾句,連張老太爺都覺著這個妾很會做人。方氏背著人啐道:「她一個妾,有甚麼是自己的,拿著別個的錢妝大方,誰人不會。」若是往常情況,任嬸定要攛掇方氏去當面找銀姐要錢,但這回卻把嘴閉得緊緊的,生怕銀姐沒了錢,少了她的好處。

       按著規矩,鋪房這日,張家得遣幾個女眷去方家,但張家祖上不在眉州,族親稀少,方氏只好央了隔壁人家的媳婦代勞,又叫任嬸跟去照應。與此同時,張家地壩亦擺上了幾桌酒席,請周圍鄉親們來熱鬧熱鬧。

       鄉間村民都是熱心快腸,不消人請,就來廚房幫忙,方氏見人手充足,便喚過林依道:「八娘怕羞,不肯出來坐席,你陪她到房裡吃去。」

       林依應下,尋了個托盤,揀了一碗魚羹、一盤蒸雞和一盤麻婆豆腐;鄉間酒席為顯富貴,鮮見青菜,她尋思張八娘愛吃白菘,便用灶旁小爐炒了個,再盛了一大碗米飯,取了一壺好酒,端去臥房。

       張八娘正坐在桌邊與銀姐說話兒,見林依端了飯食來,伸頭瞧了瞧,歡喜道:「呀,有白菘,我要多吃一碗飯。」白菘即後世的大白菜,想是她魚肉吃膩了,念著這一口。林依盛了兩碗米飯,卻不知該不該盛第三碗,便望向張八娘,張八娘忙問:「銀姨娘可曾吃飯?」

       銀姐搖頭起身,道:「我回房吃去。」

       張八娘留她道:「不如一同吃些,倒也便宜。」

       銀姐想了想,重新坐下,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外頭都是客,想來也沒我吃飯的地兒。」

       張八娘接過林依手中的飯勺,親自盛了一碗飯,端給銀姐,道:「我繡的帕子,最後幾針怎麼也繡不好,多虧了銀姨娘教我。」

       銀姐謙虛道:「甚麼教不教的,我也就只會那幾下子。」

       林依夾了一筷子白菘給張八娘,問道:「你怎地曉得銀姨娘繡工好?」張八娘還未開口,銀姐先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閣,我來瞧瞧她,見她正托著繡繃子發愁,就幫她繡了幾針。」

       林依見張八娘使勁點頭,便只輕輕一笑,不再作聲。她們三個飯量都不大,很快就吃完,銀姐主動要收碗,林依忙攔開她的手,叫張八娘請她去旁邊喫茶,暗自詫異,她何時變勤快了。

       等她把盤碗送去廚房再回來時,銀姐已離去,張八娘獨自坐在照台前,拿著支簪子在頭上比劃,左照右照。林依接了簪子替她插好,問道:「你何時與銀姨娘這般熟了?」

       張八娘自取了靶鏡照著髮髻,道:「難道她與你不熟?方才問了好些你的事呢。」

       「問我?問了甚麼?」林依詫異道。

       張八娘道:「也沒甚麼,不過是問你是我家甚麼親戚,同我娘是否親近之類,大概是她要討好我娘,想從你這裡下手罷。」

       林依笑道:「那她可尋錯人了。」

       銀姐想要討好方氏?大概也只有心思單純的張八娘會這般想。畢竟事關自己,若放在平日,林依定要問個究竟,但今兒是張八娘的好日子,她不想破壞了喜慶氣氛,於是將疑惑壓下,先收拾張八娘明日成親要用的物事。林依平日做活兒做慣了,歸置首飾,整理衣物,手腳極為麻利,根本不消張八娘插手。

       待得收拾完畢,張八娘將她的手一握,道:「我與娘講過了,叫她待你好些……我這一走,家裡就剩你一個女孩兒了,你要保重……」她講著講著,眼裡有了淚,林依回握住她的手,道:「你也一樣,婆家不比娘家,凡事多個心眼兒……」

       二人抹著淚講了會子悄悄話,張八娘突然起身,開了首飾盒,取出個白玉環塞到林依手中,道:「我瞧著銀姨娘的『玉環綬』好看,找我娘要了兩個,這個與你,留著壓裙擺罷。」她說完,又指了床下的兩隻箱子與林依瞧,道:「我的舊衣都在裡頭,留給你穿。」

       林依見她的眼角又開始泛紅,忙安慰她道:「你是嫁去舅舅家,咱們再見面的時候多著哩,不像有些小娘子嫁得遠,婆家又嚴厲,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回。」嫁人是喜事,張八娘心裡,到底還是喜悅大過傷感,叫她這一說,馬上又高興起來,臉上重新帶了笑。

       外頭酒席散去,方氏送完客人,來教張八娘明日成親的程序步驟,林依作為未嫁女孩兒,主動避了出去,到廚下幫楊嬸洗碗。廚房裡沒得旁人,只有楊嬸在刷鍋,見她過來,抱怨道:「一個二個吃得醉醺醺,連幫忙洗碗的人都無。」

       林依取過乾絲瓜瓤,開始洗碗,笑道:「我不是人麼,我來幫你洗。」

       二人正說笑,銀姐走了過來,站在門口道:「二老爺醉了,煮碗醒酒湯來。」她見林依挽著袖子在洗碗,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但並未作聲。

       楊嬸忙不迭送地重新開爐子,道:「廚房煙大,銀姨娘且先回去,煮好了,我與你送過去。」

       銀姐點頭,道了聲謝,轉身離去。楊嬸裝了一罐子水,加了醋在爐上煮著,又拿了把扇子一下一下地扇,感歎道:「銀姨娘真真是個大方人,一個月下來,賞的錢比二夫人給的月錢還多。」

       林依奇道:「這般用法,她不怕轉眼就花光了?」

       楊嬸歎道:「她一個妾,存再多的錢又有甚麼用,只要大婦開口,就得交出去,還不如有一個花一個,圖個快活。」

       林依道:「並不曾聽見二夫人尋她要,她也太過多慮。」

       楊嬸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閣,這節骨眼上,若娘家鬧出些甚麼事體來,傳出去可不好聽,所以二夫人要妝賢惠。咱們這位二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且等著瞧戲罷。」

       醒酒湯熬好,楊嬸用一隻葵口高足碗裝了,放到托盤裡,遞給林依道:「你給銀姨娘送去罷,也叫你拿一回賞錢。」

       林依堅決地搖頭,繼續洗碗,不接托盤,楊嬸只得自己去了。

       來吃酒的賓客很多,碗盤也很多,且都是油膩膩,林依一邊懷念洗滌淨,一邊使勁洗。等到她洗完,將碗盤收進了碗櫃,楊嬸才一臉喜氣地回來,稱:「銀姨娘今日心情好,格外多給了我一份賞錢。」說著將了一把鐵錢出來,朝林依手裡塞,說分她一半。

       林依自然不肯收,楊嬸卻道:「這也是托你的福,要不是銀姨娘拉著我打聽你的事兒,耽誤了我的工,也不會多與我錢。」

       林依心內詫異,面兒卻裝作不在意,淡淡笑著:「我有甚麼好打聽的。」

       楊嬸取了抹布,開始擦灶台,道:「誰曉得,橫豎她要對付的人不是你,無甚好擔心。」

       這話林依是贊同的,點頭道:「極是。」

       廚房的活兒忙完,方氏也出來了,她大概是曉得張梁在銀姐屋裡,腳步匆匆地朝那邊去了。林依回到房裡,同張八娘兩個候了一時,見並無吵鬧聲響起,料得無事,便早早兒地上床睡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張八娘就被楊嬸喚醒,揩了牙,洗過臉,由方氏親自幫她上妝。林依將粉盒打開,捧到方氏手邊,方氏取了裡頭的雪丹粉,勻勻抹到張八娘臉上。待她與張八娘抹完粉,自己手上也沾了些,林依忙遞過一塊濕帕子,道:「二夫人且先擦擦手。」

       方氏接過帕子,將手擦淨,接著取了螺子黛,與張八娘畫了個柳葉眉。林依見她擱了螺子黛又去拿梳子,忙取了潤發的香膏遞過去。

       張八娘叫道:「銀姨娘才來咱們家時,梳的那個流蘇髻真真是好看,娘也與我梳一個罷。」

       方氏的臉色沉了一沉,又不好在這樣的日子裡教訓她,便擱了梳子道:「叫銀姐來與八娘子梳頭。」

       任嬸與楊嬸也真是被銀姐的錢糊住了心,竟齊齊應了一聲兒,準備轉身。林依忙道:「她是甚麼身份,能與八娘子梳頭?我看二夫人上回梳的雲髻就很好。」方氏到底念及今日是閨女成親,就接這個台階下了,道:「照你說的,就是雲髻罷。」

       任、楊二位回過味來,雙雙驚出一身冷汗,不出一刻鐘,各尋了理由到外頭忙去了,生怕方氏揪住她們出氣。張八娘也曉得自己惹了娘親不快,緊閉著嘴不敢再開口,直到臨上簷子時,才撲到方氏懷中大哭起來。

       北宋風俗,新郎不親迎,只有媒人來接,那媒人拿足了利市錢,便開始叫樂官作樂催妝。方氏聽得外頭在催促新婦登轎,忙拿帕子拭去張八娘臉上的淚,叫林依扶她出去。

       林依極想同其他親送客一起,送張八娘去方家,吃了走送酒再回來,可惜她算不得正經女家親戚,方氏又不願放她出去見人,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簷子在一群迎親人的簇擁下遠去了。

正文  第九章方氏發難

       張八娘出閣第二日,林依頭一回沒有人陪伴,獨自一人去堂屋吃早飯,其他幾人也因為家裡少了人口不習慣,飯桌上的氣氛頗有些沉悶。各人都只埋頭吃飯,很快,張伯臨張仲微兄弟先吃完,起身上學去了,隨後其他人也陸續擱了筷子,準備離去。

       方氏突然道:「且慢,先來算算這幾日的賬目。楊嬸,收拾桌子,任嬸,去搬賬本。」她算賬,一向不都是背著人麼,今日怎地要當著人面算,眾人皆不知她葫蘆裡賣的甚麼藥,只好重新坐下,瞧她動作。

       待得楊嬸收好桌子,任嬸捧上賬本,方氏鋪開一頁紙,提筆開始算賬。林依從未瞧過她算賬的模樣,竟不知她是這般算法,不禁悄聲問楊嬸:「我看城裡那些掌櫃的,使的都是算盤,二夫人為何用筆算?」

       楊嬸湊到她耳邊道:「二夫人書香門第出身,哪裡會使那個,就是用筆算賬,還是嫁來張家後學會的呢。」

       用筆算賬,且使的不是阿拉伯數字,自然慢得很,一干人在旁等得昏昏欲睡,好半天,方氏才將賬目理清,喚過林依,叫她當著眾人的面念出來。林依接過紙一瞧,原來是張八娘的嫁妝單子,只不過每樣細目後,添上了價格,她照著單子,一項一項念來,最後報出總賬目,卻是個虧帳,尚欠方氏娘家一位親戚整整十貫錢。

       張老太爺聽完,臉色立時就變了,抱怨道:「家裡少錢,你找鄉親們借些也就罷了,怎地向娘家伸手,沒得叫人說我們張家嫁不起閨女。」

       方氏起身回話,委屈道:「整個村子就咱們家還算過得,別人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不找咱們借錢就算好事,哪裡還有錢來借與我們,媳婦實在是無計可施,才出了如此下策。」

       她講的乃是實情,張老太爺吸吧著青銅煙袋鍋子,不再吭聲。

       張梁最是孝順,見不得老父親不高興,忙催促方氏道:「不拘哪裡挪一點子,先把你娘家的帳還清,咱們再想辦法。」

       方氏瞄了銀姐一眼,慢悠悠道:「法子倒是有,只不知你肯不肯。」

       張老太爺最是操心張家臉面,忙道:「甚麼法子,你儘管說來,我替他作主。」

       方氏把銀姐一指,道:「她房裡那些擺設兒賣了,就能換不少錢。」

       張梁正欲開口相駁,張老太爺已然點頭:「甚好,就是這樣,她也是我們家的人,該當出把力。」

       方氏得了這話,根本不去問銀姐意見,帶了任嬸楊嬸,逕直朝豬圈旁的偏房去了。林依瞧著匆匆跟去的銀姐,暗自感歎,再厲害的妾室,只要大婦認真計較起來,根本無計可施,連插話的權力都沒有。張梁心裡是偏著銀姐的,卻無奈張老太爺點了頭,萬事孝為先,他只得收起想跟過去的心,取了一本書在胳膊下夾著,陪老父親上山去放牛作耍。

       任嬸楊嬸都跟著方氏去了銀姐房裡,原本該她們幹的活兒,就全落在了林依身上。林依去雜物間取了掃帚,開始掃地,先掃堂屋,後掃院子,待得四處都乾淨,再去廚房後頭提了泔水,到豬圈餵豬。

       豬圈與銀姐的屋子,僅隔著一堵不厚的土牆,那邊任嬸責問的聲音,清晰傳了過來:「銀姨娘,你在外替二老爺管了足有一年的錢,怎會只剩了這點子,趕緊交代到底把錢藏在何處了。」

       銀姐答話的聲音十分平靜:「確是都在這裡,並不曾說謊,二位奶娘若是不信,儘管來搜。」

       隔壁一陣翻箱倒櫃,動靜極大,林依暗道,怕是要折騰半日了,她將最後一點兒泔水倒進食槽,關好豬圈門,去廚房舂米。

       上午時間過半,方氏還未搜出錢,待在銀姐屋裡捨不得出來,她自持是書香門第出身,不願正面與銀姐衝突,只坐在椅子上喫茶,看著任、楊二位鬧騰。她這裡離不得任嬸楊嬸,可就把林依累著了,洗了一大家子人的衣裳,還要做七個人的飯菜,待到她炒完最後一個菜,已累得直不起腰,而這時,銀姐的房門,還緊緊關著,方氏三人沒有任何想要出來的跡象。

       張老太爺和張梁照例是在外面吃了,中午不回來,但書院裡的張伯臨張仲微總要人去送飯,林依想了想,走去銀姐房門口,隔著門問道:「二夫人,該去書院送飯了。」

       這話很是奏效,房門立時就打開了,方氏吩咐楊嬸去送飯,又道:「咱們也先吃點子。」

       林依應了一聲,轉身去擺飯,方氏她們心中有事,飛快吃完,又去了銀姐房裡。林依洗完碗筷,收拾乾淨廚房,終於得了片刻閒暇,回房半躺在床上,邊緩氣兒,邊打絡子。

       各式絡子裝滿一盒子的時候,楊嬸回來了,她鑽進林依的屋子,指著側左面的偏房問道:「還沒出來?」

       林依搖了搖頭,道:「中午匆忙吃了點兒飯,又進去了,也不知何時能完事兒。」

       楊嬸搬了個凳兒在床前坐了,挑了彩繩幫她一起打絡子。林依問道:「你不去幫忙?」楊嬸連連搖頭,低聲笑道:「搜不出來才好哩。」

       林依道:「銀姐來家也沒幾日,總不會挖個坑把錢埋了。」

       楊嬸笑了起來,道:「她千里迢迢隨著二老爺回來,怎會帶許多鐵錢,定是進家門前就換作了交子,指不定貼身藏在何處呢。」

       林依恍然,忽又想到,這樣的道道,楊嬸曉得,方氏定然也能想到,那為何到現在還未尋到錢?她使勁想了想,還是不得其解,只得繼續編她的絡子。

       天色暗下來,楊嬸去做晚飯,林依將滿滿一盒絡子藏進床下,估算了一下價錢,滿意笑了起來。突然左邊偏房傳來驚呼,隨即是慌亂的腳步聲,她正要出門去瞧,楊嬸腳步匆匆地過來,道:「銀姨娘暈過去了,我去瞧瞧,你再幫我做頓飯,可好?」

       林依詫異道:「好端端地,怎地就暈了?」

       楊嬸歎氣道:「中午沒許她吃飯,又跪了這些時,不暈才怪。」

       林依跟著歎了口氣,動身朝廚房去,心道,誰叫銀姐才進門就那般招搖,不然也不會遭這樣的罪。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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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八娘拜門

       到得廚房,林依打開櫥櫃瞧了瞧,中午的飯菜還剩下許多,再炒兩個菜,打個湯便得。她到菜筐裡挑了兩根嫩黃瓜,擱到砧板上拍了,準備做個麻油拌黃瓜。

       楊嬸很快就回來了,接過林依手裡的活兒,道:「真真是巧了,我們怎麼掐銀姨娘的人中,她都不醒,偏二老爺一回來,她就醒了。」

       林依沒有接話,暗道,哪有這樣巧的事,怕是方氏搜到了關鍵時刻,銀姐怕錢被翻出來,這才裝了暈。

       楊嬸擇了會兒菜,又笑道:「銀姨娘真個兒是好本事,二夫人搜了整整一天,也沒讓她把錢找到。」

       果真是沒找到,林依暗歎,這妻妾之爭,一時半會兒怕是消停不了了。

       因銀姐餓暈,張梁沖方氏發了好一通脾氣,連飯都不曾來吃。方氏滿腹委屈,背了人向張老太爺告狀,張老太爺自然是偏兒子的,不僅不幫著她,反倒訓了她幾句:「你賣銀姐房裡的物事,她又不曾阻攔,你餓她作甚麼?咱們這樣的人家,有個把妾實屬正常,不曾想你如此小氣,原來前些日子的賢惠是裝出來的。」

       方氏哪頭都沒討著好,顏面盡失,接連幾天都藏在臥房裡,連門都不大出。她這般舉動,便宜了銀姐,據說張梁夜夜歇在她屋裡,又把了她好些錢作安慰。

       妻妾相爭,竟是正室夫人落了下乘,林依實在沒料到是這樣的結果,著實為方氏感歎了一番。

       這日,她趁著無人管,躲在房裡打絡子,突然外頭響起敲門聲,她連忙將彩繩藏起,開門一看,居然是銀姐。

       這當口見銀姐,可不是甚麼好事,林依扶著門的手猶豫起來,不知該將她關在門外,還是迎進來。

       銀姐瞧出了她的顧慮,笑道:「二夫人在臥房,看不見。」

       林依叫她講得不好意思起來,忙側過身讓她進來坐,問道:「銀姨娘所來何事?」

       銀姐卻不作答,反倒問她:「林三娘來張家有些時日了罷?」

       林依早知她四處打聽自己,此刻見她當面發問,愈發詫異,但還是照實答道:「到今年冬天,正好兩年。」她摸了摸茶壺,還是溫的,便與銀姐斟了一杯野菊花茶,道:「自己曬的,比不上銀姨娘的好茶,且將就吃一口罷。」

       銀姐接過茶聞了聞,讚了一句「好香」,接著又問:「林三娘打算就這樣過下去?」

       林依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道:「銀姨娘有話不妨直說。」

       銀姐笑了笑,道:「原來你是直爽人,那我可就說了——我這裡有一注錢,你想不想賺?」

       林依問也不問,直截了當答道:「不想。」

       銀姐沒想到她拒絕得這般快,一時間竟不知講甚麼才好,好一會子才道:「你一天沒得錢立身,二夫人一天不會點頭叫二少爺娶你,難道你願意在張家不明不白待一輩子?」

       林依沒有作聲,暗道,她倒是把人琢磨得透徹,只不知是甚麼事,能讓她下這般大的功夫。

       銀姐見她這回沒開口,還道是她有了鬆動,喜道:「你可是怕二夫人曉得?你放心,這事兒……」

       林依不等她講完,打斷她道:「銀姨娘若再往下說,我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在二夫人面前講漏嘴。」她把話講到這份兒上,銀姐還怎好開口,只得跺了跺腳,開門離去。

       林依雖拒絕了銀姐,但暗地裡還是向任嬸、楊嬸旁敲側擊打聽了一番,豈料這兩位平日裡與銀姐走得最近的人,對此事竟是絲毫不知,真真是讓人覺著奇怪。不過林依對你爭我斗一絲興趣也無,打聽不到,也就不再深究,她深以為,有這樣的功夫,還不如多編幾根絡子多賺幾個錢。

       一晃數日過去,張八娘出嫁已滿七天,按著北宋規矩,小兩口應在新婚後次日、三日或七日,到女家去「拜門」,今日即是這「拜門」的最後期限,但張家人從早上候到太陽落山,也沒盼來新婿方正倫與閨女張八娘。

       方氏心急如焚,在堂屋焦躁地走來走去,張老太爺緊握著青銅煙袋鍋子,面色沉鬱,張梁瞧了瞧老父的臉色,忍不住抱怨方氏道:「你娘家怎麼回事,照說親上加親,成親第二日就該來『復面拜門』,這都七天了,還不見人影子。」

       方氏前幾日與銀姐鬥,落了下風,今日又因閨女的事再次失了顏面,羞愧至極,恨不得扎進臥房再也不露面,但無奈她是當家主母,心裡再委屈,也要強撐著。

       又等了兩日,第九天頭上,方正倫與張八娘終於姍姍來遲,張梁壓不住火氣,不待他們坐定便發難,怒問:「為何今日才來?」

       方正倫支支吾吾,張八娘泫然欲泣,方氏料想是出了事,急著全了禮數,好把閨女拉進房裡去問詳細,便吩咐楊嬸擺酒。方正倫忙獻上綠緞、鞋、枕,方氏則取了一匹布回送,這便是「拜門」禮成了。

       張八娘亦是張梁心尖尖上的人,他也想曉得究竟出了甚麼事,便帶著方正倫上了酒桌,好讓方氏領張八娘去房中。

       林依這幾日一直擔心張八娘,今日見了她安然無恙,方才放下心來,端了兩盞茶去方氏房裡,一盞與方氏,一盞放到張八娘面前。張八娘見了林依,抱住她她一通好哭,且哭且訴,原來,北宋風俗,成親第二日,新婦要向公婆獻上親手做的鞋和枕,謂之「賞賀」,張八娘出閣前趕著繡的那些禮,入不了婆母的法眼,王氏當著眾親戚的面嫌棄她女工太差勁,又怪她讓婆家「賞賀」時丟了臉,因此不許她按時回來「拜門」。

       方氏氣得渾身亂顫,拍著桌子問道:「那你舅舅沒得話講?」張八娘變得和方正倫方才一樣,支支吾吾起來,方氏急急地追問,逼得緊了,張八娘又哭起來,道:「舅舅不許我講。」方氏氣惱她太軟弱,恨不得舉手打兩下。林依取了帕子替張八娘把淚拭了,勸她道:「你怕甚麼,有娘家與你撐腰,且將事情講清楚,夫人好與你做主。」她與方氏兩人,輪流勸了好一時,張八娘方才怯怯開口道:「舅舅新納了個妾,自覺理虧,不敢在舅娘面前辯駁。」

       方氏奇道:「你舅舅又不是頭一回納妾,怎會因這個覺著理虧?」

       因林依是未出閣的小娘子,張八娘瞧了她一眼,斟酌著詞句,將那不堪入耳的詞隱去,只揀了好聽些的字句,把事情講了一遍。

       原來張八娘的舅舅方睿,在張八娘成親當晚吃醉了酒,到王氏房裡小歇,不知怎地就看花了眼,把一個丫頭當作了王氏,當場按在床上成就了好事,這本也沒甚麼,頂多算個風流帳,可他們不該辦事兒前不擇地兒,污了王氏的床;摟著丫頭在正室夫人的床上翻滾,怎麼也算不應該,方睿虧了理,因此不敢在王氏面前為外甥女講話。

       方氏聽完,深恨哥哥不爭氣,罵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沒一個是好的。」

       張八娘聽她這般講,愈發覺得前景昏暗,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方氏咬牙恨道:「打小就寵著你,沒養成跋扈性子也就罷了,怎地這般扶不上牆?」

       張八娘哭道:「她是舅娘,又是婆母,她講話,我只有聽的份,哪裡敢反駁。」

       方氏噎住了,當初她的婆母林老夫人在世時,她又何曾敢在婆母面前講一個不字,就是在張老太爺面前,也只有應承的份,沒得反駁的理。

       林依見她們母女都呆住,忙道:「王夫人不過是嫌八娘子的女工不好,咱加把勁,將針線活兒學好,定能討她的歡心。」

       還是她會勸人,張八娘立時覺著看到了希望,抓住方氏的手道:「娘,叫銀姨娘來教我呀,她針線上有能耐。」

       林依暗歎了一口氣,就算她不知張家最近幾日發生的事,也該曉得銀姐一向與方氏不對盤,這般瞧不清形勢,出口無遮攔,別說討婆母歡心,連娘親都得罪了。所幸方氏是她親娘,見了她這樣,心中雖惱火,但還是支了林依出去,將做人的道理一一向她道來。

       林依暗暗祈禱,希望張八娘能從此開竅,在婆家的日子好過些,不過攤上那樣一個婆婆,就算會做人,日子也難過。正想著,張八娘眼圈紅紅地走了出來,拉起她的手道:「咱們回房說說話兒。」

       二人回房,在桌邊坐下,林依倒了茶水與張八娘,輕聲問道:「方正倫待你還好?」

       張八娘的臉色黯淡了下去,道:「總算不同成親前一樣扯著我的頭髮滿院子追了,可舅娘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要來何用。」

       親已成,生米煮成了熟飯,林依只能往好處勸,道:「你不能忤逆長輩,他又何曾不是,也許他也為難著呢,只是不好意思與你講。」

正文  第十一章兩難境地

       張八娘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父母定的親事,明曉得不好,也只能這樣了,你比我有福,至少二哥待你是好的。」

       林依叫她講得傷感起來,再尋不出話來勸她,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坐了半晌。張八娘想著,王氏這般刁蠻,往後再回娘家可就不易了,她不想浪費了寶貴時間,遂強壓了情緒,重與林依講些閒話。聊了會子,她見林依還是沒有系裙,便問道:「怎地不穿裙子,我送你的白玉環無用武之地了。」

       北宋的裙子極長,穿了不好幹活兒,因此林依從未試過,但既然張八娘提起,她也不好掃興,便從床下拖出張八娘留給她的衣箱,翻出一條印金小團花的羅裙和一條全素羅的褲子。

       張八娘拍手道:「這條裙子你穿上定是好看。」

       林依歡喜一笑,正準備換上,外頭任嬸來喚:「八娘子,該回去了。」

       張八娘的一張笑臉頓時變作了哭喪臉,挨著桌邊不願動身。

       任嬸道:「八娘子且放心回去,二老爺與二夫人說明日要親自去方家哩。」

       張八娘聽了這話,自覺有望,復又歡喜起來,跟著任嬸去與堂屋,拜別父母。林依一直送她到路口,直到背影模糊,方才回轉。張家的氣氛很有些壓抑,張梁與方氏商量著隔日去方家討說法的事體,這雖不是甚麼開心事,但他夫妻倆有了共同的目標,倒顯得親熱很多,晚上也終於歇在了一起。

       第二日一早,張梁與方氏就帶著任嬸上方家去了,林依洗過早飯的碗筷,準備回房打絡子,剛走到耳房前,就被銀姐攔住了去路。林依直接繞過她,繼續朝前走,豈料銀姐竟是亦步亦趨,緊跟她到臥房門口,林依極為無奈,轉過身,扶住門框問道:「銀姨娘既是曉得我日子難過,又何苦為難我?」

       銀姐笑道:「我知道你怕二夫人,不過我要求你辦的事兒,保不準二夫人聽了很歡喜。」

       林依道:「既是這樣,你且尋任嬸和楊嬸去,她們定然樂意效勞。」

       銀姐嗤道:「她們自己還是個奴呢,怎麼贖我?」

       「贖你?」林依真個兒被驚到了,不自主問道。

       銀姐沒立時答話,眼睛直朝屋裡看,林依明白她是想進去再談,但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她很明白,因此站著沒動,道:「銀姨娘若無話再講,我先進去了。」

       銀姐著急起來,忙道:「三娘子請留步,我就在這裡說——我想求你把我買下,錢我把給你。」

       這樣的請求,林依聞所未聞,奇道:「你可是二老爺的妾,我怎能買你?」

       銀姐臉上露出自嘲笑容,道:「妾和奴,不都是一張賣身契,有甚麼分別,我又沒在官府立『納妾文書』,誰人都能買得。」

       她放著衣食無憂的妾不做,反要倒貼錢做林依的奴婢,這是作何道理?林依先是不解,低頭略想了想,忽地明白過來,問道:「你是想讓我先把你買下,然後再將賣身契還你?」

       銀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笑道:「三娘子真是聰慧,我確是這樣的打算。不過你放心,我定不會讓你白忙,事成之後,自有酬勞奉上。」

       林依沉了臉,一聲不吭,轉身就朝屋裡走。銀姐不知她為何突然變了臉,忙拉住她的袖子,道:「二夫人必定樂意你這般做,你不消擔心她生氣。」

       林依用力掙開她的手,冷聲道:「是,你們都高興了,留著我受二老爺記恨?既然你認為二夫人會樂意,那自去向二夫人道明就是,何須來求我。」說完不待銀姐辯解,後退一步,準備關門。不料,銀姐竟雙膝一曲,撲通一聲跪倒在林依面前,央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三娘子發發慈悲,幫我這一回罷。」林依唬了一跳,連忙去拉她,卻怎麼也拉不動,眼看著楊嬸打豬草就要回來,她心下著急,道:「若是愛自由身,當初就別賣,既是賣了,就別胡思亂想,安分過日子罷。」

       銀姐苦笑道:「你怎知我是自願的,我也是錦衣玉食長了這樣大,誰能料到家道中落,娘親病逝,倒被個得寵的妾室哄著我爹把我賣了。我本想著,只要手裡有錢,做妾也有好日子,所以才來家就買了一屋子的器皿,想過得舒服些,結果如何,你也瞧見了。我還想過置些薄田,免得錢有花光的一日,誰曾想,做妾的,自己都是個物件兒呢,哪有資格去置辦家產。這些日子下來,我是心灰意冷,好在手裡還有些錢,所以想自贖了自身,投奔個窮親戚,再置些薄產,另尋人家過日子罷。」

       林依聽了這番話,很受觸動,想問她為何不直接去與方氏講,突然記起,她手裡的錢,正是方氏沒搜到的,再者,方氏乃是道地的北宋正室夫人,哪裡會體諒一個妾想獲得自由身的心情,若讓她來處理,必是直接喚個牙儈來家,將銀姐轉手賣了去。

       銀姐見林依良久不語,猜想她是在猶豫,忙道:「我曉得辦這事兒讓你為難,事成後我與你五貫錢,你有了這錢,再不必看二夫人臉色。」

       林依暗道,得罪了張梁,有再多的錢也是白搭,她再怎麼佩服銀姐,也不至於把自己給搭進去。

       銀姐見她還是不作聲,以為她嫌錢少,忙道:「十貫,如何?」

       林依瞧見楊嬸出現在小道上,正朝家中來,急道:「銀姨娘,我完全可以任憑你跪在這裡,若有人問起,我便照實回答,就算傳到二老爺二夫人耳裡,倒霉的也只是你而已。我不過是瞧你可憐,不忍你落個淒涼下場,這才好心勸你一勸,你若是不聽,就儘管跪著好了。」

       銀姐哪裡敢起來,她覺著,只要林依不答應,就有暗打小報告的可能,這事兒若傳到張梁耳裡,她銀姐哪裡還有活路。

       林依大略猜得到她心中所想,向她再三保證,只要她馬上起來,自己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銀姐得了她的保證,倒是起了身,口中卻道:「三娘子,我可就當你已答應了,明兒再來與你詳說。」

       林依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氣得直跺腳,明明是她自己死纏著要講,講完又擔心別個會告狀,最後還賴上了,這叫甚麼事兒?一陣秋風吹過,帶著涼意,林依忽地警醒,若銀姐還這般三番兩次的糾纏,保不準方氏就會以為她們是一夥兒的,那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她正愁得團團轉,楊嬸提著一籃子豬草站在豬圈門口,衝她喊道:「你不趁著二夫人不在,多打幾個絡子,站在門口作甚麼?」

       林依忙應了一聲,鑽進屋裡去,自床下拖出一隻大盒子,清了清,共有五十根。旁邊的黃銅小罐已然滿了,她仔細數了數,足有三百零二文,等到把絡子賣出去,應該能湊足一貫錢,兌回一張交子來,當然,前提是這幾十根絡子,根根都能賣到好價錢。她清點完絡子,數完錢,心裡平靜了許多,主意也拿下了,決定先下手為強,等方氏一回來,就悄悄將銀姐的打算告訴她。

       一天很快過去,天色暗下來時,張梁與方氏歸家,一進屋就開始吵架,先是張梁吼方氏:「你怎地會有這樣的娘家,還巴巴兒地把八娘嫁過去受苦。」方氏回嘴道:「八娘的親事,明明是你先點頭的。」張梁辯道:「我還不是看在你的面兒上。」方氏嗤道:「我的面子?你是看在我哥哥是進士的面子上罷。」張梁憋紅了臉,氣道:「我哥哥也是進士,誰稀罕。」

       林依見他們吵架渾然似小兒,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尋到任嬸問道:「八娘子可好?」任嬸朝堂屋努了努嘴,道:「好會吵架?王夫人真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兒,二老爺與二夫人去了方家,道理講了一大篇,可她一句話就給頂回來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若是看不慣,儘管領回去。」

       楊嬸愕然:「才成親,就領回來,丟死人哩。」

       任嬸歎道:「可不是這個理,不然二老爺二夫人怎地一肚子氣,苦了八娘子了。」

       林依擔心張八娘,急道:「真沒得法子了?」

       任嬸與楊嬸齊齊搖頭,道:「都是這樣過來的,等八娘子學會討好婆母,再生個兒子,就好過了。」

       林依長歎一口氣,但願如此了。

       張梁與方氏吵完架,頭也不回地去了銀姐房裡,林依瞧著方氏獨自進了臥房,忙提了一桶水跟進去,倒水與她泡腳。方氏微微閉著眼,靠在椅背上,神情憔悴,林依猶豫起來,這時候講銀姐的事,豈不是讓她格外添堵?方氏泡完腳,卻不見林依遞干巾子過來,皺了眉問道:「在想甚麼?」

       林依一驚,忙將干巾子遞過去,把盆挪到一旁,答道:「在想八娘子。」

       方氏少有的沒有發脾氣,道:「我曉得你與她自小親厚,但這是她的命。也怪我太嬌慣她,沒教會她如何察言觀色,她這一點,比起你來差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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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將計就計

       林依望著地上的腳盆,暗道,捧在掌心裡長大的人,哪有機會去學察言觀色,不過,興許張八娘在婆家磨礪些時候,自然就會了。

       方氏見她還不端水去倒,便問她是否還有事。林依定了定神,終於還是將銀姐求她贖身一事講了出來,道:「這事兒不論真假,我都不敢擅自主張,因此先來問過二夫人。她還留過話,說明兒還要來尋我,我該如何應對,望二夫人教我。」

       方氏聽後,喜怒交加,喜的是銀姐無心再鬥,自求離去;怒的是,她拿來贖身的錢,乃是張家的,真真是可惡。她將擦腳的巾子捏在手裡揉了又揉,問林依道:「依你看,我是否該順了她的意?」

       林依暗自苦笑,方氏不教她也就罷了,倒還反問起來,這叫人如何作答,若她出的主意出了岔子,到時都是她的過錯,這樣的風險她可不想冒,於是笑道:「就是不曉得怎樣辦,才來請教二夫人哩。」

       她到底年紀不大,這般作答,方氏倒也相信,便沒有再問,自去冥思苦想。許是方氏拿銀姐當敵人久矣,過了一時,真教她想出個絕妙好計來,喚過林依到近前吩咐道:「若明兒銀姐來尋你,你就將事情應下,哄她把錢都拿出來。」

       「然後呢?」林依問道。

       方氏道:「甚麼然後,沒有然後,等我拿回錢,這事兒就算完了。」

       林依大駭,方氏這是要把她推出去作餌呀,到時還不知銀姐怎般記恨呢,她飛速轉著腦筋,道:「銀姐說了,見到賣身契,還有頗厚一筆酬勞,那也是張家的錢哩,二夫人不想拿回來?」

       錢,方氏當然是想要的,當即答道:「那我做一張假的,交與你拿去,把錢換回來。」

       林依盤算起來,方氏實是她養母,得罪誰,也不能把她給得罪了,因此這差事,肯定推不脫,不過有了假賣身契,她可以在銀姐面前謊稱是自己年小,辨不清真偽,而不是存心要騙人。

       方氏見她久久不語,催促起來,林依忙點了點頭,道:「任憑二夫人差遣。」方氏見她爽快答應下來,很是滿意,道:「不枉我養你這幾年。」說完立時起身,到桌邊寫了一張賣身契,吹乾墨跡,交與林依。林依猶豫道:「她的賣身契,可不是二夫人寫的,字跡不同,會不會教她認出來?」方氏笑道:「她又不識字,哪裡瞧得出來。」

       林依放下心來,將偽造的賣身契收進袖子,又再三叮囑過方氏莫要走漏了消息,再才把盆裡的水倒進桶裡,提了出去。她沒有料到,方氏壓根沒把計劃向她講全,待她一走,就喚來任嬸,吩咐她道:「明兒你去城裡瞧瞧,打聽打聽哪家的牙儈價格公道。」

       任嬸應著去了,轉身就到銀姐房前敲門,但張梁也在屋裡,她不好細講,便拉了銀姐到門外悄聲道:「林三娘才從二夫人房裡出來,二夫人就叫我明日去城裡尋牙儈,也不知是要買人還是賣人。」銀姐的心突突直跳,急中生智,附到她耳邊講了幾句,任嬸臉上生出佩服之色,口中卻道:「我可是二夫人的陪嫁,這不大好罷?」

       銀姐不以為意,道:「就說是你聽岔了。」

       任嬸心內掙扎,默不作聲。

       銀姐忙許諾道:「一貫錢。」

       任嬸道:「二夫人若動怒,怕是要把我趕出去哩。」

       銀姐咬了咬牙:「兩貫,不論成與不成,都是兩貫,若是成了,再加一貫。」

       任嬸拿她的月錢同這三貫錢比較了一番,暗道一聲「豁出去了」,點頭將銀姐所述之事應下,轉身去了。

       銀姐冷哼一聲,推門進屋,因她在外耽誤了有些時候,張梁問了一句:「她尋你何事,可是夫人刁難?」

       銀姐翹了嘴角一笑:「夫人疼我哩,說後日是我生日,要送我一份大禮。」

       張梁奇道:「咱們在路上時,不是已為你慶過生辰了麼?」

       銀姐朝他腿上坐了,攬住他脖子道:「夫人好意,豈敢拂卻,少不得再過一個,只怕連過兩回,你嫌我老了。」

       張梁深感她懂事,摸著她的腿,笑道:「老的那個在正房哩。」

       銀姐妝了驚慌模樣,道:「當心夫人聽見,扒了我的皮。」

       張梁一把將她抱起,丟到了床上去,放聲笑道:「且叫老爺來瞧瞧你老不老。」

       銀姐使出十八般武藝,把張梁伺候得舒舒服服,讓他愈發覺得方氏年老無趣。第二日,她瞧得任嬸出了門,便去尋林依,依舊是副要纏人的模樣,問道:「不知林三娘可曾幫我打聽,二夫人要價幾何?」

       林依得過方氏指示,要將價喊得高高的,便歎著氣道:「我本不想蹚這趟渾水,但又實在可憐你,昨日便趁著替二夫人提洗腳水的機會,向她打聽了一番,不料二夫人很是奇怪我為何要買你,連聲追問,我費了半日口舌,才編了理由混過去。最後二夫人終於開了口,說拿五十貫來,就將賣身契把我。」

       五十貫,作為一個妾的價錢,在大城市或許是低價,但在小小的眉州,卻是不菲,林依設想過銀姐會討價還價,也猜過她會一口答應,但她去沒料到——銀姐答的是:「太貴,罷了。」

       林依愣了,她糾纏好幾回,好容易自己答應幫忙,她怎地卻不幹了,好歹要還一還價罷?銀姐瞧出了她的疑惑,笑道:「二老爺待我極好的,先前是我油脂糊了心,如今我想轉過來了,這事兒就當我沒提過,就此罷了。」說完,扭著腰身就走了。

       林依才不信她的話,如此大事,定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豈會突然因張梁而改了主意,其中必有緣由。她細細思量,忽地一驚,莫不是走漏了消息?遂急急忙忙尋到方氏,問道:「二夫人,設計銀姨娘一事,可還有旁人知曉?」

       方氏輕描淡寫答道:「和任嬸略提過幾句,不過她也不是外人。」

       林依大呼:「壞事,定是她知會了銀姨娘。」

正文  第十三章誰人中計

       任嬸原是方氏陪嫁,打小貼身服侍的人,方氏很是護她,聞言不滿道:「本就是鋌而走險的事體,銀姐臨時改了主意,也屬平常,你怎地就知道是任嬸走漏了消息,說不準是你一時口快,叫銀姐聽出了蛛絲馬跡。」

       方氏如此信任任嬸,不僅不信林依,反懷疑起她來,這叫她哪裡還敢再講,急著發誓賭咒表忠心,又道:「我年小無知,口無遮攔,二夫人莫往心裡去,任嬸面前,還望遮掩則個。」

       方氏靠在榻上漫不經心「恩」了一聲,閉上了眼,入秋已有涼意,林依取了條薄被替她蓋了,帶上門退了出來。

       第二日吃罷早飯,張老太爺照例要張梁陪他去山上放牛,張梁卻稱要在家苦讀,不去了。他曾三次參加科舉,無一不是名落孫山,張老太爺很高興他愈挫愈勇,遂鼓勵了他幾句,取了牛鞭子和乾糧,送過兩個孫子一程,獨自上山去了。

       張老太爺一走,張梁便吩咐方氏道:「今兒是銀姐生辰,中午你叫楊嬸多炒幾個菜,打一壺酒,咱們熱鬧熱鬧。」

       方氏聞言沉了臉,道:「一個妾,過的哪門子生辰,莫要抬舉了她。」

       張梁奇道:「不是你說要與她慶生的,還備了一份大禮?」

       方氏比他更覺奇怪,反問道:「我何時講過這樣的話?」

       二人正辯解時,自山間小路走來個婆子,高冠髻、小袖對襟旋襖、系長裙,站在地壩高聲問道:「敢問這裡是方夫人家?」

       任嬸看了銀姐一眼,快步走出去,答道:「正是這裡,快些進來。」

       方氏正在疑惑所來何人,任嬸已將那婆子領到了她面前,稟道:「二夫人,這是照你的吩咐,尋來的牙儈。她做人口生意已有十年,在眉山城頗有名氣。」

       方氏驚訝道:「我只叫你去打聽,你怎地就把人帶來了?」

       任嬸妝出一副莫名之色,道:「二夫人不是叫我尋人來的麼,難不成我聽岔了?」

       銀姐一直沒作聲,此刻突然抱了張梁的胳膊,滿面受驚嚇的神情,慌道:「老爺,夫人怎地突然喚牙儈來,莫非是想賣我?」

       眼見得張梁變了臉色,方氏忙道:「你想多了,我不過是要買個丫頭,才尋了牙儈來。」

       張梁緩了神情,問那牙儈道:「她講得可屬實?」

       牙儈看了看方氏,支支吾吾,張梁又逼問了幾句,她才吞吞吐吐道:「方夫人說家裡有個妾要出手……」

       張梁大怒,當著下人外人的面吼方氏道:「果然好大的禮,你全然不把我這個夫君放在眼裡。」

       方氏百口莫辯,只得仗著正室身份,回嘴道:「我不過賣一個妾,放到哪裡都是我有理。」

       兩口子吵作一團,不可開交,任嬸趁亂,與牙儈遞了個眼色,那牙儈便悄悄地溜了。林依將這一幕瞧在了眼裡,暗歎一聲,果真是任嬸搗鬼,只可惜方氏專斷獨行,不肯聽信與她。她正想著,銀姐突然走到她面前,聲量極低地講了一句:「林三娘不會以為請牙儈真是我的主意罷,我不過將計就計,自保而已。」

       林依兀地一驚,將方纔情景前後細細回憶了一遍,後背流出冷汗來——她與銀姐「交易」在明,方氏在暗;若方氏成行,暗地將銀姐賣了,別說張梁首先懷疑的會是她,恐怕連銀姐,都會以為自己是被她給賣了。

       好毒的計策,只怕銀姐已是把她恨上了,她正想著,忽聽得方氏一聲喚:「任嬸,林三娘,到我屋裡來。」

       原來方氏與張梁已吵完了架,也不知誰贏了,林依小心翼翼地穿過一地狼藉,同任嬸一起,跟著方氏進了臥房。

       方氏餘怒未消,氣呼呼地坐到桌旁,掃落了一隻茶盞,林依忙把碎瓷撿到一旁,勸道:「二夫人息怒。」

       方氏直直地盯著她,咬牙切齒道:「息怒?叫我怎麼喜怒。你個吃裡爬外的死妮子,竟幫著外人來陷害我。」

       林依大驚,且莫名其妙:「我一心向著二夫人,何時幫過外人?」

       任嬸在一旁陰陽怪氣地開口道:「幫沒幫的,自個兒心裡清楚,前幾日,我可是瞧見銀姨娘去你房裡吃過茶。」

       林依氣道:「你去銀姨娘房裡的次數,可比她去我房裡的多。」

       任嬸慌道:「我是二夫人陪嫁,要幫二夫人盯著她,自然去的稍多些。」

       方氏陰沉著臉,看了看林依,又看了看任嬸,心道,任嬸的賣身契還在自己手裡捏著呢,量她也不敢做出出格的事來,必是林依這隻小白眼狼使的壞。她將一隻青白釉茶盞捏在手裡轉了轉,啪地一聲放下,斜眼看著林依,道:「銀姐既是去過你屋裡,必是有勾當……」

       任嬸見方氏信了她,心頭一喜,趕忙接上:「說不定銀姨娘的錢,就把給她收著。」她是想讓林依的罪名聽起來更可信,方編了這陷害之詞,豈料方氏就是想聽這話,聞言立時起了身,要去搜林依的屋子。

       這純屬莫須有之事,林依自然不怕她搜,但她床下藏著賣絡子的錢,若被發現,卻是不好交代,於是連忙辯解道:「銀姨娘到我屋裡,是來求我將她買下,這事兒二夫人不是曉得麼?」

       方氏已然認定她是背後搗鬼之人,哪裡肯聽,執意帶了任嬸,衝進她房裡。林依這屋子,自張八娘嫁後,家什被搬走了好幾件,如今只剩得一張床,一張桌子並一個櫃子,這般空蕩蕩,尋起物事來輕而易舉,任嬸才翻了三兩下,就從床下拖出黃銅小罐和一隻木盒來。她掀開盒蓋兒瞧了瞧,見是一盒子絡子,便丟到了一旁,只將黃銅小罐捧到方氏面前獻寶,道:「二夫人,沉甸甸哩,想必有不少錢。」

       林依氣極,道:「三百零二文,的確是不少。」

       任嬸將罐子倒了個個兒,細細一數,果真是三百零二文,一文不少,一文不多。方氏見只有這幾個錢,明白自己是冤枉了林依,但卻不肯承認,想了想,問道:「這錢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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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開檔羅褲

       林依正要照實作答,任嬸卻搶道:「那還用問,必是她將消息傳遞給了銀姨娘,銀姨娘與她的酬勞。」

       林依抱起地上的木盒,拿到方氏面前,辯道:「二夫人,這三百零二文裡頭,有兩百文是拿銀姨娘送的瓷枕換的——這事兒事前知會過二夫人,還有一百零二文,是我賣了絡子賺的。」

       方氏伸出兩根指頭,翻了翻絡子,沒有繼續追問錢的來歷,卻道:「你既有了錢,為何不拿出來貼補家用?」

       林依愣住了,她在張家白吃白住,理當出錢,但平素少個油膏少個帕子甚麼的,方氏與任嬸總以各種借口不給,她少不得要自己攢錢來買,如此這般,需要用錢的地方委實不少,不過這樣的理由,當著她們的面,實在不好講出口,一個不小心,就是火上澆油。她左想右想,無計可施,只得開口道:「不是不拿出來,是想等攢夠了一貫錢,再獻給二夫人。」

       方氏對這話還算滿意,暫且信了她,命任嬸將黃銅小罐裡的錢,倒進一塊帕子裡包了,道:「你還小,有了錢,說不準就要亂花,還是我替你管著。」

       林依只得福了一福,謝她替自己保管財物,心裡卻十分清楚,這錢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方氏命任嬸拿著錢,回到臥房,慢慢地吃了一盞茶,突然道:「任嬸,你這個月的月錢,就不要拿了。」

       任嬸大驚,道:「二夫人,消息走漏,定是林三娘在銀姨娘面前講漏了嘴,可不關我的事。二夫人不願她嫁與二少爺,她心裡一直恨著哩,這回便是報復來了。再說,我與她,同二夫人誰親誰疏,二夫人心裡不曉得?」

       這話觸動了方氏的心思,令她良久不語。

       任嬸揣度了一番,道:「我也有錯,不該聽岔了二夫人的話,將牙儈提前請到了家裡來,二夫人罰我這個月的月錢,我無話可說,只是林三娘那妮子,不能再留了,二夫人要早些想法子才好。」

       這話又觸動了方氏的心思,她瞪了一眼過去,道:「老太爺還在呢,你這是要陷我於不孝?」

       方氏縮了了縮頭,不敢再吭聲,過了一時,見她不再將月錢一事提起,便提了裙子,悄悄退了出去。

       且說林依受了無妄之災,失了錢,坐在床邊欲哭無淚,楊嬸站在門口左看右看了幾眼,偷偷摸了進來,將一把錢塞進她手裡,道:「方纔我沒敢進來替你講話,見諒見諒,這幾個錢你先拿去用罷,不夠再尋我要。」

       林依曉得她同任嬸一樣,是拿過銀姐賞錢的人,怕把自己牽扯了進去,因此方才一直躲著,不敢出來打抱不平,不過自保之心,人皆有之,實在無可厚非。她把錢推了回去,道:「你家也不寬裕,無須替我操心,待我把這幾根絡子賣出去,就有錢了。」

       楊嬸想了想,替她出主意道:「何不去老太爺面前告一狀,他定會與你做主。」

       林依垂了眼簾,低聲道:「講句不當講的話,老太爺已近七旬,再護著我,又還能護幾年呢,將來還是看二夫人臉色度日的時候多些。」

       夾縫中求生存,確非易事,楊嬸有心幫她一把,隨後幾日就求了方氏,想接過任嬸送飯的差事來,打算趁著進城,幫她把絡子賣了,不料任嬸心中有鬼,警惕極高,說甚麼也不肯讓出這份差事。楊嬸無法,只得叫林依自己另想辦法。

       眼見得秋意漸濃,天氣轉涼,林依心內著急,再不將絡子變成錢,就添不了過冬的棉衣,挨凍生病,可不是一樁好事。她還只是這樣想著,豈料第二日真個兒就變了天,氣溫急轉直下,這可真是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她急急忙忙開了床下的衣箱,準備翻套張八娘的舊衣御寒。

       擱在箱子最上面的,是一條印金小團花的羅裙和一條全素羅的褲子,正是張八娘回張家「拜門」時幫著挑出來的,她想起張八娘昔日的愛護,心內一暖,便將這一套取了出來,心想著,這條褲子比自己身上的厚,再在外面加條裙子,應該能更暖和些。

       她穿上褲子,繫好腰帶,忽地覺得不對勁,低頭一看,原來這條素羅褲子,襠部並未完全縫合,乃是條開襠褲。她雖見過張八娘穿這樣的開襠褲,但自己卻是頭一回穿,頓感渾身不自在,正猶豫要不要換下來,突然聽得外頭傳來敲門聲,接著,張仲微的聲音響起:「三娘子,在不在?」

       敲門聲很急,林依來不及換褲子,只好匆忙將裙子罩在外面繫上,起身去開門。張仲微滿臉焦急,見她安然無恙站在了面前,方才鬆了口氣,問道:「聽說我娘為難你了?你可還好?」

       張仲微高個兒,又老成,雖還未滿十七,瞧著卻似十八九,林依望了他一眼,心想著自己裙子底下,穿的乃是開襠褲,臉上不自覺就紅了起來,忙忙地低了頭,小聲道:「我沒事,你趕緊回去罷,當心二夫人瞧見。」

       張仲微朝左邊指了指,道:「他們都在堂屋商議事情哩,莫要擔心。」說完自袖子裡掏出一串鐵錢,遞給她道:「這裡有五百個錢,你先拿去用罷,小心收著,別再被我娘搜出來了。」

       林依最不慣拿別個的錢使,養成這樣的習慣可不好,她將手背在身後,搖頭道:「我不缺錢,倒是有一事求你幫忙。」她請張仲微在外稍候,自己進屋捧了木盒出來,道:「這是我閒暇時打的絡子,卻沒機會拿去賣掉,你每日都要去城中上學,不知能不能幫我帶去,收絡子的鋪子,就在去書院的路上,想來不會耽誤你的路程。」

       張仲微掀開盒蓋兒,裡頭滿滿一盒子絡子,少說也有幾十根,擺在最上頭的一層,紅得耀眼,與他腰間掛的攢心梅花一模一樣,他目光一黯,原來林依送他的絡子,不是唯一的。雖然曉得林依是為生計所迫,但他仍感喉間乾澀,幾欲講不出話來,半晌方道:「明兒就幫你捎去,晚間回來把錢給你。」

       林依本是心細之人,但今日被這條開檔羅褲擾亂了心思,竟未瞧見他的異狀,聽得他答應下來,歡喜道:「一條絡子,低可賣十文,高可賣十五文,盒子裡共有五十條——真是麻煩你了。」

       張仲微只點頭,沒有言語,抱了盒子默默離去。林依趕緊跑回房中,將開襠褲脫下,另換了條全襠開片褲,又取來針線,將開檔處縫合。她縫著縫著,興致起,將兩隻大衣箱都拖了出來,尋出所有的開襠褲,全縫作了個全襠,結果等到上茅廁時才發現,北宋的裙子長,褲腰上又無鬆緊帶,穿著全襠褲入廁,極為不便,於是又勞時勞力將褲子拆了,改回開襠褲,這是後話。

       且說張仲微捧著滿盒子絡子回到臥房,坐在桌邊直歎氣,一想到明日過後,大街小巷都會有人戴林依親手做的絡子,他的心情就沉悶起來。他撫著腰間的攢心梅花絡,心道,林依打的絡子,只許他一人能用,旁的人,不行。想著想著,他忽地站起身來,將盒子鄭重鎖進櫃子,走到隔壁去尋張伯臨,問道:「哥哥,可有二百五十文錢,借我,下個月還你。」

       張伯臨正在背書,隨手指了指櫃子,示意他自己拿,張仲微開了櫃門,在個小簸箕裡數出兩百五十文,同自己的五百文放在一起,湊足了七百五十文,第二日交給林依,稱她的絡子花樣好,根根賣了十五文。

       林依喜出望外,福身謝過他,又從中取出五十文,不好意思問道:「能不能再勞煩你一趟,與我捎些彩繩回來。」

       張仲微暗暗苦笑,但還是接過了錢,換出笑臉來,道:「又不是甚麼難事,順路而已,明兒晚間回來與你。」

       林依眉眼笑作一輪彎月,謝了又些,送他去了。張仲微果然守信,第二日放學,剛到家就把彩繩送了過來,還捎了幾塊?粑與她做點心。

       說來奇怪,這幾日他們來往頻繁,卻未見方氏阻攔,林依心下正疑惑,從楊嬸那裡傳了消息出來,原來明年又要開科考,張梁想再去試一回,張老太爺已點了頭,擇日就要出發。林依聽說了這些,抿嘴暗笑,張梁肚裡的文章,怕是還沒得張伯臨張仲微兄弟倆多,偏偏又愛科舉這條路,真不知是為何。楊嬸一語道破天機:「一路上有山有水有美人,豈不比在家裡窩著有樂趣?」

       因了這等大事,方氏與銀姐又幹上了,緣由很簡單,銀姐要隨了張梁去,方氏不許,妻妾兩人成日裡明爭暗鬥,鬧得不可開交。她們鬧騰得緊,林依就又得了喘氣兒的機會,在屋裡埋頭編了好幾日的絡子,待到把彩繩都用完,又托了張仲微拿去城裡賣。

       張仲微捧著第二盒絡子回房,哭笑不得,他這個月的錢早已花光,只得再次去向張伯臨借。

       他平素是個節省之人,怎地接二連三借起錢來,張伯臨深感詫異,追問起來,稱,不講實話就不借錢。張仲微無法,只得帶他去瞧滿櫃子的絡子,將心思與他道明。張伯臨樂得直打滾,取笑了他好一通,方才取了錢借他。張仲微猜想林依必定接下來還有第三盒第四盒,因此也不敢再向張伯臨講「下個月就還」這樣的話,紅著臉只道「何時有錢何時還」。

正文  第十五章搜尋商機

       短短幾日,林依就攢下了一張一貫的交子並五百文鐵錢,她把交子折作小方勝,貼身藏了;那五百貫鐵錢分作兩份,其中三百文,在床下挖了個坑埋了,另兩百文還丟進黃銅小罐,以備平日花銷。

       過了幾日,草市又開,她揣著交子尋到楊嬸,央她去草市扯幾尺布,幫忙做件棉衣。楊嬸滿口應下,趕去草市買回一塊紅色花布和一包棉花,當日就裁剪開來,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飛針走線。

       這幾日,林依過得很順,絡子根根賣了好價錢,馬上又有新衣穿,她哼著小曲兒,坐在桌邊打著絡子,滿面帶了笑容。其間,張老太爺喚了她去,問起方氏找她要錢一事。林依想著,方氏奪錢時,給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此時若告狀,倒顯得自己小氣了,於是只說方氏是為了她好,替她保管錢物。張老太爺年事已高,凡事懶得朝細處想,聽她如此講,也就信了,不再深究。

       半個月後,張梁的行李打點完畢,赴京趕考,他這回依了方氏,沒帶銀姐,孤身一人上了路。方氏得了如此大好機會,竟是一刻也捨不得銀姐離了她的眼,時時處處讓她侍候著,甚至還在臥房另打了個地鋪,晚上就讓銀姐睡在地上,好讓她夜間繼續端茶送水。

       張梁不在,銀姐連個訴苦的人都無,更別提有誰來護著她,凡事只能逆來順受,好一個苦不堪言。自她搬到了方氏房中居住,任嬸與楊嬸的額外收入少了許多,很是不習慣,趁著廚下做飯,抱怨個不停。

       楊嬸朝灶裡塞著柴火,道:「二夫人上回要賣銀姨娘,二老爺怨著呢,怎地這回卻聽了二夫人的話,沒把銀姨娘一同帶去?」

       任嬸狠狠揮著菜刀,把砧板剁得咚咚響:「哪裡是聽了二夫人的話,是怕帶了銀姨娘去,妨礙了尋那金姨娘銅姨娘。」

       楊嬸擔心道:「二夫人不會趁這機會,把銀姨娘賣了罷?家裡若是少了她,咱們哪裡掙錢去?」

       任嬸道:「那倒不會,二老爺臨走前留了話,若回來時銀姨娘不是安安穩穩的,就要休了二夫人呢。」

       楊嬸稍稍放了心,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到門口望了望,歎道:「也不知二夫人何時放了銀姨娘,放了她,咱們才有錢賺,不過你是不擔憂的,上回替銀姨娘通風報信,很是賺了幾個罷?」

       任嬸被戳中心中秘密,臉上立時變了顏色,怒道:「休要胡說八道。」說完丟了菜刀,一把推開她,回房去了。

       林依就在隔壁雜物間擺放農具,將她們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心道,楊嬸倒是好意,想套任嬸的話,只是這事兒關係重大,任嬸豈會輕易講出,問也是白問了。這世道便是如此,並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會大白於天下,也並不是所有的委屈,都能夠化解。

       林依歎了口氣,擺好最後一把鋤頭,關了門回房,繼續打絡子,像她這般無著無落的人,以其花費時間去揭露任嬸,還不如節約時間多賺幾個錢來得實在。過了十來天,又一批絡子編好,她照舊尋了張仲微來,托他幫忙去賣。

       張仲微接過木盒,不知臉上該作何表情,猶豫再三,提議道:「三娘,你怎地總打絡子,咱換個花樣可好?」

       林依不解其意,奇道:「我會的手藝裡,只有這門最賺錢,不然還能賣甚麼?」

       張仲微很想說,我屋裡的絡子已堆積如山了,雖然我不介意繼續「收購」下去,但能不能麻煩你換個名堂……他一面想,一面習慣性地摸著腰間的攢心梅花絡,摸著摸著,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道:「再值錢的物件,做得多了,漸漸地也就賣不起價了,不如另做些荷包、香囊和腰帶,只怕還賣得好些。」

       林依不好意思道:「你講得有理,只是我不會繡花撒。」

       張仲微這才想起,自家娘親不願她太能幹,凡是女人該學的活計,沒一樣教過她,這打絡子的手藝,還是張八娘偷偷教的呢。他頓感自己講錯了話,內疚起來,沉默了好一時,突然又道:「你放心。」

       林依正琢磨這話的意思,他已將木盒藏進寬大的袍袖裡,轉身遠去了。

       張仲微回房時,張伯臨為節約燈油,正在他房裡借燈看書,瞧見他愁眉苦臉地抱著盒子進來,吃驚道:「不會又是絡子罷?」他丟了書,搶過盒子來掀開一看,笑得彎腰直揉肚子:「老二,你打算開個絡子鋪麼,櫃子快塞不下了罷?」

       張仲微被他笑紅了臉,該說的話卻是一個字都不曾漏:「哥哥,可還有錢,借我。」

       張伯臨跳將起來,急道:「你還真打算一直收下去?」

       張仲微開了櫃門,將新得的絡子放了進去,道:「反正我捨不得賣。」

       張伯臨苦勸道:「老二,林三娘是該幫,可不是這麼個幫法,你再繼續收下去,錢從哪裡來?」

       張仲微沉思片刻,突然抬頭道:「哥哥講得對,要收三娘的絡子,先得去掙錢,正巧過兩日書院要放假,我去城裡逛逛,看有沒有賺錢的門路。」

       張伯臨被這話噎住,瞪了他好一會兒,痛心疾首道:「堂堂讀書人,州學的學子,不想著如何作幾篇好文章,卻要出去掙錢,真真是羞煞人。」

       出於對兄長的尊重,張仲微沒有頂嘴,但他絲毫不覺得作文章與掙錢有衝突之處,待得書院放了假,便去同方氏講,說要去城裡轉轉。方氏正忙著折騰銀姐呢,哪有時間管他,問也不問就點頭許他去了。

       因壽昌書院就在眉山城,這城中,張仲微每日都來,卻每每只埋頭趕路,不曾好生逛過,今日他揣著目的,便放慢了腳步,一面走,一面四處打量。

       街道兩旁,最多的商家,乃是分茶酒店,即酒菜店,按人出筷子,小分下酒菜,有些尋常百姓,為掙幾個小錢,只要瞧見富家子弟在此飲酒作樂,便湊上前去先唱個喏,然後束手站立,小心侍候,看有甚麼事需要跑腿代辦的,或買點物事,或尋個伎女,都能得到些賞錢,時人稱之為「閒漢」。又有的上前幫忙換湯斟酒,唱歌獻果,點燒香火,謂之「廝波」。

       張仲微好歹是個少爺,又是讀書人,哪裡肯去做這些事體,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

       有些小孩子,穿著白布衫兒,帶著青花頭巾,抱著大白瓷的菜缸子,吆喝自家醃的辣菜。眉州鄉下,家家戶戶都會醃製此物,張家也不例外,張仲微有幾分動心,但一想到自己過完年就滿十七,已是個大人,挾著菜缸子到處跑,也太不合適,只得罷了。

       再前行了一段,路邊有幾個賣食藥香藥果子等物的,見人就硬塞,塞完就討錢,也不管你要不要,張仲微深怕被纏上,忙疾走了幾步,繞到另一條街去。

       這條街卻是家戶人家居多,並無幾家店舖,他正準備轉身離去,突然瞧見有家院子裡,幾個女娃兒三五成群,正在踢毽子,裡踢外踢、膝踢肚接、頭頂、剪刀、拐子,身手靈活,將一隻毽子踢得花樣翻飛,他正瞧得有趣,卻被個女娃兒發現,走出來趕他道:「你是哪個,休要站在我家門首。」

       張仲微忙作揖道:「我家有個妹子,也好踢毽子,我想與她做一個,卻每每不得法,我瞧你這毽子甚好,不知是個甚麼做法?」

       那女娃兒見他是為妹妹打聽,就大方遞了毽子與他瞧,笑道:「城裡人家,哪兒會做這個,我們都是在店裡買的。」

       張仲微接了毽子在手,細細瞧了瞧,這毽子底下綴的是枚鐵錢,上面裝有雞羽,顏色很是鮮艷。是了,城裡人又不養雞,哪裡來那許多雞毛做毽子,倒是鄉下,此物甚多。

       林依做的絡子,乃是私人物件,他不願別個也有,但毽子不過是玩意兒,多做幾個賣與他人又何妨?張仲微不知不覺微笑起來,拿的毽子也忘了還,還是那女娃兒不耐煩催促了幾句,他才回過神來,還了毽子,道過謝,重新轉到店舖密集的街道上去,尋到賣玩意兒的鋪子,買了個雞毛毽子。

       他得了個賺錢的門路,卻沒有就此回家,心道,我是準備自個兒掙錢,把給林依花銷的,叫她來掙,算甚麼本事。於是腳下不停,接著逛。秋冬白日短,他轉了沒幾圈,天色就暗下來,本打算回家,明日再來,路邊卻有個代人寫信的書生,提點他道:「我瞧你同我一樣,是個文人,何不去尋個茶館賣幾篇酸文,也能賺幾文養家餬口的錢。」

       張仲微聽得他說「養家餬口」,又想到家裡還有個林依在等著,頓感豪情萬丈,立時朝那茶館雲集的街上而去。

       所謂「賣酸文」,一是指有些識文斷字之人,依其機敏智慧,針砭時弊,製造笑料,寫出文章或詩句來出售,賺錢以餬口;還有種伎藝人,專以滑稽、諷刺的表演取悅於人,也謂之為「酸」。張仲微乃是堂堂州學一學子,取的自然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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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售賣酸文

       此刻天色已晚,但還是有許多茶館開著門,裡頭傳來說書人講古論今的聲音,張仲微沿著街,挨著逛去,還真叫他尋到個賣酸文的秀才,上前一打聽,得知時下最好賣的,不是酸溜溜的文章,而是限題為詩,即買詩的人隨意出題,賣詩之人現場作來,作的好,一首詩可賣三十文。

       張仲微對此價格不太滿意,道:「一根絡子還能賣十五文呢,費腦筋作首詩,只得三十文,不合算。」

       那賣酸文的秀才笑道:「你以為是在學堂上作詩,字字推敲?來買詩的人,大多連字都不識,你只消押個韻,混弄過去便得。」

       張仲微有些開竅,又想,以他的才情,作出來的詩,倒也不算糊弄人,反正尋不到更合適的行當,不如就是它罷。他謝過那秀才,趁著日頭餘暉回到家中,匆忙扒了幾口飯,便去找林依。

       林依剛洗過澡,穿著簇新的紅底白花小襖兒,繫著張八娘贈的印金小團花羅裙,裡頭依舊是條開襠褲,使得她的小臉紅撲撲,也不知是衣裳映紅了臉,還是臉襯紅了衣裳。張仲微直覺得她比那畫兒上的人兒還要好看,不知不覺瞧得癡了。林依想扯他的袖子提醒提醒,又怕這個不合規矩,只好咳了兩聲,叫他回過神來。

       張仲微被她瞧見了傻樣兒也不臉紅,理直氣壯地想,這是在瞧自家未來媳婦,沒甚麼好羞。他自袖子裡掏出雞毛毽子,遞給林依道:「買了個玩意兒,送與你頑。」

       林依道了聲謝,接過來看了看,道:「這物事做好了,倒也能賣錢。」

       張仲微笑了,到底是我媳婦,一眼就瞧出了詳細,他心裡得意,嘴上卻道:「不消你做這個。」

       林依道:「怎麼,這個不如絡子賺錢?那我還是打絡子。」

       張仲微唬了一跳,慌忙擺手道:「莫要再打絡子,莫要再打絡子。」

       林依奇道:「你這是怎地了,我又不會別的手藝,不做這些個小物件兒,拿甚麼換錢?」

       張仲微挺了挺並不怎麼結實的胸膛,道:「不用你賺錢,我養你。」

       這是承諾,還是表白?林依暗自琢磨。張仲微見她不作聲,還道她是同意了,歡呼一聲,準備回房去讀詩集,林依卻叫住他,道:「好意我心領了,這錢,你給我,還是我自己賺,意義不同,不好代勞。我瞧這毽子不錯,正好絡子也編膩了,就改作這個罷。」

       張仲微聽她如此作答,有些失望,不過做毽子,總比打絡子好,他暗暗安慰了自己一番,道:「做毽子需鐵錢哩,我明日與你拿些來。」他生怕林依再次拒絕,語速飛快地講完,奔回房去了。

       張伯臨還在他房裡借燈看書,見他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大驚:「你又收絡子回來了?」

       張仲微搖了搖頭,將賣酸文一事講與他聽,稱這是個賺錢的好行當。張伯臨本是反對他去賺錢,待得聽他講完,卻是興致比他還高,當即倒敲著筆管,喜道:「賺錢倒是其次,這樣的買賣,極能顯才情,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張仲微也高興起來,笑道:「甚好,咱們哥倆比一比,看誰賺的錢多。」

       張伯臨不屑地撇了撇嘴,道:「讀書人,莫要成日把錢掛在嘴邊,惹得滿身銅臭氣。」

       張仲微氣道:「哥哥你不缺錢,自然講得起這話,有本事明日賺的錢,都把給我。」

       張伯臨大方地揮了揮手:「明日我作詩,你收錢,可好?」

       二人玩鬧了一陣,同坐到桌邊,將平日看過的詩集,又取出來研讀,還把往常自作的詩整理了一遍,屆時或許也能賣幾個錢。

       第二日,兄弟倆起了個大早,知會過方氏,連早飯等不及吃,一人抓了個蘿蔔,邊啃邊趕路。他們趕到城裡時,正是茶館開門做生意的時候,由於張仲微昨日踩過點,他們很快便尋到了一個常有「酸秀才」出沒的所在,進去佔了個座兒,準備叫賣酸文。

       不料才開嗓喊了幾句,茶博士就抹著汗尋了過來,作揖道:「二位小官人,哪有你們這樣賣酸文的。」

       二人問道:「有規矩?」

       茶博士笑道:「我替客人倒茶時,順路幫你們問一句,豈不比你們這般煞風景地叫賣強些?」

       張仲微聽出些意思來,道:「賺了錢,是不是要分你幾個?」

       茶博士見他知情識趣,很是高興,臉上笑容欲盛,連聲道:「隨你給,隨你給。」

       張仲微覺得這般行事很好,與張伯臨兩個商量了幾句,答應下來。那茶博士見得有外快賺,格外賣力,不多時就替他們招攬了一門生意來。

       兄弟倆抬頭一看,這位主顧是位中年男子,頭戴高而方正的巾帽,身穿一件襉衫,瞧著也是個文人打扮。兄弟二人不敢怠慢,忙請他在對面坐了,喚茶博士倒上茶來,問道:「官人貴姓?買文,還是買詩?」

       方帽官人答道:「免貴姓李,不知二位可否以『浪』字為題,以『紅』字為韻,作一首絕句?」

       這題目頗有些難度,張仲微最拿手的是寫文章,作詩填詞稍遜,遂低了頭冥思苦想。張伯臨卻是在吟詩作詞上有能耐,沉吟片刻便提筆,飽蘸了墨水,寫下一首詩來,道是:一江秋水浸寒空,漁笛無端弄晚風。萬里波心誰折得?夕陽影裡碎殘紅。

       那李姓官人見了這詩,撫掌大聲叫好,引來無數人圍觀,紛紛誇讚張伯臨才思敏捷。張伯臨亦頗為自得,團團做了個揖,謙遜了幾句。張仲微亦為哥哥感到自豪,但也沒忘了收錢,客客氣氣向李姓官人討要三十文辛苦費。

       李姓官人笑道:「如此好詩,豈只值三十文?」他翻了翻桌上的紙,把張伯臨平日作的詩詞揀了幾篇出來,搖頭晃腦念了幾句,折好放進了袖子裡,又順路另掏出一張紙,遞給張伯臨,道:「有空且來尋我。」

       張伯臨低頭一看,原來是張名帖,上書「雅州李簡夫」,他茫然抬頭:「李簡夫是哪個?」張仲微搖頭,忿忿道:「不曉得,我只知他沒給錢。」

       張伯臨聽他這般說,左右一看,原來那李簡夫已是走了。周圍有人道:「聽說方纔的李官人,做過太守,他既留了名帖,你們大可去尋他,說不準能奔個好前程。」

       對於前程一事,張伯臨張仲微兄弟倆倒是相像,都有些清高氣,聽說這李簡夫有來頭,倒失了興致,張仲微隨手將那名帖塞進袖子,重新開始賣酸文,誓要把才纔損失的三十文再賺回來。

       他們在茶館坐到太陽落山,通共作了兩首詩,賣出一篇舊文,總計八十文。張仲微數著鐵板兒,洩氣道:「還不如三娘子打絡子賺得多。」

       張伯臨不滿他心心唸唸著錢,教訓了他幾句,非拉著他尋了個分茶酒店,將八十文花去了二十。張仲微回到家,將僅剩的六十個錢交與林依,錢太少,他不好意思說是「養家餬口」的費用,只道與她做毽子使。

       林依聽說這是他賣酸文得的錢,十分欣喜,但並未收下,道:「鐵錢我這裡還有好些,儘夠使了,你既會作詩,何不吟一首送我?」

       張仲微微紅了臉,道:「我詩詞上有限,糊弄村人還成,送把你卻是拿不出手。」想了想,又道:「我自詡畫兒還畫得不錯,不如畫個像送你?」

       林依曉得他們讀書人,琴棋書畫樣樣都會,笑道:「使得。」

       張仲微興奮非常,這可是林依頭一回向他索要禮物,必要好生畫來,他細細問過林依對畫兒的具體要求,道了句「我這就回去磨墨」,飛奔去了。

       林依目送他回房,隨後進屋,仔細研究起雞毛毽子來,這毽子做法極簡單,她甚至不用將其拆開,就知曉了做法,即用一小塊布片裹住鐵錢,將布頭從錢孔中翻轉上來,再拿幾根雞毛,連著布頭一塊兒纏了,便是個雞毛毽子。做法倒是不難,只是雞毛自哪裡來?既是要賣錢,當屬公雞尾羽最佳,張家倒是養了幾隻雞,但總不能為了做毽子去宰殺,更何況林依也沒那個權力。

       她想了一陣兒,起身去廚房與楊嬸幫忙,邊切菜,邊問道:「楊嬸,我想要幾根雞毛,哪裡能尋來?」

       楊嬸奇道:「要雞毛作甚?」

       林依答道:「做個毽子踢踢。」

       楊嬸笑道:「你倒是會挑時候。」

       原來過幾日便是秋社,北宋習俗,到了這日,女子要皆歸娘家,方氏為了迎接張八娘,早早兒就發了話,到時要把屋後的那幾隻肥雞宰了,做一桌子好菜。

       雞毛有了著落,又能見到張八娘,林依暗喜,幫著楊嬸做飯燒火,忙東忙西,只等秋社到來。

       秋社前,張仲微趕著把畫兒送了來,說是當作秋社節禮,林依接過來一看,畫兒上的她,紅底白花小襖兒、印金小團花羅裙,婷婷站在竹林前,肩頭歇著一隻紅綠羽毛的「桐花鳳」。她瞪大了眼睛朝竹林裡瞧去,林中似乎還藏著個人,隱隱露出袍袖一角,她忙問道:「那是畫的誰?」

       張仲微偷偷看她一眼,沒有作聲,林依追問,臉就紅了,再問,轉身跑了。林依見他如此,非但沒有驚訝,反而捧著畫兒,偷笑不已——畫兒上那袍袖的顏色,分明同他身上穿的,一模一樣嘛。

正文  第十七章戊日秋社

       社鼓敲時聚庭槐,

       神盤分肉巧安排。

       今番喜慶豐年景,

       醉倒翁媼笑顏開。

       立秋後的第五個戊日,是為秋社,是日,田頭樹下,遍佈席棚,宰牲釀酒,來祭社神。張家所居的村莊沒有土地廟,村民便在地頭立起一個土堆,作為社壇,待得祭祀完畢,就聚在一起,吃肉喝酒,熱鬧熱鬧。

       這日,林依起了個大早,到廚下去幫忙。楊嬸見她來了,記起她所要的雞毛,便將手中活計暫交與她,走到方氏房中去問:「二夫人,今兒八娘子要回,宰幾隻雞?」

       方氏正瞇著眼躺在榻上,叫銀姐捏著肩,聞言不滿道:「這等小事還來問我,廚房不是你管的麼?」

       這般作答,就是可以多宰一隻了,楊嬸高興地應了一聲,轉身欲走,方氏卻叫住她,朝身後指了指:「銀姐正閒著,叫她收拾。」

       楊嬸曉得她是不肯放過任何能折騰銀姐的機會,便按著她的意思,把銀姐領到廚房。銀姐卻站在廚房門口不肯朝裡走,恨道:「我這輩子,還從沒熏過油煙氣。」楊嬸忙搬了個小板凳請她坐了,笑道:「哪消銀姨娘動手,你坐著便是。」她許久沒賺到銀姐的錢,好容易來了機會,服侍得格外慇勤,倒了盞茶遞到她手裡,又尋了一把瓜子來與她磕著,再才去屋後抓雞。

       銀姐吃了一口茶,歎道:「早曉得二老爺會將我丟下,還不如那天假戲真做,讓牙儈買了去。」

       林依切菜的刀慢了幾下,想了想,道:「雖是受你逼迫,但認真計較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

       銀姐笑道:「你比我還不如,辛辛苦苦攢的幾個錢,全被二夫人搜了去。」她說著,起身湊到林依身旁,悄聲道:「我曉得,你也是被二夫人逼著,才來害我,咱們都是身不由己,何不聯起手來,興許能過得好些。」

       林依暗道,你這還不如恨著我呢,攛掇我去對付二夫人,能有好下場?她朝牆邊躲了躲,直截了當道:「銀姨娘,二夫人懷疑我與你有牽連,我要避嫌哩,你還是離我遠些。」

       銀姐還要再說,楊嬸一手拎著隻雞,走了進來,她忙閉了嘴,若無其事地重坐到板凳上喫茶嗑瓜子。那雞被抓住了翅膀,不住地撲騰,她忙一手捂鼻子,一手扇灰,趕楊嬸道:「外頭宰去。」

       楊嬸還等著收賞錢哩,如何不聽,忙不迭送地將雞拎到屋後收拾乾淨了,方才回來。林依本是想親自下廚做兩道張八娘愛吃的菜的,但此刻礙著銀姐在跟前,怕她將自己會廚藝的事傳到方氏耳中去,便只把雞切成塊,再走到灶後去燒火。

       楊嬸將一隻雞燉了,另一隻做了辣子雞,又割了一刀臘肉,擱在熱水裡發著,她瞧銀姐在一旁被油煙熏得眉頭緊皺,忙揀了塊社糕與她嘗,安慰她再忍耐會兒,待得雞熟,便可回去覆命。

       一鍋雞才燉了個半熟,銀姐就受不住了,掏了兩把錢出來,一把給楊嬸,另一把給了林依,叫她們兩個替自己遮掩,起身回方氏那裡去了。楊嬸喜滋滋地將錢收起,連聲稱讚銀姐是個爽快人,又去屋後取了雞毛,交與林依,讓她拿回去做毽子。林依謝過楊嬸,趁著廚房再無旁人,幫她把剩下的幾個菜炒了。

       待得飯菜上了桌,張老太爺與張伯臨張仲微兄弟也都回來了,準備一家人來過節,不料等了又等,盼了又盼,還是不見張八娘回娘家。方氏親自到門口的小土崗上望了一回,心內焦急萬分,生怕又同「拜門」那天一樣失面子。

       張老太爺黑著臉抽到第三鍋煙葉時,張八娘終於來了,卻是獨身一人,不見方正倫陪著。方氏提著一顆心候了這些時,還是跌了面子,她強打起精神吃罷飯,馬上帶了張八娘回房,問她究竟怎麼一回事。

       張八娘未語淚先下,哭道:「我照著娘和三娘子教的,盡心侍奉舅娘,討好表哥,可他們為何就是看不慣我?」

       原來,方睿風流成性,王氏每每在他那裡受了氣,轉頭就撒到張八娘身上,張八娘做針線,她嫌手藝太差,張八娘讀書寫字,她稱這是不務正業,總之張八娘在她面前,就沒有一處能讓她瞧上眼的,成日不是責罵,就是明嘲暗諷。

       還有那方正倫,乃是個讀書人,原本還有幾分興致與張八娘談詩論書,但過了不久卻發現,自己肚裡的學問,竟還比不上她,於是自慚形穢,整天躲在屋裡拿筆塗鴉。張八娘略勸了他幾回,他卻不陰不陽道,你有本事別嫁人,也考個進士去撒。張八娘哪裡受過這種氣,成日躲在房裡抹眼淚,方正倫卻跟沒瞧見似的,呼朋喚友,乃至逛勾欄,獨自快活。

       這些氣,方氏年輕時也沒少受,因此她認為這是女人必經之路,並沒有甚麼大事,只安慰張八娘道:「你且忍耐些,等生了兒子就好了。」

       張八娘淚眼汪汪,道:「表哥今日不同我回來,舅娘也不說他。」

       方氏道:「你今日就在家裡歇,,明兒我同你一道回去,替你討個說法。」

       張八娘見娘親要與她撐腰,膽氣壯了些,又道:「表哥總借口到朋友家讀書,鑽到勾欄院裡去,娘你管管他。」

       方氏暗自苦笑,那是方家的兒子,方睿與王氏都不管,她哪裡來的資格。她歎了口氣,道:「讀書人都愛逛勾欄,也不止你表哥一個,只要他不胡亂朝家裡領人就好,你也要學著忍耐些。」

       張八娘愣了愣,低頭不語,過了會子,突然問道:「娘,表哥是讀書人,愛逛勾欄,舅舅是進士,也愛逛勾欄,那我爹也是讀書人呀,他是不是也愛……」

       方氏惱了,拍了拍桌子,打斷她道:「為人子女,豈可言父翁之過。」

       張八娘被斥,慌忙垂下頭去,卻不曉得,方氏哪裡是責她,不過是被戳中了痛處,本能反應而已。

       方氏瞧她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又自責起來,閨女在婆家已是受了委屈,自己怎能讓她回娘家來還遭責備,遂握了張八娘的手,好生安慰了她幾句,同她閒話半日,待得吃過晚飯,又親自送她回昔日閨房去歇息。

       林依正坐在桌邊等她,見她進來,忙倒茶遞社糕,道:「桌上沒見你吃幾口,餓不餓,且吃塊點心。」

       張八娘搖了搖頭,在桌邊默默坐了一會兒,突然摟著她痛哭起來,道:「表哥心裡沒有我呀。」林依已聽說了她在婆家受的委屈,再瞧她身上,比未出閣前瘦了許多,就也也忍不住地掉眼淚,歎道:「你心裡沒他,他心裡沒你,當初為何偏偏又要湊成一家人。」

       張八娘的一雙眼,已哭得又紅又腫似個桃子,道:「爹本來還是反對這門親事的,但娘卻執意要『還娘女』,後來舅舅又高中了進士,爹拗不過娘,就同意了。」

       林依聽她嘴裡除了張梁就是方氏,便問:「你自己的意思呢?」

       張八娘苦笑道:「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爹雖來問過我的意思,但我又怎好意思說個不字。」

       林依不能理解,這個「不」字,怎地就不好意思講出口,難道就為了一個「難以啟口」,便將一輩子的幸福賭上了?不過事已至此,再講這些也無用,她為著張八娘往後的日子,試探著出主意道:「八娘,所說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你既與方正倫過不到一處去,何不趁著還沒孩子,和離算了?」

       張八娘唬了一跳,慌道:「你怎能講出這樣的話來,他家既沒打我,又沒餓我,好端端的,和離作甚麼。」

       這是迫於規矩,還是性子所拘?林依見了她這反應,雖極同情她,卻也再無話可說,只能暗自歎息兩聲,打了水來與她洗過腳,寬衣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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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懷恨在心

       第二日,張八娘起來時,林依已坐在桌邊纏毽子了,她走過去,取了個已做成的瞧了瞧,笑讚:「手藝不錯,哪裡來的雞毛?」

       林依笑道:「還不是托你的洪福,二夫人聽說你要回來,特特宰了兩隻雞,讓我有機會搜羅了幾根來,準備做幾個毽子拿去賣。」

       張八娘朝桌上看了看,道:「這才三個,太少了,賣不了幾個錢,我聽他們說,城裡那些酒樓、分茶酒店的後廚,每日倒掉好些雞毛哩,你何不與二哥說說,叫他給後廚的幫工幾個錢,讓他們把雞毛給你留著,隔幾天去取一回,正好二哥就在城裡上學,順路的事,極便宜的。」

       林依眼一亮,這主意委實不錯,但她仔細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張仲微學業要緊,老讓他為這些小事跑來跑去不大好,再說他是個讀書人,叫他背著大包雞毛穿過大街小巷,不說別個怎麼看他,就是她自己,都看不過眼。

       「還是等我自個兒尋了機會,再去城裡收罷。」林依謝過張八娘的好主意,站起身來,同以前一樣,牽著她的手,一同去堂屋吃早飯。

       吃罷早飯,方家來了人,催張八娘歸家,張老太爺氣極,站在地壩破口大罵:「你們方家欺人太甚,昨日秋社不讓方正倫跟著來,今日卻記得使人來催。」

       「你們方家」,不就是方氏的娘家,她又羞又氣,辯也不敢辯一句,叫任嬸去張老太爺面前知會了一聲,帶著張八娘匆匆趕回娘家討說法去了。

       林依對方氏娘家之行,充滿了期望,任嬸楊嬸卻都不看好,事實證明,後者是對的,王氏根本不賣方氏的帳,方睿又似個縮頭烏龜躲著不見出來,方正倫則是只聽娘親的話,其他一概不管,方氏吃了一肚子的氣回來,不敢去見張老太爺,只躲在屋裡拿銀姐撒氣,一道茶水換了十遍,還是嫌冷嫌燙,折騰得銀姐滿腹怨言,又不敢講出來,只恨謀不到耗子藥,丟進茶盞裡去。

       秋社後,張仲微又去賣過幾回酸文,但他每月假日有限,不能總去,因此賺到的錢極有限。他本擔心林依會繼續打絡子,沒得錢「收購」,但秋收開始,張家人人都忙了起來,林依也不例外,每日幫著下地幹活,無暇再做其他事,這讓他大大鬆了口氣。

       這日終於收完了稻子,張老太爺拎了一壺酒,串門子去了,方氏領著任嬸、楊嬸、銀姐和林依,清點糧倉,今年年成不錯,兩間耳房加一間偏房,全裝了個滿,眾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

       正忙著,有一裹巾子的矮個兒男人走進院兒裡來,站在門口左瞄右瞄,突然瞧見了方氏一群人在耳房門口,趕忙快步上前,問道:「敢問這裡是方夫人家?」

       方氏轉過身去,打量了他一番,點頭道:「我瞧著你眼生,不是咱們村裡的人罷?」

       那人見她就是自己要尋的人,面露驚喜,爬下就磕頭,道:「方夫人好眼力,我趕了好幾里路才尋到這裡,特來求夫人開恩,還我家表妹一個自由身。」

       方氏奇道:「我家有你的表妹?」

       那裹巾子的男人卻不答話,抬頭朝人群裡瞧了瞧,突然撲向銀姐,一把抱住她,哭道:「我可憐的表妹……」

       方氏見狀大急,忙叫任嬸和楊嬸拉開他二人,呵斥道:「男女有別,你們好沒得規矩。」

       那男人抹了把淚,爬下又磕頭,道:「我與表妹多年未見,一時情難自禁,還望方夫人包涵則個。」說完又朝前膝行兩步,央道:「我常年在鹽井做活,今年回家才曉得表妹已被賣作了方家妾室,可憐我姑姑臨終前再三囑托我要照顧好她,我怎忍心看著她與人做小,特來求方夫人放了她……成全我兩個。」

       方氏聽了這話,恨不得立時就將銀姐交與他,去了這眼中釘肉中刺,但礙著眾人都在跟前,只能斥責他道:「一派胡言亂語,銀姐乃是我張家的妾,豈能說給就給。你趕緊離了我家院子,當心喚人來打你。」

       銀姐表哥卻不肯走,跪在耳房前的地壩上哭天搶地,口口聲聲求方氏成全。方氏的猶豫,全寫在了臉上,任嬸上前低聲道:「二夫人,不過一個妾,同咱們家的水牛有甚區別,不如就把給他去,成全一樁姻緣,也算得美事一件。」

       方氏啐道:「她哪有水牛值錢,妾到處都買得到,水牛滿村子卻只有我們家才有。」

       任嬸忙點頭附和,那銀姐表哥卻耳尖,聽得一個「錢」字,忙叫道:「我有錢,方夫人,我有錢。」他說完,朝地上一坐,脫下滿是泥巴的鞋子,一隻手在鞋底子裡摳來摳去,看得眾人直皺眉。

       方氏猜想他是在找錢,還道,這人怎地把鐵錢藏在鞋裡,也不嫌硌得慌,不料他摳了半日,終於把錢摳出來時,卻是整整三張交子,面額竟都是十貫的。他把那汗津津的交子遞到方氏面前,道:「夫人,我替我表妹贖身。」

       方氏嫌那交子腳臭味兒太濃,不肯接,心中猶豫卻更盛,再講不出趕他走的話,只道,等老太爺回來做主。任嬸聽得她如此講,不待人吩咐,立時去把張老太爺請了回來。

       張老太爺吃得醉醺醺,手裡還拎著小酒壺,不時朝嘴裡灌兩口,他搖搖晃晃站到銀姐表哥面前,努力睜開眼瞧了瞧,問方氏道:「這是你表兄?不像。」

       方氏心道,我哪裡有這樣上不得檯面的表兄,真是折辱人。她將銀姐表哥向張老太爺介紹了一番,講明他的來意,又道:「官人臨行前吩咐過,不許動銀姐,但她表哥千里迢迢地尋了來,也不好就這樣趕他走,該當如何,請爹拿個主意。」

       張老太爺還沒有醉得太狠,瞪了眼道:「叫我老頭子去管兒子的妾,哪門子道理,這樣的事情還來問我,要你這正頭娘子何用?」

       方氏挨了教訓,卻絲毫不惱,恭恭敬敬地還將張老太爺送去隔壁吃酒,轉身回房就吩咐任嬸:「收拾間偏房出來,留銀姐表哥住下。」

       任嬸吃了一驚,忙問:「二夫人留他作甚?」

       方氏招手叫她過來,耳語一番,原來她想由著銀姐表哥把銀姐領去,又怕張梁回來責罵於她,於是打算先將銀姐表哥留下,待得張梁回來再作打算。

       任嬸聽了她的想法,急道:「二老爺哪會捨得放銀姨娘走,我看那銀姨娘的表哥,同銀姨娘像是有些舊情的,等到二老爺回來,只怕不但不領情,倒要怪二夫人多管閒事,壞了銀姨娘的名譽哩。」

       方氏沒有接話,暗道,壞了名譽才好呢,誰人願意頭上有頂綠帽子,到時就算張梁不想讓銀姐走,也不得不趕她走了。她自認為這是一條妙計,得意地講給任嬸聽後,就忙忙地催促她去收拾偏房。任嬸勸不動她,只得走出門來,但卻沒有去偏房,只招手喚來林依,叫她抱一床鋪蓋去空房,自己則朝左邊的偏房去了。

       楊嬸在一旁瞧見,罵了任嬸幾句:「不過一個奴婢,竟敢使喚起主子來。」林依拉了她一把,苦笑道:「我被使喚的時候還少?不必爭這一時意氣,再說我吃了張家的米,替張家幹活也是該的。」

       楊嬸幫著她把鋪蓋抬到偏房,關上門,悄聲道:「你不消給任嬸留面子,她不是甚麼好物事——你還真以為鞋底藏錢的那人,是銀姨娘的表哥?」

       不是銀姐表兄,會是何人?林依心下奇怪,忙問詳細。原來那「表兄」,乃是任嬸拿了銀姐的錢,請人來冒充的,目的同上回一樣,想幫著銀姐離了張家,自在過日子。

       楊嬸講完,問林依道:「我聽銀姨娘講,她也曾找過你幫忙的?」

       林依一愣,想起那日在廚房,銀姐拉攏她的話來,道:「上回我被冤枉,已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哪裡還敢搭理她。」

       楊嬸知她講得有理,卻又可惜銀姐的賞錢,惋惜道:「要是你應下,賞錢就是你的了,聽說銀姐這回出手極大方的。」

       林依雖也急需錢財,卻還沒到為了錢去惹麻煩的地步,聞言只淡淡一笑,沒有接話,手下不停地把鋪蓋整理好,又將屋子打掃了一遍。

       不料她這番忙碌,卻是白費了,任嬸知曉了方氏的綠帽子計劃,豈有不去告訴銀姐的,那所謂銀姐的表哥,還沒等到方氏叫他去瞧客房,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方氏得知此事,忙喚了任嬸來問,任嬸給她的答案是:「銀姨娘表哥家中出了急事,匆匆趕回去了。」

       林依自認倒霉,又去偏房將才鋪好的鋪蓋收起來;方氏不知就裡,亦在哀歎霉運當頭,大好的趕走銀姐的機會,就這樣白白溜走了,也不知那銀姐表兄,還會不會再來。

       但最覺著倒霉的,不是她倆,而是銀姐,她兩次計劃,都以失敗告終,還折損了不少鐵錢,心中感受,怎一個恨字了得。更可惡的是,這回方氏還差點無意中將計就計,將盆子污水潑到她身上,若真成行,她恐怕就永無翻身之日了。晚上,她躺在方氏床下的地鋪上,緊緊攥著雙手,任由長指甲陷進了肉裡去,暗恨,定要想出個報復方氏的法子來,也叫她倒一回霉。

正文  第十九章銀姐報仇

       過完年,眉州春旱,岷江幾欲見底,田里土地裂開了口,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卻天降此災禍,人人叫苦連天,村裡以張老太爺為首,備了供品到廟中求神祈雨。許是上蒼聽見了他們的祈求,真個兒在立秋之前降下了雨來,但這雨卻越下越大,越下越久,足足兩三個月大雨滂沱,渾似老天與他們開了個玩笑。

       岷江中洪水滔天,溝滿壑平,住在低處的人家,紛紛搶救出糧米,投奔高處。到處都是水,出行靠大船小船木盆門板,張伯臨張仲微兄弟被迫輟學在家,田地被淹,張家佃農盡數遣回,全家人都無心其他,日日瞧著天上的大雨發愁,所幸張家小院地勢較高,暫無被淹之憂,倒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村中無數房屋被淹,許多人流離失所,張老太爺每日站在院門口,瞧著饑民遍野,心中難受,遂召齊全家人商議,欲開倉放糧。此提議一出,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頭一個贊成,林依亦覺著鄉里鄉親,幫扶一把很是應該,但方氏的臉色,卻忽地變了。

       楊嬸瞧著林依不解,悄聲道:「你還沒來咱們家時,老太爺也放過一回糧,結果幾間糧倉全被他老人家搬空,最後連咱們自己的口糧都無,全靠吃野菜度日。」她說完,瞧了瞧張伯臨與張仲微,又歎道:「兩位少爺同老太爺一個脾氣,又仗義,又菩薩心腸,咱們家的糧食,怕是又保不住了。」

       果然,方氏一人的反對,抵不過另三人都贊同,只得把糧倉的鑰匙交了出來。第二日一早,張老太爺親自開了一間糧倉,招呼落難的鄉親們來領糧食,並放了話出去,許諾張家要連著放糧三日。有村民不信,當場質疑,張老太爺拍著胸脯,指著天道:「若我扯謊,天打雷劈。」鄉親們聽得他如此保證,歡呼雀躍,奔走相告。

       到了下午,張家地壩上排起了長長的隊伍,衣不遮體的村民們在秋風中凍得瑟瑟直抖,拖著盆,端著碗,拎著口袋,站在糧倉前翹首盼著。這些人,都是平素有來往的,林依瞧著格外心酸,忙走到糧倉門口,抓起葫蘆瓢,幫著張老太爺和張氏兄弟給鄉親們分糧。

       眾人忙碌了半日,晚上吃飯時,每人面前卻只有一碗堪稱米湯的稀粥,並一碟子下粥的辣醃菜。

       大宋的飯食,和人一樣,分為三六九等,貧苦人家,一日三餐,只能以饘粥度日,稍微粘稠一些,像漿糊的,是饘;水色至清、米粒一個跟著一個跑的,叫粥;只有境況好的人家,才吃蒸出的撈干飯。

       洪澇前,張家中午和晚上,都是吃的撈干飯;洪澇後,雖說為了節約糧食,少了一頓撈干飯,但好歹有碗饘吃,今日為何卻只有稀粥?林依才從糧倉過來,心裡很清楚,張家遠還沒到喝粥的地步,這只不過是方氏無聲的抗議罷了。

       張老太爺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又夾了一筷子醃菜,讚了聲:「不錯,往後就是如此,多省點糧食分與鄉親們。」

       方氏聽了這話,氣得不輕,手裡的一雙筷子幾欲捏斷,吃罷飯,回到房中就罵任嬸:「瞧你出的好主意,非但沒效,反倒害得咱們往後每日都要喝粥吃醃菜。」

       任嬸小聲辯解道:「我以為老太爺會責備二夫人,那樣二夫人就能藉機勸他少分點糧食出去,我哪曉得他不但不怪,反倒誇讚……」計未成行,再講甚麼都是無用,方氏板著臉斥了幾句,將她遣了出去。

       銀姐正在屋簷下站著看分糧,見任嬸唉聲歎氣地出來,笑問:「怎麼,遭二夫人責罵了?」

       任嬸同她到偏房坐下,愁道:「我挨罵倒不算甚麼,只是二夫人為家中糧食日夜憂心,我瞧著心疼,又沒能耐替她分憂。」

       銀姐嗤道:「沒想到你還是個忠心的。」

       任嬸老臉一紅,想起自己瞞著方氏做的事體不少,不好意思再作聲。銀姐看了她幾眼,道:「你要真想替二夫人分憂,我這裡倒有個法子。」

       任嬸曉得她恨著方氏,料得她沒安好心,但拿人手短,少不得要接話,問她詳細。銀姐答道:「法子極簡單——倉裡的糧食放在那裡,遲早要被老太爺分光,何不叫二夫人私下賣了去?」

       任嬸覺著這主意確是不錯,卻又疑心,便問:「銀姨娘可是有事要我去辦?」

       銀姐惱道:「把我當作甚麼人,我是見你幫我不少,想還你個人情罷了,你要是不信,就當沒聽過。」

       任嬸連忙道歉,心道,若真將糧食賣了,銀姐也無甚好處可得,想必她是真想幫自己在方氏面前討個好兒,而不是存了歹心。她這般想著,就真個兒到方氏跟前,將賣糧的計策講了,不過沒提銀姐,只道這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法子。

       方氏聞言大喜,誇讚道:「難為你想出這般妙招來,等我賣了糧,與你漲月錢。」

       任嬸聽了這許諾,在心裡把銀姐謝了又謝,歡歡喜喜地出門,到城裡尋了個米鋪,問他收不收糧。饑荒時節,米價飛漲,賺頭極大,米鋪老闆正愁沒得貨源,聽得她講有平價米賣,當即就要隨她去張家搬糧。任嬸卻道:「咱們價錢低,但你須得晚上再去搬。」

       米鋪老闆聽得她這般講,懷疑她家糧食來路不正,不願再談。任嬸連連保證,又將價錢降了一降,方才與他談妥,約好當日夜半,張家搬糧。

       方氏在同銀姐的不斷爭鬥中,很是長了些經驗,晚飯時同任嬸兩個,提著酒壺大力恭維張老太爺憂國憂民,普濟災民,將他灌了個爛醉。半夜米鋪老闆帶人來運糧,他老人家鼾聲四起,哪裡聽得見外頭的動靜,直到第二日起來,才發現家中三倉糧食,竟少了兩倉。

       張老太爺還以為家中遭了賊,嚷嚷著要去報官,方氏聽到外頭動靜,有些著慌,躲在房裡不敢出來。銀姐見四下無人,忙把張老太爺拉到拐角處,藉著幾株竹子的遮掩,悄聲告密道:「老太爺,咱們家的糧食,不是賊人所偷,而是被二夫人半夜裡賣了。」張老太爺不信,道:「媳婦向來孝順又賢惠,豈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銀姐道:「若是不信,去城裡尋到米鋪老闆,一問便知。」

       張老太爺見她信誓旦旦,就信了個七八分,將竹子一拍,立時便要去尋方氏來問。但他才鑽出竹林,就見有領糧的災民朝院子裡來,只得將尋方氏一事暫且按下,先藏進了糧倉裡——因為家裡剩下的糧食,已不夠分發了。

       日頭漸高,糧倉前排起了長隊,張伯臨與張仲微被災民催促得緊,忙進來問張老太爺,為何還不開倉。

       張老太爺愁眉苦臉道:「糧食不夠分了,哪裡敢開門。」

       張伯臨在糧倉裡走了兩圈,不解問道:「這不是還有大半間屋子的糧食,怎會不夠分?」

       張老太爺舉了青銅煙袋鍋子,在地上狠敲兩下,道:「家裡三間糧倉的糧食,被你們的娘賣了兩間,如今只剩這些了。」

       兄弟倆大驚,但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過,二人沉默一時,張伯臨先開口道:「顧不了那許多了,外頭鄉親們還等著哩,咱們先把這些分發了再說。」

       張老太爺正有此意,就差有人來附和,聞言歡喜道:「是這個理,我既答應過鄉親們要放足三天的糧,就要辦到,人不能言而無信。」

       張仲微卻猶豫道:「分了這些糧食,咱們全家人都要餓肚子,我吃些苦倒不怕,可娘……」他還有一句「林三娘」未講出口,張老太爺已是怒了:「莫要提你那個不孝的娘。」

       張仲微見祖父發怒,哪敢再講,只得閉了嘴,幫忙把糧食抬出去,照舊分發給災民。

       他們雖勻出了自家的口糧,但無奈所剩甚少,還是沒能撐到太陽落山,排在最後的幾十個災民,沒能領到糧食,急得大哭。有人開始質疑:「說好放糧三天,為啥子不到兩日就沒了?」有那眼尖的,瞧見張家另兩間糧倉大門洞開,裡頭空空如也,便叫起來:「屋子空了,定是他們反悔,把糧食搬到別處去了。」

       沒分到糧的人哭聲愈發響亮起來,個個指責張老太爺講話不算話,害得他們一場歡喜一場空。

       林依在一旁瞧得直跺腳,氣道:「好人果然做不得,一粒米也不給你們,沒得人說三道四;分了你們兩天糧,倒要被你們責怪少了一天。」

       災民們理虧,紛紛住了嘴,但張老太爺卻不能釋懷,認定是自己失信於人,怨不得別個指責,他越想越覺著自己在村裡抬不起頭來,悶了幾日,竟病倒了。

       到底是七旬老人,身子骨弱,一病就難痊癒,家中又沒了糧食,方氏趕著拿錢到城裡買了幾袋子回來,卻是花了高價。她因著這價錢,自己也氣得不輕,還要在張老太爺面前強作笑顏,勸他寬心,先把病養好。她不到病榻前侍候還好,朝那裡一站,張老太爺的病癒發嚴重起來,神志恍惚間還不忘含混罵她:「若不是你不孝,怎會害得我老頭子一把年紀還被人戳脊樑骨。」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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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休妻風波

       方氏進張家門二十來年,在長輩面前向來是恭恭敬敬,從沒出過岔子,不曾想,卻因賣糧一事被公爹罵作不孝,這罪名可不算小,她心中驚慌又氣惱,叫過任嬸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責罵,還罰了她足足三個月的月錢。

       任嬸沒盼到漲月錢,反倒被罰了去,胸中氣悶難當,出門就去尋銀姐,叫她將錢補來。銀姐好笑道:「又無人逼著你使用我想的法子,你自己要討好賣乖,怎怪得了旁人?」

       任嬸不是甚麼良善人,被這話逼急,抖狠道:「不給也行,我到二夫人面前把你的舊賬抖一抖,她正愁對你無處下刀呢。」

       銀姐心裡還是怕的,忙轉了笑臉出來,稱方纔的話都是玩笑,又補了任嬸四個月的月錢,這才將她安撫住。任嬸多得了錢,再面對方氏的責罵,就不當回事,倒是方氏見她恭順,反倒過意不去,罵過幾回,也就停了。

       張老太爺到底沒能熬過去,拖了半個月,病情越來越重,漸漸的呼吸困難,食水不進,於一天夜裡,闔上了眼睛。

       張家舉喪,搭設靈堂,通告鄉鄰,方氏取了孝衣來與眾人換上,又親筆書信兩封,一封與在外做官的張棟,一封與京城趕考的張梁,叫他兩個趕緊回來奔喪。此時已是夏季,天氣炎熱,出殯迫在眉睫,但張棟張梁二人均是路途遙遠,月餘過去,還不見影子,方氏無法,日夜發愁。

       任嬸出主意道:「舅老爺家有錢,年年熱天,地窖裡都是有冰消暑的,二夫人何不回娘家借幾塊來,擱在靈堂上,降一降熱氣。」

       此法甚好,方氏大喜,當即遣了家中唯一不用服孝的林依去方家借冰。林依到了方家,求見王氏,向她道明來意。王氏願意借冰,但卻有條件,道:「所謂親兄弟明算賬,何況我們與張家,只是姻親,你若要借冰,須得先寫個借條來。」

       這要求雖不近情理,卻不算過分,但林依做不了主,只得又匆匆往回趕,去叫方氏拿主意。方氏在王氏跟前,從來未贏過,歎道:「若向其他有錢人家去討,指不定還得拿現錢出來呢,借條就借條罷。」

       林依聽她這般講,便取了筆墨來,請她寫了個條兒,攥在手裡重赴方家。這回王氏很爽快,接了借條收好,馬上命人開地窖,搬了兩箱子冰出來,幫林依送到張家去。

       這兩箱子冰解了方氏的燃眉之急,令她安下心來,每日守在靈堂,只等張棟張梁歸家。

       且說張梁,去年九月秋闈就結束了,他卻一路遊山玩水,過完了年才踏上歸途,不料剛剛入蜀,便接到老父去世的噩耗,他大驚失色,趕緊換了孝衣,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中,撲倒在張老太爺靈前,嚎啕大哭。

       方氏見他是獨身一人回來的,身旁並未跟著金姐銅姐,心裡不免有幾分高興,但時值孝中,不敢露笑顏,趕緊將頭垂得低低的。

       張梁哭了好些時方才停下,跪在靈前朝四面看了看,問方氏道:「大哥還未回?」

       方氏搖了搖頭,道:「這都快兩個月了,你才到家,大哥路途更遠,想必還要再過些日子。」說完又擔憂:「不等大哥見爹最後一面,不敢大殮,冰又不夠用了,我還去娘家借些來?」

       張梁瞧見了靈堂四個角落擱的冰盆,心道方氏辦事不錯,便點了點頭,叫她自去打理。於是方氏回房,提筆寫借條,交與林依去辦。林依袖著借條,熟門熟路地朝方家跑,暗道,張棟怎地還不回來,這已是第五張借條了,待到喪事辦完,得還多少冰?

       又兩箱子冰搬進靈堂,張梁與方氏親自抬了箱子,將冰倒進盆裡。方氏到底是四十來歲的人了,體力不支,待得四盆子冰都裝滿,她已累得直不起腰,但靈堂未撤,她不敢私自去歇息,只好借口上茅廁,走去偏房小歇。

       自張梁回來,銀姐一直安安靜靜,一句話也無,此刻見方氏出去,大好機會擺在眼前,忙行動起來,先悄悄取出袖子裡藏的小瓶,倒出幾滴薑汁,抹在眼角處,再眼淚汪汪地湊到張梁身旁,作了副難忍悲痛的模樣,道:「老爺怎地也不問問,老太爺突然去世,是因何緣由?」

       這個張梁還真沒想過,只道張老太爺已近七旬,年事已高,逝世乃是正常,但銀姐既然這般問,肯定有原因,便向她問詳細。

       銀姐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回道:「老太爺是讓夫人給氣死的,老爺竟是不知麼?」

       張梁一驚,但卻沒信她,斥道:「休要胡說,夫人孝順,乃是村裡公認的。」在他心裡,方氏雖不容人,但侍奉老人,實屬盡心盡力,不然他也不會放心進京,把一大家子都丟給她。

       銀姐見他不信,便將方氏賣糧一事講與他聽,道:「若不是夫人賣了糧,害得老太爺失信於人,他老人家怎會氣病?這難道不是不孝?老太爺病在床上時,還這樣罵她來著哩。」

       張梁經這風一扇,起了些火苗,立時喚了方氏進來,問她為何要忤逆老太爺,偷著賣糧。

       方氏與他夫妻多年,深知他稟性與張老太爺不同,反問道:「咱們的糧食,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願意白白分發出去,讓咱們自己吃虧?」

       張梁啞口無言,若換了他,也定然不願意,但這話他沒法講出口,便埋怨道:「就算不願意,也當婉轉些,怎可惹爹生氣。」

       方氏辯道:「哪裡是我惹了爹生氣,明明是村裡人貪得無厭,怪爹少發了一天糧,這才把他氣病了。」

       銀姐瞧得張梁的一點子火氣漸漸地要熄下去,忙添了一把火,道:「老太爺向來是言出必行的人,卻被夫人害得失信於人,一出門就被人指指點點。老爺你是曉得的,老太爺最愛串門子,卻因夫人把糧賣了,大門都不敢出,他能不氣病?」

       她這話,與方氏的其實是一個意思,但側重點卻有不同,聽在張梁耳裡,別有一番滋味,令他思忖起來。

       銀姐見目的達到,不再多話,背過身去又抹了點兒薑汁,撲到靈前跪了,哭個不停,叫些個「老太爺太冤」之語。

       張梁本沒想怎樣,卻被她這番舉動激著,下不來台,帶了些氣惱問她道:「你究竟甚麼意思?」

       銀姐住了哭聲,抽泣道:「老太爺病重時,我在跟前侍候,聽得他說,要二老爺休了二夫人呢。」

       方氏氣極,大罵她胡說八道,但銀姐之所以敢這樣講,卻是有緣由的,張老太爺病中不忘斥責方氏,讓她輕易不敢近前,照料他的重任,就落在了銀姐與任嬸身上,因此銀姐能聽見那話,也不是不可能。

       妻子不同妾室,方家又有錢有勢,豈能說休就休,但事關張老太爺,張梁不敢不慎重,遂命人去喚任嬸來與銀姐作證,但任嬸卻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怎麼也尋不到,他只得將此事先按下,等任嬸回來,聽了證詞再作打算。

正文  第二十一章迷霧重重

       任嬸尋不到,銀姐無心守靈,尋了個借口出來,悄悄躲進下人房。晚上任嬸自外頭回來,一推門,見銀姐坐在桌前,唬了一跳,暗歎,躲了一整天,還是沒躲掉。她取過燈台,動手點燈,勉強笑道:「銀姨娘今日怎地得閒到我屋裡坐?」

       銀姐按住她的手,不許她取燈,冷笑道:「別跟我打馬虎眼,講好的事情,為何反悔。」

       任嬸跺腳道:「我啥時候和你講好了,當時我就沒答應,若二夫人被休,我這個陪嫁也要跟著倒霉,這樣的證人,我才不做。」

       銀姐按著她的手站起身來,急道:「老太爺分明講過出婦的話,你不是也聽見了?又不是我誣陷二夫人,你為何不作這個證,我這裡少不了你的好處。」

       任嬸使勁兒抽出手來,眼神左右飄移,道:「老太爺病中口齒不清,我沒聽仔細,不曉得講的是甚麼。」

       銀姐見她當面扯謊,氣道:「你若不幫我,我去二夫人面前告你。」

       這話唬不住任嬸,她笑道:「銀姨娘,咱們半斤八兩,誰也不是甚麼好人,還是省省罷,各自閉嘴,才有好日子過。」

       銀姐自來到張家,從來都是錢財開道,就忘了去琢磨其他利害關係,此刻碰壁,才幡然醒悟,任嬸到底還是方氏的人,能收買,卻貼不了心,一到關鍵時候,她還是向著方氏多些。她這時候想通,卻是遲了,沒了證人,若被方氏反告個誣陷,她可真就翻不了身了。

       任嬸已在催她出去,免得被人瞧見。銀姐走出門來,被風一吹,才發覺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冰涼一片。她正躊躇,不敢重回靈堂,忽見林依提著一桶水,在朝臥房走,忙一路小跑過去,跟著她走到房門口。

       林依心下詫異,停了腳步不推門,回過身道:「銀姨娘不在靈堂守著,跟著我作甚麼?」

       銀姐故作神秘道:「有好事與你講。」

       林依將水桶放到地上,退後一步,笑道:「既是好事,銀姨娘可千萬不能告訴我。」

       銀姐愣道:「為何?」

       林依道:「銀姨娘忘了,你上回的事,還是我去二夫人面前告的密,你不怕我又壞你好事?」

       銀姐聽她這般講,還真猶豫起來,林依趁她恍神,忙重提了水桶,閃身進門,不料銀姐反應極快,將身子一側,竟從門邊擠了進來。

       林依哭笑不得地望著她,道:「先前你三番兩次到我屋裡來,累得我被任嬸陷害,還嫌不夠?」

       銀姐道:「任嬸陷害你的話,也就二夫人相信,誰叫她嫌惡你呢。」

       這是實話,林依沒作聲。

       銀姐又道:「若這家裡沒得二夫人,你豈不是就翻了身?」

       林依一驚:「你要作甚麼?」

       銀姐笑道:「放心,喪天害理的事,我不會做。」她將張老太爺病中之語講了一遍,道:「絕好的機會,是不是?讓二老爺遵從父命,休了二夫人,你就再不用小心翼翼過活,也不用擔心被她退了親事。」

       林依不置可否,只淺淺一笑,問道:「與你有何好處?」

       銀姐不願講實情,只道:「若不是她屢屢壞我的事,我早就重得自由身,獨自快活去了,這份氣,我嚥不下。」

       林依暗歎,這點子忍耐勁兒都無,怎麼作妾?眼見得桶裡的水都涼了,她著急起來,道:「我勸你熄了這份心思,你這般不懂得低頭伏小,就算二夫人離了張家,二老爺再娶一位進來,還是不會待見你。」說完將門拉開,趕她出去。

       銀姐哪裡肯走,不僅不動身,反就勢坐到了桌邊,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挪窩的架勢。林依見她秉性難改,也不再勸她,自己朝門邊走,道:「我也想通了,與個妾作對,實在不算甚麼,我這就去告訴二夫人,你逼我去作偽證。」

       銀姐急得跳將起來,死命扯住她袖子,道:「我沒扯謊,老太爺確是講過這話。」

       「這話你留著與二老爺二夫人講去,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得,幫不了你。」林依拖著她前行幾步,用另一隻手打開門,高聲叫道:「楊嬸。」

       銀姐見她真個兒叫嚷起來,臉色突變,忙放了她的胳膊,疾步離去。楊嬸已是聽見了林依喚她,跑過來問道:「撒子事?我怎地看見銀姨娘從你屋裡出來?」

       林依以前就被人誤解,這回不敢再替銀姐隱瞞,將方纔事體講與楊嬸聽,苦笑道:「我一向奉行明哲保身,卻屢屢被麻煩找上門。」

       楊嬸笑道:「她這回還真沒扯謊,老太爺要出婦的話,我也隱約聽見過。」

       林依驚訝道:「真有此事?怪不得銀姐有恃無恐,敢當面與二夫人作對。」

       楊嬸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是真事兒又如何,兩位少爺都大了,方家又有權勢,大夥兒都當那是老太爺的氣話,無人願去作證的,這回銀姨娘要倒霉了。」

       林依不解:「父翁要求出婦,兒子可以不聽的?不怕被人說道?」

       楊嬸嗐了一聲,道:「你到底還是太小,不曉得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太爺不過是病重氣話,又不是當面囑咐二老爺,難不成真為了這個,就讓張、方兩家交惡?別忘了,八娘子可還在方家做著媳婦哩。」

       原來姻親關係錯綜複雜,休妻不是件簡單的事,林依自嘲一笑,自己果然還是個「新人」,她想了一想,還是有些不解:「銀姨娘平時挺精明的人,這道理她不明白?為何今日行事如此魯莽?」

       楊嬸欲言又止,只道那緣由,不好講與未嫁的小娘子聽,不願開口。林依不是個愛打聽的人,但又怕不明情況,被人陷害了去,便將楊嬸拉進屋內,道:「非是我不知羞,只是怕銀姨娘害我,橫豎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講與我聽聽又何妨。」

       楊嬸猶豫道:「這事兒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二夫人要將銀姨娘送人哩,只等老太爺大斂就動手,銀姨娘再不奮力一搏,就要來不及了。」

       林依越聽越奇,問道:「二老爺不是發過話麼,二夫人要是敢送,早就送了,還會等到今日?」

       楊嬸含混其詞起來,只道二夫人有十足的把握說服二老爺,詳盡情況卻不肯再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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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陰謀陽謀

       林依追問了幾句,還是未能問出詳細,只好閒話幾句,各自散去。

       第二日,林依照舊先到靈堂拜祭張老太爺,卻見靈堂上吵吵嚷嚷,原來張梁見任嬸今日在家,便將她叫來與銀姐作證,但任嬸一口咬定,張老太爺未講過出婦的話。

       方氏看了張梁一眼,恨道:「我聽了你的話,不曾將她賣掉,可她非但不感激,反倒恩將仇報,誣陷於我」

       妾室誣陷正妻,乃是以下犯上,縱使張梁有心偏袒,也只得喚過林依,叫她把銀姐鎖進房裡,關個禁閉。方氏還加了一句:「不許給飯吃。」

       林依帶了銀姐去偏房,一面尋鑰匙鎖門,一面道:「這回是你自己太魯莽,可不是我告密。」

       銀姐靠在門邊,頹然道:「隔壁村子的方大頭,眼見得就要來了,我伸頭是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哪裡還理會是不是魯莽。」

       林依正要問她,方大頭是哪個,忽聽見方氏在堂屋喚她,忙鎖好了門趕過去。方氏先向她要了偏房的鑰匙,親自收起,再吩咐她道:「你且去門口瞧瞧,若是方大頭到了,就將他領進來。」

       林依正疑惑此人是誰,聽得她吩咐,忙應了一聲,到門口等著。候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就有人在門首詢問,林依一問,正是方大頭,後頭還跟著他的一名小妾,她忙把客人領到堂屋,報於方氏知曉。

       方氏一見著方大頭,笑逐顏開,命任嬸上茶,又叫林依請來張梁,介紹道:「這是我一位遠房親戚,多年無子,好容易攢錢買了個妾,卻也無消息,真真是愁煞人。」

       張梁不知方氏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漫不經心答了一句:「那另買個試試,興許就有了。」

       方氏笑道:「可不就是這樣打算,只是他家不寬裕,買這個妾,已是把錢花光了,哪裡還有閒錢再買一個。」

       張梁恍然:「可是要借錢?你看著辦就是,問我作甚。」

       方氏不作聲,只將方大頭看著,方大頭忙站起身,笑道:「誤會,誤會,我不借錢,只是想與你家換個妾使。」

       「換妾?」張梁愕然。

       方氏見他沒有斷然拒絕,暗喜,道:「我哥哥鄰居家的兒子,不就是換來的妾生的,方大頭就是聽說他們得了好兒,想照著學學,這才來求你。」

       張梁一想,確有此事,但他的愛妾,怎能送到別人的懷裡去,真真是折辱人。他正準備斥責方氏,忽地一抬頭,卻瞧見了方大頭家的那個妾,只見她年紀比銀姐小,容貌比銀姐美,腰肢比銀姐細,他瞧著瞧著,就將方纔腦子裡想的那些話,嗖地拋到了爪哇國去,另換了別的來講:「別個的妾,是先前生育過的,這才換了來,咱們家的銀姐,還不知詳細,你們不嫌棄?」

       方大頭笑道:「成不成的,試試再說,不行就再換回來。」

       張梁板了臉,正色道:「我家的妾,看重著哩,豈能由你換來換去。」

       方大頭忙道:「反正我家這個妾,生不出兒子,再換回來也無用,你若喜歡,就留著。」

       張梁心中歡喜,但又猶豫:「我在孝中,怎能納妾,還是罷了,你另尋他人幫忙罷。」

       方氏已是迫不及待地叫林依去領銀姐,又替張梁尋借口道:「這是換妾,又不是辦喜事,怕甚麼。」

       張梁向來孝順,還在猶豫,方氏便道:「那先叫她同林三娘住同一屋,待得出了孝再說。」

       張梁喜道:「此舉甚妥,就是這樣。」

       說話間,銀姐跟在林依後頭進了屋,方氏臉上帶著笑,將她銀主已易的事講了一遍,又連道三聲「恭喜」。銀姐登時面如死灰,絕望問道:「你不是要等老太爺大殮過後才動手的麼?」

       方氏斥道:「甚麼『動手』,莫要講得那般難聽,這是一樁好事,自然越早越好。」

       張梁附和道:「確是一樁好事,你也就當是行善積德了,到了方大頭家,好生與他續接香火。」他說完,又將方大頭家的妾瞧了兩眼,道:「既是到了我們家,以前的名兒就不要再用了,從今往後,叫金姐罷。」

       方氏笑著拉過新上任的金姐,將她交到林依手裡,吩咐道:「她先跟你住著,好生照料她。」

       林依應下,帶了金姐回房,打開箱子,翻了一床乾淨被褥出來,準備換上。金姐見她忙碌,攔道:「不必麻煩。」林依以為她客氣,笑了一笑,執意換上,又照著她的身量,將張八娘留下的舊衣取了一套出來,送與她穿。

       金姐又是一句「不必麻煩」,見她忙前忙後,端茶倒水,突然怔道:「你是個熱心的,真不忍害了你。」

       林依正在鋪床,回身笑道:「你是二老爺的妾,與我何相干,能害著我甚麼?」

       金姐勉強笑了笑,沒有接話,起身與她一起鋪床。

       晚上,林依去廚房提水,楊嬸拉了她問道:「二夫人與二老爺換來的妾,就住在你房裡?」

       林依點頭道:「二老爺給取了名兒,喚作金姐。」

       楊嬸撲哧笑出聲來:「還真叫我們說准了,去了銀的,來個金的。」

       林依舀著水,心下疑惑,方氏這般費事換妾,為的是哪般,金姐銀姐,不一樣是妾,一樣要同她爭官人?更何況,那金姐比銀姐更有顏色,她不怕張梁愈發不願進她的房?

       楊嬸亦是不解,見任嬸也進來提水,便問道:「你消息靈通,且與我們說說,那金姐,是不是進門前被灌了藥,不能生育的?」

       銀姐被換走,任嬸少了進賬,心內正煩悶,不耐煩道:「休要胡扯,二夫人怎會做出那樣的事。」

       楊嬸自然曉得她煩惱的是甚麼,笑道:「你急甚麼,說不準那金姐,比銀姐更有錢哩?」

       任嬸開口便道:「她哪有甚麼錢,她是……」一語未完,忽見林依彎著腰在灶旁舀水,唬得她一驚,忙住了嘴,提了水匆匆離去。

       多年寄居,林依心思敏感,異於常人,她瞧出任嬸與金姐,都有蹊蹺之處,但卻不知關節何在,只能乾著急。

正文  第二十三章一箭雙鵰

       第二日清晨,林依尚在睡夢中,忽聽得外頭任嬸喚她:「林三娘,去廚房幫著做飯。」她揉了揉眼,心下奇怪,天還未亮透,做的是哪門子飯,再說廚下之事,不是楊嬸管著麼,怎卻是任嬸來喚?

       身在別人家,再不情願,也得起床,林依抓過枕邊的衣裳披上,發現另半邊床是空的,她繫腰帶的手,不自覺停了半拍,但不及細想,敲門聲震天,只得匆匆穿好衣裳去開門。任嬸站在門外,眼神卻沒落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她的頭頂,朝屋裡掃了幾眼,問道:「金姐呢?」

       林依的心猛地一跳,臉上卻是平靜非常,答道:「許是上茅廁去了罷。」

       任嬸的聲量高了起來:「甚麼茅廁,我才從茅廁過來,一個人也無。」

       林依瞟她一眼,道:「沒去就沒去,你衝我嚷嚷甚麼。」

       任嬸沒有理她,轉頭朝另一邊叫道:「二夫人,林三娘把金姐放跑了。」

       方氏好似等著一般,聞聲立時就趕了來,怒問林依道:「你吃我家的,穿我家的,為何要吃裡爬外,助金姐逃走?」

       楊嬸已在旁聽了一時,插嘴道:「還未四下找過呢,不一定就是逃走了。」

       方氏狠狠瞪了楊嬸一眼,卻尋不出話反駁,只得叫她與任嬸兩個,四處去找。林依垂了眼簾,唇邊浮上一絲冷笑,還尋甚麼,分明是個圈套。果不其然,楊嬸將菜地都尋了個遍,還是未能找出金姐來。

       方氏得意道:「林三娘,你還有甚好說?」

       林依道:「金姐的賣身契在二夫人手裡收著呢,她能怎麼逃?」

       楊嬸正替她著急,聽得她這般講,心下一鬆,臉上顯出笑來。不料方氏早有準備,道:「賣身契不是讓你偷走了麼,你休要狡辯。」

       林依還要再說,方氏卻道:「留著話與二老爺講去罷。」

       任嬸上前一步,拉了林依的胳膊,推推攘攘,到得靈堂。張梁守靈還未結束,忽見一群人湧進來,驚問緣由。方氏叫林依到靈前跪了,向張梁道:「老爺,昨兒我急著來守靈,將金姐的賣身契擱在臥房桌上,不曾想被林三娘偷了去,趁夜將金姐放跑了。」

       張梁不大相信:「真跑了?」

       方氏點頭,喚過任嬸與楊嬸,道:「我才叫她們尋過,不見人影。」

       張梁大為光火,走到林依面前,怒問:「放走金姐,與你有何好處?」

       林依心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緣由,方氏必定已替自己想好了。果然,方氏在一旁代答道:「這還用問,必定是她收了金姐的錢。」

       張梁氣道:「我張家並不曾薄待了她,她居然幫著外人。」他在靈堂內疾走了兩圈,將手一揮,命方氏搜房,稱要瞧一瞧金姐到底給了林依甚麼好處,令她不顧張家養育情,恩將仇報。

       方氏領著眾人出去,臨到林依房門前,悄悄將一張交子塞進任嬸手裡,那意思是,若搜不出錢,就用這個充數。任嬸會意,把交子攥在手裡,同楊嬸去搜房。楊嬸偏著林依,草草將櫃子翻了翻,便道無錢。既是有準備,任嬸也懶得費力,將手伸到衣箱裡攪了幾下,再拿出來時,手上就多了那張交子,裝作驚訝萬分,嚷道:「二老爺,二夫人,林三娘果真收了金姐的好處。」

       張梁氣得鬍子直抖,命方氏將林依鎖進房裡,不許給飯吃。方氏忙交代給任嬸去辦,扶著他的胳膊離去,口中稱:「到底養不熟,老爺莫要氣壞了身子。」

       楊嬸拉了林依一把,急道:「你怎地也不辯解兩句?」

       林依苦笑道:「色色都替我想好了,我還能辯甚麼?」

       任嬸看了她一眼,小聲嘀咕:「曉得就好。」說完一把將她推進屋內,鎖上了門。

       林依收了交子,放走金姐的事,很快傳了開去,張仲微得知此消息,焦急非常,問張伯臨道:「那交子定是賣絡子的錢,她為何不辯?」張伯臨先將堆滿絡子的櫃子指了一指,笑話他道:「真是賣絡子的錢?明明是你向我借了去,把給她的。」

       張仲微將一方硯台重重頓了頓,道:「三娘子餓著肚子呢,哥哥還有心玩笑。」張伯臨見他是真急了,忙道:「傻小子,她是不願把你供出來撒,娘是甚麼心思,你不曉得?她若照實講了,那被罰的人,可就要加上你一個了。」

       張仲微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林依是為了護他,才不開口,他心下感動莫名,暗道,她待我有情義,我卻不能讓她受苦。他抓了硯台,又是重重一頓,似下定了決心一般,衝了出去。

       張伯臨見他舉動有異,追在後頭喊道:「二小子,你去作甚?」張仲微不回頭,答道:「我去與爹娘講明白。」

       張伯臨急得原地跳了兩下,直呼「傻小子」,待要追著去抓他的衣襟,卻是沒抓住,只得由他去了。張仲微狂奔至靈堂,跪倒在張梁與方氏面前,道:「三娘子的錢,不是金姐把的,乃是我瞧著她編的的絡子好,非逼著她拿出來賣了,換得的錢。」他以為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方氏便會放過林依,哪曉得在方氏眼裡,只要二人有接觸,不管誰主動,都是不可原諒。

       方氏臉色陰晴不定,過了一時,突然問張梁:「老爺如何看待?」

       所謂先入為主,張梁已認定金姐是林依放走的,心裡恨著她,便不置可否,推道:「家務事,你自打理,不必問我。」

       方氏望著地下的張仲微,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狠了狠心,喚來任嬸,命她取家法。張家的家法,乃是一條戒尺,還是張伯臨兄弟小時讀書不用功,用來打手掌心使的,方氏下了決心要斷掉張仲微的心思,高舉了戒尺,毫不留情,一下一下,都是實打實。

       張仲微的手掌心,很快紅腫起來,方氏到底心疼親兒,遂丟了戒尺,準備再罵他幾句便罷。張梁卻道:「就是他慣著林三娘,才叫她膽子大過了天,連我的妾室都敢放。」張仲微正在琢磨這話的意思,張梁已抓起戒尺,劈頭蓋臉打了下來,他不敢躲避,硬挺著挨了幾下,只覺得手上,脖子上,熱辣辣地疼。

       張梁還要再打,方氏看不下去,撲過去奪下戒尺,命楊嬸將張仲微送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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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退意萌生

       楊嬸去扶張仲微,後者卻擺了擺手,俯身向方氏和張梁行過禮,才轉身朝臥房去。張伯臨正在門口張望,見他帶著傷回來,直呼「傻小子」。楊嬸是張仲微的奶娘,偏著他,叫張伯臨莫要再講,自己卻也忍不住,歎道:「你這是何苦。」他二人一急一歎,張仲微卻靠在椅子上笑了起來:「娘已打過了我,想必不會再罰三娘了罷。」

       楊嬸心道,哪有那般容易,她欲潑冷水,又捨不得,便藉著去廚房與他燉補湯,退了出去。她先到靈堂問過方氏,得了允,再去屋後抓了只肥雞,宰殺褪毛,收拾乾淨,整個兒擱進鍋裡燉著。正忙著,張伯臨在門口探頭,笑嘻嘻地道:「正巧我也餓了,沾沾二弟的光,勞煩楊嬸多煮一碗飯。」

       楊嬸笑著應了,丟了扇爐子的扇子,去掀米缸蓋兒,卻發現米缸已見了底兒,裡頭的米,只夠熬稀粥,不夠煮撈干飯,她想著,張仲微帶了傷,好歹要吃頓干的,便再次去靈堂尋方氏,欲向她拿錢買米。

       方氏卻不在靈堂,張梁稱她去了茅廁,楊嬸找了一圈沒找著,正欲回廚房,忽聽見幾株大柏樹後傳來低語,正是方氏的聲音,她忙提了裙兒,躡手躡腳走過去,躲在屋簷下,探著脖子偷聽。

       方氏的聲音帶著恨意,道:「正是好時機,先關她一天,明兒將她趕出門去。」接話的是任嬸:「趕出去也沒用,婚約擺在哪裡呢,遲早還是要回張家來。如今老太爺不在了,二老爺又不待見她,二夫人何不將這門親事退了,退了親,才算得了是高枕無憂哩。」

       方氏斥道:「老太爺還未大斂,咱們就違他的意來退親,叫人講閒話呢,且再等一等,待得出了孝,再作打算。」

       任嬸恭維笑道:「二夫人好謀算,她離了張家,怎麼活命,說不定還沒等到二夫人出孝,已先餓死了。」

       楊嬸聽到這裡,已是心急如焚,一路跑到林依房前,拍著門道:「三娘子,二夫人要趕你出門哩。」林依在裡頭應了一聲,再無下文。楊嬸以為她是被嚇到了,忙安慰了她幾句,又道:「趕緊想想轍,二夫人怕是就要過來了。」林依苦笑道:「門鎖著,我能有甚麼法子,老太爺去了,我又被冤枉著,被趕是遲早的事。」

       楊嬸急道:「二夫人從你屋裡搜出的錢,已被二少爺應下了,他為著此事,被二夫人和二老爺打了好幾下,雙手腫得似包子哩,你為了二少爺,也不可輕易言棄撒。」

       林依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張仲微不知此事乃方氏設計,準以為那是賣絡子的錢,這才去認了。她自認對不住張仲微,但卻也只能默默道歉,別無他法。

       楊嬸聽不到回應,急得直抹汗,可她也想不出甚麼妙計,只得去尋張仲微,將方氏的圖謀告知於他,叫他幫忙想想法子。張仲微聞言且驚且悔,趁著方氏又進了靈堂,奔至林依房門前,將自己去靈堂攬責一事告訴她,自責道:「定是我這般舉動,反惹惱了娘,哥哥講得對,我就是個傻小子。」

       林依將實情講與他聽:「任嬸搜出的錢不是我的,乃是她栽贓陷害。」

       張仲微聽見,更是後悔自己魯莽,懊惱得講不出話來。林依聽見外頭沒了聲響,猜到了他的情緒,忙道:「與你不相干的,是我忘了提醒你。」

       張仲微將拳攥了一攥,似是下定決心,道:「你等著,我去勸我娘,叫她莫悔婚,定娶你過門……」

       林依穿越到大宋,已是第三個年頭,深知婚約於一名女子的重要意義,她與張仲微同院兒相處兩年多,說沒有些許感情,那是假的,何況張仲微待她一門心思,實是良人之選,只可惜方氏近些年變本加厲,叫她不敢想像今後會有一位惡婆母。

       她深歎一口氣,打斷張仲微:「別攔你娘,隨她去罷。」

       「這是甚麼話?」張仲微一愣。

       林依又是一聲歎息:「我們,就這樣算了罷。」

       張仲微大驚失色,不顧手上疼痛,死命扒著門道:「你說甚麼,甚麼算了?你不要怕,你放心,我一定娶你進門。」

       林依滿腹心事,卻不好與他道得,古人崇孝,縱使張仲微百般抗爭,娶她進門,她也得日日在方氏面前侍候,逆來順受,試問,有這樣一個仇人似的婆母,日子能好過到哪裡去。她不是沒想過要改變,也不是沒有努力,只是接連被陷害,接連被冤枉,實在是累了。

       張仲微在門外連連追問,卻怎麼也等不來林依的回答,他怕待得久了,被方氏瞧見,只好起身回房。楊嬸正在他臥房門口等著,見他失魂落魄地回來,心裡咯?一下,忙問:「如何?」

       張仲微無力搖頭,進屋癱坐,道:「三娘說……算了……」

       「甚麼叫算了?」楊嬸急問,張仲微卻似失了魂一般,任她怎麼問也不回答。

       楊嬸無法,只得匆匆去尋林依,問她意欲如何。林依坐在地上,背靠著門,道:「二夫人為何趕我,還不是想要退親,我準備……若是她開口,我便應下。」

       楊嬸大急,道:「三娘子,莫犯糊塗,且不論二少爺待你情意如何,單這『退親』二字,就能讓你再尋不到好人家呀。」

       方氏到底是張仲微的親娘,有些話,林依不好與他講,但卻願意同楊嬸倒倒苦水,便道:「這道理,八娘子早就與我講過,我怎會不曉得,只是,哪怕尋個窮人家度日,也比天天受婆母折磨的好。」

       楊嬸能夠想像到,若林依嫁入張家,方氏會怎樣待她,她突然覺得詞窮,再講不出勸告的話來。她朝張仲微臥房的方向看了看,猶豫道:「二少爺……」林依心裡也不好受,打斷她道:「咱們這裡講得熱鬧,若二夫人真個兒要退親,我又能怎地,任人宰割罷了,難不成要我跪倒在張家門首,哭喊著『我要嫁與二少爺』?」

       楊嬸仔細一想,前頭還真是無路可走,她也忍不住抹起了眼睛,道:「二少爺小兒時就對你上了心,日日朝林家跑,前兩年見你大冬天被族中叔父罰跪,凍得臉色泛青,忙忙地跑回家求了老太爺,這才將你接到了家中來……」

       林依想起曾經過往,自她穿越到大宋,竟沒過一天好日子,除了受苦,還是受苦,好容易有個關心自己的人,也只能落得兩散下場,她想著想著,忍不住落起淚來。

正文  第二十五章各退一步

       楊嬸聽見哭聲,忙住了嘴,歎了聲「三娘子命苦」,重回廚下做飯。她前腳走,方氏後腳至,命任嬸將門打開,叫林依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離開張家。

       林依實話實說道:「我獨身一人,撐不起門戶,離了張家,會受人欺辱。」方氏冷笑道:「關我何事?」林依朝她跟前走了幾步,道:「我偷金姐賣身契一事,是真是假,夫人心裡清楚;銀姐的『賣身契』,倒是有一張在我手裡,二夫人莫要忘了。」

       方氏一驚,忽地記起,自己曾偽造過一張銀姐的賣身契,確是在林依手裡,她生怕林依去張梁跟前翻舊賬,忙命任嬸搜屋子。但林依既然敢講這話,自然是有準備,豈會讓她把物事搜著,任嬸翻箱倒櫃好一氣,還是搖了搖頭。方氏深悔自己辦事不周全,逼問林依幾句,未果,只好長吸一口氣,不甘不願道:「各退一步罷,我不趕你出門,你也莫掀我的過往。從今往後,你搬到偏屋去住,按月把房租和飯食錢,如何?」

       林依已不願與她過多糾纏,完全是為了活命,才拿她偽造的賣身契來說事,此刻見這條件尚可,便點了點頭,轉身去收拾行李。方氏心裡憋了氣,一面朝堂屋走,一面吩咐任嬸:「待吃過飯,將銀姐住過的屋子收拾出來與她住,傢俱搬空,只留一床一櫃一桌,這個月的房租和飯食錢,記得收上來。」

       任嬸心領神會,點頭壞笑道:「她哪裡有錢把,瞧我到時怎麼收拾她。」一主一僕到得堂屋,桌上已擺好了飯,張梁坐在桌前,黑沉著臉,正在責問楊嬸:「晚上吃稀的也就罷了,為何中午也沒得撈干飯吃?」

       楊嬸回道:「米沒了,下午我去買。」

       方氏忙道:「買糧的錢就在我桌上擱著,你且去取來,吃過飯就去。」又向張梁道:「虧得我把糧食賣了,家中雖說沒了米,但好歹還有錢,若是照著爹的意思全分給村裡人,現下咱們恐怕連稀粥都沒得喝。」

       此話正是張梁的想法,但心裡想是一回事,講出來是另一回事,他狠瞪了一眼過去,斥道:「怎可講爹的不是,孩子們還在跟前呢。」

       方氏自知失言,忙住了嘴,親手與他盛稀粥。正吃著,楊嬸提了一串錢過來,稟道:「二夫人,這錢不夠使。」方氏奇道:「又漲價了?」張梁更奇,問道:「如今一斗米賣幾多錢?」

       楊嬸答道:「洪水才過,鬧饑荒哩,一斗米,怎麼著也得五百出頭才買得到。」

       張梁吃了一驚:「這般的貴?」又問方氏:「咱們家的糧食,你是幾多錢賣出去的?」

       方氏期期艾艾,不肯作答,張梁追問不已,她實在躲不過,只好開口答道:「那時糧價還未漲得這般厲害,是一百七十文一斗賣的。」說完,她見張梁臉色突變,連忙又補充道:「平日的糧價,只有一百六十幾文,我還多賣了幾個哩。」

       平日的糧價,按鐵錢算,大約在每斗一百三十文至一百七十文之間浮動,若是運到成都府,能賣兩百文,如今遭災,正是糧價飛漲的時候,張梁聽到方氏報的價這般的低,氣的差點掀了桌子,指著她的鼻子「你,你,你」了半日,憋出一句話:「你給我滾回娘家去,免得把我張家敗光了。」

       無緣無故被趕回娘家,乃是大恥辱,方氏驚呆住,張伯臨忙拉了張仲微一把,雙雙離桌跪倒,求張梁道:「爹息怒,外祖家是書香門第,娘自小讀書習字,於買賣一事上難免有所欠缺……」

       張梁不過是一時氣憤,方出此言,總不能真因為家裡虧了錢,就將方氏趕回娘家去,此時見兩個兒子求情,便就了這個台階下了,悶哼一聲,不再講話。當家理財,乃是正妻本份,方氏沒有做好,自知理虧,低眉斂目,慇勤服侍張梁吃飯,可惜她上了年歲,遠沒有美妾服侍那般賞心悅目,張梁嫌惡地瞧了她一眼,揮掉她夾菜的手,回房去了。

       方氏被打掉了筷子,卻不敢生氣,還連聲吩咐任嬸,叫她把飯菜與張梁送到房裡去。

       張家不過小富而已,受不起大打擊,這糧食一買一賣,虧了許多,張梁心中煩悶,吃不下飯,只命任嬸將碗擱下,重回靈堂守著。他在靈堂內走了幾圈,發現四隻大盆裡的冰所剩不多,遂喚了任嬸來,叫她去方家再借一回冰。任嬸是方氏的人,聽了這吩咐,很是高興,暗道,只要二老爺還有求著方家的時候,二夫人就無被趕的煩惱。她走到方氏面前稟明,拿了新書的借條,趕往方家。

       不料,王氏卻不肯再借,抖著手裡的好幾張借條道:「已借了五回了,何時是個頭撒,你去跟你家二老爺講,先把前頭幾回的冰還清了,再來借第六回的。」任嬸是從方家出來的,深知王氏稟性,曉得求情也是無用,不如省下時間趕路,於是沒有多話,一路跑著回到張家,向方氏道明王氏意圖。

       方氏愁道:「還是熱天,哪裡去尋冰,不如折算成錢還她,咱們一共借過五回,每回兩箱,通共是十箱子冰,你再去問問,看她要好多錢。」

       任嬸暗暗叫苦,雖不算太遠,幾個來回,也是好幾里地,累死個人哩,她不敢抱怨,喘著粗氣又到方家,問王氏那十箱子冰的價錢。王氏卻是會打算盤的,?裡啪啦撥了起來,任嬸瞧著她的手,只覺得眼前一陣眼花繚亂,還未瞧清,已聽得她在報數:「每箱一千文,十箱乃是一萬錢。」

       任嬸目瞪口呆:「糧價算高了,一斗也只要五百來文,你這一箱子冰,比一斗糧還貴?」

       王氏輕蔑瞧她一眼,道:「糧食雖貴,卻滿大街都買得著,你去買一塊冰來我瞧瞧?」

       任嬸不吱聲了,整個眉州,家中有地窖儲冰的人家,掰著手指頭數得過來,大熱天的冰,的確是拿錢也買不到的物事。她正煩惱,忽地想起,她不過是一個下人,二夫人遣她來打聽價錢,問到了便罷,至於還不還得起,還是丟給主人去操心罷。她想通了關節,忙不再與王氏費口舌,行禮辭過,趕回家中,將王氏的意思,報於方氏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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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趁火打劫

       方氏聽說王氏要價一萬錢,不敢置信,卻又無可奈何,躊躇再三,覺得這數額太大,自己作不了主,便命任嬸講張梁請來,與他商議。張梁聽得「一萬錢」三字,眼瞪得老大,怒道:「你娘家訛人。」

       其實方氏在心裡,早把王氏罵了好幾遍,但卻見不得別個講她娘家的不是,便還嘴道:「大熱天的,冰是稀罕物件,本來就貴,再說我借冰來,又不是自個兒享用,乃是為了爹,所謂百事孝為先,你怎能因著我為爹花了錢,在這裡發脾氣?」

       張梁認定王氏是敲詐,卻被方氏這一番大道理頂得啞口無言,他一腔火氣無處發洩,惱道:「既是你娘家千好萬好,你還待在我們張家作甚。」說著喚任嬸,叫她取一萬錢的會子,陪方氏上娘家去住幾日。

       無事回娘家,可不就是變相被趕,任嬸著慌,忙道:「家裡有會子,又不是鐵錢笨重,我一人去便得,哪消二夫人親自跑。」說著,自方氏手裡拿過鑰匙,開了錢匣子,取出幾張交子,意欲獨自出門。張梁見一個下人敢違自己的意,更加氣惱,罵道:「你們方家無一人是好的。」

       任嬸還要再勸,方氏卻開口道:「就聽老爺的,收拾幾件衣裳,咱們瞧八娘去。」任嬸瞧著張梁氣呼呼地摔門而去,急道:「我去尋兩位少爺來。」方氏攔了她,篤定道:「冰還沒藉著呢,他總有來接我的時候,怕甚麼。」

       任嬸一拍大腿,喜道:「怎地忘了這茬,咱們這就回去,等著二老爺來借冰。」她覺著方氏抓了張梁的軟肋,無甚擔憂,簡單收拾了兩件衣裳,梳洗的傢伙也不帶,就扶著方氏出了門。

       她們到了方家,王氏接著,頭一句話就是問錢,方氏叫任嬸將交子遞與,換回借條來,細細瞧過,當場撕碎。任嬸記掛著張家來接的事,央王氏道:「我們二老爺遣人來,才借冰與他。」

       一箱子冰一千錢,多好賺的事體,王氏才不聽她的,收好交子便喚人來,叫他們趕緊送兩箱子冰去張家,笑道:「親家老爺如此爽快,有借有還的,我怎能不借?」

       任嬸急得跳腳,衝到外頭去攔挑冰的人。甚麼樣的主人,養就甚麼樣的下人,那四個挑夫甚是跋扈,看也不看她一眼,隨手一推,將她推倒在地,挑起箱子走了。

       兩箱子冰順利挑到張家,幾個挑夫得過吩咐,十分熱情,見張家人手不夠,主動將箱子抬進靈堂,先到靈前磕了頭,再將冰一一倒進四隻大盆。張梁很是奇怪,問道:「你們家夫人沒得話講?」為首挑夫答的話,與王氏的如出一轍:「張二老爺有借有還,我家夫人有甚話好講?您家若還有要冰的時候,使人來知會一聲便得。」

       張梁見他這般客氣,倒有些過意不去,道:「這兩箱子冰,可還沒打借條。」那挑夫一面將空箱子往外搬,一面笑道:「您家夫人在我家住著呢,打借條不是極便宜的事,您放一百個心。」他走到門口,突然記起王氏的叮囑,回頭補了一句:「張二老爺,咱們夫人說了,天氣愈發熱了,冰要漲價,這兩箱子冰,須得各加一百文,總共是兩千兩百文。」

       另一個挑夫拉他道:「方夫人曉得就行了,你有的沒的講這麼些作甚,張二老爺可是大孝子,莫非還會為了兩百文的冰錢與你討價還價?」

       張梁滿腹的怨言被堵了個嚴實,氣得渾身直顫,想罵幾句,孝子的帽子又戴著,生怕落了人口實,直到方家的挑夫去得遠了,才走到門口狠罵道:「落井下石,你們方家一屋子的狼。」

       楊嬸在屋簷下瞅了好一時,見他罵性正濃,忙一路小跑到林依屋裡,催她道:「趁他們都沒空,你趕緊收拾物事,錢財甚麼的,先拿過去藏好,免得被人瞧見。」林依感激點頭,將一盒子筆墨紙硯拿出來,勞她先搬過去,再關了房門,爬到床下,使個小鏟子,挖出地下埋藏的三百文錢,再加上黃銅小罐裡的零散鐵錢,總共三百五十二文,她將這錢放到一起,尋了塊巾子包了,塞進衣箱裡。剛忙完,便聽見楊嬸敲門:「三娘子,我來幫你搬箱籠。」

       林依忙去開門,謝道:「虧得有你幫我,八娘子留給我的衣裳,足有兩大箱,我一人哪裡搬得動。」

       楊嬸進了屋,卻不動手,站在牆邊笑得神秘:「我一個老婆子,沒那把力氣,另有人來與你搬。」

       林依朝門外一看,張伯臨與張仲微站在那裡,一本正經:「我們來搭把手。」林依看了楊嬸一眼,頗有些埋怨,楊嬸曉得她的擔憂,忙道:「二夫人被趕回娘家去了,二老爺在房裡生悶氣,外頭無人的。」

       她這話,是為了寬林依的心,卻把門口的兩兄弟唬了一跳,張伯臨幾步衝進屋裡來,急道:「我娘不是回娘家還錢麼,休要胡說。」張仲微疑道:「賣糧虧錢一事,爹不是不再追究了,怎會將娘趕回去?」

       楊嬸被他們一人抓著只胳膊,也急了,忙道:「因著二夫人將糧食低賣高買,家裡虧了錢,二老爺已是氣惱萬分,正這當口,方家還來打劫,一箱子冰就要價一千錢,兩位少爺自個兒算算,咱們家通共虧了多少?」

       即便兩兄弟對家中錢財數目不甚清楚,也大略能猜到這兩筆錢算在一處,對張家乃是大打擊,怨不得張梁發怒,要將方氏趕回娘家去。親娘被趕,他二人很是難過,俱垂了眉眼,不再開腔。楊嬸暗歎,方氏再有不是,也是親娘,做兒子的只有護的,沒得嫌的,難怪林依生了退意。她瞧著這場面有些尷尬,忙出聲打岔道:「兩口箱子呢,怎麼個搬法?」

       兩兄弟回過神來,想起此行目的,忙將心事按下,先挽袖子,準備搬箱籠。林依悄悄將張仲微的手打量一番,輕聲問他道:「你的手還紅腫著,放著我來罷。」張仲微搖了搖頭,稱:「不礙事。」張伯臨取出袖子裡藏的麻繩,道:「咱們有備而來,不消他用手。」他倆時常幫著家裡做農活,手下很是麻利,三兩下就將箱子綁好,留出麻繩兩頭,繫在一根長扁擔上,一人擔了一頭,輕鬆朝偏房去。

正文  第二十七章意外之財

       兩隻大箱子穩穩當當擱至床下,林依福身道謝,張伯臨張仲微兄弟擔心著方氏,沒有久留,朝正房去尋張梁求情去了。

       林依瞧著他們神情憂慮,問楊嬸道:「二夫人真是被趕回去的?不是你聽錯了罷?」

       楊嬸道:「我扯這謊作甚麼,你且瞧著,二老爺不使人去接,二夫人沒臉面回來。」

       林依將屋中唯一一把椅子搬來,請楊嬸坐了,自己則坐到床沿上,又問:「一萬錢雖不少,可那是王氏趁火打劫,與二夫人甚麼相干,二老爺能為這個就趕她回娘家?」

       楊嬸朝她那邊湊了湊,道:「種地的人,都是看天吃飯,今年遭災,明年年成還不知如何,家裡突然短了這麼些錢,吃飯穿衣又不能少,怎麼過活?」

       林依擔憂道:「不至於如此罷,大老爺做官多年,總有些積蓄,他馬上就要到家了。」

       楊嬸笑了一聲,道:「大老爺自個兒房裡幾口人都養不活,這麼些年,也沒見朝家裡拿甚麼錢,等到他們回來,說不定還要靠二老爺呢。」

       張家大房的情況,林依也有耳聞,張大膝下僅有一名獨子,常年疾病纏身,全靠湯藥維持,每年花費不少,確是沒得多餘的錢拿回家裡來。

       楊嬸見她沒了言語,奇道:「我要靠張家養活,才操這個心,他們敗家,你不是得高興,為撒子反倒悶悶不樂?」

       林依苦笑道:「我片瓦都無,張家敗了,我何處安身?」

       楊嬸笑道:「我不過說說罷了,田產還在,哪兒能真敗下來,待到地裡重新種了稻子,轉眼就是錢。」

       這話不錯,只要還有田產,就不至於沒飯吃,林依復又高興起來,暗道,怪不得人人有了錢,首先想著的就是置辦田產。

       楊嬸見她臉上帶了笑,放下心來,起身道:「你運氣好哩,二夫人在娘家待著,無人來催你的房租與飯食錢,趁空想轍,做鞋墊也好,打絡子也好,先把這個月的錢攢齊,免得受她們的閒氣。」她說著說著,一拍腦門,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裡抓著一把雞毛,笑道:「與二少爺燉雞湯,我把長些的雞毛給你留著,你做幾個毽子去賣,也能換幾個錢。」

       林依連聲道謝:「若不是楊嬸幫著,我在這家裡,不曉得該如何度日。」

       楊嬸擺手道:「順手的事,有撒子好謝的。」她說完便告辭,稱要去廚下做飯,林依送她到簷下,回房時便順手關了房門,一面上栓子,一面想,方氏這時候被趕回娘家,還真是不錯,不然她若是來討房錢,給還是不給?自己手裡雖還有幾百個錢,但若立時就拿出來,難免遭疑,若是不拿,又要受氣,真真是兩難之事,幸好方氏現下不在,正好順理成章地拖上一拖。

       她這樣想著,心情就好了起來,栓好門,取出衣箱裡的錢,將零頭還丟進黃銅小罐,只留了個整數重新包好,又翻出小鏟子,爬到床下,挖坑埋錢。挖著挖著,鏟子碰上了硬物,林依不曾提防,震得手指一麻,她愣了幾秒鐘,又下去幾鏟,挖出個紅色雕漆盒子來,她拂去塵土,開了蓋兒一瞧,裡頭竟是幾張官交子,數了數,共有五張,面值都是一貫,總共整整五貫錢。

       林依又驚又喜,竟舉著交子,趴在床下發了會兒呆,這錢,多半是銀姐所藏,原來她與自己有共同的藏錢方法,怪不得到她出張家門,方氏也未能搜出錢來。錢盒子既已挖出來了,斷沒有再原樣埋回去的道理,林依想佔為己有,又怕他日銀姐上門來討,想著想著,卻又笑了,銀姐如今還是一個妾,出入不自由,哪有機會重回張家,再說這錢也不是她的,乃是張家之物。

       這若放在先前,林依定要將錢還給方氏,討她歡心,但如今經歷過種種,她心境早已改變,毫不客氣地將這五張交子收歸己有。紅漆盒子不知是誰人之物,或是銀姐,亦或是張梁,林依怕人認出來,不敢再用,棄之一旁,單將交子和自己的鐵錢攏作一堆,再分作三份,選了三個不同的地方埋了。她把盒子帶出床底,用小鏟子使勁敲了幾下,砸作個面目全非,再溜到廚房,藉著幫楊嬸燒火,塞進了火焰正旺的灶裡,看著它燒為一團灰燼。

       她到廚房幫忙,乃是平常,但今日楊嬸卻趕她道:「你既是要把錢,就不欠張家的,做活兒作甚?」

       林依笑道:「力氣又不值錢,算這般細作甚麼,我也不為張家,只是想幫幫你。」

       這話中聽,楊嬸笑了,但還是將她推出門外,道:「留著力氣去把毽子做了,早些將錢攢齊。」

       林依感激她關愛之心,笑著應了,回到房中,先做些灑掃的事體,待得物事歸置整齊,才取出雞毛和鐵錢,開始扎毽子。毽子做好,晚飯也得了,她收拾完桌子,藏好毽子,先去廚房洗手。楊嬸盛了碗稀粥出來,問她道:「你是去堂屋吃,還是就在這裡吃?」

       林依一愣,不解其意。楊嬸解釋道:「二老爺還在生氣,說是不吃了,兩位少爺求了他半個時辰,沒得到答覆,動身去方家了。」

       林依朝外望了望,張梁的房門還緊閉著,她接過碗,尋了只板凳坐下,道:「既是只有我們倆吃飯,就在這裡罷,你也來坐下,一起吃點子算了。」

       楊嬸當她是個主子,不肯同桌吃飯,直到林依起身拉她,方才添了碗粥,一同坐下吃了。吃罷飯,林依執意要洗完,楊嬸來趕她,她舉著碗和乾絲瓜瓤子,躲開楊嬸的手,笑道:「毽子已做完,橫豎無事,你好歹讓我活動下,老是坐著也不好。」

       楊嬸無法,只好上前幫她挽袖子,戴攀膊,笑道:「明明是你幫我的忙,倒被你講成是我幫你的忙,這小嘴兒巧得。」她笑完又歎:「這樣的好媳婦,二夫人卻不要,真真是瞎了……」所謂隔牆有耳,何況廚房門又沒關,林依忙撞了她一下,將話題岔開去。楊嬸會意,又歎了一聲,搜出些別的話,與她講些如何賺錢的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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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意外之財

       兩隻大箱子穩穩當當擱至床下,林依福身道謝,張伯臨張仲微兄弟擔心著方氏,沒有久留,朝正房去尋張梁求情去了。

       林依瞧著他們神情憂慮,問楊嬸道:「二夫人真是被趕回去的?不是你聽錯了罷?」

       楊嬸道:「我扯這謊作甚麼,你且瞧著,二老爺不使人去接,二夫人沒臉面回來。」

       林依將屋中唯一一把椅子搬來,請楊嬸坐了,自己則坐到床沿上,又問:「一萬錢雖不少,可那是王氏趁火打劫,與二夫人甚麼相干,二老爺能為這個就趕她回娘家?」

       楊嬸朝她那邊湊了湊,道:「種地的人,都是看天吃飯,今年遭災,明年年成還不知如何,家裡突然短了這麼些錢,吃飯穿衣又不能少,怎麼過活?」

       林依擔憂道:「不至於如此罷,大老爺做官多年,總有些積蓄,他馬上就要到家了。」

       楊嬸笑了一聲,道:「大老爺自個兒房裡幾口人都養不活,這麼些年,也沒見朝家裡拿甚麼錢,等到他們回來,說不定還要靠二老爺呢。」

       張家大房的情況,林依也有耳聞,張大膝下僅有一名獨子,常年疾病纏身,全靠湯藥維持,每年花費不少,確是沒得多餘的錢拿回家裡來。

       楊嬸見她沒了言語,奇道:「我要靠張家養活,才操這個心,他們敗家,你不是得高興,為撒子反倒悶悶不樂?」

       林依苦笑道:「我片瓦都無,張家敗了,我何處安身?」

       楊嬸笑道:「我不過說說罷了,田產還在,哪兒能真敗下來,待到地裡重新種了稻子,轉眼就是錢。」

       這話不錯,只要還有田產,就不至於沒飯吃,林依復又高興起來,暗道,怪不得人人有了錢,首先想著的就是置辦田產。

       楊嬸見她臉上帶了笑,放下心來,起身道:「你運氣好哩,二夫人在娘家待著,無人來催你的房租與飯食錢,趁空想轍,做鞋墊也好,打絡子也好,先把這個月的錢攢齊,免得受她們的閒氣。」她說著說著,一拍腦門,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裡抓著一把雞毛,笑道:「與二少爺燉雞湯,我把長些的雞毛給你留著,你做幾個毽子去賣,也能換幾個錢。」

       林依連聲道謝:「若不是楊嬸幫著,我在這家裡,不曉得該如何度日。」

       楊嬸擺手道:「順手的事,有撒子好謝的。」她說完便告辭,稱要去廚下做飯,林依送她到簷下,回房時便順手關了房門,一面上栓子,一面想,方氏這時候被趕回娘家,還真是不錯,不然她若是來討房錢,給還是不給?自己手裡雖還有幾百個錢,但若立時就拿出來,難免遭疑,若是不拿,又要受氣,真真是兩難之事,幸好方氏現下不在,正好順理成章地拖上一拖。

       她這樣想著,心情就好了起來,栓好門,取出衣箱裡的錢,將零頭還丟進黃銅小罐,只留了個整數重新包好,又翻出小鏟子,爬到床下,挖坑埋錢。挖著挖著,鏟子碰上了硬物,林依不曾提防,震得手指一麻,她愣了幾秒鐘,又下去幾鏟,挖出個紅色雕漆盒子來,她拂去塵土,開了蓋兒一瞧,裡頭竟是幾張官交子,數了數,共有五張,面值都是一貫,總共整整五貫錢。

       林依又驚又喜,竟舉著交子,趴在床下發了會兒呆,這錢,多半是銀姐所藏,原來她與自己有共同的藏錢方法,怪不得到她出張家門,方氏也未能搜出錢來。錢盒子既已挖出來了,斷沒有再原樣埋回去的道理,林依想佔為己有,又怕他日銀姐上門來討,想著想著,卻又笑了,銀姐如今還是一個妾,出入不自由,哪有機會重回張家,再說這錢也不是她的,乃是張家之物。

       這若放在先前,林依定要將錢還給方氏,討她歡心,但如今經歷過種種,她心境早已改變,毫不客氣地將這五張交子收歸己有。紅漆盒子不知是誰人之物,或是銀姐,亦或是張梁,林依怕人認出來,不敢再用,棄之一旁,單將交子和自己的鐵錢攏作一堆,再分作三份,選了三個不同的地方埋了。她把盒子帶出床底,用小鏟子使勁敲了幾下,砸作個面目全非,再溜到廚房,藉著幫楊嬸燒火,塞進了火焰正旺的灶裡,看著它燒為一團灰燼。

       她到廚房幫忙,乃是平常,但今日楊嬸卻趕她道:「你既是要把錢,就不欠張家的,做活兒作甚?」

       林依笑道:「力氣又不值錢,算這般細作甚麼,我也不為張家,只是想幫幫你。」

       這話中聽,楊嬸笑了,但還是將她推出門外,道:「留著力氣去把毽子做了,早些將錢攢齊。」

       林依感激她關愛之心,笑著應了,回到房中,先做些灑掃的事體,待得物事歸置整齊,才取出雞毛和鐵錢,開始扎毽子。毽子做好,晚飯也得了,她收拾完桌子,藏好毽子,先去廚房洗手。楊嬸盛了碗稀粥出來,問她道:「你是去堂屋吃,還是就在這裡吃?」

       林依一愣,不解其意。楊嬸解釋道:「二老爺還在生氣,說是不吃了,兩位少爺求了他半個時辰,沒得到答覆,動身去方家了。」

       林依朝外望了望,張梁的房門還緊閉著,她接過碗,尋了只板凳坐下,道:「既是只有我們倆吃飯,就在這裡罷,你也來坐下,一起吃點子算了。」

       楊嬸當她是個主子,不肯同桌吃飯,直到林依起身拉她,方才添了碗粥,一同坐下吃了。吃罷飯,林依執意要洗完,楊嬸來趕她,她舉著碗和乾絲瓜瓤子,躲開楊嬸的手,笑道:「毽子已做完,橫豎無事,你好歹讓我活動下,老是坐著也不好。」

       楊嬸無法,只好上前幫她挽袖子,戴攀膊,笑道:「明明是你幫我的忙,倒被你講成是我幫你的忙,這小嘴兒巧得。」她笑完又歎:「這樣的好媳婦,二夫人卻不要,真真是瞎了……」所謂隔牆有耳,何況廚房門又沒關,林依忙撞了她一下,將話題岔開去。楊嬸會意,又歎了一聲,搜出些別的話,與她講些如何賺錢的事體。
正文  第二十八章因禍得福

       楊嬸提供的賺錢方法,不外乎是納鞋墊、打絡子,林依才發了筆小財,正想著投資呢,不願再做這些既辛苦又賺不到錢的活計,便問道:「楊嬸,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楊嬸奇道:「女孩兒家,不靠這些賺錢,還能做甚麼?刺繡織布,你又不會。」

       林依有買田地的念頭,又不願露財,想了想,編了篇話出來,道:「前幾日,我瞧見有人挨家挨戶地敲門,問別個賣不賣田,這是甚麼緣故?」

       楊嬸答道:「饑荒哩,好多人十來天吃不上一粒米,實在餓得不行,將幾畝薄田賤賣了去,換幾袋子口糧回來,先將這陣子熬過去。」

       林依好奇問道:「只能換幾袋糧食?如今田價賤麼?」

       楊嬸反問:「我哪裡曉得價錢,又買不起,你問這個作甚?」

       林依低頭洗碗,狀了不在意的模樣,道:「隨口問問罷了。」

       楊嬸未疑其他,道:「你要想曉得,隔壁去問問便知,他家正想賣田換口糧哩。」

       林依笑道:「若是出門碰見,順口問一聲罷了,我也是個無錢的,特特去問這個作甚。」她洗完碗,幫著楊嬸把廚房收拾乾淨,又從缸裡舀了一大鍋水燒著,預備待會兒洗澡。

       剛把鍋蓋蓋上,張伯臨在門口探頭,問道:「可有飯吃?」林依開了櫥櫃的門與他瞧,道:「還是熱的,叫楊嬸與你們送去房裡?」張伯臨搖頭,朝身後喚了一聲「二小子」,直徑朝小桌邊坐下,叫楊嬸添飯來。楊嬸瞧著他們兩個狼吞虎嚥,連聲喊:「慢著些,當心噎著。」

       張伯臨笑道:「一碗稀粥,通共沒幾粒米,想噎著都難。」幾人都笑起來,楊嬸又與他盛了一碗,問道:「你們是去舅舅家,這時候回來,怎卻連飯都沒吃?」

       林依猜想是方氏一事不大順利,忙扯了扯楊嬸的袖子,叫她莫要再提。張伯臨瞧見了她的動作,卻道:「我娘沒說是被趕回去的,因此舅娘待她還好。」張仲微接過話頭,到:「我們去求舅舅將冰價降一降,他卻稱病不見我們,咱們氣不過,這才沒吃飯就跑回來了。」

       林依對冰價不甚關心,問了句別的:「八娘子還好?」

       兩兄弟都不吱聲,林依黯然,楊嬸亦跟著傷心,一時間四人都沉默下來。

       待得他倆吃完飯,楊嬸收拾碗筷,林依守著燒水,張伯臨盯著開始冒氣的大鍋看了一時,突然道:「要是製冰同燒水一般容易就好了。」

       張仲微道:「製冰也不難,我聽人講,東京滿大街都有商販推著車,賣那加了糖的小碗冰,只不過咱們眉山城太小,冰才成了稀罕物件。」

       張伯臨驚喜道:「真的?伯父馬上就要到家,咱們問問他,可曉得製冰的法子。」

       張仲微記起張棟是在東京住過的,也歡喜起來,道:「伯父為官多年,肯定曉得,咱們且等他回來。」

       林依朝灶裡塞著柴火,心道,製冰本來就不難,買來芒硝,她也會制。但這話,她沒講出來,張家窮困些,她的日子才好過,再者,她也不願去出這風頭,雖說賣冰能賺錢,但她連安穩日子都無法保障,賺了錢遲早也是被方氏奪去,何苦來哉。

       張伯臨與張仲微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製冰的事體,楊嬸聽了好一時,終於忍不住潑涼水:「等到大老爺回來,老太爺就該出殯了,還要你們做出冰來作甚?」

       張伯臨聽了這話,立時想轉過來,大失所望,張仲微卻道:「無妨,咱們曉得了法子,制些冰拿去街上賣也是好的。」

       張伯臨正附和,楊嬸又一盆子涼水潑過去:「製冰的材料須得幾多錢,二位少爺可曉得,若是人人都買得起冰,還等得到你們來制?」

       到底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還不如楊嬸一個奶娘懂的多,林依忍不住抿嘴笑了。張伯臨與張仲微苦惱道:「就沒別的法子把虧空補上了?」

       林依舀了水朝門外提,路過他們身旁,順口道:「你們是學子,操這份心作甚,好好唸書,中個進士回來,比甚麼都強。」這話他倆都愛聽,轉了笑臉出來,說笑著朝臥房去了。

       林依將水拎至房內,倒進木盆,邊洗澡,邊思忖,所謂悖入悖出,意外之財,還是早些花掉的好,明日就想個由頭出來,去隔壁家打聽打聽田地的價格。

       田產雖有保障,生財卻不快,她也曾想過,做些個一本萬利的事體,但她穿越前,學的乃是公共管理,那些專業課,她掰著指頭數了又數,也沒能尋出個管用的來;穿越文倒是看過幾篇,百度大嬸也時常拜訪,但她來北宋這兩年,見的都是險惡事,深知賺錢易,守財難,像她這般的孤身弱女,恐怕是賺得越多,死得越快。她雖過得困苦,卻是樂觀惜命,想多活幾年的,因此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統統打消,選了條最穩妥的路來。

       第二日,楊嬸來喚她吃早飯,道:「大老爺到了成都,三少爺又病了,二老爺帶著兩位少爺接去了,今兒還是只有咱們倆吃飯。」

       林依點頭道:「那還是就在廚下吃,免得將碗筷搬來搬去。」

       楊嬸自然樂得便宜,應了一聲,快手快腳將醃菜稀粥擺好,同她兩個吃飯。林依喝完粥,問道:「大老爺一家,今晚怕是就要到了,你要不要收拾屋子,我與你搭把手。」

       楊嬸攤手道:「按理是該收拾的,可二夫人不在家,我又不曉得安排他們住哪間,怎生是好?」

       林依明白她的意思,張棟離家多年,他當初住的舊房間,早就改作了他用,如今正房雖還有兩間空屋,但主人不發話,楊嬸一個下人,哪裡敢擅自作主去佈置。

       楊嬸收拾起碗筷,拍了拍圍裙,道:「真是在家嫌,不在家又欠,二老爺哪裡是當家過日子的人,二夫人再不回來,家裡要亂套了。」

       林依道:「照你這般講,二夫人怕是要回來了,我趕緊趁她不在,去城裡把毽子賣了。」

       楊嬸笑道:「你如今是租客,只要把足了房租與飯食錢,哪個能管得著你去哪兒?」

       林依細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她不禁一樂,凡事都有好壞兩面,這算不算得了因禍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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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休妻風波

       方氏進張家門二十來年,在長輩面前向來是恭恭敬敬,從沒出過岔子,不曾想,卻因賣糧一事被公爹罵作不孝,這罪名可不算小,她心中驚慌又氣惱,叫過任嬸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責罵,還罰了她足足三個月的月錢。

       任嬸沒盼到漲月錢,反倒被罰了去,胸中氣悶難當,出門就去尋銀姐,叫她將錢補來。銀姐好笑道:「又無人逼著你使用我想的法子,你自己要討好賣乖,怎怪得了旁人?」

       任嬸不是甚麼良善人,被這話逼急,抖狠道:「不給也行,我到二夫人面前把你的舊賬抖一抖,她正愁對你無處下刀呢。」

       銀姐心裡還是怕的,忙轉了笑臉出來,稱方纔的話都是玩笑,又補了任嬸四個月的月錢,這才將她安撫住。任嬸多得了錢,再面對方氏的責罵,就不當回事,倒是方氏見她恭順,反倒過意不去,罵過幾回,也就停了。

       張老太爺到底沒能熬過去,拖了半個月,病情越來越重,漸漸的呼吸困難,食水不進,於一天夜裡,闔上了眼睛。

       張家舉喪,搭設靈堂,通告鄉鄰,方氏取了孝衣來與眾人換上,又親筆書信兩封,一封與在外做官的張棟,一封與京城趕考的張梁,叫他兩個趕緊回來奔喪。此時已是夏季,天氣炎熱,出殯迫在眉睫,但張棟張梁二人均是路途遙遠,月餘過去,還不見影子,方氏無法,日夜發愁。

       任嬸出主意道:「舅老爺家有錢,年年熱天,地窖裡都是有冰消暑的,二夫人何不回娘家借幾塊來,擱在靈堂上,降一降熱氣。」

       此法甚好,方氏大喜,當即遣了家中唯一不用服孝的林依去方家借冰。林依到了方家,求見王氏,向她道明來意。王氏願意借冰,但卻有條件,道:「所謂親兄弟明算賬,何況我們與張家,只是姻親,你若要借冰,須得先寫個借條來。」

       這要求雖不近情理,卻不算過分,但林依做不了主,只得又匆匆往回趕,去叫方氏拿主意。方氏在王氏跟前,從來未贏過,歎道:「若向其他有錢人家去討,指不定還得拿現錢出來呢,借條就借條罷。」

       林依聽她這般講,便取了筆墨來,請她寫了個條兒,攥在手裡重赴方家。這回王氏很爽快,接了借條收好,馬上命人開地窖,搬了兩箱子冰出來,幫林依送到張家去。

       這兩箱子冰解了方氏的燃眉之急,令她安下心來,每日守在靈堂,只等張棟張梁歸家。

       且說張梁,去年九月秋闈就結束了,他卻一路遊山玩水,過完了年才踏上歸途,不料剛剛入蜀,便接到老父去世的噩耗,他大驚失色,趕緊換了孝衣,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中,撲倒在張老太爺靈前,嚎啕大哭。

       方氏見他是獨身一人回來的,身旁並未跟著金姐銅姐,心裡不免有幾分高興,但時值孝中,不敢露笑顏,趕緊將頭垂得低低的。

       張梁哭了好些時方才停下,跪在靈前朝四面看了看,問方氏道:「大哥還未回?」

       方氏搖了搖頭,道:「這都快兩個月了,你才到家,大哥路途更遠,想必還要再過些日子。」說完又擔憂:「不等大哥見爹最後一面,不敢大殮,冰又不夠用了,我還去娘家借些來?」

       張梁瞧見了靈堂四個角落擱的冰盆,心道方氏辦事不錯,便點了點頭,叫她自去打理。於是方氏回房,提筆寫借條,交與林依去辦。林依袖著借條,熟門熟路地朝方家跑,暗道,張棟怎地還不回來,這已是第五張借條了,待到喪事辦完,得還多少冰?

       又兩箱子冰搬進靈堂,張梁與方氏親自抬了箱子,將冰倒進盆裡。方氏到底是四十來歲的人了,體力不支,待得四盆子冰都裝滿,她已累得直不起腰,但靈堂未撤,她不敢私自去歇息,只好借口上茅廁,走去偏房小歇。

       自張梁回來,銀姐一直安安靜靜,一句話也無,此刻見方氏出去,大好機會擺在眼前,忙行動起來,先悄悄取出袖子裡藏的小瓶,倒出幾滴薑汁,抹在眼角處,再眼淚汪汪地湊到張梁身旁,作了副難忍悲痛的模樣,道:「老爺怎地也不問問,老太爺突然去世,是因何緣由?」

       這個張梁還真沒想過,只道張老太爺已近七旬,年事已高,逝世乃是正常,但銀姐既然這般問,肯定有原因,便向她問詳細。

       銀姐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回道:「老太爺是讓夫人給氣死的,老爺竟是不知麼?」

       張梁一驚,但卻沒信她,斥道:「休要胡說,夫人孝順,乃是村裡公認的。」在他心裡,方氏雖不容人,但侍奉老人,實屬盡心盡力,不然他也不會放心進京,把一大家子都丟給她。

       銀姐見他不信,便將方氏賣糧一事講與他聽,道:「若不是夫人賣了糧,害得老太爺失信於人,他老人家怎會氣病?這難道不是不孝?老太爺病在床上時,還這樣罵她來著哩。」

       張梁經這風一扇,起了些火苗,立時喚了方氏進來,問她為何要忤逆老太爺,偷著賣糧。

       方氏與他夫妻多年,深知他稟性與張老太爺不同,反問道:「咱們的糧食,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願意白白分發出去,讓咱們自己吃虧?」

       張梁啞口無言,若換了他,也定然不願意,但這話他沒法講出口,便埋怨道:「就算不願意,也當婉轉些,怎可惹爹生氣。」

       方氏辯道:「哪裡是我惹了爹生氣,明明是村裡人貪得無厭,怪爹少發了一天糧,這才把他氣病了。」

       銀姐瞧得張梁的一點子火氣漸漸地要熄下去,忙添了一把火,道:「老太爺向來是言出必行的人,卻被夫人害得失信於人,一出門就被人指指點點。老爺你是曉得的,老太爺最愛串門子,卻因夫人把糧賣了,大門都不敢出,他能不氣病?」

       她這話,與方氏的其實是一個意思,但側重點卻有不同,聽在張梁耳裡,別有一番滋味,令他思忖起來。

       銀姐見目的達到,不再多話,背過身去又抹了點兒薑汁,撲到靈前跪了,哭個不停,叫些個「老太爺太冤」之語。

       張梁本沒想怎樣,卻被她這番舉動激著,下不來台,帶了些氣惱問她道:「你究竟甚麼意思?」

       銀姐住了哭聲,抽泣道:「老太爺病重時,我在跟前侍候,聽得他說,要二老爺休了二夫人呢。」

       方氏氣極,大罵她胡說八道,但銀姐之所以敢這樣講,卻是有緣由的,張老太爺病中不忘斥責方氏,讓她輕易不敢近前,照料他的重任,就落在了銀姐與任嬸身上,因此銀姐能聽見那話,也不是不可能。

       妻子不同妾室,方家又有錢有勢,豈能說休就休,但事關張老太爺,張梁不敢不慎重,遂命人去喚任嬸來與銀姐作證,但任嬸卻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怎麼也尋不到,他只得將此事先按下,等任嬸回來,聽了證詞再作打算。

正文  第二十一章迷霧重重

       任嬸尋不到,銀姐無心守靈,尋了個借口出來,悄悄躲進下人房。晚上任嬸自外頭回來,一推門,見銀姐坐在桌前,唬了一跳,暗歎,躲了一整天,還是沒躲掉。她取過燈台,動手點燈,勉強笑道:「銀姨娘今日怎地得閒到我屋裡坐?」

       銀姐按住她的手,不許她取燈,冷笑道:「別跟我打馬虎眼,講好的事情,為何反悔。」

       任嬸跺腳道:「我啥時候和你講好了,當時我就沒答應,若二夫人被休,我這個陪嫁也要跟著倒霉,這樣的證人,我才不做。」

       銀姐按著她的手站起身來,急道:「老太爺分明講過出婦的話,你不是也聽見了?又不是我誣陷二夫人,你為何不作這個證,我這裡少不了你的好處。」

       任嬸使勁兒抽出手來,眼神左右飄移,道:「老太爺病中口齒不清,我沒聽仔細,不曉得講的是甚麼。」

       銀姐見她當面扯謊,氣道:「你若不幫我,我去二夫人面前告你。」

       這話唬不住任嬸,她笑道:「銀姨娘,咱們半斤八兩,誰也不是甚麼好人,還是省省罷,各自閉嘴,才有好日子過。」

       銀姐自來到張家,從來都是錢財開道,就忘了去琢磨其他利害關係,此刻碰壁,才幡然醒悟,任嬸到底還是方氏的人,能收買,卻貼不了心,一到關鍵時候,她還是向著方氏多些。她這時候想通,卻是遲了,沒了證人,若被方氏反告個誣陷,她可真就翻不了身了。

       任嬸已在催她出去,免得被人瞧見。銀姐走出門來,被風一吹,才發覺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冰涼一片。她正躊躇,不敢重回靈堂,忽見林依提著一桶水,在朝臥房走,忙一路小跑過去,跟著她走到房門口。

       林依心下詫異,停了腳步不推門,回過身道:「銀姨娘不在靈堂守著,跟著我作甚麼?」

       銀姐故作神秘道:「有好事與你講。」

       林依將水桶放到地上,退後一步,笑道:「既是好事,銀姨娘可千萬不能告訴我。」

       銀姐愣道:「為何?」

       林依道:「銀姨娘忘了,你上回的事,還是我去二夫人面前告的密,你不怕我又壞你好事?」

       銀姐聽她這般講,還真猶豫起來,林依趁她恍神,忙重提了水桶,閃身進門,不料銀姐反應極快,將身子一側,竟從門邊擠了進來。

       林依哭笑不得地望著她,道:「先前你三番兩次到我屋裡來,累得我被任嬸陷害,還嫌不夠?」

       銀姐道:「任嬸陷害你的話,也就二夫人相信,誰叫她嫌惡你呢。」

       這是實話,林依沒作聲。

       銀姐又道:「若這家裡沒得二夫人,你豈不是就翻了身?」

       林依一驚:「你要作甚麼?」

       銀姐笑道:「放心,喪天害理的事,我不會做。」她將張老太爺病中之語講了一遍,道:「絕好的機會,是不是?讓二老爺遵從父命,休了二夫人,你就再不用小心翼翼過活,也不用擔心被她退了親事。」

       林依不置可否,只淺淺一笑,問道:「與你有何好處?」

       銀姐不願講實情,只道:「若不是她屢屢壞我的事,我早就重得自由身,獨自快活去了,這份氣,我嚥不下。」

       林依暗歎,這點子忍耐勁兒都無,怎麼作妾?眼見得桶裡的水都涼了,她著急起來,道:「我勸你熄了這份心思,你這般不懂得低頭伏小,就算二夫人離了張家,二老爺再娶一位進來,還是不會待見你。」說完將門拉開,趕她出去。

       銀姐哪裡肯走,不僅不動身,反就勢坐到了桌邊,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挪窩的架勢。林依見她秉性難改,也不再勸她,自己朝門邊走,道:「我也想通了,與個妾作對,實在不算甚麼,我這就去告訴二夫人,你逼我去作偽證。」

       銀姐急得跳將起來,死命扯住她袖子,道:「我沒扯謊,老太爺確是講過這話。」

       「這話你留著與二老爺二夫人講去,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得,幫不了你。」林依拖著她前行幾步,用另一隻手打開門,高聲叫道:「楊嬸。」

       銀姐見她真個兒叫嚷起來,臉色突變,忙放了她的胳膊,疾步離去。楊嬸已是聽見了林依喚她,跑過來問道:「撒子事?我怎地看見銀姨娘從你屋裡出來?」

       林依以前就被人誤解,這回不敢再替銀姐隱瞞,將方纔事體講與楊嬸聽,苦笑道:「我一向奉行明哲保身,卻屢屢被麻煩找上門。」

       楊嬸笑道:「她這回還真沒扯謊,老太爺要出婦的話,我也隱約聽見過。」

       林依驚訝道:「真有此事?怪不得銀姐有恃無恐,敢當面與二夫人作對。」

       楊嬸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是真事兒又如何,兩位少爺都大了,方家又有權勢,大夥兒都當那是老太爺的氣話,無人願去作證的,這回銀姨娘要倒霉了。」

       林依不解:「父翁要求出婦,兒子可以不聽的?不怕被人說道?」

       楊嬸嗐了一聲,道:「你到底還是太小,不曉得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太爺不過是病重氣話,又不是當面囑咐二老爺,難不成真為了這個,就讓張、方兩家交惡?別忘了,八娘子可還在方家做著媳婦哩。」

       原來姻親關係錯綜複雜,休妻不是件簡單的事,林依自嘲一笑,自己果然還是個「新人」,她想了一想,還是有些不解:「銀姨娘平時挺精明的人,這道理她不明白?為何今日行事如此魯莽?」

       楊嬸欲言又止,只道那緣由,不好講與未嫁的小娘子聽,不願開口。林依不是個愛打聽的人,但又怕不明情況,被人陷害了去,便將楊嬸拉進屋內,道:「非是我不知羞,只是怕銀姨娘害我,橫豎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講與我聽聽又何妨。」

       楊嬸猶豫道:「這事兒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二夫人要將銀姨娘送人哩,只等老太爺大斂就動手,銀姨娘再不奮力一搏,就要來不及了。」

       林依越聽越奇,問道:「二老爺不是發過話麼,二夫人要是敢送,早就送了,還會等到今日?」

       楊嬸含混其詞起來,只道二夫人有十足的把握說服二老爺,詳盡情況卻不肯再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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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迷霧重重

       任嬸尋不到,銀姐無心守靈,尋了個借口出來,悄悄躲進下人房。晚上任嬸自外頭回來,一推門,見銀姐坐在桌前,唬了一跳,暗歎,躲了一整天,還是沒躲掉。她取過燈台,動手點燈,勉強笑道:「銀姨娘今日怎地得閒到我屋裡坐?」

       銀姐按住她的手,不許她取燈,冷笑道:「別跟我打馬虎眼,講好的事情,為何反悔。」

       任嬸跺腳道:「我啥時候和你講好了,當時我就沒答應,若二夫人被休,我這個陪嫁也要跟著倒霉,這樣的證人,我才不做。」

       銀姐按著她的手站起身來,急道:「老太爺分明講過出婦的話,你不是也聽見了?又不是我誣陷二夫人,你為何不作這個證,我這裡少不了你的好處。」

       任嬸使勁兒抽出手來,眼神左右飄移,道:「老太爺病中口齒不清,我沒聽仔細,不曉得講的是甚麼。」

       銀姐見她當面扯謊,氣道:「你若不幫我,我去二夫人面前告你。」

       這話唬不住任嬸,她笑道:「銀姨娘,咱們半斤八兩,誰也不是甚麼好人,還是省省罷,各自閉嘴,才有好日子過。」

       銀姐自來到張家,從來都是錢財開道,就忘了去琢磨其他利害關係,此刻碰壁,才幡然醒悟,任嬸到底還是方氏的人,能收買,卻貼不了心,一到關鍵時候,她還是向著方氏多些。她這時候想通,卻是遲了,沒了證人,若被方氏反告個誣陷,她可真就翻不了身了。

       任嬸已在催她出去,免得被人瞧見。銀姐走出門來,被風一吹,才發覺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冰涼一片。她正躊躇,不敢重回靈堂,忽見林依提著一桶水,在朝臥房走,忙一路小跑過去,跟著她走到房門口。

       林依心下詫異,停了腳步不推門,回過身道:「銀姨娘不在靈堂守著,跟著我作甚麼?」

       銀姐故作神秘道:「有好事與你講。」

       林依將水桶放到地上,退後一步,笑道:「既是好事,銀姨娘可千萬不能告訴我。」

       銀姐愣道:「為何?」

       林依道:「銀姨娘忘了,你上回的事,還是我去二夫人面前告的密,你不怕我又壞你好事?」

       銀姐聽她這般講,還真猶豫起來,林依趁她恍神,忙重提了水桶,閃身進門,不料銀姐反應極快,將身子一側,竟從門邊擠了進來。

       林依哭笑不得地望著她,道:「先前你三番兩次到我屋裡來,累得我被任嬸陷害,還嫌不夠?」

       銀姐道:「任嬸陷害你的話,也就二夫人相信,誰叫她嫌惡你呢。」

       這是實話,林依沒作聲。

       銀姐又道:「若這家裡沒得二夫人,你豈不是就翻了身?」

       林依一驚:「你要作甚麼?」

       銀姐笑道:「放心,喪天害理的事,我不會做。」她將張老太爺病中之語講了一遍,道:「絕好的機會,是不是?讓二老爺遵從父命,休了二夫人,你就再不用小心翼翼過活,也不用擔心被她退了親事。」

       林依不置可否,只淺淺一笑,問道:「與你有何好處?」

       銀姐不願講實情,只道:「若不是她屢屢壞我的事,我早就重得自由身,獨自快活去了,這份氣,我嚥不下。」

       林依暗歎,這點子忍耐勁兒都無,怎麼作妾?眼見得桶裡的水都涼了,她著急起來,道:「我勸你熄了這份心思,你這般不懂得低頭伏小,就算二夫人離了張家,二老爺再娶一位進來,還是不會待見你。」說完將門拉開,趕她出去。

       銀姐哪裡肯走,不僅不動身,反就勢坐到了桌邊,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挪窩的架勢。林依見她秉性難改,也不再勸她,自己朝門邊走,道:「我也想通了,與個妾作對,實在不算甚麼,我這就去告訴二夫人,你逼我去作偽證。」

       銀姐急得跳將起來,死命扯住她袖子,道:「我沒扯謊,老太爺確是講過這話。」

       「這話你留著與二老爺二夫人講去,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得,幫不了你。」林依拖著她前行幾步,用另一隻手打開門,高聲叫道:「楊嬸。」

       銀姐見她真個兒叫嚷起來,臉色突變,忙放了她的胳膊,疾步離去。楊嬸已是聽見了林依喚她,跑過來問道:「撒子事?我怎地看見銀姨娘從你屋裡出來?」

       林依以前就被人誤解,這回不敢再替銀姐隱瞞,將方纔事體講與楊嬸聽,苦笑道:「我一向奉行明哲保身,卻屢屢被麻煩找上門。」

       楊嬸笑道:「她這回還真沒扯謊,老太爺要出婦的話,我也隱約聽見過。」

       林依驚訝道:「真有此事?怪不得銀姐有恃無恐,敢當面與二夫人作對。」

       楊嬸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是真事兒又如何,兩位少爺都大了,方家又有權勢,大夥兒都當那是老太爺的氣話,無人願去作證的,這回銀姨娘要倒霉了。」

       林依不解:「父翁要求出婦,兒子可以不聽的?不怕被人說道?」

       楊嬸嗐了一聲,道:「你到底還是太小,不曉得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太爺不過是病重氣話,又不是當面囑咐二老爺,難不成真為了這個,就讓張、方兩家交惡?別忘了,八娘子可還在方家做著媳婦哩。」

       原來姻親關係錯綜複雜,休妻不是件簡單的事,林依自嘲一笑,自己果然還是個「新人」,她想了一想,還是有些不解:「銀姨娘平時挺精明的人,這道理她不明白?為何今日行事如此魯莽?」

       楊嬸欲言又止,只道那緣由,不好講與未嫁的小娘子聽,不願開口。林依不是個愛打聽的人,但又怕不明情況,被人陷害了去,便將楊嬸拉進屋內,道:「非是我不知羞,只是怕銀姨娘害我,橫豎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講與我聽聽又何妨。」

       楊嬸猶豫道:「這事兒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二夫人要將銀姨娘送人哩,只等老太爺大斂就動手,銀姨娘再不奮力一搏,就要來不及了。」

       林依越聽越奇,問道:「二老爺不是發過話麼,二夫人要是敢送,早就送了,還會等到今日?」

       楊嬸含混其詞起來,只道二夫人有十足的把握說服二老爺,詳盡情況卻不肯再透露。

正文  第二十三章一箭雙鵰

       第二日清晨,林依尚在睡夢中,忽聽得外頭任嬸喚她:「林三娘,去廚房幫著做飯。」她揉了揉眼,心下奇怪,天還未亮透,做的是哪門子飯,再說廚下之事,不是楊嬸管著麼,怎卻是任嬸來喚?

       身在別人家,再不情願,也得起床,林依抓過枕邊的衣裳披上,發現另半邊床是空的,她繫腰帶的手,不自覺停了半拍,但不及細想,敲門聲震天,只得匆匆穿好衣裳去開門。任嬸站在門外,眼神卻沒落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她的頭頂,朝屋裡掃了幾眼,問道:「金姐呢?」

       林依的心猛地一跳,臉上卻是平靜非常,答道:「許是上茅廁去了罷。」

       任嬸的聲量高了起來:「甚麼茅廁,我才從茅廁過來,一個人也無。」

       林依瞟她一眼,道:「沒去就沒去,你衝我嚷嚷甚麼。」

       任嬸沒有理她,轉頭朝另一邊叫道:「二夫人,林三娘把金姐放跑了。」

       方氏好似等著一般,聞聲立時就趕了來,怒問林依道:「你吃我家的,穿我家的,為何要吃裡爬外,助金姐逃走?」

       楊嬸已在旁聽了一時,插嘴道:「還未四下找過呢,不一定就是逃走了。」

       方氏狠狠瞪了楊嬸一眼,卻尋不出話反駁,只得叫她與任嬸兩個,四處去找。林依垂了眼簾,唇邊浮上一絲冷笑,還尋甚麼,分明是個圈套。果不其然,楊嬸將菜地都尋了個遍,還是未能找出金姐來。

       方氏得意道:「林三娘,你還有甚好說?」

       林依道:「金姐的賣身契在二夫人手裡收著呢,她能怎麼逃?」

       楊嬸正替她著急,聽得她這般講,心下一鬆,臉上顯出笑來。不料方氏早有準備,道:「賣身契不是讓你偷走了麼,你休要狡辯。」

       林依還要再說,方氏卻道:「留著話與二老爺講去罷。」

       任嬸上前一步,拉了林依的胳膊,推推攘攘,到得靈堂。張梁守靈還未結束,忽見一群人湧進來,驚問緣由。方氏叫林依到靈前跪了,向張梁道:「老爺,昨兒我急著來守靈,將金姐的賣身契擱在臥房桌上,不曾想被林三娘偷了去,趁夜將金姐放跑了。」

       張梁不大相信:「真跑了?」

       方氏點頭,喚過任嬸與楊嬸,道:「我才叫她們尋過,不見人影。」

       張梁大為光火,走到林依面前,怒問:「放走金姐,與你有何好處?」

       林依心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緣由,方氏必定已替自己想好了。果然,方氏在一旁代答道:「這還用問,必定是她收了金姐的錢。」

       張梁氣道:「我張家並不曾薄待了她,她居然幫著外人。」他在靈堂內疾走了兩圈,將手一揮,命方氏搜房,稱要瞧一瞧金姐到底給了林依甚麼好處,令她不顧張家養育情,恩將仇報。

       方氏領著眾人出去,臨到林依房門前,悄悄將一張交子塞進任嬸手裡,那意思是,若搜不出錢,就用這個充數。任嬸會意,把交子攥在手裡,同楊嬸去搜房。楊嬸偏著林依,草草將櫃子翻了翻,便道無錢。既是有準備,任嬸也懶得費力,將手伸到衣箱裡攪了幾下,再拿出來時,手上就多了那張交子,裝作驚訝萬分,嚷道:「二老爺,二夫人,林三娘果真收了金姐的好處。」

       張梁氣得鬍子直抖,命方氏將林依鎖進房裡,不許給飯吃。方氏忙交代給任嬸去辦,扶著他的胳膊離去,口中稱:「到底養不熟,老爺莫要氣壞了身子。」

       楊嬸拉了林依一把,急道:「你怎地也不辯解兩句?」

       林依苦笑道:「色色都替我想好了,我還能辯甚麼?」

       任嬸看了她一眼,小聲嘀咕:「曉得就好。」說完一把將她推進屋內,鎖上了門。

       林依收了交子,放走金姐的事,很快傳了開去,張仲微得知此消息,焦急非常,問張伯臨道:「那交子定是賣絡子的錢,她為何不辯?」張伯臨先將堆滿絡子的櫃子指了一指,笑話他道:「真是賣絡子的錢?明明是你向我借了去,把給她的。」

       張仲微將一方硯台重重頓了頓,道:「三娘子餓著肚子呢,哥哥還有心玩笑。」張伯臨見他是真急了,忙道:「傻小子,她是不願把你供出來撒,娘是甚麼心思,你不曉得?她若照實講了,那被罰的人,可就要加上你一個了。」

       張仲微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林依是為了護他,才不開口,他心下感動莫名,暗道,她待我有情義,我卻不能讓她受苦。他抓了硯台,又是重重一頓,似下定了決心一般,衝了出去。

       張伯臨見他舉動有異,追在後頭喊道:「二小子,你去作甚?」張仲微不回頭,答道:「我去與爹娘講明白。」

       張伯臨急得原地跳了兩下,直呼「傻小子」,待要追著去抓他的衣襟,卻是沒抓住,只得由他去了。張仲微狂奔至靈堂,跪倒在張梁與方氏面前,道:「三娘子的錢,不是金姐把的,乃是我瞧著她編的的絡子好,非逼著她拿出來賣了,換得的錢。」他以為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方氏便會放過林依,哪曉得在方氏眼裡,只要二人有接觸,不管誰主動,都是不可原諒。

       方氏臉色陰晴不定,過了一時,突然問張梁:「老爺如何看待?」

       所謂先入為主,張梁已認定金姐是林依放走的,心裡恨著她,便不置可否,推道:「家務事,你自打理,不必問我。」

       方氏望著地下的張仲微,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狠了狠心,喚來任嬸,命她取家法。張家的家法,乃是一條戒尺,還是張伯臨兄弟小時讀書不用功,用來打手掌心使的,方氏下了決心要斷掉張仲微的心思,高舉了戒尺,毫不留情,一下一下,都是實打實。

       張仲微的手掌心,很快紅腫起來,方氏到底心疼親兒,遂丟了戒尺,準備再罵他幾句便罷。張梁卻道:「就是他慣著林三娘,才叫她膽子大過了天,連我的妾室都敢放。」張仲微正在琢磨這話的意思,張梁已抓起戒尺,劈頭蓋臉打了下來,他不敢躲避,硬挺著挨了幾下,只覺得手上,脖子上,熱辣辣地疼。

       張梁還要再打,方氏看不下去,撲過去奪下戒尺,命楊嬸將張仲微送回房去。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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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退意萌生

       楊嬸去扶張仲微,後者卻擺了擺手,俯身向方氏和張梁行過禮,才轉身朝臥房去。張伯臨正在門口張望,見他帶著傷回來,直呼「傻小子」。楊嬸是張仲微的奶娘,偏著他,叫張伯臨莫要再講,自己卻也忍不住,歎道:「你這是何苦。」他二人一急一歎,張仲微卻靠在椅子上笑了起來:「娘已打過了我,想必不會再罰三娘了罷。」

       楊嬸心道,哪有那般容易,她欲潑冷水,又捨不得,便藉著去廚房與他燉補湯,退了出去。她先到靈堂問過方氏,得了允,再去屋後抓了只肥雞,宰殺褪毛,收拾乾淨,整個兒擱進鍋裡燉著。正忙著,張伯臨在門口探頭,笑嘻嘻地道:「正巧我也餓了,沾沾二弟的光,勞煩楊嬸多煮一碗飯。」

       楊嬸笑著應了,丟了扇爐子的扇子,去掀米缸蓋兒,卻發現米缸已見了底兒,裡頭的米,只夠熬稀粥,不夠煮撈干飯,她想著,張仲微帶了傷,好歹要吃頓干的,便再次去靈堂尋方氏,欲向她拿錢買米。

       方氏卻不在靈堂,張梁稱她去了茅廁,楊嬸找了一圈沒找著,正欲回廚房,忽聽見幾株大柏樹後傳來低語,正是方氏的聲音,她忙提了裙兒,躡手躡腳走過去,躲在屋簷下,探著脖子偷聽。

       方氏的聲音帶著恨意,道:「正是好時機,先關她一天,明兒將她趕出門去。」接話的是任嬸:「趕出去也沒用,婚約擺在哪裡呢,遲早還是要回張家來。如今老太爺不在了,二老爺又不待見她,二夫人何不將這門親事退了,退了親,才算得了是高枕無憂哩。」

       方氏斥道:「老太爺還未大斂,咱們就違他的意來退親,叫人講閒話呢,且再等一等,待得出了孝,再作打算。」

       任嬸恭維笑道:「二夫人好謀算,她離了張家,怎麼活命,說不定還沒等到二夫人出孝,已先餓死了。」

       楊嬸聽到這裡,已是心急如焚,一路跑到林依房前,拍著門道:「三娘子,二夫人要趕你出門哩。」林依在裡頭應了一聲,再無下文。楊嬸以為她是被嚇到了,忙安慰了她幾句,又道:「趕緊想想轍,二夫人怕是就要過來了。」林依苦笑道:「門鎖著,我能有甚麼法子,老太爺去了,我又被冤枉著,被趕是遲早的事。」

       楊嬸急道:「二夫人從你屋裡搜出的錢,已被二少爺應下了,他為著此事,被二夫人和二老爺打了好幾下,雙手腫得似包子哩,你為了二少爺,也不可輕易言棄撒。」

       林依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張仲微不知此事乃方氏設計,準以為那是賣絡子的錢,這才去認了。她自認對不住張仲微,但卻也只能默默道歉,別無他法。

       楊嬸聽不到回應,急得直抹汗,可她也想不出甚麼妙計,只得去尋張仲微,將方氏的圖謀告知於他,叫他幫忙想想法子。張仲微聞言且驚且悔,趁著方氏又進了靈堂,奔至林依房門前,將自己去靈堂攬責一事告訴她,自責道:「定是我這般舉動,反惹惱了娘,哥哥講得對,我就是個傻小子。」

       林依將實情講與他聽:「任嬸搜出的錢不是我的,乃是她栽贓陷害。」

       張仲微聽見,更是後悔自己魯莽,懊惱得講不出話來。林依聽見外頭沒了聲響,猜到了他的情緒,忙道:「與你不相干的,是我忘了提醒你。」

       張仲微將拳攥了一攥,似是下定決心,道:「你等著,我去勸我娘,叫她莫悔婚,定娶你過門……」

       林依穿越到大宋,已是第三個年頭,深知婚約於一名女子的重要意義,她與張仲微同院兒相處兩年多,說沒有些許感情,那是假的,何況張仲微待她一門心思,實是良人之選,只可惜方氏近些年變本加厲,叫她不敢想像今後會有一位惡婆母。

       她深歎一口氣,打斷張仲微:「別攔你娘,隨她去罷。」

       「這是甚麼話?」張仲微一愣。

       林依又是一聲歎息:「我們,就這樣算了罷。」

       張仲微大驚失色,不顧手上疼痛,死命扒著門道:「你說甚麼,甚麼算了?你不要怕,你放心,我一定娶你進門。」

       林依滿腹心事,卻不好與他道得,古人崇孝,縱使張仲微百般抗爭,娶她進門,她也得日日在方氏面前侍候,逆來順受,試問,有這樣一個仇人似的婆母,日子能好過到哪裡去。她不是沒想過要改變,也不是沒有努力,只是接連被陷害,接連被冤枉,實在是累了。

       張仲微在門外連連追問,卻怎麼也等不來林依的回答,他怕待得久了,被方氏瞧見,只好起身回房。楊嬸正在他臥房門口等著,見他失魂落魄地回來,心裡咯?一下,忙問:「如何?」

       張仲微無力搖頭,進屋癱坐,道:「三娘說……算了……」

       「甚麼叫算了?」楊嬸急問,張仲微卻似失了魂一般,任她怎麼問也不回答。

       楊嬸無法,只得匆匆去尋林依,問她意欲如何。林依坐在地上,背靠著門,道:「二夫人為何趕我,還不是想要退親,我準備……若是她開口,我便應下。」

       楊嬸大急,道:「三娘子,莫犯糊塗,且不論二少爺待你情意如何,單這『退親』二字,就能讓你再尋不到好人家呀。」

       方氏到底是張仲微的親娘,有些話,林依不好與他講,但卻願意同楊嬸倒倒苦水,便道:「這道理,八娘子早就與我講過,我怎會不曉得,只是,哪怕尋個窮人家度日,也比天天受婆母折磨的好。」

       楊嬸能夠想像到,若林依嫁入張家,方氏會怎樣待她,她突然覺得詞窮,再講不出勸告的話來。她朝張仲微臥房的方向看了看,猶豫道:「二少爺……」林依心裡也不好受,打斷她道:「咱們這裡講得熱鬧,若二夫人真個兒要退親,我又能怎地,任人宰割罷了,難不成要我跪倒在張家門首,哭喊著『我要嫁與二少爺』?」

       楊嬸仔細一想,前頭還真是無路可走,她也忍不住抹起了眼睛,道:「二少爺小兒時就對你上了心,日日朝林家跑,前兩年見你大冬天被族中叔父罰跪,凍得臉色泛青,忙忙地跑回家求了老太爺,這才將你接到了家中來……」

       林依想起曾經過往,自她穿越到大宋,竟沒過一天好日子,除了受苦,還是受苦,好容易有個關心自己的人,也只能落得兩散下場,她想著想著,忍不住落起淚來。

正文  第二十五章各退一步

       楊嬸聽見哭聲,忙住了嘴,歎了聲「三娘子命苦」,重回廚下做飯。她前腳走,方氏後腳至,命任嬸將門打開,叫林依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離開張家。

       林依實話實說道:「我獨身一人,撐不起門戶,離了張家,會受人欺辱。」方氏冷笑道:「關我何事?」林依朝她跟前走了幾步,道:「我偷金姐賣身契一事,是真是假,夫人心裡清楚;銀姐的『賣身契』,倒是有一張在我手裡,二夫人莫要忘了。」

       方氏一驚,忽地記起,自己曾偽造過一張銀姐的賣身契,確是在林依手裡,她生怕林依去張梁跟前翻舊賬,忙命任嬸搜屋子。但林依既然敢講這話,自然是有準備,豈會讓她把物事搜著,任嬸翻箱倒櫃好一氣,還是搖了搖頭。方氏深悔自己辦事不周全,逼問林依幾句,未果,只好長吸一口氣,不甘不願道:「各退一步罷,我不趕你出門,你也莫掀我的過往。從今往後,你搬到偏屋去住,按月把房租和飯食錢,如何?」

       林依已不願與她過多糾纏,完全是為了活命,才拿她偽造的賣身契來說事,此刻見這條件尚可,便點了點頭,轉身去收拾行李。方氏心裡憋了氣,一面朝堂屋走,一面吩咐任嬸:「待吃過飯,將銀姐住過的屋子收拾出來與她住,傢俱搬空,只留一床一櫃一桌,這個月的房租和飯食錢,記得收上來。」

       任嬸心領神會,點頭壞笑道:「她哪裡有錢把,瞧我到時怎麼收拾她。」一主一僕到得堂屋,桌上已擺好了飯,張梁坐在桌前,黑沉著臉,正在責問楊嬸:「晚上吃稀的也就罷了,為何中午也沒得撈干飯吃?」

       楊嬸回道:「米沒了,下午我去買。」

       方氏忙道:「買糧的錢就在我桌上擱著,你且去取來,吃過飯就去。」又向張梁道:「虧得我把糧食賣了,家中雖說沒了米,但好歹還有錢,若是照著爹的意思全分給村裡人,現下咱們恐怕連稀粥都沒得喝。」

       此話正是張梁的想法,但心裡想是一回事,講出來是另一回事,他狠瞪了一眼過去,斥道:「怎可講爹的不是,孩子們還在跟前呢。」

       方氏自知失言,忙住了嘴,親手與他盛稀粥。正吃著,楊嬸提了一串錢過來,稟道:「二夫人,這錢不夠使。」方氏奇道:「又漲價了?」張梁更奇,問道:「如今一斗米賣幾多錢?」

       楊嬸答道:「洪水才過,鬧饑荒哩,一斗米,怎麼著也得五百出頭才買得到。」

       張梁吃了一驚:「這般的貴?」又問方氏:「咱們家的糧食,你是幾多錢賣出去的?」

       方氏期期艾艾,不肯作答,張梁追問不已,她實在躲不過,只好開口答道:「那時糧價還未漲得這般厲害,是一百七十文一斗賣的。」說完,她見張梁臉色突變,連忙又補充道:「平日的糧價,只有一百六十幾文,我還多賣了幾個哩。」

       平日的糧價,按鐵錢算,大約在每斗一百三十文至一百七十文之間浮動,若是運到成都府,能賣兩百文,如今遭災,正是糧價飛漲的時候,張梁聽到方氏報的價這般的低,氣的差點掀了桌子,指著她的鼻子「你,你,你」了半日,憋出一句話:「你給我滾回娘家去,免得把我張家敗光了。」

       無緣無故被趕回娘家,乃是大恥辱,方氏驚呆住,張伯臨忙拉了張仲微一把,雙雙離桌跪倒,求張梁道:「爹息怒,外祖家是書香門第,娘自小讀書習字,於買賣一事上難免有所欠缺……」

       張梁不過是一時氣憤,方出此言,總不能真因為家裡虧了錢,就將方氏趕回娘家去,此時見兩個兒子求情,便就了這個台階下了,悶哼一聲,不再講話。當家理財,乃是正妻本份,方氏沒有做好,自知理虧,低眉斂目,慇勤服侍張梁吃飯,可惜她上了年歲,遠沒有美妾服侍那般賞心悅目,張梁嫌惡地瞧了她一眼,揮掉她夾菜的手,回房去了。

       方氏被打掉了筷子,卻不敢生氣,還連聲吩咐任嬸,叫她把飯菜與張梁送到房裡去。

       張家不過小富而已,受不起大打擊,這糧食一買一賣,虧了許多,張梁心中煩悶,吃不下飯,只命任嬸將碗擱下,重回靈堂守著。他在靈堂內走了幾圈,發現四隻大盆裡的冰所剩不多,遂喚了任嬸來,叫她去方家再借一回冰。任嬸是方氏的人,聽了這吩咐,很是高興,暗道,只要二老爺還有求著方家的時候,二夫人就無被趕的煩惱。她走到方氏面前稟明,拿了新書的借條,趕往方家。

       不料,王氏卻不肯再借,抖著手裡的好幾張借條道:「已借了五回了,何時是個頭撒,你去跟你家二老爺講,先把前頭幾回的冰還清了,再來借第六回的。」任嬸是從方家出來的,深知王氏稟性,曉得求情也是無用,不如省下時間趕路,於是沒有多話,一路跑著回到張家,向方氏道明王氏意圖。

       方氏愁道:「還是熱天,哪裡去尋冰,不如折算成錢還她,咱們一共借過五回,每回兩箱,通共是十箱子冰,你再去問問,看她要好多錢。」

       任嬸暗暗叫苦,雖不算太遠,幾個來回,也是好幾里地,累死個人哩,她不敢抱怨,喘著粗氣又到方家,問王氏那十箱子冰的價錢。王氏卻是會打算盤的,?裡啪啦撥了起來,任嬸瞧著她的手,只覺得眼前一陣眼花繚亂,還未瞧清,已聽得她在報數:「每箱一千文,十箱乃是一萬錢。」

       任嬸目瞪口呆:「糧價算高了,一斗也只要五百來文,你這一箱子冰,比一斗糧還貴?」

       王氏輕蔑瞧她一眼,道:「糧食雖貴,卻滿大街都買得著,你去買一塊冰來我瞧瞧?」

       任嬸不吱聲了,整個眉州,家中有地窖儲冰的人家,掰著手指頭數得過來,大熱天的冰,的確是拿錢也買不到的物事。她正煩惱,忽地想起,她不過是一個下人,二夫人遣她來打聽價錢,問到了便罷,至於還不還得起,還是丟給主人去操心罷。她想通了關節,忙不再與王氏費口舌,行禮辭過,趕回家中,將王氏的意思,報於方氏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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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趁火打劫

       方氏聽說王氏要價一萬錢,不敢置信,卻又無可奈何,躊躇再三,覺得這數額太大,自己作不了主,便命任嬸講張梁請來,與他商議。張梁聽得「一萬錢」三字,眼瞪得老大,怒道:「你娘家訛人。」

       其實方氏在心裡,早把王氏罵了好幾遍,但卻見不得別個講她娘家的不是,便還嘴道:「大熱天的,冰是稀罕物件,本來就貴,再說我借冰來,又不是自個兒享用,乃是為了爹,所謂百事孝為先,你怎能因著我為爹花了錢,在這裡發脾氣?」

       張梁認定王氏是敲詐,卻被方氏這一番大道理頂得啞口無言,他一腔火氣無處發洩,惱道:「既是你娘家千好萬好,你還待在我們張家作甚。」說著喚任嬸,叫她取一萬錢的會子,陪方氏上娘家去住幾日。

       無事回娘家,可不就是變相被趕,任嬸著慌,忙道:「家裡有會子,又不是鐵錢笨重,我一人去便得,哪消二夫人親自跑。」說著,自方氏手裡拿過鑰匙,開了錢匣子,取出幾張交子,意欲獨自出門。張梁見一個下人敢違自己的意,更加氣惱,罵道:「你們方家無一人是好的。」

       任嬸還要再勸,方氏卻開口道:「就聽老爺的,收拾幾件衣裳,咱們瞧八娘去。」任嬸瞧著張梁氣呼呼地摔門而去,急道:「我去尋兩位少爺來。」方氏攔了她,篤定道:「冰還沒藉著呢,他總有來接我的時候,怕甚麼。」

       任嬸一拍大腿,喜道:「怎地忘了這茬,咱們這就回去,等著二老爺來借冰。」她覺著方氏抓了張梁的軟肋,無甚擔憂,簡單收拾了兩件衣裳,梳洗的傢伙也不帶,就扶著方氏出了門。

       她們到了方家,王氏接著,頭一句話就是問錢,方氏叫任嬸將交子遞與,換回借條來,細細瞧過,當場撕碎。任嬸記掛著張家來接的事,央王氏道:「我們二老爺遣人來,才借冰與他。」

       一箱子冰一千錢,多好賺的事體,王氏才不聽她的,收好交子便喚人來,叫他們趕緊送兩箱子冰去張家,笑道:「親家老爺如此爽快,有借有還的,我怎能不借?」

       任嬸急得跳腳,衝到外頭去攔挑冰的人。甚麼樣的主人,養就甚麼樣的下人,那四個挑夫甚是跋扈,看也不看她一眼,隨手一推,將她推倒在地,挑起箱子走了。

       兩箱子冰順利挑到張家,幾個挑夫得過吩咐,十分熱情,見張家人手不夠,主動將箱子抬進靈堂,先到靈前磕了頭,再將冰一一倒進四隻大盆。張梁很是奇怪,問道:「你們家夫人沒得話講?」為首挑夫答的話,與王氏的如出一轍:「張二老爺有借有還,我家夫人有甚話好講?您家若還有要冰的時候,使人來知會一聲便得。」

       張梁見他這般客氣,倒有些過意不去,道:「這兩箱子冰,可還沒打借條。」那挑夫一面將空箱子往外搬,一面笑道:「您家夫人在我家住著呢,打借條不是極便宜的事,您放一百個心。」他走到門口,突然記起王氏的叮囑,回頭補了一句:「張二老爺,咱們夫人說了,天氣愈發熱了,冰要漲價,這兩箱子冰,須得各加一百文,總共是兩千兩百文。」

       另一個挑夫拉他道:「方夫人曉得就行了,你有的沒的講這麼些作甚,張二老爺可是大孝子,莫非還會為了兩百文的冰錢與你討價還價?」

       張梁滿腹的怨言被堵了個嚴實,氣得渾身直顫,想罵幾句,孝子的帽子又戴著,生怕落了人口實,直到方家的挑夫去得遠了,才走到門口狠罵道:「落井下石,你們方家一屋子的狼。」

       楊嬸在屋簷下瞅了好一時,見他罵性正濃,忙一路小跑到林依屋裡,催她道:「趁他們都沒空,你趕緊收拾物事,錢財甚麼的,先拿過去藏好,免得被人瞧見。」林依感激點頭,將一盒子筆墨紙硯拿出來,勞她先搬過去,再關了房門,爬到床下,使個小鏟子,挖出地下埋藏的三百文錢,再加上黃銅小罐裡的零散鐵錢,總共三百五十二文,她將這錢放到一起,尋了塊巾子包了,塞進衣箱裡。剛忙完,便聽見楊嬸敲門:「三娘子,我來幫你搬箱籠。」

       林依忙去開門,謝道:「虧得有你幫我,八娘子留給我的衣裳,足有兩大箱,我一人哪裡搬得動。」

       楊嬸進了屋,卻不動手,站在牆邊笑得神秘:「我一個老婆子,沒那把力氣,另有人來與你搬。」

       林依朝門外一看,張伯臨與張仲微站在那裡,一本正經:「我們來搭把手。」林依看了楊嬸一眼,頗有些埋怨,楊嬸曉得她的擔憂,忙道:「二夫人被趕回娘家去了,二老爺在房裡生悶氣,外頭無人的。」

       她這話,是為了寬林依的心,卻把門口的兩兄弟唬了一跳,張伯臨幾步衝進屋裡來,急道:「我娘不是回娘家還錢麼,休要胡說。」張仲微疑道:「賣糧虧錢一事,爹不是不再追究了,怎會將娘趕回去?」

       楊嬸被他們一人抓著只胳膊,也急了,忙道:「因著二夫人將糧食低賣高買,家裡虧了錢,二老爺已是氣惱萬分,正這當口,方家還來打劫,一箱子冰就要價一千錢,兩位少爺自個兒算算,咱們家通共虧了多少?」

       即便兩兄弟對家中錢財數目不甚清楚,也大略能猜到這兩筆錢算在一處,對張家乃是大打擊,怨不得張梁發怒,要將方氏趕回娘家去。親娘被趕,他二人很是難過,俱垂了眉眼,不再開腔。楊嬸暗歎,方氏再有不是,也是親娘,做兒子的只有護的,沒得嫌的,難怪林依生了退意。她瞧著這場面有些尷尬,忙出聲打岔道:「兩口箱子呢,怎麼個搬法?」

       兩兄弟回過神來,想起此行目的,忙將心事按下,先挽袖子,準備搬箱籠。林依悄悄將張仲微的手打量一番,輕聲問他道:「你的手還紅腫著,放著我來罷。」張仲微搖了搖頭,稱:「不礙事。」張伯臨取出袖子裡藏的麻繩,道:「咱們有備而來,不消他用手。」他倆時常幫著家裡做農活,手下很是麻利,三兩下就將箱子綁好,留出麻繩兩頭,繫在一根長扁擔上,一人擔了一頭,輕鬆朝偏房去。

正文  第二十七章意外之財

       兩隻大箱子穩穩當當擱至床下,林依福身道謝,張伯臨張仲微兄弟擔心著方氏,沒有久留,朝正房去尋張梁求情去了。

       林依瞧著他們神情憂慮,問楊嬸道:「二夫人真是被趕回去的?不是你聽錯了罷?」

       楊嬸道:「我扯這謊作甚麼,你且瞧著,二老爺不使人去接,二夫人沒臉面回來。」

       林依將屋中唯一一把椅子搬來,請楊嬸坐了,自己則坐到床沿上,又問:「一萬錢雖不少,可那是王氏趁火打劫,與二夫人甚麼相干,二老爺能為這個就趕她回娘家?」

       楊嬸朝她那邊湊了湊,道:「種地的人,都是看天吃飯,今年遭災,明年年成還不知如何,家裡突然短了這麼些錢,吃飯穿衣又不能少,怎麼過活?」

       林依擔憂道:「不至於如此罷,大老爺做官多年,總有些積蓄,他馬上就要到家了。」

       楊嬸笑了一聲,道:「大老爺自個兒房裡幾口人都養不活,這麼些年,也沒見朝家裡拿甚麼錢,等到他們回來,說不定還要靠二老爺呢。」

       張家大房的情況,林依也有耳聞,張大膝下僅有一名獨子,常年疾病纏身,全靠湯藥維持,每年花費不少,確是沒得多餘的錢拿回家裡來。

       楊嬸見她沒了言語,奇道:「我要靠張家養活,才操這個心,他們敗家,你不是得高興,為撒子反倒悶悶不樂?」

       林依苦笑道:「我片瓦都無,張家敗了,我何處安身?」

       楊嬸笑道:「我不過說說罷了,田產還在,哪兒能真敗下來,待到地裡重新種了稻子,轉眼就是錢。」

       這話不錯,只要還有田產,就不至於沒飯吃,林依復又高興起來,暗道,怪不得人人有了錢,首先想著的就是置辦田產。

       楊嬸見她臉上帶了笑,放下心來,起身道:「你運氣好哩,二夫人在娘家待著,無人來催你的房租與飯食錢,趁空想轍,做鞋墊也好,打絡子也好,先把這個月的錢攢齊,免得受她們的閒氣。」她說著說著,一拍腦門,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裡抓著一把雞毛,笑道:「與二少爺燉雞湯,我把長些的雞毛給你留著,你做幾個毽子去賣,也能換幾個錢。」

       林依連聲道謝:「若不是楊嬸幫著,我在這家裡,不曉得該如何度日。」

       楊嬸擺手道:「順手的事,有撒子好謝的。」她說完便告辭,稱要去廚下做飯,林依送她到簷下,回房時便順手關了房門,一面上栓子,一面想,方氏這時候被趕回娘家,還真是不錯,不然她若是來討房錢,給還是不給?自己手裡雖還有幾百個錢,但若立時就拿出來,難免遭疑,若是不拿,又要受氣,真真是兩難之事,幸好方氏現下不在,正好順理成章地拖上一拖。

       她這樣想著,心情就好了起來,栓好門,取出衣箱裡的錢,將零頭還丟進黃銅小罐,只留了個整數重新包好,又翻出小鏟子,爬到床下,挖坑埋錢。挖著挖著,鏟子碰上了硬物,林依不曾提防,震得手指一麻,她愣了幾秒鐘,又下去幾鏟,挖出個紅色雕漆盒子來,她拂去塵土,開了蓋兒一瞧,裡頭竟是幾張官交子,數了數,共有五張,面值都是一貫,總共整整五貫錢。

       林依又驚又喜,竟舉著交子,趴在床下發了會兒呆,這錢,多半是銀姐所藏,原來她與自己有共同的藏錢方法,怪不得到她出張家門,方氏也未能搜出錢來。錢盒子既已挖出來了,斷沒有再原樣埋回去的道理,林依想佔為己有,又怕他日銀姐上門來討,想著想著,卻又笑了,銀姐如今還是一個妾,出入不自由,哪有機會重回張家,再說這錢也不是她的,乃是張家之物。

       這若放在先前,林依定要將錢還給方氏,討她歡心,但如今經歷過種種,她心境早已改變,毫不客氣地將這五張交子收歸己有。紅漆盒子不知是誰人之物,或是銀姐,亦或是張梁,林依怕人認出來,不敢再用,棄之一旁,單將交子和自己的鐵錢攏作一堆,再分作三份,選了三個不同的地方埋了。她把盒子帶出床底,用小鏟子使勁敲了幾下,砸作個面目全非,再溜到廚房,藉著幫楊嬸燒火,塞進了火焰正旺的灶裡,看著它燒為一團灰燼。

       她到廚房幫忙,乃是平常,但今日楊嬸卻趕她道:「你既是要把錢,就不欠張家的,做活兒作甚?」

       林依笑道:「力氣又不值錢,算這般細作甚麼,我也不為張家,只是想幫幫你。」

       這話中聽,楊嬸笑了,但還是將她推出門外,道:「留著力氣去把毽子做了,早些將錢攢齊。」

       林依感激她關愛之心,笑著應了,回到房中,先做些灑掃的事體,待得物事歸置整齊,才取出雞毛和鐵錢,開始扎毽子。毽子做好,晚飯也得了,她收拾完桌子,藏好毽子,先去廚房洗手。楊嬸盛了碗稀粥出來,問她道:「你是去堂屋吃,還是就在這裡吃?」

       林依一愣,不解其意。楊嬸解釋道:「二老爺還在生氣,說是不吃了,兩位少爺求了他半個時辰,沒得到答覆,動身去方家了。」

       林依朝外望了望,張梁的房門還緊閉著,她接過碗,尋了只板凳坐下,道:「既是只有我們倆吃飯,就在這裡罷,你也來坐下,一起吃點子算了。」

       楊嬸當她是個主子,不肯同桌吃飯,直到林依起身拉她,方才添了碗粥,一同坐下吃了。吃罷飯,林依執意要洗完,楊嬸來趕她,她舉著碗和乾絲瓜瓤子,躲開楊嬸的手,笑道:「毽子已做完,橫豎無事,你好歹讓我活動下,老是坐著也不好。」

       楊嬸無法,只好上前幫她挽袖子,戴攀膊,笑道:「明明是你幫我的忙,倒被你講成是我幫你的忙,這小嘴兒巧得。」她笑完又歎:「這樣的好媳婦,二夫人卻不要,真真是瞎了……」所謂隔牆有耳,何況廚房門又沒關,林依忙撞了她一下,將話題岔開去。楊嬸會意,又歎了一聲,搜出些別的話,與她講些如何賺錢的事體。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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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八章因禍得福

       楊嬸提供的賺錢方法,不外乎是納鞋墊、打絡子,林依才發了筆小財,正想著投資呢,不願再做這些既辛苦又賺不到錢的活計,便問道:「楊嬸,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楊嬸奇道:「女孩兒家,不靠這些賺錢,還能做甚麼?刺繡織布,你又不會。」

       林依有買田地的念頭,又不願露財,想了想,編了篇話出來,道:「前幾日,我瞧見有人挨家挨戶地敲門,問別個賣不賣田,這是甚麼緣故?」

       楊嬸答道:「饑荒哩,好多人十來天吃不上一粒米,實在餓得不行,將幾畝薄田賤賣了去,換幾袋子口糧回來,先將這陣子熬過去。」

       林依好奇問道:「只能換幾袋糧食?如今田價賤麼?」

       楊嬸反問:「我哪裡曉得價錢,又買不起,你問這個作甚?」

       林依低頭洗碗,狀了不在意的模樣,道:「隨口問問罷了。」

       楊嬸未疑其他,道:「你要想曉得,隔壁去問問便知,他家正想賣田換口糧哩。」

       林依笑道:「若是出門碰見,順口問一聲罷了,我也是個無錢的,特特去問這個作甚。」她洗完碗,幫著楊嬸把廚房收拾乾淨,又從缸裡舀了一大鍋水燒著,預備待會兒洗澡。

       剛把鍋蓋蓋上,張伯臨在門口探頭,問道:「可有飯吃?」林依開了櫥櫃的門與他瞧,道:「還是熱的,叫楊嬸與你們送去房裡?」張伯臨搖頭,朝身後喚了一聲「二小子」,直徑朝小桌邊坐下,叫楊嬸添飯來。楊嬸瞧著他們兩個狼吞虎嚥,連聲喊:「慢著些,當心噎著。」

       張伯臨笑道:「一碗稀粥,通共沒幾粒米,想噎著都難。」幾人都笑起來,楊嬸又與他盛了一碗,問道:「你們是去舅舅家,這時候回來,怎卻連飯都沒吃?」

       林依猜想是方氏一事不大順利,忙扯了扯楊嬸的袖子,叫她莫要再提。張伯臨瞧見了她的動作,卻道:「我娘沒說是被趕回去的,因此舅娘待她還好。」張仲微接過話頭,到:「我們去求舅舅將冰價降一降,他卻稱病不見我們,咱們氣不過,這才沒吃飯就跑回來了。」

       林依對冰價不甚關心,問了句別的:「八娘子還好?」

       兩兄弟都不吱聲,林依黯然,楊嬸亦跟著傷心,一時間四人都沉默下來。

       待得他倆吃完飯,楊嬸收拾碗筷,林依守著燒水,張伯臨盯著開始冒氣的大鍋看了一時,突然道:「要是製冰同燒水一般容易就好了。」

       張仲微道:「製冰也不難,我聽人講,東京滿大街都有商販推著車,賣那加了糖的小碗冰,只不過咱們眉山城太小,冰才成了稀罕物件。」

       張伯臨驚喜道:「真的?伯父馬上就要到家,咱們問問他,可曉得製冰的法子。」

       張仲微記起張棟是在東京住過的,也歡喜起來,道:「伯父為官多年,肯定曉得,咱們且等他回來。」

       林依朝灶裡塞著柴火,心道,製冰本來就不難,買來芒硝,她也會制。但這話,她沒講出來,張家窮困些,她的日子才好過,再者,她也不願去出這風頭,雖說賣冰能賺錢,但她連安穩日子都無法保障,賺了錢遲早也是被方氏奪去,何苦來哉。

       張伯臨與張仲微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製冰的事體,楊嬸聽了好一時,終於忍不住潑涼水:「等到大老爺回來,老太爺就該出殯了,還要你們做出冰來作甚?」

       張伯臨聽了這話,立時想轉過來,大失所望,張仲微卻道:「無妨,咱們曉得了法子,制些冰拿去街上賣也是好的。」

       張伯臨正附和,楊嬸又一盆子涼水潑過去:「製冰的材料須得幾多錢,二位少爺可曉得,若是人人都買得起冰,還等得到你們來制?」

       到底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還不如楊嬸一個奶娘懂的多,林依忍不住抿嘴笑了。張伯臨與張仲微苦惱道:「就沒別的法子把虧空補上了?」

       林依舀了水朝門外提,路過他們身旁,順口道:「你們是學子,操這份心作甚,好好唸書,中個進士回來,比甚麼都強。」這話他倆都愛聽,轉了笑臉出來,說笑著朝臥房去了。

       林依將水拎至房內,倒進木盆,邊洗澡,邊思忖,所謂悖入悖出,意外之財,還是早些花掉的好,明日就想個由頭出來,去隔壁家打聽打聽田地的價格。

       田產雖有保障,生財卻不快,她也曾想過,做些個一本萬利的事體,但她穿越前,學的乃是公共管理,那些專業課,她掰著指頭數了又數,也沒能尋出個管用的來;穿越文倒是看過幾篇,百度大嬸也時常拜訪,但她來北宋這兩年,見的都是險惡事,深知賺錢易,守財難,像她這般的孤身弱女,恐怕是賺得越多,死得越快。她雖過得困苦,卻是樂觀惜命,想多活幾年的,因此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統統打消,選了條最穩妥的路來。

       第二日,楊嬸來喚她吃早飯,道:「大老爺到了成都,三少爺又病了,二老爺帶著兩位少爺接去了,今兒還是只有咱們倆吃飯。」

       林依點頭道:「那還是就在廚下吃,免得將碗筷搬來搬去。」

       楊嬸自然樂得便宜,應了一聲,快手快腳將醃菜稀粥擺好,同她兩個吃飯。林依喝完粥,問道:「大老爺一家,今晚怕是就要到了,你要不要收拾屋子,我與你搭把手。」

       楊嬸攤手道:「按理是該收拾的,可二夫人不在家,我又不曉得安排他們住哪間,怎生是好?」

       林依明白她的意思,張棟離家多年,他當初住的舊房間,早就改作了他用,如今正房雖還有兩間空屋,但主人不發話,楊嬸一個下人,哪裡敢擅自作主去佈置。

       楊嬸收拾起碗筷,拍了拍圍裙,道:「真是在家嫌,不在家又欠,二老爺哪裡是當家過日子的人,二夫人再不回來,家裡要亂套了。」

       林依道:「照你這般講,二夫人怕是要回來了,我趕緊趁她不在,去城裡把毽子賣了。」

       楊嬸笑道:「你如今是租客,只要把足了房租與飯食錢,哪個能管得著你去哪兒?」

       林依細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她不禁一樂,凡事都有好壞兩面,這算不算得了因禍得福?

正文  第二十八章因禍得福

       楊嬸提供的賺錢方法,不外乎是納鞋墊、打絡子,林依才發了筆小財,正想著投資呢,不願再做這些既辛苦又賺不到錢的活計,便問道:「楊嬸,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楊嬸奇道:「女孩兒家,不靠這些賺錢,還能做甚麼?刺繡織布,你又不會。」

       林依有買田地的念頭,又不願露財,想了想,編了篇話出來,道:「前幾日,我瞧見有人挨家挨戶地敲門,問別個賣不賣田,這是甚麼緣故?」

       楊嬸答道:「饑荒哩,好多人十來天吃不上一粒米,實在餓得不行,將幾畝薄田賤賣了去,換幾袋子口糧回來,先將這陣子熬過去。」

       林依好奇問道:「只能換幾袋糧食?如今田價賤麼?」

       楊嬸反問:「我哪裡曉得價錢,又買不起,你問這個作甚?」

       林依低頭洗碗,狀了不在意的模樣,道:「隨口問問罷了。」

       楊嬸未疑其他,道:「你要想曉得,隔壁去問問便知,他家正想賣田換口糧哩。」

       林依笑道:「若是出門碰見,順口問一聲罷了,我也是個無錢的,特特去問這個作甚。」她洗完碗,幫著楊嬸把廚房收拾乾淨,又從缸裡舀了一大鍋水燒著,預備待會兒洗澡。

       剛把鍋蓋蓋上,張伯臨在門口探頭,問道:「可有飯吃?」林依開了櫥櫃的門與他瞧,道:「還是熱的,叫楊嬸與你們送去房裡?」張伯臨搖頭,朝身後喚了一聲「二小子」,直徑朝小桌邊坐下,叫楊嬸添飯來。楊嬸瞧著他們兩個狼吞虎嚥,連聲喊:「慢著些,當心噎著。」

       張伯臨笑道:「一碗稀粥,通共沒幾粒米,想噎著都難。」幾人都笑起來,楊嬸又與他盛了一碗,問道:「你們是去舅舅家,這時候回來,怎卻連飯都沒吃?」

       林依猜想是方氏一事不大順利,忙扯了扯楊嬸的袖子,叫她莫要再提。張伯臨瞧見了她的動作,卻道:「我娘沒說是被趕回去的,因此舅娘待她還好。」張仲微接過話頭,到:「我們去求舅舅將冰價降一降,他卻稱病不見我們,咱們氣不過,這才沒吃飯就跑回來了。」

       林依對冰價不甚關心,問了句別的:「八娘子還好?」

       兩兄弟都不吱聲,林依黯然,楊嬸亦跟著傷心,一時間四人都沉默下來。

       待得他倆吃完飯,楊嬸收拾碗筷,林依守著燒水,張伯臨盯著開始冒氣的大鍋看了一時,突然道:「要是製冰同燒水一般容易就好了。」

       張仲微道:「製冰也不難,我聽人講,東京滿大街都有商販推著車,賣那加了糖的小碗冰,只不過咱們眉山城太小,冰才成了稀罕物件。」

       張伯臨驚喜道:「真的?伯父馬上就要到家,咱們問問他,可曉得製冰的法子。」

       張仲微記起張棟是在東京住過的,也歡喜起來,道:「伯父為官多年,肯定曉得,咱們且等他回來。」

       林依朝灶裡塞著柴火,心道,製冰本來就不難,買來芒硝,她也會制。但這話,她沒講出來,張家窮困些,她的日子才好過,再者,她也不願去出這風頭,雖說賣冰能賺錢,但她連安穩日子都無法保障,賺了錢遲早也是被方氏奪去,何苦來哉。

       張伯臨與張仲微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製冰的事體,楊嬸聽了好一時,終於忍不住潑涼水:「等到大老爺回來,老太爺就該出殯了,還要你們做出冰來作甚?」

       張伯臨聽了這話,立時想轉過來,大失所望,張仲微卻道:「無妨,咱們曉得了法子,制些冰拿去街上賣也是好的。」

       張伯臨正附和,楊嬸又一盆子涼水潑過去:「製冰的材料須得幾多錢,二位少爺可曉得,若是人人都買得起冰,還等得到你們來制?」

       到底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還不如楊嬸一個奶娘懂的多,林依忍不住抿嘴笑了。張伯臨與張仲微苦惱道:「就沒別的法子把虧空補上了?」

       林依舀了水朝門外提,路過他們身旁,順口道:「你們是學子,操這份心作甚,好好唸書,中個進士回來,比甚麼都強。」這話他倆都愛聽,轉了笑臉出來,說笑著朝臥房去了。

       林依將水拎至房內,倒進木盆,邊洗澡,邊思忖,所謂悖入悖出,意外之財,還是早些花掉的好,明日就想個由頭出來,去隔壁家打聽打聽田地的價格。

       田產雖有保障,生財卻不快,她也曾想過,做些個一本萬利的事體,但她穿越前,學的乃是公共管理,那些專業課,她掰著指頭數了又數,也沒能尋出個管用的來;穿越文倒是看過幾篇,百度大嬸也時常拜訪,但她來北宋這兩年,見的都是險惡事,深知賺錢易,守財難,像她這般的孤身弱女,恐怕是賺得越多,死得越快。她雖過得困苦,卻是樂觀惜命,想多活幾年的,因此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統統打消,選了條最穩妥的路來。

       第二日,楊嬸來喚她吃早飯,道:「大老爺到了成都,三少爺又病了,二老爺帶著兩位少爺接去了,今兒還是只有咱們倆吃飯。」

       林依點頭道:「那還是就在廚下吃,免得將碗筷搬來搬去。」

       楊嬸自然樂得便宜,應了一聲,快手快腳將醃菜稀粥擺好,同她兩個吃飯。林依喝完粥,問道:「大老爺一家,今晚怕是就要到了,你要不要收拾屋子,我與你搭把手。」

       楊嬸攤手道:「按理是該收拾的,可二夫人不在家,我又不曉得安排他們住哪間,怎生是好?」

       林依明白她的意思,張棟離家多年,他當初住的舊房間,早就改作了他用,如今正房雖還有兩間空屋,但主人不發話,楊嬸一個下人,哪裡敢擅自作主去佈置。

       楊嬸收拾起碗筷,拍了拍圍裙,道:「真是在家嫌,不在家又欠,二老爺哪裡是當家過日子的人,二夫人再不回來,家裡要亂套了。」

       林依道:「照你這般講,二夫人怕是要回來了,我趕緊趁她不在,去城裡把毽子賣了。」

       楊嬸笑道:「你如今是租客,只要把足了房租與飯食錢,哪個能管得著你去哪兒?」

       林依細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她不禁一樂,凡事都有好壞兩面,這算不算得了因禍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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